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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翰林院群英荟萃,长庚城主臣密会

        皇甫枰缓缓起身,犹豫了一下,轻声道:“王爷,下官说句大逆不道的真心话,你不能死,你死了,皇甫枰这辈子都做不成北凉的顾剑棠。”

        离阳新帝登基后重视文治,尤重翰林,对后者的厚爱,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首先将赵家瓮那边的衙址内迁至武英殿、保和殿之间的中线右侧,然后下诏以后翰林院掌院学士与礼部共同主持科举,钦定为本朝惯例,于是“日后非翰林不得入阁”的说法,在京城尘嚣四起。

        今日大办乔迁之喜的翰林院内可谓群英荟萃,好一副琳琅满目的盛世景象!发迹于此地的礼部侍郎晋兰亭,在翰林院任职的祥符元年新科状元郎李吉甫,既是探花郎更是弈坛新秀的吴从先,因功从地方上升迁入翰林院的宋家雏凤宋恪礼,洞渊阁大学士之子严池集,已是离阳正三品高官的门下省左散骑常侍陈望,曾任国子监右祭酒的孙寅。在这拨年纪最长者也不过而立之年的青年俊彦会聚一堂之前,其实有许多跟翰林院有渊源的重臣公卿都已陆续散去。例如中书省一二把手齐阳龙、赵右龄,公认老翰林出身的坦坦翁桓温,执掌翰林院十多年新近入主吏部天官的殷茂春,有夏官称号的兵部尚书棠溪剑仙卢白颉。或独身而至,或联袂而来,真真正正是让这座崭新的翰林院蓬荜生辉,沾足了官气贵气和雅味仙味。

        此时在开春时分的幽静庭院内,在一株枝头泛起嫩黄小如枣花的青桐树下,所有人都在欣赏一局棋,对弈之人却都不是什么棋待诏国手,甚至都不是在京城连败三位国手而声名鹊起的吴从先,而是两个朝野上下都感到面生的人物,两者年龄悬殊得厉害。一张石桌四张石凳,桌上搁了一张“老味弥佳”的黄花梨棋盘,左右对峙的黑白棋盒分装白黑棋子,石凳上放有锦绣垫,下棋两人当然是坐着手谈,但剩余两只凳子,坐着的人物可就是世间荣贵的顶点了——当今天子赵篆、皇后严东吴。

        在棋局上一争高低的对手,除了被皇帝陛下昵称为“小书柜”的俊秀少年,还有个至今仍是白丁身份的离阳百姓。此人正是广陵道祥州人氏范长后,与吴从先并称为“先后双九”,在以往对战中范长后又技高一筹,故而在天下弈林也有“范十段”的美誉。同时因为范长后擅画枯石、野梅、冬竹三物,其中以野梅最佳,傲骨高洁,如今太安城已经有范长后“一树独先天下春”的说法,其画作在京城官场可谓一尺千金且有价无市。在探花吴从先成名之前,藏在深闺人未识的范长后被天子特召入京。之所以有这份旨意,缘于真实身份是钦天监监正的小书柜,在皇帝授意下与吴从先一口气下了六局棋,三慢三快,吴从先都输得干脆利落,那么号称当今棋坛第一人的范长后就自然而然进入了皇帝的视线。皇帝陛下亲自定下的这局棋彩头可不小,若是范长后赢了,那么就可以直接留在翰林院担任黄门郎。如今的翰林院已是天下读书人当之无愧的龙阁,观棋众人都是离阳王朝最聪明的那一小撮人。其实心知肚明,范长后在棋盘上的输赢并不重要,能够入了帝眼,范十段早已赢在棋外了。

        小书柜虽然天资卓绝但终究孩子心性,坐没有个坐相,歪着身子,一手托腮帮,一手落子如飞,几乎是在范长后落子时就敲子在盘。反观衣衫素朴的范长后,在世外高人的风度一事上无形中就落了下风,但这种位于下风的劣势,只是针对钦天监监正的古怪而言,事实上范长后静心凝神正襟危坐,不论从棋盒中缓缓捡取棋子的“动”,还是长考时的拈子“不动”,都极富宗师风采。对于小书柜棋盘内外都咄咄逼人的攻势,范十段的应对不急不缓,两人开局二十余手暂时还看不出得失端倪。连同皇帝赵篆在内,能够站在一旁观棋的人物,不说棋力极高的吴从先,就算从未跟人有过对弈的陈望,眼力肯定都不差,甚至昔年有“北凉女学士”之称的皇后严东吴也看得目不转睛,颇为专注。

