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满眼遮不住的雀跃惊喜,双手抱住其实并不沉重的春雷刀。
好似这样简简单单,就拥住了江湖。
鱼龙帮在北凉只能算是个三流小帮会,刘老帮主的名气倒是不小,是内外兼修的拳术高手。据说年轻时候偶遇武当山一位辈分不低的仙长,传授了一部上乘内功心法,加上自身苦练三十年的家传开山炮捶,好些绿林好汉都死在老帮主拳下。可惜老帮主性子执拗,声势最盛时,碍于面子,低不下头去与官府老爷们打交道,受了诸多刁难。当时还未年迈的帮主还能靠双拳以及帮内几位兄弟一同打天下,在帮派林立的北凉还算横着走,只不过随着老兄弟们挣够了银子,陆续金盆洗手,退隐江湖,一个个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独木难撑大局的刘老帮主便逐渐捉襟见肘,这时候再想去与官老爷们打点关系,熟络熟络脸面,好分一些日进斗金的灰色营生,就是提着猪头都进不了庙门了。前十几二十年,那些个在鱼龙帮面前只能说是小字辈的什么洪虎门、柳剑派,就因为孝敬银子给得足,加上愿意拉下脸皮给官府做许多见不得光的活计,如今大多腰缠万贯,别说帮主门主,便是客卿们也都个个财大气粗,连在凉州、陵州这些寸土寸金的大城里都有了私宅。鱼龙帮总算后知后觉,勒紧裤腰带低头哈腰求人收下孝敬钱,帮里一些原本几乎要被蚕食干净的门路,才略有起色。
这趟出行目的地是北莽边境剑南行台的留下城,帮着陵州城里一位老爹是从四品武将的将门子弟,将一些从帝国江南道购买的绸缎胭脂等紧俏货物送往北莽那边转售,差价相当可观。不过这种营生可不是谁都敢做的,帝国与北莽王朝这会儿在边境上哪天不留下几百条鲜活性命,手上寻常的官牒路引未必能安然走过关隘,不过既然那位纨绔有个当实权将领的老爹,就无需担心北凉这边沿途关隘会太过刁难,唯一担心的就是北莽那边的游寇马匪。
鱼龙帮咬牙接下这桩生意,虽说提心吊胆做着刀口舔血的事,却只能拿到可怜兮兮的一分利。但蚊子肉再小也是肉,况且能够与那位公子哥结下香火情,这比挣到真金白银要更来得关键。去年鱼龙帮一位二帮主亲传弟子路见青龙帮少主为非作歹,愤而出手,结果被人借着人多势众将四肢打残不说,鱼龙帮差点还被官府贴了封条,这便是有靠山和没有靠山的区别了。青龙帮少主那段时日没事就摇着扇子到鱼龙帮,对老帮主的孙女死缠烂打,让帮里上下都憋了一股子恶气。
这趟给官府子弟办事,鱼龙帮不敢有丝毫怠慢,除了刘老帮主要留在帮里震慑那些觊觎鱼龙帮仅剩几块肥肉买卖的宵小之徒,擅使双手剑的二帮主肖锵,原本已打算本月中旬退隐,为此错过了良辰吉日,甚至连帮中不问江湖世事多年的大客卿公孙杨,都与那把牛角大弓一起重出江湖,与肖锵一同辅助将来要接手鱼龙帮的刘妮蓉。
货不算太多,恰好装满一辆马车。若非是运往茹毛饮血的北莽,就很有大弓射麻雀的嫌疑了。临近边境,托福于帝国驿路发达,鱼龙帮这段日子走得还算轻松。当头一马竟坐着一名窄袖紧衣的女子,腰悬一柄青鞘长剑,姿容分明妩媚如祸水尤物,却自有一股不容侵犯的英气,约莫是她那双秋水长眸过于冷淡的缘故。相差半匹马的位置,肖锵策马前驱,这位二帮主虽是双手剑,却并非腰上各悬一剑,而是一鞘藏双剑,十分古怪诡异。肖锵的剑术也情理之中地十分偏锋毒辣,剑下亡魂没有一百号也有七八十号,哪个江湖高手不是以他人性命和名声踩出来的?而且许多老派江湖人重名甚于重命,江湖讲究的是十世仇犹可报。肖锵这些年每年被寻到鱼龙帮门口的仇家是越来越多,可见鱼龙帮实在是式微得厉害。这趟出行北莽,事关鱼龙帮未来几年的布局,未必不会有心眼活络的仇家趁机出手。锐气勃发的女子伸手遮了遮扑面而来的风沙,眺望了一眼关隘城头,望山跑死马,瞧着不远,其实还有挺长一段路程,她缓缓说道:“师父,过了关口,就是北莽了。”
肖锵剑术虽超群而凌厉,待人接物却是鱼龙帮上下公认的和善,脾气也好,再者身边女子是他的关门弟子,他脸上露出一抹会心笑意,以浓烈的陇西腔说道:“为师这辈子也才去过一趟北莽,想起来也没啥可称道的经历,倒是公孙杨那只老闷葫芦,名声其实都是在那边闯荡出来的。”
极为内秀的女子显然便是刘老帮主孙女刘妮蓉,她讶异道:“公孙客卿不是旧西蜀人吗?”
肖锵摸了摸剑鞘,轻声唏嘘道:“谁家没有一本难念的经,闷葫芦不愿说罢了。”
刘妮蓉转头瞥了一眼马车,在帮里便一直深居简出的公孙杨就独坐在车上。她转回头后放低声音问道:“师父,你说这一车货物本钱是多少?”
肖锵笑道:“就货物本身来说,便是在富得流油的江南道上,也不便宜,大概得有六七千两才拿得下来,加上这北凉到江南一去一来,与各路牛鬼蛇神的过境打点,没有一万两银子是不可能的。可要是到了北莽留下城,就能卖出三万五千两白银,回到那位官家子弟手里,扣除林林总总的开销,挣个一万六七是逃不掉的。这银子,就跟滚雪球一般,总是越滚越大,只要有本钱有门路有背景,还怕缺银子?这些将门后代、世家子弟,父辈们忙着搜刮民脂民膏,他们也没闲着。平心而论,这些个公子哥倒也不都是蠢材,说到拢人脉,为师这些只知道打打杀杀的莽夫,十个都不顶人家一个。”
刘妮蓉叹息道:“鱼龙帮错过了最好的机会,若是二十年前就能狠下心钻营,今天兴许就是陵州最大的帮派了。”
肖锵一脸无奈道:“所以妮蓉你别怪老帮主,他千辛万苦把你介绍给豫梁豪族吕氏的公子,并非只是贪图对方家世,好搀扶一把鱼龙帮。老帮主就你这么一个孙女,怎么舍得把你往火坑里推,为师亲眼见过那名吕氏年轻人,品性不差,就是傲气了一些,毕竟已经考取功名,莫说是我们鱼龙帮,便是北凉第一大门派龙门派的闺女,人家也未必瞧得上眼,为师这话虽然说得难听,却也是实话。”
刘妮蓉默不作声,紧抿起嘴唇。肖锵知道这位徒弟的冷清性子,钻了牛角尖以后十匹马都拉不回来,也就不再勉强,说到底,这是刘家的家事私事,他一个即将要远离武林享清福去的老家伙,点到即止就算本分,只不过肖锵心知肚明,以后日子是否舒坦安稳,还得与鱼龙帮势力大小直接挂钩,自然有一份希望刘妮蓉能够嫁一个好人家的私心。豫梁吕氏早二十年还只是个寒族,富裕归富裕,但别说高门世族,便是小士族都要低看,可抓住机会交好于北凉军一位实权人物,得以崛起于春秋硝烟中。北凉军这棵参天大树,盘根交错,吕氏也算小有名气,当然,比起最拔尖的那十来个家族,仍是天壤之别。可那些权贵煊赫不可言的高门子弟,又岂是刘妮蓉一名江湖女子能够高攀的?
