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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韩谷子西行遇险,徐凤年单骑退敌

        中年人略作停顿后,沉声道:“但是徐凤年必须死。尤其当北凉万一大胜北莽后,更是如此!”

        离阳在三省六部之外增设六馆,六馆学士大半仍是空悬,但是已经有二十余人陆续入馆,跻身清贵的程度堪比翰林院黄门郎的校书郎。其中有被坦坦翁点评“笔下有神,明朗开阔,最具爽气”的书法后起之秀董巨然,有中书令齐阳龙不惜破例提携、善画鬼神龙水的年轻画师黄荃,这两人又跟十段国手范长后,以及观政边陲归来后写出了一首被许多京城士林名士推举为可做永徽二十年所有七绝诗压卷之作的榜眼高亭树,并称为诗棋书画分别夺魁的四状元。除此之外,父亲曾是刑部右侍郎的同进士杜鸣,在刑部任职六年籍籍无名,果真一鸣惊人,和卸任多年的父亲共同编写出了总计七卷的《棠荫惊疑集》。宋恪礼进入翰林院没多久,便向朝廷递交了更为皇皇巨著的《祥符郡县志》,内容丰富,且叙事有法,令人叹为观止,传闻皇帝陛下手不释卷到了挑灯夜读的地步,亲笔为其作序。同在翰林院包括严池集在内的三位黄门郎亦是不同凡响,在齐阳龙、姚白峰数位文坛巨擘的提纲挈领下,成功订正儒家十二种经籍,对此极其重视的朝廷很快制成八十一块石碑,立于国子监门口,碑碑衔接,以便天下士子抄录,一时间国子监门外夜夜灯火通明。与此同时,朝廷正式颁布钦天监制定的新历,首创各地见食不同的初亏、食甚和复圆推演法,堪称所有历法精密第一。春夏交替时分,离阳皇帝在宫中举办千叟宴,宴请了京城所有古稀之年以上的老人,春秋八国遗民竟然占据半数。

        所有身在太安城的离阳子民,大概都会为如此文风鼎盛的悠扬气象百感交集,以至于不少定居京城多年的年迈西楚遗民慨然落泪,干枯十指颤颤巍巍摘下头顶那离阳朝廷从无禁令的西楚独有文雅冠。

        世人皆知天子之家的龙子龙孙求学之地是勤勉房,但恐怕除了京官很少有人知道就在勤勉房东侧不远处,有祭祀儒家张圣人的祀圣处,此地悬挂有先帝御笔题写的“天地共参”四字匾额,供奉有圣人以及陪祭的亚圣、从圣和历代儒家先贤。此时,年轻的离阳皇帝仰头面向那三尊神位和八座牌位,皇帝身边还站有三人:已是紫衣公卿的陈望,出现过一门两夫子可惜都晚节不保的宋家雏凤宋恪礼,还有一位对京城绝大多数人来说都十分陌生的中年儒士。皇帝轻声开口道:“宋恪礼,你家原本有希望在此地配位两人的,但是你爷爷和你爹都让先帝失望了,事不过三,我不想你让朕再失望一次。”

        宋恪礼低头弯腰,缓缓道:“臣唯有鞠躬尽瘁。”

        皇帝不再说话,宋恪礼就那么低着头,直到陈望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袖子。两人轻轻走出房间,陈望是转身前行,宋恪礼则始终是背朝房门后退出去。等到陈望和宋恪礼出门远离,司礼监掌印太监宋堂禄悄悄关上门。

        年轻皇帝终于露出一抹疲惫神色,而那位自从诞生起就有资格面圣而无须跪拜的中年儒生忍不住叹息道:“陛下本不该放纵那徽山女子的。我虽不是庙堂中人,但也知道为人臣子,归根结底,不过积攒声望。声望两字断开,便可分为传入天子耳中的声响,事成,即是所谓简在帝心了,由上及下,位极人臣,指日可待。再者便是素来被官员口头重视心底轻视的民望,由下及上,最是逆水行舟。遍观庙堂公卿,七十年坚持身在江湖之远的‘野逸之民’齐阳龙,是集大成者,大隐隐于朝的坦坦翁桓温紧随其后,只适合做学问不适合做官的姚白峰略逊一筹,礼部侍郎晋兰亭有心却无力,真正有可能以祥符臣子身份超过永徽高度的人物,是刚才伴随宋恪礼联袂离去的陈望。那徐家父子,不是正统意义上的赵家臣子,越是如此,徐凤年此人攫取民望越多,恐怕有朝一日,要比先帝压制徐骁,更加艰辛。”

        赵篆平静道:“衍圣公是说那徐凤年有反心?”

        中年人摇头道:“恰恰相反,我一直不认为徐家父子会造反,当年西垒壁之战后,是如此,现在凉莽大战开启,无论战局如何变化,还是如此。”

        赵篆皱眉道:“岂不是自相矛盾?”

        世间唯一因为姓氏因为门第便可“生而为圣”的读书人,这个被离阳皇帝尊称为衍圣公的中年儒生又一次叹息:“不矛盾。陛下不该把眼光放在十年几十年内,应该更长远些。陛下,试问每一次王朝兴替,究其本源,是何缘由?”

        赵篆苦笑道:“衍圣公的考校如此之大,朕委实不知如何从小处破题。若是说些空泛言辞,别说衍圣公,就是朕自己也觉得可笑。”

        儒生摇头道:“陛下错了,大错特错了。”

        赵篆诚恳道:“恳请衍圣公解惑。在这里,你我二人,无不可言之事,无不可说之话。”

        身为衍圣公府当代家主的中年人,没有半点寻常臣子那种达到炉火纯青境界的诚惶诚恐,只是淡然道:“道家圣人推崇‘绝圣弃智,绝仁弃义’八字,后世看来,就算不去腹诽,也难免满头雾水。之所以如此,在于千百年来,读书渐易,识字更多,人心机变随之横生泛滥。道家圣人那八字,如治理洪水只用一个堵字。早期蓄水不深,可行,时过境迁,则不可行。当初的汗牛充栋和连篇累牍,变成了如今的稚童手捧一本书即是数万言。陛下,我儒家讲礼乐谈仁义,为读书之人订立规矩,堵疏结合,规矩与规矩之间留下空隙,以供世人遵循礼仪而通行,既是顺势而为,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中年人抬头望向一座牌位:“如果说首重礼乐,是我儒家为天子开出的一份治国药方,那么独尊儒术,是大奉朝开国皇帝对儒家的一份还礼。天下兴亡事的根本,其实正是被很多人……也包括陛下在内给看成仅是泛泛之谈的礼乐崩坏。礼乐崩坏,仁义忠信便成为无根浮萍。外戚干政,宦官乱政,藩镇割据,党争祸国,甚至是皇帝怠政,哪一件不是不合礼之事?也许陛下会说知易行难,说那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道理,谁都懂,但是人非圣贤,而且天下何其之大,疆土何其之广,臣民何其之多,作为君王,哪里看得出那第一窝蚁穴来自何处、何时、何人?陛下可是这般认为的?”

