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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雪中悍刀行下部第三章 徐凤年密会暗棋,徐偃兵截杀三子

第三章 徐凤年密会暗棋,徐偃兵截杀三子

        那袭白衣,如一只不愿破茧而出的纤弱白蝶,怯生生躲在茧中看着外面的世界。

        世上再无那女子独处时,摘下面纱,一年又一年,一世又一世,对镜却看他。

        徐凤年进入蓟州境后就覆上一张生根面皮。面皮出自南疆巫女舒羞的手笔,当初徐凤年潜行北莽,就多亏了这些奇巧物件。四骑跨境,拂水房谍子早就准备好了四份无懈可击的户牒路引。如今北凉道豪绅像是被稚童捣乱老窝的蚁群,纷纷向境外逃窜,徐凤年寥寥四骑根本不扎眼。樊小柴知道他要去蓟北横水城见郁鸾刀和卫敬塘,但是他们四骑虽然马不停蹄昼夜不息,可并没有走那条最近的路,反而直插蓟州心腹处,最终来到那座建于大奉朝宝华末年的大盏城。

        徐凤年没有急于入城,而是在城外官道上勒马而停,神情复杂地望向这座沉默的高城。作为昔年旧北汉的陪都,可谓满城官宦贵戚,当年还是征字头将军之一的徐骁率军攻打北汉,整座蓟州都给徐家铁骑踩踏得稀巴烂,唯独剩下这么个大盏城逃过一劫。当大军缓缓兵临城下后,大难当头,那一夜无数士子对酒当歌,据说城外三里远都可以闻到浓郁的酒气,所以就有了后世野史“三百汉家臣,一夜醉死休”的典故。樊小柴自幼便因国破家亡而颠沛流离,但是作为忠烈樊家的后人,哪怕是逃亡,她在那十多年中大体上依旧还算安稳,也曾在大盏城居住过大半年时光,衣食无忧,元宵赏灯,郊游踏春。那时候她还会有许多天真的想法,若是北汉犹在,她也许会更锦衣玉食些,会按部就班嫁给一位门当户对的世族俊彦,相濡以沫,相夫教子,白头偕老。爷爷和爹,还有那么多叔伯也不会战死沙场,到最后只剩下一个她。如果不是后来自己被赵勾相中,那樊家就等于连一个清明祭祖的人都没了。

        执着于武道的糜奉节没有这么多伤春悲秋的感触,身后剑匣已经裹以棉布遮掩,光看架势,这位离开正统江湖太多年的沉剑窟主可没什么宗师风范,只像是个不谙人世情的刻板老仆而已。徐凤年轻轻说了声“进城”,四骑就撒开马蹄前往城门,除了姿容足以惹人怜惜的樊小柴给城卒狠狠多剜了几眼,并没有生出是非。在城南入城后,徐凤年熟门熟路领着他们前往城北,一路走街过弄穿巷,樊小柴难免讶异,照理说徐凤年不该如此熟稔大盏城格局的。

        四人最终在城北一处通衢闹市叫青竹酒楼的地方歇脚。酒楼生意兴隆,一楼见缝插针找张空椅子都难,迎客的店小二也不太地道,掉进钱眼出不来了,大咧咧牵过了四人坐骑去马厩,接下来就不管客人的死活了。要吃饭喝酒,等着吧,就不信四位外地客官还能换地方。四人只好在堆满青竹板子的柜台前等空出张桌子落座。徐凤年百无聊赖地拿起一块青竹板,上头刻有菜肴名字,附有价格,可真不便宜,都快赶上京城的咋舌水准了。当真是满楼的冤大头啊,当然现在又多了他们四头待宰肥羊。

        徐凤年欣赏着竹板上的秀媚楷体,眼角余光看到那名透着满身伶俐劲儿的年轻店小二上了二楼。徐凤年会心一笑,心想这厮多半是瞧出他们四匹马的来历了。出幽州前,拂水房就将那四匹幽州战马换成了河州驿骑,进入蓟州境内前,暗中接头的拂水房谍子又给换成了四匹上等蓟南军马。徐凤年看出了那店小二鬼鬼祟祟的蛛丝马迹,除了余地龙,糜奉节和樊小柴自然也都察觉到这青竹酒楼的不同寻常,尤其是刚刚因功晋升为拂水房玄字号大珰的樊小柴,怯怯弱弱的表象下,散发出一丝隐藏极好的嗜血气息。糜奉节厌恶地瞥了她一眼,拥有如此皮囊的绝色女子,当死士做谍子也就罢了,怎的还打心眼里喜欢上了杀人,而且通常都是虐杀。樊小柴挑衅地回了糜奉节一眼,这让早就对这疯婆娘满腹怨气的沉剑窟主越发心生杀机。如果不是北凉王就在身侧,糜奉节背后剑匣藏有精心挑选出来的八柄绝世名剑,他不介意将这女子大卸八块。

        酒楼内众多来此一掷千金的豪客其实都挺精明,故意酒后吐真言,都在嚷着什么——“老板娘!来给爷敬个酒,放心,爷是斯文人,只吃酒不吃人!”“徐家娘子,咋从没见你相公露过脸,真是个王八蛋,这天寒地冻的鬼天气,也不怕徐娘子晚上难熬?!”“掌柜的,老子在青竹酒楼连吃了十几顿饭,开销都够把大盏城二流窑子的花魁拿下了。你倒好,手也不给摸一下,这天底下的生意,哪有你这般做的?”

