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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吕丹田飞剑寻衅,徐凤年南渡示威

        这一日的广陵大江,上下百余里的浩淼江面,如有两尊天庭巨人举锤击水,天昏地暗。

        后世有野史记载,广陵江这一日海水倒灌。

        一路南下,除去那些崇山峻岭的上方,几乎已不见积雪。

        料峭春寒最冻骨。

        北凉骑军再往东南方向推进一百二十余里,就等于进入广陵道。虽说距离真正的战场,时下离阳新任兵部尚书吴重轩麾下大军和西楚向西突围主力的对峙阵线,犹有一段路程,但哪怕不用掌握第一手战况的将校都尉们出言提醒,仅是凭借行军路线四周出现越来越多的离阳地方斥候侦骑的身影,就已经足以让这支北凉骑军推出大致形势,便是平时只有那份亲昵劲头的洗马喂马动作,也不由自主地透出了几分肃杀意味。拂晓时分,距离大军拔营还有半个时辰,暂时充当这支铁骑主将的北凉王徐凤年,在临时搭建的简陋军帐内召集了所有将领校尉,连同袁左宗、宁峨眉、洪书文在内,总计十六人。大帐内并无桌案,那张半丈宽高的广陵道舆图挂在帷墙上,主要关隘城池早已清晰记录,甚至连各处驻军数目都以一丝不苟的朱红小楷仔细标注,精确到了百人。

        徐凤年侧身站在那幅舆图下,依旧悬佩那柄当年从江斧丁手上抢过的名刀过河卒,只是摘下了凉刀。徐凤年看着呈弧线围站的各位骑军将领,举起战刀,在那幅足以让离阳兵部衙门感到震惊的地图上画出一条路线,笑道:“接下来我们就要过绿荷郡,途经蔚水、灞下两县,正式进入广陵道。也许是咱们在淮北两州走得太慢,然后在淮南道走得太快,导致朝廷大军措手不及,所以没能跟上咱们的步子,否则蓟州骑军应该在两日前到达多山岭小径的山阴郡一带,对我们进行先头阻截,利用五方、松云两城作为依托固守待援,等到兵部许拱的京畿大军,联合当地兵马,共同死守这条坐拥地利的天然防线,逼迫我军不得不再往南突进八十余里,绕道东行进入广陵。但是如此一来,我们务必就要跟火速北上的青州兵马相撞,只要稍稍拖延,号称两万大军的西蜀也会浩浩荡荡赶到。”

        徐凤年说到这里,略作停顿,勾了勾嘴角:“只可惜啊,那位顾家的毛脚女婿跑得还是慢了点,所以估计这会儿许侍郎已经指着蓟州将军的鼻子吐口水了。不过我要是有机会站在许侍郎跟前,一定要为那蓟州将军说情几句,‘他娘的你许拱躲在蓟州右翼慢慢晃荡,凭啥要咱们累得像条狗的蓟州骑军急匆匆凑上去被北凉铁骑打?谁不知道那大雪龙骑上马成骑甲北凉,下马步作也是丝毫不输给幽州步军的?老子来中原是捞功劳的,可不是急着投胎的!’”

        除了不苟言笑的袁左宗,帐内诸将哄然大笑,尤其是几员打过春秋战事的骑军老将,更是咧嘴很大。这拨人虽然大多是在北凉边关得到的将校官身,但是在赴凉之前还是小卒的时候,大多听过各自军中老校尉们的吹嘘,说大将军在战前排兵布阵每次都少不了拿敌人开涮一通,据说西垒壁战役打得最艰苦的时候,被誉为春秋兵甲的西楚叶白夔也没能逃过一劫。

        等到笑声停歇,徐凤年收敛了轻松神色,沉声道:“我们大雪龙骑如今仍是一万有余的兵力,但是真实战力如何,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葫芦口全歼杨元赞西线大军一役,我大雪龙骑战功最大,但是伤亡也绝不是小数目,战死沙场的就有三千四百人!因为受伤不得不退出边军的将士,事后也有一千两百余人!一万人,到头来几乎只剩下了半数老卒。我不妨在这里说句得罪那两支重骑军的话,他们伤亡也属惨重,但是相对而言,我敢让这两支骑军从凉州左右骑军中选人,甚至是从幽州精锐骑军和陵州地方上的少数驻军中抽调,但是对于大雪龙骑,别说陵州,就是幽州我都没有抽调哪怕一骑!一律从凉州关外选人。我徐凤年可以拍胸脯说,每一名新卒的增补进入,都经过了清凉山和都护府的双重筛选,每一名新任都尉,他们的沙场履历,我徐凤年更是亲眼过目,必须在我点头后,再由褚禄山和袁左宗一起同意才可以赴任。可既便如此,比起当初那支赶赴葫芦口的大雪龙骑,显而易见,现在的这支大雪龙骑……”

        帐内所有在关外战功煊赫的武将都感受到一股沉闷的窒息感,不仅仅是那个年轻人身上的北凉王头衔,也不仅仅是什么江湖宗师陆地神仙,还有徐凤年通过这几年的所作所为,一点一滴慢慢积攒而来的个人威望。要成为一军主帅,不用是那种冲锋陷阵的万人敌,不但徐骁是如此,就算是身为大宗师的顾剑棠,早年在春秋战事中身先士卒的次数其实并不频繁,陈芝豹更是如此。打得了胜仗,打得起败仗,其实就够了。而众人身前这位年轻藩王,沙场、庙堂、江湖,好像都没有输过。当然,据说在某处战场,咱们北凉王那是吃过大败仗的,连燕文鸾、陈云垂这些功勋卓著的大将,偶尔听到下属鬼鬼祟祟提及此事,也从不呵斥,相反露出只有大老爷们儿都懂的那种会心一笑。

        徐凤年在卖了个小关子后,一本正经道:“显而易见,现在这支大雪龙骑军,要说碾死什么蓟州精骑京畿大军,依旧没啥难处。”

        这次就算是袁左宗都有些忍俊不禁。

        徐凤年说道:“这次我带着你们来广陵道蹚浑水,一般北凉百姓肯定不知道真相,不过帐内各位或多或少听到过一些,其实如你们所闻所猜,那就是真的。”

        不等众人表态,徐凤年已经沉声道:“不管如何,谁有怨言,甚至是谁想骂我几句,都等回到北凉境内再说。这次南下,除了蔡楠的两淮边军,咱们不得不打个样子出来。接下来在跟吴重轩的北疆大军面对面之前,我的宗旨是能不打仗就不打仗,我大雪龙骑就算在这里一骑拼掉一百朝廷兵马,也是桩亏本买卖!当然,许拱、袁庭山这些人非要死拦到底,那就打,一次就打怕他们!在这之前,我还有件事要跟大家先说明白,真正的恶仗还是跟吴重轩的较量,因为此行突入广陵道,除了我要接一个人之外,你们也要趁机吸纳一定数量的西楚‘溃军’,初步估计在两百到三百之间,多是青壮岁数,在战场上会以小队逃难骑军的面目出现,到时候我们为他们提供北凉战马和轻甲,当然还有凉刀,迅速将这支兵马打散融入我方大军,在这之后袁统领会率领你们离开西线战场,我最多在一日后与你们会合。”

        徐凤年用凉刀在地图上重重一指:“不出意外,许拱的京畿兵马和袁庭山的蓟州骑军会在此地碰头,许拱将以城墙较高的柴桑县城作为据点,车野的西蜀步卒和青州大军,则分别位于我军后方和南方,各有城池关隘作为依托,敌方整条战线呈现出一个半弧。柴桑两侧地势虽平,但水网纵横,并不利于大队骑军驰骋通过,因为仅有一条宽整官道已经被柴桑官府驱使百姓联手毁去,尤其是每两百步间隔,挖掘出条条丈余宽度的沟壑,若是再来一场稍大的春雨,将会更加不利于我们的推进。据悉,许拱大军携带有大量兵部库存的重弩,更有重甲一千七百副,其中大弓营神臂营总计四千人,自然是要在逼迫我们下马作战的同时,死守柴桑。如果我们选择绕过柴桑城,在那条官道上滞缓不前,极有可能彻底丧失作为骑军的原有主动,那么被包围后进退失据的一万人,对阵战线伸缩自如的六万余人,何况对方主帅又是离阳数得着的名将许拱,所以对我们来说,打不打那座柴桑城,都只是下策。”

