当徐凤年双脚落在街面上时,没了白衣僧人一丈净土的佛法护持,顿时一口鲜血涌上喉咙,给他硬生生强行咽回去。
当徐凤年双脚落在街面上时,没了白衣僧人一丈净土的佛法护持,顿时一口鲜血涌上喉咙,给他硬生生强行咽回去。其实从徐凤年御剑离去到此时御剑返回,不过小半个时辰。小镇事态也已经稳定下来,在角鹰校尉罗洪才的五百骑和隋铁山的拂水房死士镇压之下,差不多人人带伤的王远燃一行人已经被拘禁起来,而祁嘉节也让殷长庚这些勋贵子弟返回客栈,他则跟李懿白以及柴青山师徒三人一同站在街道上。小镇内外不断有甲士赶到,连武当山辈分最高的俞兴瑞都来到小镇边缘,站在一堵泥墙上,虽未进入小镇跟祁、柴两位剑道宗师正面对峙,但这个师兄弟六人中“唯独修力”的武当道人,明摆着是来堵他们退路的。
当宋庭鹭、单饵衣这两个孩子看到满身鲜血的徐凤年时,呆若木鸡。在从师父嘴中以及跟祁嘉节的对话中得知大致内幕后,少年是震惊于这个姓徐的竟能真接下那一剑,而白衣少女则是截然不同的心境,她差不多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那双灵气四溢的漂亮眼眸中隐约有泪光,双手十指关节泛白,死死抓住那本《绿水亭甲子习剑录》。
徐凤年对罗洪才和隋铁山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大可以退出逃暑镇,五百角鹰轻骑和七十余锦骑都如潮水瞬间退去,屋顶上那些死士和弓手也是纷纷撤掉,一气呵成,无声无息。这股恰恰因为沉默反而越发显得有力的气势,尤其让曾经在春雪楼当过十多年首席客卿的柴青山感到惊心。广陵道也可谓兵马强盛,但是那么多支精锐之师中,除了藩王亲卫,大概也只有当时的横江将军宋笠调教出来的人马,勉强能拎出来跟这拨北凉境内驻军比一比。
徐凤年没有看到东西姑娘和南北小和尚,心想应该是买完东西开始登山了。
徐凤年对祁嘉节和柴青山说道:“咱们进客栈聊一聊?”
柴青山笑道:“有何不可?”
腰间又挂上了那把长铗的祁嘉节默不作声。进了客栈一楼大堂,只见空荡荡的,住客显然早就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了,徐凤年挑了张椅子坐下,柴青山和祁嘉节先后落座,宋庭鹭刚想要大大咧咧坐下,就被李懿白拎着后领扯回去,少年只好老老实实站在师父身后。此时殷长庚一行人都站在了二楼楼梯口,但只有离阳天官之子殷长庚独自下楼,走到桌子附近,不卑不亢地问道:“王爷,有我的位置吗?”
徐凤年把两截断剑轻轻放在桌上,一截长度已经远远超出桌面,一截短如匕首,他微笑道:“殷公子坐下便是,死牢犯人还能有口断头饭吃呢。”
殷长庚脸色僵硬,当他看到徐凤年胸口那处鲜血最重的伤口,只是瞥了一眼,很快就落座,眼帘低垂。
祁嘉节正襟危坐,闭目养神,柴青山则饶有兴致地仔细打量那两截断剑。虽然此剑出自东越剑池的大奉剑炉,但除了宗门内那群年迈的铸剑师,哪怕是他这个宗主,也从头到尾没能瞧上半眼。成剑之前,此剑如待字闺中的女子,但已经远近闻名,其剑气冲天,柴青山身在剑池,感受最深。但可惜这么一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代名剑,才“出嫁”便夭折了。此时断剑,就只剩下锋锐而已。
徐凤年没有着急开口,客栈内气氛凝重。就在此时,那个没有跟随师父一起进入客栈的背剑少女,捧着一大堆刚买的衣衫鞋袜跑进来。其实不能说是买,铺子早就关门,是她硬生生踹开大门,拣选了衣物再丢下一袋银子。单饵衣怯生生道:“北凉王,你赠送我一本秘籍,我还你一套衣服,行吗?”
徐凤年笑了笑:“做买卖的话我亏大了,但如果是人情往来,那就无所谓了。单姑娘,你把衣服放在桌上好了,回头我登山前会换上的。”
满脸焦急的宋庭鹭踮起脚尖,在身材修长的师兄李懿白耳边小声说道:“师兄师兄,咋办啊?师妹这个样子,该不会就留在北凉不回咱们剑池了吧?”
徐凤年不理睬这个少年的忧愁,对祁嘉节开门见山说道:“这一剑若是成功,你能助长剑道,朝廷也能安心。其实挺佩服你们的,都说天高皇帝远,结果你们处心积虑来这么一手,也真看得起我这个都不在江湖厮混的家伙了。是有人在剑上动了手脚,你祁嘉节已经知道,我也不跟你们绕圈子,你祁嘉节今天就滚回太安城,十年之内不许出一剑,再帮我捎句话给你主子,我会找机会跟他聊一聊,就像我们现在这样。”
祁嘉节猛然睁眼。
“怎么,没的谈的意思?”
原先一直用袖袍笼住双手的徐凤年,缓缓提起手臂,双指弯曲,在那截极长断剑上接连敲击,让人目不暇接。与此同时,徐凤年轻轻出声笑道:“折柳送离人,不只是你们中原的习俗,我们北凉也有。只不过北凉跟你们不太一样,这边离人一去,很多人就回不来了。不知道你祁嘉节到了北凉,会不会入乡随俗?”
