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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齐练华不负刀甲,元本溪自求一死

        小年,就当外公最后自私一次,好教天下人知道你爹死后,你还有个长辈在世。有我齐练华,还没谁能恶心北凉却不付出代价。大柱国顾剑棠不行,赵家新皇帝也不行!

        石碑遍地,还有更多在建,绝大多数还是无字碑,但是外围已经有数百块石碑已经有主,一律书丹而成,都是祥符元年末在流州截杀北莽羌骑一役战死的龙象骑军。古语有云,下笔用墨便瘦,得朱则肥,故而书丹以力劲骨硬为佳。为这些石碑提笔描朱的人士是两位享誉已久的北凉书法大家。因为米邛、彭鹤年两老分住凉地南北,有“南筋北骨”之说,两位古稀之年的书法名宿因为南北之争,摆出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且在大将军徐骁在世时对北凉军政颇不以为然,只是当北凉王府传出要立碑三十万后,米邛只身率先到达清凉山,问了几个问题,得到答案后就住了下来,然后给彭鹤年写了封信,大致意思就是说“姓彭的孙子,敢不敢来跟爷爷我面对面比画比画”?

        之后彭鹤年就带着视若命根子的那套文房四宝也跑到清凉山,跟米邛结庐比邻而居,一对老冤家临了竟然成了邻居。然后就在两老的切磋或者准确说是面红耳赤的吵架声中,经略副使宋洞明亲自送给他们一份单子,上面写了一个个名字,以及简简单单两件事:生于何时何地,死于何时何地。

        两位老人在书丹初时还心存一较高下的意图,后来当米邛写到一个名字时,突然间就老泪纵横,“柳弘毅,是我陵州春水县的年轻人,他小时候仗着将种家世,顽劣不堪,老夫还骂过他白瞎了那么个名字,这娃儿才二十一岁啊,怎么说死就死了?”

        那以后,米邛、彭鹤年就越来越沉默,除了跟那几个负责书丹后刻字的石匠还有些言语交流外,就不太爱说话了。

        今日,米彭两老听说好像有人到碑林了,顿时心中一紧,心情复杂地带上行囊,结果跑去一看,竟然是北凉王亲临。老人不习惯给谁行礼,所以作揖的动作十分生疏。徐凤年赶忙将两老扶起,但也没有什么客套寒暄,犹豫了一下,将那一摞宣纸分成四份,他和宋洞明各一份,米彭两位书法宗师平分去另一半。四人默然地开始在石碑上书丹,四人身后又各有两到三名能工巧匠早已准备好工具等着书刻。黄昏中,很快有金石声铿锵作响。徐凤年和宋洞明要比两位老人早小半个时辰写完,等到最后的米邛完工,天色已黑,满手丹朱颜色的米邛也顾不得擦拭,老人神情疲惫地走到徐凤年身边,言语中有着不加掩饰的责备意思,沉声问道:“幽州腹地为何也处处都有战事?”

        徐凤年轻声说道:“北莽谍子死士渗透进来了,大肆刺杀幽州官员……”

        米邛直接就指着徐凤年的鼻子,跳脚破口大骂道:“当年你爹在世时,北莽也有刺客偷袭,怎的就给挡在关外了?!你这个北凉王是怎么当的?!你徐凤年不是天下第一的高手吗,成天就知道干瞪眼?!眼睁睁看着我凉人送死,你事后给人收尸,然后假情假意写几个名字而已?!”

        宋洞明刚要说话,披着厚裘的徐凤年摆摆手,阻止了副经略使的解释,看着这位老人,歉然说道:“是我没有做好。”

        彭鹤年的性子没有米邛那般急躁,但也有些怒意,不过仍是扯了扯后者的袖子。

        当徐凤年走出去很远后,脸色阴沉的米邛朝着那个背影重重呸了一声,将手中的那方价值连城的蟹壳青色名砚“自了汉”狠狠砸在地上,“老子不写了,这北凉也不待了!去江南!这辈子能活几天,就写几天‘徐凤年是个王八羔子’这八个大字!”

        没过多久,宋洞明原路折回,看到米邛闭着眼睛站在原地,彭鹤年蹲在地上长吁短叹,谁都没有去捡那方砚台,便弯腰捡起名砚,也不急于物归原主,望向清凉山顶那边,沉声道:“两位老先生大概没听说过北莽剑气近黄青、棋剑乐府铜人师祖是谁,又有什么能耐,更不会见过一条真龙,事实上我宋洞明也没见过。但是我知道两件事情。一件是黄青死在了流州,北莽养出的真龙也没了,顺带着数百个躲在北莽西京的练气士也死绝。第二件就是这里有两块碑,差点就得刻上两个名字,恰好都姓徐——徐龙象、徐凤年。”

        宋洞明转身把那方古砚交还给米邛,坦然笑道:“如果北凉哪天真没了,碑上头肯定少不了他徐凤年,当然还有我宋洞明这个外人,到时候还希望米老别不乐意写啊。”

        说完宋洞明就缓缓离去了。

        彭鹤年故意不去看涨红一张老脸的米邛,扳着手指头,像是在自言自语,“徐凤年是个王八羔子,咦?不对呀,老米,你算错了,是九个字,可不是你说的八个字啊。”

        米邛小心翼翼收起那方古砚,白眼道:“米邛是个王八羔子,行不行?刚好八个字!”

        彭鹤年哈哈大笑道:“行啊,怎么不行,你不是没过几天就要过大寿了嘛,我就给你写幅字,咋样?”

        米邛顾不得斯文,恼羞成怒道:“写你个锤子!”

        之后两位老人并没有马上离开碑林,而是像上次一样去仔细打量石匠的刻字,以防出现纰漏错误。一般来说,哪怕书丹,因为雕琢刀刻的石匠往往在书法造诣上跟书丹之人有云壤之别,经常存在形神走样的情况,米邛和彭鹤年虽不苛求太多,但也想要务必做到尽善尽美,大概两位古稀老人觉得这是他们唯一能够做好的事情。不过碑林的那些个匠工都算让人满意,虽说不至于技高到“只下真迹一筹”的境界,可是已经足以表达出书丹原迹的五六分神韵。石匠们一丝不苟地刻字比他们以笔书写自然要慢上许多,米邛提着盏灯笼一块一块石碑检查过去,突然听到不远处彭鹤年火急火燎喊他过去,米邛以为是哪位工匠刻错字了,跑去一看,不承想彭鹤年站在一排石碑前,碑前并无石匠劳作,只看到彭老头正提着灯笼蹲在一块石碑前,恨不得把眼睛贴在碑上,跟发现书圣真迹一般。米邛凑过去一瞧,是北凉王徐凤年的书丹。乍看之下法意皆是不俗,但在米邛看来虽然的确属于上乘,但离仙品还有很大距离,远远不至于让彭鹤年大惊小怪才对。

        彭鹤年头也不转,伸出手抚摸着刻痕,很快就一个踉跄后仰,跌倒在地上,双眼紧闭,泪水止不住涌出眼眶,丢了灯笼,双手捂住脸,神情极为痛苦,指着石碑喊道:“老米,你凑近些,瞪大眼睛瞧瞧!但千万记得别看太久!切记!”

