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芝豹将手中头颅随手抛向远方,笑了笑,“陈芝豹,本名陈知报。好一个知恩图报。”
神道石阶之上逐渐出现登山香客的身影,徐凤年便悄然前往洗象池,脱去外袍,蹲在池畔清洗,若说截和一事熟门熟路,徐凤年做起这些活计,也丝毫不差。
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天人之争,除了姜泥和李玉斧是被刻意拒之门外外,仍是有几位借宿武当的中原宗师或近或远观战。有白衣炼气士远在玉柱峰顶向此眺望,她大概是心存渔翁得利的念头,毕竟张家圣人也好,新凉王徐凤年也罢,谁死了,于她而言都是一番气运大补。如果两人皆死,她又侥幸能够同时撑下两份气数,指不定人间就要多出一位真正意义上的陆地神仙,不但长生久视,而且不受天道束缚。
南疆三位顶尖高手毛舒朗、程白霜和嵇六安,联袂站在一条悬空栈道上远观,目盲女琴师薛宋官缓缓而行,最终在半里地外站定。但当时距离战场最近一人,是那袭紫衣。
就在徐凤年在青石板上熟稔捣衣的时候,洗象池已经出现三三两两扎堆的江湖人士。如今中原公认武当山不仅是修行的洞天福地,更是习武之人体悟天心的风水宝地,所有闻讯而来的江湖豪杰,多是遇上武道瓶颈之人,没事情就喜欢在这里盘腿而坐,看瀑布,看潭水,看巨石,去想象上代掌教洪洗象曾经在此打拳、剑痴王小屏在此出剑,以及大宗师徐凤年在此练刀,挤破脑袋也要争抢位置,像极了香客争抢头炷香的情景。
徐凤年无意间听闻附近一伙人窃窃私语,貌似是一首童谣:“木龙对石虎,金银万万五,谁人能识破,买到扬州府。”据说是老凉王徐骁早就算到北莽百万大军叩关压境,便未雨绸缪,已经将徐家从春秋豪阀搜刮而得的金银财宝,都派遣拂水房死士倾力沉于一处隐蔽秘地,为的就是万一徐家挡不住北莽铁蹄南下,徐家也能凭此东山再起,继续逐鹿天下。
徐凤年起先还觉得好笑,可很快就听出其中意味的不同寻常,顿时心情沉重。广陵道扬州府一直是富甲天下的中原头等郡府,“买到扬州府”,寥寥五字,便给市井百姓无比直观描绘出了徐家沉银之巨。不但如此,听这些人碎嘴闲聊,似乎连嫌疑本该最大的听潮湖都直接忽略不计了,而是直接猜测青城山和临瑶军镇两地,这不得不让徐凤年悚然而惊。按照这些听信谣言之人的说法,后者凭据是猜测徐家当年由李义山亲手负责沉银藏宝大小事务,那位死心塌地为徐家出谋划策了一辈子的毒士,便使了个障眼法,明面上往流州不断驱逐流民,混淆视听,暗中勾结西域烂陀山,堪称万全之策。至于前者为何是凉蜀接壤的青城山,那些江湖人士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是徐凤年心知肚明。徐骁在青城山深处藏有六千甲士,这是在拂水房都没有几人知晓的机密要事,显而易见,故意流传这首童谣的角色,不但对北凉心怀敌意,而且对北凉军政都有很深的渗透。
徐凤年对于曾经祸乱春秋八国的谶语童谣,一向敬谢不敏,当初黄三甲正是这种事情开宗立派的祖师爷人物,几乎让所有帝王君主都感到焦头烂额。徐凤年没有想到如今北凉也要遭此横祸。倒不是说小小一首童谣就真能动摇北凉根本,事实上以北凉历来武重文轻的风俗,加上徐凤年世袭罔替之后的一系列举措,尤其是第一场凉莽大战的大获全胜,已是完成师父李义山遗嘱上开篇要求“务必继续保持北凉即徐家之格局”,故而再多出几十首这类谶语歌谣也无妨。只是李义山生前一直反复提及,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治国治军,皆要注意防微杜渐,甚至那位谋国之士不惜自称“我李义山并无超标之才,也无卓绝谋略,一生唯谨慎”来警醒徐凤年。
徐凤年突然有些疑惑:既然此人如此洞悉北凉内幕,为何还会使用这种并无切实意义的无聊手段?
这就像桃花剑神与一位二品小宗师交手,明明可以一剑了事,却偏要猫逗耗子耍上一百招,大概那名知根知底的小宗师只会觉得恶心人。
是火上浇油,还是画蛇添足?
徐凤年陷入沉思。
不远处有人眼神闪烁地打招呼道:“小兄弟,你身上咋有血迹?怎么,昨儿在这武当山遇上仇家对头了?”
北凉人秋衣厚重,所以徐凤年脱去袍子后,里边浸染得不多。徐凤年拎着清洗完毕卷成一团的外袍,站起身去往喊话之人那边蹲下,不算太近,隔着四五步远,直接开门见山地轻声笑问道:“可不是,给拾掇得有些惨了。我也不兜圈子,一看大哥就是道上做更夫的,打断一条腿要多少两银子,要是直接往死里打,又是啥价位?如果公道的话,按照老规矩,头道杵我先给一半定金。”
市井更夫巡夜之时,往往会收拾街上垃圾,那么所谓道上的更夫,也就是那种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人物。
那人眼前一亮,没有急于接下这桩从天而降的买卖,仔细打量这个北凉地道口音的年轻人,用中原吴越一带特有官腔说道:“小兄弟,事先说清楚,你的仇家是土条子还是海条子?”
土条子即当地人,地头蛇的意思。而海条子则是外乡人,属于那种过江龙。
徐凤年笑道:“土条子。”
那人顿时皱眉。对付北凉当地人,可远比拿捏人生地不熟的过江龙来得棘手,不由自主地放低声音:“怎么,莫不是那练鹊儿,甚至是这边的海马子?”
练鹊正是离阳朝廷九品官公服官补子所绘图案,海马则是武官官补子,对老百姓而言,那就是破家的县令、灭门的郡守。作为一县父母官的县令,品秩往往是八品九品居多,“练鹊儿”和“海马子”就成了当官和当兵的江湖黑话,都属于绝对不可以轻易招惹的货色。要知道朝廷自那位人屠徐骁开始,就有了把不服管的江湖人的脑袋传首九边的血腥规矩。离阳一统春秋后,尤其是徐骁马踏江湖,整个江湖不得不越发伏低做小,否则掌管铜鱼袋子颁发权柄的太安城刑部尚书,为何私下被称为“江上皇帝,湖里君王”,被江湖人视为庙堂上的武林盟主?
徐凤年缓缓道:“那家伙家里有个祖父当过练鹊儿而已,不过早就去世了,家族在白道上没剩下啥香火情。你想啊,在咱们这儿,练鹊儿算得什么玩意儿,海马子才是大爷,不过那人有个太岁海了的贴身扈从,空手,连把青子也没有,琢磨着该有五品上下的实力。”
那精瘦汉子与身边四名同道中人眼神交会,迅速权衡利弊。他们五人都是京畿南那边刀口舔血惯了的绿林汉子,这趟在北凉结伴而行,交情渐深,加上都是相互知晓根脚的汉子,本就有回到家乡道上后就斩鸡头烧黄纸的意思,也就不忌讳把这桩买卖摊开来商量。听年轻人的意思,那名扈从年岁大,五品实力还算上得了台面,可拳怕少壮棍怕老郎,他们五人把式架子都有些,只要联手,也就是板上钉钉乱拳打死老师傅的结果,可五人都担心在这北凉道上犯事,一旦走露风声,就是板上钉钉给北凉游骑劲弩射成刺猬的下场。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哪,他们多是大手大脚的性子,不过喝了两三次花酒,就彻底囊中羞涩了,这两天巧了,祖坟冒青烟,竟是有幸结识了一位名动京畿南的黑道豪杰,人家也愿意折节而交,那么入庙烧香拜佛,是需要香火的,所以更需要香火钱啊。你与人家光是嘴上说如何久仰大名如何如雷贯耳,有卵用?!
精瘦汉子小心翼翼问道:“他是住在武当山哪座道观?”
