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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拒北城挂匾庆功,龙象军重创莽骑

        她坚信,新的江湖百年,不过就是她和他的事。

        结果,他一举掏空了武库家底,只留给她一个面北背影。

        市井百姓,盖房子是头等大事,而寓意新房建成的架横梁,又是第一等大事。那么一国州郡或是边塞要隘,城池或是军镇建成之日,挂匾的寓意就等于寻常人家的起梁,故而意义重大。

        今日凉州关外这座城就到了挂匾的日子。没有刻意挑选良辰吉日,而是在最后一面主城墙彻底完工之时,就一致通过决议:当日挂匾,不得延误!并非督造建城的那一大帮北凉大佬不在乎,实在是形势紧迫,顾不得那些锦上添花的事情。否则以北凉道经略使李功德领衔的那拨文官,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待了将近一整年,几乎人人每天都要跟着将士役夫一同吃黄土喝风沙,投注了那么多心血,岂会不想找个黄道吉日挂起那块匾额?这种深厚感情,也许不比闺女出嫁来得少了。

        这座城池的建造,可能称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不但规模犹胜西北第一边城虎头城,而且耗时更少。除去一万大雪龙骑军,以及“渭熊”“脂虎”两支重骑军九千余骑,几乎所有凉州边军都轮换参与城池建造,当然也征调了关内凉陵幽三州所有军户匠户青壮,加上络绎不绝自己前往凉州关外的北凉百姓,建城人数始终大致维持在十数万左右。历史上所谓以举国之力建造一座雄城巨镇,往往还讲究节约民力不误农时,大多是“三十日罢,速建面墙”,然后断断续续历时数年才得以竣工,可北凉这次几乎耗尽清凉山徐家家底的大兴土木,根本就是破釜沉舟一般的壮举,仅是用以版筑主墙的黄土,就挖空了城南龙首、虎尾两座小山!

        才清晨拂晓时分,李功德便和比邻而居、担任督造副使的那位墨家矩子宋长穗,一起早早起床。登上城头后,漫步在那条宽阔的走马道之上,不知何时体重已经清瘦了二十斤的经略使大人,下意识习惯地跺了跺脚,双鬓霜白的老人然后得意一笑,有我铁公鸡李功德一天到晚瞪大眼睛盯着,能有谁偷工减料?何况也绝不会有谁胆敢懈怠。这不光是什么银子不银子的事情,而是一个最浅显的道理摆在所有人面前:“此城在凉州在,此城亡关内亡!”一辈子在官场上顺风顺水养尊处优的北凉文官领袖,虽然模样消瘦许多,但是身子骨瞧着倒是硬朗许多,如果陵州官场文官能够来此,看到这位李大人一定会大吃一惊,甚至恐怕都要认不出来,李功德身上那种公门修行积攒大半辈子的油滑之气尽褪,取而代之的,是无形中散发出的那种唯有出身将种门庭才能有的豪迈气概。老人到底是文人出身,伸手摸着内侧矮墙,嘿嘿笑道:“以往在清凉山那座武多文少的议事堂,总是听不明白大将军跟那些糙汉子在说什么,什么走马道啊女儿墙啊,我是到了这里才恍然大悟。就像这堵女儿墙,其实早就在书籍上打过交道了,好些边塞诗文里头都吟唱过,名‘睥睨’。女儿墙女儿墙,还是这个叫法好听顺耳,每次在这城头走一遭,我都要想起家里负真那个让人不省心的丫头。以前吧,是翰林那家伙让咱这当爹娘的倍感无奈,风水轮流转哪!如今想来,还是大将军有先见之明,说世间父母养儿女,往往是越往后,儿子越好养活,女儿倒是越麻烦。”

        宋长穗沉声道:“老李,你也知我从不是那种喜欢夸人的人,你家翰林,真是不错。龙眼儿平原一战,打得漂亮!包括北莽董卓麾下乌鸦栏子在内,所有精锐斥候全军覆没,这一仗,委实大快人心!”

        嘴唇干裂的李功德捻须而笑:“对嘛,这种事情,就得外人来夸才舒服,我当爹的说再多也总是味道不对。说实话,老宋,你也真够沉得住气,我等你这些话可等了好一段时间了!都快把我憋出内伤了。”

        宋长穗无奈道:“在这之前忙得焦头烂额,哪有半点气力跟你说些闲话。”

        李功德感慨道:“倒也是,我自诩这辈子当官颇有心得,总之成天琢磨来琢磨去,都在琢磨别人,虽说也不能说全然不做事,可如这般事必躬亲,无法想象,感觉就像在短短一年里,把我李功德一辈子欠下的官场务实都给还上了。”

        宋长穗会心一笑。

        李功德突然一巴掌重重拍在箭垛上,大声道:“这么好的城墙,如果还是守不住的话,别说被北莽蛮子杀了,就是骂也要被我骂个半死!”

        宋长穗愣了愣,然后环顾四周,城内外又是那副最熟悉不过的建城场景,号子声此起彼伏,虽说脚下这座巨城已经可以挂匾,可依然有相当规模的工程要继续,这位墨家矩子轻声笑问道:“你当真舍得骂他们?”

        原本气势汹汹的李功德顿时气焰全无,只是轻声道:“这么多北凉边军儿郎……我李功德便是舍得骂儿子,也舍不得骂他们啊。”

        新任凉州刺史白煜可以前往武当山会友偷闲,但作为北凉道转运使兼副节度使的某人,则片刻不得闲,他一路马不停蹄地从流州青苍城,再途经凉州西大门户的清源军镇,直到掀起车帘子就能够望见那座关外雄城的轮廓。好像徐北枳自打离开清凉山前往陵州那一刻起,就一直在奔波劳碌。当买米刺史,在辖境各地大建粮仓,担任一道转运使,运筹帷幄漕运一事,中间还曾去两淮道跟韩林私下会晤,前不久去往西域烂陀山,为流州青苍城防线带去两万僧兵,这次参加完挂匾仪式,就立即又要去往陵州,亲自盯着漕粮入凉才肯放心。

        他这些年居无定所,似乎不是在马背上,就是在马车里,反正都颠簸。

        这辆马车外,没有一名北凉边军精骑护送,照理说以徐北枳的超高品秩和他本人对于接下来凉莽战事的重大意义,就算派遣给他一千北凉铁骑担任扈从也丝毫不为过。

        但正是如此,这位年轻谋士在徐家清凉山或是在年轻藩王心目中的地位,更显得无与伦比。

        因为马车四周仅有八十人护送。

        八十骑人人负剑。

        吴家剑冢八十人!

        当代剑冠吴六鼎,背负古剑素王的剑侍翠花,连在剑冢都能够恶名昭彰的魔头竺煌,对剑道领悟之深当世无几的赫连剑痴,张鸾泰,公孙秀水,纳兰怀瑜……

        如果这还不算阵仗奢侈的话,估计天底下也没什么扈从能够称得上精锐了。

        满脸疲惫的徐北枳虽然困乏至极,可仍是睡不着,几次合眼许久都睁开眼睛,干脆就盘腿而坐,从怀中掏出那本出自李义山之手的老旧笔札,轻轻翻阅。

        听徐凤年提起过,听潮阁那块金字大匾,是离阳老皇帝亲笔手书。清凉山大门上那“北凉王府”四个大字,则是王妃吴素的字迹。之后如北凉关外第一城建城需要挂匾,徐骁本意是他这个大老粗就不丢人现眼了,想让李义山代劳,可是李义山不答应,人屠只好去梧桐院跟世子殿下讨教写字,到最后废弃宣纸不知装了多少箩筐,这才硬生生熬出了后来的“虎头城”三字,曾经笑言我徐骁连下辈子的字都给写完了。之后如青苍城内流州刺史府邸的那块匾额,则是年轻藩王从师父李义山的遗留笔札中选取那几个字,因为李义山之于北凉,功劳不需多说,而李义山之于流州,更是意义深远。在听潮阁和梧桐院那些珍藏古物一一散落中原之前,徐北枳和徐凤年曾经有过一场听上去很轻松闲适的对话。

        “你就不心疼?”

        “我徐凤年是谁啊,徐骁的嫡长子!这天底下什么好东西没有见识过,啥时候做过那小气人?我当年对那些外乡游侠儿,能写出佳文美诗的贫寒读书人,摆摊测字的算命先生,从来都是一掷千金,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哦?那怎么我刚才随手拿起那幅《稚童爬瓮图》的时候,还有把那方鱼脑冻‘山行’砚丢入箱子的时候,你眼睛都快眨得能够扇起大风了?”

        “我那不是提醒你动作轻一些,磕磕碰碰,伤了品相,就不好卖。”

        “还品相?无非几十几百石粮草的低贱价格,谈品相是不是有些附庸风雅啊?”

        “每样物件相差个几石漕粮,积少成多,也很多了。”

        “你真不心疼?”

        “不心疼。橘子,这句话你都问了七八遍了。”

        “哦,不知为何,每次问你一遍,我心里都挺暗爽的,比喝那绿蚁酒舒坦多了。”

        “橘子,你先忙你的,我去喝绿蚁酒了。”

        “最后问一句……”

        “我真不心疼!”

        “不是这个,我只是想问,你全部家当都这么被我糟蹋了,那你娶媳妇过门的聘礼怎么办?”

        “老规矩!黄瓜!凉拌!”

        徐北枳收起那本笔札,也收起了思绪,掀起车窗帘子,望向那座气势雄伟的西北新城。

        乱世里,最不值钱的就是身外物,连人命都不值一文的时候,还能有什么是值钱的?

        一场让无数读书人颠沛流离的洪嘉北奔,早已证明这点。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无数价值连城的古玩字画,都是先被人从泥泞地上、乡野茅厕、摊贩桌脚之下、小院角落瓦堆一一捡起,等到了不见狼烟的太平盛世,才重新值钱起来。

        徐北枳原本不至于这么低价贩卖,只是春雪楼变故之后,中原版图已经有了乱世气象,距离洪嘉北奔才二十来年而已,老一辈读书人大多尚且记忆犹新,这拨人都不会在这种时刻收拢东西,再便宜,能够比大战一起后别人白给东西恐怕都要嫌重来得实惠?所以除非是真正痴迷文人雅玩且有收藏癖好的富贵书香门庭,才会在这个当口闻讯而来。他们不辞辛苦来到北凉是一件事,能不能靠脸面靠门路买到心仪物件,又是一件事,躺在漕运上享福二十年的那撮太安城头等勋贵公卿,愿不愿意给人那份面子开后门,则是第三件事。这些个个背景深厚的漕运官员,愿意看在银子或是情分的面子上,从各自管辖漕河拿出漕粮,而在掂量掂量所处家世的大腿粗细后,足不足以与靖安道副经略使温太乙和副节度使马忠贤掰手腕,敢不敢不怕两位如日中天的边疆大员记他们一笔账,便是第四件事了!

        但是真正至关重要的一件事,不在文物贱卖,甚至都不在漕粮入凉,而是北凉可以通过此举顺着那条广陵道,将鱼龙帮和拂水房两股明暗势力一直渗透到青州襄阳城!

