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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陈少保秘密赴凉,新天人横空出世

        一个最年轻,一个最年长,因为年龄悬殊好几百年。

        曾经有人说过,现今离阳王朝的繁密驿路,是跟着某个瘸子的战马铁蹄铺开去的。

        一支浩浩荡荡的车队在幽州境内的小髯坡驿馆落脚。驿馆不大,只是比起中原驿馆,要更为干净素洁。事实上车队一路西行,在由蓟州、河州进入北凉道辖境的幽州后,就发现沿途驿馆尤为多如鱼鳞,经常有羽檄驿骑飞驰而过。

        车队之前还闹出一个笑话。听多了北凉边军盛产骄兵悍将,骑军更是其中翘楚,车队里那些大人物或多或少听说过些边境兵事,好像有驿骑当道撞人罪在死者的残忍规矩,所以当车队前锋扈骑整整六十余人,进入幽州境首次遇上一名由北向南策马而行的北凉驿骑,发现那名出现在岔口处北方的驿骑继续南奔的话,极有可能会将整支马队拦腰截断时,先锋扈骑顿时就有些慌乱。要知道居中位置的那三四辆马车上头,可都各自坐着衣红蟒腰白玉的宫中贵人,这要是与北凉驿骑起了冲突,怎么办?

        六十骑京畿精锐扈从顿时慌了手脚。虽说此次西行北凉,各地官员都恨不得把他们当祖宗供奉起来,可是面对寥寥一名北凉驿骑,那拨先锋骑卒二话不说就拨转马头拦住后方车队,宁肯拥堵在一起,也要让那名驿骑畅通无阻。那名原本已经做好略作停马准备的驿骑,显然没弄明这支声势浩大的车队到底在想什么,沿着南北向驿路继续前行的时候,在岔口处忍不住转头多看了几眼,眼神古怪,大概是觉得那些瞧着还算军容整肃的外地佬,未免太过客气了些。事后经由一名兵部武库司出身的校尉解释,整个车队才知道,那名驿骑背后所插羽檄表明此人只是幽州境内的普通驿骑,所传递谍报也仅是最普通的种类。

        但是自作主张的先锋扈骑都尉并未受到训斥,一名身穿大红蟒袍的印绶监老宦官,道出了车队所有人的心声:“在北凉这地儿,咱们小心驶得万年船。”

        如今绝大多数离阳将士都明白了一个道理:天下兵马分三种:弱旅,强军,最后一种叫北凉铁骑。

        上次新凉王仅仅带领不足千骑的白马义从闯入京畿重地,结果竟如入无人之境,这桩让太安城颜面尽失的风波,直接导致一名宗室将领被宗人府问责辞官。兵部倒是没有插手,但是京城官场谁不知道这座执掌天下兵权的衙门上下,这半年来对京畿系出身的武将可都没个好脸色,每次登门办事,就跟欠了几万两银子没还上差不多。

        之后在广陵道战事尾声,一万大雪龙骑军突然悍然出关,从两辽返回的兵部侍郎许拱亲自率领京畿精锐前去拦截,还有蓟州、青州两地骑军南北呼应,更有当地各路驻军竭力拼死效命,不一样碰了一鼻子灰?现在太安城都传言,此次之所以是广陵战事有过的卢升象鲤鱼跳龙门,而非两辽边事有功的许拱脱颖而出,正是因为那场雷声大雨点小的狼狈阻截,使得皇帝陛下对这位江南道出身的儒将太过失望。

        小髯坡驿馆对于这些大驾光临的天子使节,态度不冷不热,既不殷勤谄媚,也不至于冷眼相向。印绶监掌印太监对此也是见怪不怪,并未在这种事情上吹毛求疵。一来离阳宦官极少出京走动,至多是与中原那几座织造局和地方官营盐铁有些秘密来往,并不会公然出现在京外官场视野。二来自从离阳老皇帝收容天下亡国宦官后,这些阉人对赵室感恩戴德,无论是经历过春秋战火的老人,还是他们一手带出的后辈宦官,二十年来从未传出祸乱内廷的传闻,宦官干政一事,已是绝迹。强势如上代司礼监掌印人猫韩生宣,也仅是在江湖上被称为春秋三大魔头之一,对这位天下首宦忠心耿耿于离阳赵室则无半点质疑,之后年纪轻轻的宋堂禄接掌司礼监,在文武百官中亦是有口皆碑。

        小髯坡驿馆不足以容纳包括宣旨太监、皇宫御前侍卫和京畿精骑在内总计千余人的阵仗。如果说在别处,各州郡府衙皆有妥当安置,满口承诺绝不扰民,至于是否真的不曾扰民,印绶监几位蟒服太监自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到了幽州辖境后,驿馆多而不大,大部分送旨队伍风餐露宿是常有的事,倒是印绶监这边主动与幽州驿馆商议,如何才能尽量避免打扰到北凉百姓的休养生息,而且车队一路上购置额外物件,一律绝不会向幽州这边开口。

        三名大红蟒服太监进入驿馆后,在厅堂按例聚头议事,却没有急于开口,而是喝上了小髯坡驿丞让下人准备的一壶茶,耐心等待一名心腹宦官的消息。很快那名年轻宦官就毕恭毕敬领着一名年轻士子模样的人物,快步走入厅堂。年轻宦官低眉顺眼地退出厅堂,掩上屋门,守候在门外。当看到这名身穿文士青衫的年轻人后,三位印绶监大佬立即起身相迎,略微压低嗓音笑道:“见过陈相公!”

        “相公”一说,原本是老离阳的一种尊敬说辞,专门用来敬称军中大佬或是手握权柄的公卿,一朝上下,获此称呼之人,满打满算,估计也就七八人。只不过那时候与离阳并立的东越、南唐几个王朝,国力尚存,也有相公的说法,却是极为不雅,是说那些面目清秀的男子伶人,嗓音娇柔不输莺莺燕燕。江南有蓄养童伶之风,美誉为名士风流,这中间或多或少也有几分讥讽离阳的意思。在离阳吞并中原后的永徽年间,太安城的相公一说逐渐消失。祥符年以后,重新兴起,尤其是内廷,十分推崇,宫中太监遇上某些得以行走宫禁重地的离阳公卿,都喜欢尊称一声相公。这一次,当然再无人胆敢将江北江南两者相公混淆不清了,而在眼界奇高的宦官眼中,文臣之中,连一位六部尚书也无法获此殊荣,唯有中书令齐阳龙、中书侍郎赵右龄和门下省左仆射桓温、左散骑常侍陈望,寥寥四人,可以让他们连姓氏喊上一声相公。

        眼前这一位的身份,也就水落石出。

        陈少保陈望,下一任离阳首辅的不二人选。

        印绶监掌印太监是位慈眉善目的清瘦老人,如果把那身扎眼的大红蟒袍换上道袍,也许就是仙风道骨了。他在陈望坐下后才落座,毫不掩饰自己神色间的忧虑,嗓音尖细却不刺耳,缓缓道:“陈相公当真要往幽州北去?没了陈相公做咱们的主心骨,咱家这心里头晃得慌啊。”

        属于微服私访的陈望此次出京,京城只有屈指可数的人物有资格知晓,一双手就数得过来,他微笑道:“刘公公不用担心,这回给清凉山送圣旨,出不了纰漏。”

        如果换成别人如此敷衍安慰,印绶监掌印太监养气功夫再好,也要暗暗生出恼怒,但既然是陈少保这么说,老宦官还真就安心了几分。

        官场上的公门修行,本来就是聪明人才能做上官,所以说话做事往往都透着玄机,对话双方都难免往深处细想,恨不得一句话掰成八瓣来琢磨,美其名曰悟性到没到。尤其是老吏部尚书赵右龄、永徽储相殷茂春之流,与他们这些绝顶聪明的庙堂砥柱闲聊,谁敢掉以轻心?恐怕他们在退朝时候的随口一句“今日天气不错”,都能让听到耳朵里的官员咀嚼良久,捕风捉影,仔细推敲,何其累哉。当然,这种劳累,仍是让许多官员乐在其中。但是一座离阳庙堂,到底还是有几人不一样的,哪怕是在天下英才尽入彀中的那处太安城“赵家瓮”,有些人仍是显得鹤立鸡群。比如老首辅张巨鹿、坦坦翁桓温,如今祥符年间终于又多出一个陈望。与这三人说话,无论官帽大小,官衔高低,都不用挖空心思去应付,总之是件很省心的事情。原因很简单,这些真名士大醇臣,你依凭言语谄媚不得,也不会对他们因言获罪,他们三人也许未必是无欲无求的官场圣人,但即便他们有所求,想必也不是谁都能够理解他们位于那个境界里的所谓得失,会是何物?

