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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谢西陲大破莽部,褚禄山决意守关

        破空而来的飞剑数目实在是太过巨大,以至于层层叠叠紧密拥簇在一起,很快那隋斜谷就消失在众人视线。除了剑还是剑,年轻北凉王如同使出一手搬山倒海的仙人神通,凭空打造出了一座巍巍然的恢宏剑山。

        在流州边军返回驻地后,各处营帐都气氛凝重。

        两封八百里加急兵文,从怀阳关都护府和拒北城将军藩邸一前一后到达流州青苍城。

        寇江淮拿着两封各自加盖有“北凉都护”“北凉王”的兵文,来到三千骑流州骑军驻地。校武场上,寇江淮大步走上高台,朗声道:“流州骑军都尉乞伏龙冠,出列!”

        年轻武将出列站定,脸色平静。

        就像是战场之上,视死如归。

        寇江淮面无表情地摊开一封兵文,缓缓念道:“流州校尉乞伏龙冠,贪功冒进,致使流州五千骑战死,斩立决!北凉都护,褚禄山!”

        三千流州骑卒人人面露不忍,满脸悲愤。

        寇江淮纹丝不动,眼神冰冷,俯瞰整座校武场。

        被宣判为斩立决的年轻武将却如释重负,红着眼睛,低头抱拳道:“乞伏龙冠,领命!”

        寇江淮嘴角扯了扯,突然笑问道:“北凉都护,在咱们北凉,官够大了吧?比骑军统帅和步军统帅还要大,两位北凉道副节度使更是远远不如,对不对?”

        校武场上所有流民出身的骑卒都一头雾水,尤其是乞伏龙冠。

        寇江淮向前踏出一步,开始念第二封来自拒北城的兵文:“我徐家骑军自成立初期,哪怕营不足甲,不足刀,不足马,依旧是铁骑!凉州骑军老营有六,幽州去年有骑军新营。”

        读到这里,寇江淮略作停顿:“如今流州亦有铁骑成营!准许沙场竖营旗而战!”

        寇江淮攥紧那封兵文,再次向前踏出一步,重重呼出一口气后,沉声道:“流州骑军新立一营,直撞营!乞伏龙冠,由流州骑军都尉贬为直撞营伍长!以伍长身份,统领此营!北凉王,徐凤年!”

        寇江淮望向那名年轻武将,怒喝道:“乞伏龙冠!领命!”

        乞伏龙冠挺直腰杆,微微颤声,竭力喊道:“乞伏龙冠!敢不领命?!”

        北凉军律,北凉铁骑,只要披甲在身,就算遇到大将军,从来不用跪!

        寇江淮收起两封兵文,没来由想起了那场战事中年轻武将的那句无心之语。

        这位流州将军一字一顿咬牙道:“流州铁骑!愿死者,随我死!”

        六珠菩萨在与谢西陲分兵离别之际,曾经问过这位流州副将一个诛心问题:“你就不怕你我二人守住了临瑶、凤翔两镇,却因为两万僧兵没有及时驰援流州战场,导致青苍城失守?”

        当时谢西陲的回答很有意思:有寇江淮在,便不可能。

        北凉边军历来有排外的习惯,步军副帅顾大祖早已在春秋战事中赢得极高名声,可是在凉州关外,始终没有达到应有的高度,背后明摆着有年轻藩王撑腰,也没能改变那种尴尬境况。锦鹧鸪周康就曾在重冢军镇内与他当场撕破脸皮。例如,同为步军副帅,陈云垂若是与凉州左右骑军有事相商,或是需要借调人手,也许根本不用亲至,一封信即可,甚至是天怒人怨地挖骑军墙脚,从袁左宗到何仲忽和周康,恐怕谁都会忍着,最多在见面议事的时候笑骂几句。可是轮到顾大祖,哪怕这位是能够在兵家历史上稳居一席之地的春秋老将,更是被誉为天下形势论鼻祖的兵法宗师,在北凉边军中也绝对不会有此待遇。

        不仅仅是顾大祖,其实年轻一辈的郁鸾刀起先也是境遇不顺,所以只能从流州前往幽州担任骑军将领,而不是直接在凉州边骑攀升。要知道在幽骑打下葫芦口外那一连串战役之前,幽州骑军一向被眼高于顶的凉州边骑嘲讽为绣花骑军,私底下笑话为老帅燕文鸾的闺女,绣绣花还行,打仗绝对不行。

        再到与龙象军做邻居的流州将军寇江淮,第一场凉莽大战过后,龙象军要补充兵源,何仲忽也好,周康也罢,哪怕是从无边关履历的年轻骑军曹嵬,要兵要将,凉州边骑上下虽有怨言,可最后都顺着年轻藩王的意思照办了,唯独官衔为一州将军的寇江淮,虽说整座北凉官场心知肚明,此人是在广陵道战功煊赫的一位不世出兵法天才,到头来,麾下嫡系兵马,十之八九只能流民青壮出身,而且据说在寇江淮好不容易凑出一支万人骑军后,无论是两陇的纤离牧场还是天井牧场,都不太乐意交付给他们优等战马,只是迫于年轻藩王来自清凉山那份措辞严厉的军令,这才没有以次充好敷衍应付。

        寇江淮是如此,其实同为大楚双璧之一的谢西陲也好不到哪里去。在临时升任从三品官职的流州副将之前,协同曹嵬部精骑赶赴密云山口,他当时手下骑军便来历驳杂,大多是西域马贼出身的凤翔、临瑶两镇骑军,加上柴冬笛和刘文豹招徕的两三千骑军,这种杂乱兵马,恐怕连被凉州边骑看不起的幽州骑军都要瞧不上眼。

        这种根深蒂固的习惯能否改变,与新凉王个人威望的高低有一定关系,但关系绝对没有大到朝夕之间就改变。

        而且那位年轻藩王似乎对此拥有近乎自负的自信。

        事实上,无论是已经被何仲忽建言提拔为左骑军第二副帅的郁鸾刀,还是没那么名副其实的流州将军寇江淮,都不曾让北凉失望。

        已经帮助曹嵬拿下密云山口的谢西陲更是如此。

        凤翔军镇在谢西陲带兵入驻之前,本就有两千守城兵马,流民青壮和幽州步卒各半,相比青苍城的低矮城墙,当初大奉王朝显然更为重视能够第一时间增援西域都护府的凤翔军镇,城墙定以中原郡城同等规模,而且相比青苍临瑶两座古代镇,终大奉一朝,与其余两镇长官同为郡守品秩俸禄的凤翔,在得以佩带大奉印绶的属官一事上,多达两百余人,远远超过临瑶青苍的一百二十人。一旦更西边的西域都护府无法控制辖区内的大小四十余国,每逢战乱,落败逃亡的西域贵族必然要经过凤翔军镇,然后才选择是由旧北凉进入中原,或是就此转向东南,前往蜀诏避难。

        所以凤翔军镇的历史,就像它的城墙,比青苍临瑶都要更为厚重。

        如果没有谢西陲的一万僧兵作为主心骨,凤翔军镇面对一万南朝步跋卒的攻城,以及有城外那三千骑军的伺机而动,也许最多就是尽量在城下和城头多放倒一些北莽蛮子的尸体,凤翔注定依然会失守,北凉只能拱手让出这个覆盖小半座西域的战略要点。也许流州大败于黄宋濮部西线大军,凤翔、临瑶的得失并无太大意义,可是只要双方均势僵持不下,两镇握于谁手,便极有可能改变战局。一方是需要为郁鸾刀和曹嵬两支骑军提供大后方,一方是可以以此作为姑塞州集结兵马大力增援黄宋濮。尤其是假如流州骑军侥幸大胜,并且尚有余力突破南朝边关防线,北征姑塞州,那么北凉失去两镇,可以说是致命的失误。

        一万南朝步跋卒的蚁附攻城,堪称悍不畏死,不过由于是胜券在握的一场奇袭,并未携带耽误推进速度的大量辎重粮草和攻城器械,所以即便是被北莽认为攻城之力不输北凉幽州步军和离阳蓟南步卒的步跋卒,也打得很吃力。虽然在步弓互射的过程中,完全没有地理优势的城下步跋卒依然表现出惊人的准头,许多第一次真正参与战事的流民青壮,哪怕事先被提醒在两轮箭矢间隙不要露头观望,许多尸体仍是只能被拖下走马道。在谢西陲最大程度不动用烂陀山僧兵的前提下,一拨拨手持盾牌、口衔莽刀的敢死士数次攻上城头,然后一次次被幽州步卒和流民青壮拼死杀退。

        从晌午时分至黄昏暮色,步跋卒付出了将近两千条人命,竟有大半死在城头之上,然后被摔下城头。

        在这期间,谢西陲仅是让人人健壮雄武的僧兵参与协防两次,两次而已。

        夜战自然不利于攻城一方,步跋卒在尝试了一次之后就放弃了。

        多次攻上城头,却无法攻破,就像江湖宗师只有一线之隔便可破境,自然不会就此放弃。

        第二天,注定是一场更为惨烈的攻守战。

        守城一方,极为沉默。

        人人望向那些烂陀山僧兵,尤其是那名面无表情的年轻主将,眼神中都有悲愤。

        不是他们如何怕死,而是只要那个姓谢的年轻人愿意抽出一千人来到城头第一线,他们就可以少死很多人。

        哪怕只有五百人也好!

