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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雪中悍刀行孙寅作用第九章 轩辕青锋成新主,四大天师重聚首

第九章 轩辕青锋成新主,四大天师重聚首

        她来到崖畔,展露出一个谁都不曾见过的凄美笑颜,“敬城,不与你赌气了。”

        要说李淳罡对天师府说“放屁”二字,山外人听闻也只会说老剑神豪迈气概不减当年,尤其是迈过陆地神仙门槛,更是底气十足,大可以将李淳罡视作剑道上的仙侠人物,可一旦换作由徐凤年来说,可就变了味,好端端两大高手分立牯牛大岗大雪坪和道教祖庭龙虎山,哪怕只是言语交锋,也是尽显风采,你一个花拳绣腿的世子殿下凑什么热闹?徐凤年已经可以想象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整个江湖都要流传这个天大笑话。方才与世子殿下钩心斗角处于下风的轩辕青锋难掩幸灾乐祸,整个人总算有了些精神,不再死气沉沉、憔悴得没半点人气。徐凤年瞪了她一眼,率先走向牯牛大岗府邸,徐龙象和青鸟紧随其后。

        轩辕青锋犹豫了一下,与黄放佛和洪骠一同冒雨缓行。洪骠面无表情,黄放佛在这一小段雨路里暗自思量颇多,眼角余光轻轻瞥了一眼次席客卿。

        洪骠这人为人处世一向口碑不错,“古风”这个评价可不是谁都能揽到身上的,洪骠身为贫寒出身的徽山大客卿,对上能不卑,使得轩辕敬意事事以礼相待,私下称作熬鹰,而非养狗,洪骠对下更是不亢,从未流露出得意自满,任何人与他讨教武学,都愿意倾囊相授,绝无狭隘门户之见。可不管轩辕敬城这些年对洪骠如何暗中扶植栽培,当年上山终归算是轩辕敬意领进门,这次大雪坪反水,与自己共同击杀恩主轩辕敬意,当时黄放佛可是吓了一大跳,这事传出去几乎可以让洪骠半辈子英名毁于一旦,不小心就要被冠以头后有反骨的说法。黄放佛心中冷笑,这算不算一个把柄?你洪骠今天能叛出轩辕敬意的二房,以后会不会再背叛新主子的嫡长房?

        洪骠冷不丁说道:“洪骠有一事必须与小姐说明白。”

        轩辕青锋轻轻嗯了一声。

        洪骠语调平静道:“当年洪骠上山前,实则暗中受邀于敬城兄,才下定决心前来徽山。否则以洪骠资历本事,当初决然没有勇气来牯牛大岗贻笑大方。”

        黄放佛眯起眼。

        轩辕青锋如释重负,解开心结,转头微笑道:“这些年委屈洪叔叔了。”

        洪骠低头拱手道:“理当如此。”

        洪骠抬起头直视马上就要顺势掌握徽山的年轻女子,说道:“但洪骠毕竟受了轩辕敬意许多恩惠,恳请小姐能够善待二房子弟。”

        轩辕青锋柔声道:“洪叔叔不要担心,青锋并非那小肚鸡肠的女子,二房势大已是事实,一味清洗异己,只会让动荡中的徽山分崩离析,青锋会尽力安抚二房三房,任何既定规章,不作任何更改。客卿们愿则留,不愿则去。即便今日离开牯牛大岗,徽山一样欢迎各路英雄豪杰再度上山。我父亲敬字辈的恩怨,以及再往上,到今日便彻底结束了。若是其余两房有人闹事启衅,青锋承诺可一可二,但事不过三,到时候若是还不肯罢休,就别怪青锋心狠手辣了。”

        轩辕青锋说得云淡风轻,黄放佛却心安许多。他生怕这个女子得志猖狂,在徽山大开杀戒,到时候刽子手谁来做,还不是他和洪骠?而且如此一来,他便彻底没有回旋余地,彻底与她绑在一根绳上,这本是平常驭人手腕,道理上说得通,可黄放佛却要轻看了轩辕青锋好几分。执掌百年世家,就是一件撼山摧岳的吃力活,只会小聪明耍狠,与叼嘴泼妇无异,不值得黄放佛效忠。最头疼在于轩辕青锋本身武力不值一提,北凉世子一走,当下镇压越酣畅淋漓,日后反弹兴许连他和洪骠就越累,说不定使出浑身解数都压不下。

        走到挖空山峰做府邸的牯牛大岗门口,徐凤年站在檐下躲雨,回望大雪坪。

        轩辕青锋站在附近,斜了斜脑袋,抚顺几缕贴在脸颊上的青丝,安静不语。

        风雨渐渐停歇。

        府邸中走出一名眉清目秀的少年,见着众人,对轩辕青锋毕恭毕敬说道:“大老爷昨日交给小的四枚锦囊,说今日雨停便给小姐、世子殿下与两位大客卿。”

        轩辕青锋略微惊奇。黄放佛和洪骠神情格外凝重,虽说郑重其事,但无惊讶,显然不是头回拿到锦囊。其实大雪坪击杀轩辕敬意,便是各自锦囊要求,黄洪二人事先都不知道对方真正投诚于轩辕敬城。轩辕青锋三人从少年手中分别接过锦囊,黄放佛和洪骠立即请辞,离开大雪坪,两大客卿始终不曾有半句客套寒暄。黄放佛回到精舍小楼,换了身洁净衣袍,亲自焚香,拆出锦囊所藏小宣,反复观看数遍后轻轻丢入紫檀香炉,笑了笑,喃喃道:“敬城兄果真不负我黄放佛。”