        米邛举起灯笼,细看之下,只觉得有一股凌厉寒意扑面而来,让人如临深渊。

        这显然不是徐凤年书丹的缘故,而是那刻字之人的“画龙点睛”使然!

        米邛果然很快就眼睛一阵刺痛,闭上眼睛后使劲摇了摇头,喃喃道:“起收果决,如昆刀切玉!这哪里是世间高明石匠可以短时间内雕刻出来的,真可谓鬼斧神工了!”

        彭鹤年坐在地上揉了揉眼睛,感叹道:“是有人以手指写就的,也只能这么解释了。”

        米邛匪夷所思道:“指做刀剑,大多数武道宗师都办得到,可术业有专攻,当世绝对没有谁能写得出这份风韵!”

        彭鹤年苦笑道:“难道是鬼神不成?”

        米邛站起身,提着灯笼,望向夜空,“曾经不信鬼神之说,如今倒是希望世上确有鬼神,能够庇佑我北凉大破北莽!”

        彭鹤年一拍脑袋,“赶紧让人把这事儿跟王爷说一声,别可横生枝节。”

        很快徐凤年就步履匆匆地赶来,身边帮他提着灯笼的一男一女年龄悬殊。一位是境界依然在稳步攀升的沉剑窟主糜奉节,一位是旧北汉勋贵之后的死士樊小柴。前者在幽州谍子之战中因为守护在皇甫枰身侧,并无建树,但是樊小柴在长庚城一座钟楼上斩杀了道德宗掌律真人崔瓦子,或者说是虐杀。等到梧桐院和拂水房两拨谍子登楼去收拾残局的时候,结果看到那一层楼阁的景象真是堪称惨绝人寰,遍地碎肉,满墙血污。当时众人看到樊小柴坐在外廊围栏上,在玩弄那柄指玄高手遗物的蝇拂,不像什么实力卓绝的顶尖杀手,倒像个天真烂漫的少女。

        徐凤年蹲在一块碑前,身边是一位兼任北凉王府护卫领袖的中年人。后者心中忐忑,禀报道:“查到了,这名石匠叫吴疆,应该用的是化名,是已经在府上任事了十六年四个月的三等仆役,绰号老姜块,因为老人平时不论饮食喝酒都喜欢吃上一块生姜。去年碑林招收工匠,吴疆由王府转入此地。王爷,是属下办事不力,识人不明,请王爷责罚!”

        徐凤年摇头道:“跟你没关系,不用自责。”

        徐凤年缓缓站起身,转头对糜奉节问道:“如何?”

        糜奉节沉声道:“我只看到了一字一剑,剑气纵横。”

        徐凤年笑了笑,“吴疆,吴疆。无,姜,姜家大楚已无疆吗?”

        徐凤年轻声道:“这人没有恶意,此事你们不用追查了。”

        徐凤年返回清凉山,然后走向那座陵墓,他的爹娘就都睡在那里。徐骁去世后,徐凤年在一侧建了座师父李义山的衣冠冢。徐凤年独自走入陵道,记起了许多往事。师父说世上文字以碑字最悲,因为世间墓志铭,都是阳间活人写给阴间旧人的,下笔之人用情越深,下笔越苦,越是有神。按照遗愿,李义山的骨灰被洒落在西北边关的黄沙大地上。原本师父是不要什么坟茔的,但是徐凤年还是自作主张做了衣冠冢,只是没有写墓志铭,与清凉山山后碑林如出一辙,只写名字,以及生死于何时何地,相信师父在天之灵对此也不会太过生气。

        徐凤年感觉到黄龙士死了,只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但深信不疑。

        春秋三大魔头,人猫韩生宣死在他徐凤年手上,人屠徐骁走了,三寸舌乱春秋的黄龙士也走了,三人都已不在人世。

        春秋十三甲,黄龙士独占三甲,自诩十九道第一、草书第一、阴阳谶纬第一,故而占据棋甲、书甲和算甲。

        剑甲李淳罡死了。

        兵甲西楚兵圣叶白夔,死在西垒壁之战,成就了陈芝豹。

        绝代风华的色甲,那位大楚皇后也香消玉殒。

        琴甲,旧南唐那位目盲琴师,在国破后抱琴沉江。

        西蜀画甲周鱼凫,临终前画了一幅蜀国山河的长卷,躺在长卷之上,大醉而亡。

        地甲司徒神策,精通堪舆望气寻脉点穴,离阳一统天下后就被暗中赐死。

        法甲荀平,被百姓烹而分食。

        道甲齐玄帧在斩魔台上兵解。

        释甲龙树僧人,死在了北莽道德宗门外。

        春秋十三甲,已经有十二甲明确无误不在人世,只剩下一个无关紧要的刀甲,多半也是死在天下大势所趋的籍籍无名之中。事实上自从顾剑棠成为公认的天下第一刀法宗师后,这个在江湖上仅是昙花一现且不知姓名的刀甲,在天下大定的永徽年间被提及的次数,比待在听潮阁底下自己画地为牢的李淳罡还要少,等到李淳罡在徽山大雪坪重返剑仙境,就更不能比了。

        初春的夜晚,天空竟飘起了雪花,又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徐凤年不禁停下脚步,抬头伸手去接住雪花。

        徐凤年没来由想起了白狐儿脸,想起了他或者是她的那两把佩刀,春雷、绣冬。

        徐凤年始终不知道白狐儿脸到底是谁,是不是真的叫南宫仆射,又为什么会来到北凉,为何会执意进入听潮阁。

        徐凤年明天清晨就动身前往幽州,之所以不见严池集和孔镇戎,不是对他们有意见,而是为了他们好。

        但哪怕被误解,哪怕不相见,徐凤年还是多此一举地赶回清凉山。

        这就是兄弟。

        徐凤年这辈子只认了四个兄弟:李翰林、严吃鸡、孔武痴。

        还有温华。

        突然,风雪中缓缓前行的徐凤年看到一个陌生身影,背对自己,正站在那两块墓碑前。

        这幅画面,不合情,更不合理。

        如今的北凉王府,比起早年世子殿下故意造就外松内紧以便钓鱼的情景,可谓戒备森严。

        更别说进入这陵墓禁地!