        所以当第二天清晨时分,北莽蛮子吹响攻城号角,从幽州步军离开担任凤翔军镇守将的一名将领,对谢西陲说了一句话后,那位已经在昨日被流矢射穿肩头的中年人,便又一次亲自抽刀赶赴战场。

        他是笑着撂下的那句话。

        “谢大将军,你放宽心便是,大可端板凳高坐城头,且看我北凉边军如何退敌!”

        在中原那边的离阳军伍,是个校尉或是个杂号将军,都可能被别人吹嘘拍马为“大将军”。

        可在北凉,只有老凉王徐骁一人担此殊荣,骑步两军袁左宗和燕文鸾不能,新旧两任北凉都护陈芝豹和褚禄山也不能。

        除了那支曾经在关外一起并肩作战的幽州骑军,新凉王徐凤年至今都极少被尊称为大将军,更多的仅是一声王爷而已。

        所以谢西陲被带着姓氏“尊称”为大将军,绝对不是什么好意。

        作为流州副将以及凤翔、临瑶两镇的直辖将领,谢西陲对于这种冒犯,好像完全不以为意,始终面沉如水,目送那名武将大步离去。

        整整一天,步跋卒又在异乡多出两千多孤魂野鬼。

        一万步跋卒统领在和骑将商议过后,开始撤兵。

        两千北凉边关守城步卒,只剩下六百人。

        差一点战死城头的那名守城主将在被一名僧兵蛮横拖下下马道后,吐了一口血水,朝流州副将那个方向大声骂道:“干你娘的谢西陲!”

        剩下六百人,除去不足一百幽州老卒,其余皆是流民青壮。

        双方都对那个从头到尾不动如山的年轻人充满了仇视。

        在北莽将退未退之际,谢西陲就已经下令道:“僧兵随我出城,不计代价,最少缠住他们三个时辰。”

        这种战时袖手旁观却在战后收尾捞取功劳的行为,在军法如山的北凉边关,已经二十年不曾见到一次。

        谢西陲没有解释一个字。

        那名救下守城武将的烂陀山中年僧人,在跟随谢西陲走下城头的时候,犹豫片刻,终于还是问道:“谢将军,要不要通知临瑶军镇那边?连同那拨步跋卒一并吃下?”

        这位武僧在烂陀山也是拔尖人物,无论佛法还是修为,都十分出彩。

        一法通万法通。

        通过那尊女子菩萨临行前的密语,他已经得知郁鸾刀部骑军将会紧急掉头,配合他们堵截步跋卒。

        只是不知为何,谢西陲摇头道:“不用。”

        僧人百思不得其解,却也没有多话。

        毕竟谢西陲才是主将。

        中年僧人已经切身体会到北凉军律的可怕之处。

        不管两千守城步卒如何心怀不满,不管谢西陲如何近在咫尺地袖手旁观,依然人人慷慨赴死!

        他只是满肚子狐疑,只听说过自古沙场武将,除了历史上害怕自己功高震主的寥寥一小撮人,便只有嫌弃战功不够大的,这个姓谢的年轻人,倒是古怪得很。

        谢西陲在率领僧兵出城后,转头望了一眼凤翔军镇满目疮痍的城头,喃喃自语。

        “流民流民,流州之民,流放之民……李先生,用兵心狠至此,用兵奇绝至此……二十年前一场纸上谈兵,犹然胜过我们如今奋然厮杀。”

        北莽中线大军的马蹄声已经出现在虎头城以南地带,直扑怀阳关和茯苓、柳芽两镇一线,慕容宝鼎部马栏子更是远至重冢军镇,在凉州白马游弩手转入流州之后,这些远远不如乌鸦栏子的北莽斥候肆意游弋四方。

        坐镇北莽中军的两位大将军,正是董卓和没有参与第一场凉莽大战的橘子州持节令慕容宝鼎。不知为何,原本担负攻打怀阳关任务的慕容宝鼎部,临时转为围困茯苓、柳芽两镇。董卓亲自率军前往北凉都护府所在的怀阳关,虽然有意气用事的嫌疑,但是北莽王庭和西京两座庙堂都没有任何异议。原因很简单,一来董卓的小舅子突兀战死于龙眼儿平原,没谁愿意在这个关口跟睚眦必报的董胖子较劲,二来怀阳关是北凉关外唯一以险隘著称于世之地,是当之无愧的雄关天险,可谓易守极易,难攻极难。

        慕容宝鼎麾下嫡系虽有两万步军,可是这位皇亲国戚显然没信心用两万人马,就攻下驻军不下三万北凉边军的怀阳关,一旦动用他那支北莽一等一的精骑去攻城,且不说这种行径是不是暴殄天物,就只说慕容宝鼎能不心疼?这支人数不过三万的冬雷精骑,其甲胄之好、战马之优、战力之高,素来傲视南朝边关。

        当初北莽皇帝亲自主持西京议事,决意让慕容宝鼎部攻打怀阳关,与老妇人姓氏相同的橘子州持节令差点就要当场发火,之后洪敬岩与董卓的小舅子耶律楚材同时死于虎头城北那场斥候之战,柔然铁骑一下子群龙无首,慕容宝鼎得以吸纳足足三万柔然骑军,这才稍稍释怀。这中间未尝没有北莽皇帝的补偿意思,否则慕容宝鼎想要跟公认喜欢吃独食的董卓、在北庭根基深厚的宝瓶州持节令王勇争抢,还要与那么多盯着柔然铁骑这么块从天上掉下来的大肥肉,眼珠子都已经发红的草原大悉剔掰手腕,慕容宝鼎就算能够分一杯羹,至多也就是撑死了将四五千骑收入囊中。所以当慕容宝鼎占了天大便宜后,董胖子竟然主动要求攻打怀阳关,这让整个草原都艳羡橘子州持节令的狗屎运,简直就是睡了天底下头号花魁,完事后正心疼花酒钱呢,结果就有人傻乎乎凑上来帮忙提上裤子,还说这笔账已经结了。

        北莽最年轻的大将军董卓和北凉都护褚禄山,并称“北董南褚”,这两人的恩恩怨怨,不仅仅是名动凉莽,连中原官场都素有耳闻。

        如果没有董卓这名兵法天才的横空出世,也许徐家骑军当年就已经势如破竹地攻破草原北庭,让本就岌岌可危的篡位女帝沦为离阳赵室的阶下囚。董卓唯一的败仗,正是拜褚禄山所赐,褚禄山的八千曳落河铁骑,也正是在那一场截杀战里大放异彩。先前双方各自奔袭四百里,董卓部骑军本已彻底脱离离阳骑军包围圈,仍是被擅自出击的褚禄山死死咬住,最终一头撞上,死伤惨重。双方谈不上胜负,只是董卓身受重创,曾被褚禄山一枪捅落下马。

        中原一直传言褚禄山当时对被人匆忙救走的年轻北莽将军撂下一句话,也正是这句话让北凉铁骑饱受诟病:“天下骑军只分两种,不是你们草原骑军和中原骑军,而是我们徐家铁骑和其他所有骑军!”