        赵篆笑了笑:“见微知著,叩指长生,那可是指玄高手才有的境界啊。朕读书还算马马虎虎,习武真是要了命了。”

        中年人也会心一笑,伸手张开五指虚空一抓:“话说回来,徐凤年之所以是本朝的心腹大患,不是他不忠,甚至不是什么不义,更不是他不讲礼,事实上,这位年轻藩王也许很多事情都不讲理,但在我眼中,他比太多太多读书人都要懂礼。只是他徐凤年与张巨鹿如出一辙,为社稷谋,却未必肯一心一意为君王谋。张巨鹿为天下寒士树立起一道龙门,也许不出三百年,当皇帝坐龙椅就完全不用讲究出身了,加上又有徐凤年无形中的推波助澜,朝廷压制北凉越深,徐家立功越大,这种趋势甚至会缩短一百年甚至是两百年。我这个衍圣公哪里是什么圣人,看不到黄龙士所看到的那么远,只能尽力去做好眼皮子底下的事情而已。很多先贤,初衷很好,不惜以死为后世走出一条新路,但是可惜后人未必会因此而感激涕零啊。脚下可走的道路越多,反而越去想着取巧。当初百家争鸣,民智大开,于是道家圣人的无为而治,彻底沦为空谈,君王梦寐以求的垂拱而治,更是奢望,也许将来终究有一天,我儒家也是这般深陷困境……作为一国之君,先帝其实已经足够英明,可惜遇上了徐骁和张巨鹿……”

        中年人没有继续说下去,有些感慨道:“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治国远不如张巨鹿,谋国远不如元本溪,守国远不如徐凤年,乱国远不如谢观应,眼光更是远不如黄龙士。但是我有一点是他们做不到,或者准确说是他们不愿去做的,那就是恪守本分。今天之所以特意让陛下带上宋恪礼,很简单,就是喜欢他的那个名字,也想着那个被陛下寄予厚望的陈望能够明白其中苦心。”

        赵篆转头看着这位一年头足不出户的张家读书人,突然想到一桩名动三教的公案。当代衍圣公年轻时,家中有南宗高僧远道而来,府上有其他客人接连问了三个问题:杀一人而救百人,和尚你杀不杀?杀百人而救万人,杀不杀?杀万人而救百万人,杀不杀?那位高僧默然无语,不知是无言以对,还是有了答案却难以启齿。据说当时尚未世袭罔替衍圣公的那个年轻人便拍案而起,勃然大怒,斥责僧人根本就是执着于己身成佛而不敢开杀戒救众生,是那“狗屁的僧人”!

        中年人突然说道:“这趟入京,除了答应陛下会动身去广陵道应对那转入霸道的曹长卿,再就是想告诉陛下一件事。”

        赵篆点头道:“衍圣公请说。”

        “北凉铁骑可以在。”

        中年人略作停顿后,沉声道:“但是徐凤年必须死。尤其当北凉万一大胜北莽后,更是如此!”

        赵篆面无表情嗯了一声。

        中年儒生率先转身走向房门,推门而出,跨过门槛后,日在中天,他望向高空,抬手遮了遮刺眼的阳光,呢喃道:“原来是狗屁的圣人。”

        陈望独自行走在宫中,停下脚步,掏出那一小片历久弥香的奇楠,放在鼻尖嗅了嗅,抬头遥望远方,轻轻喂了一声。

        太安城无风也无雨,你那里呢?

        风起北凉陇上。

        在凉州、流州接壤的边境,一队车马十余人由东往西缓缓而行。有掀起帘子坐到车厢外的古稀老人,有在马车附近小心护卫的中年骑士,也有被西北塞外天高地阔风光吸引的年轻男女,终于忍不住开始策马狂奔相互比拼骑术。在车队的首尾,各有两名江湖草莽之气浓重的稳重男子时不时注意周遭,以防不测。显然是这支车队主心骨人物的白发老人轻声感慨道:“立夏至,斗指东南,本该是万物至此皆长大的大好节气。草木尚且如此,可这人啊,却不知道要死多少。”

        马夫是个差不多岁数的老人,不过大概因为是武道宗师,相比身后好友的老态尽显,气机旺盛许多。听到相识大半辈子的老友这番感慨后,也不说话。在心底,他很费解好友既然出山了,为何不选择在太安城施展抱负,就算比起“吾曹不出如苍生何”的中书令略有逊色,但肯定也差不远了,至少也能与刚刚成为第一位六馆学士的理学大家姚白峰不相上下。可既然老友说要来兵荒马乱的北凉走一遭,他当然不会拒绝,二话不说就带着两位与自己一样不屑参加什么武林大会的江湖晚辈,护送好友一行人从上阴学宫进入位于西北边陲的北凉道。但是他也有自己的底线,那就是如果老友是直奔凉州清凉山,那他就只送行到凉州州城外,绝对不会入城半步。毕竟当年老凉王率领徐家铁骑马踏江湖,其中就有他所在的宗门。哪怕这么多年过去了,早已金盆洗手退隐山林,老人的心结仍未解开。所幸这趟西北之行,他们仅是在幽州葫芦口的霞光城外逛荡了一圈,然后就进入凉州却绕过清凉山赶赴流州青苍城。而北凉王府对此也有意无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骚扰他们。其实说起来北凉二郡主徐渭熊还是身后好友韩谷子的入室弟子之一,车队中的许煌、司马灿、刘端懋几人更是她的同门师兄弟。

        在上阴学宫声名直追大祭酒齐阳龙的老人轻声笑道:“立夏了,这一天,离阳皇帝按例要率领文武百官去太安城南郊迎夏,无论是以往朝会必然身穿正黄龙袍的皇帝,还是那些进退朝会皆黄紫的朝堂公卿,在这一天都要在礼部官员不厌其烦的提醒下务必一律身穿朱红礼服。礼散后,皇帝就会开启宫中冰窖,将去年冬季储藏的冰块赐予被吏部考评为上等的官员。可惜我那个担任兵部侍郎的不记名弟子许拱,有些被他的徐师妹牵连,只得留在两辽巡边,否则必然会有他一份。对了,老宋,你们家乡那边有辞春入夏喝‘饯春酒’的习俗吧?”

        马夫点了点头,闷声闷气道:“出发时带的酒早就喝完了,在那个陵州买米刺史的提议下,北凉境内如今处处禁酒,最多买到那种绿蚁酒,这酒,我不乐意喝。”

        韩谷子无奈道:“宋新声啊宋新声,你这个老酒鬼跟绿蚁酒置气作甚?不是自己找不痛快嘛,真有本事,就跟那位姓徐的年轻大宗师打一架去。”

        马夫越发烦闷,冷哼一声:“打不过!要是打得过,我早就喝他个几百上千斤绿蚁酒了。”

        在两位老人的闲聊中,远处四五骑疾驰而至,除了韩谷子的那个孙女韩国秀,其余都是老人的得意门生。年纪最大的男子,四十来岁,是当世公认为兵法大家却不肯跻身庙堂的许煌,还有三十岁出头的纵横家司马灿,法家俊彦刘端懋,而那位气质清冷的佩剑女子,则是号称“活武库”的异类武道天才晋宝室。她自幼便流露出过目不忘的惊艳天赋,遍览天下各大宗门的武学秘籍,偏偏不习武。其中刘端懋相貌最是不堪入目,顶骨凹陷,鼻陷山根,齿露牙根,属于注定早夭短寿且穷困的面相,尤其是当他跟姿态出彩的晋宝室待在一起,更显得奇丑无比,寻常胆小的女子看上一眼,说不定晚上就得做噩梦了。

        许煌靠近马车后,轻声道:“先生,方才在北方三里外,我们遇上了北莽斥候,看装束应该是柳珪麾下的黑狐栏子,接近足足一标人马,应该就是冲着我们来的,不出意外很快就会有一支骑军杀出。以凉莽相差不多的斥候条例来看,跟那标马栏子人数挂钩的身后骑军,最少也有千人以上。而我们身后遥遥跟着的那支北凉骑军,仅有五百骑。如果我们继续向前,他们未必能够及时进入战场,我们是不是往南或者反身,好给那五百北凉骑军争取时间?”

        韩谷子膝盖上摆放着一份堪舆地图,他环视四周后,伸出手掌,五指快速掐动,笑了笑:“是好卦,无妨,咱们大大方方继续前行便是,就算天塌下也有人顶着。”

        许煌笑着不再说话,不但是他,所有人都深信不疑,将那支马上就要奔袭而至的大规模北莽骑军直接就给忽略不计了。这可不是他们目中无人,或者是太过依仗武道宗师宋新声的战力,而是他们的老师韩谷子,学究天人,预算世故,无有纰漏。当年黄龙士还仅是一位普通上阴学宫稷下学子的时候,便自负无比,于是有了一个“谷子之外,目无余子”的说法。

        一行人就这么视北莽骑军如无物地大摇大摆继续西行入流州。晋宝室拗不过韩国秀的黏人撒娇,只得同意同乘一马,她们窃窃私语说着些女子闺中的体己话,便是在上阴学宫跟徐渭熊一样冷傲的晋宝室,也有了几分笑意。刘端懋跟两位师兄许煌、司马灿并驾齐驱,好奇问道:“许师兄,相比凉州虎头城和幽州葫芦口两处的大战正酣,流州青苍城一带的两军对峙显得格外宁静,除了一场小打小闹的轻骑接触战,就再没有动静。那这仗到底打不打啊?”