        那个身影转过身,平平淡淡说了一句:“风雪夜归人。”

        徐凤年不知碑前人所谓的风雪夜归是在说谁,但凭借极好的记忆力一眼就认出了老人身份。正是那个临时成为石匠的清凉山老仆,喜食生姜的吴疆。初次见面时老人站在匠人队伍中,身形伛偻,面容沧桑,并不起眼。如果徐凤年没有境界大跌,当时兴许可以瞧出点蛛丝马迹。徐凤年不退反进,缓缓前行,这才发现腰杆直起不故作畏缩状的老人,风仪极佳,竟然有一种殿阁中枢元老的强大气势。

        在徐凤年印象中,纯粹的江湖中人,上了年纪的老一辈高手,除了韩生宣、隋斜谷两位,很容易让人望而生畏外,老黄、羊皮裘老头儿、龙虎山老真人赵希抟,初看都跟高高在上的武道宗师风马牛不相及。这就让徐凤年肯定了先前的猜测,化名吴疆的老人哪怕不是西楚王朝那位被誉为“篆隶草行楷,皆千年榜眼”的书圣齐练华,也跟书圣有莫大牵连。为人藏拙不难,书法藏拙则不易。豪阀出身的齐练华是公认天资卓绝的书坛巨子,但在大楚朝仅官至翰林编修,只做些帮姜姓天子书写诰命文章和碑文祭文的小事。其修纂过半部无疾而终前朝史书,因此当时又有“齐半部”和“添花郎”的外号。后者暗讽齐练华只会锦上添花无法雪中送炭。西楚覆灭后,广陵齐氏家道就此衰落,齐练华也不知所踪,就越发坐实了“齐添花”的说法。

        那时关于“春秋十三甲”还有一桩沸沸扬扬的公案。齐练华本是西楚鼎力推出的“书甲”,尤以行书见长,寥寥十四字的《战国帖》一出世即有“天下第二行书”的赞誉,而后来被离阳官方钦定为春秋“书画双甲”的纳兰右慈,则有当世行书第一《升观帖》与之争锋。只不过天下人对这个说法都不怎么愿意买账,不承认纳兰右慈的双甲之说,而且只承认齐练华的书法造诣直追古代圣贤。但对于春秋书甲的归属,还是非在草书上“一骑绝尘,无人争锋”的黄龙士莫属。后来离阳又迫不及待推出宋家老夫子作为“文甲”,一样被时人嗤之以鼻。你宋老夫子安心做个离阳赵家走狗的文坛魁首也就罢了,有上阴学宫祭酒齐阳龙珠玉在前,如何当得自古便文无第一的春秋“文甲”?离阳朝廷心有不甘,既然文无第一,但不是还有武无第二嘛,于是又想推武帝城王仙芝为“武甲”,只是被自称“天下第二”的王老怪直接拒绝了。因此“春秋十三甲”就涌现了许多让人眼花缭乱的版本,其中就有龙虎山赵姓道人的某个数甲,但是流传最广和最具说服力的,仍是最早的那个版本。虽然很多人与“春秋十三甲”失之交臂,但不管如何,只要能被人提名说及,自然无一不是人中龙凤。徐凤年的师父李义山当年就对齐练华的书法推崇备至,称其行书不愧为古今之冠,所以徐凤年自然而然被殃及池鱼,年少时练习行楷,都是临摹那几份真迹传世极少的“齐帖”,不知骂了齐练华多少次。

        徐凤年很好奇眼前老人如果真是齐练华本人,怎么就成了清凉山漏网之鱼的西楚死士?要想让高手如云的北凉王府看走眼,光靠隐忍是不够的,必然还需要有恐怖实力作为支撑。对于老人蛰伏徐家本身这件事,徐凤年并不感到惊讶。姜泥作为西楚皇室的唯一血脉,自然能让“国家养士两百年,不死不足以报王恩”的西楚士人前赴后继。但真正让徐凤年心生忌惮的事情,是亡国公主姜姒被徐骁接回北凉是一件天大机密,否则曹长卿也不会在离阳朝野暗访多年却无果,眼前老人又是如何知晓的?

        徐凤年没有从这座陵墓立即撤退,而跟一位旧楚遗臣相对而视,其实是冒着很大风险的。徐骁虽然擅自主张为西楚留下了一位弥足珍贵的姜姓“余孽”,但毕竟西垒壁是徐骁亲自打下来的,西楚皇宫大门也是他亲自带兵撞开的,皇帝皇后更是就死在他徐骁的眼前,徐骁对西楚可谓既有私恩又有国恨。何况如今广陵道硝烟四起,离阳战事不利,在世人看来北凉铁骑就算扛不住北莽百万大军的南侵,可要是说大范围撤退出贫瘠西北,跑去中原收拾西楚叛军,绝对是绰绰有余。当今朝野上下,不少人都觉得这无疑是徐凤年这个北凉王的退路选择,离阳可以不死一兵一卒,北凉也有足够军功来安置将领后路,皆大欢喜。至于那三十万边军大不了拆散就拆散了,反正大柱国顾剑棠的两辽边线就可以一口气吸纳十余万。因此西楚朝堂上对北凉边军尤其是徐凤年的动向那是十分留心,就怕年轻藩王哪天脑子一抽,就带着大军一路跑到中原腹地,拿他们大楚作为投名状递给离阳新君。

        此时此刻徐凤年身边拿得出手的高手,就只有糜奉节、樊小柴两人,而且都在陵墓外不得擅入禁地。吃剑老祖宗隋斜谷和吴家百骑都在凉州北线,以防北莽不计代价地刺杀北凉都护府内的褚禄山。徐偃兵还在单枪匹马追杀那伙联袂渗入幽州的北莽顶尖高手,澹台平静和观音宗弟子也在配合徐偃兵,务必要将那位小念头和大乐府留在幽州。

        要是在以往,这天下徐凤年何处去不得?

        老人仔细打量着这个有些失神的年轻人,眼神复杂。也许他的存在本身就让四周气氛中多了几分剑拔弩张,但是迟暮老人不知为何似乎并没有任何敌意。徐凤年的巅峰境界暂时已不复有,但敏锐直觉仍在,所以当意识到陵墓内有变故的糜奉节、樊小柴急入园内时,徐凤年只是抬起手,示意两人退出去。糜奉节默默离去,樊小柴犹豫了一下,依旧站在远处原地,徐凤年也没有计较这名女死士的僭越举止。

        衣衫简朴的老人双手负后,微笑道:“徐骁那辈子就没做过一件让我喜欢的事情,倒是生了个好儿子。”

        听到这句口气奇大的不敬言语,徐凤年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不过很快释然。老辈文人本就讲究风骨,否则如何有底气做到士大夫与君王共治天下?再说此人极有可能是隐姓埋名的西楚孤臣,对北凉对徐骁有滔天怨气也就在情理之中。徐凤年笑问道:“敢问老先生可是西楚齐书圣?”