        龙眼儿平原,当初临时担任乌鸦栏子主将的耶律楚材战死处。

        一位身材异常壮硕却无臃肿感觉的北莽武将蹲下身,上下牙齿轻轻习惯性相互敲击,眯眼望向南方。

        他身边站着一个哭得稀里哗啦的小女孩,那匹通体雪白的神骏马驹不知所措地围绕女孩打转,时不时用马头触碰小主人。

        两名身披缟素的年轻女子,一人佩剑而立,容颜绝美,气质清冷,另一位气质雍容,她手捧骨灰,一把把抓起,一把把撒落在天地间。

        她们分别是北莽提兵山第五貉的独女第五狐,以及耶律楚材的姐姐、金枝玉叶的北莽郡主。

        第五貉死在新凉王手上,耶律楚材死在年轻藩王曾经亲至的这处凉州关外战场。都与那个姓徐的年轻藩王有着直接关系。

        名叫陶满武的小女孩,虽然年龄不大,如今身段宛如嫩柳抽条,依稀可见美人坯子,而她的父亲叫陶潜稚,退出姑塞州边军后前往龙腰州留下城担任城牧,暴毙于几年前一个黄纸飘飘的清明节。

        陶潜稚与董卓是可换生死的边军袍泽,尤其两人是初入军伍时的袍泽,情谊自然更重。所以在陶潜稚死后,陶满武就成了以冷血铁腕享誉南朝的董卓的心肝,这个胖子甚至直截了当地跟他的两位媳妇说过,就算以后有了亲儿子亲闺女,自己也绝对不会对他们像对小满武那么亲。

        那个总喜欢抱起她后拿胡子扎她脸颊的小舅舅,那个最喜欢开玩笑说等她长大后就要娶她做小媳妇,虽然当时总是白眼他,可心底一直很喜欢的年轻长辈,对陶满武来说,就是世上最亲的亲人,所以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不用客气。

        陶满武亲眼看着那位姓耶律的婶婶抛撒骨灰,哭得眼眶红肿,泣不成声,只好用双手死死捂住嘴巴,生怕自己没尽头的哭声,让本就很伤心的叔叔婶婶更加烦心。

        似乎是意识到小丫头的哭声小了,身披铁甲外罩缟素的胖子转过头,看到小满武的可怜模样后,动作轻柔地扯开她的纤细双手,嗓音沙哑道:“没事,想哭就哭,天底下的女子,其他事情不好说,想哭总还是能哭的。”

        这位在北莽名声显赫不输军神拓跋菩萨的武将,哪怕是蹲着,也能够与小女孩平视,很难想象这位曾以短短二十年戎马生涯便官至南院大王的雄伟男人,会流露出这般温柔的神色。

        那位北莽郡主撒完一坛骨灰,高高举起手臂,随手向远处丢出骨灰坛,任由那只出自中原遗民之手的质朴陶坛砰然碎裂。

        第五狐的眼皮悄然颤抖。

        北莽郡主转头望向自己的男人,语气淡漠道:“仇,你作为耶律楚材的姐夫,又是我大莽王朝的南征第一人,肯定得报。”

        第五狐皱了皱眉头,却没有说话。

        董卓揉了揉陶满武的脑袋,沉声道:“这是当然!当年娶你的时候,答应过你,只要我这个小舅子没有当上南朝第四位大将军,他就一定不会战死沙场,是我董卓失信在前,亲兄弟明算账,夫妻之间也是如此,这个仇就从怀阳关开始报!我一笔一笔跟那个姓徐的算。”

        她转头北望遥远的家乡,轻声道:“不过,董卓你作为我的丈夫,也不能死。”

        董卓咧嘴一笑,双手撑在膝盖上,缓缓站起身:“北凉铁骑号称甲天下,可要我死,还真不容易。”

        她惨然一笑,呢喃道:“你已经失信一次,千万别有第二次。到时候,我就算想找个人骂,又能找谁?”

        她的家族在草原王庭那边的势力盘根交错,董卓之所以能够打乱离阳北征大军的部署,当时麾下那支精锐骑军,便是她嫁给这个男人的嫁妆之一。这些年董卓在南朝庙堂平步青云,一鼓作气直至登顶,更少不了她家族的推波助澜。董家步骑两军的战力皆是北莽南朝当之无愧的第一,整整将近十五万私军,董卓怎么养得起?尤其是早期,还是靠她的嫁妆支撑。反观她的弟弟耶律楚材,作为嫡长孙,板上钉钉的未来顶梁柱,离开耶律、慕容两姓少年子弟都必须参加的王帐怯薛卫之后,非要进入那个姐夫军中,也非要从一名普通什长做起,结果投军小二十年,到死还只是个比兵权介于千夫长和万夫长之间的将军,不上不下,换成任何一支南朝边军,谁敢如此不知死活地雪藏打压耶律楚材?

        她犹豫了一下,面容凄苦地自言自语道:“经历过那场葫芦口战役后,他被你下令率领骑军驰援杨元赞,我就很担心这个一根筋的安危,所以背着你,我成功说服了有着同样忧虑的父亲,打算出力让他进入两支王帐铁骑之一,担任耶律重骑军的主将。可是到最后,父亲那边的运作已经有了眉目,耶律楚材这个王八蛋却死活不答应,说要是硬把他从姐夫身边挪开,那就离家出走,干脆脱下甲胄,一人一骑去中原江湖逛荡去。”

        董卓双手握拳:“这件事,我现在才知道。”

        董卓举目远眺:“但假如我早就知道,又如果耶律楚材答应你们,我肯定不拦着,可如果他不愿意离开,我也不会劝他。”

        董卓继续道:“我董家军的儿郎,是整座草原最紧俏的百金之士,没有谁担心前程,只要自己想挪窝,最少官升一级。但是这么多年,只有一场场大仗苦仗后,外人削尖了脑袋进入我董家军,以身为董家军士卒为荣。从没有谁选择离开这支兵马……”

        董卓突然笑了笑,改口道:“我说错了,其实有,而且很多!就像我这个小舅子,战死。”

        董家儿郎马上刀马上矛,死马背死马旁。家中小娘莫要哭断肠,家中小儿再做董家郎!

        她突然走向他,对着他的胸口狠狠一捶,到头来,皮糙肉厚且披挂铁甲的董卓没什么感觉,她的拳头却已经瞬间红肿。

        在这之后,她不哭不闹,深呼吸一口气,柔声道:“别死在怀阳关,别死在拒北城,真要死,就死在距离草原最遥远的中原南海之滨,我才能眼不见心不烦。”

        董卓咧嘴道:“好嘞!”

        她转身离去:“我这就回北庭,你别送了。”

        大概是与小女孩陶满武一样,这位曾经小小年纪就扬言“只恨不是男儿身,否则必是万户侯”的坚毅女子,这位凭借此语便让北莽女帝开怀大笑连说三个好字的北莽郡主,同样不敢当面哭出声。

        等到她独自走远,第五狐这才忧心忡忡道:“你为什么偏偏要啃怀阳关这块没丁点儿肉的硬骨头,留给慕容宝鼎去头疼不好吗?”

        董卓自嘲道:“硬仗死仗,总要有人来打,我们那位皇帝陛下剩下的家底,如果还想要在中原版图有所作为,就不能再打第一场凉莽大战那样的儿戏仗。草原儿郎,到底不是年年春又生的水草,割过一茬又有一茬。如今草原大小悉剔都伤了元气,北庭一旦再得寸进尺,恐怕就要内讧了。那么大个烂摊子,神仙也补救不了,到时候吃苦头的还是我董卓,白白让北凉边军坐收渔翁之利,立下不世之功。”

        董卓南望,视线尽头,是那座被他亲自攻破后毁坏不堪的虎头城,再往南,就是坐拥天险地利的怀阳关。说来可笑,草原百万大军,跟北凉打了二十年仗,老人屠在世的时候,南朝边军连见到虎头城的次数都屈指可数,直到人屠徐骁死后,他董卓终于大权在握,北莽的马蹄才踩在了往南一些的地面上,但也仅是推进了一些而已。可如今,北凉郁鸾刀部的一万轻骑在继早年大雪龙骑军之后,又一次深入南朝腹地,视姑塞州大小军镇要塞如无物。

        董卓伸手指向南方,对这位小媳妇说道:“在怀阳关那座都护府里头,坐着个比我还要胖的胖子,据说离阳朝廷一直宣称我与褚胖子之间的那场仗末尾,这位人屠义子说了那么一句大逆不道的豪言壮语,说是天下骑军,只分徐家铁骑和其他所有骑军。其实真相不是这样的,只不过北凉边军何其自负,欣然接受了离阳文官的泼脏水,反而视为夸赞。”

        董卓没有收回手臂,一直指向南方,笑容阴沉,缓缓道:“褚禄山当时的确撂下些话,我记得那个家伙当时高坐马背,用铁枪枪尖指向我,大笑道:‘听说你小子叫董卓?我义父出于某些顾虑,不好全力出手,所以陈芝豹和袁左宗都懒得陪你耍,我褚禄山实在闲来无事憋得慌,这才跑过来跟你过过招,否则就凭你这么点能耐,加上你手头这点稀烂兵马……’”

        董卓长久没有言语。

        第五狐好奇问道:“下文呢?”