        熟读兵书的许煌笑道:“这得问司马灿,问我其实没用。”

        刘端懋愣了愣,专心精研纵横捭阖之术的司马灿微笑道:“流州打不打,不看北凉龙象军也不看北莽大将军柳珪,得看更北边的南朝庙堂。那个被北莽女帝赞誉为半个人屠的柳珪,这会儿沦为凉莽边境上最大的笑柄,北蛮子的南朝庙堂上更是喧嚣四起,纷纷建言撤掉柳珪西线主帅的职位,让贤给北院大王拓跋菩萨。只是在这个敏感时刻,北凉王帮了个大忙,咱们前几日不是也听说了嘛,这位年轻藩王跟先前已经进入流州的北院大王拓跋菩萨狠狠打了一架,两位武评大宗师,捉对厮杀,转战千里啊……”

        司马灿说到这里时,蓄有美髯的许煌捻须而笑,似乎有些神往之。而刘端懋则是冷哼一声,显然对那个王朝最具权势的年轻藩王印象不佳。司马灿继续说道:“说起北莽三线,不提南院大王董卓的中线,在葫芦口那边主事的大将军杨元赞,是只深谙庙堂规矩的老狐狸,主动吸纳了许多北莽南北豪阀的子弟,充当攻城先锋的种檀就是个例子。杨元赞愿意分摊军功,所以虽然兵马折损严重,但朝堂上却没有什么弹劾,否则死了那么多人,却只打到霞光城下,早就给口水淹死了。相比之下,油盐不进的柳珪就不讨喜了,好在拓跋菩萨本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赶赴北庭觐见陛下,尤其是这位北莽军神在中途故意放低姿态,不惜以西线副帅身份与柳珪商谈军务,全然没有夺权迹象,这才给这位老将赢得一丝喘息的宝贵机会。”

        司马灿突然自顾自开怀大笑起来:“但是南朝那帮当初在柳珪家门口吃了闭门羹的官油子,也不是好相与的,此计不成又生一计,但是很快就又有小道消息传出,说是那年轻藩王之所以不惜以身涉险与北院大王在大漠黄沙中转战千里,就是为了保住柳珪的帅位,以便换取流州的相安无事,否则换掉过于保守的柳珪,北凉边境就要三条战线同时经受北莽铁蹄的碾压。北蛮子十余万青壮的战死,虎头城和霞光城两座战场仍是僵持不下,北莽军中本就怨声载道,主持流州军务的柳珪自然而然就成了众矢之的,成为南朝文官武将发泄心头怒火怨气的最佳选择。对柳珪一直信赖有加的北莽老妇人,估计不会因为这些流言而怀疑东线,之所以没有打压流言,也是维护军心的无奈之举,我猜她私下肯定有过密信给柳珪,好生安慰了一番。”

        司马灿眺望远方,神情凝重:“没有雄城高墙的流州会不会打?答案是肯定会打,而且会异常惨烈!双方死人的速度也肯定要超过虎头城和葫芦口。至于何时开打,大概就要看拓跋菩萨何时悄然动身返回流州了。远离庙堂的战场,即便远离龙椅几千里,可从来都是那张椅子下的染血‘地衣’,椅子脚下的毯子上要流多少血,都是由一个人或者说椅子附近那一拨人决定的。”

        刘端懋轻声道:“师兄你该去太安城的。”

        司马灿摇头笑道:“许师兄应该去,我不该去。”

        这个时候,晋宝室、韩国秀那一骑来到三个男人身边,正值妙龄的韩国秀嫣然笑问道:“为何啊?”

        司马灿哈哈笑道:“因为太安城擅长纸上谈兵的人很多,真正会调兵遣将的少,满腹武略的许师兄去了那里,很快就可以锥出囊中。我呢,恰恰相反,更适合猛将如云但是谋士寥寥的北凉。可惜啊,老师没带我们去清凉山,否则我都想好怎么跟徐师妹叙旧,还有跟那个副经略使宋洞明怎么吹嘘自己了。”

        坐在晋宝室身后的韩国秀做了个俏皮的鬼脸,调侃道:“司马灿,难怪爷爷说你的脸皮厚度,足以跻身天下十大高手之列!”

        司马灿转头对马车那边嬉皮笑脸喊道:“先生你也真是的,夸人怎么都喜欢在背后夸,当面夸我,我也不会骄傲的嘛。”

        以有教无类和因材施教两事著称于世的韩谷子没好气道:“滚一边去!”

        饶是只要一提到北凉和那个年轻藩王就泛起满肚子愤懑的刘端懋,也心情开朗起来。

        就在此时,在北方,北莽黑狐栏子的身影已经依稀可见,而在车队正前方,出现了不知敌友的拦路一骑。

        位于车队最前头负责开路那个江湖汉子,虽然是武道宗师宋新声的晚辈,但境界不低,已经一只脚跨入二品小宗师的门槛,而且因为有赫赫有名的神兵在手,所以有过力敌一品金刚境高手百招不败的壮举。佩有家传绝世名刀“禁火”的汉子下意识如临大敌,满身气机勃发,但是很快就发现那一骑的气机并无骇人气象,不过小心起见,他仍是全身肌肉紧绷,伸手握住了刀柄。

        韩谷子让宋新声停下马车,然后站起身,对为首那一骑笑道:“陶端阳,不用紧张。”

        前方那一骑没有停下马蹄,愈来愈近。韩国秀的脑袋从晋宝室后背一侧探出,见马背上坐着个英俊的年轻人,转头对刘端懋开玩笑道:“瞅瞅人家的相貌,说不定是你失散多年的亲兄弟哦。”

        刘端懋差点给一口气憋死。

        那一骑来到马车附近,在马背上毕恭毕敬抱拳道:“韩老先生,北边有北莽骑军三千,我来护送一程。”

        一听说有三千北莽骑军,韩国秀天不怕地不怕,依旧还有心气开玩笑:“你小子脸皮可以啊,确定自己不是急着投胎吗?”

        然后她又转头嚷道:“司马灿司马灿,你遇到同样的十大高手了!赶紧切磋切磋脸皮神功!”

        在少女的调侃声中,陇上风势渐大,所有人的衣袂都开始翩翩摇晃,呜呜作响,如泣如诉,衬托得那名年轻骑士越发丰神清朗,也许称赞句“好一个天上谪仙人”也不为过。这无形中难免让人惊讶贫瘠且彪烈的凉地水土,竟然也能养育出这般能让江南名士也要自惭形秽的风流子。

        因此便是晋宝室这般心高气盛的奇女子,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不速之客,不管武道修为的斤两有多少,最不济卖相是极佳的,若是身在最重品第风仪的江南士林,此人很容易成为那些高门大户的座上宾。

        老人似乎已经辨认出年轻人的身份,眼神复杂,有长辈的慈祥、局外人的怜悯,还有看待同道之人的欣慰。

        在一大片打量审视的视线中,扬言要在数千北莽骑军马蹄下尽那地主之谊的年轻骑士,娴熟掉转马头后伸出手,示意马车先行。韩谷子点了点头,充当马夫的宋新声轻挥手中马鞭,吁了一声,再次驱马起程。

        韩谷子总共收了八名入室弟子。首徒于嵩阳,讷于言而敏于行,是上阴学宫极负盛名的稷上先生,注疏功力极深,但是也“勇于改经”,与理学宗师姚白峰有过一桩名动士林的义理争辩,两位儒家贤者书信来往各自十八次,于嵩阳也有了“十八笔锋先生”的绰号,在离阳文坛毁誉参半。接下来是行事荒诞的诗坛巨匠“酒中仙”常遂,然后分别是与龙骧将军许拱是远亲的兵法大家许煌,寒族出身的纵横家司马灿,北凉徐渭熊,琅琊晋氏的晋宝室,阳陵刘氏嫡孙刘端懋。最后一位,相对不为人熟知,正是那个持银瓶赴西域最终死在铁门关外的皇子赵楷。韩谷子的弟子中男女皆有,温文尔雅严谨守礼者有,将纲常礼乐弃如敝屣的狂人也有。寥寥八人,就涉及儒、兵、法、阴阳、纵横五家之多。关键是韩谷子门下弟子俱是当之无愧的人中龙凤,所以这位老先生在离阳朝野也有“避一头”的无上美誉。意思是说韩老先生不论出现在何时何地,无论帝王卿相还是贩夫走卒,见者都理当避让致礼。至于是谁率先说出“避一头”的绰号,则无据可查。有人说是西楚老太师孙希济或是国师李密弼两人中的一位,也有人信誓旦旦说是黄三甲这个最是眼高于顶的老神棍。总之韩谷子在离阳王朝的名头,随着琳琅卢氏兄弟二人卢道林、卢白颉以及北凉姚白峰和齐阳龙先后入京为官,始终闭门谢客不问政事的老人,名气越来越响亮,所有人都在掰着手指头计算老人哪天会被召赴京,到时候一个不但清贵至极而且权柄渐重的礼部尚书肯定是跑不掉的。