        老人的脸色有些古怪,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就那么直直看着徐凤年。若说面容与王妃吴素相似的徐凤年是玉树临风,是世间女子眼中风流倜傥正值年轻的公子哥,那么依稀可见年轻时风采绝妙的老人,其姿容最不济也当得“老玉树”的说法。徐凤年被打量得有些不自在。世人看他,以前在北凉多是那种这位世子殿下浪费了好皮囊的视线,后来在太安城则是看待人屠之子的鄙弃眼光,等他跟王仙芝一战的结果水落石出后,就出现巨大转变,哪怕是以桀骜著称于世的北凉边将,如李陌蕃、王灵宝之流,眼中也有了发自肺腑的敬畏钦佩,唯独没有眼前老人这种莫名其妙的眼神。

        老人轻声道:“先前见你书丹于碑,看得出下过一番苦功夫,你自武当练刀起能够在武道上一路勇猛精进,需要感谢李义山。练字和下棋两事,到了境界,一法通万法通,虽然不是每个书法大家和棋坛国手都可以成为治世能臣,或者成为李密弟子那样的武道宗师,但对于一个人的心性塑造,大有裨益。性子急躁的徐骁在封王就藩之后,心性变化很大,跟他晚年学棋关系不小。”

        徐凤年没有说话。徐骁在辽东锦州发迹时就只是个目不识丁的游侠儿,可以说徐凤年祖辈跟什么书香门第什么耕读传家八竿子都打不着。徐骁到北凉后之所以成了个大大的臭棋篓子,能跟二姐徐渭熊的师父王祭酒,两大臭棋篓子能够杀得酣畅淋漓天昏地暗。这不是没有原因的。起先是徐凤年的娘亲想要徐骁多下棋,磨一磨急躁性子,到了岁数,也该是时候修身养性了。起先徐骁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能逃是逃,久而久之,王妃也就不再多说,后来是徐凤年喜欢上了下棋,大概王妃逝世后,作为嫡长子的少年徐凤年跟徐骁关系闹僵,徐骁应该想着多跟儿子有些相处时分,终于开始认真学棋,只是很快就被天资聪颖的世子殿下拉开十八条大街的差距,那以后徐凤年和李义山就都不爱跟徐骁下棋,再怎么让棋也能杀得徐骁丢盔弃甲,徐骁哪怕就是想要自寻其辱,那也得看当今天下世上唯一可以不卖他脸面的师徒二人有没有心情不是?徐渭熊倒是始终能耐着性子跟徐骁下棋,但也许在从不掩饰自己重男轻女的徐骁心中,仍是跟儿子下棋更有意思些吧?哪怕被徐凤年在棋盘上杀得空空落落没剩下几颗棋子,马踏春秋战功煊赫的老凉王,那位公认离阳朝内胜负心最重的徐瘸子,也会觉得很开心。

        平定春秋的不世之功,让徐骁跟先帝赵惇的父亲都是君臣见面时平起平坐,以后上朝更是得以佩刀入殿,但是在清凉山,许多幕场景总是让人尤其是外人感到荒诞。徐骁在梧桐院被人追杀得鸡飞狗跳,在王府宴客主位上坐着的竟然是年轻世子。这不说在钟鸣鼎食的公侯将相之家,就是小户人家,当老子的也不该如此宠溺儿子,儿子也不该如此忤逆才对。到最后,离阳那边就顺势找到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来攻击北凉:上梁不正下梁歪。

        徐凤年轻轻晃了晃脑袋,让开小差的自己赶紧凝神。眼前这位老人虽无丝毫杀机流露,但终归是一等一的隐藏高手。凉莽大战一触即发,要是自己死在这里,死的地方还凑合,可时间就大错特错了,别的不说,北莽恐怕至少可以少死十几万人。

        老人笑问道:“你以为我是那西楚齐练华?”

        徐凤年点了点头。

        老人缓缓伸出一只手掌,“提笔之时,当聚精会神,有如前朝先贤书圣书仙百人同席而坐,心正气和,方能契于玄妙,近于大道。其道如国庙重器,虚则攲满则覆,唯中则平。”

        老人手势一变,“古人云腕中伏鬼,下笔有如神助,故而锋正则四面势全,次重实指,指实则节力均平。再次虚掌,掌虚则运用如意……”

        “合勒处勒,士字是也。大楚养士两百年,国破二十年,犹有一股士气不可辱。

        “为环必郁,为波必磔。

        “磔须战笔发外,得意徐乃出之。”

        随着老人娓娓道来,满园风雷!

        陵外的糜奉节脸色苍白,背后匣中剑颤鸣不止,如遭雷击,呜咽哀号。

        园中樊小柴面无血色,摇摇欲坠,但仍是咬牙倔强地不后退一步。

        老人手掌缓缓翻覆,看似不过是提笔徐徐勾勒,像是个迂腐老夫子在传授私塾蒙童如何一笔一画写字,但是在徐凤年眼中却是惊涛骇浪,甚至让他想起了当年在太安城大殿外,顾剑棠以天下第一符刀“南华”,以一式方寸雷还礼曹长卿的手法。两者殊途同归,都有化腐朽为神奇之妙,臻于化境。风雪飘摇,徐凤年神情沉重。先前他跟剑道宗师糜奉节都认为石碑残留是手指刻画出的剑气,现在看来是差之毫厘而谬以千里了。

        这位老人,用刀。

        徐凤年不去看如遭刀割的漫天紊乱风雪,问道:“齐老先生原来是‘春秋十三甲’之中的‘刀甲’?”

        老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五指微微弯曲做了个合拢姿势,反问道:“合策处策?”