        洪书文小心翼翼道:“王爷,末将看柴桑附近的地理形势,若是往北绕路,就要兜出一个大圈子,而且那边同样也有个类似柴桑的北姑城,不过如果咱们改变既定行军路线,迅速往南,做掉那支尚未赶到柴桑的青州兵马,然后做出兵临靖安道的样子,想来会比较有趣。如今世人都知道靖安道从靖安王赵珣到经略使节度使,三个当家做主的家伙,都与咱们北凉大有嫌隙,哪怕许拱明知道咱们的初衷是更换战场,他也担不起靖安道战乱四起的风险,只能被咱们牵着鼻子走。只要他们离开柴桑,尤其是蓟州骑军和京畿大军出现脱节,那我们的机会就来了,只不过唯一要注意的就是咱们拖后的游弩手,要多杀些吊在尾巴上的敌方斥候才行。”

        徐凤年一脸无辜道:“我像是那种为报私仇不惜大动干戈的人吗?”

        洪书文悻悻然不作声。

        袁左宗第一个古怪笑道:“不像吗?”

        诸位将领先是面面相觑,继而很不给面子地哄然大笑。

        徐凤年对此早有预料,很快就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做样子做到底。牛千柱,你领千骑去拦截西蜀大军,沿途尽管放出消息,打着‘叙旧’的旗号!反正中原本就没人相信我们是来平叛的,如此一来刚好坐实了他们的胡思乱想。”

        一位肌肤黝黑、身材魁梧的汉子瓮声瓮气问道:“王爷,一千骑是不是少了点?”

        徐凤年思索片刻,点头道:“那就让庞建锐再领千骑策应以壮声势。”

        黑炭一般的汉子赶忙摆手道:“王爷,不是这个意思,属下一个屁大的校尉,这辈子也没领过两千人以上的兵马,这不借着这次跟随王爷来中原逛荡的机会,也好装回将军。俺不敢跟王爷比,只要有两千骑就够了,实在不行,让老庞借我五百骑也行嘛……”

        汉子越说嗓音越低,显然有些心虚。

        徐凤年抬脚作势要踹,大雪龙骑军校尉牛千柱赶忙躲在庞建锐身后。

        徐凤年拿刀鞘指了指这位牛校尉,没好气道:“行,给你两千骑,再把我的凤字营也一并借你,如何?再不满意,我把袁统领也借给你。”

        牛千柱尴尬笑道:“袁统领就算了,只会抢俺的风头,有两千骑和王爷的凤字营,就够了,足够了。”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牛校尉被站在不远处的袁左宗踹了一脚。

        身材矮小结实的校尉庞建锐问道:“王爷,青州骑军已经在赵珣当初驰援淮南王赵英一役中损失殆尽,现在那支八千人左右的步军委实不值一提,末将愿领千骑作为先锋为大军开路。”

        牛千柱火急火燎道:“老庞,王爷已经答应把你的一千人都借给俺了!”

        庞建锐转头狠狠瞪了一眼,吓得牛千柱缩了缩脖子。牛千柱的体形看上去得有两个庞建锐那么大,但是在大雪龙骑军中,同样是统领千骑的校尉,一直是牛千柱在庞建锐跟前就像小媳妇遇上恶婆婆。

        就在此时,袁左宗突然出声道:“我做先锋,五百骑足矣。”

        庞建锐挠挠头,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跟统领大人争功。何况只要是大雪龙骑军的老人,就都知道那场青州襄樊城的十年攻守战,袁左宗作为徐家军中继吴起、徐璞之后的第二代骑军统领,当年在襄樊城下,战事艰辛酷烈到了麾下骑军不得不做步卒使用,蚁附攻城,到最后十不存三,这才有了之后褚禄山千骑开蜀的壮举。这并非徐家铁骑不想抽调出更多骑军,而是实在无骑可用,无论骑卒还是战马皆是如此。

        徐凤年点了点头,随后抬起凉刀在两军僵持的广陵道两处战场,先后指点了一下:“在越过许拱麾下各路兵马之后,我们要接应的那支西楚骑军将在此处破阵而出,位于瓜子洲以南三十里,负责这处战场的吴部将领叫周冉,总兵力达到两万,不容小觑。周冉用兵老成持重,擅长阵地战,从未有贪功冒进的先例,麾下有两千骑军。届时我方主力会在瓜子洲西北方向二十里左右,在这里,香薇河一带,进行短暂的停马驻军。周冉必然会派遣大量斥候盯梢我军动静,不但如此,因为我们的到来,吴重轩必然会命令北部莱县战线向南适度倾斜,主将元嘉德虽然兵力不足一万,但是骑军几乎占到半数,四千五百余骑,此部曾是南疆大军北上平乱的先锋,战力显然不弱。袁左宗,你率领主力向瓜子洲沿香薇河推东三十里,直逼周冉驻地。王伯远,你到时候领两千骑直插莱县和香薇河之间,截断元嘉德主力骑军的南下增援之路,配合主力,摆出我们要一鼓作气先吞掉周冉两万人马的架势。宋金山,你领一千骑与中军右翼保持三四里间距放缓推进,主要职责是盯住周冉的两千骑,以及清扫周冉在南方的各路斥候侦探,一旦凤字营南下接应那支马队的行踪泄露,或是前线有吴部兵马衔尾追击,其间周冉两千骑若是得到消息往南截杀,你就要咬住他们,务必要给凤字营争取到完整接收那数百人的空当!”

        袁左宗和两位骑军将领都抱拳领命。

        突然有游弩手前来禀报军情,随后徐凤年和诸位武将都有些哭笑不得。

        截获许拱麾下斥候传递给青州方面的军令,命其按照原路退回靖安道北部边境的大镇黄栌城,不得擅自出城北上。

        徐凤年无奈道:“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西蜀那边也是差不多。看来许拱不乐意给我们虚张声势的机会。”

        徐凤年没有因为截获一封密信就以为大功告成,这种根本不惧泄密的军令,自然不会只派遣单独一骑传递,用多多益善来说都不过分。

        但是徐凤年很快讥讽道:“西蜀那边不好说,也许会听令后撤,接下来会有默契地伺机而动,但是堂堂靖安王应该比一个侍郎说的话要管用,那支青州兵马未必会听从许拱‘蛮不讲理’的调遣。那赵珣沙场用兵,不管胜负,只表忠心。这支兵马的主将是靖安王府的心腹裨将出身,出兵之前肯定得了赵珣的密令,无非哪怕摊上贪功冒进的嫌疑以致全军覆没,也绝对不可以给朝廷留下贪生怕死的印象。这位年纪轻轻的靖安王,不愧是朝野赞誉最盛的贤良藩王啊。”

        牛千柱等将校都有些茫然,毕竟中原形势对这拨久在关外厮杀的北凉骁将来说,实在是既懒得关心也不屑理睬。

        只有袁左宗点了点头,冷笑道:“青州军执意北上的可能性很大,以后赵珣‘送死藩王’的绰号算是名副其实了。”

        跟统领袁左宗一样经历过襄樊城战役的老将宋金山,叹了口气,感慨道:“听说现在的青州水师很不像话,但是从去年广陵战场青州骑军的昙花一现来看,且不论战力高低,只说其勇烈程度,颇似当年。想我们当年不管对青州对那座襄樊城如何痛恨,但对青州兵,还是要伸出大拇指的,这样的对手,当得起敬佩。结果摊上这么个败家藩王,可惜了,可惜了啊。”

        帐内出现片刻沉寂,徐凤年突然打趣道:“宋将军,你可没有含沙射影吧?”