        一旦拒北城失守,凉州、流州注定荡然无存,那么北凉剩余边军兵马,便不至于太过手足无措,即使陈芝豹在西蜀早就留有后手对付徐家,北凉骑军仍是可以有一条道路去斜插中原腹地!

        既然如此,徐北枳怎么能够不败家?

        只是当初徐北枳开门见山提出这个意向后,年轻藩王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这让他打好腹稿的满肚子大道理都没了意义。

        而在徐北枳内心深处,更藏有一份不会诉之于口的隐蔽心思。

        那就是只要北凉拿下了第二场凉莽大战,那么中原逐鹿,岂能少我北凉一份?

        徐北枳叹了口气,正要放下帘子,本就靠近这辆车的一骑稍稍策马靠近,笑问道:“副节度使大人这么心急入城?”

        问话的人是纳兰怀瑜,一位性子泼辣却心思细腻的剑冢女子剑士,毕竟是蝉联两次胭脂评的女子,她虽年岁不小了,可依然风韵不减,尤其是背剑纵马英姿飒爽,的确是绝美的风景。

        徐北枳笑问道:“纳兰怀瑜,如果我把你的佩剑卖了三四两银子,你心疼不心疼?”

        纳兰怀瑜一头雾水,随即嫣然笑道:“心疼不心疼先不说,但我肯定把你揍得你爹娘都不认识!”

        徐北枳笑道:“你还没回答问题呢?”

        纳兰怀瑜大笑道:“不心疼!我又不是不知道你跟王爷的关系,你敢这么卖我的东西,我就敢去听潮阁拿更好的东西!我这把剑也就是百来年历史,材质也普通,值不了百来两银子,老娘我心疼个屁!”

        徐北枳笑了笑,莫名其妙感叹道:“我挺心疼的。”

        向来言行无忌的纳兰怀瑜忍不住打趣道:“徐大人,你脑子是不是给马车颠坏了?”

        徐北枳突然笑意玩味道:“纳兰怀瑜,你想不想知道某人是怎么评价你的?”

        纳兰怀瑜眯起眼,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

        当然,身为吴家剑冢的顶尖剑客之一,她比母老虎还厉害。

        徐北枳放低声音道:“看你的样子是想听的。那个人说啊,纳兰怀瑜一定活得很累。”

        纳兰怀瑜皱紧眉头,一言不发。

        徐北枳瞥了她一眼,迅速放下帘子。

        纳兰怀瑜顺着他先前的那抹视线,微微低头。

        好像是自己的胸脯。

        纳兰怀瑜恍然大悟,也不生气,对着马车大声笑骂道:“你没贼心,他没贼胆!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躺在车厢内的徐北枳会心一笑,缓缓闭上眼睛。

        其实那句欠揍的点评,徐凤年当然没说过。

        不过徐北枳觉得那家伙是会说这种话的人,自己就当是替他说了。

        不过纳兰怀瑜的“没贼胆”一说,很有嚼头啊。

        徐北枳想着这一茬,觉得挺有意思的。

        闭目养神的徐北枳自言自语道:“西域密云山口已经死了那么多人,流州青苍城那边也已经开始死人,接下来就要轮到这凉州关外了。所以希望将来有一天,纳兰怀瑜,你能亲口对他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所以你要活着……你也要活着。”

        最后两句话之间,徐北枳停顿了很久。

        新城之外的白马集市,说是集市,实则与陵州那边稍大的小镇无异。

        而这座热闹喧腾的集市,肯定是当今天下最为鱼龙混杂的地方了。有披甲佩刀巡视内外的北凉边军,有参与西域围剿魔头一役后北行至此的江湖人士,有来此做生意的各色陵州商贾,有不知死活来此领略边塞风光的中原士子,有北凉道关内三州来此参与建城的各籍百姓,有算卦解签兼帮写家书的道士和尚,有满腔热血离家出走来此投军却被拒绝的将种子弟和平民子弟,有吃饱了撑的来这儿浑水摸鱼的浪荡汉……甚至偶尔还能看到北凉道文官大佬三三两两,来此小坐休憩,喝喝绿蚁酒,就上一碟花生米一碗酱牛肉,忙里偷闲,来去匆匆不亦快哉。有各座书院读书人在年迈硕儒的带领下,一拨拨来此负笈游学。据说前不久连那位享誉中原的上阴学宫鱼大家,也带着饱读诗书的弟子们来此游历,更有小道消息说那位家学渊源的鱼大家,与咱们王爷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所有人或忙碌或悠闲,但都心知肚明,当这座新城出现年轻藩王身影的那一刻起,第二场凉莽大战,才是真正拉开了序幕。

        千年以来,无论中原还是草原,堪称世间数量最多的骑军,将要一路向南,直到撞上那支战力最强的铁骑!

        今天便是这座拒北城挂匾之日!

        烈日当空。

        白马集市越来越多的人不由自主地沿着东西两座城墙,向北簇拥而行。

        然后是那些参与建城的役夫百姓都得以停下劳作,从东西大门离开城池,加入那两条声势浩大的密集队伍。

        拒北城拒北城。

        正门自然在北!

        北凉边军战刀所指,徐家铁骑长枪所指。

        已经向北二十年!

        中原百姓如何认知,离阳朝廷如何算计,我北凉铁骑甲天下,从不屑理会。

        分别以北凉都护褚禄山和北凉道经略使李功德为首的众多文武官员,都已经汇聚在拒北城正门下,架起了云梯,只等将那块覆以北凉徐字王旗的匾额,高高升起,最终悬挂于城头。

        一万大雪龙骑军,如白雪翻涌在大地之上。

        在袁左宗一马当先的率领下,最先停马于拒北城以北的辽阔空地上。

        紧随其后是两支重骑军,脂虎军和渭熊军分别停至大雪龙骑军左右两翼。

        最后是何仲忽和周康麾下的北凉关外左右骑军。

        马蹄雷鸣之后,是短暂的寂静无声。

        不知是谁最先抬起头望去,所有人都看到遥远处的天空,一抹璀璨白虹缓缓划破天际。

        那道白虹轰然落在城头!

        等到他现身露面之后,李功德和褚禄山相视一笑,开始让人抬起匾额。

        那个年轻人等到巨大匾额悬在城门之上后,缓缓抽出腰间战刀。

        与此同时,城下骑军,人人默然拔出北凉刀。

        水深而无声。

        北凉铁骑的马蹄声,便是天底下最雄壮的战鼓声。

        徐刀。

        拒北。

        那一幕场景,再过百年千年,亦是大风流。

        城头大阅和挂匾之后,经略使李功德便领着徐凤年去往临近南门的大将军藩邸。主道贯穿南北,城内文武衙署都位于藩邸两翼,一路上身为两位总督城官之一的李功德滔滔不绝,说起这座边关雄城的主城墙高度、夹城复道的长度、城头床弩张数、箭矢甲胄库存量等等,堪称如数家珍,精准得就像是在汇报自家某某箱子放了多少银子、某某柜子搁有多少颗铜钱差不多。

        经略使大人甚至连任意一面主城墙能够承受多少架北莽投石车的集中轰砸、多少北莽士卒蚁附攻城等事宜细节,皆是能够脱口而出,以及脚下众人这条中轴线之上的兵力调动,一旦主城门被攻破之后如何建起第二道防御与关键时刻小规模骑军如何协防,老人都了然于胸。不说徐凤年刮目相看,褚禄山和袁左宗都有些面面相觑,锦鹧鸪周康和步军副帅顾大祖等诸多将领更是个个瞪大眼睛。以前塞外江南的陵州是公认“权在钟家,钱在李家”,北凉道官场都知道这只铁公鸡为官有术且生财有道,还真没听说李功德做起事情来,也能这般滴水不漏!

        临近那座尚未完全建成的大将军藩邸,李功德突然笑道:“一座拒北城,用光了采自西蜀南诏深山老林然后在我北凉储存多年的巨木,建城所需巨石更是几乎将那大屿洞天给凿了个底朝天,不说这些远的,想必诸位将军登高南望,已经完全看不到龙首、虎尾两座小山。从最先的关内驻军陆续北调关外建城,再到之后大部分边军都轮番投身此间,关内百姓更是不计其数……”

        说到这里,老人停下言语,笑眯眯。

        李功德这位原本在北凉武将中官声口碑极其不堪的文官,此时此刻,那种毫不遮掩的意气风发,哪里还有早年清凉山议事堂上那位徐家佞臣的半点影子?

        那时候,恐怕除了“师出同门”且当时品秩不高的褚禄山,没有谁愿意搭理一州主官的李功德,清流名士严杰溪自然是不屑与之为伍,就连如今已经辞官卸任原凉州刺史的田培芳,早年也始终拉不下脸与此人称兄道弟。当初北凉决意要兴建拒北城,所有人都误以为年轻藩王并非真打算让李功德主持大局,而是要将这位把陵州官场折腾得乌烟瘴气的经略使大人发配关外,就此雪藏起来。一来名正言顺地将其贬谪,二来好为徐北枳、陈亮锡或是常遂等嫡系心腹铺路。殊不知李功德还真就在拒北城这里站稳脚跟了,宋长穗、田培芳、王林泉,负责三个具体方向的总督副监,唯经略使大人马首是瞻,根本就没有架空李功德的意思。而李功德也不负众望地很快进入角色,不得不说能够在北凉道当上文官领头羊的家伙,真要务实起来,毫不含糊。用李功德私下与宋长穗闲聊时的感慨来说,便是“杜绝仕途交游,与将士工匠同其食息,于勘探、夯土、物料、兵典、屯粮等事,皆有心得,虽然不敢谓全知,却也算不得门外汉,终能躬自指挥,成竹在胸,不误大事”。

        李功德突然老奸巨猾地继续说道:“王爷,今夜的庆功宴,一切开销,清凉山可省不得啊!”

