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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雪荷楼轻起风波,刘怀玺投诚北凉

        两人一起趴在窗栏上,良久过后,宋夫人轻声说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徐公子要休息了吗?需要有人侍寝吗?”

        徐凤年一本正经道:“我屋子里的床小了点。”

        雪莲城青楼繁多且扎堆,高楼绵延开去,层层叠叠的飞檐竟然堆砌出一种类似皇宫大内的气势,雪荷楼就是其中翘檐最高的那一栋,足有八层楼,步步登天,快活似神仙,不夜城的名头也来源于此。正值拂晓时分,那条宽阔主街也不见冷清,不断有衣衫不整的豪客在妖娆女子的依偎下走出青楼,若是在街上遇上了床榻上的“连襟”,男子间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徐凤年让那名拂水房死士在前遥遥领路,当他走在满是浓郁脂粉香气的街上,不乏劳累整宿本该回楼补觉的青楼姑娘对徐凤年抛着媚眼,胆大些的女子,更直接拿荤话勾搭这位脸很生的俊哥儿。街道很长,徐凤年佩刀前行,惊呼声、吆喝声和调笑声中,以至于许多堪堪爬上床却未曾睡死的女子都循着声响动静打开窗栏,趴在栏杆上,笑望着这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也不知谁开了个头,嚷了句“公子,奴家倒贴二十两银子,来不来”,很快就有人喊三十两。那名雪荷楼除了宋夫人外唯一知晓徐凤年身份的拂水房二等谍子,冷汗直流的同时,也横生出几分豪气干云的气概,觉得北蛮子那边如果换个年轻的女帝执政,那么凉莽是不是就不用打了?

        徐凤年躲过那些包括瓜果、丝巾、兜肚在内乱七八糟的物件,有些无奈,这才记起自从跟抱白猫武媚娘的那个她分别后,好像就再没有逛过青楼了。更早时候,跟李翰林、严池集、孔武痴四人一起逛荡,倒是也经常有这幅场景,只不过那时候凉州、陵州的销金窟都知晓他的身世背景,更多是奔着世子殿下的头衔和他们兜里的银票去的。雪荷楼不同于其他青楼位于街道两侧,独占街道尽头,鹤立鸡群,如面北朝南的君王,两旁有文武拱卫。街道上的反常喧闹,也惊动了雪荷楼,所以等徐凤年走到楼外时,六楼以下都有好奇女子的脑袋探出窗口,只不过雪荷楼规矩森严,不敢像同行那般胡乱凑热闹,尤其是当她们看到魁梧汉子站在台阶下摆出恭候贵客的姿态,更是不敢造次。

        徐凤年对于这个无伤大雅的小插曲并不在意,四大宗师中拓跋菩萨已经确认北返,邓太阿从来都不是敌人,曹长卿在广陵道,天底下还有谁能行刺,又有谁敢?

        宋夫人没有大张旗鼓下楼出迎,显然是谨慎起见。徐凤年直上顶楼,宋夫人和那名不久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雪荷楼新花魁于清灵屏气凝神站在一间雅室门口,见徐凤年来到跟前,宋夫人推开门,徐凤年跨过门槛进入古色古香的房间。宋夫人和于清灵悄悄跟上,那个汉子很快关上房门,站在房外当起了门神。在徐凤年找了张椅子落座后,不用宋夫人出言吩咐,于清灵就开始煮茶。桌上茶具早已备好,在徐凤年眼神示意下,宋夫人也跟着坐下,柔声询问要不要吃些早点,徐凤年摇摇头,问道:“邵牧和那两个孩子安顿好了?”

        宋夫人禀报道:“都安置妥当了。按照命令,雪荷楼明里暗里的势力开始运转,最迟今晚就能夺来刘怀玺府上那株雪莲。”

        于清灵煮茶原本行云流水的动作出现一丝凝滞,宋夫人不动声色,但刹那间眼眸细细眯了一下。徐凤年摆手道:“撤掉任务,没有这个必要了。”

        宋夫人点了点头,没有流露出任何疑惑表情。

        徐凤年轻声道:“我会在雪荷楼休息一天,你们一切照常便是,不用花费心思招待。”

        宋夫人欲言又止,不等徐凤年说话,就马上打消念头,面带愧疚道:“是奴婢逾越了。”

        徐凤年笑道:“没什么不好说的,我就是跟一路追到雪莲城内的拓跋菩萨又打了一场,依然没能分出胜负生死。估计李密弼这会儿正捶胸顿足,为了这场针对我的截杀,北莽朱魍的代价可不小。”

        于清灵如遭雷击,手脚僵硬。

        北莽军神拓跋菩萨,谍子这个行当老祖宗的李密弼,哪一个不是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恐怖人物?

        徐凤年歉然道:“在我踏入雪荷楼后,你们的身份很快就会被有心人发现端倪。雪莲城各方势力中,唯一的威胁是西蜀,不过你们放心,一来西蜀短时间内自顾不暇,加上他们的谍报底蕴一向单薄,再者我也会派一拨拂水房死士赶来此地,不出意外,领头人叫樊小柴,如果有必要,指玄境界的剑道宗师糜奉节也会同行。因为雪莲城暂时不能舍弃,我需要有近水楼台先天优势的雪荷楼,帮忙盯住西蜀、南诏两地的形势变化,将来我也许会强人所难,要你们去南诏联络某些人。”

        宋夫人笑道:“能够为清凉山和拂水房尽绵薄之力,这是雪荷楼的莫大荣幸,万死不辞。”

        于清灵眼角余光中,宋夫人神采奕奕,笑意温暖,这跟自己印象中的宋夫人实在是相差极大。于清灵自从年幼在雪荷楼安家后,记忆里的宋夫人,无论是滴水不漏的待人接物,还是运筹帷幄与那些男子枭雄钩心斗角,从来都是不苟言笑的清冷架势,哪怕面对包括她于清灵在内这些花魁清倌儿,偶有笑脸,也从来都吝啬。于清灵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会心笑起来的夫人,如同画龙点睛,韵味尤为悠长。很快于清灵就稳了稳心神,收拾好紊乱情绪,递给那名年轻公子哥一杯采摘自南诏境内天母峰顶老茶树的雀舌尖,趁着他伸手接过茶杯的短暂时光,于清灵的打量视线轻描淡写一扫而过。她不傻,若说仅是让宋夫人郑重其事恭谨接待,那么北凉拂水房内那些个身份隐蔽的大珰头目都有这个资格,但是要说跟拓跋菩萨大战,言语间还有一种可以分出胜负生死的意味,那么眼前英俊男子的身份自然而然水落石出了——整个北凉,唯一比兼任北凉都护的拂水房幕后首领褚禄山更有权势的那个人——凉王徐凤年!于清灵不得不感慨,他真是年轻啊。