        太安城官场这些年里,看似对平步青云的晋兰亭倍加推崇,可真相如何,也许坦坦翁早年那一记耳光早就道破天机。

        一山比一山高,聪明人永远会遇上更聪明的人。光靠聪明,做官容易,做大官却不容易了。做到真正执掌一方权柄的尚书已是难上加难,做领袖天下群臣的首辅更是难如登天。

        现在京城官场都深信不疑,无论如何高看这位陈少保都不为过。

        比起曾经让太安城战战兢兢的张巨鹿,陈望的劣势在于师门声望几近于无,也无既是恩师又是老丈人留下来的庙堂遗产。陈望毕竟出身寒庶,虽然老丈人也是皇亲国戚,但其实臂助极小。而优势则在于陈望是当之无愧的天子近臣,是当今皇帝一手扶持起来的心腹。最重要的是,陈望无论是在帮助殷茂春主持京评地方评,还是在勤勉房担任“帝师”,或是最后高升中书省,为人处世和性情秉性,都落在整座太安城眼中。比起一鸣惊人后便锋芒毕露的老首辅张巨鹿,陈望给人的印象始终是温良如玉,骨子里并不是一个充满侵略性的角色。这对庙堂文臣而言,无异于一个天大利好消息。因为这意味着一旦陈望将来出任尚书省一把手,整个离阳官场都将迎来一段相对安稳的太平时期。即便依旧会有这样那样的官场倾轧,但只会各有升贬,而不分生死,甚至不会出现那种由于为一人憎恶而导致一生仕途禁绝的凄凉情景。

        说来很奇怪,现在整个离阳官场几乎所有人,都不明白步步高升的陈望做官意欲何为,陈望从未亲口说过,也从无此类情感流露。

        这次陈望出现在车队,印绶监掌印太监刘公公也是在见到这位左散骑常侍本人后才惊觉。至于陈少保为何会秘密加入车队,刘公公一干人等都讳莫如深,甚至不敢妄自揣测。所以当此时此刻陈望开口提出他要马上离开车队,分道扬镳往北而去,三位蟒服太监面面相觑。

        陈望的神色间露出一抹恍惚,快速收回思绪后,轻声笑道:“三位公公可能忘记我的老家在北凉幽州了。”

        衣锦还乡?

        刘公公小心翼翼试探性问道:“陈相公需要几千京畿骑军护送?”

        陈望摆手道:“一骑都不用跟随,我岂敢公器私用。”

        不等刘公公说话,另外一位印绶监老太监就火急火燎道:“陈相公,万万不可!陈相公且放心,若是将所有御前侍卫和京畿骑军都交予相公,咱家三人也没那胆子,毕竟朝廷的体面不容有失,可相公带走一半人马,相信谁也不会多说半句,若是真有谁敢……咱家就拔了他的舌头!陈相公是当今离阳的中流砥柱,切不可在北凉有半点风险,否则咱家三人也没那脸皮活着回京城了!”

        掌印太监刘公公也深以为然地使劲点头。

        陈望笑道:“三位公公,陛下已经亲自恳请一人护送我回乡。”

        大半辈子都在太安城皇宫里头耳濡目染,最是擅长咬文嚼字的三位老宦官顿时悚然一惊。

        恳请!

        当今天下,谁能够让皇帝陛下“恳请”出手护送陈望还乡?

        东越剑池的柴青山显然没有这分量,吴家剑冢的老祖宗恐怕也差了些许火候。

        陈望点到即止,与三位印绶监太监交代了一些送旨相关事务后,就起身离去。

        三位蟒袍太监在亲自把陈望送到厅堂外后,看到台阶下站着一位容颜年轻的陌生宦官,细看之后,仍是记不得印绶监何时有过这么一位小辈。

        但是陈望在见到他后,微微点头致意,后者竟是无动于衷,两人转身离去的时候,隐约是年轻宦官的身形更靠前一些。

        没过多久,一辆马车悄然离开小髯坡驿馆,往北而去。

        陈望登上马车前,向马夫作揖致谢道:“劳烦先生了。”

        只在普通宦官服饰外套了件外衫的年轻官宦,脸色冷漠。

        马车缓缓前行,不出半里地,有两骑停在驿路旁边,一名是背负剑匣气象森严的老者,一名是貌美如花的佩刀女子。二人正是年轻藩王当年亲自吸纳进入拂水房的指玄境高手糜奉节,还有如今在拂水房如日中天的樊小柴。

        这两骑充当扈从,不远不近跟随在马车之后。

        在下一座驿馆,又有个拎了壶绿蚁酒的北凉年轻官员登上马车,与陈望相对而坐。

        他看着这位与自己年龄大致相当的左散骑常侍,看着这个北凉人氏在离阳朝廷官位最高的陈少保,扬起手中的酒壶,笑问道:“陈大人,要不要喝点?”

        陈望脸色平淡,摇了摇头:“不喝。”

        他心中叹息。

        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估计咱们王爷这回要吃不了兜着走喽,难怪不敢亲自过来碰壁。

        糜奉节、樊小柴,再加上一个徐北枳,这大概就是离阳陈少保在年轻藩王心目中的分量。如果不是第二场凉莽大战已经拉开序幕,也许最少还要加上一位幽州将军皇甫枰。

        但是很明显,这位门下省左散骑常侍并不太领情。

        一路北行,陈望与徐北枳并无什么交流,以至于连徐北枳这么一个跟谁都能嬉笑打趣的官场妙人,到头来也不得不跟一座驿馆调用了一匹驿马,干脆和两名拂水房大谍子并驾齐驱,眼不见心不烦。

        徐北枳临行前,徐凤年没有太多嘱托,只是让他陪同陈望进入幽州家乡,甚至连拉拢的意图都没有流露出丝毫,只给了徐北枳一句话:不管此人在幽州境内做何事,一律不予理会。徐北枳自然清楚陈望跟北凉的那一重隐蔽关系,对此也无异议,事实上换成别人来当这个陪衬,还真有可能好心办坏事。北凉道官场,也许永远不会明白徐凤年对陈望这位北凉士子的微妙心态,更不会知道这十年里,陈望对北凉做出的贡献到底有多大,也不会知道陈望对北凉的失望到底有多大。关键是这种失望,双方其实并无对错一说,这才最致命。

        暮色中,途经一座名叫如意的小驿馆,陈望下车后与那名沉默寡言的年轻宦官一起走入驿馆,徐北枳三人也将坐骑交予驿丁送往马厩喂养,今夜如果不出意外就要下榻此地。因为糜奉节出示了拂水房令牌,如意驿馆格外上心,饮食住宿的规格都按照边军校尉的待遇来办。对北凉大小驿馆来说,养鹰、拂水两房的谍子都可谓稀客,但只要表明身份,往往都是身怀重要军务的角色,怠慢不得。按照北凉律,紧急状态能够临时调动驿骑传递军情或是全权接手驿馆武力的人物,一州之内除了统辖全境兵马的将军,就只有两房谍子了。