        大概一辈子都没跟李功德聊过天的步军老帅燕文鸾破天荒接话道:“李大人这次打秋风,半点都不过分。”

        徐凤年伸手指了指身边的北凉道转运使大人,哈哈笑道:“咱们管钱的大掌柜在这里,他如今说话比我管用。”

        徐北枳犹豫片刻,然后点头笑道:“那好,本来我截留下来一只箱子,大概有大奉朝画圣隋英的两幅字画,一方旧南唐皇帝御制的绿端佛手天成砚,大秦末年的一块‘王武’玉印,零零散散十五六件,卖个五六千两银子还是不难的。庆功宴之后,你们拒北城就先去跟清凉山宋大人那边挪出来一些,回头我卖了这箱子物件,应该很快就能填上这个窟窿,而且还能有些富余,到时候都交由李大人。”

        徐北枳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转头望向年轻藩王。

        徐凤年翻了个白眼。

        全场哄然大笑。

        大概如今敢这么明着刺咱们新凉王的,徐北枳也算天下独一份了。

        之后的庆功宴有三大场,武将便分为两拨,燕文鸾、陈云垂、何仲忽、刘元季和林斗房这拨经历过春秋战事的功勋老人,年纪最轻的袁左宗也参与其中,对于清凉山徐家和北凉边军而言,这位袁白熊是不可或缺的存在,毕竟是在兵事之上,袁左宗是唯一能够与白衣兵圣陈芝豹拿来比较的用兵大家。北凉虽然名将悍将极多,可是真正能够让陈芝豹由衷佩服的人物,大概也就只有袁左宗了,陈芝豹多次坦言,袁左宗是离阳在春秋战事中最为被低估军功的一名大将。

        北凉都护褚禄山亲自领衔另外一拨,包括汪植、曹小蛟、洪新甲和洪骠在内,而北凉道副节度使杨慎杏也现身宴会。

        第三场是李功德、黄裳和田培芳联袂做东的文人筵席,多是士子读书人,多名陆氏子弟也夹杂其中。

        徐凤年一场一场喝过去,虽说都是一杯绿蚁酒一饮而尽,但其实三场下来也就小两壶而已,主要是没人往死里劝酒。这也不奇怪,徐骁在世时就说过,天底下人品最糟糕的家伙,就是那些仗着自己酒量好就喜欢劝酒的,酒这玩意儿,得自己喝高了才算真尽兴,否则就只能是遭罪了。当然了,徐骁话是这么说,可只要逮着比自己酒量差的家伙,劝起酒来一点不含糊。逮着被劝酒的家伙,就说你这家伙当年打了多少场胜仗,得一杯杯喝过去,输了多少场,我徐骁都帮你记着呢,想不被穿小鞋,今儿不喝几杯罚酒,就说不过去了吧?还有谁谁听说你家孙子刚刚启蒙读书,这酒得喝。听说你儿子跟人抢女人给打得鼻青脸肿啦?你这当爹的多憋屈,得喝酒解解愁嘛!不过徐骁虽然劝酒的本事天下无敌,可是只要是在清凉山跟人喝酒,无论是跟多少人喝,他自己就没有不喝醉的,可谓逢酒必吐,如此说来,酒品倒也算马马虎虎。

        别以为见惯生死的武人喝酒便更为放肆,其实文人喝酒喝开了,那才叫豪迈不羁,徐凤年就差点在酒宴上脱不了身。比如青鹿洞书院的山主黄裳就非要拉着他各自满饮三大杯,然后辞官卸任一身轻的田培芳也开始落井下石,说三杯多了,他只跟王爷喝两杯就够。如果不是徐北枳在场帮忙拦着,徐凤年估计哪怕有七八斤绿蚁的酒量,也得乖乖趴下。最后满身酒气的徐凤年和徐北枳走出这座将军府,走在那条主道上缓缓向北。

        徐北枳轻声道:“李功德喝醉之前,跟我买了一件东西。”

        徐凤年有些讶异,打趣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咱们这位经略使大人,可是从来都只癖好收藏金银的,对于文玩古董一向嗤之以鼻。”

        徐北枳一笑置之:“是一方小私章,既然是听潮阁的库藏,材质当然不俗,在我看来,一代代传承下来,由于经常使用,所以朱墨的沁色极佳,不过这些都是其次,你知道印文是什么吗?”

        徐凤年哑然失笑:“这我哪里猜得到。”

        徐北枳挥了挥双袖,不知是挥散酒气还是挥去愁绪:“是‘臣心如水’四字,即廉洁自守、清白如水之意。若说是当年严杰溪没有离开北凉,他来购买这方小印,甚至是名声还算不错的田培芳,我都不奇怪。可李功德来买这四个字,是不是滑稽了一些?”

        徐凤年皱了皱眉头。

        徐北枳笑问道:“那么你再猜一猜,李功德买这四字,用了多少银子?”

        徐凤年恍然道:“这次庆功宴,李功德不方便光明正大掏腰包出钱,否则就有越俎代庖的嫌疑,所以用了这个法子帮咱们清凉山垫上银子?”

        徐北枳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

        徐凤年忍俊不禁道:“两万两银子?早年天底下能够从李功德手上抠出银子的英雄好汉,就只有李翰林那家伙了。那时候喝花酒的钱,都是李翰林出的,只不过每次回家,都少不了他爹一顿收拾埋怨。”

        徐北枳摇头笑道:“两百……”

        徐凤年一脸愕然:“两百两银子?这个李叔叔啊!”

        徐凤年开怀大笑,也是第一次称呼李功德为李叔叔。归根结底,北凉徐骁徐凤年这徐家两代人,和李功德李翰林这李家两代人,皆有很大的香火情。说句难听的,当年严杰溪叛离北凉,徐骁其实本意是要稍稍刁难一番的,不至于太过分,但绝对不会让严杰溪走得那么轻巧。倒是李功德,很早离阳朝廷那边就有消息传出,老首辅张巨鹿曾经有意让此人担任户部侍郎,统辖广陵道和江南道赋税一事。要知道当时李功德不过是一州刺史而已,虽与一部侍郎品秩俸禄皆同,可离阳京官从来有高一品之说,何况是近在天子眼前的实权侍郎?所以一介书生文人的严杰溪出走,对于离阳而言只是意外之喜,反而是李功德的留下,算是匪夷所思。至于徐凤年和李翰林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交情,更不用多说。

        徐北枳笑了笑,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眼:“万!”

        徐凤年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徐北枳轻轻吐出一口气,感慨道:“是两百万两银子。”

        徐北枳继续说道:“当时李功德跟我说,他这辈子勤勤恳恳积攒了这份偌大家业,本来是想要让他儿子李翰林一辈子衣食无忧的,只是现在用不着了而已。”

        徐北枳转头望向徐凤年,抬起手臂,握起拳头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先前老人就是这么拍胸脯跟我说,他说我李功德的儿子,李翰林!堂堂北凉白马游弩手的校尉!还需要他爹的银子做什么?”

        徐北枳停下脚步,转身望向那座藩邸,重复了老人最后那句话:“我李功德这辈子可以被任何人瞧不起,唯独不能被我的儿子瞧不起!”

        徐凤年双手揉了揉脸颊,轻声问道:“橘子,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把李翰林从流州撤下来?”

        徐北枳猛然怒道:“放屁!”

        徐凤年笑了,抬头望向西边的流州方向:“李翰林也一定会这么说。”

        流州青苍城以北,寇江淮和徐龙象已经向黄宋濮大军展开第二场正面阻击战。

        赶赴流州的一千二百骑凉州白马游弩手,仅剩半数。

        校尉李翰林麾下剩余六百袍泽。

        秋高马肥,水草丰茂。

        可是从北莽姑塞州再往南边走,景象就显得有些荒凉乏味了。

        尽是黄沙。

        不愧是北凉,苦寒贫瘠得连被视为最接近骆驼的莽马都有些不适应。

        不过听说凉州关内两陇一带的牧场,倒是出产天下第一等大马的风水宝地,因为恰好沾了个陇字,这让北莽南朝文官武将都惦念上了,将其视为禁脔,能够在西京朝堂上挺直腰杆大声说话的几位大人物,出征前便已经跃跃欲试地放出话去,愿意用杨光斗、陈亮锡和寇江淮等人肩膀上那些价比王侯的值钱脑袋,去换取那边几座牧场的归属权,比如名动天下的纤离牧场和天井牧场。

        只不过这趟南征,确实有些流年不利。西京前不久才听到一个好消息,说是那位凭借战功得以荣升夏捺钵的种家嫡长孙,成功说服了烂陀山那帮秃驴归顺北莽,但是等到大军马蹄刚刚踩入鸟不拉屎的流州边境,就立马传来噩耗。先是某支横空出世的北凉轻骑由流州边关长驱直入,绕过君子馆、瓦筑等一系列重兵把守的军镇,直奔西京,震动朝野。然后是种檀部一万精骑竟然给人堵死在密云山口,种檀至今生死不明。坐镇中路第二线的大将军种神通,很快就向北庭王帐上了请罪的折子,皇帝陛下也完全没跟种家客气,直接一纸调令下达中路,让种神通的弟弟,即那位夏捺钵的叔叔种凉率领八千精骑离开驻地,赶赴姑塞州堵截那支深入腹地的北凉骑军,名义上归主帅黄宋濮调遣。那架势显然是说,流州大好格局因你种家子孙而糜烂不堪,那就用八千种家儿郎的命去还债。拦下了,既往不咎;拦不住,那就继续拿姓种的去填。若是种凉依旧能耐不够的话,到时候就要轮到你种神通亲自出马,凉州关外战事就不用掺和了,乖乖去姑塞州境内收拾烂摊子。

        洪敬岩莫名其妙地死在龙眼儿平原后,数万柔然铁骑群龙无首,转瞬间就被前线各大势力瓜分殆尽。

        在第一场凉莽大战中各有折损的北方草原大悉剔们,差不多都已经打起小算盘:大将军种神通倒台后,自己能捞到多少种家的百战老卒。在草原上,学那些喜欢风花雪月的南朝文人坐而论道,大伙儿都觉得浑身别扭,可坐地分赃,人人熟稔。

        北莽西线大军按部就班地向南推进,速度不快,这支兵马在十天之前,突然遭到一万北凉龙象骑军的凶狠阻击,短短半个时辰之内,黄宋濮麾下六千先锋骑军就那么抛尸战场。从短兵相接到战事收尾再到马虎收尸,很多志在凉州的陇关权贵都觉得还没缓过神。

        其实也不能说全无征兆,在大军由南朝姑塞州过境进入接壤流州版图之后,己方马栏子就跟北凉斥候硬碰硬死磕上了,很快就让获悉真相的北莽主将纷纷跳脚骂娘。好死不死的,竟然是凉州关外的白马游弩手跑来这里撒野了!虽说已经拔营南下远离庙堂,可主帅黄宋濮也好,手握南朝精锐骑军的陇关系武将也罢,对于自家后院的动静,都不得不去关注那里的风吹草动,不让虎头城一带见到一骑北凉游弩手的身影,是皇帝陛下在西京朝堂上的亲口旨意,结果呢?董胖子的乌鸦栏子死绝了,大将军柳珪的黑狐栏子也死干净了,甚至据说连董卓的小舅子也把性命丢在了龙眼儿平原,到头来白白让那个姓李的北凉年轻校尉一夜之间名动草原,如今更是大摇大摆来流州北部耀武扬威来了!

