卦不敢算尽,只因世道无常。情不敢至深,唯恐大梦一场。
大莲花峰幽静处的那栋崭新茅屋前,从未如此热闹过。
白衣僧人身材高大,给人感觉却是异常协调,胸口那串挂珠色泽昏暗,显然与中原诸多大寺高僧的珍稀佛珠,高下贵贱有天壤之别。
自万里西行归来,他便并无持珠佩珠,只有这么一串桃木材质的佛珠。这串挂珠算是他与媳妇的定情之物,她在赠送之后其实不是没有悔意,因为后来听说好像桃木是道教极为推崇的材质,能够禳恶辟邪,只是在佛门里头,桃木佛珠,实在不值一提。可是白衣僧人李当心,除了睡觉前将这串佛珠悬挂在墙上外,平时从不离身。佛门有“静虑离妄念,持珠当心上”的说法,他俗名又叫李当心,故而当年白衣入京,离阳老皇帝御赐了一串价值连城的七宝挂珠,被他随手丢入了箱子。有了李东西这个闺女后,就被他媳妇隔三岔五摘下十几颗珠子,编制成环,戴在闺女头顶。喜欢在两禅寺满山疯跑的小丫头,哪里晓得那些珠子的贵重,很快就会散乱丢失,好在这一家三口,谁也不会心疼。
此时白衣僧人对面,坐着来自两座道教祖庭的三名道士:刚刚升任凉州刺史的白煜,同为龙虎山外姓小天师之一的齐仙侠,武当小柱峰青山观的韩桂。
不远处,李东西,吴南北,现任武当掌教李玉斧的唯一弟子余福,韩桂的徒弟小道童清心,四人凑在一起蹲着,在听李东西讲述她那些荡气回肠的江湖履历。
白衣僧人的媳妇已经午睡了,之前在得知三名道士携手登门后,她斜靠屋门,啧啧道:“人多势众,来者不善啊。”
白衣僧人笑道:“吵架而已,不怕。”
她还是有些忧心,说道:“那我就不准备茶水了,让他们口干舌燥便是,但是你可以随便找个借口进屋子喝水吗?”
“好的。”
“那会不会失了礼数啊?”
“不会。”
“对了,万一真吵不过他们,动手的时候,千万记得打人别打脸,白白落下话柄,记住了没?”
“……”
“怎么,难道打不过?那就算了,和和气气聊天吧。哈,出门在外,和气生财嘛。”
“打得过。”
“哦。也要记得别打得太夸张,咱们闺女还想在山上多玩几天呢。”
“晓得了。”
此时白衣僧人面对道教三人,相谈甚欢,因为根本就没有涉及佛道根柢之争。
他问道:“李掌教在小莲花峰闭黄庭关?”
作为武当近二十年来唯一“开峰”的道士,一向与人无争的韩桂并未遮掩此事,点头道:“掌教师兄之前有所明悟。”
白衣僧人笑道:“好事。”
他轻轻摩挲着那串桃木佛珠,淡然道:“地陷东南,四渎俱流巽位,未尝不是有始有终之意。”
韩桂一身素洁道袍,头戴洞玄巾,有些感伤。看书看伤了眼睛的白煜习惯性眯起眼眸,仿佛置身事外。齐仙侠仰头望向大莲花峰顶的滚滚云海,满怀感慨。
白衣僧人笑问道:“人生不得行胸臆,纵年百岁犹为夭。是不是曹长卿进入大楚棋待诏后说的?”
白煜摇头道:“实为曹长卿授业恩师李密所言,曹长卿能够由儒家圣人转入霸道,这句话恐怕正是点睛之语。”
白衣僧人轻轻捻动佛珠:“如果说花好、月圆、人寿三事,是凡夫俗子的至乐愿望,那么心意顺遂,念头畅然,就是你们道教中人的追求吧?”
意态惫懒的白煜揉了揉眼睛,笑问道:“怎么,要吵架了?可是这儿连一杯茶也没有啊。”
白衣僧人轻声道:“媳妇不让准备茶水,贫僧可不敢擅作主张。至于吵架嘛……”
白衣僧人的视线越过众人头顶,望向不远处,高声道:“徒儿,来来来,跟咱们白莲先生说说佛法。”
不承想年轻和尚微微抬起那颗小光头,不情不愿道:“师父,如果不是李子不让我走,我还要给师娘去玉清观那边买胭脂呢。师娘说那边有位貌美如花的年轻女子,这些天贩卖的蜀葵花胭脂很是价廉物美,据说还有江南吴越烟柳坊特制的绵燕支,去晚了可就未必能留下一盒啦。”
白衣僧人瞪眼道:“你还好意思说那绵燕支?!指甲片大小的一小盒,就敢卖五两银子?!如果不是你跟师娘说起,她又岂会心心念念一晚上,昨夜说梦话,都是绵燕支绵燕支!”
年轻和尚理直气壮道:“徒儿只是觉得那种胭脂的确好啊,山脚逃暑镇的那些便宜归便宜,可香气也太呛鼻了些,虽然盒子更大,可师父昨天又不是没瞧见,因为觉着价钱不贵,师娘便扑了那么多在脸上,吃饭时一低头,就扑簌扑簌往饭碗里掉,可瘆人啦。师父你也真是,明明看得胆战心惊,偏偏还要跟师娘说什么‘这等景象,真是天女散花,世间罕见’,然后师娘咧嘴一笑,胭脂掉得就更多了……”
白衣僧人咳嗽几声。
白煜只觉得十多年前龙虎山那场佛道之争,如果这位两禅寺的中年僧人没有缺席,恐怕就没有自己力挽狂澜的份了。
青山观观主韩桂眼观鼻鼻观心,一个道士却似老僧入定。
齐仙侠好像偷偷揉了揉眉心。
突然,屋内屋外两个嗓音同时响起,充满惊喜:“烟柳工坊的绵燕支?!”