        严池集就站在这位母仪天下的姐姐身后。那趟观政边陲,只有他半途而废,跟由蓟北入辽西的兵部大队分道扬镳,独自返回京城。此事让严池集在士林的声望受损,不过有当朝国舅爷这张天大的护身符,至今没有人敢跳出来说三道四。严池集看着棋盘上的钩心斗角,悄悄抬起头望着那棵枝头绿意报春喜的老梧桐,浮现出满脸疲惫。如果说凉州之行让他和孔武痴大失所望,那么蓟北之行就是让严池集感到愤怒了。蓟北防线,自韩家起就是中原抵御北莽的兵家重地,虽然离阳更重视两辽,但能够在蓟北手握兵权的武将,无一不是由兵部精心筛选被朝廷寄予厚望的人选,可严池集在蓟州北关看到了什么?是未战先退,主动收缩防线!面对他的斥责,几位边防大将都含糊其词,而在北凉道挑三拣四的高亭树则出奇沉默起来,显然是收到了某些京城人士的授意。严池集收回视线,冷冷望向身侧不远处的晋三郎,后者也敏锐察觉到年轻国舅爷的不善眼光,只是报以一张无可挑剔的温雅笑脸。严池集与他对视,突然,严池集感到袖子被拉扯了一下,低下头,看见姐姐指着棋盘一处柔声笑道:“小监正好像下了一手妙棋,你看对不对?”

        那孩子听到皇后娘娘的夸奖,抬头咧嘴灿烂一笑。

        严池集轻轻叹息,不再与侍郎大人针锋相对,转而观战棋局。

        范长后的后手应对依旧不温不火,这让跟严池集一样同是皇亲国戚的陈望顿时有些刮目相看。寻常贫寒士子能够面见天颜,孔雀开屏都来不及,如范长后这般始终舒缓有度,殊为不易。状元李吉甫是辽东豪阀世族子弟,论诗赋,不如榜眼高亭树,论琴棋书画,更是远不如吴从先,所以朝野上下大多认为他这个有些木讷的状元郎名不副实。事实上在晋兰亭创办的诗社中,也少有听到李吉甫如何高谈阔论,只是前几日户部尚书白虢开口跟翰林院借用李吉甫,才让人意识到李吉甫兴许不像表面那般不讨喜。今日一行人中唯一能够跟晋兰亭比官帽子大小的陈少保,就只与李吉甫聊了几句。吴从先原本想要不露痕迹地凑上去跟左散骑常侍混个熟脸,结果很快就冷场。

        相比在场诸人,今日宋恪礼的现身最出人意料。称霸文坛数十载的宋家两夫子,可当不得“极尽哀荣”四字,死后谥号也都只算中下,宋恪礼当时更是从清贵翰林院下放到地方当县尉。越发熟稔官场规矩的晋兰亭就十分好奇,已经从高枝打落泥泞中去的宋家雏凤,怎能重返京城,是攀附了哪条伏线?宗室勋贵暂时还没有这份能耐,坦坦翁对宋家一向观感糟糕,导致一干张庐旧人都不会对宋恪礼有好脸色,也没听说中书令齐阳龙与宋家有什么交集。晋兰亭思索片刻,不得要领,也就懒得去计较。一个宋恪礼的起起伏伏注定无法影响大局,当年晋兰亭的确是要对同在翰林院当黄门郎的宋家嫡长孙主动示好,恨不得亲手送去几百刀自制招牌熟宣,可如今?侍郎大人都大可以对此人视而不见了。在公卿满堂的小朝会上,他晋三郎只能敬陪末座,只是“凤尾”,可在此时此地,却是当之无愧的凤头。随着翰林院在离阳朝廷水涨船高,礼部的地位也必然随之看涨,他日后执掌礼部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科举一事,届时礼部为主翰林院为辅,那他晋兰亭就会是祥符年间所有读书人的共同“座师”!