        一楼也不全是这些满嘴荤话的腌臜糙汉子,不乏青衫儒雅的士子书生,大多堪堪及冠岁数,对于耳中这些污言秽语,都竭力忍受着。如今蓟州的世道不太平,读书人的行情也就每况愈下,越发不景气了,要是搁在前几年,他们早就拍案而起骂得这帮市井泼皮狗血淋头,别说动手,他们都不敢还嘴。只是蓟州动荡连连,先是蓟州定海神针杨慎杏大将军带走了所有蓟州老卒,然后是袁庭山那条过江龙来蓟州成了山大王。其不但是大柱国顾剑棠的乘龙快婿,之后更拐骗了蓟州雁堡李家的女子做妾,且手握兵权,蓟南蓟北所有江湖宗门帮派可都唯袁将军马首是瞻。袁庭山眨眼工夫就将蓟州几条不服气的地头蛇收拾得生不如死。如今又听说北莽数万骑军叩关南下,蓟北边境上的银鹞城已经都给丢了。蓟州唯一的好消息就是韩家沉冤得雪,当今天子亲自下旨追谥韩家老家主韩北渡为“武襄”。不但不是世人猜想的以第二等“忠”字打头,最多配一个“忠定”或者是更靠后些的“忠烈”,反而在以第一等“武”字八大美谥中,拿下了排在第五的“襄”字。不提离阳夺取天下前的谥号泛滥,离阳赵室自永徽年间起,对待臣子在谥号赐敕一事上,始终有重文轻武之嫌。抛开北凉王徐骁这个极端特例不去说,几位春秋战功煊赫的老将死后的谥号都是“忠”字起,辅以“简”“敬”等字,大概唯有大将军顾剑棠死后有望登顶,得以谥号“武宁”。以此可见离阳新君对当年“君要臣死臣即慷慨死”的韩家,是何等破格表彰嘉奖了。

        更振奋人心的是在韩家被朝廷洗冤之前,蓟州就已经传出一个惊人消息,有一位当年逃过一劫的韩家遗孤出现了。随着他的横空出世,蓟州市井也开始流传一段可歌可泣的佳话,说是那韩家老家主的嫡长孙当年之所以没死。并非韩家存私心想要留下一炷香火,而是一位家中忠义客卿联手一位早年受过韩家恩惠的江湖武道宗师,硬是背着韩家抱走了那年幼孩子。在逃难途中不幸身死的那名客卿死前曾遗言“韩家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虽说此人姓名隐晦不明,但那位武道宗师则是二十年前蓟州鼎鼎大名的江湖枭雄,实力极其接近一品境界,号称二品小宗师中无敌手,叫侯万狐,绰号“万户侯”。北汉覆灭前担任过军中校尉,被誉为蓟州万人敌。国破后,在蓟北边关拉起了两千多游骑马匪,此人扬言终有一日要砍下徐骁头颅当酒壶,不料很快销声匿迹。原来是为了报恩救下了韩家那嫡长孙,传言如今被关押在雁堡地下铁牢中,可见韩家忍辱负重多少年,这名蓟州豪侠便不见天日多少年了。雁堡李家这段时日无数人打着各类幌子登门拜访,要不是最后袁庭山亲自派遣一支弩刀鲜亮的骑军故意驻扎在雁堡大路上,恐怕雁堡就不要奢望有片刻安宁了。

        楼上楼梯口出现一个曼妙身影,但不知为何立即打了个转,一闪而逝了。楼下眼尖的汉子顿时嘘声四起,用手拍桌,用筷敲碗。原来是那掌柜的徐氏妇人给楼下酒客来了一出犹抱琵琶半遮面。这些钱囊从不缺银子的汉子哪里肯罢休,怪叫连连,往死里喝倒彩。这让那些忍无可忍的年轻士子各自与邻桌怒目相视,脾气好点的粗鲁汉子就翻白眼,脾气差点的直接朝地上吐唾沫,也有用打手势去问候读书人祖宗很多代的。说来奇怪,那老板娘其实姿色出彩不假,但怎么也称不上如何倾国倾城,但不管是糙爷们儿还是斯文书生,就算没有一见钟情,都偏偏越看越欢喜。前者眼窝子浅,垂涎的是那妇人沉甸甸的胸脯、滚圆挺翘的屁股,还有勾人魂魄的狐媚眼神,以及能跟他们对骂比他们还荤的独到风情。后者的理由就要五花八门,有说那徐氏贩酒娘子趴在柜台后偶尔发呆的神情,很有韵味,有说瞧出了老板娘刚烈贞妇的本性,更有说她对读书人天然亲近,保不齐是旧北汉哪家豪阀流落民间的大家闺秀。