        宋金山冷不丁歪头朝地面吐了口唾沫。

        这个以下犯上的大胆举动,吓得牛千柱、庞建锐等人都提心吊胆。

        很快宋金山就笑脸灿烂道:“赵珣那小王八蛋,给王爷提鞋都不配!”

        徐凤年重重拍了拍老将军的肩膀:“不愧是徐骁带出来的老卒,打仗没二话,拍马屁也硬是要得!”

        宋金山一张老脸笑得那叫一个夸张,还不忘对牛千柱那拨年轻后辈斜眼挑眉了一下。老人一副有些欠揍的德行,显然是在对更年轻一些的骑军校尉说学着点,老子这才是真正的拍马屁,你们还是太嫩了!

        徐偃兵掀开营帐帘子,徐凤年朝他点了点头。徐凤年让帐内诸将都散去,然后和徐偃兵并肩站在帐外。

        徐凤年皱起眉头,有种不祥的预感。

        有客自远方来,从极远处极快而来。

        日出天地正,煌煌辟晨曦。

        天亮了,有飞剑先于人而来。

        徐偃兵望向远方,冷笑道:“好像有点来者不善的意思啊。”

        徐凤年破天荒有些魂不守舍,照理说他不该有类似近乡情怯的感触,若说是对方来势汹汹让徐凤年心生忌惮,就更是笑话。这类凭借剑气剑意的先声夺人,如同北莽剑道第一人黄青的剑气近,离阳京城祁嘉节在武当山脚逃暑镇的剑气雄壮,徐凤年都领教过。事实上,天底下用剑的武道宗师,徐凤年已经见过不少,从最早的老黄和羊皮裘老头儿,再到东海畔飞剑杀天人的邓太阿、牵马挂剑入城赴死的宋念卿,以及吴家剑冢老祖宗等,徐凤年早已到了能够见怪不怪的地步,但是不知为何,这一次遇到掠空百里拜访大军营帐的那一剑,徐凤年有些忐忑不安。

        正值天地青白之际,蒙蒙天色如同一幅宣纸,那一剑,恰似在宣纸上写就极其笔直的一横。

        徐偃兵问道:“王爷,要不要我去拦上一拦?剑气虽壮,但比起邓太阿仍是稍逊一筹,至多跟柴青山之流在伯仲之间,必然耽误不了我方大军前行。”

        徐凤年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了一句:“是西楚硕果仅存的剑道宗师吕丹田。”

        徐偃兵一时间吃不准徐凤年的心思,也就不去擅自行事,既然确定了对方的身份,徐偃兵不觉得一个西楚吕丹田能够造成什么威胁。如今大雪龙骑军哪怕没有他和年轻藩王坐镇,但依旧还有藏拙多年的袁左宗,更有吴家百骑百剑,真要硬闯,十个吕丹田也讨不到好处。何况北凉骑军这次南下中原,对困兽之斗的西楚而言,无异于雪中送炭,吕丹田这一剑多半是身为武道宗师的兴之所至,仅有挑衅意味,而无死战之心。

        徐偃兵有了几分看热闹的闲情逸致,笑道:“听说此人自幼练剑,资质极差,早年寻遍大楚宗门也无人肯收为弟子,不承想大器晚成,凭借着钻牛角尖的狠劲,在不惑之年终于在剑道登堂入室,然后登船观广陵江水悟出一剑,登山观旭日东升悟一剑,登楼观沧海又悟一剑,只是听说西楚灭国后就退隐山林。这次西楚复国,族内弟子大多投军入伍,本人也出山担任西楚京城的御林军统领。这一剑乘风而来,紫气升腾,想必就是那吕丹田在甲子高龄妙手偶得的观日一剑了。”

        徐凤年心情似乎有所好转,只是笑脸仍有些涩意牵强:“真佩服这些前辈高手,赏个景也能增长功力,我就不行,都是被人打出来的。”

        徐偃兵打趣道:“王爷,便是我听到这种话,也不是个滋味啊,我们这帮经历过春秋战事的武夫,一把年纪岂不是个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徐凤年自嘲道:“一样的,我现在看余地龙他们几个,也觉得自己已是个老江湖了。”

        日出东方,紫气东来。

        百里之剑,在过半之后开始突然加速,在霞光中拉出一条美妙至极的下坠弧线。

        徐偃兵眯眼望着那柄飞剑,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开口问道:“王爷,在担心什么?”

        徐凤年轻声道:“怕白跑一趟。”

        徐凤年搓手取暖:“也许我错了,不该意气用事拉着北凉骑军来广陵道。”

        徐偃兵摇头道:“王爷你要是这么想就错了。这次骑军出境,燕文鸾、顾大祖、周康这些老家伙,起先肯定有这样那样的顾虑,未必如袁左宗、褚禄山这般愿意毫无原则地支持王爷,但是换成庞建锐、牛千柱这拨中层武将,那可是求之不得的美差。在西北忍了二十年,一边在前线死人,一边还要被后方冷嘲热讽,这趟好不容易能跑到别人家门口耀武扬威,好歹算是出了口恶气,以后便是战死关外,多多少少都不至于太过憋屈。这是人之常情……王爷,飞剑离这里可只有三十里地了,还不出手?”

        徐凤年不复先前惆怅,笑道:“再等等又何妨。”

        袁左宗出现在远处,徐凤年摆摆手,后者心领神会,去下令大雪龙骑各部依旧各司其职,不用理会那名不速之客。

        当飞剑临近骑军驻地十里左右,再度骤然加速前掠,快如一条年幼蛟龙初次开江。

        声势之大,天空中先是传来一阵如同街道尽头的爆竹声,仅是依稀可闻,但是很快声响就越来越刺耳,最后简直如耳畔雷鸣。

        徐凤年伸出双手,分别按住了左右腰间的北凉刀和过河卒。

        剑拔弩张之际,徐凤年突然松开了刀柄,与此同时,原本直刺营帐的飞剑剑尖向下微微一压,钉入了地面。这柄半截留在地面的长剑距离徐凤年不过十步,长剑纹丝不动,但是仍有紫色剑气萦绕剑身,流光溢彩。

        稍候片刻,只见一名身穿布衣的高大老者大踏步闯入营地。老人背负一个用棉布包裹的长条形物体,在徐凤年和徐偃兵五十步外停下脚步。环顾四周,老人明显有些诧异,竟然没有一兵一卒来“招待”他,这让原本想着大打出手的老人颇有些失落愤懑。老人白发白眉白须,相貌有南人的清逸,身材如北地健儿,宗师风范扑面而来。他瞥了眼那名这两年自己差点听到耳朵起茧子的年轻藩王,然后冷哼一声,随手一挥,钉入地面的长剑顿时拔地而起,掠回悬挂腰间的乌黑剑鞘。

        从头到尾,徐凤年的视线始终停留在老人身后背负的物件之上。

        这位西楚剑道宗师当年在大楚的江湖地位,类似之后一剑独霸太安城的离阳祁嘉节,跟国师李密和太师孙希济算是一个辈分的人物,曹长卿遇上这个老人也应当执几分弟子晚辈礼。

        吕丹田中气十足,明知故问地沉声道:“你小子就是北凉王徐凤年?”

        徐凤年略微收回视线,望着这个有点像是兴师问罪的老人,语气温和道:“我就是。”

        吕丹田解开绳子,摘下身后用棉布遮掩的物体,重重竖立在身前,嗤笑道:“姓徐的,你小子连老夫的一剑都不敢接下,是怎么当武评四人的?咋的,只是因为身后跟着吴家一百条走狗,再加上徐骁给你留下的一万凉骑,才给你点胆子来咱们中原摆威风?”