        晋兰亭微笑着低头弯腰,俯视棋局,一只手扶在皇帝钦赐的腰间羊脂玉带上,一手悄悄紧握。

        天下文脉在我手,何愁庙堂人脉?

        吴从先可能是最在意棋局胜负的那个人,他神情复杂地看了眼那个与自己对弈多次的范长后,心思苦涩。春秋遗民范长后,字月天、号佛子,在祥州时就是他心头怎么拔都拔不去的那根刺。不管两人公开私下相处时如何相谈甚欢,吴从先都知道自己既鄙夷此人又羡慕此人。鄙夷范长后无视科举,羡慕范长后犹如“有天人在侧,为其谋划”的高超棋力。在自己连败三大棋待诏国手前后,吴从先一次都没有提及这个范长后,但消息灵通的京城仍是很快知晓了祥州有个范十段。皇帝陛下在召范长后入京前,跟他有过一场气氛轻松的君臣问答,吴从先也只好硬着头皮说上一句言不由衷的“臣与那范月天,胜负参半”。可惜仍是阻止不了皇帝陛下的好奇心,尤其是他接连惨败给那个简直就是棋仙转世的孩子后,据晋三郎说天子几乎是每日一催礼部,询问那范十段何时入京。能有这份殊荣待遇,之前那位可是“吾曹不出如苍生何”的宰相大人啊。

        当范长后孑然一身入京后,吴从先当晚便去了驿馆,“语重心长”为范长后讲述了那名神童的棋风,“先手布局看似潦草,无心也无力,及中盘落枰,猛然变幻,恍惚如瓦砾废墟之地,骤起一座巍峨高楼,有居高临下狮子搏兔之势”。当然吴从先也清楚这类虚无缥缈的说法,说了等于没说,范长后听了以后根本没有用处。至于为何只说先手中盘而不说收官,倒不是吴从先有意藏私,而是吴从先与那孩子下棋,就没有多于两百手的棋局,最重脸皮清誉的吴从先根本就不好意思多说什么。

        吴从先好不容易在京城一鸣惊人,怎会愿意范长后来太安城夺了自己的风头?巴不得范长后一败涂地。简单说来,当今棋坛强九国手吴从先可以输给那名传闻来自钦天监的天才少年,那如同世间顶尖武夫输给陆地神仙,不损声名,但他绝对不可以输给范长后太多,这就像李淳罡当年输给王仙芝,之后王仙芝输给徐凤年,输了一次,就彻底输了。

        范长后下棋的“慢”,也仅是相对钦天监小书柜的疾如闪电。一个时辰后,当范长后连续“长考”十几手后,头一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下出了胜负手,那个满脸优哉游哉神色的孩子好像第一次看见对手,不再托着腮帮,不再左右张望,坐直了腰杆,但是不看棋局,而是直直盯住那位正在低头伸手卷起袖口的范长后。在场众人连吴从先都看不出这一手的全部精髓,其余一旁观战的看客自然更是如坠云雾,其中晋兰亭忍不住转头小声询问吴从先,后者也不敢妄言。

        孙寅伸出双指揉了揉耳垂后,打了个哈欠。宋恪礼眯眼,紧紧抿起嘴唇。陈望则在细细打量那年少监正的神情变化。李吉甫则小心翼翼望向眉头紧皱身体前倾的皇帝陛下。心思都放在棋盘上的严池集弯下腰,跟姐姐严东吴交头接耳。

        如果加上神情自若的当局者范长后,不算皇帝赵篆、皇后严东吴和那位钦天监监正,那么今日翰林院青桐树下,有来自北凉道便多达四人:陈望、孙寅、严池集、晋兰亭。江南道有吴从先,广陵道则有范长后,两辽道有李吉甫,京城有宋恪礼。以此看来,似乎当今天子比先帝对北凉要更具胸襟。

        皇帝饶有兴致地看着小书柜破天荒对某人露出恶狠狠的表情,打圆场道:“暂且封盘,你们俩稍后再战。小书柜,范长后,尽力将此棋下成千古名局。若是收官更加出彩,回头朕让宫中丹青圣手为你们作画留念。朕马上要去参加一个小朝会,去晚了,可是会被坦坦翁絮叨半天的。”

        身穿紫袍官服的晋兰亭赶忙微微弓腰,为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让出一条道路。

        皇帝牵着皇后的手,面带笑意离去,由严池集一人送行。晋兰亭作为礼部侍郎也要参与那满眼尽紫的小型朝会,只是皇帝不发话,他自然不好黏在皇帝身边,毕竟有狐假虎威之嫌。在那三位“一家人”率先离开后,他特意拉上吴从先走出翰林院走上一段路程。原本后者就在礼部观政,而且相比殿试名次更高却沉默寡言的李吉甫,晋兰亭更看好同是诗社骨干的吴从先,对已经在兵部出人头地的高亭树那更是高看一眼。

        严东吴轻声道:“为何如此器重那范长后?”