这句话就问得极有讲究了。
武当山八十一峰,开峰座数其实不多,还不到三十座,大小道观在这些峰上高高低低。也许武当山道士不讲究修行处的大小高低,可是江湖人讲究啊,这趟参加武当论道,自然是首选借住名气大的山峰和道观,若是都不出名,那就削尖了脑袋往高处住去。
听说好些名门大派为此都生出了嫌隙,只是忌惮北凉官府,才会隐忍不发。
江湖辈分,武林名次,一把把交椅高低前后,在消息灵通的江湖人士心目中,都有一本账。比如徽山大雪坪那边比较江湖脸熟的座上宾,总计五十余人,皆属于非神仙即宗师的名宿大佬,打谁主意都别打到他们身上。接下来一拨人,主要就是有资格进入京城刑部衙门的家伙,这些灰色人物,江湖更惹不起。除了新旧评的那十数个庞然大物,那些能够在一州之地执武林牛耳者的宗门帮派,也需要留心,从帮主宗主,到客卿长老,再到亲传弟子,都要上心。最后一拨人,例如那仗义疏财享誉天下的中原神拳冯宗喜,还有同为散仙之一的辽东紫檀僧,一般都是独自行走江湖,也当清楚记住名号和相貌,以免冲撞冒犯了,否则觉得人家双拳难敌四手,可就不是什么阴沟里翻船,而是活该在大江大浪里淹死了。
徐凤年一脸嫌弃道:“在少游峰那边的一座小道观,还是靠着他祖父是那边的大香客才住进去的,要不然就他那点能耐,早给人挤得卷铺盖滚蛋了。”
精瘦汉子笑眯眯道:“敢问小兄弟是哪条道上混的,跟那人又有什么恩怨啊?”
徐凤年笑了笑:“老哥这可就坏了规矩,天底下的银子可是没有姓氏的。”
自知理亏的精瘦汉子打哈哈道:“银子都姓赵嘛。”
徐凤年笑眯眯伸手指了指青石板,道:“在这儿,得姓徐。”
就在徐凤年很快就可以顺藤摸瓜“随口”聊及那首童谣的时候,一名不速之客打断了他们的聊天。
是那腰佩武德、天宝两柄刀中重器的童山泉,关键是她径直向徐凤年走来,毫不掩饰。
徐凤年倒也没为此恼火,相信武当山上的拂水房谍子也已经知晓此事,就算他们对此不像自己这般重视,他回头亲自打声招呼便是。武当山毕竟仍是北凉的地盘,再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肯花心思还是能够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只要对方心存侥幸,不是做那一锤子买卖,还敢继续稍稍煽风点火的话,拂水房谍子就能让他知道生不如死的滋味。对此,徐凤年不是相当自信,而是足以自负。世人只知北凉铁骑的名头,却很少了解拂水房能够在离阳赵勾和北莽朱魍的夹缝中活下来,并且不断壮大,是何等精锐!只有北凉道高层武将,才知道这位新凉王心中,对北凉谍子死士的敬重,比起凉州关外的白马游弩手还要多!
徐凤年没有起身,抬头笑问道:“童庄主又来悟刀了?”
性子喜静但是刀势尤为雄壮刚烈的金错刀庄主微微一笑,轻轻点头。
只见她脚尖一点,身形轻灵地掠向池中巨石,盘膝而坐,面向瀑布,将双刀横放膝上。
自然而然展露出来的轻功不带烟火气,也就不显得如何高明上乘。
但是年轻女子的宗师气度,一览无余。
精瘦汉子自言自语道:“怎的跟传说中金错刀庄的那位年轻庄主有些相似?也是腰佩双刀,也是……国色天香?又或者是某位仰慕童山泉的中原女侠。”
徐凤年打趣道:“老哥,你觉得我能认识那般高不可攀的武道宗师?”
在寻常江湖好汉的江湖里,别说那大雪坪,就说如金错刀庄这样高高在上的武林圣地,它正门悬挂的匾额写了什么,庄子里那株丰姿冠绝天下的芍药“绿腰肢”,年轻庄主童山泉的两柄佩刀武德、天宝,与某人腰佩绣冬、春雷双刀的品次高低,童山泉与同样出身离阳西南的太白剑宗陈天元,到底是不是神仙眷侣,有没有过一场露水姻缘,甚至是她到底有没有为那位年轻谪仙人珠胎暗结,可都是中原江湖茶余饭后的助兴谈资,足够喝下好几杯酒了。
活在这种江湖的鱼虾,自然带着满满的土腥气。
从不说那与天地山河沾亲带故的天上言语,也做不来一剑光寒中原三十州的壮举。
去武帝城瞻仰过那堵曾经插满天下神兵的高墙,去徽山大雪坪看过鹅毛大雪,去东越剑池见过“山高水深剑气长”七个草书刻字,去幽燕山庄看过龙岩剑炉铸剑,去北凉陵州鱼龙帮附近的酒楼喝过绿蚁酒,去快雪山庄赏过春神湖景……
这些事,就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幸事。
一位途经洗象池的年轻背匣剑客在无意间看到徐凤年后,满脸惊喜。他正是幽燕山庄少庄主张春霖,昨天徽山轩辕青锋摇签的时候,他已经认出当时蹲在邻近摊子啃饼的徐凤年。张春霖昨天回到住处后,是耗尽了一大缸子口水唾沫,才好不容易从武当山一位清字辈老道士那边得知新凉王的准确住处。当年声名狼藉的世子殿下吃饱了撑的跑到武当山练刀,其实山上道士都颇不以为然,根本没谁乐意当回事,又不是未卜先知的长生真人,哪里能想得到如今情景?徐凤年世袭罔替之后,武当山就封了从洗象池去往那栋茅屋的道路,其实也就是在小路上架起围栏。那些年里,大概就只有尚未骑鹤下江南的年轻师叔祖,会经常跑去帮忙打点菜圃,才让那份绿意年年长久,后来徐凤年亲自写信给武当山掌律真人陈繇,恳请山上帮着维持茅屋附近那份清净。武当山就又多竖起了一堵青竹围栏,也仅此而已。
徐凤年伸手招呼道:“小张来了啊。”
张春霖百感交集。第一次见面,当时还是世子殿下的徐凤年满头白发,他误以为是返璞归真童颜永驻的陆地剑仙。第二次相逢,是在西域,也没有怎么深谈,让这位连佩剑都取名为“霜刀”的年轻剑客引为憾事。
张春霖蹲在徐凤年身边,略显局促不安。
徐凤年打趣道:“背着这么多把剑四处逛荡,你是卖剑的啊?”
张春霖赧颜。
很奇怪,兴许是出身铸剑世家的缘故,张春霖对于剑道并无太多执念,更没有那种我一定要独茂于天下剑林的高远志向。江湖百年,剑道宗师层出不穷,张春霖对于李淳罡、邓太阿这些剑仙反而不是特别崇拜,对吴家剑冢和东越剑池也算不上如何神往,反而对那位剑九黄最是仰慕,最大的愿望就是如同那位西蜀老剑客一般,收藏天下名剑入剑匣,只是背着它们行走江湖,就知足。
徐凤年笑问道:“小张,给自己取了绰号没?”
张春霖涨红了脸,使劲摇头。
徐凤年以过来人的身份谆谆教导道:“那一定要趁早取个威风些的名号,要不然莫名其妙给别人安上一个傻啦吧唧的江湖绰号,保管你哭都来不及。这在江湖上是有很多前车之鉴的。比如江南道那个天生白发长臂如猿的剑道高手,剑术其实不差了,可在年轻时候给人称作‘白猴子’以后,就一辈子都没能甩掉,哪怕他每次行侠仗义都要说上一句‘我是白猿神剑某某某’,可别人不管啊,都是一口一个感谢‘白猴子大侠’救命之恩,你说他憋屈不憋屈?还有东南剑州那个响当当的拳法宗师,明明是个混白道的侠客,就因为姓王,排行老八,进入江湖的时候也不知道早点自报名号,结果到最后被人给了个‘王八拳仙’的绰号,王八都成仙了,不是老王八是什么……”
听得茅塞顿开的张春霖如同小鸡啄米,不停点头,深以为然。
那个精瘦汉子正想要打断这个年轻公子哥的碎碎念叨,却被同伴扯了扯袖子。
他转头望去,从同伴眼中得到一个浅显意思。
这家伙,不靠谱!即便这桩生意是真事,而且也不在银子上含糊,可扛不住这么不靠谱的家伙能够守口如瓶啊。
精瘦汉子一想,的确如此。
他叹了口气,仍是有些惋惜,重重咳嗽一声,惹来年轻人的视线。
精瘦汉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兄弟,不凑巧,哥几个突然想起还有急事得办,你那个麻烦恐怕是没法子帮你了,不过买卖不成情意在,老哥多嘴劝你一句,想要以后在江湖上混出名堂,一定要脚踏实地啊!”
徐凤年笑着点头道:“老哥这话在理!”