        徐凤年反问道:“她人呢?”

        没有得到答案的吕丹田勃然大怒,好不容易才压下满腔怒火,声如洪钟:“关你卵事,孬种!”

        老人话语过后,军营中只有偶尔几声战马嘶鸣,此处格外寂静。

        但是吕丹田腰间佩剑已经颤鸣不止,老人更是如临大敌地盯住年轻藩王身旁的那名中年汉子。

        徐凤年横出手臂拦在徐偃兵身前,继续问道:“要还东西,就让她自己来。劳烦前辈把东西带回去……”

        吕丹田很不客气地打断话语,冷笑道:“你小子也配对老夫发号施令,也配对陛下指手画脚?”

        徐凤年一本正经道:“请前辈打道回府。”

        一个“请”字,咬字极重。

        吕丹田如同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拇指轻轻摩挲着剑柄:“可知老夫这把佩剑?铸于广陵江畔的山海剑炉,原名‘大江’,西垒壁一役后,老夫改为‘杀徐’。只可惜陛下此次御驾亲征,我大楚百万雄师重新屯兵西垒壁,听闻你们北凉骑军即将进入广陵,陛下不愿见你,顺便让老夫携带旧物归还北凉,且不准老夫大开杀戒,若非如此,方才那一剑,可就要向前推进五步了。”

        徐凤年皱眉道:“说完了?”

        吕丹田继续挑衅道:“说完了又如何?你敢和老夫一战吗?若是不敢,老夫再说十句百句,你徐凤年又能如何?”

        徐偃兵面无表情道:“西垒壁一战,吕氏直系子弟战死十六人,亲家马氏,上阵百余人全部阵亡。”

        被揭开心头伤疤的吕丹田须发皆张,顿起杀心,五指握紧剑柄。

        徐凤年叹息道:“你走吧。”

        吕丹田怒吼道:“徐凤年,身为北凉王,又是天下有数的武道大宗师,何惧一战?!”

        下一刻,吕丹田瞠目结舌,不敢动弹,更不敢多说一个字。

        眼前,的确就是在老人的眼前,有双指做剑,距离老人眉心仅有寸余。

        若说先前腰间佩剑向前五步,就“有望”斩下年轻藩王的头颅,那么现在徐凤年双指只要稍稍向前推进一寸,就能入他头颅。

        其中道行差距,无异于天壤之别。

        那一刻,措手不及的吕丹田才明白一个粗浅道理:“眼前”这个貌似很好说话的年轻人,并不因为是一个软柿子而不得不摆出一副好脾气。

        徐凤年一个字一个字缓缓说道:“带着剑匣返回西垒壁战场,把大凉龙雀剑交还给她姜泥。如何?”

        吕丹田咬牙切齿,打死都不肯说话。遭此羞辱,而且没有还手之力,让这位西楚剑道执牛耳者心如死灰。原来武评有条批注所言不虚:天下武夫,只要不曾跻身陆地神仙,那么哪怕已经是拥有大千气象的天象境界,在徐凤年、曹长卿、邓太阿、拓跋菩萨这四人之前,就会跟指玄、金刚境界甚至是二品小宗师一般无二,皆是只有束手待毙的境地。

        徐凤年收回并拢双指:“百里飞剑,前辈威风也抖搂过了,那么接下来帮忙捎句话给你们陛下,我徐凤年会去找她,有话当面说。”

        吕丹田虽有颓然神色,却绝无退缩之心,瞪眼厉色道:“徐凤年,东西我带来了,就不会带走!你有本事就自己带着剑匣,冲过吴重轩大军防线,冲过我大楚重重铁甲!”

        徐凤年一笑置之:“也好。”

        袁左宗在不远处微笑道:“放心先行,许拱之流,还不需要王爷亲身陷阵杀敌。”

        徐偃兵笑道:“要不要我或是从吴家百骑中挑选几人随行?”

        徐凤年摇头道:“不用。”

        袁左宗和徐偃兵相视一笑,点了点头。

        徐凤年突然笑脸灿烂起来:“当今天下,哪里去不得?”

        徐偃兵啧啧道:“这话真欠揍。”

        袁左宗一脸深以为然。

        看着北凉三人的淡然自若,被晾在一边的吕丹田有种很古怪的感觉。

        既有如重新见到徐家铁骑的仇恨,也有设身处地大丈夫当如此的理所当然。

        徐凤年不再理睬百感交集的剑道宗师,转过身去,双指扯住包裹剑匣的棉布一角,轻轻扯动,露出那只紫檀剑匣的真容,眼神中露出一抹恍惚,但是很快就脸色坚定,略作思索,徐凤年自言自语道:“等着。”

        瞬息过后,人走匣留。

        天空中响起一阵声势壮烈远胜先前吕丹田一人一剑的闷雷声响。

        轰隆隆的巨响,如同天空有一根千丈万丈长的爆竹,在替中原辞着旧岁。

        吕丹田满脸震惊。

        老人随即苦笑一声,低头看了眼那柄悬佩了四十年的长剑:“老伙计,对不住了。”

        失魂落魄的吕丹田也在徐凤年之后立刻反身。

        长掠而去的老人心中浮起一个念头,是该真正离开江湖了。

        一柄长剑在天高地阔的雄伟画卷中,如一缕发丝坠落于地。

        很多年后,一名早年决意离开广陵道战场的无名小卒,在崇山峻岭中侥幸得手一柄弃剑,然后当他在江湖上大杀四方的时候,手中所提正是那柄剑身篆刻有“杀徐”二字的名剑。又在很多年后,这位在南方江湖如日中天的剑道宗师,赴北挑战已是当之无愧天下第一人的余地龙,结果手中剑被硬生生折断。也正因为此事,与这名剑客相交莫逆的一个游学儒生苟有方,横空出世,第一次出现在江湖视野中,跟命中宿敌余地龙有了第一场巅峰之战。在那之后,余地龙与遗憾落败的苟有方便有了十年之约,之后整整六十年,两人各领风骚三十年。

        但是当下的江湖,余地龙还只是幽州骑军的一名斥候伍长,苟有方还是一个在武帝城卖小笼包的少年。

        还有徐凤年、曹长卿这四座巅峰屹立于江湖之上,还有连同徐偃兵、顾剑棠在内的十座高山横亘在江湖后辈眼前。

        此时袁左宗忧心忡忡说道:“你说王爷会不会先绕路去一趟广陵江?”

        徐偃兵点头道:“你是说先去找陈芝豹?我想会的。”

        然后徐偃兵拍了拍袁左宗的肩膀:“该担心自己处境的,难道不该是陈芝豹吗?”