        皇帝转头对皇后眨了眨眼睛,悄悄说道:“下棋争胜,只是怡情小事,其实什么九段十段,于国何益?不过靖安王赵珣尚且有一位目盲棋士陆诩,我贵为一国之主,怎能没有一位范十段在身边?”

        严东吴忍俊不禁道:“这也能怄气?陛下,你还是个孩子吗?”

        皇帝一脸幽怨道:“难道我在你心中已经老了吗?”

        严东吴记起身后还跟着弟弟严池集,轻轻咳嗽一声。皇帝哈哈大笑,不以为意,故意缓了缓脚步,让这位在蓟北碰了一鼻子灰憋了一肚子气的小舅子跟上后,才轻声安慰道:“蓟北的事情,朕也不劝你什么,只想让你不要急。听你姐说你不愿意在兵部待下去了,想去哪里?礼部,还是吏部?”

        严东吴正要说话,皇帝微微加重力道握住她的手,她只好把话咽回肚子。

        严池集显然有些畏惧那个越来越有威严的姐姐,犹豫了一下才小声道:“陛下,微臣想要来翰林院,这里书多。”

        皇帝瞪眼道:“没外人的时候,喊姐夫!不过来翰林院没问题,但是先从小黄门郎做起,否则我倒是无所谓让你做大黄门。你脾气过于温和了,又是什么都不愿意去争的性子,肯定要被许多老前辈排挤冷落的。那些上了岁数的老文人,跟六部官员不太一样,可不管你是什么国舅。”

        严池集嗯了一声。

        皇帝转头对严东吴笑意温柔道:“你们姐弟多聊聊,我这个外人啊,就不碍眼喽。”

        等到皇帝在本朝宦官第一人的宋堂禄陪同下渐行渐远,严东吴低声问道:“为什么没有把我交给你的东西还给那个人。”

        严池集脸色微白,心虚道:“我没见着凤哥儿啊。”

        她厉声道:“闭嘴!”

        身体一颤的严池集小心翼翼问道:“要不然我偷偷销毁掉?”

        严东吴几乎是瞬间勃然大怒,然后竭力压抑住火气,脸色阴晴不定,最终咬牙道:“藏好!”

        严池集垂头丧气。

        严东吴平复心情后,语气放缓,赞赏道:“你方才没有说要去礼部和吏部,很好。”

        严东吴跟这个弟弟面对面站着,帮他拢了拢衣襟领口,轻轻道:“你要记住一件事,文正、文忠、文恭,此三文美谥,必出于翰林院!”

        严池集怯生生道:“姐,我没想那么多,真的。”

        严东吴弯曲双指,在这个弟弟额头敲了一下,有了些笑颜:“你啊,傻人有傻福。”

        严池集欲言又止,严东吴显然猜出了他心中所想,摇头道:“宫里头的事情,你别管。回去吧,我有一种直觉,现在那座院子里的那几个年轻人,会……”

        说到这里,皇后娘娘不再说话了,抬头望着太阳,耀眼,所以有些刺眼。

        严池集回到院子,在青桐树下,那孩子正冷着脸问道:“你跟谁学棋?”

        范长后微笑道:“自四岁起,便与古谱古人学棋。”

        孩子指着棋盘上那最后一手棋:“古人可下不出这一手!”

        范长后平静道:“我辈今人不胜古人,有何颜面见后人?与古人学棋不假,但轮到自己下棋,不可坐困千古。”

        孩子冷哼一声,瞥了眼棋盘残局:“若不是钦天监发生那场变故,我心不在焉,今天都不会给你下出什么胜负手的机会!明天你来钦天监摘星阁!”