刘妮蓉记起什么,长呼出一口气,一脸神往道:“师父,听说武当新掌教是仙人转世,曾骑鹤下江南,还有李老剑神在武帝城东海上与王仙芝打得不分胜负,后来更是在广陵江只凭一剑便斩杀两千六百骑,再就是桃花剑神邓太阿单身上龙虎山,杀到了天师府才罢休,直到被小吕祖齐仙侠与一名天师府后人阻拦,才反身下山,这些是真的吗?”
肖锵听到这个,也是一脸崇敬,笑道:“这些神仙人物,为师这辈子都没见到一个,哪里知道真假。飞剑一说,为师虽已习剑三十载,连御剑的毛皮都不曾抓到,就更是云里雾里喽,不过为师宁愿相信两位剑神都是可以御剑千里取首级的陆地神仙。好歹给咱们这些同样提剑的鲁钝后辈一个美好的念想,就像咱们吃不起那北凉王府里的山珍海味,可光是想一想,总也是能舌下生津的嘛。”
肖锵哈哈大笑,刘妮蓉眼神熠熠。
刘妮蓉眼角余光瞥见身侧一名年轻男子,她下意识皱了皱眉头。这名身穿只能算是洁净衣装的年轻人腰悬古朴单刀,刘妮蓉只知道是那名将门世子派遣而来,也没有表明详细身份,负责监督货物运送,大概职责便是盯梢,生怕鱼龙帮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土鳖见财起意,偷偷摸摸从成堆货物里顺手牵羊走些不起眼却价格不菲的小物件,这如何能让心高气傲的刘妮蓉瞧他顺眼?那名悬刀年轻男子相貌与气质俱是不俗,鱼龙帮几十号矫健成员倒也没眼拙到以为他只是从四品将军府上的杂役,终归是能够与鱼龙帮随行到北莽的角色,这一路便有许多猜测。有说是森严将军府上某位管事的儿子,沾了光。有说是将军的远房亲戚,受到栽培,这趟是历练来了。但更多人都恶狠狠心想这只皮囊好到让人嫉妒的绣花枕头,是那将军公子的相好,嘿,大富大贵门第里的事情,谁说得准?肮脏污秽的秘事丑闻,还少了去?
刘妮蓉心思清澈,当然不清楚帮里人看年轻男子的眼神为何那般玩味,反正这一旬时日,大抵相安无事,既然那人不惹是生非,她当然就不去找他的晦气。她私下曾问过师父肖锵这名陌生男子身手如何,肖锵只说是看不出,她也就释然。多半是拿那柄单刀做装饰品的无聊人物,反正豪门大族里出来的膏粱子弟,都好这一口。明明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比书生还手无缚鸡之力,却喜好佩刀带剑,实在是恶俗至极!
单刀男子那一骑与鱼龙帮始终拉开一段明显距离。
看到刘妮蓉投来的窥视目光,他报以微微一笑。
刘妮蓉冷着脸转头。
佩刀青年的离群,被鱼龙帮几十号精锐健士理所当然地视作官府老爷做派,两个字,矫情。
帮中一些个年轻后生,起先还担心这俊俏小子万一被刘小姐刮目相看,让他们这些近水楼台好些年的家伙太过打脸,当然心生警惕,恨不得把他给五花大绑,后来见刘妮蓉态度冷淡,如释重负,起先那些对佩刀家伙的恶意腹诽,也就淡去,毕竟一个巴掌拍不响,再说了总拿人家开涮,也显得他们小肚鸡肠。所幸这位自称姓徐的年轻人,也没狗仗人势如何对鱼龙帮颐指气使,双方井水不犯河水,就这样来到了北凉与北莽交界的关隘。
倒马关依山筑城,位于南北捷径要冲,匾额由当朝书法大家宋至求写就,商贾来往络绎不绝,城门处道路两侧集市热闹非凡。这里少有兵戈,也就比边境绝大多数关城少了许多肃杀气氛。
有一座旧城城楼台基遗址,毛石和鹅卵砌成,裂缝青苔,瓦砾杂乱,许多居住关城附近的稚童在上头追逐玩耍。一名壮硕汉子身穿青色布衣,腰束红布织带,虎目瞪圆,提了一柄比军伍制式斩马刀精简很多的巨刀,刀尖划地,就这般气势汹汹上了台基,冷哼一声,将大刀刺入地面,环胸而立。
大人们赶忙小心翼翼绕过这魁梧汉子去将各自孩子抓下台基,一个顽皮孩子泥鳅一般滑溜,孩子的娘亲芳龄二十出头模样,边塞风沙粗粝,不承想这位少妇小娘子肌肤还好似油脂,她纤腰小脚,竟是追不到顽劣孩子。台基下羁旅商贾与当地百姓笑声一片,一些个上了年纪还没女子暖床的青皮无赖,扎堆在一起啃着红枣,更是吐着枣核出声调戏,让小娘子俏脸涨红。孩子途经斩马刀壮汉身边,初生牛犊不怕虎,伸手就要去触碰刀身,结果被汉子凶神恶煞一瞪眼,吓得怔在原地,随即哇哇大哭,穿对襟素衣的小娘子赶忙搂过孩子,柔柔歉意相视,怯生生的,也不敢说话。
那三十来岁的黑脸汉子竟是没来由红了红脸,大概是个粗中有细的雏儿,见到眼前小娘子水灵,好不容易板脸营造出来的高人形象,一下子就被破功,那些市井无赖更是撒野起哄。
这座残败台基,每隔十天半月就有江湖人士在这里比武较技,小娘子虽是正经人家的女子,但常年定居于倒马关附近村庄,见过许多较技光景,对这些一言不合动辄拔刀相向的莽夫却也不是太过畏惧。北凉贫瘠寒苦,比起沃土千里的富饶江南,想要活下来,就得从老天爷牙缝里抠出东西来吃,民风朴素的同时异常勇健尚武。官府对武夫私斗并不禁绝,但若是误伤百姓一人,便是充军的大罪,误伤人数到了三人以上,则要就地正法,没有上百两银子去孝敬兵爷爷们,根本活不下来。如今世道,会点花拳绣腿就敢说自己是闯荡江湖的,有几位兜里能有几十两银子?有了娘亲撑腰,那孩子胡乱抹了抹小花猫泪脸,对壮汉做了个鬼脸,马上要与人比试的汉子无奈挠挠头,显然并非穷凶极恶之徒。孩子原本还想伸腿踹一下这个连刀都不让摸的小气黑炭块,幸好被他娘亲连忙拉走,柔柔训斥了两句。
黑脸壮汉看似目不斜视,眼角余光却丢在小娘子微微弯腰后撅起的屁股蛋上,喉结微动。那女子身子玲珑娇小,衣裳素洁,大概是清洗次数有些多,加上她臀部相比身段太过挺翘,被两瓣饱满撑得吃力,就越发显得春光无限好。倒不是说这斩马刀汉子就起了歹意,他的确有些过硬把式,但不屑做那丧尽天良的采花贼,若说强抢民女这类勾当,他一个没根没底的江湖游魂,又是断然没这本钱去做的,至于逛荡窑子,没银子如何是好?这不今天才约战了一名边境上小有名气的剑客,想着拼了受伤也要靠斩马刀斩出一些口碑,好让一些富贵人物青眼相中,能做成护院教头是最好。