屋内,自然是白衣僧人的媳妇,屋外,则是李东西。后者更是猛然起身,飞快跑向屋子,大声喊道:“娘!爹新近在经书箱子底下藏了四五两银子,他藏银子的时候,给我偷瞧见了!爹让我守口如瓶来着,可我是谁啊,是娘的亲闺女啊!”
茅屋内顿时噼里啪啦,传来一阵手忙脚乱翻箱倒柜的急促声响。
白衣僧人抬头望向天空,面色悲苦。
若是外人不知晓其中缘由,肯定要惊叹真是宝相庄严如佛祖悲悯世间苦。
一大一小两名女子走出茅屋的时候,白衣僧人摸着光头站起身,关怀道:“这大太阳的,要不要撑把伞?”
他媳妇想了想,大手一挥,气概豪迈道:“绵燕支可是稀罕物,存货定然不多,万一错过咋办?”
李东西已经开始发号施令:“笨南北,你去屋内取伞,然后快些跟上咱们!清心和余福,武当山是你们地盘,有没有近些去玉清观的小路?有的话就前头带路!”
如今对女侠李东西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小道童清心挺起胸脯,自豪道:“有!”
然后一行人便浩浩荡荡杀去玉清观,白衣僧人犹然不忘望着他们背影提醒道:“小路难行,走慢些。”
好像是也觉得气氛有些尴尬,白衣僧人坐回小板凳,望向白煜,随便找了个话题:“听闻白莲先生有‘三怕两喜’?”
白煜点头道:“有三怕:怕打雷,怕走路,怕赵凝神问问题。有两喜:读书到快目处,说话到会心处。”
白衣僧人疑惑道:“赵凝神?”
白煜有些感伤道:“本名赵静思,是老掌教的独子,性情尤为质朴沉凝,下山后数次历经磨难,因祸得福,如今其心几近大道。”
白衣僧人哦了一声:“是不是那个在春神湖上,请下天师府祖师下凡的年轻道士,结果给徐凤年搬来的真武大帝法相一巴掌拍烂?”
白煜苦笑无言。
白衣僧人似乎对年轻藩王成见颇深,气呼呼道:“打架就打架,还要装神弄鬼,跟稚童哭哭啼啼回家找长辈出马有何两样?尤其是那徐凤年,更不像话,仗势欺人,不成体统!”
如今算是北凉“徐家家臣”的白煜识趣地闭嘴不语。
白衣僧人哼哼道:“我家闺女就从不跑到贫僧跟前诉苦,她哪次出手,不是打得那些小光头哭着跑回去找他们师父?”
韩桂会心一笑,似乎是想起了自己的徒弟清心,也想起了掌教李玉斧带回山上的小道童余福。
方外之人,未必无情。
就在此时,三名道士中唯一“修力”的齐仙侠猛然站起身,转身望去,如临大敌。
白衣僧人依旧安然坐在小板凳上,缓缓捻动佛珠。
一名双鬓微霜的男子出现在众人视野,两手空空。
只见他微笑道:“自方寸雷后,我近二十年又悟出两刀,想要与两人讨教,如今王仙芝已死,便只好来此叨扰。”
李当心缓缓起身,淡然道:“趁贫僧媳妇不在,赶紧出手。不过事先说好,切磋也罢,论生死也好,可别毁了茅屋,否则贫僧真会生气。”
听到白衣僧人这番不留情面的言语后,他笑道:“我只管出刀,至于你生气与否,我不管。”
李当心一笑置之,双手轻轻合十,以礼相待。
乌黑佛珠,雪白袈裟。
真可谓超拔流俗。
齐仙侠拉着白煜走向茅屋檐下,韩桂紧随其后。
他们三人当然猜出了来者的身份。
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外。
方寸雷。
这无疑是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头。
就像每当世人提及春秋剑甲李淳罡,必然绕不开木马牛,还有两袖青蛇和剑开天门。
不说离阳江湖,即便是朝堂之上,也无人不知晓那位兵部老尚书的成名绝学,方寸雷。
正是凭借此招,为离阳赵室平定了东越、南唐两国的武将顾剑棠,战胜了原本如日中天的刀法大家毛舒朗,以此奠定了天下用刀第一人的超然地位。顾剑棠之于刀,如李淳罡之于剑,王绣之于枪。
这种一览众山小的武道地位,无数江湖人梦寐以求。
只是顾剑棠最为难堪的地方,在于站在了世间用刀之人的顶点,历届的武评名次始终不出彩,别说像武帝城王仙芝那样一骑绝尘,恐怕连名列前茅都算不上。更重要的是在刀剑之争中,无论是老剑神李淳罡,或者是桃花剑神邓太阿,无论是修为境界还是纯粹战力,离阳都公认为新老两代剑道魁首都甩开了顾剑棠很大一段距离。在某位世子殿下初入江湖之际,那时候的江湖,王仙芝、邓太阿和曹长卿,便被誉为“唯三人卓然于世”,其余七人,显然沦为了陪太子读书的角色。包括顾剑棠在内的七人席位,对整个中原江湖而言不可或缺,可跻身最拔尖十人之后,则可有可无。
用剑之人,更是在李淳罡重返陆地神仙境界后,扬言顾剑棠与李淳罡的差距,还隔着一个顾剑棠!