        徐凤年没有计较于清灵的那点小心思,一边优哉游哉喝茶,一边随口跟宋夫人聊着雪莲城的风土人情,而且跟拓跋菩萨纠缠了大半个月来,每时每刻都处于生死一线间,他也需要从雪荷楼这边获知凉莽大战的动态和天下大势的风云变幻。只不过雪荷楼位于西南边陲的塞外小城,地理位置无法跟西蜀、南诏境内的八房相提并论。雪荷楼在拂水房内外七十二房中也仅位于中游位置,只是宋夫人身份特殊,连褚禄山都刮目相看,加上徐凤年和拓跋菩萨一路从西域北部打到南方,拂水房就稍多传递了一些额外谍报给雪荷楼,为的就是徐凤年一旦进入雪莲城,能够第一时间得到消息。但是徐凤年也只能得知刘寄奴的虎头城依旧力保不失,凉州北那座规模犹胜虎头城的巨大新城马上就要动工。在流州青苍城一带,龙象军和柳珪大军有过一场试探性的厮杀,双方损伤都在承受范围内。再就是,继葫芦口内卧弓、鸾鹤两城被北莽先锋大将种檀攻破后,霞光城也在北莽不计代价的攻势中沦陷,那个经由自己这个北凉王亲笔批红首肯,然后以北凉都护府名义和褚禄山亲自下达军令去名的虎扑营,这个曾经功勋显著的幽州步卒老营,从主将荀淑,到二十三名都尉和四十七名副尉,再到所有士卒,全营两千七百二十六人,全部战死。于清灵不知道为何,当她听着这些简明扼要的话语从宋夫人嘴中说出后,好似听到了巨大的战鼓声、厮杀声,狼烟遍地,横尸遍野,一张张鲜血模糊的脸孔,一把把出鞘的北凉刀……而当她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却看到那个靠在椅背上喝茶的年轻藩王面无表情,根本就是无动于衷的神色,于清灵这个好不容易才跻身拂水房二等房的卑微棋子,突然就情不自禁地愤怒起来。她蓦然间胆气雄壮,直直盯着这个能够在某些时候正大光明身披蟒袍的年轻人,眼中充满了质疑和愤懑:边关将士在为你为你徐家慷慨赴死,你难道就不能稍稍流露出一点悲戚吗?难道他们因为是北凉三十万铁骑之一,就要死得天经地义,甚至让你懒得皱一下眉头?!

        宋夫人轻声道:“幽凉两州发生在关外的战役,从开战以来,北凉边军至今为止没有一人投降。”

        徐凤年点头道:“在北莽大军入关之前,哪怕我们有人愿意投降,北莽也不会受降。”

        于清灵本该要给他倒茶续杯,突然撒气一般重重放下茶壶,然后惨然一笑,怀着死即死的心态,就要大逆不道质问这个年轻藩王到底有没有心肝。

        只是不等于清灵开口,察言观色何其老辣的宋夫人就厉色道:“闭嘴!于清灵,你滚出去!”

        于清灵魂不守舍地起身,失魂落魄地离开雅室。

        宋夫人苦笑道:“王爷,于清灵只是个孩子,这辈子都活在没什么大风大雨的雪莲城里,她什么都不懂,还请不要怪罪。”

        徐凤年弯腰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上茶,也给宋夫人倒了一杯,摇了摇头:“无妨。”

        宋夫人轻声道:“雪荷楼是两栋楼由一座空中廊桥连接的鸳鸯楼,‘空中阁楼’的美誉也因此而来。前楼主要是用以酒宴茶饮,客人一般都是夜来晨走;后楼下榻住宿,多是雪荷楼熟悉底细的回头客才能入内。只是奴婢不知王爷是想住在后楼,还是在附近找一栋安静宅子休息,不远,只需要走上半盏茶工夫。”

        徐凤年笑道:“不用太麻烦,我就住在后楼好了。”

        宋夫人有些犹豫。后楼倒是有装饰不输王侯家的上等房,只不过雪荷楼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多有一掷千金的各地豪客在此温柔乡逗留,往往一住就是十天半月,乌烟瘴气的腌臜事常有发生。宋夫人的言下之意,自然是希望年轻藩王能够拣选一处闹中取静的院落,否则堂堂北凉王与那些男人同住一楼,成何体统?不过既然他发话了,宋夫人也不去画蛇添足,领着徐凤年下到六楼,走入那座别具匠心的廊桥。来到后楼,宋夫人没有安排雪荷楼女子去准备那些他洗浴后需要更换的衣物,一切事务皆是她亲力亲为,甚至连为房内浴桶倒水也是她一手包办,至于自荐枕席之事,宋夫人不敢奢望,也不会作此想。天下青楼中,任你再姿色出众,任你有再多裙下之臣,还不都是庸脂俗粉、残花败柳?出淤泥而不染?真当自己是坐在莲花台上的女菩萨了不成?

        衣衫褴褛的徐凤年把宋夫人送到门口后,摘下那柄凉刀,洗浴更衣,刮胡子剪指甲,总算神清气爽了。然后坐在桌前,心思微动。当年邓太阿赠送的飞剑残余,一一出袖浮现在桌上一尺处。玄甲、青梅、竹马、朝露、春水、桃花,蛾眉、朱雀、黄桐、蚍蜉、金缕、太阿,最初总计十二柄飞剑,蕴藏十二种剑势,剑势已经了然于心,只是数次大战后,飞剑却只剩下四把了,分别是青梅、竹马、黄桐、蚍蜉。世人常言物是人非,在徐凤年这边,反倒是人依旧物渐无。徐凤年没有收起四柄相依为命的飞剑,让它们安静停在桌面上,闭上眼睛,开始吐纳。道教之所以精通吐纳术,并且推崇返璞归真,有个说法:初生婴儿的呱呱坠地,是一口吐出前生浊气;幼龄稚童经常哭泣,在于“腹有浊气不去藏”,属于不知吐纳养生之术却真气天然长存,所以契合“天真”二字。一个人成年以后,虽说学会了逢事隐忍,喜欢用喜色不露形来称赞某人的成熟,但是在道家看来,反而是有悖天性的。

        徐凤年半睡半醒,恍恍惚惚。

        吐纳一呼一吸,心神一收一放。这一刻,耳中听到雪荷楼内外许多的动静声响,下一刻,便像是世间万籁寂静。

        徐凤年想起了鱼鼓营那个瞎子老卒许涌关,赴京驿路上的六百声恭送,想起了从蓟北一直战至葫芦口外的幽州骑卒,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