        距离陈望家乡约莫还有两天行程,因为徐北枳不用跟随这位陈少保回乡,所以这位被笑称为“北凉陈少保”的昔日陵州刺史,再次拎了壶绿蚁酒找上了陈望。

        很奇怪,陈望每次入住驿馆都选择在驿楼内休憩,虽能登高望远,却绝对不是什么适宜睡觉的好地方。

        徐北枳找到陈望的时候,后者正在窗口眺望远方,等到徐北枳自己找了条简陋凳子坐下,陈望才回过神,歉然一笑,就直接坐在驿馆临时搭起的木板床边缘。仓促准备的被褥等物倒是崭新干净,很难想象,一名享誉朝野且已位列中枢的黄紫公卿,就住在这个略显狭窄阴暗的地方,他陈望此时可不是什么被朝廷贬谪边寒之地的戴罪之身。

        徐北枳晃了晃酒壶,笑问道:“不喝?不喝的话,就又是我独自畅饮了。”

        陈望犹豫了一下,摇头道:“京城多宴席,可我极少喝酒,其中缘由,以先生大智,当能理解。”

        徐北枳笑道:“可这不是到了家乡吗?”

        陈望依旧摇头道:“我这种人最怕‘万一’二字,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先生海涵。”

        徐北枳无奈道:“难怪离阳只有一个陈少保。”

        陈望难得玩笑道:“‘北凉陈少保’说的又是谁?”

        徐北枳喝了口绿蚁酒,抹了抹嘴:“连陈大人也听说过我徐北枳的名号?”

        陈望点了点头:“希望先生不要觉得是辱人的说法。”

        徐北枳笑眯眯道:“虽然不觉得荣幸至极,倒也不会觉得是侮辱我徐北枳。这酒才喝了一口,所以这不是酒话,是心里话。”

        陈望看着这位年纪轻轻却经历坎坷的北凉外乡人,轻声笑道:“先生在朝廷吏部和户部那边都有厚重的档案秘录,我曾翻阅多次……既然先生说这里是‘家乡’,那我就破例借先生的酒意说些我的酒话好了。自祥符以后,京城官场那边私底下有个新习俗,就是给北凉道文官排定座位,分别按照包括学识、才干、声望、家世在内总计八个门类,为北凉道文官来一场其实注定永远轮不到吏部插手的‘地方评’。而先生高居榜首,副经略使宋洞明、经略使李功德、流州别驾陈亮锡、幽州刺史宋岩、青鹿洞书院山主黄裳、被姚白峰誉为三个刺史之才的王熙桦等人,紧随其后。当然如今名列前茅者中,又多了一位横空出世的白莲先生,但依然在先生之后。”

        陈望略作停顿,凝视着眼前这位慢饮绿蚁酒的昔年北莽北院大王之嫡孙,缓缓说道:“所以先生之名,在太安城远比先生自己想象的要更为如雷贯耳。我曾经有过一番计较,养神殿小朝会上,陛下亲口提及的北凉文官,先生次数之多,更是远胜他人。更曾经与吏部尚书殷茂春笑言,若是在祥符三年能够将先生招徕入京,那么殷茂春在整个祥符四年,可以半年时间不用去吏部衙门当值。”

        徐北枳伸出手指抹了抹嘴边酒渍,啧啧道:“徐凤年这家伙真不地道,这些事情拂水房那边肯定都有记录,却从未对我提起过半个字。”

        陈望笑问道:“就不问我为何要与先生说这些?”

        徐北枳豪气道:“不用问,我知道陈大人不是那种说客,想必陈大人也知道我徐北枳做不来三姓家奴,给清凉山那个姓徐的家伙做事,最好能够有生之年当上北凉道经略使,就已经是这辈子最后仅剩的一点指望了。”

        陈望摇头道:“先生错了,我陈望于公于私,其实都希望先生能够前往太安城。”

        徐北枳酒壶刚刚提起,又重新放下,眼神瞬间阴冷尖锐起来,盯住这个号称离阳官场比中书令还管用的陈少保,冷笑道:“陈大人如此一心为国,确实出人意料。”

        陈望淡然道:“在我看来,北凉少了先生,最终一样可以打赢北莽,但是离阳朝堂多出一个被视为北凉王臂膀的徐北枳,却能够让中原心思大定!”

        徐北枳心头一震:“太安城那边,已经这么乱了?”

        陈望没有说话,脸色沉重。

        徐北枳站起身,把还剩下半壶绿蚁的酒壶放在凳子上,转身后说道:“谢过陈大人此番言语。”

        有些话,蜻蜓点水溅起的涟漪,便可遍观沧海全貌。

        陈望这些话看似是说徐北枳一人,实则是在透露京城或者说整个中原大势。

        接下来北凉如何取舍,前提就建立在这些说清楚了离阳朝廷心中底线的话语之上。

        陈望没有起身相送,也没有望向徐北枳的背影,说了句题外话:“帮我捎句话给北凉王,当年他不该冷眼旁观的。”

        徐北枳停下脚步:“当时若是拂水房为那名女子出手,今天陈大人就没机会坐在这里了。也许陈大人并不知情,离阳赵勾盯着那名女子已经整整十二年了,甚至极有可能那几名幽州权贵子弟,也是被赵勾暗中怂恿蛊惑,一旦拂水房贸然插手,陈大人的身份必然随之泄露。北凉的苦衷……”

        说到这里后,徐北枳没有继续说话,再说就是多余了。

        陈望站起身,站在窗口,默不作声。

        等到徐北枳离去多时,陈望始终凝视远方。

        看这家乡一眼两眼三眼,百眼千眼万眼,都已看不见她了。

        看不见她在自己读书时,抬头之时她在看自己。

        读书人皆是负心人,最负痴心人。

        他泪眼蒙眬,嘴唇微动。

        我陈望只愿当年不曾高榜题名,只愿当年黯然还乡。

        如意驿馆外的街角有一口水井,井台上架着巨大的辘轳,需要两个青壮汉子才能转动起来一桶水。

        那名担任陈望马夫的年轻宦官,在独自走出驿馆,看到这口中原不常见的水井后,就没有挪步,很是好奇地盯着大辘轳,好像这样粗陋不堪的土气物件,比起太安城皇宫内的巍峨大殿、花团锦簇的御花园,比离阳年龄更大的参天大树,还要吸引人。

        不久以后,一名腰间悬刀的年轻人来到井边。

        两人在半丈之内。

        来者命悬一线。

        哪怕他是徐凤年。

        年轻宦官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架水井辘轳,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身边多了一个人。

        停在街道尽头处的一驾马车上走下一名棉衣老人,遥遥望来,然后步子越来越快,越来越大。当视线昏聩的年迈老人能够依稀认清年轻宦官的容颜后,竟飞奔起来。年近古稀的老人显然并不经常奔跑,加上身子骨也衰老不堪,临近这口水井处时,狠狠摔了个狗吃屎,溅起一阵尘土。眉发皆雪白如霜的老人没有起身,匍匐在地,抬头确认年轻宦官的身份后,顿时老泪纵横,使劲磕起头来,哽咽抽泣着重复“阿爹”。而那名年轻宦官仅是低头瞥了眼老狗一般的可怜老人,皱了皱眉头,似乎在回忆老人到底是谁,记起之后,眉头缓缓舒展,可最终还是没有开口说话。