幽燕山庄的少庄主目瞪口呆。
那五人走后,徐凤年陪着张春霖在洗象池边闲聊片刻,由于来此感悟武道的江湖人物越来越多,徐凤年就率先起身告辞离去。
张春霖虽然还有些意犹未尽,却也算是乘兴而来乘兴而归,只是年轻人不明白恩人为何最后聊到了金错刀庄的那名女当家,他便随口说了句自己的想法。听说那童姓女子天赋极高,练刀更是刻苦异常,可是性情古板,所以他张春霖就算与她相逢,也绝不会投缘。最后张春霖还笑着说美人纵马豪饮最绝色,因此那女庄主哪怕容颜倾城,也算不得真绝色。张春霖说得挺带劲尽兴,年轻藩王临行前也拍了拍他肩膀,语重心长地叮嘱了一句让张春霖一头雾水的话:“江湖说大很大,说小很小,以后见着了童庄主,一定不要这么言语耿直。”
张春霖目送徐凤年离去后,似乎感觉到背后有杀气。
他猛然转身,看到一名独坐巨石的年轻陌生女子,正转头望向自己,然后她微笑道:“金错刀庄,童山泉。见过张公子。”
世人皆言,独占祥符三魁的徽山紫衣之后,女子剑仙,有西楚女帝姜姒,拳法宗师,当属武帝城林鸦,女子刀圣,则是南诏童山泉。
张春霖给雷劈了似的,嘴角抽搐,说不出半个字来。
大概这辈子都不会纵马饮酒的童山泉,缓缓转回头,不再理睬幽燕山庄的少庄主。
徐凤年优哉游哉地回到茅屋前,姜泥就坐在檐下的小板凳上。
徐凤年柔声道:“没事,就是稀里糊涂跟人打了一架,最后还占了天大便宜。”
她眨了眨眼睛。
徐凤年伸出双手,两手空空,笑道:“这种事情可赚不到半颗铜钱。”
她轻声问道:“你什么时候离开武当山?”
徐凤年搬了条凳子坐在她身边:“马上就得走。”
她小声道:“是去清凉山,还是直接去拒北城?”
徐凤年笑道:“拒北城马上建成,很多人都在等我呢,当然是直接去凉州关外。”
她如释重负道:“那我也去!”
徐凤年点头道:“行啊。”
徐凤年随即好奇问道:“今天武当山大莲花峰紫阳宫那边,就要开始论道论武,会有很多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宗师高手出现,你不去看看?”
姜泥没好气道:“他们吵架打架,关我什么事!”
徐凤年忍俊不禁。
姜泥小心翼翼问道:“那么多铜钱搁在这里,会不会遭贼啊?”
徐凤年摇了摇头:“我会跟武当山打声招呼的,只要少了一颗铜钱,下次咱们上山就去紫阳宫那边撒泼打滚。”
姜泥微笑:“你一个人去就够了”。
徐凤年也被自己逗乐,不再言语,安然享受这份难得的悠闲。
姜泥歪了歪脑袋:“那我就只带剑匣了?”
徐凤年嗯了一声,突然说道:“这次咱们怎么气派怎么走,别偷偷摸摸的了,到时候你带我御剑飞行,记得慢些。”
姜泥脸颊微红。
徐凤年牵着她的手站起身,大声笑道:“走,去凉州关外,我带你去看看那幅‘铁骑守边关,如大戟横江’的壮阔画面!”
大凉龙雀剑缓缓飞升,一对年轻男女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大莲花峰。
洪洗象和徐脂虎之后,世间又有一双神仙眷侣。
也正是这一天,有位腰佩双剑的中年男子,将那头陪他走过万里山河的老毛驴,留在了小莲花峰上,与那头老青牛做伴。
有位目盲女琴师,在那个自称“百无一用是苏酥”的年轻男人的不舍视线中,独自缓缓下山。她下山,只为山上的他心安。
有位其貌不扬的矮小汉子,下山之前对一位苗疆女子说了句话:“要是我死了,你就找个英俊男人嫁了。”
有位身旁站有两人的年迈儒士,在崖畔向滔滔云海深深作揖后,直腰朗声道:“晚辈向张圣人辞行!读书人程白霜,不负圣贤书!”
一袭紫衣站在紫阳宫屋脊之上,她高高仰起头,望着渐飞渐远的那对年轻男女,轻轻嗤笑一声。
一位老道士揉着他徒弟的小脑袋,然后对更为年迈的师兄释然笑道:“此生修行,无愧武当。”
一位气质清逸的龙虎山道士在跟武当山道士辞别:“若有机会,再来喝茶。”
一位老人在屋内轻轻拿起佩剑,悬佩妥当后,自言自语道:“我东越剑池,岂能不死一人在关外!”
这一日,邓太阿、轩辕青锋、韦淼、毛舒朗、程白霜、嵇六安、齐仙侠、柴青山、薛宋官、俞兴瑞,十大中原宗师,不约而同地离开武当山,共赴凉州关外!
北凉道陵州,一座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漕运码头。
这座码头在前任刺史徐北枳手上大肆扩建,陵州官场不是没有劳民伤财的怨言,除了码头,还有那些不输离阳甲字规模的巨大粮仓,这位买米刺史在任期间可谓大兴土木,只不过谁不知道徐北枳号称“宠绝北凉”?加上北凉从无言官弹劾的风俗,顶多就是官场文士和将种门庭腹诽罢了,自然没谁乐意去那座清凉山碰钉子了。
大概是徐北枳在陵州的官声实在糟糕,新任刺史常遂到任后的休养生息,让原本做好继续瞎折腾心理准备的整个陵州感到如沐春风,对这位来自上阴学宫圣贤门下的读书人,那是赞不绝口。
今日码头,在两百陵州最精锐轻骑护送下,两辆马车缓缓而至,分别走下两名身穿官服的儒雅男子,他们正是文坛宗师韩谷子的得意弟子、陵州刺史常遂,和当今新凉王的老丈人、刚刚由凉州刺史升任北凉道副经略使的“中原陆擘窠”陆东疆。
陆东疆在短短一年之内坐上北凉道文官第二把交椅,虽说是典型的父凭女贵,但是北凉官场务实,不好虚名,没有离阳朝廷那些是否进士出身、是否担任过翰林院大小黄门郎的繁文缛节。陆东疆如今与宋洞明官职品秩相同,只不过陆东疆分领幽陵两州政务,宋洞明分领凉流两州,有些分庭抗礼的意思,所以前不久有位他们青州陆家子弟在家宴上,说出了那句话:“太安城曾有张庐顾庐之争,咱们北凉如今也有陆庐宋庐格局,更是君子之争,至于那王林泉,满身铜臭的商贾而已,算什么东西?”这句溜须拍马的话里头的两个意思,都让进入北凉后满肚子不合时宜的陆东疆,深以为然。
如今陆东疆对那个心狠女儿陆丞燕虽然还有些芥蒂,可是这般平步青云之后,登高望远,对于眼皮子底下这点糟心事,也就逐渐释怀。陆东疆心知肚明,陆家想要长盛不衰,哪怕陆丞燕当真与陆家决裂,可清凉山那边有没有陆丞燕,陆家在北凉官场的际遇就会截然不同,而陆丞燕能不能坐稳北凉王妃的位置,陆家地位也会随之翻天覆地。
陆东疆最近想着今年春节,是不是邀请女儿女婿回陆家一趟。本就患难与共的一家人嘛,你徐凤年哪怕贵为藩王,可陪咱们一起和和睦睦吃顿年夜饭,总不算过分吧?