        以站立位置为圆心,四周数丈内无一片雪花的徐凤年无奈回答道:“‘年’字是也。”

        老人收手后唏嘘道:“是啊,年字。徐凤年。”

        满园风雪终于归于正常,又有雪花簌簌落在徐凤年头顶和肩头。

        应该是西楚书圣齐练华无误的老人自嘲一笑,“春秋刀甲?刀笔吏刀笔吏,刀甲便刀甲吧。”

        千百年来,世人一向以练剑为荣,不说游侠,就是各地士子,负笈游学时也多有佩剑,以显意气。百兵之首的争夺,始终是刀不如剑。其实名刀就数目而言,不输名剑,而且大多在江湖上也极富传奇色彩。像那如今操之于徐凤年徒弟之手的那柄大霜长刀,先前几任主人的故事也可谓荡气回肠。但是自吕祖以飞剑斩头颅闻名天下起,剑道便在武林中一枝独秀,而刀客的气象却每况愈下,从未有用刀的宗师登顶武道。最近的江湖百年,有剑甲李淳罡和桃花剑神邓太阿,虽说都输给王仙芝,但没人能否认两位剑道魁首的各自大风流。反观刀法第一人顾剑棠在武榜上的排名从来不算高,在江湖上的口碑也平淡无奇,从没听说过有人是仰慕顾大将军的武功而去练刀的,羡慕军功而提刀入伍的倒是有些。但是世间男儿,连那魔头韩貂寺在临终前都说过也曾想过青衫仗剑走江湖,更何谈其他年轻男子?有多少女子曾经对一袭青衫李淳罡只闻其名便难忘?

        就连徐凤年本人练刀前在北凉境内装少侠以便坑蒙女子,那也是恨不得在身上挂满名剑的。

        书圣齐练华竟是那只留给江湖惊鸿一瞥的刀甲,这个真相实在是让人动容,更让人不得不艳羡西楚当年的鼎盛景象。不愧是中原文脉正统,有李淳罡仗剑过广陵大江,有文豪散发扁舟斗酒诗百篇,有女子姿色倾国倾城,有国师李密与曹家得意师徒联手二人“雪起雪停一局棋”。也难怪有人说西楚国灭,罪不在天子士子百姓,要恨就只能恨天时在离阳而不在姜楚。

        老人朝徐凤年招了招手,率先蹲下身,看着王妃吴素的墓碑,意态不复先前风发神意,只有世间最寻常孤苦老人的萧索落寞,呢喃道:“徐骁算个什么东西,一介粗鄙武夫,娶个姿色过得去的女子也就罢了。”

        徐凤年怒气横生,冷笑道:“老先生当真以为你我生死相搏,是我徐凤年必败?”

        齐练华一笑置之,问道:“你这辈子还没有去过锦州老家祭祖吧?”

        徐凤年没有答话。

        事实上不但是他,徐骁在封王后就没去过锦州了。徐凤年的爷爷很早就去世,当时徐骁刚出辽东,在离阳南部跟几大藩镇势力厮杀得如火如荼,徐凤年出生后就根本没有见过爷爷奶奶一面,徐骁又是独苗,因此后来也没有什么徐家的亲戚。早年倒是有些锦州远亲跑到北凉跟徐骁攀亲戚,年轻时受尽白眼的徐骁也算仁至义尽,给了他们一份旱涝保收的荣华富贵。至于娘亲那边的长辈老人,王妃吴素几乎从不提起,徐凤年小时候只是偶尔听娘亲说起外婆是位与人相处将心比心的大好人,可惜去世得也早。至于外公是谁,娘亲没说过只字片语,徐骁也不肯多说,只有一次在酒后气呼呼说了句“那老头儿早就死翘翘了”。徐凤年猜测肯定是徐骁当年求亲在吴家剑冢外吃了闭门羹,被姓吴的老丈人拿剑打得屁滚尿流,从此结下了梁子,老死不相往来。而徐凤年对那个外公也有怨气,后来在青城山的姑姑常年覆甲遮面,就是吴家当年刁难娘亲,才害得身为剑侍的姑姑脸上被凌厉剑气割裂得面目全非。虽然不是外公亲手所为,但徐凤年觉得如果那个外公有说几句公道话,对待娘亲的离家出走,吴家剑冢也不至于如此残忍狠辣。尤其是在得知亲舅舅吴起在北莽故意相见却不相认,最后又转去西蜀辅佐陈芝豹,徐凤年对姓吴的亲戚长辈可就真没什么好感了。哪怕本该喊上一声太姥爷的吴家当代家主,在北凉边境上主动有过一次弥补,徐凤年难免还是会有心结。

        老人长呼出一口气,感慨道:“我曾替大楚修纂前朝史书,遍览书籍,当时我刀法虽无宗师之名,却有宗师之实,但修史之时,仍是时常在夜间肝胆悚然。无它,只因书中处处可见那‘人相食’三字!

        “天下兴亡交替,虽是常态,可每一次动荡,民间疾苦之苦,实在是苦不堪言。郊关之外衢路旁,旦暮反接如驱羊。喧呼朵颐择肥截,快刀一落争取将。这是何等惨烈景象?死者已满路,生者为鬼邻。天下苍生半游魂,这可不是乱世诗人在作无病呻吟之语啊!我亲见春秋之末,贩卖男孩不过几文钱,女子价值不过一捧粟米。再后来,有些父母不忍,便与别人换子而食。到最后,世上人不当人,犹不如鬼!我如何能不恨离阳,不恨那一路南下屠城灭国的徐骁?!

        “旧时王侯家,狐兔出没地。其实又何止是王侯之家如此?”

        徐凤年从地上抓起一捧雪捏在手心,忍不住打断老人的言语,“徐骁说过,做人要本分。头等文人修齐治平,次等文人也能为苍生诉苦几句。而他作为提刀的武人,那就是打仗,也只会打仗。给他几千人,那他就打一城,几万人就打一国,等他有了几十万铁骑,不打天下打什么?所以后来那么多人骂他,他从不还嘴,也没觉得自己做得就是对的。北凉军中,老一辈的燕文鸾、钟洪武、何仲忽等,年轻一些的,褚禄山、李陌蕃、曹小蛟,哪一个不是世人眼中臭名昭著的老兵痞?”

        徐凤年神情坚毅,沉声说道:“但不能否认,如果说必定有人会做那个帮离阳一统天下的人屠,那么由徐骁来做,肯定是最好的结果。”

        齐练华感慨道:“此事,我还真没有想过。”

        陷入沉思的老人突然笑出声,“黄龙士有句诗广为流传,‘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离阳那位宋家老夫子便点评‘深’字不如‘生’,若用‘生’字,动静结合,大合诗道。离阳朝文坛士林纷纷拍案叫绝,你以为然?”

        徐凤年平静道:“我二姐曾在上阴学宫说过宋老夫子改得狗屁不通。”

        齐练华问道:“那你就不好奇徐渭熊到底是谁家女儿?”

        徐凤年被触及逆鳞,难掩怒意,“关你屁事!”