        在他皱眉之后、舒展眉头之前,站在井口旁随意而立的年轻宦官,带给站在极远处的糜奉节、樊小柴两人一股心魄不由自主颤抖起来的无形威压。两人脸色苍白,支撑得很是辛苦。随着貌不惊人的年轻宦官眉头舒展后,两人又恰似如沐春风,好似双肩瞬间卸下千斤重担。一直以来都将年轻宦官视为普通宫中高手的两位拂水房宗师,直到这一刻才窥破天机,那位为太安城陈少保充当马夫的年轻宦官,绝对是当世武道超一流人物,甚至极有可能跻身陆地神仙之列,否则绝对不至于如此返璞归真,肉身与天地浑然如一。

        跪在地上的老者身份可非同寻常,正是早年那位押送高树露前往广陵道对付曹长卿的京城大太监赵思苦。他是东越遗民,曾是赵长陵安插在离阳的棋子。原本至关重要的暗棋变作无人问津的弃子后,赵思苦就一心在太安城皇宫二十四司里攀爬,以一生无错为赵室青睐,先后执掌过印绶监和尚宝监,与当今司礼监掌印宋堂禄的师父,更是至交好友。宋堂禄成为天下首宦后,对师父也不念旧情,唯独对赵思苦执晚辈礼。赵思苦掌管印绶监长达八年之久,数十年当差做事从未出现过半点纰漏,故而深得赵室三代皇帝信赖,否则离阳也不会让他全权接管拥有天人体魄却被“封山”四百年的高树露。江湖四百年以来的武夫境界划分,尤其是一品四境,都出自高树露的手笔。

        这次负责送旨入凉的掌印太监刘公公,如果是在宫中遇上辈分极高的赵思苦,那也需要主动退避至墙根束手而立。但是这一刻,赵思苦竟然跪在地上,给一个看上去年龄给他当孙子的年轻宦官拼命磕头,口口声声喊着“阿爹”二字。宦官在断去子孙根入宫以后,第一件事往往就是认一位前辈做养父或者师父,尊敬远胜亲父。这位最终成为赵貂寺的大太监也不例外,只不过赵思苦这辈子认了两位师父。第二位在御马监当差,位置不高,是京城皇宫里的一张熟脸孔,死在了永徽祥符之间,由于有赵思苦这么个大出息的徒弟,可谓哀荣至极。但是赵思苦的第一位师父,则就早已被人遗忘了,而赵思苦本人也绝不向任何人提及一字。

        这次徐凤年之所以会赶来幽州,正是原本在青鹿洞书院悠闲养老的赵思苦突然下山,说有一桩天大秘事要告知他这位年轻藩王。

        赵思苦在匆匆赶赴清凉山后,就跟徐凤年说到了他的“阿爹”——一位他在入宫之初就莫名其妙磕头认父的奇怪宦官。那位宦官当时瞧着年岁不长,当时赵思苦只以为是出身离阳本土人氏以及进宫早的缘故,那会儿赵思苦尊称为阿爹的宦官就已经很古怪,好像宫内十二监、四司、八局总计二十四衙门,就没有一处地方是阿爹不能闲逛的地方。赵思苦曾经跟随这位年轻师父为皇室采办过围屏床榻,去太庙洒扫添加灯油,重阳节为北边神武门贴黄,前往尚宝监宝库擦拭过一方方将军印信。在五年之后,吞并中原后离阳的正统位置开始稳固,赵思苦的师父就开始淡出视野,就连渐居高位的赵思苦也寻觅不到蛛丝马迹。他的师父在宫中内务府档案上并无只字片语的记载,姓氏家乡、何时入宫、差事履历,全部都没有,好像这个人根本就没有出现在太安城的皇宫。

        赵思苦再一次见到“阿爹”,是离宫前那夜从封藏高树露身躯的宫中禁地返回住处,月色中瞥见一个模糊的背影,一闪而逝。但是老貂寺无比肯定,那个背影就是他的第一位师父——太安城皇宫的真正领路人,一个他连姓氏都不知道的宦官。

        但是赵思苦对于这位阿爹,这位让他在太安城皇宫内苦苦翻阅秘密档案也找不到端倪的师父,归根结底,只有一种最为朴素的感情,那就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也许在“年轻宦官”看来,白发苍苍的赵思苦不过是在他晦暗而厚重的生涯里,一个无足轻重的过客而已,但是赵思苦此时趴在地上的哀号,至诚至真。

        徐凤年也不清楚这位宦官的真正来历,但是比起更多是官场思维的老太监赵思苦,徐凤年那个武评大宗师的身份,反而容易帮他抓住一些关键。所以他开口询问的第一句话,就很语不惊人死不休:“当年是不是你说服举世无敌的王仙芝退回东海一隅之地,不可轻易离开武帝城?”

        容貌年轻俊雅如弱冠男儿的宦官置若罔闻,微微弯下腰,去转动那只辘轳,吱吱呀呀的声响,在万籁俱寂偶有远处传来一两声鸡鸣犬吠的黄昏街道上,格外明显。

        徐凤年自顾自说道:“我之前就很奇怪明知兔死狗烹的半寸舌元本溪,为何死前不曾疯狂反扑?如果说三过皇宫如过廊的西楚大官子,当时是因为太安城还有明面上的人猫韩生宣,暗中有柳蒿师,加上坐镇兵部的顾剑棠,又有钦天监内供奉那拨龙虎山仙人,这才无法击杀先帝赵惇的话,那么为何由儒道转入霸道的曹长卿最后一次兵临城下,所面对的高手,无非是已经落败的柴青山、轩辕青锋,却仍是没有直接入城斩杀当今天子赵篆?我一直想不通,而且我最后一次入京,始终没有感受到你的丝毫气息,倒是闯入过太安城的呼延大观到北凉后,跟洪洗象说了一句差不多意思的话,提醒我离阳赵家也许还藏有一手压箱底的后手。所以这次赵思苦找到我,跟我提及你,我开始有些明白其中缘由,亲眼见到你之后,更加验证了我心中猜想。”

        徐凤年挥了挥手,示意糜奉节和樊小柴两人退后,越远越好。

        他看着这名契合道教经典中“证得真意,返老还童”之异相的“年轻”宦官,笑道:“你知道我看到你是什么感觉吗?”

        徐凤年自问自答道:“如果你有一天在太安城以外的某个小地方,可能突然看到路边有个欢欢喜喜啃着糖葫芦的稚童,发现那个家伙才是当时武学第一人,大概就是这种感觉,有些荒诞,也有点憋屈。”

        年轻宦官直起腰,扯了扯嘴角,似乎觉得年轻藩王这个说法有些意思。

        不见年轻宦官有任何动静,趴在地上的年迈太监腾云驾雾一般自行起身然后倒掠出去,直到小街尽头处才停下身形。

        堪称出神入化。

        徐凤年面对这个人,就像未曾习武时面对武当老掌教王重楼,就像神武城外面对气势汹汹的韩生宣,也像是自己位于巅峰时遇上进入北凉的王仙芝。

        徐凤年心知肚明,如果自己没有在龙眼儿平原受到拓跋菩萨重创,双方胜负会在五五之间,但是现在两人一旦要分出生死,自己必输无疑,且必死无疑。

        当然,对手也会死。

        因为这里是北凉,不是离阳太安城。

        徐凤年缓缓道:“孤阴不长,世间唯有龙气至刚至阳,所以你才做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做到人间证长生。”

        年轻宦官没有开口说话,却有声音从井底传出,叮叮咚咚十分悦耳,就像是有人仅用手指敲打水面,便奏出一篇绕梁不绝的仙乐。

        “既然你已经道破玄机,那么也应该知道我在遂安城内才是长生之人,离开了遂安城,算不得真长生,相信这也是你在看到我后没有立即退去的原因所在。”