        董卓收回手,讪讪然道:“然后身负重伤的我就昏厥过去了。”

        似乎是觉得有些丢人现眼,董卓低头对小丫头陶满武做了个鬼脸。

        满脸泪水的小丫头使劲攥紧董卓的手腕,没有被逗乐,倒是越发泫然欲泣。

        小女孩抬起头,哽咽道:“董叔叔,你别死!”

        在这个身世坎坷的孩子心目中,自己就像市井传闻的那种扫把星,总是害死最亲近的人,从父亲陶潜稚到耶律楚材,接下来是谁?

        所以她很怕。

        董卓蹲下身,伸出那只摸惯了刀杀惯了人、布满老茧的大手,帮小女孩擦拭泪水:“小满武,别哭,董叔叔这种坏人,最长命了,阎王爷都不乐意收。”

        一听到这句话,小丫头泪水更多了。

        因为在她心目中,除了爹之外,董叔叔一直是天底下并列第二好的好人。

        而那个曾经被她视为第一好的家伙,如今只能悄悄降为第二了。

        董卓不知道如何劝,就让她骑在自己肩膀上,站起身后一起望向南边,董卓轻声道:“放心,董叔叔会带你去见他最后一面的。”

        陶满武把小脑袋搁在董卓的大脑袋上。

        董卓轻声问道:“小满武,那支歌谣怎么哼来着,董叔叔总是记不住词儿,你小舅舅以前总在我跟前唱来着,给他唱得难听死了。小满武,要不你最后教他一次?”

        小女孩重重嗯了一声,只是泪水太多哭意太多,她没有马上开口。

        董卓也不急,没来由记起一段经文,这位杀人如麻的北莽大将军,双手合十,低头虔诚默念道:“自皈依佛,不受一切轮回苦。自皈依法,得享十方三世福。自皈依僧,不堕往生诸恶道……”

        与此同时,陶满武犹显稚嫩的嗓音也在董卓头顶轻灵响起。

        青草明年生,大雁去又回。春风今年吹,公子归不归?青石板青草绿,青石桥上青衣郎,哼着金陵调。

        谁家女儿低头笑?

        黄叶今年落,一岁又一岁。秋风明年起,娘子在不在?黄河流黄花黄,黄河城里黄花娘,扑着黄蝶翘。

        谁家儿郎刀在鞘?

        战刀犹在鞘。

        公子已不归。

        对凉莽双方很多活着的人来说,皆是如此。

        只不过可能在中原眼中,三位藩王的联袂起兵造反,他们的战火似乎来得无缘无故,只是那些北凉蛮子和北莽蛮子,那里的死人,就死得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龙眼儿平原的黄沙大地之上,依然背着小满武的胖子放下原本合十的双手,沉声道:“褚禄山,你既然一心求死,那我就大大方方收下你那三百斤肉了!”

        控扼南下要道的怀阳关分内外城,依山而建,整体地势往南递增,尤其内城建造在山崖之上,城墙皆由条石垒成。当年北凉倾力打造西北关外第一雄城虎头城,所用石料大半取自陵州沧浪山,事后发现尚且余下巨石十之三四,便一口气全部南移到当时远未达到如今规模的怀阳关,经过十多年的不断加固累积,囤积了大量的器械粮草,只要外城不丢,水源也无忧。怀阳关除了战略意义输给虎头城,难以攻破的程度,其实已经超过那座拒北城建成之前的离阳边关第一城。

        所以当初褚禄山执意要将都护府设在远离凉州城的怀阳关时,徐凤年没有太多异议。但是在支离破碎的虎头城失去防御意义后,徐凤年和清凉山都要求褚禄山退回拒北城,但是褚禄山依旧执意死守怀阳关第一线。

        很难想象,这个有过千骑开蜀壮举的人屠义子,率领过八千曳落河铁骑的悍将,在北凉扎根后,却一直官品低下而无所怨,一心过着那种纸醉金迷的荒废生活,自称喜醇酒、喜美妇、喜华服、喜大马、喜名帖、喜奇卉、喜优游。

        一跃成为北凉都护后,又摇身一变,在贫瘠荒凉的关外,纹丝不动了。

        大概在老人屠徐骁死后,当今世上,就没有谁能够真正看得透这个大奸大恶的胖子了。

        怀阳关内城的城楼之上,一个臃肿如小山的胖子双手扶在箭垛之上,沉默不言。

        仇家遍天下,知己无一人。

        他揉了揉自己的脖子,笑眯眯道:“真是一颗大好头颅。”

        天高地阔,大云低垂,夕阳西下,晚霞尤其绚烂。

        向北疾驰的不足百骑,头顶就像覆着一幅最华美的鲜艳蜀锦。

        当这支马队临近重冢军镇时,依稀有三三两两的北莽马栏子停马高坡,掂量一番双方悬殊的人数后,最终都没有冲杀而来。

        之前凉州游弩手是真的把北莽马栏子打怕了,不但三支精锐斥候几乎全军覆没,连柔然铁骑共主洪敬岩和那位皇亲国戚耶律楚材,两员大将也都战死沙场。虽说南朝边关已经获悉全部游弩手都转入流州战场,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委实是不敢掉以轻心,北莽南征主将之一的橘子州持节令慕容宝鼎,更是严令麾下马栏子,遇敌则撤,不计不战而退之罪,擅自缠斗者,一伍马栏子死伤一人,事后伍长斩立决,一标马栏子死三人以上,伍长标长皆斩!

        并未披挂北凉边军铁甲的一百余骑,也没有理睬那一拨拨闻腥而来又悻然撤退的橘子州斥候,一路北上,马不停蹄,也没有进入重冢军镇的意思,沿着那座军镇外围继续向北。

        这支两骑并肩做一字长蛇阵向北推进的古怪骑军队列中,约莫八十余骑皆负剑策马,显然不是绝不会擅自摘刀的北凉边军。有一骑快马加鞭,来到前方唯一腰佩凉刀的骑士身侧,有些懊恼道:“姓徐的,蚊子腿也是肉啊,这一路断断续续遇上了八九拨北莽马栏子,要是你准许我们出手,怎么也该宰掉四五十骑,咋的?你们清凉山果真已经穷到砸锅卖铁,也付不起这点战功的赏银了?退一万步说,银子先欠着,杀他个四五十名北莽斥候,你们关外凉州骑军说不定就能少死些人,你这北凉王是怎么当的?!”

        徐凤年目不斜视,继续眺望北方,没有放缓战马奔速,耐心解释道:“董卓部大军马上就要攻打怀阳关,在这里耽搁片刻,可能北凉就要……”

        吴家剑冢当代剑冠吴六鼎打断年轻藩王的言语,大大咧咧没好气道:“就算你早些到达怀阳关,难道还能把整座关隘都给搬到拒北城不成?怀阳关和都护府都没长脚,跑不掉的,说到底你就是当上武评大宗师以后,架子大了,瞧不上眼那些马栏子,眼睛里只有拓跋菩萨、洪敬岩之流,否则就不乐意出手是吧?”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有一骑吴家剑士阴阳怪气道:“宗师就该有宗师的风范,王爷眼高于顶,自有他的底气,有何不妥?一位陆地神仙,跺跺脚踩死几百几千蝼蚁,也不嫌脏了鞋底板?”