与副经略使大人的崭新官服不同,刺史常遂身上那件官服显得老旧褶皱许多,原本白皙的脸庞也变得黝黑,两个人站在一起,年龄更长却养尊处优保养得体的陆东疆,反而要更显年轻。虽说从二品锦鸡官补子和正三品孔雀补子相差不大,两者官身,也都属于离阳当之无愧的封疆大吏,只不过前者已是货真价实的朝堂中枢重臣,后者是牧守一方的权臣,距离前者,仍有一线之隔。不过陆东疆是享誉中原士林多年的清流名士,若是换成其他刺史相伴,他还会拿捏官威架子,对上文坛宗师韩谷子高徒、蜚声朝野的上阴学宫稷上先生,同时又是徐渭熊师兄的常遂,陆东疆自然将其认为同道中人,言谈和煦,十分热络。
陆东疆作为总领陵州幽州政务的副经略使,对离阳漕运一事当然有所耳闻,知道朝廷原本答应在入秋之前保证有一百万石漕粮进入北凉,只是到如今连半数五十万石都不到,先后三拨,零零散散,藏藏掖掖,堪堪四十万石而已。离阳漕运有横竖两线,横线以广陵江为主干,被视为中原腰膂之地的青州襄阳城,是漕粮中转重地,只是谁都没有想到那位年轻藩王赵珣,竟然跟随燕剌王赵炳和蜀王陈芝豹一同造反,并且据说要被推举为新帝,如此一来,赵室朝廷就丧失了大半座靖安道的统辖,漕粮就顺势一拖再拖,陆东疆对此也只能感慨一句流年不利。
常遂陪着陆东疆走到渡口岸边,江水之上船只连绵扎堆,几乎有如履平地之势,码头两岸热火朝天,这让陆东疆有些惊讶。
常遂一语道破天机:“离阳朝廷对外宣称,入秋前供给北凉道五十万石漕粮,其实咱们王爷当时和尚书令齐阳龙说好的是一百万石,事实上,这个秋天在齐阳龙以及桓温几乎算是事必躬亲的督促下,已经有将近八十万石漕粮运入我陵州粮仓,只不过照顾离阳颜面,我们也就对外说只收到了四十万石。”
既然治下辖境“风调雨顺,政事清明”,陆东疆便是一阵惊喜欣慰,只是随即发现身旁这位骤居高位的陵州刺史,心情似乎并不太好。
常遂淡然道:“陆大人刚刚上任,有些事情可能不清楚内幕,离阳朝廷除了允诺入秋之前一百万石漕粮入凉,其实还答应在之后运入两百万石。可是以眼下形势看来,是遥遥无期了。”
陆东疆疑惑道:“中原大乱,靖安道又是叛乱藩王赵珣的辖境,朝廷无力掌控漕粮入凉,也在情理之中吧?”
常遂摇了摇头:“并非如此。靖安道的主要兵力,或者说靖安王府辖下精锐,早就给赵珣消耗殆尽。现任靖安道洪灵枢本就是青党领袖之一,当了那么多年位高权重的太安城吏部侍郎,资历极厚,节度副使马忠贤更是大将军马福禄之子,两人联手,若说入秋之后的后续两百万石漕粮有些变故,无法全部兑现,勉强可算情理之中,可绝不至于连那二十万石都会延期不至北凉。归根结底,是他们与把持离阳漕运二十年的赵室宗亲和京城勋贵,达成了默契,不愿我们北凉白白得到后边的两百万石粮草。要知道两百万石漕粮,意味着在太平盛世也是一大笔分红,何况如今中原战乱,更是可以漫天要价,也许是跟朝廷狮子大开口,说不定也可能是参与叛乱的三位藩王。盛世收藏,乱世金银,金银做什么,还不是买那兵马粮草。”
陆东疆满脸愕然。
常遂突然笑了笑:“想必陆大人来时,也看到主道两侧的那些大小商铺了,其生意兴隆程度,连陵州州城也比不得,就不好奇?”
陆东疆点了点头:“常大人刚才也说盛世收藏乱世黄金,自古而然,乱世将至,本官从凉州赶来之前,就听说如今陵州富豪之家都在贱卖各类古董字画,连许多被视为已经消失湮没在洪嘉北奔那场浩劫中的传世珍稀,都重新现世,为中原惊艳不已,以至于许多闻讯而来的江南道商贾来此低价购入,再返回中原以天价卖出,人人赚得金山银山。常大人,实不相瞒,本官也很是心动啊。”
常遂笑意玩味,缓缓道:“哦?那陆大人可真要去看看。自大奉朝至春秋九国,陆冈的玉器,吕爱水的金器,朱碧山的银器,包治然的犀器,赵良碧的锡器,王小溪的玛瑙器,姜宝云的竹雕器,杨筍的瓷器,人偶得一器物,必珍稀为古玩。如今在北凉陵州这条无名小街,无奇不有,否则时下离阳朝野怎么会皆言‘中原江湖宗师皆至武当山,离阳文人雅士心系陵州城’?”
陆东疆心动了。
脸色微冷的常遂笑着泼冷水打趣道:“只不过那些大小铺子,做生意之前都要先看买家的路引户籍,本地人都只收真金白银,外乡人嘛……不说也罢,恐怕两袖清风的陆大人要失望了。”
陆东疆哈哈笑道:“无妨无妨,本官过过眼也好,收不收入囊中倒是其次。这就如对待那些世间绝色美人,远观亵玩皆是美事。”
常遂便领着副经略使大人就近来到码头边上的一座店铺。
铺子不大,连陵州将种门庭中等宅院的一间书房也比不上,但是陆东疆才跨过门槛,就瞪大眼睛,给震惊得无以复加。
琳琅满目!
陆东疆的鉴赏眼光,何其老辣,快步走向一张古色古香的束腰齐牙条兽腿炕桌,只见上边随意搁置着十几样奇巧物件。陆东疆小心翼翼拿起一只漆木碗,此碗周身作连环方胜纹,深赤色。
堂堂一道副经略使,手指微微颤抖着翻转那只漆木碗。果不其然,陆东疆看到了碗底那浓金填抹的“沆瀣同瓯”四正书阳文!
铺子杂役是个大手大脚的年轻人,看到是两个身穿官服的男子,只不过没瞧见他们的扈从跟随,也就没太上心。在陵州,老百姓习惯了与桀骜不驯的将种子弟打交道,对于比他们还受气的文官老爷,倒是同情得很,谈不上如何忌惮畏惧。再者最近小半年之内,他们这小小一座铺子,也来过许多奇奇怪怪的中原顾客,这名清扫铺子兼任喊价的年轻杂役,也开始觉得自己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物了,就上前几步,从桌上随手扯住一只金壶的纤细壶嘴,高高提起,殷勤笑道:“官老爷,前不久有位上年纪的中原读书人,看上了这件玩意儿,只可惜当时他出不起价儿,就让咱们务必留下,说是他回江南道老家那边运作去了,咱们铺子可没搭理他,官老爷,要不然你掌掌眼,要是喜欢,二十两银子就可以拿走,当然,这是咱们北凉当地人才有的价格,外乡人可不行!”
陆东疆颤巍巍放下那只漆木碗,双手接过这只云龙纹葫芦式金执壶,仔细打量之后,颤声道:“这是货真价实的旧南唐御制之物啊,连眼高于顶的大楚国师李密都对其誉为‘酒水共意气,倾倒一世’!多少银子,二十两?!”
年轻杂役笑眯眯道:“二十两就够了。银票不收,只收现银!”
陆东疆动作僵硬地转头望向常遂:“常大人,身上可有现银?”
常遂摇头道:“不曾携带。”
陆东疆一脸悔恨疼惜,喃喃自语道:“不行,恳请常大人今天找人借我些银子,一千两,不!最少一万两!多多益善!”
常遂笑道:“陆大人不用如此失态,这般物件,这条街上随处都是。不但如此,从这座陵州码头,沿着这条河进入广陵江,直到青州襄阳城,大大小小的漕运码头,皆有这般店铺开设。”
陆东疆猛然惊醒,痛惜道:“这可是王爷的意思?!”
常遂点了点头:“这里头,半数出自清凉山徐家库藏。”
身为半个徐家人的副经略使忍不住跺脚高声道:“败家子!败家子!”
常遂哈哈大笑,竟是就把陆东疆撂在店铺,独自一人离去。
店铺内,陆东疆提起一只白玉碗,举碗映膏烛,皎若冰雪,碗壁上的黄点像数十粒栗子点缀其中,尤为天真可爱。
陆东疆每赏玩一物,都要念叨一声“败家子”。尤其是得知北凉外乡人想要取走看中物品,只能是去搞定负责广陵江漕运的离阳官员,用粮草来换取,亦是相当廉价,许多原本价值连城的案头雅玩,竟然不过是一两百石粮草而已!
陆东疆心头滴血啊。
而陵州刺史常遂回到码头后,站在岸边。
天下人共分徐家。
清凉山千金散尽还复来?不复来!
常遂不知道那位副经略使大人作何想,他只知道自己愿为这样的北凉共生死!
广陵王府春雪楼换了主人,事实上离阳的半壁江山,在那一夜之间都换了主人。
谋划这一切的纳兰右慈,坐在江畔山巅那口胭脂井口上,一只手摊放有十几颗色彩绚烂的广陵道特产雨花石,他一颗一颗拈起,然后陆续丢入井中。
纳兰右慈身边站着沦为阶下囚身份的棠溪剑仙卢白颉,不同于被关入大牢的经略使王雄贵,作为广陵道节度使的卢白颉只要不擅自走出王府,就并无拘束。
卢白颉问道:“纳兰先生找我何事?”