        为了照顾韩谷子的年迈身躯,车队依旧缓慢前行,但是北面在北莽骑军马蹄下已经是尘土飞扬,很快就要奔杀而至,这边气氛就开始有些微妙。哪怕是天不怕地不怕也没心没肺的韩国秀,也有些慌张,时不时转头北望,好像都感受到了地面的剧烈震动。先前借刀杀人拿司马灿冷嘲热讽那个年轻骑士,可惜没有得到半点回应,那人既不出言反驳也没有恼羞成怒,这让在上阴学宫威风八面惯了的少女很是不满。她都已经想好许多自认精妙绝伦的后手后招了,结果对手是个比“木头伯伯”于嵩阳还无趣的家伙,她有些憋出内伤了。韩国秀忍不住对那骑背影喊道:“北边来的那可是几千骑北莽蛮子,你到底行不行啊?不行就赶紧说,别连累我们到时候被你坑了,手忙脚乱!”

        年轻骑士扭头一笑,打趣道:“姑娘问我行不行,我从来都是说行的。”

        听出弦外之音的司马灿艰辛忍着笑意,生怕被韩国秀这个刁蛮的小姑奶奶当作出气筒。

        晋宝室皱了皱眉头,对此人的印象急转直下,迅速把他划入无良浪荡子之列。

        心思单纯的韩国秀有些怀疑:“真的假的?别打肿脸充胖子,到时候北蛮子骑军杀过来,没人救你!”

        看上去心情不错的年轻骑士一笑置之。

        晋宝室转身叩指敲了一下女孩的额头,轻声道:“傻丫头,别说了。”

        韩国秀迷糊糊问道:“晋姐姐,干吗打我?”

        韩国秀猛然恍然大悟,笑眯眯在晋宝室耳边轻声说道:“晋姐姐,你是不是看上这个瞅着还挺人模狗样的北凉人了?唉,不是我说你,这家伙皮囊是不错,可比起我的未来夫君谢西陲,还是差了十万八千里。我娘说了,看男人可不能只看相貌和家世,品性比什么都重要……北凉男人,尤其是那些将种子弟,常年杀来杀去的,脾气肯定不好,又胸无点墨。晋姐姐,我可事先说好,你要是敢嫁给北凉人,咱俩就绝交!”

        哭笑不得的晋宝室恶狠狠拧了一下这个口无遮拦傻闺女的耳朵:“谢西陲是你的吗?是谁哭着鼻子跟我说给他写了几十封信,一封都没回?!”

        就在两个女子相互挠痒打闹的时候,那骑已经跟韩谷子告辞一声,向北策马远去。看到一骑绝尘的那幕后,韩国秀瞪大眼眸:“这家伙失心疯了?还是真被我说中了,是急着投胎?”

        女孩嚷道:“爷爷,他到底是谁啊?你肯定已经知道了,对不对?”

        老人懒洋洋靠着车厢外壁,笑而不语。

        韩国秀幽怨道:“小气!”

        马车一旁的许煌轻声问道:“是他?”

        老人嗯了一声,眯眼望着天空,感慨道:“常遂有首诗怎么写的来着?‘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北蛮骑。试拂铁衣如雪色……’”

        晋宝室下意识握住腰间佩剑的剑柄,豪气横生,跟着老人默念道:“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但是接下来的事态让除了韩谷子之外的所有人都蒙了。在疾驰出去一里地后,依稀看到此人停马不前,然后北莽斥候中一等精锐的几十骑黑狐栏子骤然转身,再然后晋宝室等人已经可以勉强看到铁甲森森的北莽大队骑军,没来由就放慢了冲锋,紧接着毫不犹豫绕弧转身就走,瞬间就跑得一干二净。怎么都有两三千骑的大军,就这么雷声大但别说雨点小而是根本没有雨点地跑了。

        正是得到拂水房谍报紧急折道赶来的徐凤年,也没有单枪匹马追杀过去,而是勒马掉头,反身驰向车队。他之所以来此充当护卫,一来是北凉五百精骑未必能护住所有人,老人毕竟是二姐的授业恩师之一,于情于理,他徐凤年都应该出现。二来也想着亲眼见识一下“避一头”韩老先生的风采,试着看看能否招揽到清凉山。只可惜见到韩谷子第一面后,他就清楚老人没有这个意向,老先生只像是一场读书人的负笈游学。强扭的瓜不甜,何况以老人只差中书令齐阳龙一线的巨大声望,他徐凤年哪怕是四大宗师之一,那也强扭不过来。如果强行扣下这一行人,那么好不容易对北凉有所改观的中原,恐怕就真的要视若仇寇了。退一步说,副经略使宋洞明和青鹿洞书院的黄裳等人,以及那几千入凉士子,都会造反了。

        徐凤年来到马车附近,抱拳道:“韩老先生,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希望老先生返程时能去凉州一趟,哪怕是不进城,也有人会主动出城相迎的。”

        韩谷子摇头笑道:“老头子我好不容易临了才鼓起勇气出门游历,能多走一个地方算一个地方,所以啊,就不走回头路了。不出意料此行我们会一直西去,见过青苍城、临谣、凤翔三城,在烂陀山那里止步,然后南下,进入南诏见过了南海风光,再北上西蜀,最后沿着广陵江乘船返回。”

        徐凤年点了点头,微笑道:“那就愿老先生一路顺风。”

        老人突然很有倚老卖老嫌疑地乐呵呵笑道:“怎么,这就走了?老头我可不敢确定那北莽好几千骑军真撤了,不再送送?要是我们死在这里,可不是什么小事。北凉铁骑担当得起叩关压境的北莽百万大军,可你未必能承受得起这份骂名啊。”

        徐凤年没来由想起那个同样是二姐师父的臭棋篓子王祭酒,怎么当二姐恩师的,都是这般为老不尊的吗?徐凤年无奈道:“那我就再送十里路,再多,可真不行了。”

        老人使劲摆手道:“当年大将军为了让徐渭熊进入上阴学宫,出钱建造的那条沿湖长堤,都要号称十里春晓,腿脚够呛的老头子我不管风吹雨打,这么些年每天都要走上一遭,所以我觉得你这十里相送,诚意不太够啊,怎么都得二十里才算马马虎虎。行不行?”

        徐凤年苦笑道:“行,就二十里。”

        韩国秀白眼道:“你这家伙,怎么谁问你行不行,你都说行?”

        连嘴皮子功夫也挺天下无敌的徐凤年都无言以对。

        司马灿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这个傻丫头当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懵懵懂懂的就无形中给予对手致命一击了。

        满脸好奇的少女问出了一个在场很多人都想知道的问题:“那支北莽骑军怎么打也不打就跑了?”

        徐凤年一本正经回答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只跟他们说了一句话而已。”

        知道那多半是个陷阱的司马灿和晋宝室几乎同时脱口而出:“别问。”

        可是韩国秀火急火燎开口追问道:“什么话?”

        徐凤年说道:“我跟他们说天色不早了,柳珪喊他们回家起灶烧饭。”

        韩国秀愣了一下,瞪圆眼睛问道:“那帮北蛮子是傻瓜吗?还真信啊?”

        徐凤年笑意促狭,点头道:“是啊,真信啊。”

        司马灿伸手捂住额头,这个傻丫头啊,你一个陷阱还没爬出来呢,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蹦进第二个了。

        晋宝室对这个满嘴抹油又喜欢故弄玄虚的家伙嫌恶到了极点,冷声道:“好玩吗?”