        精致裁剪的小宣纸上所写,才寥寥十余字,一如轩辕敬城寻常谈及文章宗义所谓的简为诗文尽境:请黄兄留徽山十年,可入指玄。

        黄放佛先是微笑,继而放声大笑。轩辕敬城啊轩辕敬城,你这是要我替你女儿卖命十年吗?既然你说可帮我入指玄境界,别说十年,二十年都可以等!黄放佛笑过之后,决定再在牯牛大岗读书十年,相信以轩辕敬城的算无遗策,就算他这十年遍览秘籍不得入指玄,黄放佛笃定到时候便有下一个锦囊出现,可为自己解惑!黄放佛根本不去费神那个兴许十年后用不上的锦囊到底在何人手中,以轩辕敬城的缜密心思,恐怕黄放佛把牯牛大岗翻个底朝天都找寻不出。时候不到,天机不显。黄放佛喟叹道:“敬城兄,好一儒圣,让黄放佛神往啊。”

        洪骠一直没有入住徽山客卿的豪奢精舍,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因而他选择住在山腰一栋僻静竹楼里,拆开锦囊阅后,额头渗出冷汗。锦囊所写大概意思,远不如给黄放佛的那个荡气回肠,只是轩辕敬城“好心好意”提醒一声洪骠,如果青锋对洪兄击毙轩辕敬意心怀芥蒂,大可以说当年洪骠上山是由轩辕敬城邀请。跪坐青竹茶几前的洪骠攥紧拳头,手背青筋暴起。

        他洪骠当年上徽山,自然与轩辕敬城无关,当时大雪坪一番说辞只是临时起智,耍了个不为人知的心眼,只是为了消除轩辕青锋的戒备,所以这个锦囊看似善意提醒,何尝不是一种警告?洪骠深呼吸一口,抬头望向窗外,笑道:“敬城兄果然是仙人,洪骠心悦诚服!”

        牯牛大岗屋檐下,徐凤年望着一道彩虹横跨当空,一头在大雪坪,一头在天师府,风景绝美。

        徐凤年打开锦囊,愣了愣,上头书写简洁扼要:轩辕敬城此生所学心得,世子殿下只需向小女讨要一本问鼎阁内的《春秋》,夹有书信一封。

        末尾更有一句开门见山:世子殿下不负她,徽山必不负世子殿下。

        轩辕青锋靠着一根廊柱,泪眼蒙眬。

        “洪骠有反骨,需要青锋以力服人,施恩不如施威。徽山平安时,可养。动乱时,必杀。

        “黄放佛好名,为父自有安排,十年内此人不会有异心。十年后他要出头,自会有人压他。

        “为父留一家书让龙虎山道童交给你爷爷,青锋不用挂念此事。

        “徐凤年如果歹念无穷,得寸进尺,你可去寻访那云锦山钓蛟鲵的道人,这位仙长欠为父一个人情,曾答应替为父出世一次。若是徐凤年点到即止,此子可以相互共事谋利。

        “清明时分,你娘若不愿上坟,青锋不必勉强。既然不能相濡以沫,相忘于江湖,已是人生幸事。

        “打你出生那日起爹便在老桂树下埋下一坛酒,以后一年一坛,至今已二十三坛矣。私下取名女儿红,可好?莫怪爹唠叨多语,委实是这些年与你说话不得。

        “以后孙子叫扶摇,孙女便叫雅颂,如何?这些年爹没事就翻阅古书典籍,委实是百般头疼都想不出满意的名字。爹希望他们以后要念书便念书,习武便习武,天地是大,所站不过方寸地,人生苦短,才百年三万六千五百日,糊糊涂涂过了一辈子,就很好。

        “阅过即毁。切记切记。”

        徐凤年看到轩辕青锋把那锦囊内的宣纸咽下腹中。

        真是个狠心娘们儿。

        嫡长房幽幽庭院,那名女子也收到一个锦囊,宣纸上却是空白无一字。

        天师府在外姓人齐玄帧白日飞升以后,龙虎山便极少有四大天师共聚一堂的盛况,哪怕当年人屠徐骁率数千铁骑兵临山脚,龙虎山希字辈第一人赵希翼也不曾破关而出。襄樊三万六千周天大醮,四大天师里也只是去了两位。近二十年赵丹坪在京城做成了那青词宰相,与羽衣卿相赵丹霞南北交相辉映,更是聚少离多。国子监左祭酒桓温与当朝首辅张巨鹿师出同门,道同政合,两人亲如兄弟,唯独在一事上意见分歧。世人皆知张首辅独尊儒术,贬斥佛道,而正统儒家出身的桓温则十分推崇黄老清静,在京城里与赵丹坪相交甚深。

        赵丹坪虽身在天师府千里之外,但依旧掌管着龙虎山教规教戒与斋醮科仪两大门类,赵丹霞对外统领天下道门,对内仅是象征性管教教理,至于修炼方术,名义上由老天师赵希夷统率,实则交由几位静字辈弟子打理具体事宜,赵家宗亲赵静沉负责府门接待,被天子赏紫赐号的白煜负责学说论辩,经常开坛讲经说道,与白莲先生同是外姓道人的齐仙侠只管练剑,以及偶尔传授静字辈以下道士剑术。天师府各脉同气连枝,各自荣华,相辅相成,才有今日龙虎山黄紫显贵的大好时光。

        天师府主殿玉皇殿西侧有一条古碑绵延的碑廊,其中一座青玉大碑独茂碑林,高达三丈,乃第四代龙虎山祖师迁至此地竖立,上书“紫霄福地”四字,传闻与徽山牯牛大岗那块“独享陆地清福”共成子母碑。此时一名穿正黄色尊贵道袍的道人站在碑顶,遥望徽山大雪坪,一脸愤愤然。碑脚站着三位都上了年岁的老道,穿戴各有特色。

        最年长者须发如雪,凉鞋净袜,身上只是一件寻常的鱼肚白苏纱道袍,并不怎么出彩,但好歹披了件出尘的方士鹤氅,隐约有几分得证大道的长生气派。

        年龄次之的老道就要邋遢许多,一件青布厚棉袍子,可见污渍斑斑。他似乎怕冷,脚上踏着一双厚底暖鞋,加以棉布裹腿,让人好奇这老道如何有资格站在这天师府内宅。

        剩下一位则就吓人了,内袍正黄不说,还外罩了一件紫色大褂,华美尊贵到了极点。天师府宗室嫡系可穿黄,赵静沉、赵凝运父子便是如此。龙虎山寥寥无几的尊贵真人可披紫,白煜属于这一范畴,而那可以黄紫于一身的道士,毋庸置疑,唯有道门掌教赵丹霞一人!