纳兰右慈低头弯腰望向黑漆漆的井口,柔声笑道:“虽然燕剌王府在太安城也有些扎根多年的谍子死士,有些人官身还不低,可终究比不得久在中枢的棠溪先生,我就想知道太安城那边,有资格参加养神殿‘小朝会’的那些离阳重臣,有几人是板荡忠臣,又有几人会在危困之际摇摆不定,有几人与年轻皇帝离心离德?棠溪先生若是愿意直言不讳,我们就能够看人下菜碟,以后太安城也能少些冤魂野鬼。”
哪怕是说着诛心至极的狠辣言语,这位春秋谋士的嗓音也舒缓有度,笑意浅浅,实在是一位让人很难讨厌的风流人物。
卢白颉摇头道:“纳兰先生想多了。”
纳兰右慈一脸“就知如此”的表情,挥挥衣袖潇洒起身,微笑道:“走,带你去一间屋子,是我花了足足三千石大米,才给棠溪先生凑齐的一套书房。”
卢白颉一头雾水,送礼送书房?而那三千石大米又是怎么回事?莫说寸土寸金的太安城,就是自己家乡江南道,寥寥三千石大米折算成银两,又能购置到几件不错的文房用品?
纳兰右慈胸有成竹道:“棠溪先生不妨拭目以待,绝不至于失望!”
卢白颉跟随纳兰右慈来到王府一处幽静别院,穿廊过栋,纳兰右慈推开房门,伸出一只手掌,示意卢白颉先行入屋。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黄花梨木乌纹半桌,因为是矮桌式样,自然并非摆放名贵雅玩的书案,只不过束腰做成蕉叶边,起伏如水波,流动雅致,侧面折枝花鸟,有大奉彩瓷意趣,牙子以下雕龙形角牙,回首上觑,大有神采,上下繁文素质,对比鲜明,别有韵味。更远一些的书桌是一条螭纹长桌,桌上文房四宝,俱是江南道那边任何一座书香门第恨不得供奉起来的传世之宝。
纳兰右慈走到桌旁,双指拈住一只古秀可爱的紫砂壶壶盖,高高提起,壶身竟是不坠,他笑眯眯道:“正是旧东越已经失传的那款天地共春壶,以至于此壶风靡大江南北的当时,饮茶一事就已经退而其次,成了赏家清玩的绝品,如今更是千金难求。没办法,东越文人大多喜好死的时候陪葬一把共春壶,后边洪嘉北奔里毁去太多,稀罕物件,当然是价高难求。棠溪先生是茶道圣手,想来比我更清楚这把壶的不俗。”
卢白颉仅是瞥了一眼茶壶,环顾四周,脸色沉重问道:“这间屋子,所有物件,只用了三千石大米就……”
纳兰右慈哈哈笑道:“放心,绝非广陵道战火如荼才导致各座高门贱卖珍藏,说句难听的,广陵道自二十年前大楚覆灭后,官场上尽是些骤然富贵的得志小人,本就没有几个值钱姓氏了。要不然就是些明哲保身的墙头草,此次春雪楼更换主人,他们也大多见风转舵得很快,不至于需要拿出这些好东西来换取金银大米。”
纳兰右慈突然蹲下身,钻入那张螭纹书桌,然后探出脑袋朝卢白颉招了招手。
卢白颉给这位祸乱祥符的谋士弄蒙了,犹豫片刻,还是依葫芦画瓢钻入书案底下。纳兰右慈在桌子底部用手指一阵摩挲,笑道:“大白天的,不好点燃蜡烛,不过以棠溪剑仙的眼力,应该依旧能够凭借字迹看出此物来历渊源。就是这里!”
卢白颉顺着纳兰右慈的手指抬头望去,只见那里好像有人以匕首刻出六个字,歪歪扭扭,除了些许稚趣,绝无半点大家风范,但是卢白颉震惊当场,六个字意味着三个人,皆有名无姓:凤年、脂虎、龙象!
须知远嫁江南的徐脂虎正是卢白颉的侄媳妇,卢白颉当初在卢家也是最为心疼那名女子的家族长辈,所以卢白颉确认无误,这是徐脂虎的字迹无疑!再者,卢白颉知道在清凉山,徐脂虎和徐渭熊从小就关系平平,所以徐家子女四人,独独少了徐渭熊的名字,更是世人无法作伪的有力旁证!卢白颉甚至能够想象很多年前,那位红衣少女坐在地上,用小刀刻字的俏皮模样。
卢白颉长久沉默,哪怕是在和纳兰右慈离开桌底之后,仍是不愿开口说话。
纳兰右慈一脸捡漏的欢喜神色:“我猜啊,连桌子主人都不知道当年他姐姐曾经在桌底刻字,否则肯定舍不得卖掉。”
卢白颉想到早年那个当面询问自己能否卖他几斤几两仁义道德的年轻人,心情复杂,笑意苦涩道:“他徐家何至于此?纳兰先生之前不是说过,赵珣离开青州之后,根本失去了对靖安道的掌控,如何能够阻止漕粮入凉?而且你们暂时也反常地无意染指靖安道,我起先以为是你们担心兵力太过分散,战线拉伸过长,以防被吴重轩大军一鼓作气挥师南下。现在看来,是你纳兰右慈的意思?故意让北凉与朝廷为此生出龃龉,生怕北凉边军一旦出人意料地打赢第二场凉莽大战,徐家铁骑便仍有余力赶赴中原平叛?!”
纳兰右慈斜靠窗口,玉树临风,玩味道:“否则你以为一个老吏部侍郎温太乙,能够那么顺利返回青州做经略使?朝廷官员不得担任家乡父母官,可是离阳律之一!”
纳兰右慈笑意更浓,啧啧道:“温太乙在京城资历再老,在太安城的官场关系再夯实,也该是去别处破格高升为一道文官领袖。我为了让这家伙出任靖安道经略使,可是在太安城耗费了不少人情,只不过万万没想到啊,离阳朝廷给了我一个天大惊喜,让马福禄之子去靖安道掌管兵马大权。如此一来,在漕粮入凉一事上,文武两大封疆大吏联手给那些国之蛀虫暗中撑腰,这才能够抵挡得住齐阳龙与桓温的施压,要不然换成别人,还真不好说。毕竟两省主官发起火来,那可不是吃素的,剩余两百万石粮草指不定就真要送往北凉陵州了。”
卢白颉一只手掌死死按在桌面上,桌子吱呀作响,可见正在承受棠溪剑仙的磅礴压力。
心情极好的纳兰右慈自顾自笑道:“这天底下只要打仗,就需要粮草,北凉边军也不是那神兵天将,当然也不例外。就算那年轻刺史徐北枳极富先见之明地做了回买米刺史,但仅凭被誉为塞外江南的陵州一地之力,显然仍是不足以让即将迎来第二场凉莽大战的北凉边军毫无后顾之忧,那徐北枳这个北凉转运使怎么办?”
纳兰右慈自问自答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个道理连没读过书的市井百姓都懂,何况是身为离阳赵室最希望拉拢的北凉文臣第一人!于是徐北枳就跑去清凉山跟姓徐的藩王说,你家里银子是不少,可还是不够,你卖家当吧,我来帮你折腾这事儿,你徐凤年眼不见心不烦当个甩手掌柜,刚好凉州关外要建造那座劳民伤财的拒北城,除去服役军户,其他户籍百姓需要的工钱,就从这里头出,而边军打仗的粮草,就跟来咱们陵州买你徐家家当的人身上挣,跟他们开价,不收他们银子,只要粮草。只要他们有本事通过各自私交或是各种渠道,从那些广陵江沿岸的大小漕运官员手上抠出粮草来,甭管用什么方式交割给北凉,买卖都作数!”
纳兰右慈伸手指了指卢白颉手边的一柄折扇:“旧西蜀制扇大家马小官晚年的心血之作,当世仅存两把,一把在离阳皇帝的御书房放着,大概夏日炎炎,也只是看看而已,舍不得暴殄天物地去‘有请清风来’的,还剩一把就在你棠溪先生的手边了。知道买这把扇子用了多少石大米吗?六百。听上去很少对不对?哪怕摊上买家那份打点关系的成本,也是赚到姥姥家了,是不是?不过咱们还真别冤枉那位北凉王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他啊,肚子里那笔账的算法,跟咱们可不太一样。只可惜,你棠溪先生明白那算法,甚至是齐阳龙和桓温这两位一国栋梁都懂,一样没用!”