        徐凤年笑了笑,不再说话。

        为了你们这一行人走得云淡风轻,应付那些被下了死命令的赵勾死士,北凉拂水房已经死了二十六人了,其中大半都死在了北凉境外。

        这一次韩谷子率队西行入凉,于嵩阳作为几乎举家死于那场战火硝烟中的北汉遗民,自然不会随行。诗坛大文豪常遂,是唯一没有进入北凉境内的韩谷子弟子,独自青衫仗剑拎酒壶,无比潇洒地去了蓟北。三名江湖高手,除了“开碑手”宋新声是韩谷子的至交好友,携有名刀“禁火”的齐自虎是出于侠义心肠,车队尾巴上那位相对年轻的陆守温,身份不俗,出自离阳当年新订天下族品中高居三品的会稽陆氏。陆守温虽然是庶出,但是陆家一向文武兼重,不到三十岁就有三品修为的陆守温,自然是深受家族器重的骄子人物。拂水房谍报上提及此人与刘端懋一样心仪那个叫晋宝室的女子,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陆守温极有可能是一名双面谍子,明面上投靠了赵毅的广陵春雪楼,暗中也许是南疆道的谍子。这一路行来,陆守温拼死亲手杀了三名赵勾高手,返程以后是别想安生了,可谓是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痴情种了。

        韩谷子不知怎么突发奇想,说要尝试一下策马啸西风的滋味。宋新声、许煌等人怎么劝都劝不动,韩国秀唯恐天下不乱,拍手叫好,给忧心忡忡的晋宝室狠狠收拾了一顿。老人在满头汗水的司马灿搀扶下好不容易翻身上马,徐凤年不得不靠近几分,防着老人跌落下马。好在老人没有什么要老当益壮策马扬鞭的意图,跟徐凤年两骑并肩而行,许煌小心翼翼护在另一侧。在马背上晃晃悠悠让人提心吊胆的老人笑道:“老夫聊发少年狂倒是真的,可惜既没有左牵黄右擎苍,也没钱穿那锦帽貂裘,就这几十年没碰过马鞍的骑术,千骑卷平冈就更不奢望了。再回想刚才那些北莽蛮子的气势汹汹,确实惭愧啊。读了一辈子的书,也教了大半辈子的书,带出来的入室门生和不记名弟子,怎么都有二十来个了,到头来哪怕算上已经在两辽边境上的兵部侍郎许拱,好像也没一个人亲手杀过北莽蛮子。”

        老人伤感呢喃道:“一个都没有啊。”

        徐凤年笑道:“有的。”

        老人点头道:“对,是我老糊涂了,那个徐丫头啊,可是带着那支威名赫赫的北凉铁骑,长驱直入到了北莽腹地。当时在上阴学宫,她的那些个同门,都从我那儿偷走好些坛酒,第二天个个满身酒气不成体统,我呢,就只当没看见。哈哈,当时就连于嵩阳都破天荒没例外,据说授课的时候差点睡过去。所以说啊,大将军当年做得没有错,你做得,更是很好。否则半截脖子都埋在了黄土里的我,也不会冒天下大不韪走这一趟。”

        徐凤年说道:“老先生是冒天下大不韪了。”

        老人满怀歉意道:“虽然你不说,但我还是要跟你,跟你们北凉说声对不住了。老头子不过是一时兴起,可是害死了不少人的。结果跟踏春游玩一般,拍拍屁股就走了,也帮不上你们什么忙,甚至为了那点清誉,都到了家门口,却连徐丫头也没见上一面。”

        徐凤年轻声道:“上阴学宫的读书种子,经不起风雨折腾了,老先生并没有做错什么。不管北凉武夫守不守得住西北,这天下终归是需要读书人来治理的,说不定有朝一日,还需要他们走出书楼放下书籍,在马蹄洪流之前挺身而出。”

        就在三骑身后的晋宝室,其实一直竖起耳朵,听到这席话后有些讶异,不得不承认自己对他略微刮目相看了。她忍不住抬头凝视了一眼那骑的背影,风尘仆仆,穿着很普通的衣衫,背着一只棉布行囊,没有北凉游骑制式配备的凉刀轻弩。如果说是北凉那种多如牛毛的将种子弟,也不太像,虽说很多北凉将门子孙如今在大势下都纷纷投军入伍,但是她实在想不出流州境内有哪个年轻人如此“奇特”,能跟先生心平气和地闲聊,难不成是那个在江南籍籍无名却在北凉声名鹊起的寒族谋士陈亮锡?

        韩国秀在晋宝室耳边小声道:“晋姐姐,我觉得吧,这个家伙说不定是那个人哦。”

        晋宝室哑然失笑,摇头道:“不可能的,你不习武,不清楚世间最拔尖的大宗师,拥有何等气势。我见过数位一品境界的武道宗师……”

        韩国秀连忙出声打断道:“我怎么不知道啊,不就是什么龙骧虎步渊渟岳峙嘛,年纪大一些的,就该是什么仙风道骨气韵巍峨了。”

        然后女孩自言自语道:“这么一说,这家伙的确不是啥高手,尤其是笑起来特别不像个好人,连那个替你挡下一刀的陆守温都比不上。”

        最后韩国秀唉声叹气道:“无奈啊真无奈啊,本来我还想着这趟来北凉,一定要见识见识那个徐凤年,咱们学宫里好些姐妹都自己给自己灌迷魂汤了似的,我要是亲眼见过了,回去以后她们还不得眼馋死啊,哈哈!我想好了,我到时候就说见过徐凤年了,还要跟她们说那家伙长得身高一丈,虎背熊腰,满脸络腮胡子,胳膊有她们腿那么粗!什么龙章凤姿北徐南宋,那宋茂林反正咱们可是亲眼见过的,真是俊,除了我的夫君谢西陲,我看这世上是没谁能比得过宋茂林了。一想到她们听到我的描述后,想到她们伤心失望得哭哭啼啼……”

        女孩小脑袋抵着晋宝室的后背,自顾自捧腹大笑起来。

        晋宝室摇了摇头,轻声笑道:“你啊,别这么坏,小心嫁不出去!好歹给你那些朋友留一点念想。”

        韩国秀孩子心性道:“偏不!谁让她们口口声声说我的夫君不及那徐凤年万分之一!”

        刘端懋刚想要凑上去插嘴,不料陆守温恰好已经驱马上前,来到晋宝室身边,天生那副能够辟邪模样的刘端懋眼神哀伤,没了动静。眼尖的司马灿悄悄叹息,多少次跟这个师弟说晋师妹不是那种以貌取人的女子,可刘端懋愣是次次一见到她便英雄气短。当年小师弟赵楷还在学宫的时候,倒是成功“拐骗”他在醉酒后去表白了一次,晋宝室虽未心动,但看得出来她其实也不讨厌,可刘端懋仍是酒醒后吓得两腿直哆嗦。本来赵楷已经想好如何怂恿刘端懋趁热打铁,可是随着小师弟的突然离开上阴学宫,以及之后那个惊人的噩耗传来,刘端懋就彻底退缩了,足足半年整日借酒浇愁,最后还是被看不下去的晋宝室狠狠骂醒,才松开那些与他相依为命被外人取笑为“酒媳妇”的酒坛酒壶。

        本来除了徐渭熊和晋宝室外的同门六个男人,都约好了等到赵楷和刘端懋各自抱得美人归后,要一起大醉一场,要一口气喝光师父所有藏酒的。

        司马灿红着眼睛遥望南边,默默叹道:小师弟,你我说好了要携手做那名垂青史的君臣啊。

        司马灿不恨北凉,也不恨当时还是北凉世子殿下的年轻人,他只是很想念那个玩世不恭的小师弟而已。

        陆守温与同乘一骑的晋宝室、韩国秀并驾齐驱,却不是跟一见钟情的晋宝室说话,而是望向韩国秀,温柔笑道:“看到那些北莽蛮子,怕不怕?”

        心中当然更亲近刘端懋那个胆小鬼的韩国秀白眼道:“怕死了!”

        陆守温有些无奈,也不生气,其实比起开始给小丫头处处针对,他当下的处境已经好很多了,视线偏转几分,轻声问道:“晋姑娘,为何北莽骑军主动退却了?”