肖锵带着货物去与关隘校尉出示路引官牒。阎王好说,小鬼难缠,一时半会肯定不会过关。这事本该刘妮蓉出马,只不过她相貌诱人,极为容易横生枝节,肖锵也不在乎非要让帮主孙女历练积攒这点人情世故,一车子货物出了问题,鱼龙帮砸锅卖铁倒也勉强赔得起,可惹恼了那名将种公子,就真要伤筋动骨了,因此就干脆不让刘妮蓉露面,有官牒私信,想必破费一番,就可以顺利出境。刘妮蓉带着几名随从四处转悠,与师父肖锵说好了半个时辰后在城门口相见,刘妮蓉有心想趁着这趟出行招募一两位江湖侠士入帮,她若真想要接手鱼龙帮,没有一点自己的嫡系,难免要抬不起头,而且事事束手束脚,终归是不美。
她和六七位鱼龙帮年轻帮众随人流一同来到台基附近,几名想要近身揩油的地头蛇泼皮,都被刘妮蓉身边护花使者轻轻撞开,都是巧劲,让人知难而退,毕竟这里不是陵州,万一惹到扎手硬点子,谁会买一个听都没听说过的鱼龙帮面子。当今江湖有多大?稍微混迹些年数的半吊子江湖人都可以随口报上一大堆名号,所谓的门派帮教寺庄岛寨会宫,不说别地,一个陵州,报得上名号的就有四十几个。说难听一点,你能取个好名字都难如登天,鱼龙帮也就是出道算早,才抢到“鱼龙”这么个不俗气的名讳,出了陵州,整个江湖里估计同名的鱼龙帮没有十个也有八九个。
蓦地响起一大片哄然叫嚷声,刘妮蓉转头看去,一名白衣如雪的佩剑侠客踩着人海肩头翩然而至,神态出尘。这一手露得相当出彩的剑客朝刘妮蓉这个方向点肩而来,刘妮蓉如何受得了这种被人踩肩跨头而过的羞辱,腰间名剑默默出鞘寸余,眼神凌厉。那名面如桃花的俊秀剑士眯了眯眼,似乎察觉到刘妮蓉的气机锋芒,稍作拐弯,踩着附近观战百姓的肩膀掠到台基上,飘然落定后,堪称玉树临风。
没点真本事可不敢像他这样出场,江湖卧虎藏龙,万一踩着踩着就踩到大坑里去,被高手随手一扯就给扯到地面上摔个狗吃屎,这还过招个屁。接下来都是按照武林规矩走,比武双方先要朗声自报名号,要么互相泼脏水,要么互相吹捧,接下来还不能马上尽兴酣斗,而是得说上一句“刀剑无眼,生死自负”,若是生死相搏,还得有德高望重的江湖前辈做见证,让双方签押下生死状。别以为这时候就万事大吉了,若非是真正淡泊名利钱财的高手,还得眼光四顾,等到场下一些大小赌庄收足了赌注,才可以开场。毕竟许多打斗,真正高手相争,往往盏茶工夫之内便定下胜负,瞧着也不精彩,这就要赌庄方面花些铜钱雇人大声叫好,若是稀松平常的比试,就更需要鼓劲吆喝,这对比试双方都有好处。最倒霉的则是被不买账的观众一起喝倒彩,这简直是江湖武夫的奇耻大辱,如今北凉一位威风八面的帮派大佬,至今还被许多死敌对头拿他当年出道时比试的寒碜场景当大笑话恶心人。
刘妮蓉身边许多老百姓兴致勃勃地端来了长条板凳,拖家带口坐等好戏,更有插了几十串冰糖葫芦的小贩穿梭来往,嘴馋孩子们都吵吵嚷嚷着让爹娘掏几枚铜钱。台基下人声鼎沸,好不热闹。刘妮蓉环视一周,没有掉以轻心。鱼龙帮这两年在陵州不受其他帮派善意待见,而且靠取人性命赢得“双旋燕”名号的师父肖锵,树敌无数,这趟没了鱼龙帮刘老帮主庇护,未必没有人来报仇寻衅。陵州生意再大也有个限度,这一亩三分地站着几十号宗门派别,谁都想着把别人的饭碗搂到自己手里。鱼龙帮当下正值“中兴”的紧要关头,别说差不多势力的帮派生怕鱼龙帮壮大,就是一些个大帮派都想着阴一下鱼龙帮。刘妮蓉自知没有以往谁都可以不买账的底气,唯有小心再小心。
身边几撮陌路人就让刘妮蓉心中十分忌惮,一伙是方才城门外一同递交官牒的商家,如鱼龙帮贩卖胭脂水粉这类昂贵物品,已算是很大的手腕,但谁都知道真正手眼通天的、最厉害的是那些见不得光的盐铁私贩。这种事情一经发现,就是家破人亡,任你背后杵着多大的官老爷,一旦被北凉军得知,便是正四品从三品的封疆大吏,都要被斩首传边示众。接下来就是贩马,从北莽买马,至于是卖给北凉军政还是卖给私人,各凭能耐,总之这桩买卖也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凶险活计,不但要在北凉这边有熟稔结实的关系,在北莽都需要相当可靠的实权人物帮忙铺路。此时刘妮蓉身边就有一帮贩马的,看似商贾装扮,却个个身体矫健,神华内敛。另外一帮更是公然朝着她指指点点,丝毫没有隐瞒的迹象。
刘妮蓉轻声道:“小心点,别光顾着看台上比武。”
身边鱼龙帮青年都默默点头。
不知怎的,当刘妮蓉望见远处与山体相连的一垛土坯墙上,蹲着那个年轻男子,一手拿一串冰糖葫芦,低头啃咬,却不是与他们一样观看台基上的比武争斗,而是眺望倒马关城头。她愣了一下,有些哭笑不得,这家伙倒是有闲情逸致,当真是半点草莽武夫的味道都没有。将军府那边怎就弄了这么一号人物来“押镖”?刘妮蓉没心情打量深思这位年轻佩刀男子的身份,继续将视线投往台基上。不得不承认使斩马刀那位,膂力不可谓不惊人,将一柄四十来斤的大刀挥舞得只见刀光;白衣如雪的剑士更是剑法高超,斩马刀下闲庭信步,手中一剑轻挑慢提缓缓点,十分写意,显然留有余力,剑术起码能与她师父肖锵持平,这让刘妮蓉生出了招揽心思。
土坯墙头上,当然就是咱们的世子殿下徐凤年了。
竹签串成的冰糖葫芦,酸甜可口,糖浆浓稠淡黄,虽是小贩吝啬浇上的劣质糖稀,却也别有风味;糖果子脆而不腻,一口一个山楂子,嘣脆。
竹签上没几下就只剩下最后一颗山楂,世子殿下正要下嘴,看到身边蹲着个小屁孩,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正是那个在台基上与黑脸刀客较劲的调皮稚童。孩子估计家境并不如何,只不过穿得干净,不像一般穷苦孩子那样邋遢,见到世子殿下转头,小孩儿赶忙装模作样去看台基上的打斗。徐凤年笑了笑,咬下竹签上仅剩的糖果子,丢了竹签,然后伸出手,递出另外那串还没下嘴的冰糖葫芦。小孩子侧了侧头,眼角余光使劲打量着诱人的冰糖葫芦,吞了吞口水,似乎家教很好,没有跟陌生人讨要的习惯,露出两颗虎牙,红着脸腼腆地摇了摇头。
见徐凤年依然伸着手,稚童犹豫了一下,终于鼓足勇气下定决心,转过头,睁大眼睛看着世子殿下。
徐凤年转头一脸不解。
孩子伸手指了指徐凤年悬在腰间的春雷刀。
显然,在孩子看来,自己再馋嘴,一串冰糖葫芦也比不得摸一摸这柄真刀。
哪个孩子心中没有一个江湖?