长一丈余的断剑,折断成了数十截。
一截截断剑悬空升起,在桌面上轻盈转动,如柳叶离枝,随风而动。
祁嘉节冷哼一声,看似发泄怒意,其实在座诸人都清楚这是京城祁大先生示弱了。
“柳叶”缓缓落回桌面。
一颗心吊到嗓子眼的殷长庚如释重负,年轻贵公子的额头已经有汗水渗出。
但是下一刻,殷长庚只感受到一股清风扑面,紧接着就给撞击得向后靠去,连人带椅子都轰然倒在地上。
整张桌子都被一人撞成两半,柴青山转头望去,只见祁嘉节被徐凤年一只手掐住脖子,这位祁先生整个人后背抵住客栈墙壁,双脚离地。
祁嘉节腰间那柄长铗仅是出鞘一半。
徐凤年一手掐住祁嘉节的脖子,一手负后,抬头看着这个体内气机瞬间炸裂的京城第一剑客,笑道:“受到同等程度重创的前提下,要杀你祁嘉节,真没你想的那么难。来而不往非礼也,回头我就让心中肯定对你颇多怨恨的殷公子,带着你的脑袋返回太安城。”
随着剑主的气机迅速衰竭,长铗缓缓滑落回剑鞘。
心思急转的柴青山最终还是纹丝不动,心中喟叹不已,这个年轻人,真是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啊。
这个年轻藩王为了杀祁嘉节,别看这般轻松写意,身上刚刚有干涸迹象的鲜血恐怕又要多出个七八两了。
徐凤年松开手,已经死绝的祁嘉节瘫软坐靠着墙壁。
二楼楼梯口的男女,赵淳媛和高士箐都捂住嘴巴,不敢让自己惊呼出声。高士廉、韩醒言两个都倒抽了一口冷气。少年赵文蔚第一次重视这个既不听调也不听宣的离阳藩王,而不是像先前那样更多留心白衣少女单饵衣。不同于哥哥姐姐们的震惊畏惧,这位只在书籍上读过边塞诗的少年,非但没有惊慌失措,反而居高临下第一时间打量起在座几人的反应。看似面无表情,但是左手使劲握住椅子把手的剑道宗师柴青山;双手微微颤抖重新扶正座椅,犹豫了一下才坐下的殷长庚;以及那个嘴角带着笑意缓缓坐回位置的年轻藩王。那一刻,自幼便对姐夫殷长庚佩服得五体投地的赵文蔚,心思开始急剧转变,以前不管爹怎么说都听不进去的隐秘话语,一下子都开窍一般,尤其是那句“文蔚啊,那殷长庚只是个太平宰相,做不成乱世首辅,我赵家有这样的女婿,未必是福”。
徐凤年对柴青山笑道:“柴先生刚才能忍住不出手,让我很意外。”
柴青山回应道:“王爷没忍住出了手,草民更加意外。”
一身血腥气越来越浓重的徐凤年瞥了一眼柴青山的两个徒弟,说道:“柴先生收了两个好弟子,东越剑池有望中兴。”
虽然把这个风度翩翩却行事狠辣的藩王视为大敌,但是宋庭鹭听到这句话,还是不由自主挺直了腰杆。
废话,被武评四大宗师中的一个亲口夸奖,这要传到江湖上去,他宋庭鹭就一夜成名了!以后再离开宗门行走江湖,还不是轻轻松松就知己遍天下?
柴青山爽朗笑道:“那就借王爷吉言了。”
徐凤年对少年宋庭鹭笑道:“听说你要做第二个在京城扬名的温不胜?桌上有这几十截柳叶飞剑,我送给你,你敢不敢收?”
少年扬起下巴道:“有何不敢?!”
柴青山无奈叹息,这个惹祸精。这些东西,何其烫手啊。
徐凤年果真收回桌面上那些断剑,起身道:“殷公子,劳烦你领我去一趟祁嘉节的屋子,换身衣服好上山。”
白衣少女看着徐凤年那双血肉模糊、可见白骨的手,匆忙捧起衣服道:“我帮王爷拿上楼。”
柴青山更无奈了,死丫头,这是恨不得全天下人都猜测剑池跟北凉不清不楚吗?
殷长庚带着徐凤年登楼,少女紧随其后,楼梯口那些同伴在这之前就退回屋子。
宋庭鹭脑袋搁在桌上傻乐和。
李懿白打趣道:“有了新剑,就不担心你师妹了?”
少年始终盯着那些柳叶残剑,越看越喜欢,撇嘴道:“反正也争不过徐凤年,听天由命呗。”
柴青山一巴掌拍在这个徒弟的后脑勺上:“瞧你这点出息!”
殷长庚在二楼走廊尽头停下脚步,轻声道:“这就是祁先生的房间了。”
不等徐凤年动手,白衣少女就已经伶俐丫鬟似的率先推开房门。
徐凤年站在门口,对殷长庚说道:“如果你有胆量,回到太安城就跟殷茂春说一声,蜀王陈芝豹如今有谢观应竭力辅弼,如虎添翼,一旦给他在广陵道树立起威望,此人对朝廷的威胁,不在我徐凤年之下。当然,说不说都是你殷长庚的事,况且我也强求不来。”
殷长庚似乎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突然低声道:“王爷,我能否进屋一叙?”
徐凤年愣了一下,笑道:“无妨。”
俏脸微红的背剑少女正在欢快忙碌,不但那些衣物放下了,甚至连背着的那柄剑也一并搁在桌上,一点都不把自己当外人的意思,此时更是端着个木盆出去。她看到那殷长庚也跟着走进来,惊讶之后,也心眼玲珑地不问什么,只对徐凤年略带羞赧道:“王爷,我去帮你烧一盆热水,可能要王爷等一会儿。”
徐凤年玩笑道:“去吧去吧,不过这次帮忙,我可没东西送你了。”
少女低头小步走出屋子,到了走廊中,就开始蹦蹦跳跳了。
给少女这么一打岔,殷长庚心境也平稳了几分。他亲自关上门,在徐凤年坐下后,殷长庚没有顺水推舟跟着坐下,就那么站着,正要说话的时候,发现徐凤年伸手捂住嘴巴,触目惊心的鲜血从指缝间流淌出来,尤其是胸口那一大摊血迹,让殷长庚忍不住怀疑就算你是武道大宗师,流了这么多血真没事?徐凤年喉咙微动,放下手掌后,轻轻呼吸一口气,笑道:“你们那位祁大先生死前虽然没有出剑,但是他馈赠给我的十八缕剑气,正在肺腑中翻江倒海呢,只好请你长话短说了。”
殷长庚尽量不去闻那股刺鼻的血腥味,快速酝酿措辞,说道:“王爷可曾听说坦坦翁有意要让出门下省主官的位置?”
眼角余光中,殷长庚看到徐凤年伸出一只手按在腹部,五指弯曲各有玄妙,似乎是以此镇压那些剑气。
徐凤年眼神玩味,点头道:“听说了,你爹和你老丈人都有可能接替这个位置,算不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殷长庚摇头沉声道:“赵右龄对我一向看轻,这中间也有赵右龄对幼子赵文蔚期望极重的原因。事实上王爷应该心知肚明,我爹当年第一个离开张庐,比赵右龄、元虢、韩林等人都要早,正是因为他在对待北凉一事上,跟老首辅起了分歧……”
徐凤年笑着打断道:“分歧是有,不过你也别急着往张巨鹿身上泼脏水。殷茂春当年率先离开张庐,有关北凉的政见不合只是一小部分,更多还是先帝的意思。先帝需要培植一个能够继顾庐之后,能够以文臣身份与张庐抗衡的人物。只可惜青党不争气,江南道的士子集团更是不堪,殷茂春两次暗中拉拢都没能成事,这才不得不待在翰林院这一隅之地,不但先帝大失所望,更失望的还是元本溪才对。”
于是,殷长庚说不下去了。
言语间,徐凤年时不时咳嗽一下。他继续道:“读书人果然天生就不适合面对面地谈生意,幕后谋划倒是一套一套的。行了,你说不出口,我替你把话说了。你爹跟赵右龄虽然是亲家,但一直相互看不对眼,如果我没有猜错,你爹真正的至交好友,愿意视为同道中人的官场同僚,就只有马上接任淮南道经略使的韩林吧?怎么,要我北凉照顾一下志向远大的韩大人?那么你们的回报呢?”