        黄宋濮是打老了仗的沙场名宿,所以当马栏子的伤亡谍报不断传入帅帐后,就已经开始收缩阵线,也放缓了南下推进速度,显然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支大军,主心骨是旧南院大王黄宋濮,更是那拨在北莽南朝无法无天惯了的陇关豪阀。很浅显的道理,大军主力正是陇关各大甲乙两字姓氏的嫡系。黄宋濮虽然还顶着北莽十三大将军之一的头衔,南院大王的帽子早就摘掉了,也是曾经隐退过的老头子,但归根结底,勉强称得上黄宋濮嫡系的兵马,不过就是三万余骑,比起如今贬谪到幽州战场的柳珪还不如。

        说实话,第一场凉莽大战,董胖子亲自主持大局的中线那边是板上钉钉的胜势,连虎头城都打下来了,北凉大将刘寄奴的尸体都用棺材送回了南朝,形势一片大好,而柳珪坐镇的流州战场好歹算是均势,虽说战损不小,可毕竟连龙象军副将王灵宝都已战死,只可惜幽州那边太拖后腿,大概是杨元赞真的太老了,竟然沦落到全军覆没的境地,给人在葫芦口里包了饺子,最后只跑掉一支柔然铁骑,这才导致北莽满盘皆输。所以在心底,陇关大大小小的豪族门第,并不觉得北凉边军真有什么可怕的,尤其是比凉州骑军和幽州步卒要天生矮上一头的流州兵马,除了在第一场大战里伤筋动骨了的龙象军,还有拿得出手的一等精锐吗?再怎么瞪大眼睛去找,也没了。所以这些家伙几乎人人憋着一口恶气,尤其是阴魂不散的凉州游弩手,越发惹人心烦。

        拂晓时分,通宵未宿的一位老人在数名精壮扈从的陪伴下,缓缓走出那座戒备森严的牛皮营帐,来到一处小土坡登高南望。随行众人中,一名衣冠博带如中原儒士的中年男子尤为引人注目,面对虎老威犹在的老人,也没有半分拘谨意味。老人身材高大,须发皆白,披甲佩刀,毫无腐朽老态,大抵而言,年龄相差一个辈分的他们,气势相当。老人正是南朝屈指可数的大将军之一黄宋濮,而儒士模样的男子则是在北莽军中名声不显的种凉。此人在北莽江湖是一等一的枭雄巨擘,从不曾听说有领兵打仗的履历,这次本该率领八千家族精骑直奔姑塞州救火,不知为何会孤身绕道至此,任由八千种家精锐直插南朝腹部。此次出兵涉及家族兴亡,种凉似乎未免也太过太儿戏了。

        种凉赶巧,亲眼见到那六千北莽先锋骑军的消亡,然后就打定主意不挪窝了,随军南下一待就待了这么多天。在这期间,这位差不多能够用“硕果仅存”四字形容的北莽武道宗师,还极有闲情逸致地亲自出手了两次,斩杀了四五十骑原本已经脱离战场的凉州游弩手。黄宋濮当年亲自调教出来的马栏子,在南朝边军里名声不算小,只不过比起晚辈董卓的乌鸦栏子或是同辈柳珪的黑狐栏子,还是要逊色不少。这不是说黄宋濮的治军用兵就输给那两人,既然老人能够把持西京军政那么多年,能够与北院大王徐淮南共分南北,自然不会是什么寻常人物。只是黄宋濮在这二十年里南院大王的身份,远远重于大将军,心思不得不向庙堂倾斜,既然做了南朝的当家人,自然就得为整座西京谋取利益,为陇关姓氏和官场沙场两拨同僚下属争取地位,久而久之,便很难再去边关军中亲力亲为,故而这次领军南下,黄宋濮不由得百感交集。久疏战阵,就算兵法韬略没如何落下,可是很多细节,确实是无法像当年那般运转如意了。

        如果是十多年前的自己,那六千先锋骑军就绝不至于胆敢冒失前突,擅自与一万龙象军展开撞阵,但这不是真正让老人感到疲惫的地方,而是更不为人知的一些内幕。表面上是陇关子弟桀骜难驯,贪功冒进以至出师不利,事实则是黄宋濮本意就是让战力不尽如人意的那支先锋骑军作为诱饵,诱使流州骑军深陷泥泞,老人早已准备好一万亲军精骑蓄势待发,只等战事稍稍僵持,就能够在关键时刻增援战场,最终一锤定音,一口吃掉那一万龙象军。哪怕是两万兵马换一万龙象骑,黄宋濮都是大胜,无论是虚头巴脑的气势还是实打实的局势,皆是如此。

        但是相较那些荡气回肠的野战主力对决骑战,黄宋濮在这场只能够称为转瞬即逝的小规模接触战中,就发现自己有些力有不逮了。第一是高估了陇关系先锋骑军的战力,低估了龙象军的冲阵之劲,以至于等到一万亲军的投入战场,从原本的螳螂捕蝉变成了纯粹的救援。更加致命的是在接下来的战局预测当中,黄宋濮认为发动此次突袭的流州骑军主将,也存有诱敌深入的念头,所以用兵持重的黄宋濮在稍作犹豫之后,虽然让一万亲军精锐展开果决追击,但是严令骑将不得脱离主力五十里,也就意味着战功大小,只在五十里路程之内。最后那名骑将带给老人一个哭笑不得的真相:追杀五十里听命停马后,剩下三千余敌骑扬长而去,除了远远游弋在战场之外的数十骑白马游弩手,这支吃了熊心豹子胆的龙象军,根本就没有任何援军!

        哪有这么打仗的?

        跟黄宋濮打过交道的北凉边关大将,虎头城刘寄奴也好,原先的怀化大将军钟洪武也罢,又如何仲忽之流,可都没这么失心疯!

        黄宋濮忧心忡忡,举目远眺,皱眉不语。

        一袭襦衫的北莽大魔头种凉瞥了眼老将军的神色,笑道:“黄老将军,只要撇开临瑶、凤翔两座军镇所在的广袤西域,其实流州就这么大点的地方,北凉用兵再奇,也是螺蛳壳里做道场,折腾不起大风浪的。哪怕密云山口一役为北凉重新增添两万烂陀山僧兵,依然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

        黄宋濮摇头道:“流州青苍城有清源军镇数支徐家边军精锐遥相呼应,又有郁鸾刀的幽州轻骑帮忙撕扯战线,所以无论是战略纵深还是兵力对比,都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劣势。何况……”

        种凉接过话头,笑意更浓:“怎么,老将军也担心西楚双璧谢西陲和寇江淮,两人果真都在流州战场为北凉出谋划策?”

        老人坦然道:“我相信当世任何一位武将,都不能轻视这两人联手吧?”

        丰姿仪态如画卷上山林仙人的种凉笑道:“只要流州兵力始终没有汇聚一处,我相信都不会是老将军的对手。现在的三万龙象军相比第一场大战,虽然人数不减,也是从凉州左右骑军抽调过来的精锐骑卒,可战力仍是差了些。至于寇江淮麾下的流州青壮更是七拼八凑,很难去打那种硬仗,谢西陲的残兵更是不值一提,否则清凉山和都护府也不会把两万烂陀山僧兵交付给他。满打满算,流州本土兵力,也就是七万,老将军麾下却是足足十五万之多,且随时能够从南朝边境获增援,只要不是一战即溃……”

        说到这里,种凉自嘲一笑,没有继续说下去。

        一来是这话有些不吉利,二来是这种观点太过荒诞。

        流州不是战场奇特的幽州葫芦口,而黄宋濮也不是杨元赞,再者自顾不暇的凉州边军,再也无法腾出那么多奇兵投入流州战场。

        老人一笑置之,道:“只是谢西陲和寇江淮两个年轻人,就让阎震春、杨慎杏这些春秋老将都吃了大亏,现在流州年轻人更多,这让我这么个老家伙,情何以堪啊。”

        种凉想起那桩秘事,由衷地感叹道:“姜还是老的辣。”

        种凉偏转视线,望向青苍城以西的地带。

        北莽南朝一等一的步军精锐步跋卒,从各座军镇临时抽调而出,总计三万余人,直扑西域。

        此时大概已经攻入凤翔、临瑶两镇了。

        北凉曹嵬和郁鸾刀两支骑军,也就彻底没了退路。

        只是别说北莽南朝庙堂和这支西线大军,事实上就连清凉山和怀阳关都护府都没有想到,本该率领两万僧兵赶赴青苍城的新任流州副将谢西陲,分兵两路,悄然入驻凤翔、临瑶两镇,以逸待劳。

        而流州将军寇江淮,此时正领着麾下一万杂牌轻骑,以奔雷之势向北突进,然后在黄宋濮马栏子有可能出现的极限距离之上,骤然停马不前。

        而略作休整之后继续强势前冲的那支骑军,正是徐龙象麾下三万精骑。

        流州边军的野战主力,倾巢出动!

        秋风肃杀。

        流州将军寇江淮高坐马背,眯眼向北望去。

        他和徐龙象曾经向都护府立下过一份军令状,就是在黄宋濮大军推进到青苍城下之前,最少对北莽西线大军进行三次有力度的阻击!

        十天之前的那场万骑奔袭,其实从双方战损而言,看似战果斐然的龙象军并没有讨到什么便宜。北莽六千先锋骑军也许能算南朝边军精锐,但是流州不同于北莽西线大军,北凉道绝不可能再从别处抽调兵力驰援,也就是说在流州这张赌桌上,寇江淮就只有桌面上那么多银子,少一颗铜钱也是少。可是北莽黄宋濮却能够源源不断地从家中取来银子,有足够本钱,完全能够小赌怡情,只要大胜一次就大功告成。所以寇江淮先前的试探,必然有其深意,那就是让黄宋濮这位北莽功勋老将原本紧绷的心弦,越发绷紧,然后干脆利落地直接赌一次大的,赌的就是黄宋濮一松一弛间的那份懈怠。再就是凉州游弩手虽然精悍绝伦,但终究不可能绕过那么多黄宋濮麾下的青草栏子,刺探到北莽营寨的具体细节,寇江淮只能用龙象军去靠性命获得这份军情。他之前已经做好被徐龙象和李陌藩厉声拒绝的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徐龙象和李陌藩都没有提出异议,甚至极为擅长兵事的李陌藩还亲自领着一万龙象骑前去冲阵。事后寇江淮直言不讳,以黄宋濮和陇关军马那般粗糙不堪的安营扎寨,三千龙象军将士,死得不值当。

        当时徐龙象蹲在那头巨大黑虎旁边,只是咧了咧嘴,没说什么,浑身浴血的李陌藩倒是有些脸色阴沉,却也没有迁怒寇江淮这位流州将军。

        寇江淮闭上眼睛,在脑海中迅速铺展开北莽西线大军的营寨设置。十五万大军,分为五座大营,主帅黄宋濮的三万亲军居中扎营,骑步混杂。陇关某个甲字豪阀的嫡系兵马单独成营,虽然只有两万骑,但是战力不俗,都算是北莽典型的老子兵,几乎人人披甲,甚至有数百健骑更是人马俱甲,有了重骑军的雏形,关键是无论养护还是辎重都自行负责,无疑是一支凿阵利器。再就是三位乙字高门聚拢而成的四万骑军。这三座大营位于第一线,靠后两座大营则是从南朝边关六七座军镇抽调出来的四万兵马,还有一座北莽近二十年才兴起的辎重营。按照当初李陌藩部陷阵龙象军瞭望所得,大致是一百二十辆厢车,总计粮草约八百石,供给战马的黑豆在一千四百石上下。不过由于北莽骑卒南下叩关素来自行携带物资,加上每次大规模行军皆有大量母马随行,所以这支辎重营的存在意义,只是在远离南朝边关的青苍城城下,大军攻城久攻不下,才会派上用场,以备不时之需而已。

        历史上草原骑军游掠中原边疆地带,尤其是秋季,一向很少出现致命的补给问题,反观国力巅峰时期的中原骑军每次主动北进,都需要凭借举国之力支撑起那条脆弱的补给线。真正改变这种尴尬境地的中原君主,正是一统中原的离阳老皇帝赵礼,他的两个决定造就了当今中原骑军的鼎盛:一个是以君王当守国门的理由,拒绝一大帮文臣提出迁都广陵道的建议,继续以老太安城作为一国之都,同时订立下极富魄力的一项国策,即对两辽边军的扶持不遗余力,不惜用广陵道和江南道的巨大赋税投入离阳北边;第二个决定正是任由功高震主的徐骁带兵出京,封王就藩于盛产大马的西北,让其直面北莽!