徐凤年笑了笑,大方地摘下佩刀,交给这个孩子。
孩子满眼遮不住的雀跃惊喜,双手抱住其实并不沉重的春雷刀。
好似这样简简单单,就拥住了江湖。
小孩儿对春雷刀爱不释手,见身边这位长得好看的哥哥也不小气,就干脆一屁股坐在土坯墙边缘,一双脚丫悬在泥墙外。坐脏了衣服,不过是回头被娘亲念叨一两天,可这刀是真刀呀,指不定这辈子就只能摸上这么一回了。
世子殿下见这孩子捧着刀,有些忘我,不得不伸手轻轻拎住稚童的后领,稍稍往后扯了扯,生怕这小家伙不小心坠下墙头。
世子殿下咬了口冰糖葫芦,眯眼望着城外络绎不绝的官道。水至清则无鱼,盐铁与贩马生意,以北凉军的严密掌控与渗透能力,想要抓几头肥羊以儆效尤,并不难,只不过北凉本就是个鸟不拉屎的穷苦地方,太需要大量北凉以外的真金白银进入流通。李翰林那个口碑差到一种境界的老爹,丰州刺督李功德,能够当上新北凉道的经略使,还真不只是因为这老无赖属于徐骁的嫡系走狗,要说李功德让钱生钱的手段是北凉第二,没谁敢自称第一。徐骁曾打趣说给李功德一枚铜钱,隔天就能生出一两银子。再者,为了能捞到这个北凉道名义上仅次于节度使的正二品官帽子,李功德这只雁过拔毛的老貔貅破天荒吐出了好些真金白银,传闻有丰州豪绅与亲家喝酒,大笑着说以后可就不只是他们丰州一地受李铁公鸡的压榨了。
徐凤年嚼着山楂,神游万里。这趟秘密出行,没有兴师动众,走得悄无声息,除了一柄窄短春雷刀,身上就只有几张银票和一小袋子碎银,加在一起才三百来两家当,这要搁在凉州头等青楼,也就才入一顿花酒的门槛,还未必能尽兴。徐凤年叼着一根已经没有冰糖葫芦的竹签,见摸刀稚童显然喜欢极了这柄春雷,把小脸蛋贴在刀鞘上,朝眼前这位好脾气的大哥哥一脸憨笑。
徐凤年见台基上白衣剑客与斩马刀汉子打斗才入佳境,一时半会人群散不了,也不急着将春雷讨要回来。这个憧憬江湖的孩子,让他想起某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他咬着竹签蹲在墙头,柔声笑道:“摸可以,别把刀抽出来,锋利着呢,到时候你娘亲追着我打,如何是好。”
孩子歪着脑袋偷偷朝徐凤年眨了眨眼睛,故意提了提嗓门,灿烂笑道:“才不会哩,我娘从不打人的,性子可好啦!”
徐凤年摸了摸这颗小脑袋,笑而不语。
一大一小身后站着那位布裙荆钗的柔媚小娘子,她其实早就沿着泥径气喘吁吁追上土坯墙。她才在闹市一个钗子摊前盯着发呆片刻,只是囊中羞涩,看着过过眼瘾,都没好意思拿起来细细端详,生怕被摊主白眼,不承想一回神就发现没了儿子身影。她性子清淡,也不急在脸上,果然瞧见了在墙头与一位陌生佩刀公子相伴的孩子,起先忧心会不会闹出风波,她这等寒苦人家可经不起任何折腾,她撩起裙角就小跑到墙头,只不过恰巧看到那公子拉扯她儿子后领口的小动作,她不知不觉便一下子心境安宁下来。知道孩子打小就喜好爱慕那些行走江湖的侠客,倒马关旧城遗址上的比武,就没有一次落下过,有些时候,听到巷弄里玩伴的呼唤,也顾不得是在吃饭,便冲了出去,回来后倒也不忘记一粒米饭不剩地吃完,一边吃一边手舞足蹈与她说大侠们是如何出招的,让她瞅着只有满心欢喜。
许多无法与人言说的苦,也就不那么苦了。
听到孩子的“溜须拍马”,身段妖娆气质却秀气如闺秀的小娘子捂嘴笑了笑,一双眸子眯成月牙儿。她敛了敛神态,只藏了些风韵悄悄挂在眉梢,朝这位心地不坏的公子哥敛衽行礼。约莫是这些年艰辛孀居,对各色男人养成了一种敏锐直觉,一些欲擒故纵的阴暗伎俩,她大多可以一眼看穿,眼前这个咬着竹签的年轻男子,可比咱们倒马关那名只知附庸风雅的校尉公子,还要像大家族出来的子弟呢。更难得的是这公子看自己的眼神很清澈,这让她想起那口村头老井里的井水,干干净净,却看不透深浅,但总归是让人讨厌不起来的。
小娘子轻声道:“右松,还不把刀还给这位公子。”
稚童点头嗯了一声,站起身,虽眼含不舍,但还是利索地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把春雷刀交还给了弯腰接刀的大哥哥。
小娘子自然而然拍去孩子屁股上的黄尘泥土,穷人家的孩子,玩闹得再疯,也不能作践了一针一线缝出来的衣衫。她是一名北凉驿卒孀妇,没了男人,庄稼地便都由她独力做活。官府每年都会发下一笔抚恤银钱,不多,到手就八两银子,但总算让她有个盼头。私下听私塾先生说按北凉军律得有三十多两才对,多半是被官爷层层克扣了去,只不过她一个寡居妇道女子,也不计较这些,再者计较不来。倒马关附近村庄倒是有些男人想要娶她入门,其中还有位是带了军功的,可她觉得右松既然跟夫君姓了赵,就不能再让他喊别姓的男子一声“爹”了。右松性子皮是皮了些,可孩子这样才灵气。她略微识些字,比起寻常粗鄙村妇眼界要更宽,每天听着他摇头晃脑背私塾学来的诗书,她在一旁捻着灯芯,只觉得对一日劳作的辛苦,生活的不易,紧巴巴却充实的日子,也就没有什么怨言了。
遗址台基上刀光剑影,两位侠士你来我往,打得天昏地暗。下边观众大多是过安稳小日子的平民百姓,甭管你们是何方神圣,什么天山追风剑、斩马劈虎刀的,只要砰砰啪啪打得起劲,就不会吝啬掌声喝彩。整整一两百号观战者都大呼痛快,许多汉子都站在板凳上拍手叫好,反正也不需要他们掏半枚铜钱嘛。那些个下了赌注的,倒是相对要紧张,没怎么出声,只有看到押注人物打出好看的招数,才暗暗攥拳,看到落了下风就要揪心。
徐凤年没什么观战兴致,但也没流露出丝毫不屑,率先走下土坯墙头,那小娘子顺势牵起稚童的手,她生怕与这名公子待在一起,会惹来市井巷弄里最是能生根发芽的闲言碎语,哪里还敢在墙头逗留,只想着早早下了泥路,与孩子早些离开集市。他们母子所在的村子就在边上,不到一里路。孩子感激这位哥哥的大方,笑着扯了扯世子殿下的袖口。徐凤年回头,见孩子伸出手,似乎想要牵手,徐凤年笑了笑,却没有伸手,只是轻轻看了一眼微微张嘴满脸涨红的小娘子,不想让她难堪,故而只是捏了一下稚童的脸颊,大踏步离去。
小娘子悄悄呼出一口气,脸颊发烫得厉害,瞪了一眼孩子,后者到底是白如薄纸的孩子,只觉得娘亲比以往好看,是在害羞,却不知道她脸红个什么。
酣战总算落幕,再不结束,那些个被十几枚铜板雇来暖场的家伙就得把手掌拍红肿了,个个嗓子沙哑,倒不是说他们如何敬业,只不过这场比试委实打得精彩纷呈。黑炭汉子手中斩马刀,嘿,那气力可真算是力拔山河了,光是在上头挥刀几百下就让人觉得敬佩。更了不起的是那名白衣剑客,一剑在手,衣袖飘飘,如游龙惊鸿,让人眼花缭乱。