        袁左宗会心笑道:“倒也是。”

        中原山河逶迤壮丽,广陵江上,一艘艘高大楼船战旗猎猎。江心一艘犹如鹤立鸡群的旗舰上,白衣男子走出船舱,手中拎有一杆长枪。

        梅子酒。

        此时江水滔滔,天上大风。

        仙人南渡。

        一标五十余精骑,兵强马壮,向北疾驰。

        这支骑军配备有离阳朝廷时下最为精良的制式战刀,仅从透出箭囊的那片紧密白色景象中,就更可以看出这标骑军的精锐程度。马弓的箭羽无一不是硬挺质密的雕翎。兵家公认雕翎做箭羽,可以为箭矢提供更加优秀的抗风性,故而更为精准,同时为了弥补射程上的损失,对弓手的膂力要求就更大,非军中健卒不得挽雕翎劲弓。当今弓马最为熟谙的几大离阳边境骑军中,北凉重弩轻弓,而两辽和蓟北则是弓弩夹杂而用,其中以盛产弓手著称于世的蓟北骑军,更是弓远多于弩。这支向北快速推进的斥候骑军便是师承蓟北边军,半数骑卒都出身蓟北塞外。在蓟州做了十多年土皇帝的大将军杨慎杏素来偏重步军,导致这拨擅长弓射的骑卒大量流失,托关系走门路纷纷背井离乡,在中原腹地的军伍中谋取一官半职。

        这标斥候的头目正是出身蓟北的北地健儿,跟随父亲离开边境的时候还是个少年,如今早已习惯了青州的风土人情。因为父亲退伍时在青州军中做到了校尉,所以他这么多年来不缺醇酒珍馐、胭脂美人,只不过比起土生土长的青州士卒,有个对沙场硝烟念念不忘的父亲时刻盯着,所以练就了一身不俗的骑术武艺。上次青州骑军赶赴战场,在驰援淮南王赵英一役中死伤惨重,他因为父亲病重,必须要他这棵家中独苗守在身边,得以逃过一劫。这次出兵离境,领军主将跟他父亲是称兄道弟的至交好友,对他颇为器重,所以特意让他拉拢起一拨擅长骑射的军中精锐,并且在昨夜专程把他喊到大帐内,叮嘱他那一标名副其实的探马不得离开大军过远,一旦遇上北凉骑军的斥候,不得纠缠,务必全身而退,甚至在谈话末尾,主将还透露出两军厮杀后准许他带兵离开的意思。这让一心想要在军中攀爬到正职将军的他在感激的同时,亦是心怀不满。地方武人的进阶本就艰难,只能按部就班,尤其是到了校尉高度后,就要比拼家底了。以他的家世,如果没有意外,十几二十年后靠着水磨功夫,然后像父辈那样在青州当个小有兵权的校尉已经顶天了,唯有那种能够呈现在兵部衙门大佬们桌案上的实打实战功,才能打破门槛和规矩,至于军功是来自北莽蛮子的脑袋,还是北凉蛮子的头颅,他都不在乎。

        大雪早已消融,初春的田野,绿意盎然,路旁有些喊不出名字的野花,丛丛簇簇,相互依偎,已经抽出鲜嫩的黄色花苞,在和煦春风中摇曳生姿,放眼望去,柔和而安详。

        根本就不像是战场。

        马蹄踩踏在柔软的地面上,就像男人在用手掌拍打着情人的柔嫩肌肤,就像是青楼脂粉堆里的清倌儿在敲打着红牙玉板。

        若是再过个把月,等到油菜花开花的时候,一垄垄蔓延开去,黄花黄的景色,便会填满人们的视野。

        按照先前谍报显示,己方大军还有一天半左右的推进,才会正式进入北凉斥候巡视的危险地带,但是那时候他们青州军也可以跟兵部许侍郎的京畿精锐会合,更有袁将军的一万蓟北边骑作为机动主力牵扯北凉军。不管怎么说,只要准时到达地点入驻配合许侍郎进行协防,七拼八凑才拉出不足五百骑军的青州军,在这期间不太可能成为北凉骑军的主要敌人,倒是一个小娃娃统领的两万蜀兵,更有可能遭受北凉骑军的冲击。

        可就在这个暖风熏人醉的怡人时分,这名一马当先的标长身躯猛然紧绷,沉声道:“有敌情!西北方向,六百步!”

        经过标长的提醒,众骑才发现视野尽头,依稀可见几个静止不动的黑点,若是粗看也就一瞥而过。

        标长双眼瞳孔放大,紧张而兴奋。不同于他那个在蓟北边境线上打老了仗的父亲,他虽然凭借一身出众的武艺,在军中擂台上赢得“出林虎”的绰号,甚至如今连父亲也不是他的对手,但是父亲经常提醒他战场厮杀,不比平日里军中技击的你来我往,更不是江湖武人一团和气的切磋,往往生死就是一线间。原本他不太上心,可是此次随军出征,父亲竟然让他披甲持刀,而父亲自己也破天荒穿上了那副早年从蓟北军中偷带出境的老旧锁子甲。在家中校武场上,父子对决,当那个自己误以为已是无牙“老”虎的父亲,眨眼后硬是拼着一刀砍在肩头,也把那柄刀架在他脖子上,只需加重一分力道就可割走他的脑袋,那一刻他才真正明白父亲所谓的以伤换死,到底是什么意思。事后给父亲包扎伤口,父亲语重心长地告诉他,如爹这类出身不高的边军老卒,能够活到今天,只靠一件事,就是运气。军中不知有多少自恃漂亮花架子的世家子弟,初次陷阵就尸首不全。

        这队探马的标副快马跟上,嗓音有一丝发颤,“蒋标长,怎么说?打还是不打?”

        标长呼出一口气,眯眼道:“说实话,上头的意思是不准咱们擅自开战,就算咱们把那四五骑北凉蛮子一锅端了,也未必讨喜。”

        匀速前奔的青州探马因为没有标长的命令,既没有展开冲锋追击,也没有停马不前,就这么一点一点跟那小拨北凉斥候拉近距离。

        大概是受到标长那股气定神闲感染,原本紧张万分的标副也开始冷静下来。虽说是面对号称当世斥候第一的凉州游弩手,但是己方可是足足一标五十一骑探马,几乎个个都是青州军中的头等精锐,之前这名标副还有些抱怨自己作为探马,上头严令必须以一标建制“浩浩荡荡”地侦察敌情,实在不太像话,可一来作为假想敌的北凉骑军要防着数股大军,二来这里毕竟不是那帮蛮子的地盘,相信北凉游弩手不敢太过深入腹地,所以既然本就没办法真正担当起探马的职责,也就无所谓是否发挥他们这标斥候的最大效果了。现在看来,误打误撞,上头的过度谨慎反而成了他们的幸事。四五颗敌军脑袋,分摊下去,也是一笔不小的功劳,尤其对方还是嚷了二十年天下无敌的北凉铁骑,相信上头不管如何抠门,总该让连他在内的这标一正两副三人,都往上挪一两级位置了。

        于是标副脸色狰狞地望着三百五十步外,不知为何那数骑依旧没有动静,难道是吓傻了不成,不过已经可以逐渐清晰地看到对方。标副确认敌人不过是寥寥五骑,并且附近没有潜伏别部敌军后,忍不住咧嘴笑道:“蒋标长,总共五颗北凉蛮子的脑袋,虽说不够咱们塞牙缝的,但蚊子腿也是肉,三颗归你,我和老贺一人一颗就够了!”

        标长摇头道:“这才是开了个好头,更大的战事功劳肯定有的是,我暂时不缺这点,也还年轻。但是老宋你和老贺不同,不在这次北上捞够军功,就只能从可怜巴巴的副尉位置上退下去,你们不抱怨什么,我都要替你们打抱不平,所以这趟你们一人一颗跑不掉,其余三颗就都分给兄弟们。”

        已经快要年近四十的标副抱拳道:“老宋也不矫情,肯定记在心里!”

        两支斥候相距约莫三百步。

        狭路相逢。

        但是就在青州探马标长下令起弓之际,那伍北凉斥候竟然拨转马头开始后撤了,不急不缓,游刃有余。

        标副老贺在这标青州探马中性情最是暴躁,如果不是多次喝酒误事,以及顶撞上头,应该早就有个正儿八经的都尉官身了,那才算由吏入官,得了流品,否则任你如何骁勇善战,在青州官场也别想让那帮文官老爷正眼看待。所以这次接触战,老贺比蒋标长和同龄人老宋都更加眼红,恨不得胯下战马多生出四条腿来。老贺虽然不再年轻,但是老当益壮,膂力依旧惊人,那张弓是青州军中少有的三百斤强弓,寻常弓手在战场上连射二十已经是手臂和长弓的双重极限,可是老贺的夸张膂力和那张旧蜀良匠打造的优质大弓,足以支撑老贺连射三十而气力有余。

        北凉游弩手的主动撤退,让这标青州探马胆气大壮。

        老贺用劲夹马腹,怒吼道:“杀敌!”