        不知过了多久,徐凤年被门外一阵细碎脚步声惊醒,猛然发觉窗外已是华灯初上。他收起飞剑,走到窗口,怔怔出神。

        经此一战,徐凤年有信心不需要多久,就能够与拓跋菩萨真正打成平手,也有跟四大宗师中杀力最强的邓太阿一较高低,至于寻常人看来名声最大但是在四大宗师中只算“敬陪末座”的曹长卿……毕竟拓跋菩萨是公认只输给王仙芝的万年老二,邓太阿在李淳罡借剑和出海访仙后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而徐凤年借着一举战胜王仙芝的东风,在江湖上的声势正值如日中天,唯独曹长卿多年来不曾跟同等修为的大宗师交手,哪怕在太安城带着姜泥昙花一现,终究没有大打出手,只是跟顾剑棠、柳蒿师几人稍稍过招,没有真正的生死大战,所以比起徐凤年、邓太阿、拓跋菩萨三人,难免就会被看低许多。但是徐凤年心知肚明,儒圣曹长卿改弦易辙后,四人中,其实这位大官子不但境界最高,也已经是战力最强的那一个,这个时候的曹长卿,恐怕比起自己天人体魄犹在的巅峰时候,毫不逊色了。

        房外,宋夫人带着那个徐凤年至今还不知道姓名的拂水房精锐死士轻轻叩门。得到允许后,宋夫人推门而入,说道:“刘怀玺孤身一人登门拜访雪荷楼。奴婢不敢自作主张,所以不得不打扰王爷的休息。”

        徐凤年笑道:“一起去见一见好了,我也很好奇这位称雄一方的传奇人物。宋夫人你到时候就说我是雪荷楼新近接纳的护院。”

        宋夫人似笑非笑,忍着。徐凤年打趣道:“嗯,确实,就算雪荷楼财大气粗,好像也雇不起我这样的打手啊。”

        三人一起走在铺有西蜀华美丝绸织就的地衣廊中,拐弯后途经一间房,正巧有客人开门,一行人鱼贯而出,四男一女。女子身穿紫衣,腰间左右佩紫鞘长剑和一只精致紫竹笛子,姿色不俗,脸色冷清,拒人千里。其余三个年轻人风姿迥异。为首一人性子跳脱,面容清秀,“他”是蹦出门槛的,双手交错负后,正对着一名身材高大的剑眉男子笑着说话。另外一人有世家贵公子风度,面如冠玉,锦衣豪奢,他在跟一位两鬓斑白的背剑老人窃窃私语。两拨人对撞在一起,其实一方各退一步,也就这么云淡风轻地擦肩而过了,只是为徐凤年和宋夫人领路的拂水房死士没有停步的意思,而那个最早出门的“公子哥”,大概是在家中被长辈宠溺惯了,就没有那份出门在外事事礼让的好脾气,挡在廊道中央,摇晃肩膀,眯眼嬉笑着。宋夫人微微皱眉,徐凤年不动声色地摇头,宋夫人心领神会,对本想横冲直撞过去的雪荷楼头号高手淡然道:“蒙离,算了。”

        听到蒙离这个名字,一行人中只有负剑老人眼皮一抖,除了他这个老江湖,其他人都是第一次进入雪莲城,虽然身边的晚辈都不是什么不知天高地厚的无良子弟,但是紫衣女子和那双兄妹各自所在的宗门和门庭,在西南州郡内出类拔萃,至于那个没有根基的高大年轻人,也是难得一见的草莽后起之秀,他们打心底里还是瞧不上这座边境小城的。只是老人却听说过蒙离这个人,其在雪莲城极少出手,但据说跟刘怀玺麾下的几大高手有过一次人数悬殊的死战,后者大多数人从此消失在江湖上,而刘怀玺是公认的二品小宗师,既然蒙离至今还活得好好的,就说明要么是雪荷楼不好惹,要么是蒙离有跟刘怀玺叫板的身手。老人自认剑道登堂入室,对此人哪怕没有太多忌惮,可在别人家门口对上这种地头蛇,也不得不谨慎对待,多一事总不如少一事。

        就在老人打算主动退让一步息事宁人的时候,那个女扮男装的年轻女子已经啧啧道:“算了?好大的口气,你们是谁啊?不算了,难道还想要咋的?”

        早于同伴先到雪莲城的紫衣女子轻轻叹气,跟那个与少女面容几分相似的贵家子弟说道:“那位妇人便是雪荷楼的大当家,雪莲城都称呼她为宋夫人。”

        这位世家子嗯了一声,出身郡望高门,不缺养气功夫,没有什么惹事的心思,对那个语气冲天的女孩笑道:“死丫头,回来。”

        少女不情不愿,但好歹也不再气势汹汹。只是很快就又有人火上浇油,那满身草莽气的高大青年眼神炙热起来,死死盯着风韵犹存肌肤宛如少女的宋夫人:“你就是雪莲城的宋夫人,那个早年让西蜀益州副将也没讨到好的女人?”

        他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牙齿:“夫人,我叫张武侯,就是那个在南诏赵家郡王府前撒尿的家伙,我对你仰慕已久了!”

        宋夫人没有因为年轻男子的轻薄言语而恼羞成怒,笑了笑:“知道了。”

        少女对身边男子的见异思迁显然十分不满,冷哼一声,望向宋夫人的眼色更加挑衅:“张武侯,你仰慕个什么,她的岁数都能当你娘了!”

        出道以来便凭着行事猖狂名动离阳西南的张武侯笑眯眯道:“宋夫人的好,小丫头不懂。”

        负剑老人忧心忡忡,那个风度翩翩的世家子也是无可奈何,只是要说害怕因此惹恼了整座雪莲城,那也是个天大笑话。

        徐凤年实在没料到这些人胆子架子大到这个境界,也不愿意让这些家伙继续侮辱宋夫人,笑道:“出门在外,好好说话,最不济也要说人话。”

        然后徐凤年转头望向宋夫人:“难道如今行走江湖,都是恨不得在脸上刻上‘来打我啊’四个字?我当年就没这份气魄。”

        宋夫人微笑道:“大概这几位要么是王仙芝、曹长卿的高徒,要么是离阳藩王、郡王的儿女,所以胆识大些。”

        徐凤年哈哈笑道:“就算是这样,也照样说不过去啊。”

        好像在跟徐凤年打哑谜的宋夫人点点头,故意一脸恍然道:“对哦,还是说不过去。”

        少女给气坏了,怒道:“不要脸的狗男女!今天你们别想从这里走过去!我管你是什么宋夫人,不一样是个妓女,还是年老色衰的妓女!”

        宋夫人根本无动于衷,她用短短十二年时间就让雪荷楼成为西域南部最大的青楼,势力盘根交错,连刘怀玺都不得不容忍这卧榻之侧的眼中钉,哪里会被一个小姑娘三言两语就打破金身。如果不是北凉王就在身侧,若是让她放开手脚展开言辞交锋,宋夫人能轻轻松松让那小姑娘一辈子都留下心理阴影。作为拂水房培养出来的死士,蒙离最重规矩,只要宋夫人不发话,他就算起了浓重杀心,也不会有所动作,但是已经浮现几分狰狞笑意。

        徐凤年笑道:“差不多就行了啊。”

        那少女冷笑道:“老女人养的小白脸,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跟我说话?!”