        吴六鼎翻了个白眼,懒得跟身后那尊凶獠一般见识。没法子,哪怕是在一座家学即天下剑学的吴家剑冢里,当年也唯有老祖宗能够稍稍镇压那位竺魔头,他吴六鼎不管如何自负将来肯定能够成为剑术第一人,仍是不得不承认,自己如今与竺煌相比,无论是修为还是造诣,还有些差距。吴家先祖早就订立下一条家规,剑气长短,决定道理大小。吴六鼎虽然脸皮不薄,倒也不至于去与竺煌逞口舌之争。

        不过若是背负古剑素王的翠花愿意联手的话,吴六鼎还真有信心把竺魔头打成竺猪头。只可惜翠花作为剑侍,按照吴家八百年雷打不动的古板规矩,绝不可参与剑冠与其他江湖人的比试,说句难听的话,剑侍就是专门给剑冠收尸之人。

        徐凤年微笑着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解释什么。

        有些北凉自家事,跟这些先祖留有遗训“不求连城璧,但求杀人剑”的吴家枯剑士说,鸡同鸭讲,说不通。

        徐凤年的心情远比表面更为沉重。

        褚禄山拒绝离开怀阳关,只给了拒北城一句话。

        “我褚禄山在不在怀阳关,凉州关外战场的形势,就是两个样。”

        徐凤年知道言下之意,但是他仍然希望最后争取一次,当面去争取。

        不以三十万北凉铁骑主人的藩王身份,不是去见北凉都护,而是只以徐骁嫡长子的身份,去见人屠的义子禄球儿。

        之所以如此马不停蹄,是因为徐凤年无比清楚,一旦等到董卓亲自出现在怀阳关城外,那么褚禄山就更不会离开,他徐凤年总不能直截了当把褚禄山打晕了绑回拒北城,那样毫无意义。

        至于为何他没有撇下吴家剑冢八十骑,单独赶赴怀阳关,这里头就有些复杂了。

        世事千万般,心安最难求。

        越是临近怀阳关道路艰辛崎岖的南方入口,不光是年轻藩王身边一脸百无聊赖模样的吴六鼎,不仅是时不时就偷偷打量年轻藩王背影的胭脂评美人纳兰怀瑜,就连翠花这种剑心纯粹达到灵犀境界的女子,也察觉到徐凤年的异样情绪。

        怀阳关被誉为凉州关外第一险隘,南口狭窄逼仄山路的蜿蜒崎岖功不可没,这就使得这座关隘没有后顾之忧。

        可能是意识到自己的心境出现问题,徐凤年突然转头望向吴六鼎笑问道:“听说你们吴家在这二十年里,你们老祖宗评点过剑冢剑士,除了邓太阿天生杀气最盛,还有就是竺煌杀心最重,翠花杀意最深。那你吴六鼎作为剑冠?”

        吴六鼎一脸不要脸道:“我啊,明摆着根骨最好天赋最高嘛!”

        坐在马背上双臂环胸的竺煌嗤之以鼻,很不客气地讥笑出声。

        徐凤年笑道:“吴六鼎,你别欺负我没见过世面,不说别的,天然剑坯我也见好几位了,观音宗的卖炭妞和太白剑宗的陈天元,根骨比你可都要胜出一筹。”

        吴六鼎哦了一声,一脸无所谓道:“我还有天赋最高,怕什么。老祖宗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说过我这种百年不遇的剑道天才,剑道攀升,不可以常理论,根本不讲究什么循序渐进。”

        徐凤年啧啧而笑。

        吴六鼎瞪了眼年轻藩王,一本正经道:“姓徐的,你想啊,当年你我在大江上初次相逢,我是什么境界?马马虎虎的伪指玄而已,可那会儿我就已经以剑冠身份闯荡江湖,你觉得是靠什么?”

        徐凤年笑眯眯道:“靠脸?”

        吴六鼎愣了愣,笑脸灿烂,伸手揉了揉脸颊:“也对!”

        始终闭目凝神的剑侍翠花微微叹息。

        须发皆雪的赫连姓氏老人轻声笑道:“王爷,这桩事还真不是我们少爷吹嘘,剑冢曾经有位来历不明的古怪相士,对六鼎这孩子摸骨定前程,说过他这辈子有三次鲤鱼跳龙门。第一次是六鼎年少时第一次进入剑山,当时几乎所有人都不看好这个吊儿郎当练剑惫懒的孩子,果真能够拔出一剑,不料竟然引来十二剑同时认主,可谓吴家漫长历史上屈指可数的异象之一。在这之后,本来练剑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六鼎更加敷衍了事,直到剑冢决定新任剑冠人选,六鼎本来一直停滞在连小宗师境界都没到的三品境界,突然就领悟了好几手指玄剑术……”

        吴六鼎哈哈大笑道:“这才是天才嘛,我要是真用心练剑,那还了得?!”

        徐凤年破天荒附和地嗯了一声,只不过接下来一句话就让吴六鼎彻底吃瘪了:“如果我没有算错,吴大剑冠还有一次鲤鱼跳龙门的机会,如今是半桶水的指玄境,那么到时候跌跌撞撞跻身天象境界还是有可能的。不错了,大概能够跟同龄人里……那位据说一夜观雪悟长生的徽山轩辕青锋,打得旗鼓相当,当然,前提是她只用一只手。”

        吴六鼎勃然大怒:“老子就算只能破境跻身天象,即便不能一步跻身大天象境界,但我届时肯定能够使出一两手陆地剑仙的招式!”

        徐凤年哦了一声,轻描淡写地雪上加霜道:“一两手啊,是挺厉害的。像我也就几十手而已。”

        吴六鼎一脸可怜兮兮,转头望向纳兰怀瑜:“纳兰小姨,这家伙太欺负人了!”

        她嫣然一笑,落井下石道:“姨又不是你娘,跟我叫屈没用。”

        徐凤年微笑道:“对,纳兰姐姐甭搭理他。”

        纳兰怀瑜挑了一下眉头,笑意更浓。眉宇间的风韵,如烟波袅袅。

        吴六鼎瞬间还魂,神采奕奕,转头对剑侍翠花小声说道:“你听听这家伙的腔调,不愧是花丛里摸爬滚打出来的老手,翠花,是吧?”

        不料翠花语不惊人死不休,神色淡漠道:“不是。”

        好似挨了陆地剑仙致命一剑的年轻剑冠顿时心如死灰,只觉得了无生趣。

        徐凤年深呼吸一口气。

        怀阳关外城南城门到了。

        如果这次北莽叩关凉州,是慕容宝鼎部攻打怀阳关,徐凤年根本都不用来这里。

        但是世事无常,董卓来了。

        不但如此,原本凉莽皆知的董家私军人马,人数翻了一番!

        在第一场凉莽战事中,董卓私军虽然未曾伤筋动骨,但是也折损不轻,而且关于董卓私军一事,在北莽南朝庙堂一直是桩笑谈。传闻老妇人很早在见到那个喜欢称呼自己为皇帝姐姐的小胖子后,就笑眯眯亲口告诉他,董胖墩儿,你在南朝的私军可以有,但是别折腾到十万人,要是过了这条线,也没关系,朕就升你的官,让你去北庭当大将军。传闻不知真假,但是在那之后,董卓骑步两军大致维持在六万人上下,巅峰时也不曾超过八万。

        这次董卓在向北莽女帝上书自请攻打怀阳关的同时,好似一夜之间,董家私军大营就拥入了清一色的八万草原骑军!

        加上之后老妇人送给他的万余柔然铁骑,董卓的私军规模,已是远远超过包括拓跋菩萨、黄宋濮和柳珪在内所有大将,雄视北莽!

        现在的西京北庭两座朝堂,肯定在感到惊悚的同时,也一头雾水。

        偷偷摸摸拥有这份恐怖家底的这个董胖子,到底是不是要造反啊?

        此时此刻,怀阳关外吴家剑士的视野之中,一个满脸谄媚的胖子站在门口,好似一座小山矗立在大门口。

        北凉道二十年边关硝烟里,在文武官场上,各有一位异类最擅长拍马屁。

        李功德喜欢拍徐骁的马屁,功夫炉火纯青,堪称春风化雨。

        有个诗词功夫赢得“褚八叉”美誉的胖子,则喜欢拍世子殿下的马屁,却是怎么恶心怎么来。

        徐凤年翻身下马,褚禄山自然而然帮忙牵马,动作娴熟。

        暮色中,两人率先入城。

        徐凤年没有开口说话。

        那位禄球儿沉默片刻后,缓缓道:“我很心安,也请王爷安心。”

        徐凤年目视前方,轻声道:“很难啊。”

        褚禄山停下脚步,自言自语道:“说实话,这个世道,这个天下,一直让我褚禄山很不开心。”

        城门洞内,视线昏暗。

        褚禄山停下脚步,转头微笑道:“因为这个天下,让我最敬重的义父义母,他们的儿子,不开心。”

        年轻藩王也停下脚步,默不作声。

        褚禄山看不清他的脸色,也不想看清,所以重新转回头。

        两人就这么在黑暗中停步不前。

        褚禄山突然沉声道:“别送了,褚禄山此生沙场厮杀无数次,每一次带人赴死,都不用人送行,更不想被人收尸。”