        齐练华眯眼笑道:“徐凤年啊徐凤年,你还真是跟你爹徐骁差不多德行。”

        徐凤年深呼吸一口气,“我敬老先生对西楚忠心,在北凉王府潜伏多年守护亡国公主姜泥。但老先生别以为真能在徐家为所欲为。”

        老人不以为然,面带讥讽,“哦?”

        不知何时,两人所站位置变成了刀甲齐练华背对陵墓大门,徐凤年背对两块墓碑。

        然后两人几乎同时踏出一步,再然后几乎同时踏出一步的脚背就被对方另一只脚踩住。徐凤年双指做剑戳中老人眉心,老人竖起手掌看似轻描淡写拍在徐凤年胸口。

        老人身形旋转如陀螺,卸去指剑的同时,大袖飘荡,卷起漫天风雪,形成地龙汲水的景象。徐凤年被掌刀推向墓碑,一手绕后贴在墓碑上,轻轻一推,借力前冲。

        身形在空中的徐凤年双指并拢依旧,在老人头顶处倾斜一抹,磅礴剑气顿时当空泼洒而下。

        老人嗤笑一声,他的步伐迥异于世间武夫,两脚稍微内倾,一手负后单手握拳,在一条直线上踩出连串碎步悍然前踏,躲过了那抹剑气,刚好一拳砸在徐凤年肚子上。拳重如擂鼓,借势反弹后五指立即松开,又是一掌推去。徐凤年倒飞出去的身体在雪夜中炸出类似辞岁爆竹的刺耳声响。刀甲齐练华的拳也好,掌也好,步伐也好,其实都很简单干脆,让人很容易联想到曾经自负与世为敌的王仙芝,快如奔雷,劲如炸雷,只以徒手迎敌,不屑天下神兵利器。

        徐凤年其实没有如何重伤,只是被老人一招击退,心潮起伏,体内本就紊乱的气机越发跌宕,如同沸水添油。这让他对春秋刀甲重新有了认识,原本以为齐练华至多跟隋斜谷在一个水准上,看来起码还要高出一线。

        如果在流州斩龙之前,徐凤年自信就算刀甲倾力而为,自己就算再大意,也不会如此狼狈。

        徐凤年落定后,嘴角渗出血丝,只是根本就不去擦拭。顾不得,也无所谓。

        徐凤年经历过的生死大战,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老人啧啧道:“就你现在的糟糕处境,至多也就用上三招来拼命。遇上一般的金刚甚至指玄高手,三招差不多也够了,可惜遇上我。”

        徐凤年平静道:“不用三招,就一招的事情。”

        老人问道:“就算死,也要护着身后两块碑?人都死了,碑有什么用?你徐凤年不是北凉王吗?不懂取舍?”

        老人大概是真的老了,话有些多,此时仍是“好言相劝”道:“小子,世间美人,那是雨后春笋年年出,便是兵源,也是野火烧不尽野火烧不尽,一茬复一茬。但是有两样东西,很难补充。一是沙场上的铁甲重骑,少一个就是少一个,很难迅速填补。再就是江湖高手,每一人都是需要天赋、际遇和很多年时间打熬出来的。尤其是你徐凤年,要惜命啊。你要是死了……”

        雪势渐大。

        徐凤年没有理睬老人的絮叨,做了一个抬手式。

        手中多了一柄雪刀。

        但是老人突然感伤起来,负手望天,“北凉,以一地之力战一国,你要是死了……”

        老人自说自话,神情萧索,“北凉有没有北凉王,我根本不在意。但是徐凤年死不死,我齐练华怎能不在乎?!”

        徐凤年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茫然。

        被刀甲齐练华一拳一掌击中后,体内气机竟然在经历过初期的剧烈震荡后,竟有了否极泰来的迹象,开始趋于稳定。

        老人一脸气恼,瞪眼道:“小子才知道我的良苦用心?”

        徐凤年一头雾水,但依旧握住雪刀,疑惑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曾言“风雪夜归人”的老人越发恼火,“你小子不是浑身心眼的伶俐人吗,怎的如此不开窍了?!”

        徐凤年也火了,怒目相视。

        看着倔强的年轻人,老人好像记起了一些往事,跟这个世道强硬了一辈子的执拗老人也心软几分,语气柔和,有些无奈道:“怕小子你猜不出,我不是取了个化名‘吴疆’吗?”

        徐凤年哭笑不得,“我不是猜出你是齐练华和春秋刀甲了吗?”

        火冒三丈的老人突然重重一跺脚,整座陵墓上空的风雪都为之凝滞停顿,“徐骁就没跟你说过他老丈人不姓吴?就算徐骁那王八蛋没说,素儿也没跟你提起过?没跟你说过当年有个姓齐的刀客,在吴家剑冢为了个吴家女子大打出手,差点拆了半座剑山?!”

        徐凤年转过身,看不清表情,语气听不出感情变化,“没有。”

        “没有?!”老人是真动了肝火,指着徐骁的墓碑破口大骂道:“好你个锦州蛮子,当年为了娶我女儿,你说不跪天不跪地,就给我这岳父跪上一回!好嘛,屁大的小校尉,手底下几百人,就敢威胁要是不答应,将来一定带兵灭了大楚!老子当时就该一掌劈死你!”

        当老人沉默后,只有满园风雪呜咽声。

        老人眼神慈祥,又有满脸愧疚,凝望着那个比徐骁要顺眼太多太多的年轻背影,缓缓说道:“我第一次偷偷见你,是徐家铁骑赶赴北凉途中,也是这般的风雪夜,在一座小寺庙内,你被你娘亲责罚通宵读书。你小子就手捧书籍,坐在大殿内的佛像膝盖上,就着佛像前的长明灯,一直读书到了天亮。旁边四尊天王相泥塑或带刀佩剑,或面目狰狞,灯火幽幽,殿外隆冬风雪似女鬼如泣如诉,成年人尚且要发怵,你这孩子独独不怕。我就在梁上看了你一夜,真是打心眼里喜欢啊,不愧是我齐练华的外孙!”

        老人心胸间涌起一股因子孙而自傲的豪迈气概,“我不认徐骁这个女婿,却喜欢你这个外孙!哪怕素儿不认我这个爹,我仍是厚颜来到凉州,等素儿病逝后,便隐姓埋名当个下等仆役。我齐练华是谁?能与大楚国师李密在棋盘上互有胜负,能与太傅孙希济煮酒而谈指点江山,能与叶白夔在沙场上并驾齐驱,能让棋待诏曹长卿敬称为‘半师’!”

        始终背对老人的徐凤年蹲下身,望着那两块墓碑,问道:“为什么当年不明媒正娶了外婆,而是让外婆跟我娘亲在家族白眼中相依为命?”