斩马刀壮汉败得心悦诚服,拱手认输,由衷说了几句称赞剑客的好话,这份豁达气度,又让看客们竖起大拇指。而让场下好几位小家碧玉心生痴恋的高明剑士,剑归鞘后,留下一句“行却江南路几千,归来不把一文钱”,飘然而去,端的潇洒不羁,有剑仙风骨。
终归是一幅皆大欢喜的画面,不等耍斩马刀的下台,就有一位家境殷实的老翁上去笼络示好。刘妮蓉正思量着如何出面,才能与那颇有能耐的斩马刀汉子不落俗套地亲近,一名鱼龙帮管事的中年人面有忧色地跑来,与她窃窃私语,刘妮蓉皱了皱眉头。不知为何,倒马关校尉竟然出面拦下他们,说是官牒出了点问题,肖锵都抬出了将门子弟的身份,一样不管用。看来今晚注定要在关内留宿,这让刘妮蓉有些不安。照理说倒马关只是一座小隘,这里官衔最大的副都尉不过六品,鱼龙帮倾力办事的那位,则是从四品,头顶官帽子大了好几级。虽说是武散官,不掌虎符兵权,但北凉军自成体系,抱成一团,顺藤摸瓜,总能牵扯出各种沾亲带故的关系。小小关隘六品折冲副都尉,在银子没少送出的前提下,没理由不卖人情。刘妮蓉顾不上那名斩马刀武夫,快步走向城头,遇到沉着脸的肖锵,显然受气不小,他见到刘妮蓉,走到官道一侧,低声苦笑道:“有古怪,今晚夜宿,要不安生。咱们找家闹市里的店住下,贵就贵些,这笔银子万万不能省了。每班十人,轮流值宿,熬过了今夜就好。”
刘妮蓉本就不是小家子气的女子,点头道:“是该如此。”
说话间,刘妮蓉瞥见那群马贩子径直朝他们走来,拥簇着一位神态傲慢至极的丰腴女子。这女子岁数不大,以一块精美貂皮做缠额的头箍。这种装饰凉州边境极为风靡,秋冬季节既可御寒,也美观,俗称貂覆额或者卧兔儿,最早由北凉王府流传出来,好像是大郡主徐脂虎最先如此巧妙装束,性子活泼的北凉权贵女子,都忙不迭地跟风。
貂覆额曼妙女子身边都是些一眼便知的老到练家子,气质沉稳,呼吸远较常人要来得绵长,尤其是女子身侧一名老者,眼神阴鸷如老苍鹰,双手十指如钩,不知修习何种功法,呈现出不合常理的淡金色,大抵是龙爪手这类霸道凶狠的外家套路。
七八号赳赳武夫众星拱月般拥着倨傲女子。除了她,瞧着最多余的是一名胭脂气浓重的敷粉男子,长得俊俏,就是过于女子般的阴柔,没半点阳刚气,他小鸟依人地贴着女子,丢向刘妮蓉这伙人的眼神十分阴狠玩味。
徐凤年缓步行来,见到场面有剑拔弩张的趋势,就停下脚步,打算远远观望。很不幸他这个细节,不仅被眼观八面的刘妮蓉撞见,惹来她的不悦,连那丰腴到了有点肥胖的女子都发现了。这婆娘撞见皮囊、气度俱佳的世子殿下,顿时眼睛一亮,嘴角勾起,竟是连刘妮蓉都不管,直截了当地朝徐凤年勾了勾手指,一脸要宠幸徐凤年的神色。
女子能如此当街色眯眯看人,也算脸皮和本事都了得。
徐凤年往后退了一步,这在刘妮蓉眼中,几乎已是该杀头的死刑,心想这佩刀青年实在是让人恼怒,怎的一点江湖儿郎的骨气都没有!继而一想,刘妮蓉嘴角冷笑,挂满了嘲讽鄙夷。这姓徐的本就不是江湖人士,不过是将军大门里一条跟主子摇尾乞怜的哈巴狗儿,寄希望于他能有何种担当,未免太高看他了。
那敷粉俊哥儿见身边女子动了春心,嫉妒到眼红,撒娇一般嘀咕了一声,“小姐,那小白脸佩刀哩,这些蛮子多粗俗。”
女子抬手就是一巴掌拍在这男子脸上,后者捧着脸,眼神幽怨,泫然欲泣,看到鱼龙帮刘妮蓉一伙人都让人毛骨悚然,只觉得反胃作呕得一塌糊涂,如此一来,对那姓徐的恶感倒是减轻了许多。
养面首如养猫狗的富贵女子面朝徐凤年,又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一张春意热脸,她可是一眼就钟情了这位身材修长的年轻人,吃腻了身边脂粉堆里冒尖的小白脸,总需要换换味道才能养胃舒心不是。她正要说话调戏那佩刀的小白脸,蓦地街道上响起一阵马蹄声,有四骑不顾闹市喧闹纵马奔来,满街鸡飞狗跳,所幸没有踩伤撞倒行人,归功于这四骑跋扈归跋扈,骑术倒也精湛。一名锦衣公子跃下马,身后三骑披甲扈从却岿然不动。
刘妮蓉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已经猜出这名公子的身份,倒马关折冲副都尉的长公子,周自如,八九不离十。北行沿线需要打点的地方和人物,刘妮蓉已经在路上被师父肖锵说得烂熟于心。记住周自如的名字,是因为这人连肖锵都着重提起,据说周自如不仅文采斐然,有诸多佳篇流传北凉,更是可开三石弓,百步穿杨,箭术超群。须知三十斤为钧,四钧是为石,能拉满三石弓已是膂力骇人,若还能保证箭矢准头,没有水分的话,足以直接进入北凉军担任游弩手。江湖军旅两相轻,可天底下还真没有敢小觑北凉军的无知莽夫。刘妮蓉望着这个周自如,没料到他下马后不是先与那女子言谈,而是对自己笑脸相向,这让措手不及的刘妮蓉下意识微微撇过头,回过神后才感到羞愧,眼神恢复冷寂。
在北凉勉强能算是将种子孙的周自如与那丰腴女子相谈甚欢。约莫是这位貂覆额有了周自如这般货真价实的真俊彦,顿时对徐凤年失去了兴趣与性趣,只是抛了个媚眼,与周自如走入关隘城门。跟如临大敌的鱼龙帮一行人擦肩而过时,她不忘示威地朝姿容清水芙蓉般的刘妮蓉冷哼一声,倒是周自如有意无意顿了顿脚步。肖锵松了口气,出门在外,只要不是武力睥睨世间的孤云野鹤,哪能事事称心如意,少不得面对各种势力憋屈几回。他生怕刘妮蓉上了心,便寻了个轻松话头说道:“这周公子文武双全,倒是配得上咱们妮蓉。”
刘妮蓉苦涩道:“师父,你知道我最反感这类官宦子弟了,看着和和气气,为人处世玲珑八面,其实吃人不吐骨头。”
肖锵笑了笑,不再打趣这个心气奇高的徒弟。当下众人便一起去找寻合适的客栈入住。一般而言,不入新开之店,不入换主之店,都是行走江湖的老规矩,道理也浅显,只不过就在倒马关驻兵眼皮子底下,倒不用太计较这些。他们最终找到一家闹市中的老字号,三十多人一晚就得花去将近二十两银子,饶是从小衣食无忧的刘妮蓉,都有些心疼,明知是本地熟客的话只要不到十两,但为了稳妥起见,即便被当作肥羊狠宰一顿,鱼龙帮也只能捏鼻子忍下。
这期间徐凤年安静地跟在后头,街上那一幕,让鱼龙帮对这位原本不是一条道上的佩刀青年十分轻视,心想你小子佩刀是拿来看的?都差点被一个娘们儿抢走当小白脸了,就算打不过那些恶仆,你小子好歹意思意思,摆出一张愤然的脸孔嘛,你这副不言不语还倒退一步的孬种行径,不是连累咱们鱼龙帮都陪着你丢人现眼?!
呸!