纳兰右慈来到那张黄花梨乌纹半桌附近,突然踮起脚尖,就那么大伤风雅地一屁股坐在桌上,与站着的卢白颉面面相视,伸出双手:“棠溪先生不是那种只会埋首典籍的古板酸儒,在京城兵部做过尚书大人,虽不是户部一把手,但自然也清楚我中原百姓和边军青壮的一年口粮。虽然各地风土不同贫富有别,稍有偏差,但是大致相当。棠溪先生是江南道豪门子弟,知道富甲天下的你们那儿,食俗奢侈,阔绰门户多达四餐甚至五餐,寻常老百姓亦是能够维持一日三餐,‘两绍三烧要满壶,鲜鱼最贵是黄花’,这句俗语,可是说得连远在南疆的我都艳羡不已啊。”
纳兰右慈轻轻摇晃一只手掌:“反观地贫北凉,即便是陵州百姓,大抵也是一日两餐。夏秋两日素一日小荤,春冬则三日素一日荤,需要干重活的青壮则每人可饮一勺酒,绿蚁酒嘛,是出了名的不贵。如此一来,北凉青壮一年大概消耗十一石米,妇孺口粮减半,若是一户人家以五口人算,因为家中往往必有青壮一人身为关外边军,所以只按仅剩青壮一人在关内的北凉一户,一年便需十六七石米,以徐北枳前两年在陵州的筹粮举措,大致能够保证在三年内,关内百姓的粮食不受战火波及,甚至在危急时刻,还能紧急支援北凉边军五十万石。但这就已经是北凉的极限了,第二场凉莽之战在即,若是打上一年,以边军青壮一人一年十一石粮来算,到明年秋天,那就是需要三百一十万石粮草!”
纳兰右慈轻轻拍打手心,笑道:“可是朝廷如今才送去八十万石粮草,剩余答应的两百二十万石,换成是我去担任原本日进斗金肥得流油的漕粮官员,也没法子转过弯来嘛。再者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平白无故每年要少去整整三百万石粮草的分红,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能忍?何况是给那些北凉蛮子。若是给大柱国顾剑棠坐镇的两辽边军,那也就罢了,捏捏鼻子认命便是,总不好为了钱连前程性命都搭进去。可北凉蛮子不是正在和北莽蛮子狗咬狗吗?咱们拖着便是,他徐家铁骑都自身难保了,还能腾出手来,跟咱们这些隔着老远的漕运官吏较那个劲?”
卢白颉手掌下的那张书案,四条桌腿砰然碎裂!
整张桌面就那么直直地落在地面,那些曾经有价无市如今低贱无比的文人雅玩,四散滚落如鸟兽散。
纳兰右慈置若罔闻,继续笑道:“当然了,狗急了还会跳墙,北凉那边也不只是靠贱卖家当来换取粮草,姓徐的年轻人不是弄了个人多势众的鱼龙帮嘛,就让他们沿着广陵江一路往下开道,带着不计其数的古董珍藏在各地开设商铺。当然这些江湖人拳头也挺硬,据说转运使徐北枳已经放出话来,敢耽误鱼龙帮做那份正当买卖的离阳官府,他就让北凉铁骑亲自去敲开家门讲讲道理。事实上,给先前那一万大雪龙骑军吓破胆子的两岸衙门和当地驻军,还真给这一手震住了,所以,这时候就又需要我纳兰右慈来把水搅浑喽。”
纳兰右慈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笑意灿烂。
卢白颉握紧拳头,死死盯住这名春秋谋士中硕果仅存的人物。
赵长陵,黄龙士,元本溪,李义山,先后都死了。
好像就只剩下这个纳兰右慈活到了最后,好像也笑到了最后。
卢白颉问道:“你纳兰右慈无非是想帮赵炳篡位登基,何至于此?!”
纳兰右慈收敛笑意,双手撑着肌理细腻的黄花梨桌面:“我在北凉那边动用的心思,可一直不比太安城少。”
一向温文尔雅的卢白颉破天荒怒声问道:“你当真不怕离阳北凉鹬蚌相争,唯有北莽渔翁得利?!纳兰右慈,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纳兰右慈全然无所谓卢白颉散发出来的杀意,懒洋洋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然后纳兰右慈转头对房门那边笑道:“你们都退后,棠溪先生只是开玩笑而已。”
卢白颉怒极反笑:“我在跟你纳兰右慈开玩笑?!”
纳兰右慈反问道:“要不然你还真能杀我?”
这位棠溪剑仙顿时颓然,卢白颉从未如此心灰意冷。
无论是当初为了一名女子在英杰辈出的家族中自甘沉寂,还是被离阳皇帝贬谪出太安城,或是在春雪楼沦为阶下囚,生性淡泊的卢白颉都不曾感到如此无奈。
纳兰右慈跳下桌子,轻声讥笑道:“整个中原都会如你这般无奈,你卢白颉只是切身体会到的第一人而已。”
卢白颉默默蹲下身,翻起那张桌面,望着女子早年刻下的字迹,怔怔出神。
纳兰右慈说完最后一句后,缓缓走出屋子,还不忘替那位棠溪先生轻轻关上房门。
那句话是“我倒要看看,那个姓徐的年轻人,要怎么帮你们中原镇守西北国门”!
纳兰右慈走出屋子,离开院子,登上春雪楼顶楼,来到走廊凭栏而立,远眺广陵江。
他喃喃自语道:“醉持酒杯,可吞江南吴越之清风!拂甲而呼,可吸西北秦陇之劲气!”
只是如今,我活在江南,说出这等豪言壮语的你,却早已死在西北。
纳兰右慈抬起头,轻声问道:“李义山,如果你还活着,会不会劝你的那位学生,这西北国门,就别守了?”
就在此时,一个嗓音在纳兰右慈身后响起:“李义山绝对不会说出这句话。”
纳兰右慈没有转头,迅速恢复常色,笑问道:“怎么蜀王也有登高远眺的闲情逸致?”
不速之客陈芝豹淡然道:“吴重轩算个什么东西,丢到北凉边军,连步军副帅都当不上,值得我郑重其事?”
纳兰右慈终于转身,靠着围栏,笑嘻嘻道:“你这句话可别当着赵炳的面儿说,也太打脸了,吴重轩当年与我纳兰右慈,那可是当年燕剌王的左膀右臂。”
陈芝豹讥笑道:“所以你们南疆兵马也就只配在中原内讧了。”
纳兰右慈叹了口气,说道:“陈芝豹啊陈芝豹,你这个只愿意说老实话的脾气,真得改改。”
言下之意,纳兰右慈显然并没有否认陈芝豹,默认了这位昔年北凉都护对南疆精锐大军的轻视。
纳兰右慈笑问道:“离开北凉,你不后悔?”
陈芝豹扯了扯嘴角,连开口说话的欲望都没有了。
纳兰右慈重新转身,望向那条滚滚入海流的广陵江,说道:“铁骑拒北如大戟横江,这是谁说的?”
陈芝豹依然没有说话。
纳兰右慈趴在栏杆上,下巴轻轻搁在双手叠放的手背上:“北凉北凉,谐音悲凉,不吉利。也不知道那个家伙当初怎么就不劝徐骁改改。”
陈芝豹终于冷笑开口:“悲凉?”
他走到纳兰右慈身侧,大笑道:“我北凉铁骑三十万!生可悲凉,死却壮阔!岂是你们中原温柔乡能够明白!”
纳兰右慈轻声道:“你说了‘我北凉’?”
恍然大悟的纳兰右慈哦了一声,自顾自说道:“一日是北凉边军,此生皆是北凉老卒。我明白了,你所作所为,与新凉王徐凤年无关,甚至跟老凉王徐骁也无关。”
纳兰右慈转为单手支撑下巴,一手轻拍栏杆,继续远望:“陈芝豹,你放心,我会帮你让这座中原明白的,当然,这本就是我们能够站在这里说话的前提。”
陈芝豹问道:“你就不怕赵炳赵铸父子杀你?尤其是那赵铸?”