        但真正让酒客只敢嘴上揩油却万万不敢下手的理由,以及让青竹酒楼生意火爆冠绝大盏城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如今被朝廷破格升任南麓关校尉的韩家嫡长孙,是徐氏的义弟!

        那个店小二笑脸灿烂却一肚子狐疑地跑下楼,毕恭毕敬请徐凤年四人上楼就座。徐凤年摸出一块碎银丢去,店小二笑容更盛,喊了一句“谢公子赏”。店小二不奇怪这四人上楼,但直接去三楼雅间可就太奇怪了,大盏城那么多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名门豪客头回到此,可都没这份殊荣。店小二把四人领到了三楼房门外就止步,徐凤年推门而入,糜奉节站在门口。樊小柴跟随徐凤年跨过门槛,她瞥了眼那位站着不动满脸惊喜的妇人,确实有些妖娆韵致,尤其是胸口风景,能让寻常男子恨不得跑去双手托住减其负担,不过也就那么回事了。樊小柴本身姿色就在妇人之上,走的路数更是截然相反,大体上算各有千秋,井水不犯河水。

        徐凤年坦然坐下后,微笑道:“青竹娘,傻站着干什么,倒酒啊。就算重操旧业,做那人肉包子的行当,那也总得先把客人灌醉不是?”

        被戴了张生根面皮的徐凤年喊青竹娘的女子,捂住嘴,不知是哭是笑。

        她正是徐凤年在北莽橘子州遇见的青竹娘,开黑店卖黑酒,若不是山脚那夜,她无意中吐露心扉说了一句醉话,事后徐凤年也不会跟忠义寨大当家韩芳有牵连,更不会一路杀上六嶷山长乐峰的沈氏草庐。那么韩家嫡长孙可能就会在沈氏草庐的欺压下连山大王都当不了,只能跟那张秀诚换个山头重新竖旗。那么蓟州就不会有自投罗网等候问斩的韩家长孙,不会有之后的改天换日,韩芳突然从囚犯一举成为离阳王朝一等一的忠烈之后,成为压死首辅张巨鹿的最后那根稻草。可以说,这两年潜伏在整个蓟州的拂水房死士和谍子,都在围绕着一个人展开隐蔽且谨慎的复杂活动。这个幸运儿正是率领二十一骑重返蓟州的韩芳!哪怕拂水房耗费大量心血和人力物力,但韩芳能够最终在一次次试探中成功脱颖而出,大概仍是有些受到韩家十数代先祖英烈的庇护,连远在北凉遥掌蓟州谍报事务的徐渭熊和褚禄山都对此啧啧称奇。

        这颗棋子是徐凤年亲手埋下的,距离开花结果尚早,但对如今雪上加霜的北凉来说,蓟州有和没有韩芳,肯定是天壤之别的两种格局。

        徐凤年这趟来蓟州大盏城,要见的不是韩芳本人,而是那个自称道德宗外门弟子的张秀诚。当时忠义寨树倒猢狲散,只有此人坚定不移在韩芳身上押注,将其视为可以帮自己鸡犬天的“得道真人”。事实也证明这个北莽南朝秀才出身的道士不但赌对了,而且赚了个钵满盆盈。如今已经有了正儿八经的离阳官身,在南麓关辅弼校尉韩芳。徐凤年当然不会冒冒失失直接跟韩芳碰头,哪怕现在接连数次重创后元气大伤的离阳赵勾已经在蓟州不如往昔,老军头杨慎杏的走,新权贵袁庭山的来,更是使得蓟州赵勾裁减严重。韩芳的运气是好,但徐凤年对自己的运气可没多少信心。

        青竹娘坐下后给徐凤年倒了一杯陈年花雕,酒香迅速弥漫,心情激荡过后,她显然有些局促不安,轻声问道:“徐朗,你怎么来大盏城了?”