        徐凤年点了点头,然后纳闷道:“遂安城?这可是很久之前的老皇历了。”

        年轻宦官转头望向太安城方向,这一次声音出自辘轳转动之间。

        “离阳开国之始,我便已经在遂安城宫中当差,那时候赵家的那座立足之地,还没有改名为太安城。这两百多年,看过很多生生死死,坐龙椅和想坐龙椅的,读书的,拎刀披甲的,都死了,甚至连他们孙子的孙子都死了,我还活着。”

        听闻这般惊世骇俗的传奇,饶是徐凤年也感到匪夷所思。世间武夫飞升不易,更有长生只在天上的说法,意思就是说在人间证道长生绝无可能,即便跻身陆地神仙境界,除非像洪洗象那样自行兵解转世,否则天地大道不会允许这样“不合规矩”的人间存在。草木枯荣,生老病死才是天理。为此佛家摒弃肉身前往西天净土佛国,道教修无为自然只求成为山上人,追本溯源,都是有舍而有得。世上长寿人,如同武当山老真人宋知命那般活到两个甲子的岁数,已经实属不易,刘松涛之所以能够比宋知命更胜一筹,也是在烂陀山画地为牢与活死人无异的缘故,比起眼前之人,与国同龄,不可同日而语。

        看透徐凤年心中的疑惑,年轻宦官又“闭口”说道:“我又不是修道之人,对飞升一事从来没有念头,生死只在世间了。”

        徐凤年直截了当问道:“那么可是赵室先祖与你有过誓言,要你守护赵家子孙和离阳国祚?”

        年轻宦官摇了摇头,言语声音,从秋风中起。

        “历代赵室皇帝知晓我的存在,可是未必能够见到我,我需要汲取龙气孕养气血精元,以便长盛不衰,却也不便近距离见到蛟龙真身。何况……”

        年轻宦官终于第一次流露出笑意,言语中也少了几分肃杀气。

        “何况一个小偷,鬼鬼祟祟摸些东西往自己怀里揣着也就罢了,如果还正大光明出现在被偷东西的主人面前,也太不要脸皮了。”

        徐凤年哑然失笑。

        年轻宦官坐在井口上,既不正襟危坐,也无懒散意态,只是就那么自然随意。

        远处,已经远离太安城在北凉归隐山林的年迈太监,不断在心中祈祷:千万别打起来啊。

        坊间市井有句老话叫作“神仙都拦不住”,来形容某些事情的为难。

        而老太监眼中的那两个人,才是名副其实的“神仙拦不住”啊。

        他们拦住神仙还差不多!

        “我自入宫以后,就再没有离开过遂安城一步,偶尔会露面,与人交手的次数不多,记住的人,就更少了。最近几十年里,那个叫曹长卿的读书人,很……”

        年轻宦官突然沉默下来,好像是不知如何形容记忆中那个丰神玉朗的西楚儒生,到最后,年轻宦官也没有为西楚曹长卿盖棺论定,就此一带而过,抬起头,看着徐凤年,第一次真正开口问道:“你会不会篡位登基做皇帝?”

        徐凤年坦然道:“因为徐骁,我不会做皇帝。但如果徐骁走后,而我师父又能够多活十年,我会为他争一争。”

        年轻宦官盯着徐凤年的眼睛,点了点头:“你我皆有诚意。”

        徐凤年这位北凉王的诚意,是直言相告,而这位宦官的诚意,则是主动离开京城来到北凉。

        当时徐凤年在钦天监内外大杀四方,年轻宦官之所以不曾出手,想来是当时的中原形势,还不至于让北凉一念之间关系到天下姓氏的地步。

        果然,年轻宦官笑道:“如果早知如此,我在京城的时候就不会让你离开。”

        徐凤年笑道:“那时候你想留下我,也不太容易。”

        年轻宦官思量片刻:“当时有洪洗象残留魂魄在你身侧,又有邓太阿一旁观战,确实不易。”

        年轻宦官伸出一手,徐凤年也顺势坐在井口上。

        年轻宦官叹息道:“能够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好好讲道理,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我亲眼看过很多人,官位越高,兵权越重,就越把持不住本心,几乎所有离阳皇帝,更是如此。”

        徐凤年笑眯眯道:“你说这种话的时候,杀气全无,杀心却起,不太合适吧?”

        年轻宦官神色自若道:“我何尝不是在说自己?”

        徐凤年无奈道:“不说武力高低,你我脸皮之厚,可谓棋逢对手。”

        年轻宦官仰起头,暮色中,看见乌云低垂,好像是要风雨欲来。

        他转过头,看向徐凤年:“在太安城,就这几十年里,看到过年轻时候的徐骁,还有张巨鹿,而他们,我都不是很喜欢。第一次入宫觐见的徐骁,当时还是杂号将军,浑身上下,都是一种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锐气。翰林院担任多年黄门郎的张巨鹿,当他走在退朝队伍里,哪怕他当时品秩很低,你一样会从他身上看到那股举世皆浊我独清的傲气。曹长卿三次进入皇宫,我都知道,但都没有出现。

        “相比之下,我倒是看桓温更顺眼一些。顶聪明的一个人,却装了一辈子糊涂,处处与人为善,所以我有两次单独与他在宫中碰面,相隔了差不多二三十年吧。第二次他仍是一眼认出了我,却假装没有认出,笑着与我打了个招呼而已。

        “离阳历代皇帝之中,当今年轻天子赵篆,算是最有雅量。当然,这也只是与他父辈祖辈相比而言。”

        安安静静听到这里,徐凤年笑道:“所以你才有这趟北凉之行?”

        年轻宦官摇头道:“只要还姓赵,是不是赵篆根本无所谓。”

        然后年轻宦官平淡道:“不凑巧,你姓徐,不姓赵。”

        随着这句话说完,街上正好飘起了蒙蒙细雨,整条青石板小街的轮廓都好像柔和起来。

        这口水井位于驿馆门口直街的拐角处,所以陈望在驿楼登高望远,恰好能够看到那边的景象。虽然又是夜幕又是雨幕,可陈望依旧认出了那名出现在水井旁边的年轻人的身份。

        陈望犹豫片刻,还是走下驿楼,只是不等他走出驿馆大门,就发现徐北枳已经早早坐在门槛上,拦住了去路。徐北枳不知道从哪里又拎了壶酒,好似自言自语:“说好了不来,结果又来,最后又不见正主,看来这位平时瞅着气韵平常的马夫了不得啊。”

        陈望沉声道:“徐北枳,你最好别拦我。那人的修为,绝对超出你的想象,甚至连你们王爷都无法想象!”

        徐北枳脸色如常,喝了口酒:“哦?”

        “徐北枳,也许徐凤年不用畏惧世间任何人,但是他现在所面对之人,是例外!”陈望语气显得无比焦急,显而易见,能够让以沉稳著称朝野的陈少保如此失态,肯定不是小事。

        徐北枳扭头笑问道:“要不要喝口酒压压惊?”

        陈望差一点就要破口大骂,但是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睛,陈望重重叹了口气,接过酒壶,狠狠灌了一口绿蚁酒。

        徐北枳没有去接陈望递还给他的酒壶,而是重新望向街道尽头,喃喃道:“我跟那个家伙从北莽一路杀回北凉,其间多次九死一生,比如被提兵山第五貉堵住,可我都没有怀疑过能够活着来到北凉。内心深处,总觉得只要跟在那个家伙身边,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会骂骂咧咧第一个顶上去。总之,他先死,才会死我们。”

        徐北枳咧嘴一笑:“就像这个家伙不会告诉我离阳朝廷如何看重我,我也不会跟他说这些。”

        突然徐北枳一拍大腿:“他娘的!在陵州龙睛郡跟钟洪武掰手腕那次,我醉得不省人事,是这家伙背我回去的,可别说酒话都给说出去了!”