        位于离阳辽阔版图最北方的东西两处边防要冲,皆有一国之最精锐骑军重兵戍守,加上中间地带的蓟州坐拥天险,老将杨慎杏曾经培养出号称“独步天下”的蓟南步卒,又岂会是单纯为了跟北凉燕文鸾争口气那么简单?理由很简单,蓟州边防,根本就已经不需要大量骑军,所以杨慎杏就算对骑军情有独钟,也只能顺势而为。

        闭目养神的寇江淮下意识用手心抵住腰间凉刀刀柄,缓缓扭转。

        按照谍报,北莽营寨粗劣至极,草草挖出三道绕营壕沟,分别位于其后的那座纤薄栅栏更是可谓风吹即倒。麻绳绑缚木杆,绳结根本谈不上讲究,各营之间的通道本该整洁肃穆,士卒不得擅自走动串营,可是这五座军营之间人来人往杂乱无章,毫无规矩可言。之前李陌藩麾下数百前突精骑,曾经一路开阵至北莽中军大营不足一百五十步,亲眼看到左右两营手忙脚乱,导致营道之上拥堵不堪,鸡飞狗跳。不说比较军律严苛冠绝离阳的北凉边军,寇江淮自认西楚军伍也要做得比北莽更好。

        当然,这并不能说明北莽骑军的战力孱弱,恰恰相反,正因为北莽草原习惯了骑军的风驰电掣,对于这种近乎累赘的中原兵事习惯,很难如中原将领那样刻骨铭心。

        换由中原任何一支大军对峙北莽十数万铁蹄,谁能有心思去探究北莽骑军安营扎寨的纰漏?只能靠依托险隘,或是靠死守巨城,即便是敢于出城野战,也只能靠重甲步卒结阵拒马,靠密集弓弩杀伤敌骑。

        寇江淮如此费尽心思,都建立在一个前提之上:北凉铁骑即便对上人数占优的北莽骑军,也会敢战,能战,且能战而胜之!

        寇江淮猛然睁开眼睛,冷笑道:“你们草原骑军自大奉由盛转衰起始,便不断叩关北边,欺负了中原整整四百余年,视大城关隘如无物,好一个来去如风!”

        寇江淮身后一万骑开始向前推进,不急不缓。

        这一万骑,极为古怪,气势尤为雄壮。

        北莽中军大营帅帐,黄宋濮披甲按刀而立,气定神闲,望向帐内那十数位年龄悬殊的万夫长。其间既有亲手扶植起来的心腹,也有几大南朝陇关豪门的话事人,还有背景简单凭借战功攀升到当下高位的青壮武将。

        黄宋濮沉声道:“此次流州三万龙象军皆已出现,大概是明知守不住青苍城,又不甘心将凉州西大门的清源军镇暴露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便想要孤注一掷,倒也省事!诸位都是身经百战,不需要本将唠叨那些鸡毛蒜皮,只需记得一事,我们兵力占据绝对优势,那就要好好利用起来,除去后方辎重营按兵不动,其余四营,火速拔营之后,骑阵不可拉伸过长,务必相互策应,决不可擅自冒进。我们这趟打流州,太平令赠有四字,小输即胜!”

        黄宋濮望向众人,然后向北一抱拳道:“诸位!我黄宋濮年近古稀,当初连南院大王也请辞而去,若非战事不利,今日也不会出现在这里,我此生已是无所求,但是诸位当中,年纪最长者不过五十,官品最高之人不过南朝正三品!打下流州后,功劳最大者,且不论陛下如何犒赏,我黄宋濮的大将军头衔,先请拿去!”

        帐内所有人顿时神色激昂。

        搁在中原,浩浩荡荡十数万大军的紧急调动,绝非一时半刻能够上阵。

        但是北莽骑军不同,当那些万夫长各自匆忙返回营地后,四座大营,巨大的号角声悠扬响起。

        只不过因为三万流州精骑的出现太过匪夷所思,突进速度也太过迅猛,前方三营的摆兵布阵仍是稍显滞后,一定程度上丢了些许先机。

        骑军冲锋,那股凭借战马的体重和奔速带来的巨大贯穿力,以及为骑卒手中战刀铁矛带来的恐怖侵彻力,都需要相当一段距离来酝酿。

        甚至更进一步,在双方都有足够时间来展开冲锋的时候,一方如果能够恰好在冲劲巅峰时展开撞阵,另外一方只要因为用力过猛而稍显力竭气衰,后者都要吃大亏。

        各营之间的战力高低,此时此刻一眼可见。

        黄宋濮的亲军精骑最快整顿完毕,在中路前沿依次铺展开层层锋线。

        陇关那位甲字豪阀的嫡系兵马紧随其后,但是数百骑装备堪称重骑的头等精锐,并未露面。

        数位南朝乙字高门聚拢起来的骑军,纷纷乱乱,虽无怯战惧意,但是大战在即,这种紊乱不整的精气神,很容易影响到战马的步调。

        骑军之所以是骑军,战马至关重要!

        对于军纪涣散的北莽骑军,前任北凉都护陈芝豹一直讥讽他们为“马背上的步卒”!

        而在北凉,每一匹战马,每一把凉刀,每一根长矛,好像都灌注了人屠徐骁一生戎马积攒出来的老规矩。

        沙场之上,武将无论功勋多寡,无论资历深浅,一律不得擅自使用长戟马槊,不得擅自披挂金银铠甲,不得独出于锋线之前!

        一望无垠的广袤黄沙大地,北凉铁骑如广陵江一线大潮,汹涌递进。

        已经披甲上马的黄宋濮眺望远方,握紧手中铁矛,轻轻松了口气。

        所幸还剩下四百青草栏子泼撒在外围四周,否则一旦被这支流州骑军再悄无声息地向前突进三里,恐怕他们就没有这么好整以暇出营列阵的机会了,也许就要多出数千骑的伤亡。

        黄宋濮转头瞥了一眼。

        现在的情形还能接受,虽然仍有些仓促,尤其是自己右翼骑军很难跟上中军和左翼,只不过北莽骑军向来有一个传统:三万骑成一军。即战场之上,三位万夫长率领三万骑军,形成一股野战主力后,足以应付一切紧急状况,是战是撤,如何战如何撤,谁诱敌谁扰阵谁凿阵,或是交错殿后,以及重轻骑之间的相互掩护,都可谓烂熟于心。

        若说北凉骑军像是规矩森严的私塾先生,那么草原骑军就是天生伶俐的市井刁民,在黄宋濮看来,两方都已达到各自战力的极致,战场之上并无高下之分,只看各自主将的应变快慢!

        黄宋濮高高举起铁矛,一夹马腹,怒吼道:“儿郎们,随我大破流州,杀入凉州!”

        大将军黄宋濮一马当先。

        北莽西线大军各营所有万夫长、千夫长、百夫长,皆是如此。

        悍不畏死,绝非北凉独有!

        在北莽眼中,好似远在天边的中原离阳兵马,根本不算个东西,唯有近在眼前的北凉边军,才配与我北莽铁骑一战!

        第一场凉莽大战,以攻城战居多,北莽也的确攻破了凉州虎头城、幽州卧弓城和鸾鹤城。

        凉莽双方的骑军主力,大概都会觉得不够酣畅淋漓。

        那么第二场凉莽大战,从西域密云山口开始,到现在的流州,以及南朝腹地,再到将来的凉州关外,骑战不停歇!

        敌我双方,轰轰烈烈,尽死马上!

        在这流州北部的大地之上,兵力处于优势的北莽锋线自然而然更为漫长,密密麻麻如蝗虫过境。

        黄宋濮接近两万嫡系亲骑逐渐与左右两翼骑军拉开两百步。

        这两万骑娴熟形成十个大型横列,横列与横列之间相隔颇宽,大体上四列重骑在前,五列轻骑在后,唯独有一列轻骑紧随第一列重骑之后。

        黄宋濮麾下所谓的重骑,是北莽草原一般意义上的精锐骑军,不是北莽那位老妇人视为国之重宝的王帐重骑,不是北凉脂虎、渭熊这种名副其实的重骑军,而是不同于轻骑骑卒的简陋皮甲,所披挂铠甲多是鳞甲内垫牛皮,仿制于大奉王朝那支自诩为“甲马皆无双”的骑军装束,甲片相连如鱼鳞,重于锁子甲,一般马弓不能透甲,这类重骑军的战马偶尔也能披有少量皮甲,骑卒持长枪,腰佩战刀,也会有人搁置狼牙棒于马鞍上。

        凉莽骑军之战已经进行了二十余年,北莽并不适合以骑击步的那种聚散不定之策,面对知根知底的北凉边军,佯装撤退更是只会弄巧成拙。

        就在黄宋濮麾下那一列最前轻骑准备加速前冲,穿过重骑缝隙向前突进之时,异象横生。

        接下来本该是黄宋濮率先以那列轻骑用性命去阻滞北凉骑军冲势,然后交由身后四列重骑一鼓作气凿穿敌方阵形!但是原本齐头并进的流州龙象骑军突然变阵,而且变得莫名其妙,位置居中的万骑竟然有意无意稍稍放缓冲势,左右两翼则在刹那间开始向两侧收拢锋线,迅速加厚阵形,然后不再刻意保留战马脚力,骤然加速,几乎是绕过了黄宋濮的中路大军,插入方向,恰好是衔接疏散、阵形薄弱的三营交接地带,这就像是要当场斩断黄宋濮部主力之外的两条胳膊!

        太快了。

        早有预谋!

        遭逢变故,黄宋濮没有丝毫犹豫,继续领军奋勇向前,哪怕被两股龙象军在间隙中成功凿穿阵形,己方仅中军大营就留有一万精悍步卒驻守,绝无炸营隐忧。一旦双方拨转马头再度冲锋,隐藏在左营中的那支实力最接近王帐铁骑的数百重骑,只要趁机杀出,说不定就能将其中一股龙象军彻底击溃!

        如果说左右两股北凉骑军的冲阵充满了刁钻气息,那么双方中军的凶狠碰撞,就是毫不拖泥带水的硬碰硬。

        先是黄宋濮那一列轻骑加速穿过缝隙急速向前,丢掷标枪,这些轻骑皆是南朝边军中膂力出众之辈,五十步内,标枪之势,威力胜出马弓无数!