纳兰右慈说了个不太好笑的笑话:“我啊,都快怕死了。”
陈芝豹转身离去,沉声道:“我陈芝豹不问过程,只看结果,你到时候要是做不到,别说赵炳赵铸,我先杀你。”
背对那位白衣兵圣的纳兰右慈语气古井无波道:“咱们俩就与这天下,一起拭目以待吧。”
陪我纳兰右慈一起看看那个天大的笑话,不怎么好笑的笑话。
陵州龙晴郡的百姓,曾经是整个北凉道最自负的一群人,无论是这里走出去的边军士卒还是书生商贾,腰杆都挺得特别直。因为这里是原怀化大将军钟洪武的家乡,而钟洪武担任北凉骑军统帅十数年之久,积威深重,门生故吏遍及北凉,加上钟洪武当年素以护短著称于世,提拔武将更是公然恩泽家乡,所以龙晴郡人氏都自觉高人一等。
在祥符之前,龙晴郡无疑是香饽饽,陵州大小门户的婚嫁对象,都以出身龙晴郡作为首选,只是在钟洪武死后,便是江河日下的惨淡光景了,尤其是原龙晴郡郡守、钟洪武嫡长子钟澄心在升迁进入州城为官后,多次在官衙内毫不遮掩地对家乡官员表露出排斥,更让龙晴郡彻底失去了主心骨。
如此一来,昔年北凉最风光的三个郡,嫁人娶妻龙晴郡,金屋藏娇胭脂郡,求学拜师黄楠郡,就只剩下了其他两郡。就像这次拒北城大兴土木,军户匠户等版籍之外的北凉百姓,只要愿意去凉州关外参与建造,都可以获得一笔不菲的工钱。陵州各地都有贫寒百姓拥入关外,唯独龙晴郡应声者寥寥,这固然与龙晴郡百姓大多家境比较优裕有关,但是这里头那个北凉道路人皆知的心结,更是关键所在。
北凉民风自古彪悍尚武,陵州虽然富饶,但是将种门庭多如牛毛,自然不输凉幽两州。当年在陵州官场翻云覆雨的世子殿下,不管出于何种初衷,最后到底是从根子上铲断了钟家这棵荫庇全郡的参天大树,龙晴郡百姓是既怕又怨,可谓心思复杂,三言两语根本说不清也道不明。
所以当一个龙晴郡郡城内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打算去拒北城讨口饭吃后,街坊邻居都开始唾弃鄙夷起来,尤其是听说这个男人打算让媳妇儿子都迁出北凉后,这可就不只是那些不痛不痒的风言风语了,有人都要当着他的面破口大骂起来,骂得毫不顾忌十多年朝夕相处积攒下来的情面。然后很快就有人翻起了旧账老账,说这个叫陆大远的家伙原本就不是北凉人,是后来娶了他们龙晴郡的女子做媳妇,这才去衙门转了版籍,算是在龙晴郡落地扎根了。这些年他在龙晴郡做杀猪卖肉的屠子,其实一直买卖公道,没赚什么昧良心的银子,只是这次去拒北城,犯了众怒,害得一家四口都成了过街老鼠。也不知是哪个碎嘴的闲汉子,记起了这姓陆的王八蛋在一次喝酒聊天的时候,说漏嘴了,扬言咱们北凉第二场打北莽蛮子胜算不大,这一下子可就炸窝了,陆大远的猪肉铺子,那小百斤的一整头猪,足足三天,愣是一斤半两都没能卖出去,就只好在自家天天炖肉天天过年了。陆大远其间给一位住在街尾孤苦伶仃的孤寡老人送去了一大片最好的里脊肉,竟是给老人直接丢出了大门,性子憨厚的陆大远只是闷不吭声地捡起拿回家。
这一天,家里做好了一大盆香气四溢的炖肉,陆大远蹲在屋槛上望向院门,耐心等着小儿子从私塾回家吃饭。
两个儿子,长子已经年满十六,如今正在黄楠郡一位藏书颇丰的读书人家里游学借住,经常寄信回来报平安。陆大远和媳妇都不识字,以前都是拿着那封家书去小儿子的私塾,跟那位不苟言笑的蒙学先生请教内容,老先生也都会一字一字念给陆大远,然后陆大远回家就跟媳妇说个大概意思。这趟来回,便是陆大远最心满意足的时光。陆大远至今还记得,长子小时候,经常埋怨自己这个当爹的为何不是北凉边军,害得他从小就在同龄人那里抬不起头,后来孩子长大读书以后,越来越有出息,成了远近闻名的小才子,在家里的笑脸和笑声才越来越多。虽说幼子也有类似的抱怨,只是有了那么个能帮自己撑腰长脸的哥哥,对于爹的老实本分没出息,倒也不像哥哥小时候那么憋屈沉闷,一直是个性情开朗喜欢咧嘴大笑的乐天孩童,也就是偶尔听说同窗的孩子说及他们的哪个亲戚在北凉关外立下了战功升了官,才会回到家蹲在院子里唉声叹气,或者是拎起爹给他做出来的木质短刀,满院子疯跑,力气跑没了,气也就消了,该吃饭吃饭,该读书读书。大抵而言,一家四口的日子,是越来越好,至于什么第一场凉莽大战幽州葫芦口内筑起京观,什么凉州虎头城战事惨烈,什么清凉山竖起几十万无名石碑,什么年轻王爷重新获得了大柱国头衔,和他们这个家都没啥关系。
他媳妇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刘先生是不是不愿意帮咱们念那封信?”
陆大远挠挠头,嗯了一声,满脸愧疚。
不漂亮却性情温婉的女子笑了笑,没有说话。
突然一个蒙学稚童哭着鼻子跑进院子,看到一蹲一站的爹娘后,停下脚步,一边抬起胳膊擦拭眼泪,一边伤心欲绝地抽泣道:“我没有你这样的爹!没出息,还没有骨气!我才不要和娘离开北凉!”
陆大远愣了愣。
妇人怒道:“祥竹!娘亲不许你这么和爹说话!”
孩子从来没有见过娘亲发火生气,一下子目瞪口呆,连哭泣都给忘了。
陆大远偷偷扯了扯自己媳妇的袖子,轻声道:“秀儿,别冲孩子发火。”
妇人犹然生气瞪眼道:“没规矩!刘先生教你读书识字,就是教你用来骂人的?!”
孩子越发委屈哀怨,干脆抱头蹲在地上,呜呜咽咽,很是可怜无助。
男人站起身,动作轻柔地将孩子抱回屋子,坐在长凳上后,揉着孩子的小脑袋,笑道:“祥竹,你能这么骂爹,爹其实不生气,反而很高兴。”
孩子胡乱抹了把脸,偷偷瞥了眼坐在桌对面的娘亲,见她依旧沉着脸,孩子便继续闷葫芦,反正街坊邻居都笑话他爹是陆大闷葫芦,他今天当个小葫芦,也只能怪他爹,怪不着他陆祥竹。
男人正要跟媳妇说什么,便听她先柔声道:“大远,你是当家的男人,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不过到了关外,可要记得穿得暖和些,天寒地冻的,到了冬天雪又大,你们要经常干活,终究不是在自己家,随时都能有个遮风躲雨的地儿。对了,棉鞋我帮你多准备三双,别嫌鞋底板厚……”
听着妇人几乎没有尽头的絮絮叨叨,男人没有丝毫不耐烦,一一笑着应声,偶尔低头帮坐在自己怀里端碗吃饭的孩子夹块肉。
孩子终究都是记不住仇的性子,对小打小闹的同龄人尚且如此,何况是对自己的亲生父母。
很快孩子就抬起头气咻咻道:“爹,我可告诉你啊,刘先生告诉我们,按照北凉军律,临阵退缩者,斩!你啊,也幸亏不是咱们边军将士,要不然,哼哼!”
男人哭笑不得,妇人身体前倾,给孩子碗里又夹了一块肉,气笑道:“堵不住你的嘴!每天晚上念书做功课的时候倒是经常打盹,没见你这么有精气神!”
孩子做了个鬼脸,吃着满嘴流油的香喷喷炖肉,扭头望向他爹,一本正经问道:“爹,你晓得北凉军律有多少个‘斩’吗?”
男人问道:“你知道?”
灵慧孩子眼珠子一转:“反正茫茫多!”
北凉徐家治军,向来以严酷名动天下。
据说那位人屠曾在武英殿君臣奏对时,笑言我徐骁一个斗大字不识的大老粗,只会一个最笨的法子,那就是杀人,杀敌不含糊,杀麾下士卒也从不手软,才能有今时今日的兵马。
临阵退缩者,杀!
贪功杀良者,杀!
埋伏起早者,杀!
阵上无故弃刀弃马者,杀!
伍长战死而全伍存活者,全伍斩首!
都尉战死而一尉保全者,全尉斩首!
当然,北凉边军除了这些鲜血淋漓的条条铁律,更有下级有功不赏者,无论主将伍长,军营斩立决!贪墨军饷抚恤者,无论多寡,一律斩立决!
男人听到孩子的话后,哈哈大笑。
孩子突然说道:“爹,我和娘亲去了中原那个叫什么松柏郡的地方后,咱们家有钱买栋更大些的宅子吗?”
中年男人笑道:“这可很难,爹这些年也没攒下多少银子,中原那边可比咱们陵州还要富裕。”
孩子哦了一声,有些失落。
男人继续笑道:“不过你放心,爹到了拒北城那边后,不会忘记给你们寄钱的。”
孩子老气横秋地摇头晃脑道:“先生曰‘子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是谓大丈夫也’!”