殷长庚突然有些底气不足,轻声道:“韩大人在淮南道赴任后,会立即向朝廷提议将经略使府邸搬到蓟州和河州交界处……”
徐凤年点头道:“明白了。”
殷长庚松了口气,因为再说下去,有些只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言语,实在是太难以启齿了。
徐凤年挥手道:“行了,你放心返回太安城,淮南道和蓟州那边,你在回去的路上,也让那位经略使大人放宽心。”
殷长庚欲言又止。
徐凤年冷笑道:“该怎么做,北凉这边自然会权衡,总之不会让你爹和韩林难堪。这笔买卖,肯定是你们那边更划算。”
殷长庚作揖道:“那长庚就静候佳音了。”
殷长庚悄悄离开房间,发现不远处站着那个端了一盆热水的剑池少女。
徐凤年当然没那脸皮让一个无亲无故的少女服侍自己,关上屋子独自脱去身上袍子的时候,也有些纳闷,年纪越大反而脸皮越薄是怎么个情况?一炷香工夫后,潦草包扎完毕、清清爽爽的徐凤年,重新打开房门,少女眨巴着大眼睛,不说话。徐凤年揉了揉她的脑袋,柔声道:“小姑娘,谢了啊,以后如果能等到北凉不打仗了,再来这儿游历江湖。关外风光,虽然比不得中原江南那儿的树木丛生,百草丰茂,但也很美。”
少女眼神有些幽怨,他揉她头发这个动作,太像慈祥的长辈了。
徐凤年突然一抱拳,笑眯着眼,学那江湖儿女大声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后会有期!”
白衣少女给吓了一跳,然后笑得不行不行的,怎么也遮掩不住,怎么也矜持不起来。
徐凤年大踏步离去,到了酒楼外,罗洪才已经在门口牵马等候,身边站着束手束脚的锦骑都尉范向达,还有那个负伤后、从凉州游弩手之职退回境内任职的锦骑伍长陶牛车。
徐凤年接过马缰绳,上马前望向那个身负内伤而脸色苍白的陶伍长,伸出大拇指。
年轻藩王一骑绝尘而去。
罗洪才轻轻踹了一脚范向达,在翻身上马前,又重重拍了一下陶牛车的肩膀,大笑道:“好样的,这回给我长脸大发了!”
差点给一巴掌拍地上去的陶牛车,憨憨笑着。
锦骑都尉范向达闷闷不乐。
陶牛车转头说道:“范都尉,掐我一下,怕自己在做梦。”
范向达给逗乐,笑骂道:“大白天做个鬼梦!”
陶牛车豪气干云道:“范都尉,今儿我请你和兄弟们一起吃酒去,管够!”
范向达讶异道:“就你那点银钱,还都给家里人寄去了,能管够?”
陶牛车嘿嘿笑道:“这不有范都尉你帮忙垫着嘛。”
范向达愣了愣,然后鬼鬼祟祟搂过麾下伍长的肩膀:“陶老哥,商量个事儿,反正今天就咱俩加上他罗校尉三个人,校尉大人这不跟着王爷去武当山了嘛,晚上喝酒,要不你就跟兄弟们说一声,说王爷是朝咱们俩竖起大拇指的?”
陶牛车一本正经道:“范都尉,借钱归借钱,又不是不还,我陶牛车可是实诚人!”
范向达叹了口气。
陶牛车放低声音道:“借钱不收利息,这事儿就成,咋样?!”
范向达哈哈笑道:“没问题!明天我再请一顿酒!”
为了照顾受伤的陶牛车,两人都没有骑马,都尉和伍长并肩走在这逃暑镇上,陶牛车突然眼神恍惚,轻声说道:“我是胡刺史带出来的最后一拨游弩手,有些晚了,咱们标长都尉就都喜欢吹嘘他们亲眼见过大将军,在关外那些年,把我羡慕得要死。范都尉,等王爷带着咱们打赢了北莽蛮子,以后是不是也可以跟更年轻的小伙子说一句,想当年咱们也亲眼见过王爷的?就隔着这么两三步的距离?!”
范向达点了点头,沉声道:“会有那么一天的!”
徐凤年和罗洪才上山的时候,俞兴瑞也在。徐凤年跟老真人讨要了一颗丹药,让罗洪才回头送给那个锦骑伍长,还叮嘱说别说是他的意思。
当徐凤年来到茅屋前时,赵凝神就坐在小板凳上,身边还有条空着的板凳,而那位白莲先生正帮着徐凤年搬书、翻书、晒书。
徐凤年坐下后,跟叔叔赵丹坪同为龙虎山当代天师的赵凝神平淡道:“王爷如果要兴师问罪,贫道绝不还手。”
徐凤年冷笑道:“不还手?你还手又能怎样?”
赵凝神眺望远方,说道:“贫道愿意在武当山上结茅修行十年。”
徐凤年瞥了一眼那个忙碌的白莲先生,笑道:“怎么,为了能够让白莲先生安然下山,竟然舍得连天师府的清誉都不要了。”
白煜缓缓起身,擦了擦额头汗水,走向徐凤年,蹲在两人身边,习惯性眯眼吃力地看着这个北凉王,笑道:“王爷,让赵凝神走,我留下,如何?”
徐凤年笑了。
这个白莲先生,明显比祁嘉节甚至是殷长庚都要识趣多了。
白煜伸出一根手指:“但是我只能留在北凉一年,在这一年间,我也会尽心尽力。”
徐凤年伸出一只手掌:“五年!”
白莲先生摇头道:“这就不讲理了。一年半。最多一年半!”
徐凤年嗤笑道:“四年。就四年,给你白莲先生一个面子,再别说少一年,少一天都没的谈了。”
白莲先生还是摇头:“四年的话,中原那边黄花菜也凉了,而且北凉根本就不需要我白煜待四年,王爷是明白人,一年半,足矣!天下大势,定矣!”
徐凤年缩回两根手指:“三年。再讨价还价,我真要揍你……哦不对,是揍赵凝神了啊。”
白煜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那王爷就揍他吧,我反正帮不上忙,看戏就行。”
徐凤年犹豫片刻,终于说道:“看在赵铸那家伙的分儿上,两年。你再废话,我连你一起揍!”