这二十年来,长久执掌太安城顾庐权柄的顾剑棠,从来没有与人切磋,之后以大柱国头衔总领两辽军政,更是深居简出。
只有那次西楚曹长卿携带姜姒闯入京城,本来都已经将心爱佩刀转赠女婿袁庭山的顾剑棠,才稍稍崭露峥嵘。
顾剑棠似乎对武榜名次的高低从不在意,对刀剑之争更是提不起兴趣。
王仙芝有自称天下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的霸气,曹长卿有三过皇城如过廊的风流壮举,邓太阿有骑驴看山河的恣意逍遥。
以至于最近这些年里头,新凉王徐凤年横空出世,大雪坪轩辕青锋异军突起,魔头洛阳更是接连震动北莽、离阳两朝。
顾剑棠依然江湖沉寂,看那新旧江湖潮涨潮落,无动于衷。
所以天生排斥那座太安城的中原江湖,对这位在庙堂上位极人臣的刀法大宗师,始终仰慕不起来。
但就是这么一位只愿意置身于江湖之外的一国砥柱,在今日登上武当山,找到了白衣僧人李当心,好像还要一刀摧破他的金刚不坏。
除去执着于剑道,齐仙侠一向清心寡欲,对于顾剑棠的登门拜访,曾经在太安城以大毅力摒弃旧有剑道的小天师,其实并不关心这场巅峰大战的胜负,也就更不会指手画脚,或是故作惊叹。
韩桂被老掌教王重楼誉为“心诚意正,大器晚成”,被前任掌教洪洗象视为至交好友,此时有些忧心,生怕声势闹大了,武当无法收拾残局,给年轻藩王增添没必要的烦恼。
人生唯有“三怕两喜”的白莲先生,对于打打杀杀就更没兴趣了,搬了条小板凳坐在屋檐下,怔怔发呆,已是神游万里。如今两位藩王联手搅得中原大地动荡不安,朝廷原本答应交给北凉道的漕粮,说不定就要节外生枝,以陵州刺史身份具体负责漕粮事务的常遂,已是密信清凉山,要求动用鱼龙帮势力,以此竭力渗透襄阳城至陵州的广陵江漕运,万不得已,还需要鱼龙混杂的两万帮众以鲜血开道,为北凉边关铁骑赢得那数百万石的沾血漕粮。
以至于三人,都不曾在意顾大将军为何没有携带佩刀。
顾剑棠的符刀南华,与武当剑痴王小屏的符剑神荼,并称于世。
顾剑棠身材高大,典型的北人体魄,青衫儒雅,则是南人气度。
顾剑棠,剑棠。
他却用刀。
战胜毛舒朗后,他位于江湖声望的巅峰,也被赞叹为刀法圣人。
绰号有没有取错不好说,名字好像是真取错了。
顾剑棠一手负后,一手缓缓抬起。
白衣僧人李当心由双手合十,变作单掌行礼,视线低敛,默念一声。
“阿弥陀佛。”
真是峰回路转,许多别处江湖人士听闻轩辕紫衣不但在武当山露面,而且曾经在洗象池附近的摊子,一口气求了四支姻缘签,徐凤年所在的摊子立即就生意兴隆起来。虽说瞧见徐凤年只是个年轻后生,而非印象中那种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不过本就是凑个热闹图个乐和,大多不吝铜钱,加上这名模样英俊的解签先生也确实能说会道,便是一些中下之签,都能被他说得舌灿莲花,天花乱坠,逐渐不只是江湖草莽和绿林好汉愿意掏钱,很多不涉江湖的香客游人也开始信以为真。尤其是当一位外乡女侠抽中一支大是吉利的姻缘签后,更是让人跃跃欲试,因为她那支第一百零八签“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不但是仅次于头签的好签,而且此句出自那位女文豪的《头场雪》。世人皆有胜负心,至今为止,那支最为吉利的签王尚未被人摇中,自然让人摩拳擦掌,不少原本对摇签断姻缘一事嗤之以鼻的旁观众人,也纷纷一试手气。只可惜奇了怪哉,一个多时辰百来号人物都摇签解签完毕,仍是无人从竹筒摇出那支签王,这般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情景,彻底让人生出一举夺魁的争胜心思,好些不信邪的家伙干脆再度摇签。众人只见那名年轻解签先生的武当定神汤是喝了一碗又一碗,铜钱是一百文又一百文,故而桌面上的大小铜钱,堪称堆积成山,极为壮观。
赚钱赚得盆满钵满的年轻藩王,在给一位摇了三次姻缘签的壮硕汉子解签后,伸手覆住签筒,突然高声道:“收摊了收摊了!今日不宜再解姻缘!”
那个满脸愤懑的汉子背后,一名苦等了将近半个时辰的年轻人顿时跳脚骂道:“姓徐的!你玩我?!”
徐凤年翻了个白眼,开始收拢铜钱。
那人一巴掌拍在桌上:“你要敢走,就别怪我苏酥揭你的老底!”
徐凤年抬头斜瞥了眼这位旧西蜀流亡在外的太子殿下:“断人财路,小心踩到狗屎。再说了,你小子给得起解签钱吗?”
苏酥冷笑道:“一万,够不够?!”
徐凤年停下收拢铜钱的动作。苏酥的言下之意,整座武当山,大概就只有他这位北凉王听得懂。一万,那就是来自蜀诏之地的一万兵源。
所以徐凤年笑问道:“你说话能作数?”
站在苏酥身后的齐姓铸剑师轻声道:“是老夫子的意思。”
徐凤年笑眯眯并拢双指:“这个数,我才帮你解签。”
苏酥满脸怒意,身体前倾,双手重重按在桌面上,压低嗓音沉声道:“你当我是撒豆成兵的道教神仙?!”