男人好奇问道:“什么叫先生曰子曰?给爹说道说道。”
孩子嘿嘿一笑:“就是‘刘先生说张家圣人说过’的意思,这也不懂,爹你真没学问!”
男人欣慰道:“爹没学问没事,你和你哥有学问就好。”
一提到他哥,孩子立即满脸骄傲道:“我比我哥差远啦,连刘先生都说我哥厉害呢!”
男人开怀大笑道:“那还不都是爹的儿子啊?!”
妇人看着这对父子,笑意温柔。
她不懂什么打仗也不懂什么学问,只是凭借着这么多年的柴米油盐酱醋茶,看多了许多人和事,明白一个粗浅道理:有些男人,只会把最狠的话,都说给最亲近的人;但也有些男人,却把最好的脾气都留给自家人。
她的男人,就是后者。
所以不管是十多年来的平平淡淡,还是现在街坊邻里的风言风语,她都不觉得当初嫁给这个男人是嫁错了。
孩子问道:“爹,你以前的家乡在哪儿啊,就是那个松柏郡吗?”
男人点头道:“对,不过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日子不好,家里也没谁了,都快要活不下去了,这才离开的家乡。”
孩子没大没小笑道:“难怪街坊们都说娘亲看上你,真是瞎了眼。”
这次妇人倒是没有生气,只是掩嘴偷笑。
男人就更不会生气了,看了眼自己媳妇:“可不是!”
孩子又忧心忡忡问道:“爹,我哥真要去那个江南道负笈游学啊?那得啥时候才能去松柏郡跟我们碰面哪?”
男人轻声道:“爹也不知道,爹这辈子啊,很小的时候就发誓以后自己的儿子,一定要读上书,总觉得读书人才算有出息,其他做什么事情,不管挣多少钱,都不咋的。爹呢,很早就没了爹娘,只知道往上十几代,都是庄稼汉,所以到了北凉这儿,遇着了祥竹你娘,真的很幸运,要不然如果你和你哥都随爹的话,哪能是读书那块料!”
孩子嘟囔道:“那你还要对娘亲好点儿!”
男人无奈道:“爹就那么点本事,没法子啊。”
妇人眉眼弯弯,男人说他很幸运,她则觉得自己很幸福。
在娘俩带着行李离开龙晴郡城那天,这个男人沿着驿路缓缓回到城内,回到这条小街陋巷。想了想,男人扛着家中仅剩的两条猪腿,先后去了两个地方,一条偷偷放在街尾老人家门口,一条送去了刘先生家。
在这个过程里,男人不知道挨了多少白眼和唾沫。
最后男人回到家中,从床底搬出那只堆满灰尘的木箱子。这只箱子他从不打开,他的媳妇也善解人意地从不去问。
这个在小街上生活了十多年一直沉默寡言的男人,把沉重的木箱搬到院子里,蹲下身,用力抹去灰尘。
男人自言自语道:“两位老伙计,当年你们陪着我刚到北凉没多久,大将军带着我们在北莽打的那场仗,真是憋屈啊。胜而退兵,我和很多人一怒之下就退出了边军,后来才知道是那离阳老皇帝的手段,原来是害怕咱们一口气灭了北莽,他的龙椅就真没的坐了……这些年我也实在没脸面见你们……嘿,至于打仗嘛,我陆大远十四岁投军,第二年担任伍长,十六岁就当上了都尉,十八岁便以一营副将身份跟随大将军赴凉,什么时候怕过?我也就退出边军早,要不然王灵宝、李陌藩这些小兔崽子见着我,不都得夹着尾巴做人?!”
突然,这条街响起了轰鸣的马蹄声,老百姓都有些纳闷。马蹄阵阵响起过后,他们看到有七八个披甲佩刀的精骑,竟是停在了陆大远的家门口。
这让老百姓有些担忧,对于陆大远那外乡孬种,他们骂归骂,可毕竟是十多年的街坊邻居了,陆大远又不是坏人,大家感情深厚着呢,否则他们哪里会当面骂人?
这陆大闷葫芦可千万别是惹恼了官府驻军啊!
精骑为首一人是位四十多岁的魁梧男子,如今是龙晴郡当地驻军的主将,当了十多年的实权骑军都尉!
龙晴郡百姓也许不认识他本人,但都知道此人深得陵州将军韩崂山的器重,据说与那个根正苗红凤字营出身的洪书文,那可都是称兄道弟的!
这以后一个实权校尉或是一州副将,能跑得掉?
这名都尉麾下一位心腹骑卒小声问道:“都尉,这是给谁送行啊,还需要你老人家亲自出面?搁平时,跟钟家走得近的那些个将种人物,都尉你可是瞧上一眼都没心情的,咱们龙晴郡还有这么牛气冲天的家伙?”
都尉冷笑道:“那些绣花枕头,给屋里头那人喂马都不配!”
然后都尉扬扬得意道:“老子我当年,就是给他喂马的!”
这种事情也能拿来吹嘘?
那些骑卒面面相觑。
咱们都尉的脑袋最近是不是给门板夹到了?以前不这样啊,眼高于顶得很!
当那些骑卒好不容易看到那个背负行囊的男人跨出院门后,都有些发愣,也就身材还算结实高大,没看出是个三头六臂的主啊。
都尉迅速翻身下马,然后牵着一匹无人骑乘的战马走上前去,抱拳沉声道:“龙晴郡骑军都尉马云井,参见老副将!”
背着行囊的男人手里还拎着一件用棉布包裹严实的长条物件,瞥了眼这十多年来一直刻意不去打交道的马云井,没好气道:“称呼别人的时候,官职带个副字,你骂人啊?你小子当自己是大将军,在太安城最喜欢跟那些带副字的武将和当二把手的文官打招呼?”
马云井缩了缩脖子,不敢答话。
这个叫陆大远的男人环视四周,挺直腰杆,抱拳道:“这些年,我陆大远感谢诸位照应!”
街道两旁的老百姓都很茫然,手足无措。
陆大远将甲囊悬挂在马鞍一侧,然后娴熟至极地翻身上马。
不管接下来凉州关外这场仗是输是赢,他陆大远都没想活着回到关内陵州。
十多年不披甲不摸刀,不杀个回本怎么行!
马云井轻声提醒道:“北凉老卒,按律可以佩刀上街。”
陆大远挑了挑眉头,终于褪去包裹长条的棉布,露出那把样式老旧的战刀,仔仔细细,悬佩在腰间。
陆大远转头望向不可能跟随自己一起去往关外的马云井:“如果我们打输了,一切不谈。如果打赢了,以后我两个儿子若是还回陵州,你就告诉他们,他们爹虽是个杀猪的,但更是徐家铁骑之一!”
马云井使劲点头,千言万语,只有两个字说出口:“保重!”
陆大远斜眼道:“小兔崽子,当年我就知道数你没出息,果然,到今天才当上个破烂都尉。”
马云井涨红了脸。
陆大远突然摘下那柄战刀,抛给马云井,大笑道:“算了,老子反正都要用新凉刀上阵杀敌,看在当年你喂了那么久马的分上,这一把,送你了!”
马云井如获至宝,这么个汉子,竟是热泪盈眶。
这柄战刀,正是第一代徐家刀!
象征着徐家铁骑在春秋大地上的崛起,象征着徐家铁骑在中原版图的所向披靡。
也正是先有那支徐家老字骑军营,才会有如今的北凉铁骑甲天下!
而这个男人正是出身于徐家老字营之一,满甲营!
头等骑卒,陆大远!
这条街上的老百姓自然不会知道,大将军徐骁在年老之后,还曾多次在清凉山议事厅对满堂文武感慨,当年那个叫陆大远的小子,打仗最凶,跟禄球儿有一拼,真是不孬。
褚禄山就总要叫屈道,可那姓陆的家伙次次都靠往前死命冲啊,从不讲究兵法,肯定还是不如我。
袁左宗便会拆台道,可人家硬是一次都没输过。
人屠便会点头道,对嘛,像我。
然后某位年轻世子殿下就会出言讥讽一番。
在今年入秋前后,许多陆大远这样的徐家老卒,都开始奔赴关外。
而他们,正是北凉铁骑的脊梁。
此时陆大远与马云井共同策马出城,嘴中念念有词。
那些年轻精骑都只听到细碎声音,不太真切。
马云井在把陆大远送到城外驿路上后,目送离去,久久无言。
最终拨转马头之时,马云井也默念道:“我徐家满甲营,侦骑四出游弋,即为撒拨,结营不动为架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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