也不知道这个读书人哪来的气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站起了身,身形矫健得很。这位白莲先生作揖道:“两年就两年。”
徐凤年连忙起身扶起白莲先生,满脸笑意道:“先生还习不习惯咱们北凉的水土啊?还有先生啥时候去清凉山啊?”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赵凝神最终还是被白煜劝说下山。白煜眼睛不好,也没有多送。离别之际,白煜跟赵凝神说接下来修行,不妨去那恶龙被斩的地肺山结茅隐居,并且叮嘱赵凝神暂时不要让龙虎山卷入波澜,太安城有个青词宰相赵丹坪为天师府撑场子,离阳也不会太为难天师府。赵凝神忧心忡忡,显然对于白莲先生在北凉成为人质放心不下。白煜倒是无所谓,安慰了几句,说那徐凤年和北凉能否过河都两说,拆桥还早。
在赵凝神单独下山后,不得不又换上一身洁净衣衫的徐凤年出现在白煜身边。赵凝神前往道教第一福地地肺山修行一事,是他和白煜的一桩私下交易。龙虎山先后三次算计徐家,第一次是在京城下马嵬驿馆那老槐树下动手脚,窃取气运;第二次是那位返璞归真、形同稚童的老天师亲自出马,要杀他徐凤年;这一次又是赵凝神不惜损耗本命金莲牵引飞剑,徐凤年岂会因为白煜留在北凉参赞政务就能一笑而过?如果不是看在黄蛮儿师父赵希抟老真人的分儿上,徐凤年就算让赵凝神离开北凉,也一定要这个与国同姓的黄紫贵人吃不了兜着走。
白煜低头望向那条山路,轻声道:“按照王爷的说法,地肺山不但是道门福地,更是起于北方的离阳赵室镇压南方江山的窍穴所在。隐居龙虎山的赵黄巢功亏一篑,先是黑龙被武当掌教李玉斧所伤,继而连赵黄巢本人也被王爷杀掉,那么凝神悄然进入至今仍是被朝廷封禁的地肺山,就无异于挖离阳皇室的墙根了。这件事,换成别人还真做不来,唯独赵凝神最合适。一来姓赵,有近水楼台的优势;二来赵凝神是身具一教气运之人;再者如今离阳北派炼气士损失殆尽,最后那点元气又耗在了东越剑池铸剑一事中,难以察觉此事。”
徐凤年笑道:“就只许赵家天子动手脚,不许我徐凤年恶心恶心他?白煜先生头回下山,不是觐见当今天子,而是私晤南疆世子赵铸,见蛟而不见龙,不正是希冀着创下扶龙之功,一举成为从龙之臣?”
白莲先生微笑道:“但是如今我不得不受困于北凉整整两年,即便侥幸成功,这扶蛟成龙的功劳,难免就要大打折扣了。王爷就没点表示?”
徐凤年转头玩味道:“先生这话就不厚道了,现在赵铸处处受那南疆第一大将吴重轩的掣肘,手下勉强可以调动的兵马,也就那最早北上平叛的两三千骑,大半还是跟吴重轩借来的,先生这会儿留在赵铸身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除了跟这位燕剌王世子殿下大眼瞪小眼,还能做什么?去得早不如去得巧,我这是为先生考虑啊,等先生在北凉积攒出足够的声望,赵铸到时候让先生独当一面,也就水到渠成了。”
白煜苦笑道:“这么说来,我还得感谢王爷的良苦用心。”
徐凤年笑眯眯道:“接下来两年时间咱们都在一个屋檐下,说谢不谢的,多俗气!”
两人返回那栋茅屋的时候,白煜主动开口道:“王爷跟我说一说北凉局势吧,我好心里有底,省得到了清凉山副宋经略使大人那儿,两眼一抹黑,给人笑话。我这双不争气的眼睛,也跟瞎子差不远了。”
徐凤年有片刻的失神,没来由记起当年青州永子巷,那个赌棋谋生的目盲棋士陆诩。此人在成功辅佐赵珣坐稳靖安王位置,以及谋划了广陵道那场千里救援,帮赵珣赢得离阳朝野一片赞誉和朝廷的初步信任后,终于引起了当今天子的注意。当今天子釜底抽薪,干脆就将他召去太安城。对于自己的挽留,陆诩没有答应来到北凉,这不奇怪,但是陆诩坦然赴京就让人想不通了。
徐凤年收敛了散乱的思绪,缓缓道:“虎头城有刘寄奴主持军务,是我北凉天大幸事,再死守半年不成问题,不过前提是怀阳关及柳芽、茯苓三镇不做分兵之举。如果流州青苍城或是幽州霞光城告急,任意一条战线陷入险境,就极有可能导致三线都岌岌可危。到时候就不得不让幽州角鹰校尉罗洪才,或是陵州珍珠校尉黄小快这样的境内驻军,火速奔赴战场。但是在凉北那座规模还在虎头城之上的新城建成之前,如此大规模且大范围的长途运兵,粮草调度的压力实在太大了,怕就怕疲于应付不说,到头来还是远水救不了近火的下场。所以眼下看来,虽然在战场上我北凉稳稳占优,但是在看不见的战场上,顶多是一个凉莽持平的局面。葫芦口那边,霞光作为最后一座边关大城,燕文鸾已经给清凉山和都护府都立下了军令状,说要是霞光城在虎头城之前被北莽攻破,那他燕文鸾就让副帅陈云垂提着他的脑袋送往怀阳关。”
徐凤年轻轻吐出一口气,脸色凝重道:“北莽大概也没料到凉州、幽州会打成这么个僵局,也在苦苦寻求破局。因此南院大王董卓前段时间让数万董家私军从虎头城北奔赴流州。所幸给褚禄山料中,以八千骑死死拖住了董家骑军,否则流州战局后果不堪设想。这场敌我双方都没有大肆宣扬的战役,其实是凉莽开战以来,最为惊心动魄的一场。虽然各自战损相对不多,但是只要褚禄山八千骑没能成功,既保存己方兵力,又不给董家骑军快速突入流州的机会,哪怕褚禄山用八千人全军战死的巨大代价,拼掉董家两万骑军,只要给其余一万人渗透到流州,一旦跟柳珪大军和拓跋菩萨的亲军会合,流州就等于没了,凉州西边大门外只能眼睁睁任由北莽后续骑军肆意驰骋,别说我们北凉那座新城建不起来,有了足够运兵屯兵用兵的北莽,可以一鼓作气对怀阳关展开攻势。当然了,现在局势不一样了,我跟先生也就不藏着掖着了,那个在广陵道声名鹊起的寇江淮,已经是我们的新任流州将军,顺利领军支援青苍城。”
白煜轻声道:“这么看来,褚都护真是北莽那个董卓的命中克星。当年离阳、北莽第一场大战,如果不是褚都护坏了董卓的好事,说不定那时候他就已经当上北莽历史上最年轻的大将军。如今又是褚都护亲自率领八千骑,好似天降神兵,让董卓再一次功败垂成。”
徐凤年点了点头,玩笑道:“南褚北董两个胖子,大概是因为咱们都护大人更胖点,所以打起架来,比较占便宜。”
白煜突然由衷感慨了一句:“这辈子都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能与那在北莽敌人心目中也极有威望的刘寄奴、春秋大魔头褚禄山、北凉步军主帅燕文鸾、旧南唐第一人顾大祖等这么多名动天下的人并肩作战。”
徐凤年哈哈笑道:“习惯就好,我可能是很早就在这里长大的缘故,不太有先生这种感触。”
白煜呢喃道:“如果有一天在这里待惯了,舍不得离开,那该怎么办?”