        张武侯本就是胆大包天的货色,暗中又有可谓惊人的凭仗,此时嘿嘿笑道:“不服气?要不咱俩练练手?你要是赢了,我们让路,输了嘛,宋夫人归我,如何?”

        徐凤年笑了笑:“练练手,行啊。”说完后缓缓前行。蒙离迅速主动后撤,腾出位置。他的眼神绽放出近乎癫狂炽热,甚至手脚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天下四大宗师之一啊,几个人能亲眼看到他们四人出手?眨眼过后,那个少女都没有察觉到一丝异样,身后就传来一声震天响声,然后她就发现身边的张武侯变成了那个模样皮囊还“凑合”、笑起来最可恶的年轻人。

        原来张武侯被徐凤年轻轻一掌按在额头,推了出去,一路倒撞,撞开墙壁,穿过房间,又破开墙壁,就那么从雪荷楼的八楼摔出去。

        一行人中,负剑老人武道修为最高,但他也完全没有看清楚这个气势平平的年轻人是如何出手的,老人只是本能就要伸手绕后去拔出长剑。

        徐凤年只是站在年轻女人身侧,看着那先后两个略显扎眼的窟窿,耐心等了半天,这才转头,望向那个满脸惊骇的西南剑道宗师,笑问道:“怎么,连剑都拔不出来了?”

        这时候所有人才发现他们心中高不可攀的剑道宗师,伸手握住背后的剑柄,重不过几斤的长剑好像沉如山岳一般,无论如何使劲都难以撼动分毫。

        这一幕,实在是太荒唐滑稽了。

        这场偶然的风波,看似寻常的寻衅和意气之争,其实一行人中各有心机。不说那个已经摔出雪荷楼的可怜虫,紫衣女子是要为自己在西南江湖上借势扬名。女侠走江湖,赢得“仙子”的名号不过是第一步,还需要五花八门的手腕去经营,攀附参天大树以便狐假虎威,跟前辈名宿交好,悉心笼络有银子有家世的年轻公子,等等,样样都少不了。在西蜀道上威风八面的世家子是因为眼尖,看到了徐凤年腰间那柄旧式凉刀,他所在家族当初吃足了徐家虎狼之师的苦头,对北凉徐家那是恨不得剥皮抽筋,对于喜好佩凉刀的西蜀纨绔子弟,迁怒之下,这么多年来他亲手玩死玩残了不少。在雪莲城碰上一位,除了不顺眼,更多是希望投石问路,试图一场闹剧,把雪荷楼的老底子掀开一些,如果真是跟北凉有染,那他就有一桩唾手可得的功劳了。至于那个恼怒张武侯见异思迁的女子,自己何尝不是眼前一亮了?她的心思最简单不过,在感兴趣的陌生男子面前,她就想着要让他的视线都留在自己身上。

        徐凤年望向那个难堪至极的拔剑老人,和颜悦色道:“慢慢来,我不急。”

        片刻后,成名已久的老人百般挣扎都是徒劳,已经彻底绝望,就要低头服软认输的时候,突然鞘中长剑被他拔出大半,连老人自己都感到匪夷所思。

        使劲盯着老人的两女一男都如释重负。

        结果,接下来老人手中的长剑又自行归鞘。

        出鞘,再入鞘。

        如此反复。

        老人想死的心都有了。

        宋夫人突然捧腹大笑起来,她十多年从没有这般舒心过。

        小小廊道,风云变幻后,人间百态尽显。负剑老人颓然松手,数十年砥砺打磨才养孕而出的那份明澈剑心,被彻底打破,神情呆滞,宗师风范丧失殆尽。千辛万苦闯出仙子名号的紫衣女子,冷漠神色如冰雪消融,欲语还休,一双会说话的剪水眼眸,其中意味竟有敬畏、仰慕和愧疚三种之多。那个西蜀世家子收敛了浑水摸鱼的念头,摆出伏低做小的退步姿态,又尽量维持住大家子弟该有的气度,不至于流露得太过见风使舵。他的妹妹反差最大,初生牛犊不怕虎,她非但没有退缩,反而瞪大眼睛,只差没有在脸上写出“咱俩私定终身吧”。

        宋夫人没有在这四人伤口如何雪上加霜,收敛了笑意,来到徐凤年身边,一副旁若无人的模样,开始为徐凤年介绍诸人:“紫竹仙子黄春郁,师门是西蜀道仅仅排在春帖草堂之后精卫剑山,她的恩师是‘剑山四峰’中的斗牛峰主邓郐,前段时间曾经在刘将军府邸做客,昨日才来到雪荷楼。如果没有猜错,兄妹二人来自西蜀益州陆家。至于这位遇敌不愿……哦,是不屑出剑的前辈,叫阮京华,是西蜀道上有数的江湖宗师,曾有诗坛大家赞誉其剑术有‘千骑卷雪过大岗’之势,故而在离阳西南武林中有个‘千骑剑仙’的外号。”

        好不容易还魂的老剑仙听到“不屑”这个刻薄说法后,差点当场一口老血喷出来,脸色铁青,嘴皮子剧烈颤抖。

        徐凤年终于正视老人,笑问道:“你就是阮京华?年轻时候因为仰慕剑神李淳罡才弃文习武,还写过那首脍炙人口的诵剑名篇《三尺》?”

        老人愣了一下,这位半点精气神都不剩的剑道宗师,缓缓点头。

        徐凤年出人意料地说道:“失礼了。”

        阮京华只觉得匪夷所思,就连宋夫人也一头雾水。徐凤年轻声笑道:“曾经有位剑道前辈说你天赋平平,剑术难成气候,不过写的诗不俗气,阮京华就不该练剑,应该做个经世济民的读书人。”

        让那对陆氏兄妹感到诧异的是,阮京华在刹那迷茫后,紧接着整个人如同鬼上身一般,老泪纵横,哭哭笑笑,颇像是个私塾蒙学天天挨板子的迟钝稚童,突然有一天被治学苛刻的先生好好夸奖了一句。又像是个皓首穷经的不第秀才,落魄一生,突然有一天只觉得朝闻道夕死可矣。学那武林盟主徽山轩辕穿那紫衣的黄春郁,发现那一行三人都远去了,阮京华仍是沉醉其中,久久不能自拔,仰头喃喃自语:“无匣也无鞘,暗室夜常明。三尺木马牛,可折天下兵。欲知天将雨,铮铮发龙鸣。提剑走人间,百鬼夜遁行。飞过广陵江,八百蛟龙惊。世人不知何所求,那袭青衫放声笑:天不生我李淳罡,剑道万古如长夜!”