        老人默不作声,眼神满是哀伤悔恨。

        徐凤年轻声道:“江山美人江山美人,江山在前美人在后,是不是你觉得江山社稷更重?或者觉得大丈夫何患无妻?你这位大名鼎鼎的春秋‘添花郎’,觉得女子只是人生一世那锦上添花的点缀物?”

        徐凤年又问道:“为什么京城白衣案,你不护着我娘亲?”

        没有等到答案,徐凤年嗓音沙哑,自顾自颤声道:“所以我不知道我有一个外公,只当他早就死了。他是姓吴还是姓齐,是大英雄还是小人物,根本不重要。”

        老人久久后喟叹一声,无言以对。

        徐凤年在坟前盘膝而坐,弯腰伸手拂去碑前的积雪。

        齐练华走到碑前,低头看着徐骁的墓碑,淡然道:“等我闻讯赶到太安城,已经晚了。”

        老人自嘲道:“你不认我这个外公也好,觉得那个叫齐练华的家伙冷血也罢,我都认为不管如何不中意自家女儿挑中的男子,但嫁出去的闺女,也就等于是泼出去的水了。而且那时候,三个刀甲也杀不死正值天命所归的离阳皇帝赵惇,既然如此,至于元本溪、韩生宣、柳蒿师之流,只要徐骁在世一天,那都得是他徐骁应该挑起的胆子。徐骁做不到,还有我女儿吴素的子女。”

        老人转头看向不断用手扫雪的徐凤年,轻声道:“道教圣人有言生死如睡,睡下可起,为生,睡后不可起,为死。故而此间有大恐怖,人人生时不笑反哭,便是此理。佛典也云息心得寂静,生死大恐怖。”

        老人也蹲下身,洒脱道:“也许你是对的,徐骁比什么春秋刀甲大楚书圣强上许多,只是我不愿意也不敢承认而已。”

        老人看着徐骁的墓碑,笑道:“到头来,终究没能喝过一杯你敬的酒。”

        徐凤年轻声道:“晚了。”

        徐凤年眼眶泛红,“以前总想不明白,为什么徐骁那床底箱子里他亲手缝制的布鞋,会有一双徐家人谁都不合脚的鞋子。”

        老人愣了一下。

        随即老人哈哈大笑,双拳紧握搁置在双腿上,“春秋一梦梦春秋。人活一世,不过就是生死两事,来时既哭,去时当笑。”

        然后老人伸出一手做握杯子状,五指间便多了一只晶莹剔透的白雪杯子,杯中落雪,他朗声道:“老丈人敬女婿一杯!”

        杯雪做酒。

        能饮一杯无?

        “小年,老头我要回一趟广陵,离乡太久了。送就别送了。”

        老人敬酒之后转过身,拍去外孙一侧肩头的积雪,从怀中掏出一本泛黄册子,轻轻放在徐凤年身边。

        最后轻轻说了一句,老人起身后,双手猛然抖袖,开始大步走向陵墓大门,出门之后身影便一闪而逝。

        慢了一步的徐凤年全然拦不住。

        凉州城外,老人愈行愈远,速度之快便是北凉甲等大马也远远难以媲美,细看间老人手中多了一柄白雪锻造逐渐成形的凉刀。

        世人皆知大楚添花郎生平练字,最喜好书写‘素’‘年’‘春’三字。

        女儿吴素没了,可外孙徐凤年还在,而且出息得很!此生也无甚挂念,是时候该把“齐半部”的绰号给去掉了,也不妨把“齐添花”的名头给坐实了。小年,就当外公最后自私一次,好教天下人知道你爹死后,你还有个长辈在世。有我齐练华,还没谁能恶心北凉却不付出代价。大柱国顾剑棠不行,赵家新皇帝也不行!

        小年,你只管守好中原大地的西北门户。

        徐凤年身形飞速长掠,孤单站在城头,但视野之中,唯有白茫茫一片。

        站了一夜,天亮时分,徐凤年记起老人最后那句话,喃喃自语,“真的可以吗?”

        祥符二年春,一个惊悚消息从两辽边线传回京城。

        顾剑棠输了,而且还是输给一个用刀的人。

        这也就罢了,关键是那个横空出世的武道宗师没有报上姓名,只说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身份。

        一个黄昏中,太安城郊,两名年龄大致差了一个辈分男子在一座亭中,相对而坐。

        年轻些的,正是最近在京城“东山再起”的宋家雏凤宋恪礼。

        宋恪礼暂时还没有在京任职,但是礼部侍郎晋兰亭已经数次邀请宋恪礼赴家宴,许多京城老人尤其是宗室勋贵也都纷纷示好。

        本该春风得意的宋恪礼此时却面容悲苦,看着眼前举杯小酌的元先生,凄然道:“就算那人是胜过顾大将军的大宗师,可太安城先前都能应付那名拖家带口的佩剑男子,又如何对付不了另外一个武人?”

        元本溪笑了笑,瞥了眼宋恪礼,不说话。

        宋恪礼搁在桌上的那只手死死攥紧,脸色铁青,嘴唇颤抖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先帝死后,那么先生的身份只是翰林院某个老无所依的黄门郎了。当今天子正恨不得如何摆脱束缚,那老人的出现就给了他千载难逢的机会,借刀杀人,手不沾血!所以京城禁军不得调动一人,钦天监练气士不得调动一人,依附朝廷腰悬鲤鱼袋的江湖高手也不得调动一人!元先生,太安城又要过河拆桥了吗?他赵家就当真一点脸面都不要了吗?!”

        宋恪礼低下头,“元先生教过我,为人臣子侍奉一朝君王,就是只为一尊佛烧一炷香,一朝天子一朝臣,是因为上一炷香的香火情断了。”

        舌断半截的元本溪神色平静,放下酒杯,含糊不清说道:“对也不对。我先前所说,只是为官之道,但还有更初衷的为人之道不可忘。给君王敬香,其实是术,不是道。你宋恪礼真正的道,是在烧香之余,要为天下苍生添油。这是首辅张巨鹿留给离阳的根本。作为谋士,我元本溪自认不输任何人,但作为臣子,张巨鹿才是开千年新气象的第一人。你要学他的道,不要学我的术。否则你宋恪礼这辈子到顶也就是个殷茂春、赵右龄之流,元本溪栽培你宋恪礼有何用?你日后如何在孙寅这些同龄人中脱颖而出?”