        范长后不置可否。

        老气横秋的孩子大步跑着离开,只有这个时候,才有点他那个年纪该有的稚气。

        自幼就在钦天监的小书柜屁颠屁颠一路快跑,好不容易才找到那位最是心生亲近的皇后娘娘。与跟人下棋时的气势凌人截然相反,他见着了严东吴是满脸稚嫩笑容,就像一个小孩遇见了疼爱自己的姐姐。

        严东吴揉了揉小书柜的脑袋,怜惜道:“难为你了。钦天监遭此剧变,陛下还要你跟人下棋,回头我帮你骂他几句。”

        在前不久那场严密封锁的变故中,仅是战死的护卫就有八百多人,大多是武艺高强的禁军锐士不说,还有几十位悬佩有锦鲤鱼袋的高手。尤其是后者,在先前护送“某物”前往广陵道途中,一百多名被朝廷刑部招安的江湖顶尖草莽,全部神秘阵亡,赵勾已经遭受重创,这一次折损无异于雪上加霜。但比起真正的损失,钦天监内炼气士的死绝,那就是根本都不算什么了。

        这些世人所谓的神仙中人,不乏指玄神通的高手,更对离阳朝廷有着不可或缺的功效。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可以象征天道威严的恢宏震慑。

        皇帝,是天命所归之人,故而奉天承运。

        结果,离阳北派扶龙炼气士,在那场血腥战事中,死得一干二净!

        对围棋一事素来视为“闲余小道”的当今天子,为何会仓促搬迁翰林院?又为何亲自为范十段范长后造势?还是因为想要转移臣子视线,尽力压下那场波及整座京城的动荡涟漪?

        严东吴更是亲眼见到温文尔雅的“四皇子”,把自己关在御书房内整整一宿。等他出来的时候,连大太监宋堂禄尚且不敢靠近,是她不得不亲自上前,为其包扎那鲜血淋漓的左手。

        小书柜摇头道:“监正爷爷说过,人都是要死的,我不伤心。如果不是我还必须要替监正爷爷跟某个人下三局棋,就算我死在那里,也无所谓。”

        然后孩子在心中默念道,虽然那老头儿死了,但他的徒弟也许已经出现了。

        这件事情,他不会告诉任何人,哪怕是皇后姐姐。

        严东吴气笑道:“不许说晦气话了,你才多大点的孩子,好好活着。”

        小书柜嘿嘿笑道:“我想吃桂花糕了。”

        严东吴牵起他的小手,走在皇宫内:“那得等到秋天呢,所以啊,更要好好活着。”

        翰林院中,当严池集走近后,发现气氛有些微妙。官阶最高的陈望与李吉甫站在一旁闲聊着,那个曾经在国子监舌战群儒的狂士孙寅趴在石桌上,十段国手范长后在为其详细复盘。

        严池集本来都已经停下脚步,突然发现形单影只的宋恪礼朝自己笑了笑,严池集会心一笑,走上前去。

        祥符二年春,这一日,这座小院内,有六人。

        陈望,孙寅,宋恪礼,范长后,李吉甫,严池集。

        幽州长庚城三里外的一座驿站,一位披有厚裘以御风寒的年轻人站在路旁,身边站着个孩子,正蘸着口水翻阅一部泛黄书籍。北凉道的驿路两侧多植槐柳,但是这条驿道却有些不同,只有“知闰知秋”的梧桐。据说这里头大有讲究门道,当年大将军徐骁封王就藩,长庚城的富豪为了讨好这位号称杀人不眨眼的人屠,专门换上了近千棵绿意森森的梧桐树,只因为世子殿下的名字里有个凤字,“凤非梧桐不栖”嘛。可惜大军绕道继续西行,徐骁根本就没有入城,让那些割肉的豪绅一顿好是尴尬,不过随着世子殿下世袭罔替北凉王后,新凉王的心腹皇甫枰又升任幽州将军,成了长庚城的主人,于是那些老人就乐了,隔三岔五就跟后辈们炫耀自己是如何如何有先见之明。去年怀化大将军钟洪武坐镇的陵州官场翻天覆地,幽州却得以相安无事,这些个老头子就更是得意非凡了,而且皇甫枰也的确对这拨老人的家族颇多照拂,时下长庚城就有一个“溜须拍马,二十年都不晚”的有趣说法了。