        在前往刘怀玺房间的路上,宋夫人解释道:“根据谍报,那个叫张武侯的游侠儿,已经暗中投靠了新任益州将军。益州陆氏和精卫剑山的主要人物,如今也都是益州刺史府的座上宾,加上先前有黄春郁做铺垫,看来他们这趟雪莲城之行,是奔着拉拢刘怀玺去的。王爷,需不需要将这些人留在雪荷楼?”

        徐凤年摇头道:“暂时还没有跟西蜀道彻底撕破脸的必要。雪荷楼毕竟离着北凉太远,樊小柴也没有赶到,一旦遇到不死不休的状况,拂水房远水难解近渴。搜集谍报才是雪荷楼的首要任务,以前是,以后也是。西北西南的大势走向,和北凉与蜀地的此消彼长,说到底还是靠十万数十万的铁骑和刀枪,而包括雪荷楼在内的拂水房,少死一人,多送出一份谍报,也许就可以改变战局,继而影响到整个天下的格局。”

        宋夫人轻声道:“是奴婢眼界狭窄了。”

        徐凤年停下脚步,看着宋夫人,无奈道:“宋夫人与我娘和赵姑姑都是旧识,一口一个‘奴婢’,就不怕我心不安啊?”

        宋夫人眼帘微微低垂,伸手捋了捋额头发丝,不置可否。

        房中,于清灵煮着茶,火候未到,刘怀玺在耐心等茶,当宋夫人和脸孔陌生的年轻人联袂走入屋内,于清灵的茶水恰好可以出炉,刘怀玺感慨道:“宋夫人,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

        宋夫人落座,徐凤年“毕恭毕敬”站在她身后。

        刘怀玺笑问道:“敢问这位公子是?”

        宋夫人嘴角翘起的风情一闪而逝,语气轻柔道:“徐公子是蒙离的同门师弟,身手……极佳。”

        身形雄伟的刘怀玺大手一挥,哈哈笑道:“既然如此,不妨坐下一起喝茶,我这辈子敬重饱读诗书的文人,但真正对胃口的,还是拳头硬骨头硬的江湖汉子。可惜今日我是客,宋夫人是主,雪荷楼只给喝茶,那刘某人就只能乖乖喝茶。只凭宋夫人都称赞一句‘身手极佳’的说法,他日公子莅临寒舍,咱们定要痛饮一番。”

        刘怀玺的不拘小节,有一股言语难以形容的独到魅力,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这位正值壮年的西域枭雄,他那种豪迈,并不让人感到居高临下。牧守一方的父母官爱民如子,将军与士卒同甘共苦,名流权贵的礼贤下士,虽然难得,但心思敏锐的下位者,依然能够或多或少感受到地位悬殊带来的疏离。先前陆氏子弟的那种温良恭俭让,道行火候明显就要差十万八千里。但是刘怀玺与人说话的时候,眼睛会看着对方,真诚而洒脱,说出口的每个字都如同发自肺腑。

        看到徐凤年大大方方落座后,刘怀玺脸上笑意更深更浓,然后对宋夫人讨价还价道:“宋夫人,徐公子是爽快人,夫人就算不看刘某人的那点薄面,能否看在徐公子的面子上,让于姑娘帮忙捎两壶好酒来?屠狗辈的大碗酒大块肉,赛过钟鸣鼎食的人间王侯嘛。”

        于清灵露出询问眼神,宋夫人点了点头,前者身姿摇曳姗姗而去。

        刘怀玺拍了拍自己肚子,笑道:“宋夫人,刘某人这肚子里就没几根弯弯肠子,有话就直说了。咱们开门见山,讲些敞亮话,至于说完之后,是打是杀,能否喝上于姑娘的酒,看老天爷的意思。我这趟来,自然是不缺诚意,否则也不会独身来此坐在这里喝茶。嗯,雪荷楼外当然有我带来的两百号兄弟,我也没想鬼鬼祟祟,都在明面上摆着,那些人谁都看得到。毕竟刘某人只是二品小宗师的本事,没那天大能耐一人挑翻了你们雪荷楼,别的不说,起码舍不得让府上那些女子守寡。”

        宋夫人一笑置之。

        刘怀玺举杯喝光了杯中茶,继续说道:“我刘怀玺的野心,不说宋夫人,雪莲城有点脑子的,都可以猜得到一二。刘将军府邸,嘿,刘某人当然是想当实打实的将军,只要谁给我朝廷承认的将军名号,让我当个天不管地不管而且实至名归的土皇帝,至于是北莽是离阳,是宋夫人身后的北凉大人物,还是西蜀异姓封王的白衣兵圣陈芝豹,或者是南疆的燕剌王,都无所谓!如果谁给我的价钱足够,刘某人也舍得雪莲城内用二十年攒下的这份家当,带着几千号兄弟去战场上走一遭。”

        宋夫人微笑道:“到了山头林立的别家地盘,刘将军就不怕任人拿捏?几千人在雪莲城称王称霸是足够了,只要背井离乡进入军中,即便是兵力最少的西蜀道,恐怕刘将军再说话,就很难像现在这样大嗓门了。”

        刘怀玺揉了揉下巴,爽朗笑道:“所以说待价而沽自抬身价是一回事,放亮眼招子,给自己找个好相处的婆家又是一回事,要不然刘某人也不会到今天还没能捞到将军的头衔。说实话,就住在夫人雪荷楼的黄春郁,只是多方招安势力的其中之一,除了西蜀道允诺了一个杂号将军的身份,以及独领三千兵马的兵权,南疆那边开价更高。龙宫有秘密使者答应刘某人,从三品的奋武将军,离阳朝廷的正号将军之一,更答应我只要到了南疆,当天就是一州将军的交椅,而且所有走出雪莲城的兄弟都不打散,不但如此,还给我额外添加六千人马。离阳赵家嘛,西蜀织造局也有人来过府上,就是小家子气了些,不说也罢。不过……”

        宋夫人接过话头:“北蛮子的开价最高,一口气当上北莽的大将军肯定不可能,不过最少也是万夫长,说不定还答应你日后扫平北凉继而马踏中原后,让你当个封疆大吏,到时候军功足够了,封异姓王也指日可待。但是刘将军吃不准凉莽战事的胜负,怕北凉欺软怕硬,更怕北莽要让你当马前卒,去流州或是陵州送死。是不是?”

        刘怀玺大笑道:“宋夫人洞若观火,我看去离阳当个兵部侍郎都绰绰有余了!”