        晋宝室摇摇头,淡然笑道:“我不清楚,那个人不愿意说,先生也不愿意道破天机。”

        陆守温嗯了一声,再没有在言语上死缠烂打,只是默然骑马。

        回过神的司马灿不得不感慨刘端懋这个师弟碰上对手了。

        在最前方,韩谷子和许煌,一个是知道,一个是最早猜出徐凤年的真实身份。

        三人随口聊到了广陵道战事,韩谷子有意无意言语渐少,多是许煌有条不紊讲述他对局势的见解。徐凤年没有一味附和,偶有直言不讳的质疑反驳,许煌也一一解答,但是两人对江上那场水战的最终胜负和落幕时间,始终有着差距不小的认知。许煌认为是胜负立判的速战速决,有青州水师参战助阵的赵毅水师胜出。而徐凤年则认为两到三个月后,曹长卿所在的西楚一方胜出。韩谷子对此仅说两人对错各一半,然后就不再对此发表意见。许煌之后详细询问了葫芦口战事,徐凤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最终许煌感慨了一句,说当年你们北凉放话说要在葫芦口吃掉十五万北莽人,许拱在入京任职前就是不相信的,他说不是多了,而是少了。当徐凤年和许煌谈到凉州要再建一座虎头城后,老人又顺嘴提了句,说许煌在三年前做推演的时候就有这个构思了,当时还被很多人当成是痴人说梦,偌大一座学宫,只有寇江淮和齐神策两个年轻人认同。

        就在许煌看似漫不经心说到北莽中线主力有可能会倾斜一部分兵力到东线流州,这个时候好像委实撑不住马背颠簸的韩谷子笑问道:“咱们有没有走出十里地了?”

        许煌愣了愣,点头道:“差不多了。”

        老人突然对徐凤年笑眯眯道:“送十里也好,送二十里也罢,其实心意比路程重要。老头子我呢,就不耽误你去往怀阳关了。徐丫头一旦发起火来,别说她的师兄弟们个个战战兢兢,跟老鼠见着猫差不多,其实我也怕的。”

        老人嘀咕着老啦真老啦,艰难下马,上了马车后,依旧没有进入车厢,在宋新声身后盘腿坐下,挥了挥手,朗声笑道:“无酒为你送行,老了,有心无力。”

        徐凤年笑着停马,一骑骑与他擦肩而过,他目送一行人渐渐远去。

        陇上风已大,徐凤年的衣袖向前肆意飘荡。

        司马灿给小丫头韩国秀使了个眼色,可惜女孩根本没有领会,等到司马灿估计眼皮子都要眨酸的时候,她终于火冒三丈:“有屁快放!”

        老人咳嗽一声,板起脸教训道:“国秀,好好说话!”

        女孩瓮声瓮气说了句“知道啦”,然后转身对司马灿做了个看本姑娘不打死你的招牌彪悍手势。

        老人望向前方,缓缓道:“你们啊,也别瞎猜了,再等会儿,只要回头看一眼,就知道为何北莽骑军会主动后退了。”

        除了许煌和需要小心驾车的宋新声,所有人都转头望去。

        老人哈哈笑道:“我韩谷子这个名不副实的‘避一头’,比起将来可能要让整个北莽避一头的年轻人,算是一大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了。不过哪怕如此,我高兴啊。”

        司马灿和刘端懋,晋宝室和韩国秀,齐自虎和陆守温,这些人都转头望向那边,但是只看到那一骑跟他们背道而驰,仅此而已。

        老人闭上眼睛,悠悠然哼唱起在幽州市井无意间听到的一支歌谣。当时是个总角小丫头给她爹买绿蚁酒时唱出来的,稚声稚气,清脆清脆的,也许是她买到酒后回家能用那点余钱买些吃食,天真无邪的孩子在唱歌时显得很开心。

        但是此时此刻,塞外黄沙,陇上大风,从嗓音沙哑的老人嘴中哼出,显得尤为悲怆苍凉。

        “春复一春,枝头黄莺飞。秋复一秋,城头大雁归。一年复一年,等了很多年。北凉佩刀郎,马革裹尸回……”

        等了半天也没能等到答案的韩国秀,脖子都发酸,终于忍不住要埋怨自己爷爷骗人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蓦然瞪大眼睛。

        远处视野中,有如同一线雪白潮头的无双骑军,汹涌而来。

        司马灿骇然道:“是大雪龙骑?!”

        许煌始终没有转身,沉声道:“是白马义从!”

        韩谷子睁开眼睛:“遥想当年,所向无敌的大秦锐士,每逢大战,必有两字响彻云霄。”

        许煌闭上眼睛,似乎在想象那支虎狼之师势如破竹的情景,轻声笑道:“风起。”

        熟读史书的司马灿呢喃道:“风起。”

        在背后韩国秀的震惊中,晋宝室猛然掉转马头,竟是浑身颤抖,对那个背影扯开嗓子喊道:“北凉!风起!”

        韩谷子轻轻呼出一口气,大声笑道:“八百年前有大秦风起!但我韩谷子所幸所处的这个时代,又岂会逊色半点!”

        因为八百年后,有北凉死战。

        徐凤年在八百白马义从的护送下,并没有按照原本计划直奔虎头城,以便在怀阳关都护府内居中调度,而是给人喊到了更南的一处地方。此处有着北凉道难得能称之为山清水秀的旖旎风景,水源充沛,山势险峻,地理形胜,自然难逃兵家法眼。正是在此地,北凉要建造一座比虎头城更加雄伟的城池,采自西蜀、南诏深山,在北凉储存多年的巨木,几乎将大屿洞天山峰凿空的无数巨石,沿着宽阔驿路源源不断运来。在年轻藩王一锤定音的发号施令下,以清凉山王府作为中枢、三州刺史府邸和各地驻军作为主要力量,几乎除开流州之外的整个北凉道,被这座新城牵一发而动全身,如同高手体内的磅礴气机,开始急速运转起来。新城由徐凤年亲自担任临时设置的将作大匠一职,经略使李功德和一位墨家巨子担任总督,包括四位刺史中高出半品的凉州刺史田培芳,以及昔年青州“财神爷”王林泉在内,共计六人,担任参与具体事务的副监,一口气动用了凉州边关以南全部驻军,和十数万年龄都在五十岁以下的三州兵籍役夫,尽数屯扎在此,破土动工,热火朝天。

        如今的北凉,能够对徐凤年下命令的人物,肯定就只有那个刚刚被离阳朝廷敕封为福静公主的徐渭熊了。夕阳西下的暮色中,徐凤年和徐渭熊还有那几位大权在握的总督、副监一起缓缓走在河畔,那位跟流州刺史杨光斗一起走出清凉山入世的墨家巨子暂时脱不开身,同为总督之一的经略使李功德当然就得在场,为年轻藩王讲述新城建造的进程。这几年里李功德可谓是尝尽人生百态的滋味。先是荣登正二品的经略使,成为离阳王朝首屈一指的边疆大吏。然后屁股底下椅子还没有坐热,就遇上北凉“改朝换代”的动荡格局,果然徐北枳不声不响就夺走了他牢牢把持兼任的陵州刺史头衔。紧接着宋洞明担任不合礼制的副经略使,坐镇清凉山。在北凉官场眼中,自然是新凉王出于制衡考虑的手笔,但是就在所有人误以为李功德很快就要自己卷铺盖滚蛋的时候,年轻藩王马上就起用李功德担任新城总督。祥符二年初春时经略使府邸那门可罗雀的凄凉场景,陵州官场可仍是历历在目,如今许多官员都开始悔恨自己没有趁机烧冷灶了。而李功德在赶赴此地后,也跟以往判若两人,跟墨家巨子一起风餐露宿,以至于连累最重养生的田培芳也多吃了好些苦头。

        李功德说得口干舌燥,随手就从腰间摘下掺杂有多味祛火中药的水壶,灌了一口,然后由衷感慨道:“王爷,卑职在北凉做了大半辈子的地方官,都是在挖空心思琢磨为官之道,哪怕动身后坐入那驾马车的时候,也不过是暗中庆幸王爷没忘记我李功德,当时掀起帘子,看着王府派遣的铁骑护卫,再看着车外那一张张重新谄媚起来的嘴脸,倍感惬意,就像亲手抽了他们一个大嘴巴,痛快啊。”