        远方驿路上扬起阵阵尘土,马蹄声越来越近,年轻人收起思绪。当为首一骑身穿北凉境内罕见的紫袍官服——要知道京紫不如地绯,说的就是紫袍京官的权柄不如身穿绯袍却能牧守一地的地方官员——那位封疆大吏翻身下马就要下跪时,年轻人笑着摆手道:“急着赶路,免了。上车说话。”

        来者正是幽州将军皇甫枰,能让他跪拜的当然也就只有北凉王徐凤年了。两人坐入马车厢内,徐凤年的大徒弟余地龙小心翼翼收起那本册子,做起了车夫。背负长匣的剑道宗师糜奉节和腰佩凉刀的死士樊小柴,这两位高手分别护驾在马车左右。徐凤年跟皇甫枰相对而坐,只是一个随意盘腿,一个跪坐得一丝不苟。皇甫枰请罪道:“让王爷久等了。”

        徐凤年没有说话,皇甫枰也清楚那套官场应酬只会让眼前这个人反感,立即说道:“根据最新谍报,渗入幽州境内的朱魍提竿、捕蜓郎和捉蝶女都已斩杀殆尽,北莽江湖高手除了六人不知所终外,其余都已处理干净。策反的两人中,其中一人用以钓出那六条漏网之鱼,另一人用作暗棋遣返北莽。”

        徐凤年点了点头,他并不会掺和具体事务,对褚禄山苦心经营起来的拂水房更不会去指手画脚,所以转移话题问道:“徐偃兵那边如何了?”

        皇甫枰答道:“还在追杀途中。当时截杀燕文鸾的十人,除去铁骑儿、口渴儿当场毙命外,其余八人一起向北逃窜。六日前,提兵山峰主斡亦剌率先被其余高手当作弃子,为徐偃兵杀于凤起关。四日前,北莽魔头阿合马死在幽州边境以北三十里处,但也成功拖住了徐偃兵,好在三天前观音宗炼气士发现蛛丝马迹,才发现那六人竟然折回了幽州西北的射流郡,差点就给他们逃脱,两天前又有两大北莽高手死在徐偃兵枪下。”

        徐凤年轻声笑道:“那就只剩下公主坟小念头、大乐府,那个听说是朱魍李密弼的老相好,还有继剑气近黄青之后最有希望成为剑仙的铁木迭儿。十大顶尖高手联袂出动,而且之前机关算尽,到头来落得这么个凄凉下场,恐怕那老妪和李密弼都想不到吧。对了,传言铁木迭儿很年轻,北莽江湖一直说他是草原上的邓太阿,而且在逃亡途中境界暴涨,不但迅速晋升指玄,凤起关最后一剑还有了几分剑仙风采,是不是真的?”

        皇甫枰点头道:“铁木迭儿与其他境界停滞的北莽高手不同,武道修为一日千里,几乎每经历一场死战就有收获。谍报上记录此人年岁至多二十八,中等身材,但腋下长癣,似龙鳞,传言身具真龙气相。”

        说到这里,皇甫枰讥笑道:“铁木迭儿祖上确是草原雄主,大奉王朝最后那点元气就是被他祖辈给折腾没的,至于腋下生有龙鳞一说,想来是好事者的无稽之谈。”

        徐凤年摇头道:“没这么简单,黄青死后的气数既然没有给一截柳,那就是到了铁木迭儿身上,说不定铜人师祖的那份也给了他。”

        皇甫枰虽是江湖出身,但他恰恰是最憎恶江湖的,甚至可以说是恨之入骨。

        徐凤年突然笑了:“结果还是死,谁让他遇上了一位半步武圣。看得出来,徐叔的境界也在稳步攀升,他这小半步,比起别人连破数个境界那可都要来得恐怖。”

        徐凤年眯起眼,靠着车壁,缓缓道:“旧的江湖在战马铁蹄之下,很快就要成为绝响。也不知道以后的江湖是怎么一个景象。在这之前,北凉鱼龙帮也好,徽山大雪坪也罢,都是昙花一现了。”

        道德宗,棋剑乐府,提兵山,公主坟。

        武当山,徐偃兵,隋斜谷,糜奉节,吴家百骑百剑。

        加上已经无法抽身的南海观音宗和西域烂陀山。

        接下来还有多少高手,会死在北凉?