        五骑北凉斥候并不见如何仓皇匆忙,但是无论青州探马如何驱使战马前奔,双方距离始终保持一百五十步左右,远在马弓射程之外。

        不知青州探马中谁率先喊出“杀蛮子”,很快类似“杀北凉蛮子”的喊声在马队中此起彼伏。

        五名凉州游弩手几乎同时转头。

        蒋标长有些莫名其妙的不安。

        接下来一幕很快让这名在边境上世受骑射的标长既担心又宽心,担心的是这场战事一触即发,宽心的是本就兵力处于绝对劣势的敌人一骑加速离去,只留下四骑用以阻滞己方追杀。

        四骑凉州游弩手开始拨马回身。

        马弓射程不如步弓,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在青州军中并非没有装备轻弩,只是数量不多。中原腹地随着十多年歌舞升平,有以抱团享誉朝野的青党把持靖安道军政,又有温太乙等人在朝中说话,靖安道尤其是青州和襄樊城一向日子舒坦,外边势力油盐不进。青州上下,大体上是闭门享福的惬意岁月,长此以往,在没有战事以及更加倚重水师战力的青州,军方库存本就不多的良弩,就陆陆续续成了官宦子弟的专宠玩物,在接触过轻弩的青州骑军看来,那玩意儿当然不差,是值钱的好东西,可就是太稀罕了,保养也麻烦,而且仅就射程而言,还要逊色马弓一些。

        然后这标青州探马在相距百步左右的时候挽弓,惊骇地发现那四骑竟是与他们差不多同时抬臂举弩!

        其实在这个距离上的马弓如果立即射出,准头就已经颇为勉强,若想破甲伤敌更是难上加难,除非射中足以致命的敌人面目,否则成效极小,因此在七十步左右才开首弓向来是青州骑军的军律。

        探马中膂力第一的标副老贺成为第一个射出箭矢的强势人物。

        双方相距八十五步,挽弓如满月的老贺,一支箭矢砰然作响迅猛破空而去,完全是违反常理的笔直一线,足可见这名斥候标副的恐怖膂力。

        凉州游弩手下意识就弯腰侧开肩膀,原本射透胸膛的那根雕翎箭矢几乎是贴着他的铁甲擦过。

        自信满满的老贺心头一震。

        八十步,北凉四骑不但抬臂举弩,而且已经开始射杀敌骑。

        沉闷的噗一声,一名正在拉弓蓄势的青州探马猛然向后倒去,额头钉入了一根弩箭,贯穿头颅。

        一位因为过于紧张而匆忙射出软绵一箭的年轻探马,只见眼前突兀出现米粒大小的黑点,下一刻喉咙就被射穿,他丢弃那张马弓,双手捂住脖子,坠落马背。

        蒋标长微微斜了斜脑袋,一根北凉箭矢在他脸颊上抹出一条血槽,但是这名青州骑军的佼佼者双手没有丝毫颤抖,砰然一声射出一箭。

        远处一骑北凉蛮子哪怕做出了躲避姿态,但是整个肩头仍是被他破甲钉入骨肉。

        青州标副老宋不但躲过了弩箭,第一根羽箭的准头也是极准,只是被面对面那骑北凉骑卒弯腰伏在马背上刚好躲过。

        肩头插箭的那骑凉州游弩手,弯腰躲箭的那一骑,还有已经杀人的两骑,都在青州探马三名首领射出第二支箭矢,其他青州骑卒也搭箭挽弓的时候,就已经是弩箭劲射而成。

        这四骑没有谁继续针对蒋标长这一正两副,于是很快就有四骑青州骑军应声落马,无一例外都是面孔和喉咙这两处,足以毙命。

        可是绝大多数已经惊慌失措的青州探马,不但准头大失水准,而且对方的北凉蛮子显然极其擅长躲避,以至除了神箭手老贺一箭建功,将一名凉州斥候射落下马,连标长和标副老宋的两箭都没有成功杀敌。

        蒋标长那一箭堪称精妙,非但没有刻意寻求一箭致命,甚至舍弃了射人,而是直接选择了先射战马头颅,可那一骑伍长模样的北凉蛮子,骑术精湛到了惊人地步,只是稍稍扯动马缰,与主人心有灵犀的那匹凉州战马就偏转马头,这导致那根箭矢只是在那伍长的大腿上剜去一大块肉,短时间内无损战力。

        蒋标长已经顾不上惊惧敌骑的战力,怒吼道:“稳住!没把握就射马!”

        他知道进入四十步后,就注定是己方最具威力也是最后一根箭矢了。

        不但是依旧留在马背上的北凉三骑,就是堕马后一个滚地卸去冲劲的那名骑卒,也紧随三名袍泽,以单膝跪地的姿势射出第三根弩箭。

        标副老贺杀红了眼,手臂肌肉鼓胀隆起,大力挽弓,嘶喊道:“蛮子去死!”

        但是让所有青州探马感到一种别扭和窒息的一幕发生了,除去那名负伤堕马的北凉蛮子,其余持弩三骑在射出弩箭后,无须主人有任何动作,战马都默契地稍稍变动了冲锋路线,看似忽略不计的一线之隔,就是从死到生。

        这一幕,教会了蒋标长两件事:何谓边关老卒,何谓凉州大马。

        所有已经放下马弓的青州探马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就齐齐喊出一个“杀”字,抽出战刀,策马狂奔。

        比起青州马弓要多出一轮箭矢的凉州侦骑也开始默默抽刀,继续前冲。

        三骑,对上四十一骑,兵力悬殊的双方,一方竭力嘶吼,一方异常沉默,就这么撞了个满怀。

        蒋标长和标副老宋几乎等于是联手,都没能彻底留下那名北凉伍长。这并非游弩手的伍长武艺就超过两人,事实上单枪匹马厮杀的话,青州这边标长标副任何一人都胜算较大,尤其是下马步战,蒋标长更能稳操胜券。但是两人预料双方战马奔速都到达极限的时候,凉州战马竟是骤然间再度加速,展现出让青州骑军感到恐怖和陌生的巨大爆发力。正是这股爆发力,让那名北凉伍长不但躲过了两刀,仅是在后背被青州标副划拉开一道血口子,但是得以继续向前凿开青州骑军的阵形,干脆利落地伸臂一刀,就是一颗青州骑卒的头颅高高跃起。

        “两军”擦肩而过。

        三骑中仅有那名伍长破阵而出,一人一马,放缓速度,沉默而孤单地拨转马头,准备下一轮冲杀。

        冲阵两骑在各自劈杀三骑后,已经战死途中。

        而那名最早堕马的北凉伤卒哪怕死前,也以步战骑,以箭射死一骑,一刀挑死一骑,然后被一匹青州战马狠狠撞在胸口,倒在血泊中。

        几乎咬碎牙齿的蒋标长转头看着仅剩的那名北凉骑军,瞥了眼马队前方十几步外那名将死未死的骑卒。

        北凉蛮子以三骑换掉了老子麾下的十五骑,整整十五骑啊!