徐凤年这次竖起三根手指:“没诚意!我加价了。”
苏酥黑着脸,气喘吁吁。
背负琴匣的目盲琴师薛宋官嘴角翘起,悄悄扯了扯苏酥的袖子。苏酥冷哼一声,双臂环胸,破罐子破摔。
徐凤年收回手的同时,也收起了那份玩世不恭,眼神蓦然冷冽起来,仰头望着这三位北莽旧人:“有些亏,我吃过一次就够了。念在往日情分,我奉劝一句,千万别学当初那些左右逢源的春秋豪阀,我们徐家怎么跟他们打交道的,赵定秀老夫子肯定比你更清楚。”
苏酥满脸通红,竟是气得浑身发抖,羞愤至极。
熟悉内幕的薛宋官微微叹息,然后轻轻握住他的手。
苏酥竟是隐约间眼眶湿润,握紧她那只手,撇过头,不知是不愿看到年轻藩王那张脸,还是不敢。
当初逃亡至北莽陋巷市井,老夫子几乎已经绝了西蜀复国的心思,之所以死灰复燃,并且下定决心重返中原,都是这位年轻藩王的功劳,甚至连他们早期的顺风顺水,很大程度上都归功于北凉埋在蜀诏两地的各种死士棋子。但是陈芝豹封王就藩于西蜀,不但截断了北凉与他们的联系,更迫使西蜀真正的主心骨赵定秀改弦易辙。说好听点,是他们审时度势;说难听点,就是过河拆桥了。最开始老夫子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着手准备迎接北凉尤其是拂水、养鹰两房的震怒报复,只是不知为何,给他们背后捅了一刀的年轻藩王对此好似浑然不觉,这无疑让饱受儒家仁义熏陶的老夫子深感愧疚,这才有了苏酥三人的赴凉之行。毕竟如今那位曾经将蜀诏两地版图玩弄于股掌的白衣兵圣,已是身在离阳广陵道,为逐鹿中原运筹帷幄,藩王辖境的精锐兵力大多出蜀东奔,如此一来,就给了老夫子亡羊补牢或者说是重新押注的机会。
齐姓铸剑师摘下剑匣,轻轻放在桌上:“老夫子在临行前与我说过,两万已是底线,再加上这把‘满甲雪’当个添头。”
徐凤年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积郁已久。
对于那位一心匡扶西蜀苏氏的老夫子,徐凤年确有怨气。如果不是他们赶赴蜀诏竖起复国大旗,许多北凉暗中埋藏在那里的棋子就不会那么快浮出水面,哪怕留着不用,也远比现在的尴尬形势好。如果不是当初陈芝豹没有彻底跟北凉撕破脸皮,那些曾经耗费北凉无数精力财力的间谍死士就要十不存一。要知道在师父李义山的既定方略中,一旦离阳朝廷在未来的凉莽战事中打定主意拖后腿,北凉就会直截了当地锋指蜀诏,以此作为北凉后继粮草兵源的战略大后方,故而对于蜀诏两地的持续渗透,北凉称得上不遗余力,远比中原更为重视。因此某座郡王府兢兢业业的某位勤勉管事,传道授业的古板私塾先生,奔波于市井的贩夫走卒,青楼勾栏取媚恩客的丰韵花魁,甚至是蜀诏军伍中的实权校尉,都有可能是拂水房的死士。
退一万步说,蜀诏和北凉由于被陈芝豹拦腰斩断,就算徐家铁骑最后不曾守住北凉,以至于那些拂水房棋子到最后都无法建功,但最不济,那些人,能够仅是带着一种不为人知的遗憾,慢慢老死于蜀诏两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如游魂野鬼,曝晒在光天化日之下,不但陈芝豹知晓他们的身份,甚至恐怕连离阳赵勾都开始悄悄录档,只等将来便于秋后算账。
对于苏酥,徐凤年谈不上如何记恨,这个年轻人本就是连甩手掌柜都算不上的牵线傀儡,大势之下,更是只能随波逐流。在蜀诏两地苏酥拉着目盲琴师假扮少侠魔头,混迹江湖肆意游荡,未尝不是一种类似借酒浇愁的情绪。而对眼前这位曾经赠送自己新剑“春秋”的齐姓铸剑师,徐凤年只有敬佩。
说到底,徐凤年愤怒于赵定秀的临阵倒戈,但是他更怨恨自己的大意。
某些时候,君王一言可兴邦也可亡国,史官一言定人青史留名还是遗臭万年,武将一言更是决胜负定生死。
兵者,国之大事。
绝非戏言。
也许心思单纯的苏酥只是愧疚于他和老夫子的背信弃义,根本就想不到那些扎根蜀诏多年的北凉死士,想不到更深层次的凉莽大战格局。这个出身天潢贵胄的年轻人,毕竟从他懂事起就只知道,自己是个在北莽混吃等死的普通遗民,只知道老夫子是个迂腐严厉的不得志老书生,齐叔叔无非是个力气大些的打铁匠。什么钟鸣鼎食,什么君王社稷,什么西蜀皇叔死战城门,什么西蜀与国共同赴死之臣冠绝春秋,除了襁褓之中包裹幼儿的那幅金黄纹龙蜀锦,他没有穿过一天太子蟒服,所以他全然不懂那些慷慨激昂。
苏酥偷偷抽了抽鼻子,尽显其性情软弱,毫无枭雄心性可言。
他只憧憬江湖,并不喜欢那种陌生的庙堂官场。
亡国后苏氏旧臣见到自己的那种热泪盈眶,那种跪拜大礼,非但不会让这个心无大志的年轻人感到欣喜,他只会觉得千斤重担压在了肩头。
私底下,他曾经对心仪的目盲女琴师自嘲说道:百无一用是苏酥。
不知何时,没有和苏酥三人一起来此的韦淼和苗女,这对夫妇已经站在齐姓铸剑师身后,无形中隔开人流。尤其是当服饰绚烂扎眼的苗疆女子笑嘻嘻地拧碎一名登徒子的手掌后,人群里只是来武当山烧香的善男信女就开始鸟兽散,一些自负武艺在身的江湖人倒是大多没有远去,但也隔着些距离谨慎地冷眼旁观。
韦淼上前几步,开门见山道:“蜀王要我捎句话给你们双方:过境无碍。”
徐凤年发现齐姓铸剑师皱了皱眉头,心中了然,便问道:“他这句话是什么时候递给你的,春雪楼变故之前,还是之后?”
韦淼漠然道:“我不会说,这也不重要。”
徐凤年不再理睬这名声名远播的南诏第一大宗师,望向齐姓铸剑师:“也替我捎句话给陆老夫子:北凉与蜀诏的关系,不比北凉与中原别地,一旦我们守不住拒北城,蜀诏注定很快就需要直面北莽铁骑,所以两万人是最少,而且必须是精锐,否则到了我们北凉只会帮倒忙,也只能是送死。”
齐姓铸剑师点了点头。
尘埃落定,苏酥刚要转身离去,就听到年轻藩王笑问道:“砸了这么多本钱,称得上天底下最贵的一支姻缘签了,不试试手气?”