        元本溪望向亭外的暮色,微笑道:“永徽之春的名臣公卿,注定青史留名,但是起始于祥符年间的你们,也许在史书上的身后语,会比那拨老人更好看。因为永徽有一个令天下读书人尽失颜色的张巨鹿,你们这一代则不同,陈望八面玲珑的扶龙,孙寅隐忍城府的屠龙,还有你宋恪礼的酷烈孤臣,各有夺目风采。”

        宋恪礼不敢抬头去看这位陪他去年一起走遍大江南北的元先生。

        元本溪轻声道:“各方试探拉拢,我一直让你待价而沽,于是昨夜司礼监掌印宋堂禄的徒弟找到你,给你带了一份口谕。你无须心怀愧疚,若是迫不及待告诉我元本溪,那才让人失望。”

        宋恪礼猛然抬头。元本溪笑意淡然,轻声道:“来了。”

        远处走来一人,腰间悬佩了一柄古怪的雪白长刀。

        宋恪礼站起身,挡在亭子台阶上,不见老人有任何动作,一身武艺不俗的宋恪礼就被抛出亭子外。

        在老人落座后,元本溪在桌上搁了三只酒杯,伸出手指轻轻将一只干净酒杯推到老人面前。

        元本溪坦然笑道:“当年还很好奇为何齐老先生会硬闯太安城城门,后来见到谢飞鱼赠我许多先生的字帖真迹,早期多‘春’字,后期则‘多’‘素’年两字,就有些明白了。赵勾早先在北凉境内精心刺杀世子殿下十六次,其中有三次最值得惋惜,也都是齐老先生的阻挠。”

        老人没有举杯喝酒,而是将那柄雪刀放在桌面上,“老夫杀人,还是会让人喝上几口断头酒的,且慢饮。”

        元本溪仰头一口喝光杯中酒,“既然齐老先生有杀机却无杀心,又何必故作姿态?”

        齐练华冷笑道:“原来元本溪也不过如此。”

        元本溪摇头道:“人生在世,有人贪杯,有人贪生,都是人之常情。”

        齐练华说道:“李义山、纳兰右慈两人,一人帮徐骁打下春秋,一人帮赵炳谋夺天下,才是真正的谋天下。至于黄龙士,更不是你半寸舌可以比肩的。你元本溪一辈子不过是守天下而已,何况好笑的是,你还没能守住。我之所以不杀你,是因为不杀,比杀你更好。”

        元本溪自嘲道:“老先生是故意留我性命,去狗咬狗?”

        齐练华伸出一根手指轻敲那柄按照最早一代徐刀而造的雪刀,“大好徐刀,用来斩狗头,多煞风景。”

        元本溪不为所动,微笑道:“老先生有不杀之恩,那么晚辈也有一句话相劝。杀我元本溪不过是弹指之间的小事,但要去城内找皇帝赵篆,可不容易。比起先帝,当今天子,可是怕死太多太多了。我相信那徐凤年宁愿自己的外公平平安安回到北凉,也不愿意老先生壮烈死在太安城,哪怕死法称得上波澜壮阔。徐凤年好不容易跟前生来世做了个干干净净的了结,老先生这一走,别说雪中送炭,连锦上添花都算不上啊。”

        齐练华讶异咦了一声,“你元本溪仅剩半截舌头,不但能开口说话,还能说上几句人话?”

        元本溪依旧神色怡然,指了指酒壶,“这么多年,花雕酒的酒壶,但装的酒始终是北凉绿蚁,老先生当真不喝上一杯?”

        齐练华举杯一饮而尽,起身离开凉亭,但留下了那柄刀,最后撂下一句话:“你们离阳三朝君王,都对不起徐骁。”

        元本溪目送老人离去,很久过后,才悄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宋恪礼捂住心口踉跄走入亭子,看到元先生安然无恙,如释重负。

        等到宋恪礼坐下后,元本溪反倒站起身,看着天色,感伤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可我不想有些事就这么随它去啊。”

        元本溪脸上浮现一抹笑意,“老先生,我这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啊。”

        当元本溪转身走向石桌,握住那柄冰凉徐刀后,宋恪礼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脸色瞬间苍白。

        元本溪望向远处,“应该是宋堂禄在等着吧,赵篆是没这份胆识的。”

        元本溪收回视线,抛给宋恪礼一个锦囊,“你事后跟那位掌印太监说一声,他想要比韩生宣活得更久更好,就让他看一看这样东西。”

        宋恪礼像是接到一个烫手山芋,坐立不安,眼眶布满血丝。

        元本溪厉声道:“宋恪礼,收起锦囊!起身,接刀!”

        宋恪礼下意识猛然站起身,但是神情慌张地后退几步,宋家雏凤的风姿全无。

        元本溪向前踏出一步,递出那把凉刀。

        宋恪礼疯狂摇头。

        这位离阳帝师脸色狰狞地斥责道:“不杀元本溪,你宋恪礼如何立于君王侧!”

        宋恪礼满脸泪水,六神无主,不断重复道:“先生,我不杀你,先生,我不杀你……”

        元本溪叹了口气,把刀放在桌子上,然后背对宋恪礼,平静道:“运去英雄不自由。你不杀我,我元本溪就是个废物,就算我多苟活几年,但以后的天下,就注定再无我半寸舌元本溪的痕迹。”

        元本溪闭上眼睛,轻声道:“宋恪礼,你一定不要让我失望啊。”

        黄龙士、李义山,晚你们一步。纳兰右慈,早你一步了。

        宋恪礼颤颤巍巍握住那柄凉刀。

        元本溪刹那间睁开眼,深深望向远方天际的余晖。这位半寸舌帝师张开嘴巴,深呼吸一口气,像是与这方天地最后借了一口气,怒吼道:“取走头颅!”

        宋恪礼神情痛苦,手起刀落!

        当面容冷冽一袭鲜艳大红蟒袍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悠悠然走到亭子台阶下时,只看到那个命途多舛的年轻人呆滞坐在地上,眼眶中流淌着触目惊心的血泪,死死抱住怀中那颗头颅。

        太安城外,老人眯眼望着那巍峨城头,笑了,“我齐练华这一生眼高手低,所求甚多,求书法超过古人,求家族兴盛,求大楚国祚绵长,求苍生福祉,结果一事无成,两手空空。”

        老人捧手呵了口气,“最后一求,倒是所求甚小,只求做一个能让自己问心无愧的长辈。”

        正是这一日,一位无名老人进入太安城后径直杀入钦天监。

        杀尽钦天监练气士和八百侍卫。

        这个老疯子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言语,只在临终时只对自己默默说了一句话:“小年啊,别忘了外公跟你说的那句话。记得要相信自己,相信有你在的北凉!”

        老人离开那句话,恰好跟元本溪一句无心之言相反。

        “时来天地皆同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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