徐凤年摇头道:“很难。”
白煜很快就领会其中意思:北凉胜算太小了,不管他白煜想不想留在北凉,仍是身不由己,也许到时候他会跟很多士子书生一起逃难中原,背后就是北凉那座流血千里、生灵涂炭的惨淡战场。何况他白煜志在文臣鼎立的庙堂占据一席之地,而不是武人边功的大小,方才这番言语,不过是一时意气而已。所以他嗯了一声:“倒也是。”
邻近茅屋,白煜问道:“屋内有北凉形势地理图吗?曾经天师府倒是有几幅,不过都太过老旧粗糙,流州也不在其中。”
徐凤年带着这个仿佛莫名其妙就成了北凉幕僚的白莲先生一同走入,翻出一幅地图摊开在桌上。已是黄昏时分,徐凤年特地点燃了一盏油灯。白煜干脆就提着那盏铜灯趴在桌子上,开始跟徐凤年详细询问北凉边关和境内驻军的分布,甚至还要了笔墨,一问一答一说一记。书生不出门便知天下事,这句话对也不对。在大局上指点江山勉强可行,但不足以支撑起一时一地的具体谋略,尤其是在卧虎藏龙的北凉。若是白煜想要在边关军务上有所建树,就不得不心中有数,做到胸有成竹,否则在宋洞明这种储相之才或是李功德这种官场老狐狸面前瞎显摆,只能是贻笑大方,自取其辱。
徐凤年趴在桌对面,轻声道:“在形势论,鼻祖顾大祖进入北凉后,徐北枳与其相谈甚欢,两人最终敲定,将北凉划分出十四块防御重地。境内如角鹰校尉罗洪才由于是负责十四版图之一的驻军,所以同为境内校尉之一,官阶品秩就要比陵州黄小快等人要高出一级。如今境内驻军除去皇甫枰这样的一州将军,经过上一轮出自陈亮锡手笔的替换后,这拨新崛起、握有实权的校尉大多正值壮年,甚至有几人还不到三十岁,从父辈起便对北凉忠心耿耿,而且对边功抱有极大热忱,对父辈打下的江山相对比较珍惜,所以如今各地书院出现一些议论,有的说我表面上倚重赴凉士子,给他们腾出从州到郡再到县三级衙门的所有座椅,但其实仍有偏见,任人唯亲,打心底里注重将种血统。对于这类诘问,我认了,毕竟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北莽都打到家门口了,我只能,也只敢提拔这些人。”
白煜搁笔后,眯眼盯着地图,蘸有些许墨汁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抹过,随口问道:“新建流州的粮草,都是由陵州刺史徐北枳负责?”
徐凤年快速思索这句问话背后的潜在含义,但是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就点头道:“先生肯定已经听说过徐北枳的绰号,而且现在北凉早就开始跟邻近的几个州大举购粮。实不相瞒,许多明面上是怯战逃出北凉境内的大户人家,其实有着拂水房谍子的隐蔽身份,在买粮一事上,立功颇多。凉幽两州足以自给,故而流州粮草一事,还远没有到燃眉之急的地步。”
徐凤年笑了笑:“我想好了,离阳朝廷真要掐死漕粮不松口,大不了我们北凉就明着抢粮,嗯,应该是借粮,别说有蔡楠十万大军驻扎的淮南道,就是陈芝豹的西蜀道,我也敢抢!”
在殷长庚牵线搭桥后,跟北凉悄悄形成默契的韩林出任淮南道经略使,是个不大不小的好消息。跟北凉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韩林要士林清誉,要在庙堂上树立起威武不屈、骨鲠忠臣的高大形象,北凉送给他便是,要多少给多少!至于朝野上下的骂名,徐凤年会在意?而陈芝豹你不是要去中原火中取栗吗?谢观应不是喜欢耍幺蛾子吗?徐偃兵如今就在陵州南境,跟出任陵州将军的师弟韩崂山在一起,没有陈芝豹亲自坐镇,西蜀道的北门很难拦下北凉的借粮步伐,至于这中间的火候,徐凤年相信韩崂山。
白煜盯着相比其他三州显得格外广袤的流州疆域,问道:“杨元赞负责攻打北凉有天险依靠的葫芦口,好歹给他连下了卧弓、鸾鹤两城,北莽女帝心目中更值得托付重任的柳珪,在西线打流州,主力大军却一直按兵不动,甚至无所事事到了需要让北莽请动拓跋菩萨进入流州的境地,如今更是让董卓不得不调遣私军赶赴流州打破僵局,这个号称‘北莽半个徐骁’的柳珪,如此不堪?”
徐凤年缓缓解释道:“流州无险可依,要战就只能光明正大地战,双方都是如此。就兵力而言,柳珪大军肯定是占绝对优势。三万私军不说,瓦筑、君子馆四座姑塞州偏南的军镇也都倾巢出动,南朝那几家老牌陇关贵族也割肉掏出了三万步卒,姑塞州持节令与柳珪交好,也掏出了那八千羌族轻骑,足有十万兵马。但是羌骑被龙象军一口吃掉,如此一来,让骑军战力本就逊色我们流州的柳珪大军比较难受。在流州地面上,流州州城青苍城守不守得住不重要,主力骑战的输赢,才是决定最终胜负的关键。以来自各方势力的四万多杂乱骑军,对阵必要时刻可以舍弃青苍城的三万龙象军,非是我北凉自负,的确柳珪是不敢轻举妄动。”
白煜视线在流州地图上缓缓游移:“不敢轻举妄动是对的,不动则已,一击致命也是题中之义。”
徐凤年皱眉道:“有关揣测柳珪如何出奇制胜,怀阳关都护府内已经有过多场讨论。”
为了看清地图,白煜手中那盏油灯不知不觉靠得太近,蓦地,他右侧脸颊一片火烫,他不动声色地轻轻偏移几分,然后点头道:“这是当然。褚都护八千骑完成目标,寇江淮进入流州担任将军,龙象军本就有王爷弟弟和李陌藩、王灵宝这样的实力大将,加上流州刺史杨光斗和幕僚陈亮锡都是一等一的人才,后方粮草无忧,怎么看局面都要比凉州虎头城和幽州葫芦口要好许多。但是我觉得越是如此,柳珪就越会有所动作,说不定北莽南征三线兵力最少的柳珪能如此耐得住性子,就是在等董卓的中线和杨元赞的东线陷入不利……”
白煜又摇了摇头,自顾自说道:“不对,不是说不定,而是肯定!”
徐凤年默不作声。
白煜抬起头,眼神熠熠,沉声问道:“如果柳珪能用六万步卒皆死做诱饵,不惜代价攻打青苍城,故意让自己背水一战,甚至连杂乱骑军也都一并舍弃,仅以柳家骑军和拓跋菩萨带去的精锐作为一锤定音的真正主力,三万龙象军能否忍着不上钩?就算龙象军肯忍,新入流州的寇江淮能不能忍?一旦其中一方参战落入圈套,那么其余一方有没有敢于见死不救的大局观?!”