        与天子同姓的四位大天师,一生中大半时间都在闭关图破关的赵希翼,才气超群却生性散淡的赵希抟,道门领袖赵丹霞,擅写青词雄文的赵丹坪,终于碰头。摇招山大雪坪异象都落入天师们眼中,李淳罡谶语“剑来”,正是被赵丹坪阻拦才使得天师府桃木剑不至于出鞘飞离,后面也是赵丹坪出声要求老剑神还剑。听到回复后,赵丹坪怒发冲道冠,赵希抟为老不尊,笑得不行,赵丹霞与父亲赵希翼相视一笑,且不说境界高低,养气功夫差不多算天下无敌。

        赵希抟年轻时候就与侄子赵丹坪不亲,总觉得这孩子打小就不讨喜,阴沉沉的,没半点赵姓子孙的大气,因此老天师从不掩饰对赵丹霞的偏爱。赵希抟、赵丹坪叔侄二人可以说是命理相克,虽有至亲至近的血缘关系,但双方见面都没好脸色。这趟赵丹坪离京回家,大半是与兄长商讨如何应对朝廷最新几项政事。帝国版图改制,道门原本二十四治区必然要尾随其后作出修改。再者设立僧正一职后,崇玄署极有可能脱离鸿胪寺,佛道之争,教义之争在表,气运之争在里,丝毫马虎不得。有了僧正,就等于朝廷强行选出官方认可的佛头,届时势必要与道教祖庭的掌教赵丹霞一争高下。小半原因是那北凉世子到了龙虎山,加上北凉王徐骁在京城掀起大波澜,赵丹坪对姓徐的全无好感,未尝没有回天师府借机惩戒那年轻世子的意图。

        赵希抟没好气道:“赵丹坪,还站在祖师爷的石碑上头做啥,李淳罡就没想搭理你,你喊破喉咙也无用,要不你飞剑一个,去大雪坪与李淳罡斗个天昏地暗?叔叔可劲儿帮你摇旗呐喊。”

        赵丹坪冷哼一声,还是飘下石碑落地。飞跃碑顶,本就于礼不合,当时只是恼恨李淳罡的蛮横手段,才顾不得身份忌讳,现在稍稍冷静下来,赵丹坪也就不再坚持。

        被轩辕敬城强行突破境界惊扰清修的赵希翼双手插袖,感慨道:“这人拼却性命入陆地仙人境界,实在是可惜可叹,假使他愿意循序渐进,有望实实在在地飞升。”

        最负仙家气质的赵丹霞点头道:“经此一役,徽山气运已经折损殆尽。”

        赵希翼面有戚容,“祸福无门唯人是召。古人警语,不可不察啊,我龙虎山当引以为戒。丹坪!”

        赵丹坪虽说性格偏激,但道法武功心智才气俱是当世一流,听闻父亲一声呵斥后,原本想与叔叔赵希抟争执几句的念头立即消散,静心凝神,顿时锋芒敛尽,再无要与那李淳罡争强斗狠的迹象。

        天师府传承一千六百年,多数情况是代代父子相传,掌教天师若无子嗣,便由兄弟叔侄继承,绝无外姓道人或者女子接任的先例。上任掌教天师赵希慈膝下便无子嗣,当初是由弟弟赵希抟或者侄子赵丹霞还是赵丹坪接过清治都功印、镇运剑、泰皇经箓三件法器,天师府的意见并不统一,山上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祖宗本意是让赵希抟接过大任,赵希抟也干脆,直接逃下山去逍遥江湖了,撂下一句传我不如传丹霞,这才有了赵丹霞做掌教的局面,赵丹坪当然心有怨气,后来他去京城,明眼人都知道里头有赌气的含义。

        武当山的掌教可远比不得天师府掌教,后者五百年来一直公认是南方道教的祖庭,武当山王重楼死后让来让去,在龙虎山许多道士看来不过是撑死了区区一山掌教,争了也没意思,怎可与天师府相提并论,若是五百年前的那个武当还差不多。所幸天师府在赵丹霞手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一举成为天下全部道门领袖,本意是要在天子脚下自立门户的赵丹坪才真正低头,故而父亲赵希翼才有那一番福祸无门的凌厉说辞。

        赵丹坪冷淡道:“那李淳罡重返剑仙境界,是一桩壮举不假,可他偏偏在大雪坪与我龙虎山借剑一千,这事情传出去,天师府颜面何存?”