苏酥仍是执意要走,不料袖口被人扯住,转头望去,她虽闭眼,却显然满脸希冀着。
苏酥顿时心一软,板着脸走回桌前,握起竹筒,一阵剧烈摇晃,终于摇出一支竹签。
徐凤年伸手拿起竹签,瞥了眼,然后流露出怜悯神色。
苏酥的心情瞬间跌入谷底。
经过先前那场深受内伤的风波,此刻雪上加霜的年轻人再无半点玩世不恭的风采,又红了眼睛。
徐凤年叹了口气。
苏酥转头对目盲女琴师挤出一个笑脸:“走吧,这签不灵。”
薛宋官微笑点头。
徐凤年挑了一下眉头:“不灵?!”
苏酥连斗嘴的精气神都没了,拉起她的手就要走。
只听背后传来一句:“第三十九签,‘意中人,人中意’,上签。哦,原来是不灵啊。”
苏酥如遭雷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身就要抢夺徐凤年手中的那支姻缘签。
徐凤年持签的手臂高高躲过:“先给钱,一百文!”
苏酥怒目相向:“还收钱?!”
徐凤年另外一只手拇指食指轻轻捻动:“钱爱给不给,签爱看不看。”
薛宋官笑了笑,默默掏出一只织工锦绣的秀气钱囊,就要给钱。
苏酥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狠狠盯着徐凤年,咬牙切齿道:“真是好签?”
徐凤年懒洋洋地撂下一句话:“爱信不信。”
就连性情木讷的齐姓铸剑师都有些于心不忍,咱们太子殿下遇上了这位年轻藩王,真是糟心又遭罪。
薛宋官依然给了一百文,不过她伸出手摊开手掌。
签,无论好坏,她都要收藏。
与此同时,当世指玄境造诣仅次于桃花剑神邓太阿的目盲琴师,气势勃发。
她不给这位年轻藩王半点机会去更换竹签。
签,无论上下,她都要真实的那一支。
徐凤年笑着递出竹签,苏酥抢先抓在手中,然后愕然。
徐凤年唉了一声。
薛宋官的黯然神色一闪而逝。
察觉到她的细微变化,苏酥立即醒悟过来,气急败坏道:“姓徐的!你个挨千刀的王八蛋!”
徐凤年哈哈大笑:“念错了念错了,是第八十一签,比上签还要好些,上上大吉之签!”
薛宋官猛然抬头,面对苏酥,她满脸匪夷所思。
苏酥狠狠抱住她,带着哭腔,道:“是真的好签,真的!”
徐凤年优哉游哉地摇头晃脑道:“八十一签,‘可妻也’!”
薛宋官微微挣脱开苏酥的怀抱,侧过身,竟是破天荒脸颊绯红,然后向年轻藩王郑重其事地施了个万福。
也许是感激他在此摆摊解签,让苏酥摇出了这支她做梦都没有想到的好签。
也许是庆幸于当年他没有死于那场北莽雨中小巷的刺杀,让自己认识了苏酥。
也许是感恩他在最后关头的挽留,无异于帮苏酥解开了心中死结。
徐凤年摆了摆手,打趣道:“薛姑娘,说句心里话,这只酥饼真配不上你。他摇签,当然会是大吉大利的好签,可薛宋官你却是实打实的遇人不淑啊,所以换成是你来摇签的话,我敢断言,肯定是下签。”
苏酥早就给徐凤年折腾得不剩半点精气神,就连那句“放你娘的狗屁”也听着绵软无力。
徐凤年痛打落水狗:“酥饼,既然是好签,就再给一百文,多喜庆的事儿,这点小钱节省不得。”
苏酥二话不说,牵着薛宋官就走。
虽是仅次于老夫子赵定秀的扶龙之臣,可齐姓铸剑师到了蜀诏,却从不掺和军政事务,他向徐凤年抱拳告别,徐凤年同样起身抱拳相送。
既然相逢于江湖,那就别于江湖。
只有江湖,没有庙堂。
春秋之后,有两场宗师之战,最让离阳江湖心生神往。
一场是李淳罡和王仙芝战于东海之上。
一场是新凉王徐凤年、桃花剑神邓太阿和大官子曹长卿,三人乱战于太安城。
至于拓跋菩萨与邓太阿之战,或是徐凤年和拓跋菩萨转战西域千里,由于旁观者不多,远不如前者更加声势浩荡。
而今日茅屋之前,就更显寂寞了。只有寥寥三名看客,而且都不是那种喜欢鼓弄唇舌的道教中人,想必到最后,江湖多半都不会听说这场巅峰的矛盾之争。
不过对战双方,一位曾是白衣入太安早早享受人间至誉的得道高僧,一位是手握王朝半数兵力权柄的国之砥柱,肯定都不在乎那些江湖虚名。
顾剑棠哑然失笑,突然收回手掌,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白煜眯着眼睛,瞧不真切,低声好奇问道:“怎么还不打?”
齐仙侠淡然道:“打完了。”
白煜愣了愣:“怎么,如今江湖流行打架比吵架还要快了?”
齐仙侠身形笔直站在屋檐下,从他这个方向,虽然只能看到白衣僧人的背影,但是齐仙侠依然能够凭借那件雪白袈裟的细微颤动,看见快若奔雷,只是被李当心强行压下罢了。
方丈天地。
一件袈裟,即一座小千世界。
那个世界只是白煜、韩桂看不清楚,一旦置身其中,就真是天翻地覆了。
简而言之,顾剑棠看似轻描淡写甚至仿佛没有出手的一刀之威,如果换成另外一人来扛,身处雄山之脚,那便要被开山摧峰,身处大江入海口,大江就要被海水倒灌数十里。
白衣僧人胸前的那串挂珠缓缓安静下来。
就在此时,大莲花峰北方的一座大峰的峰顶轰然碎裂,声响沉重如雷。
顾剑棠无奈道:“李当心,这不合适吧?”