        褚禄山大步向前,走出城门洞后,仰头望向天空。

        他这辈子拍了那个年轻人很多次马屁,说了无数句马屁话。

        这个胖子,此时想到,很多年前,他让那个稚童骑在自己脖子上,自己则骑在当时的徐家战马之上。

        不同姓氏的两兄弟,一起策马啸西风。

        背对年轻人的胖子,在心中轻声念道。

        小年,我褚禄山的弟弟,你我何须再见。

        自古便有边塞诗放言西北两陇满劲气,如今西北之西,更是如此。

        流州副将谢西陲亲率一万烂陀山僧兵主动出城,竭力凝滞北莽步跋卒和两千南朝军镇边骑的北撤速度,并不放开手脚厮杀,一旦北莽大军掉头摆出冲锋厮杀阵仗,僧兵同样原地结阵,按兵不动,好似富家翁的待客之道,备足酒水,坐等客人登门。

        在攻打凤翔军镇一役中折损不轻的步跋卒,很快意识到形势不妙。步跋卒可战之兵毕竟犹有六千众,加上从旁策应来去如风的两千骑军,要打要撤,都能够占据更多主动。那名步跋卒主将出身北庭怯薛卫,北莽以武立国,凭借家荫和军功补官是两条最重要的进阶途径,能够担任步跋卒三位领军万夫长之一,也许未必是什么兵法大才,但绝不是只靠家世窃据权柄的庸人。这座凤翔军镇的守城就透着一股诡谲气息,明明一开始就能够守得更加固若金汤,可那名主将分明是故意吊起他们的胃口,如青楼女子的欲语还休,明明是打定主意卖艺不卖身的,却偏偏给人一种欲拒还迎的假象,使得后知后觉的步跋卒白白丢下四千具尸体。

        那么当下一万僧兵的死死咬住他们的尾巴,用意不难猜测,肯定是北凉边军的某支骑军即将赶至,至于到底是何方神圣,步跋卒万夫长想不通也猜不透。按理说流州各部骑军已经不可能再腾出手来阻截他们,此次偷袭凤翔、临瑶两座军镇,他们南朝边军调遣出两万步跋卒和负责沿途护送的五千精骑,即便分兵两路,也不是北凉寥寥几千骑就能够吃掉的。

        何况流州骑军本就兵力处于劣势,怎么可能抽出大股骑军离开青苍城北方的主战场?难道是那两支绕过许多军镇要塞,长驱直入姑塞州腹地的北凉轻骑?可问题是他们如何能够及时赶回边境?难不成这两座兵力孱弱的军镇,一开始就是诱饵?可这就更不合理了,连他这位步跋卒万夫长,在得到黄宋濮军令火速离开驻地之后,都不知道要赶赴何处,只是一路南下,直到越过凉莽边境后,才得知是要奇袭凤翔、临瑶。在此期间,他手上的那封机密朱魍谍报言之凿凿,说那两万烂陀山僧兵应该过凤翔、临瑶直奔青苍了,还是说北凉清凉山和都护府里真有未卜先知的神仙?

        面对那一万烂陀山僧兵的死缠烂打,步跋卒万夫长憋屈得不行,真要不管不顾往死里打,没有丝毫胜算,更是等死,等着北凉边骑赶到后割取头颅而已。可不打,那些膂力惊人且悍不畏死的光头和尚,也真是不择手段,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两三百僧兵不计体力损耗地担任敢死之士,往他们屁股上狠狠咬上一口。最让人心烦意乱的是这些烂陀山秃驴在出城之前,大概是把凤翔军镇的军械库搬空了,携带了不下两千张轻弩步弓,从僧兵所负箭囊数目来看,不下四五万支箭,若说准头,只算是稀松平常,甚至比不得草原儿郎马背颠簸下的骑弓,可是步阵之力,从来都在于密集二字,加上僧兵人人健壮魁梧,人人拉弓如满月,不需要什么准头,一轮轮泼洒如雨便是!最可怕的地方,是那个年轻流州将军的打法,使得数量上并不显得如何惊世骇俗的四五万支弓箭,能够优哉游哉从尸体上拔出或是从地上捡起弓箭,一支支收回箭囊,这使得不愿束手待毙发起过三轮冲锋的两千军镇精骑,根本无法发挥出骑军野战游弋的先天优势,至于一点点蚕食僧兵步军,就更是痴人说梦了。马弓射程本就逊色步弓,这支南朝边骑又是清一色轻甲轻弓,到最后,步跋卒主将便无奈发现,己方两千骑虽然还剩下兵力可观的一千六百骑,可是那支烂陀山僧兵,竟然收拢起了两百多匹战马,鸠占鹊巢地翻身上马之后,仿佛一下子多出了两百多骑!

        这场仗,打得步跋卒万夫长差点吐血。

        那个从头到尾都没有亲身陷阵的流州将军,实在太恶心人了!

        最后实在是拖延不得,步跋卒万夫长只好去找到那名来自姑塞州石崖军镇的骑军将领,欲言又止,极难开口。

        心知肚明的骑将洒然一笑,也未多说什么,尽管之前仅是相互熟悉面孔而已的点头之交。这名骑将摘下腰间一条磨损厉害的白玉蟒带,恳请万夫长返回南朝后交予他尚是少年的长子,只说这是先帝赐予他父亲的,如今虽已不值钱,却是他们那个小家族一件传家宝。

        一千六百骑整顿完毕,马头朝南,战刀向南,骑将转头目送步跋卒迅速向北撤离战场。

        这位在北莽边关名声不显的普通骑将,也许不知道就在前不久的流州另一处战场,打了一场差不多的骑将撞阵,有北凉骑将喊出了那句“愿死者,随我死”的悲壮豪言。

        随着洪嘉北奔为北莽南朝带去数十万遗民,草原尚武之风不坠,但是潜移默化地注入了许多柔软气息,恰似草原上年复一年的青草依依。

        这名官秩不过从四品的边军骑军,偶尔也会前往西京庙堂参与军国议事,在那期间,遇到过很多文官文人,大多都不合脾性,从无投缘,但零零散散的庆功宴上,或是被拉去凑数的酒席上,也听到过一些让他无法想象的陌生风物。

        比如那江南杏花烟雨天,深花枝,浅花枝,枝枝迎春。

        他知道,自己与身后一千六百骑边关儿郎,是注定见不着中原江南的风景了。

        一死而已。

        这名骑军抽出北莽战刀,怒喝道:“杀!”

        谢西陲出城时便骑乘有一匹北凉战马,此时停马于僧兵步阵后方,抬头望去,微微一笑。

        两万僧兵以步战骑,很快一支北凉万人轻骑就会还以颜色,以骑战步。

        而且北凉在两者数量上竟然都占据优势,这种本不该出现在凉莽战场上的大好形势,自然都归功于这名大楚双璧之一。

        但是在谢西陲看到那支北莽骑军壮烈赴死之时,这名流州副将忍不住想起密云山口那场惨绝人寰的厮杀,堆积如山的尸体,根本分不清是北凉边军还是北莽蛮子。

        原来不独有北凉铁骑视生死为小事,北莽亦是如此。

        在之后谢西陲漫长的戎马和官场生涯中,作为最终官至离阳正二品大将军且领上柱国头衔的无双儒将,作为一国之西北砥柱,哪怕在大局已定的形势下继续一次次平叛草原,都不曾以“蛮子”二字作为北莽士卒的前缀。

        怀阳关外城以南,没有入城的那一骑独自停马黄沙高坡,似乎在等人。

        很快就有一道魁梧身形破空长掠而至,气势如虹。

        将吴家八十骑留在关内的年轻藩王翻身下马,沉声问道:“如何?”

        一人即宗门的男子脸色难看:“等我赶到敦煌城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数万草原骑军在攻破城池之后,依旧将其重重包围,我闯入城后,没有找你所说的那名女子,之后我打探到消息,只确定名叫徐璞的男子已经战死。”

        徐凤年嘴唇紧紧抿起,微微发颤。

        徐璞。

        一个他年少时曾经喊过徐叔叔的男子。

        与吴起同为徐家第一代骑军将领,在军中的辈分甚至比陈芝豹、袁左宗、褚禄山三人都要高。

        秘密潜入北莽草原的呼延大观犹豫不决,似乎有些到嘴边的言语,难以启齿。

        徐凤年苦笑道:“还有比这更坏的消息吗?”