        田培芳虽说是位高权重的凉州刺史,但是仍然没有资格跟徐凤年、李功德几人并肩而行,只能拉开几步距离跟在他们身后。因为经略使大人没有刻意掩饰嗓音,都给田培芳听在耳中,咀嚼之后,他对这位北凉最会做官的老家伙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李大人见缝插针的功夫真是炉火纯青啊,而且这番不惜自污形象的掏心掏肺,真是深谙邀宠固宠的精髓了。田培芳觉得自己受益匪浅,大有“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之感。

        李功德转头北望一眼新城地址,轻声笑道:“当年硬着头皮答应翰林去边关从军,其实一开始只想着这个宝贝儿子在边军里头混日子就行了。靠着他爹的关系,弄个都尉当当就差不多,到时候衣锦还乡,回到他爹说话还算管用的地方上,也就平步青云了。以后做将军也好,做刺史也罢,总好过在边境上亡命厮杀。所以当我听到这小子偷偷摸摸成了白马游弩手,真是吓得魂都没了。听到李翰林竟然跟着龙象军攻入姑塞州,而且还是作为那开路的斥候,我这个当爹的,那段时间内,哪天没有烧香拜佛求菩萨?所以当翰林这小子活蹦乱跳回到家中,身边多了那几个被他当作换命袍泽生死兄弟的年轻人,我李功德是想骂他,却舍不得骂啊!我喜欢敛财又贪生怕死的李功德,怎么生出这么个儿子?!”

        李功德说到这里,脸上的自豪格外浓重,哈哈笑道:“怎么就生出这么个让爹都感到万般惭愧的儿子?!”

        忙碌得焦头烂额以至于嘴唇满是血泡的李功德停顿了一下:“所以当这个从小就挥霍无度的兔崽子,突然有一天,说要拿着他砍杀北莽蛮子头颅挣来的银子,请我去陵州最好的酒楼喝顿小酒,我李功德舒坦,比自己当了梦寐以求的北凉道经略使,还要舒坦啊。”

        徐凤年轻声道:“翰林已经按功从游弩手标长升任都尉了。当年我劝他从军,其实跟李叔叔一样,只是想着让他去边关静静心,省得在陵州无所事事,成天闯祸,到时候最为难的肯定是新当上经略使的李叔叔。我也没料到翰林就那么脱胎换骨一般,靠自己就成了北凉边军中的头等锐士。”

        李功德突然放低声音,沙哑说道:“说句心里话,如果能够反悔,卑职仍是不愿翰林投军入伍的,毕竟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没了就没了,谁给我养老送终?还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哪怕他李翰林是个一辈子没大出息的浪荡子,在当爹的人看来,只要活得好好的,比什么都强。但是世上没有后悔药可以买,既然翰林走到这一步,不管我李功德怎么每天心惊肉跳,就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李功德不合规矩地率先停步转身,望向城址,喃喃道:“我北凉要在此平地起高楼,要让这座城池雄踞边关!我李功德不说什么为北凉边军出力,不过是刚好借着这个机会,亲力亲为,让自己那个厮杀在前线的儿子多一分依靠。”

        父爱如山,世间所有父亲,本就是儿子的靠山,从始至终,从老,到死。

        有些失态的李功德自嘲一笑:“王爷,卑职就先行返回去做事了,否则就要给那位脾气不太好的墨家巨子喷得满脸唾沫。”

        徐凤年笑着答应。在官帽子最大的经略使大人离去后,王林泉、田培芳这几位副监也就顺势补上位置。尤其是王林泉,身份特殊,不但他年轻时是徐骁的马前卒,女儿王初冬更是板上钉钉的未来北凉储妃之一,只不过因为老凉王的匆忙去世,这件天大喜事才在清凉山那边始终拖着。如今北凉道,北凉王府的两个亲家,照理说青州豪阀出身的陆家子弟更应该出人头地,但随着时间推移,结局出人意料,满身铜臭的王家已经脱颖而出,陆家却好似水土不服,几乎没有几个年轻子弟担任北凉实权官员,书法造诣冠绝江左的当代家主陆东疆更是郁郁不得志,据说几场风波后,这位陆擘窠跟女儿陆丞燕都有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对此北凉官场看法不一,原本还是对王陆两家押注各半的光景,随着王林泉出任新城副监而陆东疆却无缘此职后,彻底一边倒了。不过也许是清凉山为了陆家脸面不至于太过难堪,陆东疆的一个侄子当上了负责新城营造粮草的度支主事。不同于高不可攀却是临时设置的副监,在北凉这是个很容易转正的官位。此时此刻,这名陆氏子弟就在二十余步外紧紧跟着。陆家男子大多风流倜傥,此人也不例外,今日他特意脱下官袍,换上了一身崭新鲜亮的锦衣华服,在队伍中显得尤为超拔于流俗之上,与他同行的还有几名年龄相当的士子。

        徐凤年其实一眼就认出此人身份:陆丞燕的堂兄陆丞颂,青州陆家在丞字辈中的翘楚俊彦。只不过徐凤年对于此人的鹤立鸡群,有些无奈。入乡需随俗,是最简单的道理,鹤立鸡群其实就等于格格不入。官场上厮混,谁不是和光同尘,很忌讳这种棱角,毕竟和讲究高标清逸的士林文坛那是截然相反的领域,也难怪陆家在北凉处处碰软钉子。徐凤年心中叹息一声,在和老丈人王林泉聊过后,故意转身停下脚步,望向还隔着三排官员的陆丞颂。在场人物都是修炼成精道行深厚的官场老狐狸,很快就让出道路。一直留心年轻藩王动态的那个陆丞颂很快就会意,气度昂然地潇洒前行。走出几步后,突然转身回头看去,然后有个年轻士子犹豫着走出行列,跟上陆丞颂同行。这个冒昧举动,让包括田培芳在内所有官员心底都有些不悦,修养略逊的,已经皱起了眉头——你陆丞颂一个小小的七品度支主事,靠着陆家子弟的特殊身份得以觐见王爷也就罢了,但是哪来的资格捎带外人?

        徐凤年对此视而不见,在陆丞颂作揖致礼后,笑问道:“陆叔叔身体可还好?”

        陆丞颂直起腰杆后,腰就再没有弯下去。这个小动作,更是让附近官员很是反感。虽说在大将军不拘小节的影响下,北凉不会刻意遵循那种“天子不能仰视,诸侯不能平视”的规矩,违禁者自然也更不会夸张到需要自刺双目谢罪,但是陆丞颂的这种中原文人骨子里透出的倨傲,实在是太招人反感了。陆丞颂依旧是旁若无人的架势,不卑不亢道:“叔叔身体安好,每日都要在家中写上十几幅字。”

        连田培芳都要忍不住翻白眼了——你小子这是话里有话啊,是说那位陆擘窠因为无法施展抱负,才不得不假装闲情逸致吗?田培芳眯眼盯着那张曾经在宴会上见过的年轻脸庞,有种爆粗口的冲动。别人不清楚,他这个凉州刺史可清楚得很。王爷当时有意让陆东疆出任凉州别驾,可这位陆家家主嫌弃给人打下手,心里不痛快,拒绝了。王爷又提议去与青鹿洞书院齐名的白马书院当山主,陆东疆仍是不乐意。当时田培芳对于自己占了凉州刺史这个“茅坑”还有些愧疚来着,亲自设宴邀请陆擘窠,结果陆东疆一辈的陆家男子一个都没有到场,只有陆丞颂这些毛都没长齐的年轻人进入府邸。反观与陆东疆身份相当的王林泉,同样是清凉山的皇亲国戚,哪次与人见面不是和和气气的?读书人咋了,我田培芳还是姚白峰都赞赏过几句的读书人呢,难不成天底下就你们青州姓陆的读书人矜贵,我北凉读书人就不值钱了?在离阳庙堂上,老一辈中有主掌国子监的姚白峰,有殿阁大学士严杰溪,年轻人里就算不提那个白眼狼晋兰亭,不一样还是有已位列中枢的陈望和名动京华的孙寅?