        韩芳的韩家遗孤身份,青竹娘等他遭了牢狱之灾才后知后觉。至于徐凤年的身份,连韩芳也是进入蓟州扎根后才被一名找上门的拂水房老谍子告知。这种秘事,韩芳当然不会跟青竹娘一个无亲无故的妇道人家多说一个字。这次徐凤年来大盏城会见张秀诚,后者也不敢泄露任何口风。韩芳的境遇天翻地覆,青竹娘自然随之水涨船高,在大盏城寸土寸金的地段开了这间酒楼。在九嶷山山脚身世凄惨到连名字都干脆不用的她,恐怕橘子州最底层的北莽谍子都没听说过,就更别提蓟州这边的赵勾了。时至今日,青竹娘还只把他当作龙腰州或者是姑塞州的甲字豪阀子弟,至于“徐朗”的身手,她从头到尾都不清楚。那晚在忠义寨也好在沈氏草庐也罢,她都醉死在酒店外桌上,后来道士张秀诚顺嘴提过几句,只说徐公子的武艺是生平仅见,不是一品境界也差不远了。但她真正想知道的,张秀诚都没说,她真正想要听到的,张秀诚也没提。

        她甚至不知道这辈子还能否再见他一面。

        今天好不容易见到了,竟是又想着他赶紧离开大盏城,这里毕竟是离阳的兵家重地啊,你一个北莽南朝的世族公子,不怕掉脑袋吗?

        徐凤年打趣道:“咋的,我不能来啊,怕蹭吃蹭喝?”

        青竹娘没有说话,下意识伸指挑了挑鬓角青丝,生怕自己哪里被挑出毛病来。她虽然没有跟那柔弱女子长久对视,但电光石火间的眼神交错,就已经让她很是自惭形秽了。多俊的一位小娘子,气韵上佳,一看就是书香门第的贤淑闺秀,关键是那女子,比自己年轻啊!

        她突然惊醒似的,压低声音说道:“张真人其实昨天就在店中住下了,吃喝睡都在这楼靠窗的最里间。他比我更早见到公子,方才说稍后就到,得拣个没有客人进出的间隙,让我托话给你,说是请徐公子海涵。”

        徐凤年嗯了一声。

        到了大盏城青竹酒楼,马上就要跟如今化名张茯苓的张秀诚亲自搭上线,这让徐凤年忍不住想起另外一条隐线。不在蓟州,而在倒马关外,就在葫芦口外!

        这次他说是先到蓟北横水城去见郁鸾刀和卫敬塘,但真正的意图还是收拢这两条经营数年的伏线。相比蓟州韩芳,另外那颗名叫宋貂儿的暗棋能够更早发挥作用。当时徐凤年跟随刘妮蓉带队的鱼龙帮出关走镖,宋貂儿是副帮主肖锵请来借刀杀人的几股马贼势力之一,徐凤年相中了此人的心性果决手腕狠辣,让宋貂儿事后去跟当时还仅是幽州果毅都尉的皇甫枰要钱要粮。宋貂儿果真如徐凤年所料,如果不提那武艺平平和可怜身世,其实什么都不缺,搁在离阳中原江南,进士及第或是成为风流名士都不难,所以在有了一位实权果毅都尉不遗余力支持的大好形势下,宋貂儿很快在边境上大鱼吃小鱼吃虾米甚至连他娘的泥巴都吃,笼络起了三百号悍匪马贼,等到皇甫枰当官当到幽州将军后,实力不断扩张的宋貂儿俨然成了幽州关外数一数二的马贼领袖,明面上手下精壮就过千。别看相比各地军伍,这个数目不大,兴许还比不上一个吃空饷的校尉,但要知道宋貂儿当时只靠着三十六名马贼就能在关外自在逍遥了。宋貂儿麾下那暂时没有换上精良装备的一千马贼,大概就已经可以等同于蓟州三千骑军的战力了。

        如果说蓟北郁鸾刀的万余骑军,北莽已经心中有数,做了后手应对,那么宋貂儿来去如风的一千马贼,以及可以骤然壮大的“宋家匪”,就是可以随时随地对北莽东线大军捅刀子了,至于具体是捅腰眼子还是往肩头抽一刀子,徐凤年这一次会亲自去布局。除此之外,在北莽朱魍和江湖势力往幽州渗透的时刻,徐凤年也借此机会将许多人马悄悄打散撒向关外,如道德宗掌律真人崔瓦子所认为的,什么听潮阁豢养的一半鹰犬都隐藏在葫芦口堡寨,障眼法而已,早就跟宋貂儿的马贼会合了。