一名鱼龙帮年轻人吐了一口唾沫在徐凤年脚边。
江湖人直来直往,姓徐的马上得到现世报,除了捞到一口唾沫,他还被安排与一个资历最浅的帮众住在客栈最廉价的狭小偏房。徐凤年对此依然默不作声,并没有异议。与他同房的家伙叫王大石,可惜体魄性格都名字截然相反,个子矮小不说,还生得瘦如竹竿,非但不如茅坑里石头那般又臭又硬,反而性子十分懦弱温顺,只不过他父亲早年死于帮派斗殴,算是为鱼龙帮尽了死忠,刘老帮主惦念这份情义,力排众议将根骨不佳的王大石纳入帮中。
这小伙子虽说没半点武学天赋,但肯吃苦,做事也异常勤快,能出十分力,绝不偷懒一分,在帮里没少做刷马桶或者给师兄们洗衣物的脏活,任劳任怨,这些年受到的欺负得有几大箩筐。只不过这小子天生乐观,嘻嘻哈哈,从不叫苦记仇。一次在帮内刘妮蓉无意间看到他被欺负得过分了,就额外留心,对王大石稍微照顾了一些,这才让王大石的境况略有好转。这趟出门,小山头林立的鱼龙帮就王大石乐意对徐凤年挤出一个笑脸。大概是同病相怜,这次与徐凤年住在一屋,王大石不用顾忌师兄以及师叔伯们的脸色了,关上门后就主动喊了一声徐公子,还掏出刚才在闹市买来的倒马关特产细棋子糕。他其实买了两份,明面上那份足有一斤多,暗地里藏了三两不到,前者自然而然被师兄们搜刮了去,若非如此,喜好糕点的王大石就算花了钱,也连这三两美食都吃不到,这便是王大石苦中作乐出的小精明了。
在沉默寡言的徐公子面前,王大石明显有一种强烈的自卑,强烈到不知如何掩饰,他掏出了所有油纸包裹的细棋子乳糕,红着脸问道:“徐公子,尝一尝?”
徐凤年摇了摇头。王大石也不觉得意外,坐在桌前自顾自吃起来,才下嘴,就有几位师兄不敲门便推门而入。王大石愕然地转头,下意识下咽掉那嘴糕点,只知道完蛋了,被师兄们知晓他私藏了糕点,以后肯定又要被他们按下头去爬裤裆。
三位五大三粗的师兄进了屋子,在目瞪口呆的王大石身上搜了搜,没有想要的结果。其中一名师兄灰心丧气,迁怒王大石,一巴掌拍在脑门上,骂道:“你小子竟然没有偷偷摸摸黑下几块糕点,你他娘的是笨还是蠢啊?!害老子输给李豆那颗小辣椒半两银子,说好了,这半两银子得你出,过几日发了钱,你赶紧地还给师兄,听到了没?!”
一头雾水的王大石木然点了点头,那师兄临走还不忘再一巴掌拍下,骂骂咧咧摔门而去,“晦气!”
王大石等师兄们走远了,做贼般闩上门,再耳朵贴在门上,没听见脚步声,这才悬下心中惊吓,抹了抹嘴,一脸暗自庆幸的傻笑,丝毫没有那些糕点是他出钱买来就该是他的的觉悟。这种扶不上墙的烂泥,似乎被欺负才是再正常不过,若是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才是怪事。王大石看了眼空荡荡的桌面,傻眼了,这时徐凤年抬起手,将千钧一发之际摸走的失踪糕点重新放回桌上,王大石跑回桌边坐下,感激涕零得不知如何说话。
无形中做了一桩善事的徐凤年还是面无表情,并不与王大石套近乎,只是把椅子拉到靠窗位置,闭目休憩,好似老僧入定。
一等厢房里头,刘妮蓉与师父肖锵、客卿公孙杨还有一名洪姓管事分坐桌子四面。
桌上横一鞘双剑的肖锵轻声笑道:“妮蓉你仔细说说看那白衣剑客的剑法套路,那帮小兔崽子说得含糊不清,半点眉目都说不出。”
刘妮蓉跟肖锵习剑多年,而且自幼耳濡目染爷爷刘老帮主与各路高手对敌,其中不乏剑术高人,眼光颇为独到。她娓娓道来,几处精妙招式,还不忘以手指做剑,悬空缓缓比画。
肖锵可不是那沽名钓誉的剑士,一鞘双剑,最厉害的地方在于出鞘以后子母双剑可借势在身边四周一丈内如双燕回旋,攻守兼备。这当然不是那上乘剑道的御剑神通,而是取巧的剑招。肖锵自嘲完全不入剑道宗师的法眼,但在鱼龙帮看来已是极为玄妙的本领,便是见多识广的刘妮蓉也诚心敬佩,她辛苦习剑十几年,也只能做到让单剑回旋于周身三尺范围内,而且中看不中用,于对敌厮杀根本无益。
肖锵是鱼龙帮少数能在陵州武林排在二流冒尖位置上的高手,离刘老帮主的第一线相差其实不远,是帮内名副其实的剑术第一人,刘妮蓉拜师于他,肖锵不算误人子弟。
肖锵听刘妮蓉说完比武过程,微笑道:“如果为师没有猜错,那白衣剑客是当下边境风头很盛的程颐澈,本以为是糊弄老百姓的三脚猫功夫,不承想还真有些道行。可惜这位走得急了,否则还真可以论剑会友,若是能入了我鱼龙帮做客卿,那更是好事。”
刘妮蓉轻叹道:“可惜。”
肖锵看了一眼脸色木讷的公孙杨,笑道:“这程颐澈身手高则高矣,比起咱们老闷葫芦,还是差了火候。妮蓉,当年你公孙叔叔……”
公孙杨吃力地抬了抬眼皮子,神情古井无波,打断了老友肖锵的揭老底,摆摆手道:“没有的事就不要提了。”
肖锵无奈道:“我这还没说!”
公孙杨弯腰站起身,轻声道:“小姐,我先回房。”
刘妮蓉起身要送行,被公孙杨摇头拦下,他独自走出屋子。鱼龙帮都知道这位大客卿右足趾上患有湿毒,举步维艰还在其次,据说睡觉的时候连鞋根都拔不起来,所以走路微瘸,也不如何露面。鱼龙帮那些上了辈分的人物中,就这位连一个徒弟都没有收,只听说老家伙能使出五箭连珠的绝技,但谁都没机会亲眼见证,那张牛角大弓常年蒙尘悬挂在墙壁上,也不知是不是充门面的。等公孙杨离去,肖锵才透露了一些秘辛往事,刘妮蓉这才得知公孙杨曾有过骑马入城时,双手抓住城门将一匹烈马夹起悬空的壮举。真是如此的话,公孙叔叔巅峰时已经完全不输她爷爷了,只是不知这些年境界修为退步了没有。刘妮蓉深知武道一途,如逆水行舟,一日懈怠,就要荒废一月功夫,就像明珠蒙尘久了,重新擦拭也不复当年圆润珠光,所谓人老珠黄,便是这个道理。明珠也有性命,而武功境界同样有只可意会不可言说的灵性,经不起任何挥霍。
肖锵犹豫了一下,沉声道:“妮蓉,今日为师在街上看到有个熟悉的背影。”
刘妮蓉心头一跳,小声问道:“是师父的仇家?”
肖锵点了点头:“一个不棘手,就怕好几个人聚在一起。”
刘妮蓉语气镇定地微笑道:“怕什么,客栈离关隘就这么点距离,他们还敢公然闹事不成,再说有师父与公孙叔叔压阵,这群鼠辈,来一只杀一只,来两只杀一双,来三只全杀光。”
肖锵也被刘妮蓉的语气感染,涌起一股曾被暮气遮盖的英雄气概,笑道:“我辈习剑,当有这份豪气。妮蓉,你以后境界必定比为师高出一筹不止!”