        徐凤年和颜悦色道:“如今在一道之上设立副经略使,算是朝廷的特例,宋副经略使一直跟我抱怨事务繁重,一个人忙不过来。毕竟北凉道不同于其他地方,跟朝廷多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副经略使,想必不难。”

        听出弦外之音的陆丞颂难免神色激动,但他第一时间却是轻轻瞥了眼站在徐凤年身边的王林泉,后者不动声色。

        然后陆丞颂对徐凤年介绍道:“王爷,这位是在江南士林中极负盛名的张焕芝,琴棋书画样样精绝,尤其画山川远近,有咫尺千里之势。而且张焕芝若是参加科举,定能摘得一甲头三名,故而是舍了锦绣前程,孤身来到北凉。”

        相比名士风流的陆丞颂,叫张焕芝的年轻士子就要拘谨许多,毕恭毕敬行礼道:“草民张焕芝拜见王爷,诚惶诚恐。”

        田培芳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只要王爷露出一丝丝的不满,他就能让这个叫张焕芝的年轻人,在北凉官场把冷板凳坐穿。

        徐凤年已经打量过张焕芝,闻言后笑道:“难为你了。”

        张焕芝愣了一下,低头颤声道:“不敢。卑职到了北凉之后,一番亲眼见亲耳闻,才知道北凉与印象中大不一样。”

        徐凤年一笑置之,转身继续前行,没多久就让田培芳、王林泉这些人都回去做事,只是推着徐渭熊的轮椅走在河畔,不远处就是负责戒备的白马义从。

        徐凤年轻声问道:“轩辕青锋是主动跟拂水房联络的?”

        徐渭熊点头道:“大雪坪那边当时先是跟鱼龙帮刘妮蓉联系,梧桐院和拂水房都有些仓促,所以我们在那三路人中都安插了许多有江湖身份的谍子,顺便将这些外地拂水房死士迁回了北凉,他们负责引导言论。”

        徐凤年笑道:“难怪当时轩辕青锋说要打一架,让我败给她,我要是知道有这么一茬,也就答应了。这份人情,可不小。”

        徐渭熊问道:“你见过先生一行人后,如何?”

        徐凤年摇头道:“老先生毕竟还顶着上阴学宫祭酒的身份,一举一动都身不由己,能够前来北凉已经越过离阳赵室的底线了。我猜齐阳龙很快就会在京城做出对策,放出消息,只等韩老先生游历反身后就要接任大祭酒的位置。”

        徐渭熊转动轮椅,停下后面朝河流,轻声感慨道:“先生当时故意不入凉州城,我就知道先生是下定决心了。若是先生入城,我们反而会失望,因为这意味着先生当真是无欲无求,会带着所有弟子返回学宫。既然避嫌给离阳朝廷看了,那就说明最少也有一名弟子会悄悄留在北凉。”

        徐凤年惊喜道:“许煌,司马灿,两人只要留下其中一个就很不错了。”

        徐渭熊大概是记起了那些年在上阴学宫求学的光阴,有些失神。

        徐凤年柔声道:“放心吧,老先生身子骨还很健朗,骑了十里地的马。”

        徐渭熊抬头瞪眼道:“你也不知道劝阻?!”

        徐凤年白眼道:“当时老先生倚老卖老要我送他们二十里路,我急着赶往怀阳关,加上已经有许煌几个死命拦着,我也就没出声。”

        说到这里,徐凤年坏笑道:“老先生最后只让我送了十里路,嘴上说是我心意到就行,我看其实啊,是老先生真的扛不住了。”

        徐渭熊嘴角翘起。

        徐凤年在轮椅旁边蹲下身,揉了揉太阳穴,叹气道:“怎么陆家人就是不开窍呢?难道整个家族的聪明,都一股脑集中在老供奉陆费墀和陆丞燕两人身上了吗?王林泉也不是省油的灯,虽然一直袖手旁观,还算厚道,没有对陆家落井下石,可勉勉强强好歹是一家人了,如果王林泉能够多退一步,清凉山也安生许多。”

        徐渭熊平静地问道:“所以你故意当面提出要让陆东疆当那个鸡肋的副经略使,敲打王林泉?”

        徐凤年苦涩道:“算是旁敲侧击吧,不过我要是再对陆家不闻不问,这个在陆老供奉手上不惜举族迁入北凉的豪门,恐怕不用三四年,就要给北凉当地官员吃得骨头都不剩了。你说这都什么时候了,连我的梧桐院都在偷偷卖出字画古玩换取外地的盐铁粮食,这个陆家倒好,老供奉辛辛苦苦攒下的那些黄金白银,光是字画就买下了三十多幅,既然没有选择余地地在咱们北凉扎根了,就算是有样学样跟王林泉那般,与那些迁出北凉的家族压价买入土地也好啊。这会儿是附庸风雅的光景吗?个个在那里沾沾自喜,觉着占了天大便宜……”

        徐渭熊突然幸灾乐祸道:“其实你小看王林泉的为人处世了。这位财神爷在开春以来,悄悄低价买入了好些价值连城的字画,应该是要自降身份送给陆家的,你这一开口,随手就丢出个从二品的副经略使,王林泉可就送不出手了,否则陆家不念好不说,还得被陆东疆这些老的陆丞颂这些小的越发看轻。”

        徐凤年懊恼道:“姐,这种事情你怎么不早说?”

        徐渭熊笑眯眯道:“怪我咯。”

        徐凤年马上举起双手:“是我行事唐突了。”

        徐渭熊冷笑道:“唐突?咱们北凉王做事还会唐突?否则怎么会跟天下第二的拓跋菩萨从西域北部一路打到雪莲城,打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翻天覆地,真是威风极了。我这不就还想着让人做一块‘天下第一’的匾额,回头就挂在清凉山的大门上。要是你觉得天下第一这四个字俗气,‘举世无敌’如何,是不是更霸气一些?”

        徐凤年知道这个二姐的脾性,哪里敢火上浇油地还嘴,愁眉苦脸从地上拔了根青草,弹去泥土后叼在嘴里。

        徐凤年突然感慨道:“偌大一个北凉,方方面面的,当家三年狗也嫌啊……”

        徐渭熊伸手在他脑袋上重重一拍:“谁是狗?!”

        徐凤年无奈道:“我这不是还有下半句,刚想说才知道咱们爹当家不易吗?”

        徐渭熊望向天空,呢喃道:“是啊。”

        原本蹲着的徐凤年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慢慢嚼着草根。

        徐渭熊没来由想起一支不曾流传开来的小曲子。

        当年她和他的姐姐,远嫁江南。

        那一天,有个少年,就在梧桐院里,用筷子敲酒碗。

        送君千里直至峻岭变平川。

        惜别伤离临请饮酒六两三。

        一两愿你江南多雨带油伞。

        二两愿你酷暑可以轻摇扇。

        三两愿你入冬莫忘添衣衫。

        四两愿你年年多聚无离散。

        五两愿你无病无忧心常宽。

        六两愿你无风无雨长相欢。

        六两三。

        余下三。

        我在西北,一关接一关。

        与你相隔,一山又一山。

        最后只愿我,知道你平安。

        徐渭熊长呼出一口气,转头柔声道:“以后别再做傻事了,会让爹娘……还有,还有你姐担心的。”

        徐凤年嗯了一声,然后吐掉草根,望向远方轻声道:“拓跋菩萨去了流州,黄蛮儿在那里,我就是不放心。”

        徐渭熊低下头,看不清表情,微风拂动,额角发丝起伏。

        徐凤年笑着站起身:“姐,我去怀阳关了啊。趁着拓跋菩萨没在边境,我要亲自去趟虎头城。姐,你放心,这次肯定不意气用事,只要见机不妙,就风紧扯呼!”

        徐渭熊抬起头,莫名其妙说道:“喊二姐!”

        徐凤年挠挠头:“都一样。”

        徐渭熊挥挥手:“去吧,到了虎头城,拧他个几百上千颗北莽脑袋下来!”

        徐凤年哈哈笑道:“这可是你亲口说的啊。”

        三天后的黄昏中,当一个人的身影出现在虎头城的城头,已经昼夜攻城一月有余的北莽大军,猛然鸣金收兵,破天荒休战了。

        远远看着那个人,北莽全军悚然。

        第二天拂晓时分,大风扑面,北院大王董卓那一骑在密密麻麻的北莽铁甲护卫下,仍是只敢略微出阵一百步,遥望虎头城头,他没有任何豪言壮语,只是高高举起手臂,然后重重挥下。

        祥符二年间最为惨烈的一场战役,就此拉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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