        这名恼恨至极的青州标长重新挽弓,箭头对准那名已经躺在血泊中的北凉伤卒。

        仅仅十多步而已,一箭射入那名骑卒的头颅。地面之上,只见雕翎颤动。

        中原对于北凉,不是只有文人的骂声。

        如今的广陵江中下游,青州水师占据居高临下的优势,一直是曹长卿亲自坐镇旗舰的广陵水师屯兵下游,但因为青州水师总体战力不如后者,所以就只能对峙下去,可谓输赢只会在江外,只能眼睁睁看着广陵江北岸的广袤土地上,互换生死。如此一来,青州水师的两位话事人,其中有“龙王”美誉的韦栋去过京城面过圣,已经跑去广陵王赵毅的府上成为座上宾,算是抽身而退了。这就苦了只在名义上作为水师统帅的靖安王赵珣,征南大将军吴重轩麾下那帮骄兵悍将,不怎么拿这位年轻藩王当回事,连带着地方官府也不怎么待见离开辖境的赵珣,使得赵珣只能待在一艘黄龙楼船上闭门谢客。当然,也没什么人可以让年轻藩王去谢客,据说每天从两岸购置送往船上的佳酿醇酒就没有断过,多半是躲起来借酒消愁呢。

        但事实上赵珣非但没有意志消沉,反而兴致颇高。除了身边有那位形神皆酷似老靖安王妃的动人女子作陪,赵珣在船舱内两面墙壁上分别挂有凉莽关防图和广陵形势图,每天都会搬把椅子在墙下正襟危坐,琢磨两个战场接下来的趋势。虽然赵珣心知肚明,自己短时间内极有可能注定是个滑稽可笑的无兵藩王了,但是赵珣在老靖安王赵衡那里学到了一件本事,那就是隐忍蛰伏,而老藩王留给他的那个谋士,又教会了赵珣第二件事,就是以退为进。青州骑军损失殆尽,是自断一臂,但这让他坐稳了靖安王的座椅,甚至略有盈余,毕竟他入主了青州水师,接下来那一万靖安道青壮的慷慨赴死,则是他在身边少了那名目盲年轻人之后的第一次自作主张。赵珣颇为自得,如果朝廷没有让温太乙和马忠贤这两位新任封疆大吏来他的地盘掺沙子,那就更圆满了。尤其是温太乙这个熟稔靖安道官场的老青州,在洪灵枢入京后,温老侍郎时隔多年突兀地杀了个回马枪,以经略使的显赫身份衣锦还乡,令他如芒在背。至于马忠贤,终究是个外乡人,青州官场出了名地排外,再者地方上军政大佬相互间眉来眼去是朝廷大忌,马忠贤不太可能跟温太乙真正做到同气连枝。

        今日赵珣又坐在墙下,双指拎着酒壶轻轻摇晃,侧头笑望向坐在自己身旁椅子上的女子:“那位陆先生在背叛我之前,曾经留下一封洋洋洒洒万余字的长篇书信,其中就提到广陵战事中后期的青州格局。他说这一任靖安道经略使可能会是身为早年张庐弃子的元虢,节度使则是洪灵枢这位地头蛇,结果你看看,咱们陆先生也有‘看错’的时候啊。”

        女子皱了皱眉头,并不是一味附和年轻藩王对那位谋士落井下石,而是以毫不遮掩的教训口气说道:“陆先生前两年为王爷鞠躬尽瘁,即便没有善始善终,可终归没有对你做出半点不利举措,那么你就不该如此挖苦他!身为一方之主,就当有与之匹配的容人之量。”

        赵珣也不生气,笑眯眯道:“是我错了。”

        她感慨道:“如果陆先生还留在王爷身边就好了。”

        她如今在青州高层官场暗处被腹诽为女子藩王,甚至连洪灵枢在离任前都揣测正是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在年轻藩王身边吹枕头风,才挤走了素来对她不喜的目盲谋士。但是她也好,赵珣也罢,都清楚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真正要陆诩离开青州的人,是太安城坐龙椅的那位年轻天子。差不多的岁数,同样姓赵,一个身穿蟒袍的年轻藩王,一个身穿龙袍的年轻天子,却是云泥之别啊。赵珣知道陆诩的身不由己,但是他对陆诩的情感一直极为复杂晦暗,既有敬佩也有忌惮,既想成为至交好友,又希望能够折服此人。

        赵珣举起精美酒壶小酌一口,笑意浓郁了几分:“世人不知道姓徐的为何举兵南下,我晓得,爱美人不爱江山嘛。以前我确实很嫉妒他,现在回想一下,何须如此?自己心仪的女子,台面上贵为坐拥半数中原版图的一国之君,可结果先是被那名玉树临风的宋家弟子觊觎,朝堂上更有无数臣子帮着鼓吹造势,等到战况不利,曹长卿不得不离开水师,文武百官们好不容易消停一点,她又被架到火炉上,不得不御驾亲征。我刚刚得到几封谍报,泱泱大楚养育出来的巍巍士子,竟然开始主动向外边泄露出一个秘密消息:那女子其实并没有前往第一条防线西垒壁古战场,而是被隐蔽禁锢在了皇宫大内!一个个道貌岸然,美其名曰君王不可以身犯险,以防万一,其实呢,还不是想着西楚京城被破之日,他们这帮文官老爷能够把他们的皇帝陛下推出来顶缸?若是没有她这个价值连城的投名状,等到西楚武将死绝,作为跟着曹长卿造反的文官,又无筹码跟离阳朝廷交易,到时候能有活路退路?”

        赵珣讥讽道:“听说吴重轩麾下几员猛将,都立下了军令状,吴重轩也许诺那几个心腹,谁率先攻破西楚京城,他吴重轩就可以跟皇帝陛下求来那亡国女帝姜姒的自行处置,破城之人得美人!真是好大的一笔添头啊!难怪现在西线那边的南疆大军几乎人人都打疯了,根本就是不计后果地往死里打。除了那个比较可怜的何茂在太安城被徐偃兵打得半死,再没这份运气,从天下用戟第一人的南疆万人敌王铜山,到唐河、李春郁这些人,无一不是对部下散尽金银,甚至还有人不惜冒险偷偷跟地方官员豪绅大举借债,吴重轩对此自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赵珣揉了揉下巴,幸灾乐祸道:“那个昔年燕剌王赵炳极为倚重的王铜山,听说姜姒御驾亲征西垒壁前线,竟然擅自离开他负责的老杜山战场,只领着十八精骑向北急突三百里,更是在两支大军对垒的阵前地带,出人意料地凭借一己之力破阵两百步,死在他大戟之下的西楚将卒不下百人,悉数死状凄惨,啧啧,可惜王铜山也是事后才知道那名女子并非西楚女帝。不过此役过后,王铜山那句名言相信你也听说了,虽说有些粗鄙不雅,可确实道出了很多当今天下无数男子的心声啊,哈哈,‘姓姜的小娘儿们,老子是大将王铜山!手中有大戟一杆,胯下亦有小戟一杆,听闻你剑术不俗,敢不敢与我王铜山大战一番?床上床下都要你心服口服!’”

        赵珣说到这里,忍不住捧腹大笑,差点笑出眼泪,但是眼神阴沉,好像在说你徐凤年是三十万铁骑共主又如何,是武评四大宗师之一的神仙人物又如何?你果真能够连破数条离阳战线,去救你的女人?!

        不同于这位靖安王的大快人心,赵珣身边的她眼神黯然,同样是女子,自然有些心有戚戚然。

        乱世之中,女子,尤其是有姿色的美人,有几人能够幸免于难?

        赵珣善解人意地身体前倾,拍了拍她的手背,眼神温柔道:“放心,我赵珣此生必不辜负你。”

        她正要说话,蓦地猛然起身,一把近乎蛮横地将赵珣从椅子上拉拽而起,然后将他护在自己身后。

        当她看到那个并不陌生又很陌生的背影后,如遭雷击,脸色惨白,身躯开始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以至攥紧年轻藩王的五指力道极重。赵珣因为疼痛而满脸痛苦,但是跟她如出一辙,当他看到那个背影后,刹那间忘却了刺痛,只有胆寒。

        如鱼虫蜉蝣突然见到过江大蛟。

        那是一个修长的身影,腰间悬佩双刀,正站在对面墙下,一只手扶在椅沿上,仰头看着那幅略显粗糙的凉莽关防图。

        她死死咬住嘴唇,渗出血丝而不自知。靖安王赵珣瞬间就是冷汗浸透后背。

        那个照理说最不该出现在此地的不速之客,并没有转身,只是继续盯着那幅形势图,缓缓开口道:“都是熟人了,看你们聊得很开心,就没打搅你们。”

        赵珣无比希望自己在这种关头能够挺直腰杆,哪怕能够说上一句半句硬气话也好,可是就算他自己,也发现了自己说话的时候牙齿在打战:“你怎么会来这里?”