白衣僧人笑道:“不好意思,贫僧在上山之后,看道士们每日清晨打拳,也有所悟,学了那四两拨千斤。”
嘴上说着不好意思,可是中年僧人看上去真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的觉悟。
顾剑棠冷哼一声。
白衣僧人犹豫了一下,脸色认真道:“力大气庄,与王仙芝的一力降十会,有异曲同工之妙,换作王仙芝来扛,你也能让他受伤,当然想要凭此胜过王仙芝,仍是不现实。”
顾剑棠平静问道:“仅是如此?”
白衣僧人笑道:“当然,最关键的是你此招能损人气数,若是给你接连砍上七八刀,王仙芝也要迅猛跌境,要不然我也不会将你这一刀,取巧拨至后头那座山峰。”
顾剑棠自傲道:“我能连出十二刀!”
白衣僧人没好气道:“你以为自己有姓徐的从高树露那里继承来的天人体魄,并且同时身兼气机流转生生不息的武当大黄庭?王仙芝三四拳就能砸死你!”
顾剑棠冷笑不止。
白衣僧人摸了摸自己的光头:“你还真不信!当世真正知晓王仙芝厉害的人,屈指可数。李淳罡,徐凤年,最多加上一个洪洗象,其他连邓太阿、曹长卿都无法理解透彻,毕竟那两人不曾与王仙芝真正有过生死之争。还有,贫僧哪怕不用那武当拳法精髓,站着不动让你砍十二刀,贫僧身形依旧能够不动如山。只是不久以后要亲自出马做件事,没办法在这里折损气力而已。”
顾剑棠默然无言。
白衣僧人叹息道:“顾剑棠,你若是能够心无旁骛地执着于刀,未尝没有机会去争那天下第一人。”
顾剑棠恢复常色,笑道:“刀在顾某人看来,只能是沙场杀人的凶器,用来争夺江湖名头,太糟蹋它了。”
剑在江湖得风流,刀在沙场饮饱血。
这兴许就是大将军顾剑棠心底的真实认知。
顾剑棠最后问道:“我想知道,天底下到底有谁能破你金刚体魄?”
白衣僧人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伸出三根手指:“邓太阿的太阿剑。”
顾剑棠点了点头,他已经猜到了。
白衣僧人继续道:“贫僧媳妇的鼾声。”
顾剑棠深吸一口气,不打招呼就直接走了。
第三人,他已经根本不想知道。
白衣僧人犹然叨叨叨说道:“再就是贫僧女儿手里的小木槌,喜欢拿她爹这颗脑袋当木鱼敲。闺女不晓得心疼爹,当爹的自然是真疼。”
白煜和韩桂相视一笑。
天下难事,到了白衣僧人李当心面前,好像都不难啊。
韩桂突然脸色苦涩道:“先生,那座损毁山峰?”
白衣僧人转头笑眯眯道:“找姓徐的要钱修缮去!”
韩桂想了想:“倒也是个好法子。”
作为凉州刺史,白煜连忙摆手道:“要不得要不得!咱们北凉如今银子不多了!”
在顾剑棠离去没多久,去购置胭脂的那一行人比预料更早返回。
后头小道童清心、余福两个孩子偷着乐。
前头三人,李东西扯着吴南北的耳朵,李当心媳妇扯着自己闺女的耳朵。
妇人懊恼气愤道:“李子,你还是娘的亲闺女吗?要不是你拉着笨南北听你说江湖,耽搁了时间,否则他早些去玉清观,能买不着烟柳坊的绵燕支?!”
李东西扯着笨南北的耳朵,气咻咻道:“都怪你!什么烟柳坊绵燕支都是你说的!也不晓得早些说!”
吴南北委屈道:“师娘,李子,我一开始就没想到师父私藏了银子啊。”
三人一起望向那位白衣僧人。
中年僧人双手合十,抬头望天,喃喃道:“佛祖保佑,今晚能有饭吃。”
此时,在场众人,无人得知白衣僧人李当心胸口的那串佛珠,其实串起一百零八颗桃木珠子的绳线,既因为常年磨损,更因为顾剑棠那一刀,已是消散如烟。
虽无绳线,但是佛珠依旧成串,竟是李当心用一气呵成。
世事无常。
当心如常。
供奉真武大帝的那座大殿内外,香火鼎盛。
一名面容肃穆的年迈道人快步跨过门槛,看到一袭白衣的高大背影,老人定了定神,放缓脚步,并肩而立。
身形比一般北凉男子还要高出寸余的白衣人,竟是位容颜年轻的女子,面容隐约流光溢彩,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宝相庄严,宛如菩萨降世。
年迈道人本是来此接手敲磬功课,虽然他在武当山上辈分最高,更是掌管一山戒律数十载的大真人,但仍是事必躬亲。方才临近大殿之时,察觉到了她的异样气机,老道士心知肚明,准确说来是她率先发现自己,才故意流露出蛛丝马迹。
老道士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一名虔诚信士正在蒲团上三跪九叩,虽是身子骨孱弱至极的古稀之年,叩拜之礼节却一丝不苟。
老道士对此已经最为熟悉不过。年少时便被师父黄满山带上山修行,与王重楼、宋知命他们做了师兄弟,如今年近百岁的高龄,因此老人如今看人烧香已有将近八十年。
老人感慨道:“世人白首求神仙,为长生,为解忧,为无苦。”
白衣高大女子淡然道:“那你们武当山为何要断了天下修行人的念想?”