        几乎是一个照面,三百骑龙象军就当场坠马而死。

        但是北凉骑军第一排锋线依旧齐头并进,人人脸色冷漠,畏死者先死!

        不管天下其他军伍如何,这个道理,徐家将士从中原春秋一路带到西北边塞,已经传承了足足四十来年!

        这列北莽轻骑在标枪之后,或抽刀出鞘或丢套马索,面对那一排长枪横放如林,同样悍不畏死。

        与北凉边军争生死,如何才能让自己活下来,北莽南朝边军也经历了整整二十年!

        仅一个擦肩,近千北莽轻骑就被一枪撞死于马背之上。

        那些轻骑接下来还要面对之后的一列列龙象军铁枪。

        这注定是十不存一的惨烈结局。

        这就是真正意义上的骑军撞阵。

        没有什么马弓互射,没有半点花哨招式。

        因为这一列轻骑的毅然牺牲,凉莽双方的第一次长枪互撞,使得黄宋濮所在那一列重骑军占据先天优势。

        黄宋濮与身边依次排开的近百骑贴身扈从,大多数都是毫无悬念地一枪撞敌下马。

        骑军撞阵之中,落马者必死无疑,这是边关铁律。

        骑军冲锋,铁枪开阵,极为忌讳一枪贯穿敌人身躯,即便能够快速抽出,仍是会贻误战机,生死一线,容不得任何马虎,况且两军相互凿阵,可不是只有一排锋线,否则“凿”之一字从何说起?

        一击毙命的同时要求最大程度蓄力,就是活到最后的保证。

        大将军黄宋濮一手带出的嫡系骑军,毕竟是南朝边军里数得着的头等精锐,除去第一列轻骑的伤亡极其惨重,接下来三列重骑与流州龙象军的互换战损,仅是稍占下风。

        悄无声息之间,最后一列重骑已经位于最后,四列轻骑越过那列锋线快速突进。

        因为黄宋濮深知战场之上,最后那一口气,不能坠!

        左翼一万龙象军之中,一名相貌儒雅的中年武将作为锥头,悍然开阵,位于这种阵形的前方骑军,无一不是先锋营敢死士,死得最早最快。

        北莽西线大军对此人本就不陌生,在十天之前那场交手后,更是恨得牙痒痒。

        大概整座北凉边军,也只有此人能够如此特立独行,手持一杆铁枪,左右腰间佩剑悬刀,马鞍两侧更是皆挂戟囊。

        此人正是在北凉边军中骁勇善战却声名狼藉的龙象军副将,李陌藩!

        这一万骑的突破口,正是黄宋濮部中军与陇关甲字豪门的嫡系骑军,大概是没有人预料到北凉边骑竟然会避免正面作战的缘故,一万骑的凿阵,显得势如破竹,恰似刀割豆腐,游刃有余。

        另一股龙象轻骑的插入,更为轻松。几股由南朝乙字高门汇聚而成的骑军,匆忙出营,本就与中军阵形存有间隙,瞬间就被一万骑在侧面上削去一大片,竟是硬生生给杀掉一千多骑。若说双方万人规模的正面撞阵,杀敌千余,不会显得如何出奇,甚至搁在习惯了不死不休的凉莽战场上,都谈不上惨烈二字。但是当下这种纯粹属于擦身而过的冲锋阵形,兵力处于优势的一方还会折损千人,就有些荒唐了,足可见北莽南朝边军的二等精锐,遇上曾经被誉为凉州边军轻骑第一的龙象军,哪怕北莽骑军求战欲望强烈,毫无怯意,仍然是有心无力。

        如果说龙象军左右两翼骑军避重就轻的突入,已经足够匪夷所思,那么龙象军在接下来的表现更是让北莽西线主力感到莫名其妙。

        在相互凿开阵形后,本该各自拨转马头,展开第二次冲锋,这才是之前凉莽骑战二十年的题中之义,但是让北莽左右两营骑军瞠目结舌的一幕发生了:在李陌藩和另一位龙象军副将的统领下,两万骑军竟是直奔北莽大营而去!

        北凉铁蹄轻而易举踏破北莽营寨简陋的拒马防线,拥入大营之后,尤为熟门熟路,如在自家门院闲逛,轻骑长驱直入,没有丝毫滞留,两股洪流逐渐并拢,往后方那座战力孱弱的辎重营迅猛杀去!

        相比之下,与黄宋濮中军展开撞阵的中路龙象军,战损最大,凿阵速度也最为缓慢,战场上双方都抛下了两千多具尸体,龙象军稍稍两千出头,北莽接近三千,这种互换,已经足够堪称壮烈。

        一身铁甲满是血迹的黄宋濮已经停马站在末尾处,抖落枪头鲜血,老将军勒马转身,瞪大眼睛,瞬间领会龙象军的真正意图,怒吼道:“完颜银江!不用去管敌军左右两翼,拼死缠住这支中军,不要让他们流窜入营!”

        北莽左右两营骑军本就憋屈,原本与两股龙象轻骑错身之后,继续前奔,要与主帅黄宋濮大军会合,听到老将军的怒吼之后,从陇关大贵族出身的完颜银江到那些麾下万夫长千夫长,纷纷醒悟。今天这场仗,注定跟以往不太一样!故而也顾不得阵形,双营骑军先锋急速转身,尚未与中路龙象军失之交臂的尾部骑军则开始斜插过去,试图将其一寸寸拦腰截断,如剁长蛇!一旦某支骑军丧失阵形,很大程度上也就失去了速度,陷入泥潭后,就只能束手待毙了。

        龙象军的骁勇善战毋庸置疑,可毕竟不是金刚不坏的神仙,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依旧所向披靡。

        面对这种困境,中路龙象军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壮士断腕的举动,位于两翼锋线的千余骑,第一时间向外撒开去,无形中与居中的大股骑军拉开大段距离,以此来拖延两侧北莽骑军的亡命冲撞。

        毅然偏移阵形的这一千骑龙象军,是在用性命换取主力骑军的稳固阵形。

        不断远离主力的那外围两侧一千骑,竭力狂奔,在龙象军骑卒的驱使下,心有灵犀的战马根本不计体力。

        充满飞蛾扑火的壮丽。

        不断有龙象军轻骑被北莽骑军的长矛捅落马背,然后被后边的北莽蛮子用战刀轻轻一抹,就挑起一颗头颅。

        有被北莽骑军用套马索扯落马背后,一路拖曳,血肉模糊。

        不成体系各自为战的这支龙象军千骑,面对源源不断的北莽敌军,必死无疑。

        有一骑在被北莽一根长矛刺在肩头后,摇摇欲坠的同时,仍是一枪捅烂了迎面敌骑的脖子,但是很快就被下一骑北莽蛮子撞落下马,最后身体尚未坠地,就被马术精湛的第三名北莽骑军大幅度弯腰劈下一刀,砍下了头颅。

        拦不住了。

        率领主力转身再战的黄宋濮重重叹息一声。

        老将没有想到这次龙象军真正的意图,竟然会是那座作为粮草重地的辎重营,更没有想到他们对自己大营的内部部署如此熟悉。

        所以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龙象军左右两翼的突阵,中路主力的凿阵,以及其中那一千骑龙象军的牺牲,皆是如此。

        让这名战功煊赫的北莽老将措手不及!

        黄宋濮突然转头望去。

        马蹄阵阵,尘土飞扬。

        黄宋濮对身边一名扈从沉声道:“传令下去,营中步卒一律出营结阵于大营南方!命左营大军随我们中路一起追杀龙象军,各自绕营而过,尽快缠住敌军!不用贪功,若是龙象军试图分路撤回青苍城,务必就近咬死其中一股骑军!还有,让完颜银江率军阻截后方那一万骑,应该是流州将军寇江淮的骑军,流民青壮居多,夹杂些许凉州边军而已,战力不值一提。”

        黄宋濮突然补充道:“对了,告诉完颜银江,小心徐龙象本人有可能藏在寇江淮大军之中,其余事情不用考虑!”

        与此同时,黄宋濮身边一位披挂一副寻常锁子甲的中年男子,微笑道:“若是大将军不放心,我去完颜银江身边,顺便领教一下那位万人敌徐龙象。”

        黄宋濮瞥了眼这位种家二当家,点了点头。在种凉一骑远去之后,黄宋濮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将并没有丝毫气馁,一座无关大局走势的辎重营存亡与否,他不心疼,南朝雄厚底蕴还经得起这种损耗,只要中军与左营骑军成功截下一股龙象军,将其吃下,哪怕不足半数,甚至只需要是五六千骑,这场仗就是己方小胜——真正意义上的小胜,而非太平令所谓的小输即小胜!

        为了保证以最快速度跟上那支正在辎重营大开杀戒的龙象军,黄宋濮和那支南朝陇关系二等精锐骑军分别绕营北去。龙象军不可能一路向北逃窜,必然要南归青苍,若说人人骑马的龙象军为了避开追杀,胆敢从营帐林立的军营中原路返回,那就真是自寻死路了,只能被兵力依然占据绝对优势的南朝边军来一个瓮中捉鳖。一旦完颜银江部头等边军精骑打烂那支寇江淮部援军,就更是稳操胜券,这座大营就会是两万多龙象军的坟地!

        黄宋濮相信龙象军副将李陌藩还不至于如此昏聩。

        事实上闯入敌营的龙象军动向都在黄宋濮预料之中。

        三股骑军汇流的龙象轻骑,面对北莽辎重营自然是毫无悬念地砍瓜切菜,见人马便杀,见粮草便烧,之后便由北面出营,然后并未分兵两路,而是保持阵形,一同沿着北莽大营左侧外围往南直下,刚好遇上兵力众多的三万八千多骑陇关乙字骑军。而仍有一万六千人的黄宋濮嫡系主力精骑,在稍稍绕出一段远路后,也开始从后方疾驰而来。

        再往南,北莽西线大军的步卒也开始出营结阵,已经开始不断向右方移动,堵截那支即便能够顺利凿阵南下的北凉骑军。

        更南边,是以两万余甲字豪阀精骑对阵寇江淮部一万北凉末等骑军。

        按照这种情形,龙象军主力想要越过三道防线,同时还要避开黄宋濮精锐骑军的追杀,绝对要付出惨重代价!

        完颜银江策马前冲的时候,真是志得意满,已经在想象不久之后自己一手拎着北凉徐龙象的头颅,一手提着寇江淮的脑袋,大踏步跨入那座皇帝陛下高坐龙椅的西京庙堂,成为王朝第一位凭借军功封王拜侯的边军大将!

        这位正值壮年的南朝豪阀大人物忍不住哈哈大笑,高声道:“北凉黄蛮儿,寇江淮!你们二人的头颅何在?!”