        刘怀玺突然放低声音,眯起眼,似乎想尽力隐藏锋芒:“据传清凉山有座梧桐院,女子翰林代替那年轻藩王批朱,宋夫人做那北凉的女学士,也不差。”

        于清灵拎来两壶酒,是北凉的绿蚁酒,这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便是对北凉极为嫌恶的京城,绿蚁酒也是风靡一时,尤其是民间,辛辣味长的绿蚁酒很受欢迎,因为价廉物美,在离阳漕运体系中更是当之无愧的首选。于清灵在桌上摆下三只碗,倒满三碗后,酒香扑鼻。于清灵知道宋夫人虽然很少喝酒,但酒量之好,让人咋舌,饮酒如喝水,让两三个所谓的酒中豪杰喝趴下,轻而易举。宋夫人端起碗,一饮而尽,默不作声。

        刘怀玺也是仰头一口气喝光那碗绿蚁酒,在伸手跟于清灵要酒的时候,望向宋夫人,自嘲道:“夫人,刘某人自认今天还算爽快,雪荷楼就不能也给一句爽快话?”

        徐凤年终于开口道:“刘将军其实不太爽快。”

        刘怀玺笑了,转头看着这个十多年来唯一能让宋夫人心甘情愿做陪衬绿叶的男人:“哦?公子此话怎讲?”

        徐凤年与他对视,平淡道:“昨天在雪莲城东北小巷的两场架,头一场,刘将军死了一个堪当大任的螟蛉义子,后一场,刘将军亲自在远处高楼观战,虽然看不太真切,对我的身手吃不准深浅,深夜入城今晨出城的那两骑,想来也猜不出身份。但是我比那个中原剑客邵牧、比屋外的雪荷楼蒙离、比你刘将军要高出一些境界,是显而易见的事情。最重要的一点,你带着两百号府上最精锐的人马,气势汹汹赶来,抱着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想法,之所以在我进屋之前,让你安插在雪荷楼的谍子捎话给他们按兵不动,是因为你刘怀玺临时获悉了我的真实身份。那个人忌惮我的修为,应该不敢开口说话,可能是用茶水在桌上写下了‘北凉王’,也可能是‘徐凤年’,对吗?”

        宋夫人猛然抬头,怒视于清灵。

        后者瞬间脸色苍白。

        刘怀玺放下酒碗,双手撑在大腿上,然后站起身,弯腰抱拳道:“草民刘怀玺,拜见凉王!”

        然后刘怀玺抬起头,咧嘴笑道:“要杀要剐,凉王随意!但是刘怀玺只求一事,不要怪罪于姑娘!”

        徐凤年小抿了一口酒。天气仍凉冷的暮春时节,刘怀玺很快就汗流浃背。

        徐凤年笑道:“刘将军带着人先回府,北凉会出什么样的价格,本王还要思量思量。对了,回去后让人把那株雪莲送来雪荷楼。”

        刘怀玺始终低头弯腰离开屋子。

        房内,宋夫人脸色冰冷,抓住还盛满绿蚁酒的瓷碗,狠狠砸在跪在地上的于清灵头上,酒水渗入青丝,跟女子头上的鲜血混在一起。

        宋夫人就要跟着跪下,却发现自己无法从椅子上站起身。徐凤年微笑道:“不是我宽慰宋夫人,今天这件事,不是什么坏事。”

        宋夫人瞥了眼于清灵,咬牙切齿道:“按照拂水房的规矩,我宋煌煌作为于清灵的领路人,最轻的责罚也是自断一臂!”

        于清灵额头磕在地面上,伤心欲绝道:“夫人,都是我该死!王爷,请你不要责罚夫人,于清灵愿意自尽谢罪!”

        徐凤年冷笑道:“于清灵,刘怀玺替你求情,你替宋夫人求情,都是求情。但是你相信吗,你是真心实意,刘怀玺却是心机深沉的自保之道,看似男子气概,实则是心性狠辣之辈凭借本能做出的上策之举。也许你会问为什么我能看穿,认为是我徐凤年在污蔑向来连做恶事也光明磊落的刘怀玺。”

        徐凤年自嘲一笑:“真要说理由的话,就只能解释为我本身同样是性情凉薄之人吧。坏人看待坏人,总是比较准的。我不是不可以逼着刘怀玺杀你求活,只是你情绪剧烈起伏之际,刘怀玺也笃定我不会轻易杀他,他随便演戏给你看,摆出任人宰割的样子,你只会对他更加痴心一片,说不定当时就干脆利落地咬舌自尽了。”

        于清灵心底只生出一丝怀疑,很快就抬起头,眼神坚定:“不会的!”

        徐凤年拿袖子擦了擦酒碗边沿,递给宋夫人,自己直接拿起酒坛子灌了一口,淡然道:“其实说起来,刘怀玺杀不杀,都是小事,因为刘怀玺投靠谁不是他可以决定的。在我出现之前,他只能选择依附西蜀。这家伙谎话连篇,真真假假。比如他说西蜀和南疆的出价,是真;离阳朝廷的织造局给出的条件最不入法眼,则是假。之所以不答应,是因为刘怀玺清楚那是纸上画饼,饼再大,他也吃不着。陈芝豹统辖下的西蜀势力,也许可以容忍一个划地为王的雪莲城刘将军,由着他在边境上逍遥快活,但是绝对不会让刘怀玺带人去任何一个地方,只要他敢离开雪莲城一步,就注定是一个死字。所以刘怀玺真正想要投靠的对象,是在他看来稳操胜券的北莽,所以他在等,只有等到北莽打下虎头城,攻入凉州境内,他才会表态。万一北莽战事失利,他就会退而求其次,转投西蜀怀抱。陈芝豹对他这种人和他带出来的几千散兵游勇,根本看不上眼,毋庸置疑会拆散他的兵马。当然,这是刘怀玺见到我之前的打算。今晚以后,他有了燃眉之急,必然是大开庙门不烧香,事到临头才赶着献供品,明着效忠他并不看好前景的北凉,暗地里火急火燎联系西蜀。你要是不信,我大可以让宋夫人派你亲自盯着刘将军府邸跟西蜀接头的事项,到时候你一定会对刘怀玺大失所望的。”

        徐凤年突然笑了:“但是,你于清灵肯定会在盯梢期间,就忍不住去找刘怀玺的。他三言两语,你就又心软了。也不怪你,什么拂水房什么谍子,都不如心仪之人。”

        于清灵重新低下头,死死咬着嘴唇。

        人生苦短,儿女情长。

        徐凤年站起身,走到窗口,看着歌舞升平如同世外桃源的雪莲城夜景:“难为刘怀玺忍住不要你的身子,是不是他亲口答应过你,只会明媒正娶了你,才会洞房花烛?”

        于清灵终于崩溃了,泣不成声。

        宋夫人让屋外的蒙离押走于清灵,将她严密监禁起来,然后来到徐凤年身旁,苦笑道:“让王爷见笑了,也让王爷失望了。”

        徐凤年摇头不语。

        宋夫人笑容牵强,不再自称奴婢:“我很好奇,王爷为什么对于清灵这般容忍,换成是我做主,也能狠下心杀掉了事。”

        徐凤年趴在窗栏上,微笑道:“很简单啊,因为我娘亲曾经对我说过,世道不好,女子活得更难,尤其是漂亮的女子,格外身不由己,所以我娘要我长大后,能不欺负就不要欺负,能善待几分就善待几分。”

        宋夫人凝视着这个年轻男人,笑容温柔:“可惜啊,我宋煌煌早生了十多年。”

        徐凤年转头眨了眨眼,问道:“夫人难道今年不是才二十岁吗?”