老人正是武当掌律真人陈繇,前任掌教洪洗象的师兄,现任掌教李玉斧的师伯,他洒然笑道:“澹台宗主,贫道只晓得这座山上的条条框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还算清楚,可要是问贫道长生之术,或是更大一些的问题,就真是问道于盲了。如果你早些登山,贫道的师父、师兄、小师弟,他们三人都能回答,或是哪怕早个十几天,掌教也能回答。”
澹台平静收回视线,抬头望向那尊气势威严的真武大帝塑像:“是很难想明白,还是不想明白?春秋为何覆灭,中原为何陆沉?是因为一小撮豪阀阻断了整个天下的上升道路。显而易见,如果当今离阳皇帝排斥白衣寒族,一味提拔世族子弟充塞庙堂,赵室气数一样无法长久。流水不腐户枢不蠹,道理何其浅显。”
老真人笑了笑,点头道:“澹台宗师说得不错。”
澹台平静又问道:“难道武当山野心之大,大到了要让整个人间成为藩镇割据的地步?”
老真人反问道:“澹台宗主眼中,人间凡夫俗子,就要比天上仙人低上一头?”
澹台平静又有些无礼地伸出手指,点了点那尊塑像:“难道不是?那为何这尊塑像能够高坐俯视,让人心甘情愿地低头叩拜,享受千年香火?”
老真人并不恼火这位昔年南方炼气士领袖的大不敬举止,摇头道:“还是贫道先前那句话,世人白首求神仙,是心有所求,贫道斗胆也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这就像山下官场或是市井,与人求情,总归是要捎带些见面礼,与人说话总归是嗓音小几分的。事是这般事,理是这般理,可这并不意味着被求之人就能够肆意作为。”
原本并不健谈的老真人竟是打开了话匣子,言语稍稍沉重几分:“听闻天上仙人,擅长垂钓人间气数,人之寿命,国之国祚,皆在掌控之中。若仅是天道无情,故而不以人恶而早夭,不以人善而长寿,其实也无妨,可只是设身处地,想到连自己的姻缘、寿命、福禄等诸多命数,都尽为他人操控,何其悲哉?贫道师父曾经与我们六位师兄弟说过,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愿为命途多舛而奋发,不愿天生命好而坐享其成,不愿事事皆有死板定数。虽然我们道士身为山上方外之人,却不可忘记仍是世间之人,世间生,世间死。”
从吕祖到黄满山,再到陈繇这一辈的王重楼、宋知命、俞兴瑞、王小屏、洪洗象。
皆不长生。
有些是不能且不想,如宋知命和他陈繇。
有些是可以却不愿,如王重楼、俞兴瑞。
有些是不屑,如洪洗象、王小屏。
陈繇突然哈哈大笑,转头直视这位据说已经跻身天人境界的陆地神仙,毫无惧意:“人间百年,飞升又能有几人?屈指可数的人物之中,又有谁不曾是谪仙人下凡?怎么,澹台宗师要为谁做说客?贫道只知道,让澹台宗主如此行事之‘人’,绝对不会是这尊真武大帝。”
澹台平静皱了皱眉头。
她嘴角泛起古怪笑意,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北凉王徐凤年和你们掌教李玉斧,是不是谪仙人,又为何偏偏他们要在这一世大逆不道?!”
陈繇满脸天经地义的神色,笑呵呵道:“贫道一个只管武当戒律的,管那些作甚?”
澹台平静脸色冷漠:“好一个武当山!不愧是吕祖道场!”
陈繇依旧微笑道:“过奖。”
澹台平静转身望去,双眸雪白。
俞兴瑞站在大殿门槛之外,但她却是直接望向大莲花峰之外的那座小莲花峰。
下一刻,她身形消散。
匆忙赶来的俞兴瑞如释重负。陈繇缓缓走向这位师弟,以不苟言笑著称于世的老真人难得打趣道:“俞师弟,赶紧擦把汗。”
俞兴瑞担忧问道:“就这么放她离去?”
陈繇豁达道:“其实她愿意在这个时候现身,就表明她暂时没有动杀心。你想啊,王爷在山上,邓太阿在,李当心在,还有那么多大宗师在场,谁敢在这里撒野,她毕竟不是武帝城王仙芝。”
俞兴瑞点头道:“也对。”
陈繇突然问道:“真想好了?”
俞兴瑞沉声道:“与你们不太一样,我俞兴瑞终究世世代代都是土生土长的凉州人。”
陈繇不合礼仪地拍了拍俞兴瑞肩膀:“那就放心去吧。有玉斧,韩桂,还有……那余福,都很好。”
俞兴瑞遗憾道:“只可惜大概等不到小师弟开窍的那天了。”
陈繇点了点头:“师兄也差不多。”
“师兄,能不能跟你说件事?”
“你说。”
“小师弟如今才多大点孩子,正是贪睡的岁数,哪有你这样每天天不亮就跑去敲门的长辈?”
“师弟啊,你是咱们山上的掌律道士,还是师兄我啊?”
“……”
“还有别的事情吗?”
“有,小师弟偶尔贪嘴,在给人解签的时候偷买些糖葫芦之类的吃食,师兄你能不能别每次都那么火眼金睛?那么点大的娃儿,好几次挑灯罚抄经书,我瞧着都心疼,玉斧更是次次在屋外头悄悄候着。”
“哦。师兄差点忘了,小师弟如今名义上是你徒弟的徒弟,你们仨香火情旺着呢。”
“师兄这话就有些酸味了不是?哈哈,没法子没法子,师弟我收了个好徒弟。”
“师弟啊,你今天不是本该在经楼当值吗,怎么有工夫在这里跟师兄闲聊啊?晚上把《道教义枢》抄一遍吧。”
“师兄!那你此时还本该在敲磬了呢!”
“哈哈,没法子啊,师兄掌管武当山戒律嘛。”
“……”
解签摊子前,苏酥三人已经远去,韦淼仍然留在远处,那名早为人妇的妖娆苗女兴致勃勃地坐在桌前长凳上,望向已经开始收摊子的年轻藩王,用蹩脚的中原官腔说道:“小俊哥儿,也给姐姐解支签吗?”
徐凤年忍俊不禁道:“这位姐姐,你都嫁人好些年了,还求什么姻缘?”