        皇甫枰恨恨道:“北莽不过是随随便便调动了两万余骑军,那蓟北塞外八十堡寨就尽数内迁,这帮有恃无恐的酒囊饭袋,有本事干脆把横水、银鹞两城也给让出去!”

        徐凤年平静道:“银鹞城守将刘彦阆是出了名的墙头草,京城一有风吹,他的动作能比京畿官员还要更快。有袁庭山在的蓟北边关要故意给北莽放水,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我们就不要抱有希望了。”

        皇甫枰脸色阴沉道:“如果刘彦阆果真丢掉银鹞的话,那么横水城也就等于孤悬关外了,何况手握横水城的武将卫敬塘,还是首辅张巨鹿少数前往军中攀升的得意门生。此人这么多年对北凉始终抱有强烈敌意,如今张巨鹿一死,卫敬塘自保都难,就更不会跟兵部对着干了,说不定撤得比刘彦阆还果断。如此一来,蓟北门户大开,北莽一旦持续投入兵力,加上顾剑堂的辽西边军纹丝不动,那么我幽州葫芦口就真的有腹背受敌的可能了,郁鸾刀那支幽州骑军的处境不妙!当初游掠于葫芦口外,拦腰截断北莽东线粮草的经略,也就成了空谈。”

        徐凤年冷笑道:“没事,若是刘彦阆、卫敬塘不愿意镇守国门,就让郁鸾刀的一万幽州骑军去帮他们守!”

        高空中,一头神骏飞禽猛然间破开云霄,倾斜坠落,临时充当马夫的余地龙笑脸灿烂地抬起手臂,它停在孩子手臂上,双爪如钩,势大力沉,好在余地龙的气机雄厚,根本就是个怪胎。这头属于六年凤品种的海东青只出自辽东,当年由褚禄山亲自熬出,送给世子殿下。两辽贡品分九等,在两辽猎户说成“九死一生,难得一青”的海东青中,三年龙和秋黄两个稀有品种都高居第一等,六年凤更是可遇不可求。徐凤年初次游历江湖,除了老黄和那匹劣马,就还有这头六年凤陪伴。

        余地龙欢快喊了一声“师父”,徐凤年探出帘子,接过这头矛隼,亲昵地摸了摸它的脑袋,才解下绑在它腿上的细绳,然后轻轻振臂,六年凤随之展翅高飞,在主人头顶盘旋几圈才骤然拔高飞速离开。

        传来的情报只有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卫死守。

        意思很明确,卫敬塘会死守横水城。

        徐凤年轻声感慨道:“疾风知劲草。”

        高兴之余,皇甫枰疑惑道:“卫敬塘为何拼着性命不要也要守住横水城?难道是褚都护的暗中谋划?”

        徐凤年摇头道:“拂水房的手腕再厉害,也不可能买通卫敬塘这种读书人。”

        徐凤年想了想,说道:“大概是恩师张巨鹿的死,让卫敬塘下定了决心吧。”

        皇甫枰仍是愤愤不平:“可惜偌大一个蓟州,才出了一个卫敬塘。”

        徐凤年面无表情道:“怎么不说偌大一个离阳王朝,才出了一个张巨鹿?”

        短暂沉默过后,徐凤年笑道:“看来得你独自去幽州了,我去一趟蓟北,找郁鸾刀,顺便见识见识那位卫敬塘。”

        皇甫枰心头一颤,震惊道:“王爷,你难道要以身涉险,亲自上阵带兵前往葫芦口外?”

        不等徐凤年说话,皇甫枰跳下马车,身形掠至驿路前方,然后扑通一声跪下,一言不发,就那么跪在那里。

        余地龙匆忙让马车停下。徐凤年下车后,走过去搀扶这位有失官仪的幽州将军。但是曾经被陵州官场嘲笑为“清凉山下头号看门狗”的皇甫枰,死活不愿起身。

        徐凤年沉声道:“起来!”

        皇甫枰趴在驿路上,嗓音沉闷道:“皇甫枰若是今日不拦住王爷,明天就会被褚都护、燕统领和二郡主打死骂死!一个杀敌哪怕数万但英勇战死的北凉王,比不上一个在北凉境内好好活着的北凉王!”