        赵丹霞轻声微笑道:“面子这东西,在丹霞这边丢了,就由丹坪在京城那边多多捡起便是,能者多劳,大哥在这里先告罪一声。”

        “大哥你这泼皮无赖的说法,成何体统。”赵丹坪无奈道,语气不再一味刻板生硬。这些年离开龙虎山,在天子身侧岂会是简单地书写青词?遇到诸多因缘巧合,体悟天道,才有了拂尘破百甲,与黑衣僧人杨太岁机锋相争。赵丹坪的性格逐渐通透如意起来,不再像壮年时候那般激烈,动辄要与人玉石俱焚。搁在十几年前,赵丹坪早就提剑去了徽山找李淳罡麻烦。

        说来玄妙,天师府能有如今融洽氛围,很大程度归功于赵丹坪晚年得子的赵静思。这孩子排在静字辈末尾,武学天道天赋倒也平平,但胜在性格敦厚如温玉,是个至情至性后辈,全无半点心机,哪怕是脾气古怪并且与赵丹坪不对眼的赵希抟,遇上赵静思,也要会心笑上一笑;天师府上下总喜欢拿一些赵静思的糗事乐事说笑,更难得的是天师府外姓中最出类拔萃的几位,如白煜和齐仙侠都打小与赵静思处得好到恨不得穿一条裤子;山上修行的女冠道姑都乐意逗弄这位天师府正黄道人,便是只是少女的女冠,也敢大胆拿他开玩笑。老天师赵希抟便直言赵丹坪这辈子最大功德能耐就是生了这么个儿子。赵静思最大的特点就是走神,经常前一刻还在与人聊天,后一刻就发呆不语。山上人最怕他读书找人解惑,因为不管任何单薄的书籍,他能读出千百个稀奇古怪的问题,连掌教赵丹霞这样好耐心的长辈,都能被追问到吹胡子瞪眼。读书读伤了眼睛的白莲先生学问足可谓不逊色于赵丹霞,自嘲生平有三怕:怕打雷,怕走路,怕赵静思问问题。可见赵静思的刨根问底是何等威力。

        赵希抟啧啧道:“李老头儿重返剑道巅峰,十有八九要跟王仙芝有一战了。”

        赵希翼抚须笑道:“似乎与邓太阿一战会在前头发生。”

        赵丹霞与赵丹坪兄弟两人相视一笑。家中两老与李淳罡王仙芝都是一辈人,对待李淳罡踏入仙人境界一事自然“别有用心”。境界与地位高如两老,除去潜心修道证长生,以及关注道门气数,实在很难找到什么事情可以去忙中偷闲开个小差。天师对世人而言,高不可攀,但在天师府赵姓宗室内,其实也并不如何,终归是一家人,也就是子孙看待长辈的寻常眼光。赵希翼挥挥手说道:“丹坪你尽管与丹霞说大事去,我好不容易从棺材里爬出来透口气,要跟你们叔叔拉拉家常。”

        赵丹霞与赵丹坪领命离开碑廊。

        赵希翼看着弟弟,感伤道:“一回相见一回老,希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见到你几次。”

        赵希抟没好气道:“矫情,你不闭关,不就天天相见,看到你吐。”

        赵希翼摇头道:“王重楼修成了大黄庭,我却始终登不上老祖宗指路过的玉皇楼,愧对先祖啊。”

        赵希抟气呼呼道:“没登入玉皇楼成为天人,就没脸面见列祖列宗了?那我还不得把祖宗们给气得登仙再下凡啊?”

        赵希翼笑道:“不说这个,你那徒弟境界如何了?”

        赵希抟笑逐颜开,顽童一般伸出大拇指道:“这个!”

        “何时下山?”

        “等打赢了齐玄帧那头座下黑虎,就可下山。”

        “善。”

        赵希翼点头道,随即有些担忧,“上次莲花顶十年一度的佛道辩论,因为那白衣僧人有事不曾列席,我道门赢得也十分辛苦,若非有白煜力挽狂澜,未必能胜出。听说这次两禅寺很是奇怪,非但李当心与几位大德高僧不担任主辩,还让一位小和尚代替两禅寺出席。对了,白煜提起这小和尚还与一位小姑娘一同来过天师府,白煜说小和尚很有慧根,以后成就之高,兴许能与李当心并肩。”

        赵希抟头疼道:“我才懒得操心这事,只是口舌之争,本就无聊,在莲花顶坐上几天几夜风吹日晒的,不是遭罪是什么。说到底也就是一场吵架,吵赢了也没什么好得意的。”

        赵希翼忧心忡忡道:“本来也没什么的,赢了就赢了,就当替道门争了几分面子,可如今朝廷布局大有玄机,等同于撒下一张恢恢天网,赢了还好,如果输了,三教气数增减,恐怕就数我们道门最吃亏了。”

        赵希抟没心没肺道:“要不是老祖宗说啥要跟人打一个小赌,就没这烦心事了。大哥,你知道老祖宗在跟谁赌,赌什么,赌注又是什么?”

        赵希翼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我也只知道是同姓之赌,赌谁后飞升,赌注是一印换一印。”

        最是懒散的赵希抟一阵头大,“也就老祖宗喜欢瞎折腾,当年要是乐意跟齐玄帧一同登仙,你齐玄帧白日化虹,咱姓赵的便乘鹤飞升,那才叫解气!”

        赵希翼笑而不语。

        赵希抟嘿嘿笑道:“其实我也知道老祖宗的那点小心思,咱龙虎山号称每百年必有大真人证道,得怪咱们兄弟叔侄几个都不争气,要是他老人家早早飞升了,万一五十年里无人长生不朽,这个脸就丢大了,估摸着这才狠下心与那人赌谁后飞升。”

        赵希翼瞪眼道:“慎言!”