        那天在清凉山后的碑林,徐凤年面对指着自己鼻子破口大骂的米邛,没有任何反驳,只是说了一句自己没有做好。

        也许他这个北凉王确实做得没有多好,但徐凤年做的事情,肯定比外界想象的要更多。

        徐凤年喝了口先前青竹娘刚刚温过的花雕,原本还有些笑意的他突然沉默起来。

        十五年陈花雕酒自永徽元年起即是江南道贡品之一,其出产地自大奉王朝便有独特风俗:富家生下女子,便以出生时几日酿酒几坛,酒坛绘彩,多埋入老龄桂树下,至女子长成出嫁,便以此酒做头等陪嫁物。当年北凉大郡主远嫁江南,北凉王徐骁扬言要采备一千坛花雕做女儿陪嫁之用,仓促之下,结果只凑了八百多坛。原本这也不是什么有多丢脸的事情,那会儿人屠嫁女,谁敢说三道四,谁不知道骂他徐骁再凶,徐骁听过也就算了。若是有两个女儿的闲言闲语传到他耳朵里,只要不是隔着几千里外的,保管皇帝都护不住。到最后,是那个起先最拦着大姐嫁人的世子殿下,亲自带着王府亲兵,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几乎把凉州城内所有权贵富豪的家门都给硬闯了一遍,这才在徐脂虎出嫁那天的清晨时分,两眼通红的世子殿下终于捧回了最后一坛上等花雕酒。

        徐凤年不言语,青竹娘也不出声。

        不再身披道袍而是身着便服的张秀诚轻轻推门而入,他本想下跪行大礼,但看见青竹娘还留在屋内,一时间有些左右为难。

        徐凤年回神后,举了举酒杯,微笑道:“都是故人相逢,坐下说话。”

        张秀诚的诚惶诚恐可不是假装的,他亲娘咧,眼前这位可是堂堂离阳西北藩王啊,那只握着酒杯的手,还握着整整三十万边关铁骑!这位顶着北凉王爵和上柱国头衔的年轻人,那可是正在跟北莽百万大军、跟整个北莽王朝玩命死磕啊!退一万步说,拿走北院大王徐淮南和提兵山第五貉脑袋的男人,打死王仙芝的家伙,张秀诚他这么个装神弄鬼的道士,不是算碰到真神仙了吗?

        张秀诚看了眼还蒙在鼓里的青竹娘,用字正腔圆的蓟州口音,小心翼翼问道:“王……徐公子,无妨?”

        徐凤年点头道:“不碍事。”

        张秀诚松了口气,正襟危坐,沉声道:“小的斗胆先不说正事,大当家的让我先替他做件事情,以后见了面,他再补上。”

        说完这句话,张秀诚就站起身,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徐凤年没有拦着他。

        额头微红的张秀诚重新坐下,迅速平稳了情绪,继续说道:“在王……”

        张秀诚忍不住骂了句脏话,先给自己狠狠甩了一耳光,这才说道:“在徐公子授意下,郁将军带兵在去蓟北的路线上,经过了南麓关附近,大当家的也连夜率领三千兵马去堵截,大打出手了一番。果然,那只带有几十扈从的袁庭山事后露头了,对大当家的少了几分戒心。郁将军这一路北行,可就咱们南麓关拔刀了,其他十几路兵马都缩卵得一塌糊涂。不是小的胡吹,北凉铁骑的确不愧是天下第一的雄兵!哪怕隔了个河州,蓟州军照样怕得要死。”

        徐凤年笑道:“要是蓟州主心骨杨慎杏还在,可能就不是这副光景了。”

        张秀诚没说几句话就觉得口干舌燥了,瞥了眼桌上那只酒杯,愣是没敢去拿。徐凤年帮他倒了一杯,他这才低头弯腰接过去,微微侧过头一口饮尽。

        看得青竹娘都傻眼了。

        这是唱的哪出戏?什么郁将军什么北凉铁骑的?杨慎杏她倒是听说过,那个在蓟州作威作福然后到了别地就立马水土不服的老头子嘛,据说在离阳一个叫广陵道的地方吃了场大败仗,典型的晚节不保。她对袁庭山则相对更熟悉些,没办法,这个袁大人在蓟州是妇孺皆知,是毁誉参半的一个传奇人物。认可的,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把他夸得不行,都捧上天了。不认可的,恨得牙痒痒,骂他是条疯狗,还是曾经被北凉王打得满地找牙的疯狗,不靠骑马杀敌挣取功名,而是只靠着骑女人才有今天的地位。

        张秀诚正要说话,屋外有人轻轻叩门,张秀诚如惊弓之鸟般猛然起身,吓了青竹娘一跳。

        徐凤年压了压手,示意张秀诚少安毋躁,平静道:“进来。”

        糜奉节进屋子后,极其厌烦嫌弃地冷冷瞥了眼樊小柴,轻声说道:“那姓阮的找上门了。”

        徐凤年笑道:“是该说这哥们儿阴魂不散好还是痴情一片好?”