        徐凤年皱眉道:“这点不需要你提醒,我比谁都知道轻重。放心,我会带上糜奉节和樊小柴,再说了,我虽然境界不如以往,但要说逃命自保,并不难。如今北莽的顶尖高手,真不多了。”

        皇甫枰显然是打定主意一根筋到底,抬头死死望着徐凤年,追问道:“若是拓跋菩萨亲自截杀王爷,又当如何?!”

        徐凤年无奈道:“拓跋菩萨正在奉旨赶往流州的路上。何况你忘了幽州边境上马上就能收尾的徐偃兵?”

        见皇甫枰还不愿意起身,徐凤年踹了他一脚,气笑道:“皇甫枰,你的死谏,比起太安城言官的火候差了十万八千里。起来吧。”

        皇甫枰缓缓起身,犹豫了一下,轻声道:“王爷,下官说句大逆不道的真心话,你不能死,你死了,皇甫枰这辈子都做不成北凉的顾剑棠。”

        对于皇甫枰的掏心掏肺,徐凤年只是瞥了这位幽州将军一眼,便一笑置之,然后和余地龙各自骑上一匹马,与糜奉节、樊小柴四骑远去。

        皇甫枰不去擦拭额头的汗水。

        双方心知肚明,他皇甫枰真正想说的,不是什么北凉的顾剑棠,而是离阳王朝的徐骁。

        有朝一日,裂土封王。

        皇甫枰也不介意徐凤年知道自己的野心。

        四骑在驿路上向东疾驰。

        骑术已经十分精湛的余地龙转头看了眼那支骑队,说道:“师父,这个幽州将军怎么说来着,什么油什么灯的?”

        徐凤年笑道:“你想说不是省油的灯?跟谁学的,师妹王生还是师弟吕云长?”

        孩子嘿嘿笑着。

        徐凤年打趣道:“想念王生了?那当时怎么不跟她一起去北莽?”

        孩子赶紧板起脸一本正经道:“她跟那白狐儿脸是去北莽砥砺武道的,我哪能拖她后腿?她可是说了,等回到清凉山,肯定一个打我和吕云长两个。”

        徐凤年含有深意道:“你啊,输了一半了。”

        余地龙愣了愣:“师妹果然在北莽能练成最厉害的剑法?”

        然后他又忍不住自顾自地开心笑起来。

        徐凤年摇了摇头。

        一直言语不多的糜奉节担忧道:“蓟州毕竟不是北凉,有许多潜伏的赵勾眼线,王爷还是小心些为好。”

        徐凤年点了点头。

        糜奉节不露痕迹地看了眼那女子死士樊小柴。这名指玄宗师不明白为何徐凤年要捎带上她。糜奉节打定主意要死死盯住她,以防不测。

        神情冷漠的樊小柴目视前方。

        蓟州,曾经隶属北汉疆土。其实不光是当初蓟州韩家,北汉国祚长达一百六十余年,有太多太多世族豪门都曾是北汉的臣子,而她樊家,更是世代簪缨满门忠烈。

        徐凤年突然说道:“这次你顺路去给樊家祖辈上坟敬次酒,以后未必有机会了。你要是最后决定留在蓟州,我现在就可以答应你。你不用急着回答,到了那边再说。”

        樊小柴猛然咬住嘴唇,渗出猩红血丝,眼神疯狂,笑道:“我没脸面去祖宗坟前敬酒。既然我杀不了你,甚至都不敢对你出手,但我还可以亲眼看着你死在沙场上。”

        糜奉节匣内名剑大震,怒道:“樊小柴!你寻死?!”

        樊小柴肩头微微颤动,笑声越来越大,高坐在马背上,满脸不屑:“啧啧,指玄高手,我真是怕死了。”

        徐凤年平淡道:“够了。”

        糜奉节深呼吸一口气,樊小柴也立即收敛起那股子癫狂意味。

        他们两人的坐骑没来由地马蹄一滞。

        被忽视的那个孩子余地龙,看了眼伸手扶了扶剑匣的老头子,又看了眼握缰手指有些发青的年轻女子,这位徐凤年的大徒弟偷偷撇了撇嘴。

        徐凤年闭上眼睛。

        他知道,幽州葫芦口已经开始死很多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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