刘妮蓉微微一笑。
只不过当夜幕降临,鱼龙帮就笑不出来了。
本意是住在闹市,好让那躲在阴暗处见不得光的宵小们心生顾忌,谁知竟然被人瓮中捉鳖了。
刘妮蓉站在窗口,脸色苍白,客栈外头火把照耀得黑夜如同白昼,对鱼龙帮有企图的势力竟然有三股之多。
第一股是二帮主肖锵的仇家,有五六人,并未骑马,显然是要趁着肖锵金盆洗手前最后一趟行走江湖,把这个仇给报了。江湖自有江湖的不成文规矩,大体上有三条,第一条金科玉律是几代仇犹可由子孙来报,但一般不祸及妻女,造就灭门惨案,别说官府通缉,武林中人也会不齿,侠义之士,若能力所及,更可能会出手教训。再就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别说那随意更换门庭的“三姓家奴”,就是才换一个师父,不论何种理由,都将是终生污点,故而拜师一事,几乎是江湖中人头等大事,不输士林中的士子及冠。第三条则是一旦摆完退隐仪式,摆过了金盆,倒去了碗中水,那么寻常恩怨,就要一概作废。
第二股势力并不出人意料,是白天貂覆额的女子,人人皆骑骏马。
最后一股简直让鱼龙帮心生绝望,感到五雷轰顶,竟是关隘折冲副都尉的大公子周自如,身后跟随骑兵八九骑,步卒甲士有二十余。
周自如的英俊脸庞在火光照耀下熠熠生辉,与二楼的刘妮蓉对视,缓缓道:“捉拿匪寇,闲杂人等自行避退。”
貂覆额女子言行无忌,丝毫不忌讳客栈鱼龙帮是否会听见,娇滴滴道:“周公子,说好了,那姓刘的女子归你,她手下那名佩单刀的小哥儿,可千万不能伤着分毫。”
周自如皱了皱眉头,没有答复。
隐约有不快的女子扯了扯嘴角,压下已经到嘴边的不敬言语,妩媚慵懒地高坐于马上,一只手贴在腰间,食指富有节奏地敲打着玉带扣上的纹头。
在这边境,有谁逃得出本小姐的手心?
为何男子可以坐拥后宫三千佳丽,不许我们女子有面首三百?
本小姐偏偏就要!
周自如自认饱读兵书,并且能够娴熟运用于世事,这些年无往不利,不仅成了折冲副都尉老爹的首席幕僚,出谋划策,还亲自设局,让好些榜上有名的江洋大盗都栽倒在关隘里,光是赏银累计就有两千多两白银。周自如不顾老爹肉疼,将这些银两大部分都分发给替他们父子卖命的倒马关士卒,他虽说是关隘这一亩三分地上最大的公子哥,但因为兔子不吃窝边草,在百姓中口碑一向不错。这次针对鱼龙帮撒下大网,只是临时起意。三天前陵州那边的几位草莽找到周自如一名哥们儿,吃了一顿花酒,宴席上说要对鱼龙帮里一位叫肖锵的痛下杀手。周自如原本不打算掺和这种江湖仇杀,不过那几位武林中人办事也爽利,扣押了一名亡命流窜到倒马关附近的劫匪,二话不说交给周公子。周自如见他们只要求将鱼龙帮留在倒马关一宿,不需要亲手沾上脏活,也就应承下来。孰料鱼龙帮到达以后,竟拿出了一名北凉前任兵器监军的手谕私信,这让周自如措手不及,当下便懊恼上了这帮不知轻重的江湖莽夫。只不过周自如深知好不容易攒下倒马关周公子一诺千金的名头,实在不愿意败坏了去,只得硬着头皮唱黑脸,拦下鱼龙帮一伙,不过暗中已经做好准备,一旦两伙人火拼起来,就让心腹带兵插手,绝不让事态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但黄昏时与身为倒马关熟客的貂覆额女子相遇,一番密谈,改变了周自如略显保守的初衷,转而决心要让鱼龙帮吃一个大亏,既要将原先的江湖人情收下,那些属于鱼龙帮的货物盈利,周自如也要收入囊中。当然不是与那当下已是虚衔武散官的将军撕破脸皮,而是亲自带人将这笔买卖去北莽敲定了。有貂覆额这个北莽女子牵线搭桥,到时候从四品武散官该挣的,周自如会一枚铜钱不少地双手奉送,甚至只会更多。如此一来,周公子也算与那位前任兵器监军搭上了线。至于鱼龙帮几十号人的身家性命,周自如也只能心中歉意几句了。
再者,他的如意算盘,可不止是算到了一箭双雕!
高坐于马上神情淡漠的周自如抬头看去,悄悄做了个手势,客栈中某间屋子,马上有嗓子粗糙的汉子竭力喊道:“爷爷今天被你们堵在这里,算爷爷阴沟里翻大船,认栽,但爷爷我有鱼龙帮三十几号可以换命的好兄弟都在这里,谁敢上来寻死,爷爷算他英雄好汉!”
鱼龙帮帮众大多都站在窗边看戏,本来理所当然以为能将自己择在外头,还想着有一场兵抓匪的好戏可以欣赏,不承想就听到这几句,帮众们差点一口鲜血喷在窗户上。这位王八蛋寇匪是哪条道上的,几个性子急躁的年轻帮众,提刀就要循着声音去宰了这只不知道哪个池子里爬出的龟儿子。还未出门,二帮主肖锵与管事就来将众人拢到隔壁相连的三间房子里,不许任何人出手。鱼龙帮这些年可没资格做那种养尊处优躺着收银子的帮派,帮里成员也见多了你来我往的算计,这时候再蠢笨也知道落进了陷阱,一个个大气不敢喘。若只是帮派之间的寻衅厮杀,他们谁都不惧,只是客栈外头那骑兵与甲士,实在让人胆寒战栗,便是侥幸活下来,事后擅杀官军的大帽子一扣下,鱼龙帮还能在北凉江湖上立足?
刘妮蓉脸色苍白地来到一间屋子外,平缓了一下急促的呼吸,伸手敲门。她行事不可谓不当机立断,身陷死局,连公孙杨都没有带上,单身赴会,带着莫大诚意,想要见识一下客栈内是谁要将鱼龙帮拖入万劫不复的泥沼。刘妮蓉寄希望于这些人只是想要银子,但她内心深处知道今夜十有八九是不能用银子摆平了。
手还没碰到门,蓦地寒光一闪,刘妮蓉悚然一惊,身体向后倾去,一柄锋利钢刀破门而出,刘妮蓉甚至可以清晰看到刀锋仅在自己脸面上一寸距离划下的一丝刀线!
房中人一击没有得逞,果断收刀,一脚踢在房门上。刘妮蓉娇躯倒地前,单手一拍地面,身体旋转,躲过门板,站在走廊中,脸色铁青,看到一名吊儿郎当将刀背扛在肩上的年轻人。这厮走出屋子,抽了抽鼻子,与刘妮蓉对视后哈哈笑道:“早知道是个皮娇肉嫩的娘们儿,小爷我就出刀含蓄些了。”
刘妮蓉压抑下心中怒气,尽量平静地问道:“为何要陷害我鱼龙帮?”
那年轻刀客虽然玩世不恭好似市井调戏小娘子的寻常无赖,但看人眼神与握刀气势,却让刘妮蓉一阵心惊,果然是北凉军中的精锐甲士。记得爷爷刘老帮主说起过军旅将士与江湖武夫的不同,兴许都手上染血,可相比后者的狠辣,前者会多出一种真正渗透到了骨子里的悍不畏死,这种坚毅,是面对千军万马锻炼出来的心气,是死人堆里咬牙爬回阳间的煞气。刘妮蓉心中确认刀客的身份后,全身冰凉,心情跌入谷底。
那人咧嘴一笑,开门见山道:“我家二哥相中了你,你若是识趣,就乖乖跟二哥回去,二哥要我交代你一句,你若是肯做他的女人,鱼龙帮也就失去这三十几号人马,有我二哥帮衬,你们鱼龙帮以后来往北凉北莽,畅通无阻,也算因祸得福,就当是二哥的聘礼好了。丑话说前头,二哥已经有了要明媒正娶的女子,刘小姐你嘛,做个没名没分的侍妾好了。别觉着委屈,其实是你们鱼龙帮攀高枝了。再者能让我赵颍川喊一声二嫂,得是多大的福气。”
刘妮蓉冷笑道:“你二哥周自如真是算无遗策,小女子佩服至极。”
自称赵颍川的青年刀客舔了舔嘴角,瞥了一眼屋中瘫软在椅子上的汉子。这可怜家伙落在二哥手心真算倒了八辈子霉,中了以往采花贼行走江湖必定首选的软筋散,死狗德行,原本还有些江湖好汉的硬气,不愿栽赃嫁祸到鱼龙帮头上,自己只好拿刀子在他大腿上慢慢划出一条血槽,离裤裆命根子只有半寸距离,这汉子总算没了矜持,按照二哥吩咐的言语扯开嗓子喊了一遍。
赵颍川盯着这个被二哥瞧上眼的刘妮蓉,心想二哥眼光就是好,笑道:“谈妥了,麻烦二嫂与赵颍川去后门一同离开,以后鱼龙帮是姓刘还是姓周,反正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二哥自然有本事让鱼龙帮一跃成为陵州数一数二的大帮派。谈崩了,那就怪不得赵某把你打晕了扛在肩上,丢到二哥私宅的床上去。万一你发狠要围殴赵某,也无妨,赵颍川自信还逃得走。至于屋里头那位,反正是死是活都已无关大局。可是二嫂,真要这般不打不相识才开心吗?”