        原来在他们四骑进入蓟州边境后,无意间遇到一支四十人的私人马队,护送着一位世家子弟。马队配置不比蓟州劲骑差,那家伙几乎只看了一眼快马擦肩而过的樊小柴,魂魄就跟着樊小柴那一骑走了,什么都不管不顾,立即掉头策马狂奔,拼命赶上徐凤年四骑。原来那个叫阮岗的年轻人少年时,在大盏城见过仍是少女的樊小柴,当时便惊为天人,等到樊小柴离去,这个痴情种借口出门游学都快把大半座蓟州翻遍了,这么多年始终没有娶妻,结果他觉得那场重逢就是天意。樊小柴一开始说不认识什么阮岗,也从没有在大盏城停留过,阮岗当时看徐凤年的眼神那叫一个幽怨,误认为樊姑娘嫁为人妇成了他人美眷。有意思的是阮岗从头到尾没有仗势欺人的企图,只恳求“徐奇”君子成人之美,千万要让他和樊姑娘破镜重圆。最后这位蓟州副将的嫡子甚至下马就那么跪在驿路上,满脸涕泪。所幸他当时没能看到马背上樊小柴的狰狞表情,这位拂水房第三号大珰当时真的是连把他分尸的念头都有了。

        樊小柴望向徐凤年,面无表情说道:“我找个机会宰了他,放心,肯定神不知鬼不觉。”

        徐凤年摇头笑道:“你们女子能有这么个在意自己的男人,就算不在一起,也不能伤人太多。毕竟这种好男人,这个世道,真不多了。”

        樊小柴还是板着脸,问道:“要不然我把他弄进拂水房‘偏房’?此人好歹是蓟州副将最器重的儿子,用得着。”

        徐凤年反问道:“你又不喜欢他,再者你也都当上拂水房排在前十的大人物了,还在乎这点功劳做什么?”

        徐凤年笑了笑,摇头道:“我看不见的地方,拂水房女子做这类事情,我不去管,但你就站在我眼前,算了。”

        樊小柴哦了一声,就不再有下文。

        徐凤年对糜奉节说道:“随便跟阮岗知会一声,就说明天我去他家登门拜访,让他备好美酒佳肴。就让他继续等着吧,有个念想挂在心头,哪怕挂一辈子,大概也比心如死灰好些。”

        屋内所有人都没有接话,张秀诚是不敢,糜奉节是不上心,樊小柴是开始闭目养神了,只有青竹娘柔声道:“是这样的。”

        徐凤年没来由想起了同为北凉棋子之一的王府客卿,戴上那张入神脸皮的舒羞。

        这枚棋子,直觉告诉徐凤年,不但在青州襄樊城那位藩王身边落地生根,而且连颜色都变了。

        师父李义山一向视围棋为小道,最重要一点就是认为围棋分黑白,且永远是黑白,但人心最易反复,岂是黑白两色可以划分的?

        即便离着北凉有数千里之遥,哪怕如今北凉铁骑自顾不暇,但要让一个在青州台面上见不得光的舒羞一夜暴毙,拂水房花点代价还是可以做到的。但是这没有任何意义。

        倒是另外那张入神面皮的主人,去了北莽的那颗隐蔽棋子,总算开始风生水起了。

        至于在太安城内高居门下省左散骑常侍的陈少保陈望,和陵州金缕织造王绿亭的至交好友孙寅。

        徐凤年没怎么将他们当作必须听命于北凉的棋子,顺其自然就好。

        徐凤年倒是更期待曹嵬那家伙。在郁鸾刀近万幽骑的“掩护”下,曹嵬那支更为精锐的骑军,兴许真的可以成为一锤定音的奇兵。当然前提是北凉三线能够咬牙扛下北莽铁骑的南侵。

        徐凤年端着酒杯起身走到窗口,望着川流不息的闹市大街,喝了口花雕酒。

        你太平令在北莽皇宫,以百幅大缎拼凑出两朝如画的锦绣江山,要为那老妪以黑白买太平。

        技术活儿,当赏。

        不过这个“赏”,是我北凉三十万铁骑,就看你北莽吃不吃得下了,小心烫穿了肚肠。

        不惹是生非的四骑,在偌大一座大盏城的去留,就像滴水投于巨壑,根本激不起什么。

        徐凤年跟张秀诚谈妥事宜后,很快就离开酒楼。青竹娘只在相送时说了一句话,说上次离别,他送给她一句话,这次她还给他。徐凤年笑着说收下了。

        张秀诚回到雅间窗口望着四骑在街上远去,没有转身。女子正在缓缓收拾桌上的酒壶酒杯,和那些盛放佐酒小菜的精致碟子。张秀诚好奇地问道:“青竹娘,那句话是什么?可以说吗?”

        青竹娘婉约笑道:“有什么不能说的,他上次对我说要好好活着,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大的道理了。”

        张秀诚感慨道:“这世道要乱了。”

        青竹娘小声问道:“他到底是谁?你要是不能说,就别说。”

        张秀诚转过身,有些疑惑:“还真不能说。只是我跟他聊了那么多,青竹娘你没猜出来?”