        不知为何,徐凤年并未走入珍宝无数的牯牛大岗,只是呆坐在檐下台阶,身后站着弟弟徐龙象和女婢青鸟。世子殿下自顾自嘀嘀咕咕,轩辕青锋听不真切,她当然猜不到这位北凉世子正在长吁短叹。出凉州以后,先是符将红甲重出江湖,接着吴家剑冢那对剑冠剑侍莫名其妙挡路,更别提天下第十一王明寅要拿走头颅,紧接着大官子曹长卿在江南道带走姜泥,继续东行,在匡庐山更是遇到天人出窍的赵黄巢,好不容易到了道都龙虎山,这大雪坪又是儒圣又是剑仙的,这日子没法过了。徐凤年自认练刀还算勤快,可这些个家伙里头随便拎出一位,连拼到鱼死网破的资格都欠奉。

        温华那小子都说人在江湖飘没有总挨刀的理由,可碰上这些个,不挨刀都不行啊。这会儿徐凤年终于有些明白骑牛的为何胆小如鼠,不下山是对的,以洪洗象的身份,轻易下山,就像背了个大牌匾,上面写着来打我啊几个大字。这个江湖高手自有高手磨,金刚境武夫看似可以横着走,不小心有指玄境的看不顺眼了咋办?指玄高手威风八面,天象境的千年王八万年龟又冒出池子来教训你了。天象境够无敌了吧?轩辕大磐还不是给孙子轩辕敬城读书读出了个陆地神仙,辛苦百年修为,别说全尸,就是一捧骨灰都没能留下。

        徐凤年躺在地面上,叹息复叹息。

        江湖险恶啊。

        轩辕青锋等了半天没能等到世子殿下还魂,终于不耐烦说道:“殿下不进入牯牛大岗?这里的东西太脏,青锋绝不取走一物,殿下可以随意拿走。”

        徐凤年仍是没反应,半晌过后,一名陌生少女走出府邸,同先前送出锦囊的那个少年神态如出一辙,轻声道:“大老爷吩咐小婢若是殿下不进牯牛大岗,就交付锦囊一个。”

        徐凤年总算回过神,白眼道:“还没完没了了。”

        他嘴上念叨,却是忙不迭地接过锦囊,拆开一看,等那名妙龄少女走回牯牛大岗,才小声询问轩辕青锋:“你父亲说牯牛大岗有座宝库,大门由上阴学宫墨家矩子打造,坚不可摧,让雌雄两条蛟鲵做内外环首,想要入内,必须由轩辕家族嫡子嫡孙滴血到雄鲵嘴中,大鲵钻透库门,游走机关,与雌鲵相会,才能打开?要是你们轩辕血脉断了,岂不是谁都打不开?”

        轩辕青锋皱了眉头,道:“殿下想怎样?实话告诉你,那一尾雄蛟鲵去年便生机断绝,我曾入云锦山寻找新的蛟鲵,奈何苦寻不得。既然小王爷在龙虎山拜师学艺,相信殿下与天师府关系肯定不差,听闻天师府龙池中豢养有蛟鲵数尾,殿下不妨求一尾赠予徽山,宝库所藏,就当轩辕家族酬谢殿下这趟上山辛劳。”

        说到后面,轩辕青锋脸带讥诮清晰可见,看笑话的嫌疑十分明显。分明是拿住了世子殿下借老剑神之口朝天师府说出放屁两字的七寸要害。

        躺在地面上的徐凤年斜瞥了一眼轩辕青锋,懒散道:“咋了,你以为我不敢去要蛟鲵?天师府不肯送,我就抢,抢不来就偷,偷不来再好好说话,求上一求嘛。”

        轩辕青锋嘴角勾起一个微妙弧度,似笑非笑道:“世子殿下行事不拘小节,以后世袭罔替北凉王,只要把这法子照搬对付北莽王朝,定然可以运筹制胜马到功成,名垂千古。”

        徐凤年站起身,故意听不出她言语中的冷嘲热讽,“借你吉言。”

        徐凤年继而换了张面孔,和煦微笑道:“锦囊上不但说宝库里头有几样能入本世子法眼的好玩意,宝库外边有一样东西,比整座牯牛大岗都要金贵,要本世子好好珍惜,这锦囊上用了八个字: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轩辕青锋脸色微变。

        徐凤年大笑而去,跳下台阶,“傻娘们儿,你爹舍得把你送给本世子?再说他乐意送,我还不乐意收呢。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的,成天冷着张苦瓜脸,照镜子就能看到女鬼。”

        轩辕青锋盯着徐凤年背影,眼神复杂。

        临近大雪坪边缘,青鸟小声道:“公子。”

        徐凤年与她心有灵犀,知道她在想什么,微笑解释道:“不是我有意刁难轩辕青锋,只不过这女人你说好话她听不进去,真要跟她推心置腹,好心保准被当成驴肝肺,真当我觊觎她美貌或者家产什么的,我岂不是冤死。”

        不理睬脸色晦暗的轩辕青锋,世子殿下才下大雪坪,就看到眼前黑压压跪倒一大片,不下三十人。徐凤年略作思量就一清二楚,他按住绣冬、春雷,居高临下笑眯眯说道:“哟,都挺知晓见风使舵,急着过来要给本世子当差,好去北凉那边作威作福?这事情,行是行,不过丑话说前头,真有些斤两的,本世子绝不打发乞丐一样打发你们,管你以前是通缉重犯还是鸡鸣狗盗,本世子的饭碗大得很,别说几十人,就是几百人,都喂得饱!不过没本事的,想来混吃混喝,甭管你是徽山客卿还是哪条道上的武林好汉,都给本世子滚蛋,一旦被揪出来,就拿你们脑袋去官府换点碎银子。”

        大多数依附徽山的江湖人士都给说愣了。

        这北凉世子是否太不学无术了点,怎的说话比剪径蟊贼还直白露骨?