白煜看着徐凤年,最后问道:“我想知道,北凉有没有得到类似北莽女帝对西线、对柳珪震怒的谍报?有没有类似南朝重臣极度不满西线的龟缩,在朝堂上对柳珪群起而攻之的消息?!”
徐凤年心头一震。
白煜放下油灯,平淡道:“那么王爷可以尽一切力量,驰援流州了。”
白煜不再说话,徐凤年也没有说话。
屋内寂静无声,除了偶尔灯花炸裂的几下细微声响。
莲花峰盛况空前,大概是沾了武当山仙气的缘故,三教九流都能在山上其乐融融。在这种背景之下,山脚逃暑镇王远燃一行人的返程就显得格外凄凉,几乎个个带伤,尤其是他们的离境,去时比来时更有阵仗,待客热情的角鹰校尉罗洪才派遣了一百骑贴身护送。在此期间,也有一件事情让山上客人感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据说中书省副官赵右龄、吏部尚书殷茂春、新任淮南道经略使韩林和燕国公的子女,在到达山脚后,甚至惊动了北凉王亲自下山迎接,双方十分“相见恨晚”。
两拨世家子截然不同的待遇,差点让人误以为离阳要变天了。直到等到一个骇人听闻的小道消息流传开来,说那大雪坪江湖十人中的京城第一剑客祁嘉节,凭空消失了,没有出现在离境队伍中,换成了东越剑池柴青山。一番细细咀嚼后,众人好不容易都回过味来,敢情这北凉王也够阴损的,不但暗中下了狠手,而且存心要让那帮大人物寝食难安啊!这话要是传到中原,赵右龄等几位中枢大佬还算好,毕竟都是皇帝陛下的近臣,找个机会把话讲开了,以当今天子不逊色先帝的英明和肚量,肯定不会中了北凉的离间计,可是刚从刑部侍郎位置离开京城的韩林可就要遭殃了。淮南道那帮骄横惯了的兵痞子能不揪着把柄惹是生非?
有了这份计较后,众人对殷长庚这帮前程似锦的年轻俊彦都越发同情了。尤其是那帮江南道文人,一个个扬言绝对不会让北凉这种粗浅伎俩得逞,只要他们反身回到江南,一定会在文坛士林中不遗余力为殷长庚、韩醒言等人证明清白,证明这些离阳王朝的未来栋梁在武当山下受到天大冤枉。好些清雅名士都约好了,在返程时要联袂拜访那位新上任的淮南道经略使大人,为其助威。韩侍郎在京城官场就向来以敢于谏言和清谈玄妙著称于世,万万不可让此等忠臣好官在地方上受挫!大家既然同为读书种子,哪怕与那位韩大人素未谋面,却是义不容辞!
白莲先生在武当山上新近交了两个朋友,就是角鹰校尉罗洪才和幽州谍子二把手隋铁山。在跟两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畅快言谈中,获知了山上山下的动静,尤其是那些江南名士的义愤填膺。白煜对此一笑置之,同时感慨更深。不仅仅是风流雅士肚子里打的那些小算盘,也不仅仅是徐凤年已经亲自动身前往流州,临时接手了原本由北凉都护褚禄山兼任的凉州将军一职。更多是两者对比之下,北凉的那种习以为常的沉默,哪怕是隋铁山说起中原文人的动向,不过是当笑话来讲的,便是从边境上死人堆滚过好几回的校尉罗洪才,也没在白煜面前流露出半点愤懑、积郁。
两人给白煜的印象就是北凉对于离阳朝廷根深蒂固的误解,根本就不当一回事,离阳你骂我?你骂好了,我懒得理你。朝你动刀子?想倒是想,做却也是不会做的,因为好像从大将军徐骁起到新凉王徐凤年,都习惯了把气撒到北莽蛮子头上,不乐意跟那帮读书人一般见识。当然,如果像王远燃这些人急着投胎跑来北凉,一脸“来打我啊”的欠揍模样,那就简单了,不打白不打嘛,而且会毫不犹豫下重手,保管打得你爹娘都不认识。
白煜住在山顶紫阳宫内一处僻静小屋。不同于其他互为邻居的外乡贵客,白煜住处四周都是武当道人,是位静字辈的道人临时有事下山才给腾出来的地方,不少道士慕名而来拜访白莲先生,跟白煜请教学问,最后还是掌律真人陈繇一通教训,才让白煜清净空闲下来。其实白煜本人不讨厌这种往来,春蛙秋蝉,在不同处听,可能就有着聒噪和禅味天壤之别。白煜其实知道赵凝神当时说要在武当山上“请罪”修行十年,未尝不是好奇此山明明世俗气息如此浓厚,同为道教祖庭,山上各个辈分的道士竟然每旬都要为人解签、帮写书信,为何偏偏能继吕祖之后,尤其是最近百年,接连出现黄满山、王重楼、洪洗象和李玉斧这样的古怪道士,没有一人愿意飞升,香火反而压过了龙虎山。
不成仙人,修什么道?
常遂、许煌几人听到白莲先生就在紫阳宫内后,也登门拜访过白煜,大概是忌讳交浅言深,双方都是默契地只谈风土人情不说军国大事。倒是有过一面之缘的李东西和南北小和尚登门,给了白煜一个大惊喜。小姑娘是直接提着活鸡活鸭进门的,也许是一路扑腾得实在累了,鸡鸭在小姑娘进门的时候已经蔫蔫的,认命了。小姑娘说好像龙虎山外姓道士也能吃荤,这些鸡鸭都是她在山脚逃暑镇买的,就挑了两只最大的拿给白莲先生补补身子。小姑娘还感谢了白莲先生当年在天师府请他们喝茶,让白煜委实哭笑不得,心想这小姑娘还真是念旧。晚饭的时候,小姑娘亲自去紫阳宫灶房给白煜炖了一大锅鸡,南北小和尚根本没敢上桌吃饭,蹲坐在门口那边一声声念着阿弥陀佛。结果白煜还没动几筷子,有位妇人就在一个小道童的领路下气势汹汹兴师问罪来了,身后跟着个白衣僧人。白煜连忙放下筷子起身相迎,妇人见到白莲先生后,脸色好了几分,不过仍是犯着嘀咕:这丫头,送礼是送礼,可哪有偷拿家里最大只的鸡鸭送礼的傻闺女,果然是随她爹,不晓得持家!
白衣僧人坐下后,示意白煜继续吃饭便是,笑道:“听说手捧圣旨的吴家大小真人已经在山脚了,暂时没有登山的意图,不过加上青山观韩桂和白莲先生你,这是欺负贫僧孤军奋战啊。”
白煜突然问了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先生可知道赵勾头目到底是何人?”