        酒量出众的宋夫人如饮醇酒千百杯,两颊红晕:“这样吗?可是我当年带着小姐第一次见到大将军和王妃,就已经十六岁了。”

        徐凤年笑了笑。

        两人一起趴在窗栏上,良久过后,宋夫人轻声说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徐公子要休息了吗?需要有人侍寝吗?”

        徐凤年一本正经道:“我屋子里的床小了点。”

        宋夫人呸了一声,站直身后转身离去,撂下一句:“还不是不喜欢被老牛吃嫩草。什么瞧着二十岁,骗鬼呢!”

        徐凤年笑道:“有机会回一趟北凉吧,我姐会很高兴的。”

        她停下身形,似有一声叹息,摇了摇头,离开房间。

        徐凤年从桌子那边拎来酒坛,趴在窗口看着灯火辉煌的雪莲城,等到小口小口喝掉大半后,一阵敲门声响起,他转身说道:“进来。”

        剑客邵牧和那对在雪荷楼避难的少年少女一起走进屋子,邵牧抱拳道:“公子,在下已经收到那株雪莲,最迟半年,在下就会前往北凉为公子卖命。”

        徐凤年点头笑道:“信得过你。”

        马家堡千金马上弓鼓起勇气问道:“喂,剑仙前辈,你打赢那个拓跋菩萨了吗?”

        徐凤年玩笑道:“打完之后,吐了好几斤血,你说赢了没有?”

        少女惊叹道:“这么惨?!”

        少年小心翼翼道:“邵叔叔说了,前辈的对手可是天下第二厉害的高手,是北莽的军神!剑仙前辈不小心输了也不丢人。”

        徐凤年看向对自己感恩戴德的邵牧:“我明天很早就要离开雪莲城,麻烦你去一趟马家堡了,可以带上雪荷楼的蒙离,他也是二品小宗师。”

        邵牧嗯了一声,没有拒绝。

        少年突然红着脸问道:“剑仙前辈,那个没良心的老头子喜欢骗人,要不然你跟我说句真话?如果我习武的话,到底能不能练成高手?如果我练武没啥出息,以后就老老实实做个采莲人了。”

        徐凤年笑眯眯道:“你啊,资质不算很好,但是运气应该不坏,否则也不会一口气遇上那老头子,当然最重要的是,还遇上了我。所以我给你一个建议,听不听?”

        少年小鸡啄米可劲儿点头。

        少女白眼道:“出息!”

        徐凤年说道:“我有个兄弟,练剑练成绝顶剑客以前,就独自闯荡江湖了,你可以让邵叔叔带你走一趟中原江湖,如果觉得人少没意思,就带着你身边的马姑娘一起私奔嘛。”

        少年手足无措,既憧憬又忐忑,对着少女傻笑。

        少女指着徐凤年怒道:“有你这样又当甩手掌柜又使坏的剑仙前辈吗?洪树枝要闯荡江湖,可以,但要跟着你,你得教他练剑!”

        徐凤年打趣道:“呦,还没嫁过门呢,就知道帮他做打算了?”

        少女脖子一梗,耍起了无赖:“你就说答应不答应吧!”

        邵牧揉了揉少年的脑袋,然后满眼笑意,佯怒地瞪了眼少女:“咋的,马丫头,嫌弃邵叔叔的武艺了?虽说邵叔叔跟前辈不能比,可在雪莲城那也是能跟刘怀玺大战几百回合的人物,在邵叔叔中原老家的一州六郡内,四五品地方官的子孙想要跟我邵牧拜师学剑,我都不乐意。马丫头,饭要一口一口吃,别一口气吃成个胖墩儿,到时候就不是你嫌弃邵叔叔了,而是洪树枝不要你喽。”

        比起杀人手段鲜血淋漓的徐凤年,显然更亲近邵牧的少女羞赧万分道:“邵叔叔,你也不是好人!洪树枝跟着你,迟早要变坏,我不放心。”

        少女一跺脚,拉着洪树枝跑出屋子,开始商量怎么一起私奔一起行走江湖了。

        邵牧抱拳告辞,诚心诚意道:“前辈,保重!”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笑道:“我不是什么前辈,年纪比你小。”

        邵牧愣了愣,说道:“前辈很……风趣。”

        在邵牧前脚走出屋子的时候,两名女子联袂后脚进入。

        正是紫竹仙子黄春郁和那个管不住嘴的倨傲陆氏女子。

        徐凤年有些自嘲,敢情自己成了生意兴隆待客频繁的青楼花魁了吗?

        已经改回女子装束的陆氏女子兴师问罪道:“你把张武侯打得筋脉尽断,武功全废,让他生不如死,你就不怕遭到报复吗?!”

        徐凤年没搭理这个胸不大更无脑的女人,看着来自精卫剑山的黄春郁:“有事?”

        黄春郁比起目中无人作威作福的陆氏女子,自然要更有江湖经验和人情世故,没有故作江湖儿女的潇洒作态,而是跟柔弱贤淑女子般施了一个万福,直起纤细腰肢后,柔声道歉:“阮爷爷已经离开雪莲城,说要循着某位前辈当年的脚步,再仗剑游历走上一遭。阮爷爷托我跟公子说他此生无憾了。还说他已经知晓公子的身份,但绝对不会泄露一个字。阮爷爷最后还说,有生之年,一定会为公子也写一首传世名篇。”

        徐凤年背靠着窗栏,眼中有了几分善意:“好的。”

        黄春郁眉睫如有秋水流动,娓娓道来:“西蜀十景,我们精卫剑山,山上山外就占了将近半数,分别是竹海、老君阁、凌云石佛和月色宝鼎。如果公子以后路过西蜀道,希望公子能够来精卫剑山赏景,到时候只要公子不嫌弃,我可以为公子带路。”

        徐凤年笑道:“以后有机会去西蜀的话,如果还能有那份只是赏景的闲情逸致,那我一定会去精卫剑山看看。”

        黄春郁笑容天真烂漫,很难想象是那位名动西蜀江湖的冷美人。徐凤年随口说道:“我曾经有次出远门游历,只去了青城山,跟你们蜀北精卫剑山算是失之交臂。冒昧问一句,不知道你们精卫剑山的老祖宗是否还在世,我只知道老人家很多年前就闭关悟剑,这么多年一直没有音信传到江湖上。”

        涉及宗门隐秘,黄春郁的脸色有些为难,对于一个顶尖帮派而言,人多人少已经无关紧要,只看有无一流高手坐镇,以及有几个。所以精卫剑山的老祖宗是死了还是仍在闭关,天壤有别。如剑宗杜老祖这样在当年李淳罡入蜀试剑途中,力战而能不死的武道宗师,在整个西蜀也是凤毛麟角的存在。要说胜过那个年代的李剑神,无异于痴人说梦,打成平手都别奢望。如果如今的中原江湖是群雄并起的景象,那么遥想当年,李淳罡,他一个人,就是剑道,就是江湖,就是所有的风流。

        徐凤年没有强人所难,笑道:“如果不在世了,就帮我给杜老前辈敬杯酒。如果老前辈健在,也麻烦黄姑娘帮我捎句话去,前辈壮年时撰写的《堂堂剑气经》,其中‘挽天河’和‘洗兵甲’两式,相当有气势。”

        黄春郁很有婉约乖巧意味地点了点头。

        那个被晾在一边的陆氏女子,手指着徐凤年,愤怒道:“你当我是瞎子吗?你知道我是谁吗?”