        陈望哭笑不得。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念这种事情?

        这个时候,陈望记起户部档案里,有关徐北枳一件很容易忽略不计的鸡毛蒜皮小事,就是在北凉,关系莫逆的徐凤年和徐北枳其实从不称兄道弟,但徐凤年是“柿子”,徐北枳是“橘子”。如果不是仅在北凉道,而是在一朝庙堂,两人关系,大概可以称为君臣相宜的典范了吧。

        陈望想起当今天子,会心一笑。他也坐在门槛上,自顾自喝起酒来。是很陌生的味道,毕竟十多年没有喝过这种家乡酒了。

        但还是觉得,北凉家乡有养育之恩,离阳朝廷有知遇之恩。

        世间安得两全法,家国两不负。

        会不会到头来皆辜负?

        就像辜负她一样?

        陈望猛然仰起头,一口喝光壶中绿蚁酒。

        徐北枳突然笑道:“陈大人,其实啊,说不定将来你有叶落归根的一天。”

        陈望握紧酒壶,轻声道:“再也不回了。”

        世间遗憾事,往往起始于“再见”二字。

        而世间幸运事,又往往在于之后真正再见之时。

        只可惜,遗憾事多,而幸运事少。

        陈望重复道:“再也不回了。”

        年轻宦官缓缓站起身,一只手按在水井辘轳之上:“你爹,张巨鹿,曹长卿,还有你,加上那些早已被人遗忘的离阳前朝老人,其实都是一种人,我都不喜欢,但是扪心自问,不喜欢的理由,竟然是羡慕你们。”

        年轻宦官陷入追忆:“离阳开国有几年,那座为赵室子弟传道授业的勤勉房就存在几年,我很久以前非常仰慕读书人,所以经常去听那里的那些读书声。很多内容我都忘记了,但是不知为何,至今还记得住一些:风雨凄凄,风雨潇潇,风雨如晦,既见君子……”

        既见君子!

        年轻宦官回过神后,低头看着这个依旧坐在井口上的年轻藩王,笑道:“在我心中,曹长卿他们是君子,你也是,所以无论生死,我都很高兴。”

        小街上的雨点越来越大,年轻宦官笑意也更浓:“也许被一个籍籍无名的宦官视为君子,算不得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是吧?”

        徐凤年站起身:“被当作君子,当然值得高兴。只是见到你,我高兴不起来。”

        年轻宦官微笑道:“不高兴的话,就打一架?”

        徐凤年笑着回答道:“正合我意。能用拳头解决的事情最好别叨叨,打不过了,咱们再坐下来继续讲道理。”

        年轻宦官眼含赞赏之意,道:“怪不得说自己脸皮厚度相当,见识到了。”

        徐凤年仰起头,望向灰沉沉的天幕:“有人教过我,行走江湖,脸皮不厚不吃香。”

        就在此时,远处樊小柴似乎受不了自己沦为看客,缓缓抽出腰间凉刀,开始在雨中狂奔,糜奉节根本阻拦不住。

        若是细看之下,就会发现樊小柴的衣衫在雨水溅射下,滴滴答答,看似轻缓,但是樊小柴原本仅是身体前倾的前扑之势,在短短十数步之后,仿佛头顶有山岳压下,被迫弯腰前冲。

        这条街上,一滴雨即一份真意。

        点点滴滴。

        樊小柴七窍开始流淌出猩红血丝,但是这位执拗女子依旧疯狂前冲,每一次双脚踩踏在地面上的声势都越发沉闷凝滞。

        背对樊小柴的徐凤年随手一挥袖,她顿时倒飞出去,撞在一堵墙壁上。

        紧贴墙壁的后背,血水与雨水一些滑落。

        糜奉节回头看了眼去而复返的樊小柴,眼神无奈且惊惧。

        年轻宦官横臂伸出,摊开手掌,所有滴落在他手心的雨点都没有化作雨水,而是一滴滴弹射而起,也并非笔直弹起,而是一次次飞旋画弧,最终聚拢成一个圆。

        年轻宦官笑道:“我其实不太会打架,不过……没输过。”

        徐凤年这一次直接用左手按住腰间凉刀:“我年纪没你大,但是打架次数肯定比你多,而我……没死过。”

        没输过,当然平淡中见霸气。

        没死过,则听着像个笑话,却绝对让人笑不出来。

        一条小街,两位陆地神仙。

        一个最年轻,一个最年长,因为年龄悬殊好几百年。

        风雨如晦,既见君子。

        可还是要打一架。

        老太监忍不住有些跳脚骂娘的冲动,不是说好的君子动口不动手吗?!

        雨势润如酥,像那婉约美人缓缓织珠帘。

        年轻宦官手心之上那颗雨水凝聚而成的藏青色水球,悬空而停,微微起伏,隐约浮现电光闪烁,火龙游走一般。

        握住刀柄的徐凤年瞳孔微缩。

        天雷。

        世间人手握天雷?

        只是这种事情发生在这位驻颜有术的宦官身上,反而不奇怪。

        此时此刻,年轻宦官再无先前的温暾气息,面对半丈之外按刀而立的徐凤年,面容肃穆,眼眸漆黑如墨,如一条蛟龙看待一尾蟒蛇,既有俯瞰轻视之意,又蕴含着雷霆大怒。

        在这之前,两人坐井观天论道之时,年轻宦官不像是位跺一跺脚就让江湖抖三抖的武道大宗师,倒像是一位年纪轻轻的私塾先生,不苟言笑,刻板孤僻,但是与对眼之人的言谈举止,都可谓谦谦君子,锋芒内敛。

        但越是这种人,反常之时,尤为可怕。

        这就像当年自称天下第二的王仙芝,突然有一天扬言要做那第一人,在那六十年里,自然是谁挡谁死,恐怕连同邓太阿、曹长卿在内所有日后大放异彩的江湖风流人物,都会早早夭折。

        又比如下山以后的洪洗象真正发起火来,又会是怎样的光景?那一定无法想象。

        或许铁了心想杀人的徐凤年,也算,所以洪敬岩就在拓跋菩萨的眼皮子底下死了。

        眼前这位不知姓名的离阳宦官,正是如此。

        他五指微微缩,掌上天雷瞬间渗入手心,消散不见,但是整条手臂顿时呈现出火龙萦绕的诡谲景象。

        年轻宦官呼吸绵长,隐约间七窍间皆有七股纤细的白色气息吐纳出入,白皙如羊脂美玉的面庞之上,如同倒垂七条白蛇。

        与此同时,徐凤年不但已经拔刀出鞘,而且身形刹那间旋转向前,双脚离地,衣袖飘摇,简简单单一记滚刀劈向年轻宦官。

        后者只是抬起那条“吞食”掉一颗天雷的手臂,双指夹住那柄蕴含徐凤年充沛神意的凉刀。

        双指夹白虹。

        指缝间,电光火花疯狂溅射,映照着年轻宦官那张脸庞熠熠生辉。

        眉间如又开天眼的徐凤年默念一声:“开蜀式。”

        指向年轻宦官眉心处的刀尖,猛然间绽放出一条粗如手臂的雄浑罡气。

        年轻宦官脑袋倾斜,虽然近在咫尺,虽然那抹罡气威势等同于床弩百丈之内激射而出,但仍是被他轻松躲去。

        只有鬓角处被凌厉气机割断的几缕发丝,缓缓飘落在雨水中。

        年轻宦官在撇过脑袋的同时,空闲左手快如奔雷地撩向徐凤年胸口。

        他曾在宫中勤勉房听那些饱学硕儒说过,东南年年有大风,摧峰拔山撼城楼。

        徐凤年被一拳砸中胸口,看似纹丝不动,可眉心处的那枚紫红枣印随之摇晃。原来这一拳,不伤体魄而伤神魂。

        一拳得逞的年轻宦官轻声道:“弃刀。”