        当下十来棵墙头草就小心翼翼站起身,试图反悔离开,这些人一半出于心高气傲,不乐意受气。另外一半是滥竽充数,只是想着树挪死人挪活,去家大业大的北凉世子那边求个王侯门第的锦衣玉食。这一拨人在牯牛大岗本就地位不高,属于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小人物,捞不到客卿那个油水最丰的位置,平日里别说一整本秘籍,就是一页,都能争得头破血流。交情相对较好的,也不乏尔虞我诈,非身份清贵的客卿,问鼎阁秘籍只可限时借阅,不可带出问鼎阁,若有私抄,一经发现就会被逐出徽山。许多武林豪客若是武学路数相近,就各自死记硬背,多多益善,事后相互交换秘籍。心眼稍坏的,在节骨眼上多说几字错说几字,不至于让人走火入魔,却也让对方多走些弯路。徽山客卿席位就那几十个,一个萝卜一个坑,僧多粥少啊,人生百态,淋漓尽致。

        徐凤年竟然在这时候都会走神。

        因为接下来潦草处理完牯牛大岗的遗留事务,在龙虎山就不再如何逗留,要往剑州东北而去。

        武帝城。

        轩辕青锋走回嫡长房所在庭院,堂前天井的琉璃鱼缸已毁,抬头看匾额,是父亲轩辕敬城正楷写就的壶天永春。穿过厅子,有一座敕书楼,青少年的轩辕敬城几乎所有时光都耗费在这里,藏经纳籍六千余卷,只是与问鼎阁截然不同,这里武学秘籍寥寥无几,都是诸子百家的经典。小楼简陋,只是窗明几净,顶楼视野开阔,可观察南星北斗。

        后有一座门面不阔的灵芝院,两侧是狭小厢房,本是供给鬟仆役住宿,只是嫡长房门庭冷落,那女子又性子清冷,不喜喧闹,才留下一名贴身婢女,厢房都用来摆放杂物,许多轩辕敬城年轻时候抒发胸臆鸣不平的诗词文章,都被她丢弃成堆,散乱在桌椅地上。甬道侧长有雌雄千年罗汉松一对,盘根错节,峰冠并列,愈显得这里冷寂得让人心里发慌。轩辕青锋再往后走便是那女子的私第后厅了,原有字画对联无数,后尽数被她摘了去,唯有厅堂悬有一“如来不如去”大匾,约莫是她碍于搬运过于吃力,才得以幸存。

        轩辕青锋走到可观龙王江风景的茶室,见到她静坐不语,身畔有一地灰烬,一卷画只剩白玉卷轴,轩辕青锋冷淡道:“父亲以陆地神仙境界击杀老祖宗,轩辕敬意被黄放佛和洪骠偷袭得手,爷爷被驱逐下山。北凉世子徐凤年在大雪坪外一口气痛杀十余人,让轻骑扈从悬尸于徽山仪门,扬言不会接纳任何徽山人士,如今徽山客卿十去三四,其余闲杂散乱的江湖草莽,更是大半数选择下山。”

        女子唯有面对女儿轩辕青锋,才不至于言语神态俱是拒人千里,她柔声笑道:“这不正是青锋接手徽山的大好时机吗?轩辕敬城扫干净了大雪坪,再有北凉世子虎视眈眈,正可谓内忧外患,史书上那些中兴之臣,都是在这种时候挺身而出,挽狂澜于既倒,才能让人一边感恩一边畏惧。驾驭人心,不过是恩威并济这四字真言而已。如果娘亲没有猜错,轩辕敬城已经和那世子殿下达成密约协议,除去黄放佛和洪骠两颗明棋,还有一些暗棋按兵不动,是不是?娘亲这会儿最好奇的是那世子殿下可曾狮子大开口,提出些让青锋为难的要求?若是嫁入北凉王府做侧妃,也未尝不可。以徽山轩辕世家数百年基业做嫁妆,天底下也没几个女子拥有这般大手笔了吧?”

        女子嗓音轻轻柔柔,十分悦耳,但言语里的寓意,由她娓娓诉说,此时此景,却清冷得刺骨森寒。

        轩辕青锋大笑不止,竟然笑出了泪水,伸手擦拭眼泪道:“好生让娘亲失望了,那世子殿下可瞧不上眼这座徽山,更别提连胭脂评都上不去的轩辕青锋了。这可得怪娘你当年没把青锋生得更水灵祸水呀!”

        女子并未气恼,只是安静等待轩辕青锋笑完,见女儿脸颊泪水止不住,她伸手想要帮着擦去,却被轩辕青锋狠狠拍掉。她还是不以为意,轻缓说道:“鼠因粮绝潜踪去,犬为家贫放胆眠。只可惜这是说那些小门小户,但徽山气数虽损伤得可怕,却不一定就真会一蹶不振。牯牛大岗今日遭遇,比起百年前吴家剑冢一线高手在北莽境内几乎死绝,还是要好上几分。北凉世子悬挂尸体震慑众人,分明是在为青锋造势,果真如你所说那世子志不在徽山,更好,等他带兵马一走,青锋若是觉得手头拮据,不足以掌控局面,大可以向龙虎山寻求一些庇护,天师府与牯牛大岗数百年来一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远亲不如近邻,说的便是我们与龙虎山。”

        轩辕青锋冷笑道:“说到底还是求人。”

        女子喃喃轻声道:“人活一世,求天地君王爹娘,哪有不求人的。”

        轩辕青锋面无表情说道:“那世子把百余轻骑都留在了徽山,说是要他们负责搬运问鼎阁秘籍摹本回北凉。”

        女子笑道:“轩辕敬城说过一句话,娘难得记下了,男儿腹中才华千万斤,不及女子胸前四两重。在娘看来,这世子殿下对青锋显然还是有想法的。做不做北凉侧王妃,不打紧,王侯世家钟鸣鼎食,对女子来说也未必全是福分。但如果能够借势稳住徽山,才是当前第一等大事。娘亲多嘴一句,不管那袁庭山天分高低,以后都不要见面了,一个江湖武夫,成就再高,都不如北凉世子一句话来得裨益实惠。短时间内北凉世子只可亲近不可疏远,至于长远是怎样个光景,走一步看一步即可,好似下棋,青锋不可急于落子生根。”

        轩辕青锋怔怔出神,心不在焉,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酒仍温热香醇,她仰头猛饮一口。

        已不再年轻的女子眼神柔和,笑道:“一杯桂酒入嘴去,两朵桃花脸上来。”

        轩辕青锋平淡道:“这是爹写的。”

        她平静道:“轩辕敬城说了那么多写了那么多,总有几句会记住的。古籍记载摇招山多古桂,可娘亲上山时,已经所剩不多,其中又以那株唐桂最年老最茂盛,每到秋季,桂子如雨,荣而不媚。”她犹豫了一下,缓缓道:“就好似轩辕敬城为人处世。”

        轩辕青锋握紧酒杯,抬头死死盯住她,咬牙哽咽道:“现在再说我爹的好,岂不讽刺至极?!”