        流州临瑶、凤翔两镇是姓北凉徐还是北莽慕容,差一点就更换了城头旗。

        原本以流州副将身份兼领凤翔镇兵权的马六可,本是凤翔地头蛇出身,迫于形势才依附清凉山,之后便反复无常,与朱魍多有勾连,最终在去年被龙象军副将王灵宝领兵围剿,马六可嫡系骑军几乎损失殆尽,马六可本人则不知所终,未见尸首。在临瑶军镇担任城牧的蔡鞍山,则要安分守己许多,加上曹嵬部骑军两次途经临瑶军镇,以及谢西陲顶替马六可统辖两镇兵事,蔡鞍山便彻底闭门谢客,退出官场。

        在这种情况下,本该率领两万烂陀山僧兵赶赴青苍城的新任流州副将谢西陲,在过凤翔临近临瑶的半途中,突然分兵,亲自领半数僧兵回到凤翔军镇,剩余一万僧兵则交予那位六珠菩萨,屯兵临瑶军镇。对此那尊烂陀山女子菩萨并非没有异议,毕竟两万僧兵增援青苍是清凉山和都护府都钦定的决议,没有年轻藩王或是褚禄山的亲手军令,不容更改既定路线!如今无论是那座烂陀山还是她本人,都已经与徐家绑在一根绳上,她哪里敢如此画蛇添足,万一贻误战机,一个北凉新人谢西陲大不了以死谢罪,可她就要连累西域万千信徒一起陷入万劫不复的凄惨境地。为此她和那名年轻副将产生过一场针锋相对的争执,她完全不知道白白浪费两万僧兵留在远离青苍主战场的两镇之中,有何意义?!难不成是春秋不义战里屡见不鲜的隔岸观火?可你谢西陲当真以为这两万僧兵是你的嫡系兵马了?想要拥兵自重,待价而沽?

        当时谢西陲只是心平气和地告诉她,战场变化瞬息万变,勾连西域和北凉的临瑶、凤翔两镇,看似是锦上添花的存在,可有可无,但是在有些特殊态势之下,极有可能成为北莽奇兵的突破口,不但可以作为截断郁鸾刀部幽骑和曹嵬部骑军后退路线的“险隘”,还能够让兵力从来不是问题的南朝边军,舒舒服服以两座军镇作为依托,对孤悬塞外的青苍城,铺展开足够广度的进攻线。原本两镇不足以成为流州战事的转折点,但是目前有利于流州的大好形势,反而凸显出了两镇的潜在战略意义,真正让北凉谋士李义山的旧有方略发挥出了作用。

        女子菩萨佛法精深,却自知不擅兵事,尤其谢西陲还是在广陵道战场大放异彩的年轻兵法宗师,她自认无法说服他,但是她也绝不敢将整个西域佛门的安危系于那年轻人一身。面对坚持己见的谢西陲,她只能提出一个折中的办法,就是他们一起带着两万僧兵赶赴临瑶军镇,同时让僧兵中一位身份隐蔽却身具佛门金刚神通的中年高僧,临时以斥候身份火速赶赴青苍城内的流州刺史府邸,汇报此事。她的意思是哪怕清凉山和都护府来不及回复此事,只要刺史府邸肯点头,她就答应谢西陲的分兵入镇一事。

        但是谢西陲直言不讳地告诉她,流州青苍城那边,刺史杨光斗也好,甚至陈亮锡也罢,都不敢在这种事情上擅作主张,何况也未必来得及。

        于是两人当时就陷入僵局。

        最终破局,是一头刺破云层停在谢西陲手臂上的神骏海东青!

        流州战事已起,凉州战事也即将拉开序幕,但是在这种情况下,这头褚禄山亲手熬养出来,然后这些年一直追随年轻藩王的海东青,竟是以年纪轻轻且远离两座战场的谢西陲,作为唯一联系对象!

        那一刻,她心情复杂,无言以对。

        谢西陲沉声告诉她:“此事功过,我一人当之!”

        年轻人又加了一句:“北凉王也坚信,我流州副将谢西陲,一人可以当之!”

        她这才默认了他的兵马调度,两万体魄雄壮且悍不畏死的烂陀山僧兵,分兵入驻凤翔、临瑶两镇。

        此时此刻,一袭白色袈裟却满头青丝的女子菩萨站在临瑶军镇的城头,看着城外那些在数千骑军护送下赶来攻城的北莽万余精锐步卒,她如释重负。

        赌对了。

        北莽确实意图偷袭两镇!

        即便是她这样的兵事外行,也清楚仅凭两镇之前不断抽调出去导致愈显薄弱的兵力,根本不足以守住两镇。她对凉莽双方边军一些主要精锐,还算有些大致了解。比如凉州关外的大雪龙骑军和白马游弩手,幽州境内的燕文鸾部步卒,流州的龙象军。北莽南朝董卓麾下据说能够跟幽州步军掰手腕的步军,以及那位董胖子的乌鸦栏子,或是已经覆灭在流州的那支羌骑,如今被拆散的柔然铁骑,等等,她都有所耳闻。

        在这之外,也有一些兵马她同样不算陌生,其中就有在北莽南朝边军中比较“鹤立鸡群”的步跋卒。世人皆知草原骑军祸害中原将近八百年之久,从未听说过草原有过善于攻城的兵马,从来都是要么绕过那些雄关险隘和高城大镇,要么一直都是草原骑军主动寻求中原边军的野战主力,将其一举歼灭,使得那些边关城池都失去原有战略意义。但是如今的北莽不太一样,除了董卓私军里大部分是步卒之外,南朝边军在数座军镇里都屯扎有一种特殊兵马,那就是步跋卒。他们绝不同于寻常步军,其待遇不输于中原历史上的重甲步卒,是那位北莽女皇帝眼中真正的百金之士。李义山曾经对这支兵马有过这样的描述:“北莽南朝步跋卒,为南院大王黄宋濮心血所在,上下山坡,出入溪涧,最能逾高超远,轻足善走。山谷深险之处,多用步跋卒,攻城之力,不输中原头等锐士。”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瞬间眼神冷冽,随手将一具披挂甲胄的尸体高高抛出城外,正是试图伺机而动的临瑶城牧蔡鞍山!

        北莽显然有备而来,早已说服蔡鞍山暗中归顺南朝,里应外合,临瑶军镇如何守得住?

        在入城之前,谢西陲就告诉她,盯紧蔡鞍山,只要有丝毫风吹草动,错杀好过不杀!

        她根本不去看那具重重坠地的尸体,喃喃道:“以前总觉得兵书上所谓的‘用兵如神’,都是读书人出身的史家胡乱吹嘘,如今看来,是我井底之蛙了。”

        那个年轻人不但预见了北莽意图染指两镇的结果,而且通过那只海东青,向曹嵬部骑军下令,不用在南朝腹地策应郁鸾刀部幽州骑军,而是火速原路返回,吃掉所有渗入流州边关的北莽边军!

        这份胆识和魄力,真是让身处同一阵营的她都感到悚然。

        万一万一,事到临头,一就是一。

        但是那位流州副将,就恰恰能够将这个成真的万一,原封不动还给北莽。

        她不觉得这是什么瞎猫碰到死耗子。

        练武之人,有惊才绝艳的不世出之天才。

        用兵之人,也是如此,成为那种不世出之英雄。

        在西域三镇北凉最偏远的凤翔军镇城头之上,谢西陲身披甲胄,手按凉刀,神情冷漠。

        哪怕是这种装束,这名相貌儒雅的年轻人,更多还是给人一种读书人的感觉。

        他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嗓音低声道:“寇江淮,你早年说过总有一天,要在一场骑战中,打得像是自己在用骑军欺负步军!”

        离阳王朝后世评价,自大奉王朝以来,堪称儒将者,以春秋兵甲叶白夔夺魁,叶白夔之后,当属陈芝豹。

        陈芝豹之后,谢西陲,儒将第一!

        三人各领风骚,并无高下之分。

        可能是当时仅有谢西陲一人尚在人世,且身居庙堂高位的缘故,这份盖棺定论,并不一定能够完全服众。

        但即便如此,谢西陲在后世兵家心目中的卓然地位,已经足够分量。

        对此,迟暮之年的谢西陲只是私下对至交好友笑言:“用兵之奇,我远不如寇江淮。”

        谢西陲,寇江淮。

        大楚双璧!

        如今则是北凉双璧。

        一支人数并不占优势的骑军,想要一鼓作气凿穿间距恰当且衔接紧密的三道防线,尤其是其中两道防线同为大规模骑军,一般情况下,无异于痴人说梦。

        如果再加上身后有将近两万精骑咬尾追杀,大概已经完全可以用“死地”二字来形容处境。

        就是在这种极端险峻的形势下,一路向南奔袭的龙象军开始变阵,枪矛多半都已毁弃的先锋骑军稍稍收拢锋线,以一马当先的李陌藩为首,人人抽刀出鞘,以锥形开阵,显然是要用最快的速度越过乙字陇关豪阀的三万八千骑。与此同时,大致在龙象军阵形中段位置,拉伸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界线,放缓战马奔速的万余青壮骑军集中在后方,几乎人人枪矛俱在,以正常的骑军撞阵姿态,铺出一排排枪矛横出的凌厉锋线。

        前者开阵,更多是用以撕裂敌方阵形,同时最大程度阻滞北莽骑军的速度,后者凶狠撞阵,则是更为生死相搏。

        不远不近刚好能够咬住这支龙象军后背的黄宋濮部骑军,在那位北莽大将军的亲自率领下,没有竭力前冲,而是在龙象军变阵的同时,阵形亦是悄然变化。骑阵中间薄两翼厚,一来他们战损最大,加上先前绕行至大营北方截断龙象军北退之路,骑卒与战马都有些疲惫,一鼓作气之后,便需要借此机会重新蓄势。再者联手南朝乙字高门的嫡系骑军进行南北夹击,一旦他们冲得太快,碰上穿过龙象军阵形的己部骑军,就会造成己方对撞的尴尬局面,反而容易相互掣肘。所以黄宋濮部骑军如洪流遇到江心砥柱,有意让出正北方的大片地带,以便友军拨马转身,到时候自然而然聚拢在一起的两支骑军,阵形瞬间就能够变成中腹两翼皆厚重的绝佳情景,配合南边那座由出营步卒构成的拒马阵,肯定能够对那支锋芒一挫再挫的龙象军造成相当可观的杀伤。

        但是北凉流州边军原本已经流露出全军覆没的迹象,在寇江淮部骑军与完颜银江部两万骑的相互凿阵之后,形势急转直下!

        两万气势汹汹的南朝头等边军精锐,本以为是一场简简单单便能捞取滔天战功的胜仗,不承想在碰撞之后,根本就是兵败如山倒!

        寇江淮和一名身披奇怪红甲的年轻武将并驾齐驱,势不可当!

        两骑是如此,他们身后万骑更是如此!

        若非隐藏在完颜银江身边的种凉出手相救,完颜银江恐怕就要被那名身穿符将红甲的年轻人一枪贯胸而过!

        若非那名在凉莽战场赢得万人敌称号的年轻人并无恋战心思,恐怕就算种凉想要保住那位陇关贵族领头豪阀的二号人物,也殊为不易。

        但是身处战场之中的种凉也感到心惊胆战。

        这一万骑的战力怎么可能是北凉末等骑军?!

        当之无愧的龙象军主力还差不多!