她大大咧咧道:“么得法子吗,我男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我不要他,姐姐也没啥心思,就想看看当年是不是嫁亏了。”
相貌平平且身材矮小的韦淼咧嘴笑笑,身为男人,而且是当今江湖屈指可数的武道大宗师,脾气真是好得一塌糊涂。
徐凤年看着这对夫妇,斩钉截铁道:“不用看,肯定是好签!”
苗女犹豫不决,最后还是作罢。
韦淼离去时转头深深望了徐凤年一眼。
徐凤年自然不会连桌凳一起搬走,那筒签也没打算要,当然,小山一般的铜钱,一颗都不能少!
这可是他将功补过的救命钱啊。
就在此时,徐凤年微微怔住。
一名木钗布裙的年轻女子缓缓行来,即便衣衫寒酸,即便不谙武学,可那股仿佛沾染天家气焰的独到气势,一览无余。
她手臂挽着一只布袋,装满了刚刚从树上采摘下来的金黄柿子。
徐凤年有些头疼。
她在武当山,顾剑棠则刚上山,其实谁见着了谁都不合时宜。
一位是已经在朝廷史书上病死宫中的公主,一位是对离阳赵室忠心耿耿的大柱国。
正是隋珠公主赵风雅的她施施然坐在算是已经收摊的长凳上,与他相对而坐。
徐凤年坐回原位,无奈道:“你怎么也来了。”
她淡然笑道:“看我能不能摇出那支头签。”
徐凤年正要说话,她已经继续说道:“藏在哪儿了,还不拿出来,否则我如何能够摇出?”
徐凤年毫不难为情地抖了抖袖子,掉出一支竹签。
她讥笑道:“真会做生意,以后哪怕当不成北凉王,躲去中原也能一样腰缠万贯。”
徐凤年呵呵两声:“是该说你乌鸦嘴呢,还是说借你吉言?”
她冷着脸道:“签筒!”
颐气指使,不输当年。
徐凤年认钱不认人:“你有一百文?”
她从布袋中拿起一颗熟透的柿子,放在桌上。
徐凤年瞪大眼睛。
不是因为这位昔年离阳公主殿下的蛮横。
而是赵风雅身后另一位公主殿下的出现。
只不过是昔年大楚的公主殿下。
赵风雅转头瞧了一眼道:“哟,喜欢飞来飞去抖搂威风的女剑仙来啦。”
姜泥没好气道:“要你管?”
不知为何,哪怕当过了西楚皇帝,哪怕如今已是女子剑仙,姜泥对于这个曾经毁去她菜圃的罪魁祸首,本该是落难凤凰不如鸡的赵风雅,仍是底气不足。
论打架,当年初次相逢,约莫是弓马熟谙的隋珠公主赵风雅小胜一筹,如今姜泥大概能打趴下千儿八百个赵风雅了,可越是如此,姜泥就越没有打架的念头。
论骂架,大概以前现在还有将来,姜泥都不是赵风雅的对手。
赵风雅跋扈道:“先来后到,我先摇签!”
姜泥撇了撇嘴,愣是没敢出言针锋相对。
徐凤年叹了口气,放下那只竹筒。
赵风雅抬头说道:“摇签的时候,别动手脚!”
徐凤年翻了白眼,挥了挥手掌,示意赵风雅赶紧摇签。
赵风雅一手拿起竹筒,随意转动了几圈,轻轻甩出一支竹签,随手拿起,漫不经心地一瞥,然后嘴角翘起,一边转头看着分明比她紧张许多的姜泥,一边重重拍下竹签。
她起身离去,竟是很不厚道地连那颗柿子都一并拿走了。
等到赵风雅转身,姜泥这才鬼鬼祟祟拿起竹签。
她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庞上,震惊,委屈,幽怨,伤心,一一浮现。
到最后便是泫然欲泣。
一头雾水的徐凤年俯身瞥去。
徐凤年有些理解苏酥的心情了。
真是一报还一报!
此时被姜泥握在手上的那支签,先前赵风雅那般随手摇出的那支签。
“佳偶耶?神仙美眷也。夫复何求?”
头签!
徐凤年伸手狠狠按住额头,无话可说。
得嘞,千辛万苦费尽唾沫弄来的那些铜钱,算是彻底白挣了。
徐凤年不得不小心翼翼起来,生怕眼前这个可怜兮兮的小泥人,也来一个“随手”。
她只要随手一抬,茅屋那边的紫檀剑匣可就要飞出一把大凉龙雀了!
徐凤年忍不住唉声叹气,有些心酸。
她烫手一般飞快将那支姻缘签丢回竹筒,然后转头抹了把脸,再次转头,既不看徐凤年,也不看签筒,只是盯着那堆积成山的铜钱,轻声问道:“都是你下午挣的?”
哀莫大于心死的徐凤年点了点头。
她的语气蓦然轻快起来:“有多少?”
徐凤年柔声道:“可不少,如果折算成银子,得有小一百两吧。”
她立即两眼放光,原本阴雨晦暗的脸庞,光彩照人。
她抬起头,试探性地问道:“都是我的?”
徐凤年忍住笑意道:“当然啊。”
徐凤年站起身,趁热打铁递给姜泥一只早就准备好的大布袋:“你帮忙兜住钱,会有些沉。”
她小鸡啄米般使劲点头,连忙起身绕过桌子,站到他身边,弯腰用双手拉开布袋后,眼神无比认真,而且满脸期待铜钱落袋为安!
徐凤年横肘在桌面上,扫钱入袋。
桌上铜钱挤铜钱,袋中铜钱敲铜钱,皆是哗啦啦作响。
她一开始笑得还有些矜持含蓄,到后来就毫不遮掩了。
他手上动作不停歇,只是偷偷转头凝视她的侧脸,看着那个酒窝。
喜欢之人喜欢,世间第一欢喜事。
她目不转睛,感慨着笑道:“真的很沉!”
徐凤年回答道:“等下回去的时候,我来拎袋子。”
她使劲点头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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