李当心却答非所问:“给先帝钦赐的白莲先生喊先生,贫僧受宠若惊啊。”
待人接物一向温和有礼的白煜破天荒咄咄逼人:“有人说是已经死在关外的杨太岁,有人说是暴毙的人猫韩生宣,也有人说是当年太安城的看门人柳蒿师。”
李当心直截了当道:“曹长卿当年去两禅寺找过贫僧,连他这个赵勾最大的死敌,也不太清楚,曹长卿只能猜测是那位销声匿迹的帝师——元本溪。不过赵勾真正做事情的五个,曹长卿碰到过三个。杀了一个安插在广陵道的,其余四人,一个早年掌握所有北地炼气士,如今成光杆了,一个掌控一切挂名在刑部的铜鱼绣袋的江湖人,还有一个,顶替死了的那个看着广陵道的动静,最后一个嘛,就云遮雾罩了,只听说可能是负责针对北凉的重要棋子,至于是谁,恐怕在元本溪‘销声匿迹’后,谁都不知道了,连皇帝陛下也不例外。”
李当心好奇地问道:“白莲先生问这个作甚?”
白煜微笑道:“我要去清凉山待两年,怕死在那里。”
李当心皱眉道:“你猜那人就在北凉王府内?这不可能吧,有徐骁和李义山……”
白煜摇头打断道:“不一定是潜伏已久的人物,可能是后去之人,比如……北凉道副经略使宋洞明。”
李当心摸着光头,沉吟不语。
白衣僧人笑了:“且不论宋洞明是不是赵勾中人,白莲先生这一手借刀杀人,可不太好。”
没有吃几口饭的白煜放下筷子笑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有关宋洞明的身份,我仅是无端猜测而已,但是我既然打定主意在北凉活过两年,就不得不用些不入流的手段。说实话,就算先生今日不来,我明天也会去找先生,恳请先生与我一起前往清凉山。所以东西姑娘这顿饭,白煜吃得问心有愧,若不是实在嘴馋,是连一筷子也下不去手的。”
白衣僧人自言自语道:“如果赵勾大头目真是元本溪,那么先被青眼相加又给抛弃的储相宋洞明,就真有可能是赵勾中人,但与此同时,假设两人都是赵勾人物,宋洞明也有可能就彻底死心塌地为北凉做事了。”
白煜点头道:“离阳皇帝杀半寸舌元本溪,不简单是卸磨杀驴那么简单,自然是忌惮元本溪手中握有的赵勾力量。先帝死后,元本溪对当今天子来说太过于难以预测了,比起北凉铁骑好似远在家门外的鼾声如雷,元本溪更是那卧榻之侧的呼吸声,即便很轻,却更让人难以安睡。杨太岁死了,柳蒿师死了,韩生宣死了,谢观应走了,太安城内还有谁能够制衡与先帝相处都能平起平坐的元大先生?话说回来,如果殷茂春或者某人才是元本溪最后选择台面上的储相,宋洞明只能沦为影相,哪怕宋洞明因为元本溪的死而心灰意懒,可我就怕万一……”
李东西听得脑袋都大了,干脆就下筷如飞,不去听这些麻烦事。妇人给南北小和尚盛了一碗白米饭,夹了些素菜堆在饭尖上,小和尚就在门口蹲着吃饭。
白衣僧人看着这个白莲先生,笑道:“百闻不如一见。”
白煜自嘲道:“应该是让先生失望了。”
李当心叹了口气,低头看着满桌饭菜:“北凉这就有庙堂的气息了。瞧着色香味俱全,吃起来却未必,看来当皇帝的确是没啥滋味,难怪姓徐的那小子……”
李东西猛然一拍筷子:“爹,你跟人叨叨叨就,叨叨叨你的,可这些饭菜都是我做的!”
白衣僧人立马让媳妇去多拿一副碗筷,这还没吃就伸出大拇指:“好吃!”
夕阳西下,蓟州最北部横水城正要关闭城门,城楼开始着手准备挂起大红灯笼。正在此时,一名浑身浴血的斥候骑卒疾驰而至,负责瞭望的城头士卒看清楚面孔后,扯开嗓子让落下大半的城门重新升起,那名背后插有两根箭矢的斥候一冲而入,竭力嘶吼道:“紧急敌情,北莽大军来袭!”
没过多久,横水城内就点燃狼烟,为相邻的银鹞城示警,狼烟滚滚,竟是五万北莽骑军的规格。很快,横水、银鹞两城以南的烽燧台就陆续点燃狼烟,不到半个时辰,整座蓟州北部都知晓了北莽五万敌骑南侵的惊人消息!
横水城新任守将是个身材臃肿的中年胖子,姓高名荧,此人自旧北汉起就是蓟南望族的显赫出身。大将军杨慎杏的蓟南步卒,相当大一部分兵源都来自蓟南高氏。高荧根本来不及披甲,就在亲卫扈从的簇拥下匆忙来到横水城头,脸色苍白。不是高荧不想跑,而是根据斥候传递来的军情,北莽先锋骑军已经近在咫尺,而且有大股马栏子绕城南下率先堵截去路。
高荧牙齿打战,真是悔青肠子了!本以为卫敬塘战死后,有李家雁堡七八千私人骑军作为嫡系战力的蓟州将军袁庭山,在这里接连打了几场胜仗,而且辽东边境那边大柱国顾剑棠也是捷报频传,高荧估摸着北莽蛮子既然如今打北凉都吃力,是不会分兵来蓟州打秋风的,所以才先后花了三十万两银子在袁将军和京城那边打通关节,靠着跟老将军杨慎杏的那点香火情,跟一个京城世家子抢来这个横水守将的肥差。如今城内名义上有五千守城步卒,可是在蓟州不吃空饷的将军比三条腿的蛤蟆还难找。只不过如今有袁庭山盯着,吃相好了不少,大多只敢吃一两成空饷,至多三成。可高荧不是家族长房嫡子,花了他所在二房三十万两私房钱才当上这个官的,因此横水城真正的兵力,不足三千!而且清一色都是从蓟南抽调来的油子兵。可这能怪他高荧吗?蓟北边境盛产的弓手虽说更加弓马娴熟,可价钱也更贵啊。一个蓟北弓手,都能顶两个在几年前还号称“天下独步”的蓟南步卒了。蓟州的老底子都给杨慎杏一股脑儿带走,结果在广陵道吃了大败仗,如今战力次一等的精锐蓟南步卒也都给袁庭山死死把牢,高荧要在三年内捞回本钱,除了在横水城做做样子,还能有啥办法?