        她淡然道:“娘可曾说过轩辕敬城的不好?”

        轩辕青锋嘴角咬破,渗出血丝在酒杯中,声音颤抖问道:“娘,你喜欢过爹吗,哪怕是一点点?”

        她摇头道:“不知。”

        轩辕青锋发疯般冷笑连连,道:“那便是从未喜欢过了。可怜爹为你读书二十年,读出了一个千百年来天底下最滑稽可笑的陆地神仙!”

        她没有反驳。

        轩辕青锋丢掉酒杯,霍然起身,背对她时,沉声道:“娘,你放心,爹耗费心神才造就眼下局面,青锋一定会拼死让徽山不倒,好让娘过一个安安稳稳的晚年!”

        她还是没有声。

        等到轩辕青锋离开庭院,她才缓慢起身,拎起烫手酒壶不觉疼痛,径直走往大雪坪。

        雨过天晴,大雪坪风景怡然。

        她来到崖畔,展露出一个谁都不曾见过的凄美笑颜,“敬城,不与你赌气了。”

        她纵身一跃。

        世子殿下离开龙虎山之前给道观留下墨宝,一正两副总计三块匾额,木头是山上砍下的老桃木,老天师赵希抟看得直乐和搓手,站在门口一站就是老半天。正匾“道契昆仑”,东边副匾额“仙家府邸”,西边“纳甲周呈”。论落笔力道,兴许比不上龙虎山天师府那些各朝各代最拔尖的文豪名士手笔,但这气魄却是半点不差。说实话小小逍遥观原本不配悬挂这三匾,只不过第一次提大毫的人写得舒心,老天师看得顺眼,就不去管天师府是否暗中腹诽了。

        赵希抟咧嘴拍马屁笑道:“老祖宗说匾额乃一个家族的眉目,字写得好,气势弱了,也就是点缀门面,写出传神意境了,才算指点江山。殿下,这份大礼没的说,贫道肯定今晚就去龙池偷一条蛟鲵给徽山送去。对了,殿下,真不去天师府喝杯茶吃斋饭?过门不入,传出去多不好听,也不是咱们龙虎山待客之道。”

        徐凤年马上要去青龙溪乘船离开这座道教祖庭,身边站着使劲攥紧袖口的弟弟黄蛮儿,他摸了摸徐龙象脑袋,摇头道:“不去了,听说大天师赵丹坪专程赶回龙虎山,我怕到时候一言不合打起来,让你里外不好做人。”

        老天师感慨道:“殿下是厚道人啊。四代祖师爷曾在山上种了片板栗林,贫道没料到殿下走得如此着急,否则炒些板栗带上尝个嘴也好。”

        徐凤年抖了抖一行囊黄蛮儿摘来的山楂,笑道:“有这些够了。再者听说这板栗林也就几亩地,每年天师府都要分给权势香客与达官显贵们,你们赵家自己都吃不到几颗,我就不惹人厌了。”

        老天师自嘲道:“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理都是这个理。这龙虎山一年到头人来人往,尽是些套近乎的,说好听了是往来无白丁,说难听了就是相互溜须拍马,故而贫道宁愿待在这座小道观里,难得清净。天师府里头的后辈们个个纡青拖紫穿黄,那些个崭新道袍好看归好看,可在贫道眼中实在像一张张人皮。唉,不说这个,晦气。殿下,走吧,送你上船。黄蛮儿就放心交给贫道,定然不让人欺负了这徒儿,哪天黄蛮儿打架赢了斩魔台那通灵畜生,贫道亲自送他回北凉。但是有句话要与殿下说明白,黄蛮儿生而金刚境,已经不是一般天赋异禀可以形容,与武当新掌教皆是先天天人之资,那年轻掌教入天象无妨,在武当山上潜心修道二十几年,终究是顺天道大势而为。黄蛮儿却不一样,易遭天妒,因此贫道送黄蛮儿下山时,只敢保证这小子达到指玄境界,一品四境,除去陆地神仙,修为看似依次递增,但那也只是常理,黄蛮儿只要到了指玄,足以彰显转世真武大帝威严。”

        徐凤年轻笑道:“在大雪坪上,轩辕敬城也这么说过。”

        赵希抟如释重负,早前还担心世子殿下误以为是他老道存了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的私心。

        徐凤年看了眼身边队伍,凤字营只有大戟宁峨眉出现,这支精锐轻骑将暂时驻扎在徽山,一方面要清点牯牛大岗宝库珍品,轩辕敬城锦囊上提到几样好东西,徐凤年没有拒绝的理由。搬运问鼎阁秘籍摹本补充了北凉王府听潮亭后,听潮亭的武库一说,更加名副其实。江湖武学典籍浩瀚如海,听潮亭已经收集得七七八八,问鼎阁搜刮一空后,便只剩下吴家剑冢与东越剑池两处还在那儿敝帚自珍。至于另外一层含义,徐凤年跟轩辕青锋都有默契,她在牯牛大岗大局倾覆后以女子身份成为徽山女主子,很大程度上名不正言不顺,二房三房对轩辕敬意轩辕敬宣两兄弟誓死效忠的余孽不在少数,轩辕青锋的嫡系心腹屈指可数,给她北凉一百轻骑用作虎皮大旗,等于是雪中送炭。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对宁峨眉微笑道:“凤字营里有武学天赋又愿意习武的,可以不护送书籍下山,就待在徽山好了,我已经跟轩辕青锋说好,问鼎阁秘籍可以随意读取,只要保证不外泄江湖即可。记住,你们在牯牛大岗,不是寄人篱下,没必要低声下气看人脸色,却也不可太过跋扈横行,咱们鸠占鹊巢,本就不占理,得了便宜见好就收。总之,徽山一切大事小事都由宁将军方便行事,不用跟我汇报。”

        大戟宁峨眉抱拳沉声道:“领命,末将定不会让殿下失望!”