        徐凤年反问道:“你是皇后严东吴?还是徽山轩辕青锋?要不然是陈渔?”

        然后徐凤年冷声道:“不是,就给我滚蛋!”

        她张牙舞爪,嘴里嚷着“我咬死你”奔向徐凤年。黄春郁赶紧告辞一声,把这个不知死活的丫头拦腰抱住,带着她快速离开屋子。

        黄春郁在跨出门槛后,突然转身笑道:“公子,差点忘了跟你说,阮爷爷说他已经想好了诗名,就叫‘雪中悍刀行’!”

        卯时头,天色犹暗,徐凤年就已经动身出城,宋夫人亲自送行。两骑在城门口外离别,城头灯笼高挂,雪亮如昼,徐凤年这才发现一向衣饰雅洁素面朝天的宋夫人,不但换上一身红底黄花的对襟宽袖大袍,似乎还略施脂粉。她高坐马背,锦绣裙摆拖曳而下,灯火照耀下,尤为美艳动人。徐凤年一路行来,已经商量过了雪荷楼接下来需要注意的大小事宜,跟墙头草刘怀玺的虚与委蛇是重中之重,北凉、西蜀双方谍报都会将此人当作鱼饵。徐凤年腰佩那柄断为两截的老式凉刀,背了只不起眼的棉布行囊,里面装有几件换洗衣衫和一些黄白之物。临别之际,宋夫人不愧是早年写出过那句“提刀独立顾八荒,夜透云霄放光芒”的奇女子,并无半点扭捏神色,笑颜抱拳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王爷保重!”

        徐凤年点了点头,叮嘱道:“还是那句话,雪荷楼只是雪荷楼,并不必须亲身掺和到厮杀中去,不到万不得已,就不要逞英雄了。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想做英雄的两条腿男人,多的是。”

        宋夫人笑眯眯道:“这样啊,我还以为男人也都是三条腿的呢。”

        徐凤年一笑置之,然后敛容正色道:“不要觉得我婆婆妈妈。北凉、西蜀之间相安无事也就罢了,只要陈芝豹把注意力从中原收回来,很快就会是图穷匕见的局面,到时候别说你们雪荷楼,西蜀、南诏境内所有拂水房据点,一夜之间就会被连根拔起。陈芝豹的行事风格,不用我多说什么,所以我已经让褚禄山着手安排你们的退路。你们所有人,都是北凉的无价之宝。”

        宋夫人的眼神平和而宁静:“老牛力尽刀头死,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徐凤年摘下腰间那柄力战而断的凉刀,抛给宋夫人:“北凉刀,只杀外人。”

        徐凤年单骑身影渐行渐远,宋夫人握住那柄凉刀,缓缓举起手,迟迟不肯放下。

        古朴肃杀的战刀,纤细柔弱的手臂,形成一种夺人心魄的鲜明反差。

        身材魁梧的蒙离不知何时出现在城门附近的阴影中,眼神复杂,脸色黯然。这个沉默寡言的汉子,自从十二年前自己主动请求外放到雪莲城后,兢兢业业帮助宋煌煌做出了平地起高楼的壮举,两栋高达八层的鸳鸯楼,便是在富饶的西蜀烟柳之地,也是独树一帜。十多年的出生入死,一次次死战后独自包扎伤口,一次次站在远处望着那个背影,看得见,抓不住,求不得。蒙离背靠城墙,神色阴晴不定。在这个刀口舔血讨生活的汉子眼中,宋夫人就像插在银瓶中的一束妖娆海棠,他愿意老老实实站在远处远观,看着花慢慢凋零,但如果有人想要折花入袖,不管那个人是谁、是什么身份,蒙离都会揪心。

        不知何时,宋夫人佩好凉刀,策马来到城墙根下。蒙离站在深重阴影中,照理说她不该看清他的异样神态,却突然伸出一只手掌在鼻子附近扇了扇,促狭道:“蒙离,我怎么闻到一股醋味?”

        蒙离瞬间涨红了脸,不知所措。宋夫人翻身下马,率先牵马而行。蒙离犹豫了一下,快步跟上。宋夫人柔声道:“蒙离,你的心思,我早就清楚……”

        在宋夫人大概是在酝酿些温和措辞的时候,蒙离已经苦涩开口道:“夫人,我也知道的。”

        宋夫人停下脚步,拍了拍蒙离的肩膀,第一次正面凝视着这个面貌粗糙心思细腻的汉子。她神采飞扬,那双秋水长眸流光溢彩,伸手指向中原,豪迈道:“蒙离,堂堂七尺男儿,大丈夫何必小女子作态?也许我宋煌煌一辈子都不会喜欢你,但是你可以让我一辈子都记住有个叫蒙离的男人,如何?凉莽边境已经狼烟四起,中原腹地很快也要战鼓喧嚣,你这些年间苦读兵书,是想继续留在雪莲城蹉跎光阴,还是出去打拼一番?”

        蒙离久久沉默不语,终于说道:“夫人,我可以不去北凉边军,而是去两辽吗?”

        宋夫人将手中马缰递给蒙离,大笑道:“这有何不可?今日此时起,拂水房雪荷楼就只当蒙离已经死了。”

        蒙离猛然上马,掉转马头,纵马奔出十几步后,再度人马转身,握紧拳头在胸口重重一捶:“宋煌煌,我蒙离喜欢你十二年了,也竭尽全力护着你十二年了,不后悔,哪怕到现在,仍是很开心。以后如果我出人头地了,一定回雪莲城找你,若是不幸死在了两辽边关,希望每年清明时分,能给我遥祭几杯酒。”

        宋夫人大声笑道:“有本事就别死了。”

        蒙离就此离城,单身匹马前往两辽。

        此时,宋煌煌和蒙离都没有想到,在未来离阳士林和江湖共同造就的那两股“祥符北奔”洪流中,蒙离无形中成为了最先动身的那拨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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