        青竹娘脸颊微红:“我也不知道当时在想什么,反正觉得现在好像什么都没能记住。”

        张秀诚愣了一下,忍住笑意:“你就当他是徐朗好了,反正他真实身份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到时候你就算逃回北莽闭上耳朵都没用。从他对待那婢女的细节中看得出来,不说是好人,但肯定坏不到哪里去。”

        青竹娘白了一眼这个总喜欢自嘲只会在故纸堆里降妖除魔的道士,轻声道:“他呀,坏着呢。”

        张秀诚不明就里,也不乐意掺和这档子事情,省得里外不是人。对了,在春秋士子眼中的神州陆沉后,也不知哪个嘴上不积德的读书人说了句大损话,流传甚广,就是说“徐骁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张秀诚在蓟州扎根后一开始不理解,后来才知道是骂那位老凉王杀人太多,是闯入阳间的厉鬼。至于其他如“大将军走路,一高一低”,这个简单明了,是在暗讽徐骁是个瘸子;“上梁不正下梁歪”,曾经是用以笑话人屠驼背和他长子徐凤年纨绔无良,不过随着徐凤年的声名大振,已经很少有人提起。

        张秀诚叹了口气,可惜自己是没法子看上一眼那位功高震主且得善终的大将军了。收敛起这些无用思绪,张秀诚看了眼窗外天色,自己也该出城了,大当家那边还等着自己的消息。

        张秀诚突然坐回位置,让青竹娘放回杯筷菜碟,倒了杯酒,慢饮起来。

        她则斜靠在窗口,安静地望着那热闹喧嚣的异乡市井。

        徐凤年四骑在过大盏城以北雁停关后,为了防止横生枝节,就弃马而行,徒步翻山越岭,在樵猎罕至的山路快速北行。糜奉节和樊小柴都对那孩子刮目相看,小小年纪,悟性好不奇怪,但内力如此雄厚就完全说不通了。他们当然打破脑袋都想不到牧羊童余地龙,继承了王仙芝三分之一的衣钵。

        蓟州之行,六年凤总能精准找到徐凤年,传递来幽州战况。当一行四人沿着一条峡谷奔走在高处脊背上时,徐凤年又一次骤然停下身形,抬臂撑起那只破云而坠的神骏海东青。糜奉节看见往常神情平淡的北凉王这次有些凝重,站在崖畔怔怔出神。余地龙一屁股坐在地上,脱下那双结实牛皮靴子倒提起来,倒掉那些硌脚的沙砾。

        糜奉节忍不住开口问道:“葫芦口战事不利?”

        徐凤年摇头道:“枣马寨那边的第一场接触战,双方战损其实还在褚禄山和燕文鸾的意料之中。但是就目前我收到的谍报来看,有些战场之外的‘意外’必须要重视起来了。杨元赞亲自领先锋军直扑卧弓城。自古以来,一辈子得有半辈子活在马背上的北方游牧民族,自然骑射娴熟,但大奉王朝开国初期仍是对草原势力保持着绝对优势。你们也许想不到,哪怕在大奉末期,哪怕不依靠城池坚固和精锐弓弩,奉军与草原骑兵的交战,依旧是可以打平手的。双方出现胜负颠倒,也就是这两百来年的事情。无数趟夹带私货牟取暴利的边关贸易,加上两百年无数次南下游掠的大掳而归,让北方草原拥有了相当规模的匠人和铁器。春秋士子洪嘉北奔,更给北莽带去了丰富的人口、深厚的中原文化,以及潜移默化的战争观念。董卓私军重视步卒、重视攻城、重视辅兵,就是其中一个显著的变化。”

        徐凤年蹲下身,抓起一把黄土,轻轻攥在手心,说道:“北莽号称在东线一口气投入三十万大军,如果往前推个三四十年,我们身处中原春秋九国早期,一定会想当然地以为所谓的三十万兵马,撑死了就是十来万战兵。就算再加上运输粮草的民夫和负责保养辎重器械的辅兵,也到不了三十万。这种未战之前先把自己胆子壮上一壮的陋习,徐骁可能不是第一个心生抵触之人,但徐骁绝对是抵触得最坚决最彻底的武将。从他攻打各大离阳藩镇割据势力开始,他有五千兵马就说五千。后来还闹出个天大笑话。刚打北汉那会儿,北汉前线将领一听谍报说徐骁出征时带了两万,守城大将掐指一算,好嘛,照老规矩不过六七千人而已,至多一万,这场仗有的打,不用撤退。最终那名北汉大将给徐骁擒获,斩头祭旗前还使劲大骂徐骁是个大骗子。徐骁气得一脚就踹掉那大将半口牙齿,回骂了一句:‘老子说两万就是两万,童叟无欺,这样的老实人你也有脸骂是骗子?!’”