        徐凤年见这名嗓音天生软糯的魁梧将军欲言又止,笑道:“有话说有屁放,没那么多规矩。”

        这名冲锋陷阵不皱眉头的武将微微赧颜,转身对老剑神毕恭毕敬道:“这些时日老前辈指点戟法,宁峨眉受益匪浅,没齿难忘!”

        羊皮裘老头儿不耐烦道:“嘴上谢个屁,你这点鸡毛蒜皮的本事难道还能报恩不成,既然如此,还不如放在心上。”

        宁峨眉立马红了脸,手足无措。他显然没有世子殿下那般脸皮。

        徐凤年不搭理这一茬,望了望身边一圈。除去青鸟是实打实的自己人,拿纤细手指逗弄白猫武媚娘的鱼幼薇能算半个。慕容梧竹、慕容桐皇身份特殊,这对谶语说要倾城倾国的姐弟如今没了心头大患,老不死轩辕大磐一死,徽山这大山不再压顶,姐弟两人精神气浑然一变,不说素无主见只知随波逐流的慕容梧竹,连性子阴沉的慕容桐皇都神情闲适,有种当作出门游历的悠游心态,感觉以后天塌下也有那世子殿下撑着,他只管看戏就行。至于靖安王妃裴南苇,听闻大雪坪大战后,仿佛已经彻底认命。四名从王府带出凉州的扈从,吕钱塘战死,九斗米老道魏叔阳要留在山上筛选秘籍,如今只剩下舒羞和杨青风继续跟随,一同前往武帝城。

        徐凤年上了船,驶出青龙溪,黄蛮儿和老天师撑筏送行到龙王江才折返。徐凤年送了一头虎夔金刚给弟弟,挥手道别以后,坐在船头甲板上,不敢去看弟弟的身影。

        雌虎夔菩萨蹲在世子殿下脚边,轻声呜咽。徐凤年贴靠着船栏,放了一捧山楂在双膝袍子围成的空当里,丢了一颗到嘴里,微酸。

        北凉王府兄弟姐妹四人,大姐徐脂虎嫁入江南道,娘亲早逝,她对待世子殿下除了宠溺还是宠溺,那架势,便是以后遇上了真心喜欢的男子,兴许要她在弟弟徐凤年与丈夫之间取舍,都会毫不犹豫庇护着弟弟。二姐徐渭熊,惊才绝艳,不说徐凤年,哪怕徐骁都有些忌惮她的以理服人,但其实她与徐凤年的关系一直很好,只是表现方式跟徐凤年和大姐的如胶似漆不太一样,徐渭熊越是对他心疼,要求就越是苛刻,就像是在以身作则,事事做到最好,要徐凤年做到更好才罢休。四人中,就数徐渭熊最是钻牛角尖,无疑也以她成就最高名声最大,恐怕世人都无法想象她这般在上阴学宫力压群雄的女子,当年也只是个会与弟弟撒娇耍赖的女孩。弟弟徐龙象?徐凤年想起小时候一同狩猎,兄弟两人脱离骑队,遇上了体壮如小山的熊罴,是年仅十岁的黄蛮儿挡在身前,生撕了那头畜生。每年冬雪,徐凤年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倒提着黄蛮儿的双脚,在雪地上写字,一般而言都是二姐徐渭熊即兴作诗,大姐在一旁鼓掌叫好,天下人哪里知道那首广为流传脍炙人口的《剑划此诗于凉州雪中》,并非是徐渭熊以佩剑写就,而是世子殿下拿小王爷的脑袋写出来的,那时候,最开心的不是别人,正是徐龙象。

        曾经无忧无虑的姐弟四人,不知不觉就离别了。

        一艘龙王江楼船靠近,打断了世子殿下的离愁思绪。

        轩辕青锋独自上船,走向徐凤年。

        徐凤年咬着山楂,面无表情地问道:“听说你娘跳崖了。”

        她平淡道:“是我逼死的。”

        徐凤年皱眉道:“既然当局者都死了,能否请小姐盖棺论定,替本世子解惑?”

        轩辕青锋该是如何的铁石心肠啊,全无半点为死者长辈讳言的意思,似乎憋了十几年,再不说就要把她自己给憋成疯子了。她挤出一个看不透是释然还是凄凉的笑颜,缓缓道:“我父亲爱她,却从不求她半点回报。而我娘恐怕到死都不知道是恨他还是爱他。我父亲一日留在牯牛大岗,她便有活下去的理由,自欺也好,欺人也罢,都可以苟延残喘。父亲一死,我掌了大权,她再无理由活下去,既然如此,还不如我这个做女儿的,来捅破最后一层纸。”

        徐凤年摇头道:“不懂你们。”

        轩辕青锋凝视这个与传闻不符的世子殿下,淡然道:“青锋也看不懂你。”

        徐凤年见到李淳罡走出船舱,突然说道:“呵呵姑娘别躲了。”

        一名双手双足紧贴在船头外边的少女跳入江水中,一闪而逝,呵呵道:“陆地神仙了不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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