高荧转头望向银鹞城,那边的守将韦宽孝也跟自己差不多的德行,他的官帽子刚买到手还没焐热。两人年少时就是一起花天酒地的狐朋狗友,当年还凑出个“蓟州四公子”来着。姓韦的比自己还不如,自己好歹还不敢拿城内库房器械动手脚,韦宽孝的银鹞城据说都快搬空了,都低价私售给了蓟北几支强势兵马。前两天请自己去银鹞城喝花酒,韦宽孝这猪油蒙心、掉钱眼里的王八蛋,竟然一掷千金,从州城请了两位当红花魁来陪酒。两人在一张大床两匹胭脂马身上驰骋“厮杀”的时候,韦宽孝还跟他提议这事,说来钱太快了,五十辆装满弓弩甲枪的马车一趟往返,就能有小十万两银子入账,而且保证畅通无阻。高荧当时纳闷,蓟州将军袁庭山对于边境事务一向管得挺严的,韦宽孝就笑骂他是猪脑子,用粗壮手指在那花魁白嫩的后背上写了两个主顾的姓氏——李、韩。
高荧瞬间就懂了,跟袁庭山同气连枝的雁堡李家,以及曾经被满门抄斩、如今东山再起的忠烈韩家!一个有总领两辽军政的大柱国作为最大靠山,一个是皇帝陛下大肆追封和破格提拔的蓟州副将韩芳!高荧和韦宽孝,治军带兵一窍不通,但是在家族耳濡目染,为官之道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袁庭山不管如何战功不断,但在边境上做到蓟州将军差不多就是顶点了,否则老丈人已经统辖整个两辽,若是女婿管着一个蓟州还不够,再来整个河州,这还得了?!所以这就需要蓟州韩家的那棵独苗来制衡了,皇帝封赏再多,给予兵权再多,到底根基尚浅,副将韩芳在五年内都是一位值得朝廷信赖倚重的边关武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高荧好像感到整座城头都在震动。
借着最后的余晖,在高荧视野尽头,一条黑线从地平线上猛然出现。
高荧心如死灰,蓟北防线彻底完了。
这位本意不过是来横水城吃空饷的胖子,好像都还没来得及从边境走私中赚到什么银子。
高荧茫然四顾,除了从高家带来的贴身扈从,那些城头守卒都是一些青涩稚嫩的脸庞,听说在蓟州北部只需要在城内披甲持矛就能拿到一份不错的军饷,然后就都来到这横水城了。他们甚至都不知道上任守将卫敬塘——老首辅张巨鹿的学生——曾经在此被迫出城与北莽骑军作战,八百横水骑和四千精悍步卒,一战皆死。更不知道更早之前,悄然过境千里奔袭的一万幽州骑军就在这里大破北莽。这座横水城,其实一点都不太平。
许多横水城士卒,到现在仍然抱有侥幸,天真地以为那浩浩荡荡的北莽骑军只是来耀武扬威,或者蓟州将军袁庭山很快就可以率军一举破敌,要么就是大柱国顾剑棠正从辽东带兵赶来。
王遂一口气集结了北莽最东线边军的五万精骑,秋捺钵大如者室韦和冬捺钵王京崇的各自一万骑,还有三位硬着头皮不顾两位北莽大将军“婉言相劝”的青壮万夫长。五万人马相比渐渐从北庭草原增兵到将近三十万的北莽东线总兵力,看上去似乎并不伤筋动骨,但是决定一场大型战争的走势,人头多少很重要,但不是绝对的。北莽新任东线主帅王遂拐走这五万精兵,几乎等于抽掉了东线一半的精气神。
东线国境上那两位跟柳珪、杨元赞资历相当的大将军,一来职权要低于王遂,二来两人根本就管不着那三名草原悉剔出身的万夫长,更别提大如者室韦和王京崇这样的豪阀子弟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五万人跑去蓟州,这在离阳王朝自然是无法想象的事情。
大如者室韦骑着一匹通体如墨的草原神骏,抬头看着横水城的城池轮廓,笑容狰狞,道:“咱们入城,还能吃上晚饭!”
距离展开冲锋还有一段路程,王京崇没有驱马前往自己的那支万人亲军,而是跟秋捺钵一左一右位于王遂身侧,皱眉道:“谍报上说两城守将高荧、韦宽孝都是酒囊饭袋,可要是对方拼了命死守,我方夜战本就不利,加上五万人马都是骑军,虽说下马作战也没问题,可完全没有携带攻城器械,当真能轻松拿下这两座蓟北重镇?”
王遂嗤笑道:“带兵打仗这种事情,除了注意战场上的瞬息万变,你们还得注意战场以外的形势,以后等你们有机会到了中原,更应该如此。王京崇,你觉得袁庭山为何会让两个笨蛋驻守横水、银鹞,真是他手中没有闲余兵力?退一万步说,跟他一根线上蚂蚱的李家雁堡,私骑就有八千,骑战尚且不弱,守城能有什么问题?这不明摆着是给咱们让路嘛,否则一路胜仗打下去,你以为他这个蓟州将军能当几天?广陵道战事那么不堪,一道圣旨送到蓟州将军府邸,朝廷要他去给南征主帅卢升象手下打杂,他袁庭山敢说一个不字?就算他敢,那小子的老丈人第一个就要收拾他!”
大如者室韦不耐烦道:“老子就不信高荧、韦宽孝这两个孙子真有卫敬塘的胆识,更没卫敬塘的能耐,拿下两城,咱们无论是南下蓟州、西去河州,还是最后退回东边,都大有可为!主帅,你就直接下令攻城吧,横水城这个头功,王京崇就别跟我抢了!”
王遂冷笑道:“攻城?攻个屁城!你们要战死,就给我战死在幽州去。”
大如者室韦愕然:“那咋办?”
王遂看着那座暮色笼罩中的边城,说道:“告诉他们,投降不杀,不降屠城。只给他们半个时辰考虑,再加上一句,咱们只要城中的粮食和兵甲,至于人,只要肯脱下甲胄,空手从横水城滚蛋,咱们放行。”
大如者室韦嘀咕道:“没意思。”
王遂转头对王京崇道:“你去跟那三个大老粗说一声,横水城归你和大如者室韦,银鹞城归他们三个。”
王京崇点了点头,正要策马离去,只听到王遂淡然道:“等到两城士卒出城南退,接下来怎么捞取战功,就都是你们五人的事情了。嗯,记住了,稍微留点活口传话给那袁庭山,好让蓟州知道咱们是要一路南下的。在这之后,按照既定安排,横水、银鹞两城各自留下三千兵马守城,其余所有人跟我奔赴河州。”
在王京崇远去后,王遂笑眯眯问道:“秋捺钵大人,听说你想着进城吃晚饭?”
眼神炙热的大如者室韦嘿嘿道:“横水城这两三千人,勉强够我和儿郎们吃上一顿了,吃不饱,但好歹能顶会儿饿。”
王遂面无表情,抬头默默看着自建成起已经不知抵御多少次草原铁骑的横水城。
祥符元年夏末,蓟州横水、银鹞两城失守,落入北莽之手。据传北莽东线主力大军要绕过两辽防线,以蓟州作为突破口大举南下。
离阳朝野震动。
新任淮南道经略使韩林在赴任没多久,就被朝廷紧急追封为馆阁大学士。
淮南道节度使蔡楠被封为正二品的镇西大将军。
蓟州将军袁庭山被敕封为正三品的平西大将军。
蓟州副将韩芳被授予准许临时扩充一万兵马的军权。
与这道圣旨一同进入蓟州的,还有一道由司礼监掌印太监宋堂禄亲自送去的口谕密旨:蓟州战事务必局限于蓟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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