        呼延大观沉默不语。

        徐凤年平静道:“说。”

        呼延大观重重呼出一口气:“那名老妇人当初对围城骑军下达的旨意是,无论敦煌城是战是降,城破之时,遇人即杀。”

        徐凤年缓缓松开马缰绳。

        身形瞬间消散。

        下一刻,高坡之上骤然响起一声砰然巨响。

        呼延大观站定在山坡北方,随意抖了抖手腕。

        年轻藩王站在靠南方的山坡边缘,两人之间,出现一道突兀形成的沟壑。

        呼延大观面无表情道:“最少有三四万北莽骑军在等你自投罗网,加上李密弼亲自坐镇的数百朱魍谍子死士,都在等你。”

        又是一声炸雷巨响。

        只见呼延大观保持双拳向前捶出的姿势,厉色道:“徐凤年!你难道不清楚之所以没有那女子的确切噩耗,正是老妇人和李密弼故意引诱你去死的陷阱?!如此粗劣的手段,你也看不穿?!”

        刹那之间,巨响远远胜过原本就够声势惊人的先前两次。

        呼延大观几乎是以倾力一拳将那名执意向北的年轻人击退数丈,他冷声道:“既然嘴上道理讲不通,反正你都听不进去,也行!我呼延大观虽说未必能够胜你,但拼个半死总归不难,我倒要看看,你徐凤年到时候如何进入敦煌城!”

        不知道是不是应了那句事不过三的中原老话。

        年轻藩王不再继续向北而掠,而是缓缓走到高坡北方,与呼延大观一人面北一人朝南,并肩而立。

        年轻人双手笼袖蹲下身,安安静静望向北方。

        呼延大观安慰道:“你不露面,她才真的有一线生机,明白吗?”

        年轻人嗯了一声:“刚刚想通。”

        呼延大观如释重负。

        真要跟这个年轻人做生死之争,他还真有些犯怵。

        没法子,他呼延大观是个拖家带口的老男人。

        心情复杂的呼延大观唯有一声叹息。

        年轻人嘴唇微动,碎碎念,悄不可闻。

        “莫说我穷得叮当响,大袖揽清风。莫讥我困时无处眠,天地做床被。莫笑我渴时无美酒,江湖来做壶。莫觉我人生不快意,腰悬三尺剑……世上无我这般幸运人,无我这般幸运人啊……”

        徐凤年和呼延大观一人一骑在夜深时分稍稍绕路,从已经夜禁的南门进入拒北城。

        那座将军藩邸依然灯火辉煌,人流如织,大多正值青壮,相较寻常北凉边军要多出几分儒雅气,不披甲胄,也不穿武官公服,多是文士青衫,但是人人悬佩凉刀,且腰间悬挂一枚青玉质地的小巧印绶,印文皆是“军机参赞”四字,故而如今也被称呼为关外参赞郎。

        这拨人来历复杂,有来自清凉山那座被北凉道誉为龙门的宋洞明官邸,也有经由黄裳、王熙桦等著名硕儒推荐从各大书院提拔出来的年轻士子,有从凉幽两州边军中抽调而来的年轻武官,年纪最长者不过四十出头,不过人数较少,更多是位于而立之年的当打之年,弱冠男子也不算少见。这些人拥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无论是北凉本土出身还是外乡人氏,出身都属于不俗,自幼饱读诗书,且大多对兵法情有独钟。由于军机参赞郎的特殊身份不好拿捏官身品第,北凉道副经略使宋洞明和凉州刺史白煜两位文官领袖,权衡利弊之后,都同意这些年轻人暂时仅以白衣身份,在拒北城藩邸参赞大小军机事务,但是得以领取俸禄,与离阳朝廷的下县县令相当。听上去好像俸禄不低,只是副经略使官邸和凉州刺史府邸一开始就撂下话,钱得先欠着!不过所有人接到一纸调令后,仍是欣然赴命。

        藩邸占地颇广,徐凤年一路向议事堂行去,因为这里早就立下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所有人物不论官职高低,见到年轻藩王之后只是放缓脚步,既未停步,也无须行礼,最多就是迎面相撞的时候稍稍向廊道两侧而行,为年轻藩王让出道路。今天几乎所有人都发现年轻藩王虽然依旧平易近人,但似乎气势有些低沉内敛,像是心事重重的模样。徐凤年来到藩邸第一重地的边军议事堂。相比清凉山议事正堂,当下后者的象征意义更多,拒北城里的这座氛围肃穆的宽敞议事堂,才是真正决定北凉关外战事走向的枢密重地。

        议事堂并不常用,除非商议出兵大事,或是关键时刻的大将云集,议事堂才会人满为患。徐凤年越过门槛的时候,只有寥寥无几的军机参赞郎,正在往墙壁角落悬挂几幅刚刚由拂水、养鹰两房送来的青州形势图,见到年轻藩王的身影后,除去持竿架图的两名年轻人,那名负责留心地图是否歪斜的军机参赞郎赶紧转身,恭敬抱拳道:“参见大将军!”

        徐凤年微笑点头,然后摆手示意他们不用理会自己。

        呼延大观没有跟随年轻藩王跨入议事堂,大步离去,这一去就不仅仅是离开拒北城而已,而是直接离开凉州,携妻儿离开北凉道,去往西蜀游览风光。

        呼延大观离去的时候貌似颇为愤懑,骂骂咧咧,双手互揉手臂,依稀可见伤痕瘀青。

        原来在南归途中,那个分明说了已经“想通了”的年轻藩王,两次毫无征兆地向北飞掠,呼延大观好不容易拦阻一次后,满肚子火气的第二次则是直接扯住年轻人的脚踝,往地上砸出一个尘土飞扬的大坑。

        这位北莽江湖人在新鲜出炉的两朝新武评之中,顶替了曹长卿的位置,一举跻身天下四大宗师之一,在四人中虽是垫底,但是世人公认能够与徐凤年、拓跋菩萨和邓太阿并肩之人,就绝不能视为普通的陆地神仙境界。这一届武评额外评点如今江湖,陆地神仙的人数虽然要略少于王仙芝领衔武林的尾声时代,但是这几位陆地神仙的战力之强,境界之高,是千年未有的大气象大盛况,堪称千年江湖最大年份的最辉煌时期。

        在这趟孤身赶赴敦煌城为年轻藩王打探消息后,呼延大观自认已经与徐凤年了清旧账,前生事今世结,以后便是独木桥阳关道,双方生死自负。

        徐凤年自然也没有挽留呼延大观。

        北凉骑军主帅袁左宗佩刀走入议事堂,门槛左右蹲坐着正在玩耍的呵呵姑娘和朱袍徐婴,换成一般人,还真没从她们之间跨过门槛的胆识。

        看到孑然一身站在长条桌案前低头俯视那幅凉莽边关图的年轻藩王,袁左宗一点也不意外,缓缓走到徐凤年身边,轻声道:“当年褚禄山钻牛角尖的时候,连大将军也劝不动,也就义母开口说话,褚禄山才愿意听上一句。”

        袁左宗想起一桩陈年旧事,忍不住微笑道:“其实咱们刚到北凉扎根那会儿,大将军原本有意让褚禄山出任骑军副帅,一半是对褚禄山春秋战事和北征草原的军功犒赏,一半也是为了掣肘当时徐家唯一被朝廷敕封为怀化大将军的钟洪武。那时候对于接不接受离阳赵惇赐下的大将军头衔,钟洪武虽然心底艳羡得很,却也十分犹豫,毕竟那是离阳赵室故意用来恶心义父的手笔,最后义父笑言白拿的正二品官职,不要白不要,钟洪武这才心安理得接受。只是褚禄山气不过,打死也不愿去凉州关外担任骑军二把手,说是怕自己忍不住一巴掌扇死姓钟的老家伙,这才在凉州城内当了个芝麻绿豆大小的官,不文不武的,也就褚禄山自己甘之如饴,其他人都想不明白,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八千曳落河铁骑老卒,也正是在那时候解散。毕竟主将褚禄山离开了边军,这支骑军便名不正言不顺,否则总不能在凉州关外自立门户,那也太不像话了。”

        徐凤年突然抬起头,双手握拳抵在桌面上,问道:“褚禄山留在怀阳关,难道当真比在这座拒北城运筹帷幄,更有利于北凉大局?”