        在这两个字吐出口的时候,年轻宦官变拳为掌,一掌敲在徐凤年心口上。

        一掌之下,徐凤年整个人的袍子都随之剧烈震荡,腰间悬佩的那枚玉坠子更是突然崩碎,化作齑粉。

        徐凤年仍是左手紧握那柄凉刀,岿然不动。

        年轻宦官微微皱眉,始终以双指夹住凉刀的手臂想外挪开,向前踏出两步,然后这一掌拍在徐凤年额头之上。

        徐凤年整个人倒滑出去,双脚在小街地面上犁出一条青石翻裂的十数丈沟壑,只是距离年轻宦官越远,由深及浅。而徐凤年身后的雨水,为磅礴气机所挤压,倾斜悬挂,清晰可见。

        徐凤年一脚后撤一步,一脚前踏一步,稳住身形。

        双脚轻轻踩在青石街面上,就像生出两朵池上莲花。

        年轻宦官略微讶异,但是随即释然。

        年轻藩王仍是从自己双指之间拔走了那柄普通材质的凉刀。

        今夜雨中两人之战,是一场境界高远的意气之争,有无兵器并不是胜负关键,何况这柄凉刀又不是什么神兵利器,说不定还是件累赘。

        但是年轻藩王如此执着于不愿弃刀,想必是因为此人心中某种根深蒂固的念头,正是寄托在此刀之上。

        也许是手中这一把凉刀意义非凡,但也许是所有北凉刀握在手中即可。

        到底是哪一种,很简单,打碎他手中的那柄凉刀即可辨认。

        年轻宦官抬起手臂,随手一抹。雨点串联成线,最终凝聚铸造出一柄三尺意气剑。

        借剑一事,曾经尽得李淳罡精髓的徐凤年并不陌生,相反正是当今江湖最为熟稔此事的宗师大家,徐凤年如果自称第二,恐怕连以剑术得道的桃花剑神邓太阿,都不好意思自称第一。

        但是这一刻,徐凤年看到这一幕后,如同眼前铺开一幅以前从未见过的陌生画面。

        未必是年轻宦官此举境界更高,双方都是天人,并无高下之分,但是年轻宦官的手笔,气魄奇大,哪怕眼下敌我分明,也不得不由衷佩服。

        如果说羊皮裘老头儿的借剑,无论是与人借真剑,还是与天地借剑意,都有一种我李淳罡想还便还,我想不还就不还,哪怕你是老天爷也奈何不得我的气势,那么这位年轻宦官就走了另外一条路子:我不与天地争抢,只在天地之间自行造化。

        这就像李淳罡并非做不到,只是才气太高天赋太好,所以很懒散,但是年轻宦官却有那份勤恳。

        徐凤年四周雨水好像出现片刻的停滞,然后他的身形一闪而逝。

        年轻宦官闭上眼睛,如听雨声,然后随手向后一剑挥去。

        三尺雨水在挥剑之后便消逝不见。

        年轻宦官又从雨中抹出一剑,这一次挥向了左手侧面。

        一剑复一剑。

        雨势不减,雨水不停,年轻宦官手中三尺剑已经换了六十次。

        徐凤年始终没有现身,如果不是年轻宦官始终不曾停止向四面八方出剑,可能糜奉节、樊小柴两人都要以为年轻藩王撤出小街了。

        年轻宦官神态闲适,出剑之时仍有余力开口:“在我心目中,除去存在本身即象征着人间巅峰的吕洞玄不说,高树露,李淳罡,王仙芝,这三人在各自意气巅峰时,才算举世无敌。并非他们时时刻刻都堪称人间无双,比如李淳罡重出江湖后在广陵江畔的时候,还有王仙芝留在东海武帝城而不是身在北凉的时候,那时候,即便我在太安城,也不是他们的对手。恐怕只有吕祖才能与之匹敌,而且双方必然打得酣畅淋漓,互相皆有胜算。至于你徐凤年,终究还是差了些。其实你只要不舍弃前世前身,也能走到那个高度,只是你不愿寄人篱下,自行毁去了这份气运,否则天大地大,谁又能拦你徐凤年随心所欲?杀了皇帝赵篆,然后逍遥江湖又有何难?北凉挡不挡得住北莽百万铁骑,与你一人独享天人忘忧又有何干?”

        年轻藩王始终没有现身也没有答话。

        这位气势雄浑的年轻宦官也不以为意,轻轻挥袖。

        天地为之寂静。

        小街上铺天盖地的雨幕就那么完完全全静止停住。

        青石板上,那些雨水也不再往低处流。

        无所遁形的徐凤年原来站在小街尽头的一处屋檐下,就像一个躲雨的路人。

        年轻宦官伸出手,弯曲食指,轻轻弹了一下悬停在头顶的一滴雨水。

        异象崩碎。

        雨势继续倾泻。

        他望向远处那位神态同样安详的年轻藩王。徐凤年手中凉刀早已支离破碎,仅是凭借一腔意气凝聚不散而已。

        他好奇问道:“身负陆地神仙的通玄修为,加上手握三十万铁骑,为何偏偏心意如此不顺?”

        徐凤年收刀缓缓入鞘。

        清凉山都知道如今这位藩王不论何时何地,只要出现在众人视野中,几乎都会悬佩凉刀。

        很多人都未深思其中缘由。

        在龙眼儿平原一役之后,在齐当国死后。

        徐凤年只在睡时摘刀。

        他不想下一次有人需要他去救时,两手空空。

        也许以他今日境界,腰间有刀无刀,并无两样。

        可是徐凤年还是坚持。

        屋檐下,年轻藩王走下台阶,终于开口说话:“人活一世,事事只顺本心本意,与向阳生长的无情草木何异?

        “为你在意之人而不得意,活得没那么痛快,看似憋屈,其实何尝不是一种幸福事?最少有人值得你为之付出。

        “张巨鹿为苍生百姓,曹长卿为他心中那个女子,我师父李义山为北凉百姓,徐骁为子女……”

        徐凤年最后笑问道:“你有吗?”

        好像被触及逆鳞的年轻宦官脸色微变,眼神冰冷,重重跺脚,沉声道:“出龙!”

        水井内,一条粗壮如井口大小的水龙疯狂撞出,直扑徐凤年。

        最熟悉天地气数运转的年轻官宦最清楚不过,吕祖转世尚且年幼,王仙芝已经飞升,李淳罡更是已经成为江湖往事,如今徐凤年远远未能重返巅峰,那么他就是真正的人间第一人,绝对不会如徐凤年的玩笑所说,随便在街边遇上个吃着糖葫芦的稚童,就能够成为自己的厌胜之人。

        他的敌人,只在天上而不在人间。

        徐凤年低头瞥了眼腰间那柄凉刀,轻轻呼吸了一口气,蹲下身,伸出手掌贴在街面上。

        闭上眼睛,不知为何。

        然后徐凤年站起身,开始向前奔跑。

        雨水溅起,步步生莲。

        年轻宦官突然怒喝道:“徐凤年,你怎敢?!”

        徐凤年一往无前。

        身后处,一骑骑,铁甲战马,一位位,北凉英烈。

        虽死魂魄犹在!

        你想以赵室气运削减我北凉气运。

        那就来!