刘妮蓉只觉得悲凉,官家子弟,都是这样城府阴险吗?周自如才是一名从六品折冲副都尉的儿子,算计便已是如此可怕,当初爷爷与那兵器监军子孙的合作,岂非更是与虎谋皮?难道一开始就是鱼龙帮死敌与那将军府设下的圈套?刘妮蓉深呼吸一口,平静道:“你要是能活着离开客栈,转告周自如一句,让他去吃屎。”
扛刀的赵颍川伸出大拇指称赞道:“二嫂好风采,只希望今晚后半夜到了二哥床上,也这般让人喜欢。”
原先根据周自如的谋划,赵颍川让那名流窜犯泼完脏水后与刘妮蓉说上话,就该离开,刘妮蓉肯服软是最好,不肯服软就由周自如亲自带兵闯入客栈抓人,这家客栈最大的后台本就是他周大公子,这点风波都不需要花费半分人情银两。赵颍川才说完,约莫是事情进展太过顺利,他并没有急着撤退,而是在走廊中拖刀狂奔,朝刘妮蓉冲撞而来。相距十步时,他往一面墙壁一跃,脚尖一点,折向另一面墙壁,再弹向刘妮蓉时的速度已超乎原先太多,无形中还有了居高临下的地理优势,蓦地一刀迅猛劈下,哪里有未来叔叔嫂嫂的情谊?刘妮蓉抬臂格挡,好一抹清亮剑锋,不愧是刘老帮主宠溺的孙女,这柄秋水长剑是足以让普通武夫垂涎三尺的利器。刀剑相撞后,赵颍川狞笑道:“给老子脱手!”
整条手臂酥麻的刘妮蓉后退两步,身形落地的赵颍川得势不饶人,不给刘妮蓉喘息机会,刀势大开大合,逼得刘妮蓉只能硬抗,无暇使出什么精湛剑术,可见赵颍川也绝非一味自负莽撞的人物。军中健儿,剑术刀法,归根到底,都是干净利索到极点的杀人手段,从不花哨华丽。江湖人士则不同,或多或少追求招式的精妙瑰丽,难免有烦琐嫌疑。境界低的,是匠气,境界高的,可就是仙气了。赵颍川自知与刘妮蓉这等正儿八经帮派里的精英对敌,就不能给他们玩弄招式的机会!刘妮蓉一退再退,死死咽下一口涌到喉咙的鲜血,在赵颍川终于换气间隙,被刀猛敲的长剑顺势脱手。赵颍川心中一喜,因为这位终究是二哥心动的女子,不好真正痛杀,就准备拿捏好一个分寸,将这名剑术其实不俗的刘小姐给擒拿下。殊不知才松懈,那柄脱手长剑竟然诡谲地绕刘妮蓉身体一圈,以一个刁钻角度抹向了赵颍川的脖子!
赵颍川扭过头,被削下一缕头发,堪堪拿刀击回,嬉笑道:“好一手离手剑,若非二哥提醒我二嫂的师父肖锵擅长双燕回旋,赵某还真要吃了大亏。”
刘妮蓉不动声色,舒展双臂,伸手并不是握住长剑,而是一根手指在剑身上弹指,另一只手掌拍打剑柄,长剑在空中急速旋转,如同一个被稚童鞭打而起的陀螺,朝赵颍川飞去。
饶是年纪轻轻便已在战场上无数次在鬼门关转悠的赵颍川,也言语一凝,破天荒流露出沉重脸色,不敢贸然抽刀,生怕刀势被那女子借势了去。
二哥说过鱼龙帮老帮主的炮捶拳震陵州,最精妙的压箱招式便是夫子三拱手。连续三次“拱手”,劲道倍增,与寻常招式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武道常理截然相反。这刘妮蓉分明是将夫子三拱手融入了双燕旋的剑术里去,有些棘手!赵颍川打定主意避其锋芒,抽刀后退。身后是一扇房门,他后背骤然发力,撞碎木门,略显狼狈地退入屋中。见到门外的刘妮蓉没有乘胜追击,他握住长剑后,嘴角终于遮掩不住颓势地渗出血丝。
赵颍川握刀抖了抖,恢复玩世不恭的潇洒姿态,嘿嘿笑道:“二嫂耍得一手好剑哩。”
刘妮蓉抹去嘴角血迹,笑了笑道:“我哩你老母。”
瞬间冷场。
赵颍川嘴角抽搐,显然没料到这么一个女子也会说粗话。屋里头其实还有两位,只不过不管是自己人刘妮蓉,还是倒马关刀客赵颍川,都不认为这两个家伙能做什么,她只是担心他们被殃及池鱼。对摆平这名只是藏拙才暂时落入下风的刀客,刘妮蓉没有信心,而一旦生死相搏,自己也只能够侥幸活下来。她眼神轻移,示意屋中两人不要轻举妄动,但下一刻,她就失望了。失望情绪有双重,一重是那名同样佩刀的年轻男子站在窗口,屹立不动,一脸漠然;但最让刘妮蓉焦急的是王大石竟然不顾形势,大喊一声就冲向赵颍川。
鱼龙帮开宗立派的绝技无疑是她爷爷的炮捶,那是两禅寺其中一种拳法的分支,并不追求套路的繁复,而是致力于瞬间的爆发,这套拳法若有雄浑内力的底子做支撑,杀伤力自然是不容小觑的,可惜到了那入帮派不久而且始终没能登堂入室的王大石手里,就成了花架子。赵颍川甚至好整以暇地等拳头到了脸前,才出脚踹在王大石膝盖上,微微撇头就让拳头落空,下一刻北凉刀已经搁在王大石的脖子上。
赵颍川一手握刀,一手拎住王大石的脖子,一脸为难地自言自语道:“是割断脖子呢,还是掐碎脖子呢?”
刘妮蓉出声道:“不要!”
赵颍川听到屋外越来越清晰的马蹄声,知道二哥一方已经胜券在握,也就有了忙中寻乐子的悠闲心思,笑眯眯道:“二嫂,你与我说一声,小叔叔好生猛哩,我就放了这废物。”
王大石虽说身手令人沮丧,倒是有些憨傻的骨气,被人制住,还是涨红了脸喊道:“小姐,不要!”
刘妮蓉面无表情道:“我说。”
赵颍川五指发力,往上一提,王大石顿时身体悬空。赵颍川得寸进尺道:“二嫂,可千万别忘了那个‘哩’字。”
刘妮蓉正要认了这份羞辱,刚刚张嘴,就彻底合不拢,她瞪大眸子,仿佛见到了神魔鬼怪。
只见赵颍川死鱼一般,两颗眼珠子充盈病态的血丝,已是垂死的迹象。
赵颍川身后,站着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佩刀男子,给出致命一击的他,根本没有抽刀出鞘,只不过是将手掌刺入了赵颍川的后背,捏断了整条脊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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