        完颜银江部两万精骑就像是一幅被利器撕开的绸缎,战损极大,相互错身之后,竟是躺下了三千多骑。

        这种重创简直是匪夷所思。

        牵一发而动全身。

        完颜银江部精骑莫名其妙的不堪一击,直接导致北莽西线步卒防御阵线的人心浮动,因为只要北面龙象军顺利南下,就会形成两支骑军对一支步军南北夹击的态势。

        这对于在草原上只有末等男子才会沦为步卒的那座大型方阵而言,足以致命。

        刹那之间,形势互换,胜负易手!

        数座陇关乙字高门集合而成的将近四万骑军,虽然依旧咬牙阻截南下龙象军,但面对一支人数依旧达到两万五千多人的北凉骑军,自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斩杀敌骑不下三十人的李陌藩的铁枪早已崩断,马鞍两侧的四十余枚戟囊更是短戟用尽,北莽辎重营内四十余具尸体,无一例外头颅上都插有一支短戟!

        当作为骑阵锥头的李陌藩率先成功杀穿敌阵时,满甲鲜血。

        这位龙象军副将当时身后看似是两万五千多骑龙象军,其实准确说来不足一万五千骑,因为其中夹杂有战力远逊龙象骑军的寇江淮部一万人!

        那一万名膂力出众且从始至终都在养精蓄锐的流民青壮骑军,长枪所过之处,尽是北莽骑军的落马尸体。

        寇江淮这一手偷梁换柱,正是这场从头到尾都给北莽骑军荒诞感觉的战事,真正的关键所在。

        事实上先前这一万人始终跟随在左翼两股龙象轻骑身后,从破阵到入营,再到现在的南下,战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战事初期,两翼龙象军最早的破阵太过轻松,所以并未被北莽看破他们的身份。

        于是在眼下的战场之上,北莽大军陷入无比尴尬的滑稽境地。

        最南方的完颜银江部骑军给打得精气神半点不剩,上至主将完颜银江下至普通骑卒,人人仓皇失措。

        然后是阵形尚未彻底凝聚成势的步军方阵,北莽南朝边军的头等步卒,两万余步跋卒都已抽调去奇袭凤翔、临瑶两镇,这支匆忙出营结阵的步军,多是披挂轻质皮甲而已,毕竟不是中原历史上那种专门针对草原骑军的重甲步卒,而且这支步军的初衷是用以攻打流州青苍城,怎么可能用来抗拒北凉骑军的正面冲锋?对于这种步骑之战,北莽步军无论是装备还是素养,都显得异常生涩稚嫩。以步卒身份下马作战,本就是北莽草原男子的软肋,对于用不顺手的步弓重弩,更是天然陌生,突然要他们站着不动面对一支北凉铁骑的冲撞,那种别扭至极的不适,可想而知。

        更北方,是已经与龙象军擦肩而过的乙字高门部骑军,最北方,则是让出中腹的黄宋濮部嫡系铁骑。

        本该同气连枝的完整防线,支离破碎。

        北莽兵力依旧占优,可是凉莽双方的士气,天壤有别!

        李陌藩举目眺望那相隔一座北莽步军方阵的寇江淮部骑军,那才是货真价实的龙象军主力。

        这位武将扯了扯嘴角,举起凉刀,轻轻一旋。

        他身后一万多龙象轻骑根本就不理睬那座步军大阵,在步阵边缘画弧绕行,轻松南下。

        李陌藩听到一个嗓音后,突然错愕转头。

        在正面撞阵后还剩下八千流民青壮的身后骑军,有一骑竟是笔直撞向北莽步军方阵,长枪向前,怒吼道:“流州铁骑!愿死者!随我死!”

        脸色冷漠的李陌藩放缓马速,始终转头北望。

        那个家伙疯了不成?

        今日战事首尾,都出于寇江淮的缜密部署,本来到目前为此,一切都在寇江淮的算计之中,可那位流州将军可从没有让流民青壮主动赴死一说!

        要知道这种擅作主张画蛇添足的大胆行径,战后军功全无不说,按照北凉军律,轻则降低品秩,重则斩首示众!

        在李陌藩视野中,只见那一骑在即将撞上北莽步军拒马枪之际,猛地勒紧马缰,那匹出自纤离牧场的甲等战马,骤然高高跃起,越过前两排向前倾斜的拒马长矛,连人带马一撞而入!

        重重坠落的战马铁蹄,当场踩踏死一名北莽步卒。

        不堪重负的战马双膝折断,那名流州骑卒手中铁骑凶狠递出,竟是一枪接连捅穿三名步卒的胸口!

        落地后的流州骑卒双手握枪,向前狂奔。

        在他身后,那一条骑军锋线,面对正前方那座寒光闪烁的北莽拒马阵,人马皆无丝毫退缩,就那么笔直撞去!

        那一匹匹北凉战马就那么被尖锐长枪捅死。

        骑军面对严阵以待的步军方阵,想要正面开阵,前排先锋骑军必死,这是板上钉钉的结局,只有这样,才能一点点打破步军阵形。

        除了用骑卒和战马的性命去填,没有任何捷径可言。

        八千流州骑,撞阵!

        到最后,竟是无一人跟随龙象军绕阵南归。

        北莽步军拒马步阵第一排,许多长矛之上,流州人马皆挂尸而亡!

        一些长矛更是挂有两具尸体。

        步阵在这种源源不断的撞击之下,不得不向后退缩。

        战马冲锋之下的那股巨大惯性,许多拒马枪都被崩断,哪怕许多流州骑卒被步弓重弩射死在阵前,可是很多战马凭借惯性,依旧是蛮横地撞入阵中,开始有北莽步卒被直接撞死在阵中。

        这座北莽步军方阵哪里见识过这般不计伤亡的骑军冲锋,原本还算密集稳固的大阵终于濒临溃散。

        如果这座步阵是中原版图上那种天生就是为了克制草原骑军的重甲步卒,是那种铠甲与战术皆登峰造极的重步阵,那么在叠阵前提下,拒马长矛与多排立盾叠加防御厚度,辅以弓弩交替轮换,那么即便这支流州骑军以悍不畏死的姿态打乱前方阵线,可仅凭不断倒地毙命的战马尸体本身,就足够形成新的一道天然防线,与此同时,整座大阵有序后移数十步,同样不惜以性命换取缓冲时间和战略地带,那么即便大阵短时间内无法布防到最开始的牢固程度,但对于后续冲锋骑军的持续杀伤力,依旧可谓惊人。

        只可惜,这里不是密云山口一役,北莽步军主将也不是将拒马战术运用到出神入化境界的谢西陲。

        此时此地,前方拒马枪阵破碎不堪后,加上那名最先撞入阵中的流州骑卒拼死搅乱,后边的北莽弓弩步卒就彻底茫然了,根本不知道如何应对。

        更致命的还在这座血肉模糊的战场之外。

        李陌藩麾下的龙象骑军没有转头帮忙流州骑军,而是径直南下,冲向试图支援步阵的完颜银江部骑军。

        而寇江淮和徐龙象亲自领军的龙象骑主力,则毫不犹豫地向北疾驰,向步阵后方撞去。

        李陌藩不再转头望向那座尸体累积的战场。

        那名年轻流州骑将,他并不陌生,名叫乞伏龙冠,好像是年轻藩王亲自从北莽带入北凉的幸运儿。一开始在龙象军担任过伍长,后来去了茯苓军镇升任都尉,第一场凉莽战事里的牙齿坡一役,正是这名都尉打乱了凉莽双方皆想诱敌深入然后一举歼敌的精心部署,让北凉都护褚禄山和当时的南院大王董卓事后都哭笑不得,所以年轻人一下子名动凉州关外。战事结束后,因为龙象军在流州战场上伤亡极重,同时寇江淮作为名义上的流州将军,也需要一支自己的嫡系兵马,乞伏龙冠就被从茯苓军镇抽调到流州,成为寇江淮麾下的三名骑军校尉之一。

        李陌藩忍不住心想,这个年轻人的确是个刺头人物。

        他甚至打算,这小子如果能够侥幸活下来,多半是甭想当官了,要不然到时候自己厚着脸皮去跟年轻藩王求个情,好歹把这小子的命保住,再悄悄丢到自己手底下当个亲军统领?

        在龙象军主力的驰援之下,本就摇摇欲坠的北莽步阵从最早的足足将近两万人,十不存一!

        步军一旦被骑军破阵,便是如此。

        可是八千流州骑军也仅剩三千骑而已。

        那名浑身浴血的年轻骑将乞伏龙冠,是被杀神一般的徐龙象从尸体堆里弯腰抓起的,两人共乘一骑南返。

        伤亡惨重的三千流州骑军,在寇江淮亲自调度的主力龙象骑军掩护下,拨马撤退。

        完颜银江麾下骑军在李陌藩部龙象军的剧烈冲击之下,阵形被捣烂得稀稀疏疏,最终还是没能够与北方的黄宋濮主力大军形成包围圈,只能眼睁睁看着这支流州边军突围而去。

        南归途中,在白马游弩手回禀北莽主力并无追击意图后,这支流州大军停马暂作休整。

        徐龙象、寇江淮和李陌藩三人碰头,站在一起分别喂养各自战马。

        李陌藩瞥了眼远处聚集在一起的那股流民青壮骑军,收回视线后,望向神情凝重的寇江淮:“这场仗,算是大胜吧?预期的北莽蛮子辎重营已经给咱们打没了,至于骑军互换,大致是以一换二,也在承受范围之内,而且最后还一口气把黄老儿那支攻城步军也吃掉了,这笔账怎么算都是赚的。”

        寇江淮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李陌藩叹了口气:“你之前坦言这场仗,必然会是先死龙象军,再死流民骑军,除了阻滞黄宋濮南下步伐,还能以此来练兵,两不耽误,以免在最后一场战事里,那些流州雏儿拖龙象军的后腿。可是给那小子一折腾,后死是后死了,可死得也太多了些,到头来损失了整整七千骑。寇江淮,你接下来怎么办?你只有这么点兵马,行不行?”

        徐龙象突然说道:“拨出七千龙象骑给寇将军。”

        寇江淮摇头道:“不用。”

        徐龙象沉声道:“七千骑划给你后,不用还。”

        寇江淮笑了笑,说了句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话:“如果是在广陵,别说划拨给我七千人,七万人我也收,而且打死不还。但是在这里,就算了。”

        徐龙象想不通,也就懒得想了。

        李陌藩会心一笑。

        这位流州将军眯起眼:“我寇江淮有那流民出身的三千骑,足够了。”

        李陌藩问道:“那小子怎么处置?我估摸着要是据实禀报给都护府,够呛啊!”

        寇江淮淡然道:“纸是包不住火的,真要想让乞伏龙冠活命的话,就只能据实禀报上去。”

        徐龙象犹豫了一下:“我跟我哥说一声?”

        寇江淮摇头道:“没意义。”

        徐龙象默然。

        在流州三千骑那里,有个年轻武将,独自坐在一匹战马的马蹄旁边,低着头,不敢让人看到他的满脸泪水。

        八千流州骑,愿死者八千。

        因为他,袍泽战死五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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