        沙场之上,北凉战死英灵,皆面北背南。

        如果说先前年轻宦官看待徐凤年,就像一条走江入海的蛟龙,在俯视一尾盘踞深山大湖的巨蟒,那么此刻面对年轻藩王身后的铁骑,这位与国同龄的古怪阉人,第一次流露出如临大敌的神色。

        江湖大宗师有意气之争,人间帝王则有气数之争。

        很凑巧,这条小街上不期而遇的敌我双方,虽然都不是一国君主,但年轻宦官依靠汲取离阳赵室的气运而孕养天人境界,徐凤年作为北凉徐家嫡长子,与离阳王朝的兴衰存亡更是牵连极重,故而双方两者兼备。

        通向如意驿馆的街道是南北向,此时糜奉节、樊小柴两位拂水房大谍子和老宦官赵思苦,分别位于东西向的街道尽头。年轻宦官站在路口交会处的水井旁,陈望、徐北枳在驿馆门口一坐一站,只能依稀透过阴沉雨幕看到年轻宦官的模糊身影,暂时无法发现徐凤年的踪迹。他们只看到井口涌出一条粗如合抱巨木的水龙,在年轻宦官身边高高跃起,然后迅猛扑杀而去,龙身极长,仿佛没有尽头,不断从水井中喷涌而出。

        徐北枳笑问道:“青龙出水?这位宦官与人猫韩生宣什么关系?”

        陈望皱眉深思,并未言语。

        徐北枳缓缓起身,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如此反复,呢喃道:“这方天地……有些古怪。”

        陈望轻声道:“道教佛门自古既有方丈之称,相传在那方丈之地,分别成就三清圣地和西天佛国,身在其中,各有无上神通,如同大将坐镇沙场,料敌机先,早早拥有天时地利。”

        徐北枳忧心忡忡道:“照你这么说的话,姓徐的家伙明明在自家地盘上,反而被那个宦官夺走优势?”

        陈望答非所问:“小街之上并非便于大队战马驰骋的地方,为何会有如此浓密沉重的马蹄声?”

        徐北枳站起身,举目望去:“你别误会,姓徐的家伙还不至于这么阴险算计于你,更不会兴师动众地调动幽州骑军。何况到了他们这种玄妙境界的武道宗师,还需要世间骑军助阵?根本没有意义。”

        陈望点了点头。

        小街之上,就在徐凤年即将与那条水龙撞在一起的时刻,脸色阴沉的年轻宦官叹息一声,伸出手掌,不知为何重新按住井口辘轳。

        刹那之间,天地之间再无雨幕,原本昏暗的天色好似清明了几分,如同光阴倒退。

        徐北枳发现自己依旧坐在门槛上。陈望晃了晃手中酒壶,明明已经喝光的绿蚁酒,竟然还剩下小半壶。

        糜奉节满脸茫然。樊小柴低头望去,衣衫完整,并无半点损毁。

        年迈宦官赵思苦更是站在街面干涩的那一处尽头,一头雾水。

        而徐凤年不知何时“重新”坐在了井口上,好似从未起身,从未与年轻宦官在雨中激战。

        老话说雷声大雨点小,这次则干脆是雷声大没雨点。

        但事实上又绝非如此。

        例如徐凤年腰间那柄凉刀,的确已经是支离破碎。

        年轻宦官脸色复杂,冷哼一声。

        徐凤年微笑道:“就知道你不敢拼命。”

        年轻宦官疑惑道:“你何时知晓这一切都是在我神识之中?”

        徐凤年抬头看着天色,感慨道:“下雨之时就察觉到有些不对劲,真正想明白,还是从我在街面上抓起一把雨水的时候。”

        年轻宦官板着脸道:“你被拓跋菩萨重伤,我与你交手,自然不会占这份便宜,在这场雨幕之中,原本无论战况如何惨烈,到最后你只会损耗神意,而不会真正伤及体魄。”

        徐凤年没有说话,转头看着这位手掌缓缓从辘轳上挪开的离阳宦官,笑意玩味。

        年轻宦官冷笑道:“年轻皇帝并未授意我与你分出生死,他虽然是一国之君,但仍然没那个资格,我也没这份无聊心思。”

        徐凤年站起身,点头道:“此时此刻,恐怕就算我把脖子伸到太安城给赵篆随便砍,他也不敢杀。”

        年轻宦官隐约有些怒意:“既然如此,你为何依旧要驱策那些北凉战死英烈的残留魂魄?怎么,向我耀武扬威?”

        徐凤年淡然道:“如果不是如此行事,你扪心自问,将来事态会如何?北凉打输了,自然是万事皆休,影响赵室的徐家气数不复存在,那么不管我死不死在关外的凉莽战场,你多半就要再次离开太安城来斩草除根。若是侥幸打赢了,不管离阳龙椅还是不是赵篆来坐,你都会寝食难安,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必然将我徐凤年除之后快。”

        年轻宦官讶异道:“既然如此,你更不应该将压箱底的本事摆在台面上才对。你我现在心知肚明,在太安城,你赢不了我,所以就杀不掉赵姓皇帝。在北凉,我赢不了你。一旦我主动出城,你胜算更大,为何要让我生出戒心?一旦我死了,这天底下,就真再没有谁能够成为你的厌胜之人。到时候你岂不是可以随心所欲,真正做到心意顺遂?”

        徐凤年笑容灿烂,给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答案:“既见君子。”

        年轻宦官哑然失笑:“我将你徐凤年与张巨鹿、曹长卿等人一同视为君子,难道你就真的如此待人以诚?”

        徐凤年摇头又重复道:“既见君子。”

        年轻宦官先是不解,随即恍然。

        我见你徐凤年,既见君子。

        你徐凤年见我,既见君子。

        君子之交,君子之争,都不以朋友或是敌人身份而改变初衷。

        这既是本心,也是某些人的立身之本。

        北凉戍守西北国门,初衷自然不为离阳朝廷,不为中原百姓,那么不管真真切切受到北凉恩泽的离阳庙堂如何百般刁难,中原如何视而不见,北凉又岂会因此而改变初衷?

        年轻宦官自嘲道:“我一个与你天生敌对的阉人,也能够成为你心目中的君子?”

        徐凤年习惯性双手笼在袖口里,轻声道:“能够认同我认同之人,那就是同道中人。在我看来,一个人受限于身世、学识和阵营,因此认知自然各有不同,但世间有些底线就是一样的。比如要明白好坏是非,即便你正在做恶事,却也应当明白自己所行之事绝非问心无愧。又比如某人经历坎坷,历尽磨难,自觉天地不公,却也不当将满腹戾气向世间所有人发泄。草木向阳生长,是天道使然,无可厚非,可人立于天地间,自有人间规矩要遵循。儒家提出恪礼,既是禁锢,也是捷径。”

        年轻宦官点头道:“归根结底,就是‘讲道理’三个字。儒家圣人曾言‘从心所欲,不逾矩’,何尝不是一种真正的顺心意?我曾经在宫中遍览吕祖首倡三教合一的文章,以及历代儒家先贤用以安身立命的著作和其余两教圣人的宗旨阐述,儒释道三教根柢,其实殊途同归。”

        年轻宦官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千猜万想,我都没有料到会与你这位敌对藩王聊这些空泛道理。”

        徐凤年也跟着笑起来:“如果北凉侥幸打赢了北莽,以后你我之间恐怕还会有一场见面。”

        年轻宦官叹息一声:“希望只是分胜负而不是分生死吧。”

        徐凤年感慨道:“其实很羡慕那些既愿讲理又能顺意的人。”

        年轻宦官笑道:“当真有这样的人物?”

        徐凤年点了点头:“有啊,北凉刘寄奴,蓟州卫敬塘。”

        可惜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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