        袁左宗没有急于给出答案,反而心平气和地说着些题外话:“褚禄山是正儿八经的骑将出身,从春秋战事早期就投身骑军,其实与吴起、徐璞等人都是一个辈分的徐家铁骑老人。只不过因为褚禄山带兵打仗太狠了,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给他一千兵马,别人一场苦仗打下来,可能最少也留下个四五百人,可是到了他手里,往往剩下两三百骑就是天大的侥幸了。所以虽然当初褚禄山号称徐家胜仗第一人,事实上却一直没能够攒下自己的班底,倒是陈芝豹,随着漫长的春秋战事缓缓推进,麾下嫡系也越来越多,最终脱颖而出,甚至在真正实力上能够隐约压过名义上官职更高的吴起、徐璞等人。后来褚禄山千骑开蜀,知道那一千骑是怎么来的吗?当初谁都认为山路崎岖天险连绵的西蜀根本不适合骑军突进,因为很容易就被莫名其妙堵在某个地方,而那个地方极有可能在地图上根本就没有被记载,所以当褚禄山提议自己去开路时,大将军没有答应,甚至一心复仇的赵先生也犹豫不决,只有李先生觉得此事可行,到最后大将军被褚禄山烦得不行,就让他自己招兵买马去,找到多少,想干吗干吗去。然后褚禄山他自己只拢起了两百多老卒,剩余八百余骑,是觍着脸从我这里借走的。我一开始也不愿意,褚禄山就跑去李先生那边,让李先生帮忙说情,他褚禄山这才能够带着一千骑往西蜀奔袭而去。”

        袁左宗重重叹息一声,感慨道:“之后就是名动天下的千骑开蜀。本来我们徐家军都做好最坏打算,不带一骑一马只以步军杀入西蜀国境,竟然在那块版图上,出现了西蜀立国数百年历史上闻所未闻的两万敌骑,要知道在大奉末年,三十万草原骑军势如破竹成功南下,可最后真正成功进入西蜀的骑军,还不到一万!”

        袁左宗转头望向年轻藩王,缓缓道:“率领骑军作战,无论是正面还是奇袭,我袁左宗自然不输褚禄山,假设一场大战有一连串大小战役,我敢说到最后,我与褚禄山的战功大小,大致可以平分秋色,你褚禄山能够捞到一个平字头实职将军,那我袁左宗也绝不会只能拿个镇字头将军。但是,那一串战事中,如果某人必须接连面对两三场困难至极的关键战役,我袁左宗绝不敢说都打赢,可褚禄山……他绝对可以!”

        袁左宗继续道:“恐怕如今已经没有几个人记得,很早以前,大将军对褚禄山开过一个玩笑,说你小子打仗太他娘的王八蛋了,胜仗是多,可你瞧瞧最后能剩下几个活人?我老徐家的那点家底,如今可经不起你这么折腾,所以你小子耐心等着,等到哪天我徐骁麾下有十几万二十万铁骑,那个时候,都交给你禄球儿也无妨!”

        袁左宗自嘲一笑:“实不相瞒,当时清凉山决定让我出任骑军主帅,让褚禄山出山担任北凉都护,我就找到过他,想与他互调一下,也算是完成了义父的那份承诺。因为我知道,褚禄山对骑军的那份痴情,无人能比。只是当时褚禄山拒绝了,笑嘻嘻地跟我说了句,老子当了这么多年芝麻官,好不容易东山再起了,不当个官最大的北凉都护过过瘾怎么行?!”

        袁左宗平稳了一下情绪,弯腰伸手在形势图上怀阳、茯苓、柳芽、重冢一关三镇那条防线抹过:“怀阳关内没有骑军,因为作为天险,既是优势,也是劣势。不可能存在大规模骑军,若说勉强藏下两三千轻骑,自然不难,可是在凉莽战事里,怀阳关这点骑军委实太过杯水车薪,意义不大,还不如放在左右两翼的茯苓、柳芽两座军镇。这两镇骑步皆有,之前幽步西调,除了拒北城,主要便是调入这两处,各自驻扎有七千幽州步军,至于位于防线后方的重冢军镇,一直是戍守步卒多过用于出城野战的骑军。由于这相隔不远的一关三镇,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防御体系,所以换成是我坐镇调度,也一样可以。褚禄山之所以不愿离开,最大意义仍是吸引北莽战力最强的董卓部,让其十数万精锐私军停步不前,以便极大减轻我凉州左右骑军的压力。因为怀阳关再难攻打,终究不是虎头城这种让北莽骑军绕不过去的边关雄城,若是北莽蛮子根本不去理睬,直接猛攻茯苓、柳芽、重冢三镇,尤其是在虎头城已经失去的前提下,怀阳关也就近乎完全丧失了战略意义。所以先前王爷所问问题,已经有了一半的答案,也正是褚禄山先前给拒北城的那个答复:他在不在怀阳关,凉州关外战场就是两种情形。归根结底,在于整座北凉,包括所有北凉边军在内,只有他褚禄山一人能够让董卓不得不死磕怀阳关。在这种形势下,换成凉州左右骑军对阵慕容宝鼎部,哪怕这位橘子州持节令身后有种神通、完颜金亮、赫连武威和王勇四人联袂压阵,我们仍然毫不畏惧!褚禄山甚至可以在某些时刻,调动茯苓、柳芽两镇骑军,反过来出人意料地支援左右骑军!不过……”

        知道袁左宗担心之事的徐凤年轻声道:“我已经将八十骑吴家剑士留在怀阳关。”

        听到这个意外之喜的袁左宗满脸欣慰,点了点头,语气也轻快几分:“如此最好,到时候关外各处战事必然极为惨烈,北莽对于我方军情谍报的传递也必定会竭力阻截,寻常斥候或是信鸽根本没有机会传递出军令,有八十骑吴家剑士帮忙,褚禄山肩上的担子就会轻很多。”

        徐凤年重新低头盯着那幅边关形势图,沉思不语。

        袁左宗突然好奇问道:“王爷是怎么事先知道,那一支耶律姓氏帮助董卓在北方草原上,养出了大量私军?而且连数目都那般精准无误?”

        徐凤年脸色晦暗不清:“是来自河西州边境上那座敦煌城的最后一封谍报。”

        袁左宗脸色凝重,欲言又止。

        徐凤年轻声苦涩道:“为了防止身份泄露,拂水房很早就主动断绝了对敦煌城的联系,在今年开春之前,便只有敦煌城单方面的谍报传递。上次在龙眼儿平原,拓跋菩萨故意透露出一个消息,北莽老妇人下令让赫连武威和几位草原大悉剔围困敦煌城,那一战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直到离开武当山之前,我根本就没办法北行……”

        袁左宗小心斟酌措辞:“我以为王爷这趟怀阳关之行,会顺势前往敦煌城。说实话……我已经准备亲自率领一万大雪龙骑军绕开北莽中军,从东北方向进入龙腰州,然后向北奔袭接应你反身。”

        徐凤年猛然抬头。

        袁左宗笑道:“虽然到时候见面肯定要骂你几句,但不耽误我涉险出兵。”

        徐凤年低头望向地图上的敦煌城,怔怔出神。

        袁左宗神情凝重:“我不知道王爷为何最终没有动身进入北莽,但是我必须坦言,如果你真的去了,最好的结局,也就是你侥幸活着回到拒北城,我和一万大雪龙骑军,注定会全部战死在北莽龙腰州境内。凉州关外大战已经开始,你徐凤年一人的取舍,不管出于何种初衷,你既是北凉王也是武评大宗师,谁都拦不住,但后果之重,远不是当初你我率军进入中原那么简单。”

        徐凤年没有解释什么,只是自言自语道:“我当然知道后果,就是忍不住,就是很想去敦煌城看一眼。就像我明知劝不回褚禄山,还是想去怀阳关看他一眼。”

        徐凤年深吸一口气,说道:“袁二哥,让你失望了。”

        袁左宗愣了愣,然后摇头笑道:“失望?我,齐当国,褚禄山,都不曾失望!”

        徐凤年默然望着袁左宗。

        袁左宗拍了拍年轻藩王的肩膀:“人生最难死无憾,我北凉铁骑何其幸运!”

        徐凤年轻轻摇头,嗓音沙哑道:“只有你和褚禄山两人了,我宁愿你们苟活……”

        袁左宗笑了笑,不等他说完便转身离去,背对年轻藩王的北凉骑军主帅,笑道:“苟活一事,下辈子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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