        那人语气没有丝毫波动:“本来是找陈芝豹的,刚好发现你们在附近,就来打声招呼,如果不是靖安王你道破天机,本王还真不知道她其实没有出现在西垒壁防线。”

        此人越是如此心平气和叙旧一般,她和赵珣就越是肝胆欲裂。

        此人连出现在京城内的重骑军也敢杀,连钦天监毕恭毕敬供奉数百年的天上仙人也敢杀,那么此时无声无息地登门造访,再无声无息地杀两人又算什么?

        赵珣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双眼通红,突然对那个背影吼道:“徐凤年!你敢杀我?!”

        徐凤年转过身,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

        那种眼神,更让年轻靖安王感到悲愤羞辱:“你当真要杀离阳藩王,公然造反?!”

        徐凤年说道:“离阳赵姓藩王,很值钱吗?”

        赵珣脸色阴晴不定。

        徐凤年补充了一句:“最快赶来的两位靖安王府供奉已经死了,就在刚刚。至于那些王府死士扈从,就算在这艘黄龙战船上人挤人外加叠罗汉,凑个千把人,当真够本王杀吗?”

        赵珣终于崩溃,身形踉跄地向后退出一步。离阳最早成功世袭罔替的年轻藩王试图重新向前踏出一步,但是偏偏做不到。

        当徐凤年刹那间出现在赵珣身前的时候,那个女子始终在颤抖,始终没有勇气出手,连微微抬起手臂的胆量都没有。

        徐凤年伸手掐住这位堂堂靖安王的脖子,将他提着离开地面:“之所以今天不杀你,是你这种废物留给离阳赵室,比死了要更有用。赵珣,你说赵衡用一条老命帮你争取来世袭罔替,是不是亏本了?”

        眼眶布满血丝的赵珣双手抓住那条手臂,但是双手无力,徒劳无功。

        徐凤年就这么提着赵珣走出船舱,来到栏杆附近,高高举起,将这位靖安王砸入水中。丢掷力道之大,在广陵江水面上激荡出一大片水花。

        这已经是赵珣第二次沦为落汤鸡了,上一次是靖安王世子殿下的时候,在春神湖。这一次已经是贵为藩王,换成了在广陵江。

        真名本该是舒羞的女子,戴着那张自己精心打造的生根面皮,站在不远处,嘴角鲜血流溢,不敢正视徐凤年,颤声道:“世子殿下……”

        突然意识到这个年轻人已经不再是那个世子殿下,舒羞匆忙轻声道:“王爷,舒羞这些年没有对不起北凉,陆诩离开青州的消息也是奴婢传递给拂水房的,奴婢只是……只是没有……”

        说到这里,她已经说不出一个字。当她等了片刻,并没有等到那位北凉王痛下杀手,然后抬起头,只看到他举目远眺,视线投注在了一艘尤为巍峨的黄龙楼船之上。

        她一咬牙,跃身跳入江中。

        徐凤年根本没有理睬舒羞的举动,一闪而逝,脚底下那艘船顿时向下陷去丈余!

        广陵江面大浪掀动,轰然作响,动静之大,连附近一艘楼船都开始摇晃不止。

        约莫两百丈之外的楼船上,一向很少出现在水师视野中的白衣男子,那位名动天下的蜀王,站在了船头,手中倒提着那杆世间名枪第二的梅子酒。

        大江之上,一道身影出现在犹然高出楼船的空中。

        陈芝豹手腕一抖,长枪梅子酒,虽是以枪尾做枪头刺向空中,但是暂时作为枪尾握在陈芝豹手心的枪头,已是青转紫。

        以这艘楼船为圆心,百丈之内的江面,如同百条蛟龙共同翻摇,江风并不显著的今日广陵江,凭空出现一波波滔天大浪。

        而陈芝豹枪尖所指的高空,云霄破开一个窟窿,日光透过其中洒落在大地,形成了一道肉眼可见的巨大光柱。

        眨眼过后,陈芝豹手中梅子酒由竖变横,不但如此,中间那段枪身抵住了手臂。

        一柄过河卒,就那么砍在梅子酒上。

        短暂的寂静无声过后,是陈芝豹所处的这艘巨大楼船再无楼,甲板上所有建筑都被向四周撞出的那股磅礴气机瞬间拍烂炸碎。

        过河卒向下压去,陈芝豹和梅子酒纹丝不动。但是已经破碎不堪的楼船雪上加霜地向下沉,就像一艘急速漏水的沉船。

        很快广陵江上已经看不到楼船的踪迹,陈芝豹就像只是站在水面上,横枪而立。

        四周那些青州水师的黄龙战船摇晃着向后滑去,就近几艘作为水师主力战船的艨艟尚且有翻船迹象,更别提体形更小的露桡先登等船,直接就是倒扣在了广陵江面上。

        陈芝豹脸色如常,看向百步外已经空荡荡的江面,手腕轻旋,终于第一次正常持枪对敌。梅子酒的枪身青紫两气萦绕,在日光下那枪尖如同七彩琉璃。

        白衣兵圣的袖管已经破碎不堪,而且先前在那柄过河卒如同山岳压顶的撞击之下,抵住梅子酒的手臂也已经微微渗出血丝。陈芝豹视线所及的地方,是徐凤年站在江面之上,悬挂在腰间右侧的北凉刀依旧不曾出鞘。

        当今江湖,已经知道新凉王徐凤年真正的撒手锏,是左手刀,所以当他仅是右手拔出左腰佩刀的时候,就意味着真正意义上的生死之分,还在下一刻。

        陈芝豹平淡道:“我没有想到。”

        他远远没有伤及根本,徐凤年更是如此。但是既便如此,两位武道大宗师的初次交手,那艘黄龙楼船被徐凤年仅仅一击,就被轻而易举硬生生地压入了水下。

        将一艘浮在江面之上的黄龙巨船全部打入水底,需要多大的威势?

        在旁观战?隔岸观火?拍手叫好几声,指点江山几句?

        狼狈不堪的青州水师没有得失心疯,四散逃命,救人都已经顾不上了。

        白衣飘摇的陈芝豹笑了笑:“等你恢复巅峰,等我跻身圣人,再战不迟。当然,你要是能先行一步,我不会逃。换成我比你快的话,你也逃不掉。”

        徐凤年没有说话。

        这位新凉王只是用出鞘的左手刀告诉白衣兵圣,有些事,你陈芝豹说了不算。

        这一日的广陵大江,上下百余里的浩渺江面,如有两尊天庭巨人举锤击水,天昏地暗。

        后世有野史记载,广陵江这一日海水倒灌。

        一袭白衣盘腿坐在一条随波起伏的破碎船板上,那杆梅子酒随意搁置在膝上,江上清风拂面,江面趋于平静,衣袂翩翩,让这位用兵如神的蜀王更似神仙中人。

        他心口稍稍向左偏移寸余,鲜血淋漓。

        陈芝豹双手轻轻放在梅子酒上,无悲无喜,抬头望向天空,沉默不语。

        他收回视线,低头望着江水,偶然间有一尾江鲤在船板附近快速游弋而过。

        这个似乎从来没有朋友的白衣兵圣,也从未与人坦诚相见过的蜀王,没来由想起年少时听到的一个故事。

        “子非鱼。子非我。”

        而远处北岸,有个重新悬佩双刀的年轻人,南渡后北归。

        往北去,去看她,一眼也好。但是在见她之前,他要先杀个人。

        王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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