        余地龙原本在抓着两只靴子晃来晃去,像是想要兜些风在靴子里,听到这里,也安静下来,竖起耳朵听师父讲那些离他很远的一样东西——战争。

        徐凤年握紧五指,感受着手心由黄土带来的沁凉感,感慨道:“北莽、凉州中线和流州西线不去说,幽州东线上的三十万,战兵可是超过二十万,而且其余十万辅兵,其实也与战兵无异。北莽多骑少步,董卓定下规矩,此次出征作战,战兵在奔袭途中一律不许搭建帐篷,下马闭眼则睡,睁眼上马则战。之所以有十万辅兵,更多是为了针对葫芦口的堡寨体系而设。杨元赞对付枣马寨堡群,就是交由各路辅兵去攻城拔寨。这十万辅兵中的统兵将领,大多父辈都是春秋遗民,或者直接就是四五十岁的春秋遗民本身。而杨元赞的亲军和洪敬岩的柔然铁骑,这些主力骑军直接绕过寨堡,长驱直下,力求以最快速度推进到卧弓城下。等到大军兵临城下,攻城器械运到之时,那么后方战线也差不多已经清扫干净,龙腰州负责粮草补给的征役民夫就可以源源不断地安然南下。所以说这场仗,北莽和董卓打得很‘中原’。”

        樊小柴冷冷道:“如此说来,卧弓城以北的堡寨摆明了就是一个死字,为何幽州不干脆将卧弓、鸾鹤、霞光三城在葫芦口最北一字排开,不就将北莽大军拦在关外了吗?还不用担心各大堡群被北莽骑军缓缓蚕食。说到底,你们北凉为了那个雄甲天下的名头,就不把士卒性命放在眼里!”

        糜奉节用看待白痴的眼神打量着这个娘儿们,老人那张干枯脸庞上破天荒有了些笑意,当然这种笑容肯定跟善意无缘。这不是说糜奉节一下抓住了樊小柴言语中的漏洞,沉剑窟主的想法简单至极,在沙场上血水里泡过死人堆里躺过的北凉武将,尤其是用春秋战事证明过自己战争才华的老将燕文鸾之流,怎么会是沽名钓誉的傻瓜?

        徐凤年没有嘲笑樊小柴站着说话不腰疼,或是讥讽她的井蛙之见,而是抬起那握土的拳头点了点脚边峡谷,平静道:“葫芦口不是这里。我亲自走过塞外,大体上能想象得出葫芦口的口子到底有多大。且兵事上何处依山建城,何处断塞筑隘,何地临水建堡,何地据险造燧,不但都有讲究,而且也都有种种复杂的变通。葫芦口,是北凉道地势最得天独厚也是唯一拥有天然纵深的防御重地。你说让堡寨士卒去死,其实是对的,一旦敌军‘寇大至’,这些据险而守的将士,其险是不足以‘守活’的,只能死守和‘守死’。”

        徐凤年握紧拳头,崖上风沙扑面,吹拂得他鬓角发丝缭乱,只听他接着道:“北凉只告诉离阳葫芦口可以填下十五六万的北蛮子,中原人大多不愿意相信。若是说燕文鸾一开始就是要葫芦口三城两百堡寨的五万幽州守军,要他们全部战死在葫芦口……”

        语气始终平缓的徐凤年略作停顿后,笑了笑:“恐怕中原就是听说了这件事,也会假装没听见的。也许哦了一声,然后就没下文了。该喝酒喝酒,该赏雪赏雪,该清谈清谈,人生得意须尽欢啊。”

        樊小柴咬着嘴唇,仍是倔强问道:“一人愿意死战,百人愿意,就算千人愿意,可幽州边军五万人,真愿意明知要死也死在葫芦口?爹娘给了他们两条腿,不会逃?”

        糜奉节终于可以理直气壮教训这个除了杀人什么都不会的娘儿们了,嗤笑道:“你这位旧北汉头等勋贵的遗脉,哪里能晓得北凉人是怎么想的。大将军入主北凉不过二十来年,军心犹在,何况北凉边境这么多年可不是啥太平日子。当兵打仗,上阵杀敌,北凉甲天下,可不是光靠北凉大马和弓弩凉刀,归根结底,是那股子气撑着!你樊小柴懂吗?!”

        徐凤年不置可否,微微苦涩轻声道:“北凉一向对外宣称三十万铁骑,离阳好事者一直很好奇徐骁到底给我攒下多少家底,骑军步卒各有多少,边军和地方驻军各有多少。”

        余地龙轻声问道:“师父,那到底有多少啊?”

        徐凤年出现一抹恍惚失神,转过头后,笑脸温柔道:“你猜?”

        余地龙摇摇头。

        徐凤年重新望向西北天空。曾经有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老了的老头子,就很喜欢说“你猜”两个字,徐凤年总报以白眼回一句“猜你大爷啊”,他就会笑眯眯回答“对嘛,本来就是你爹”。

        徐凤年收起这一点点思绪,沉声道:“葫芦口幽州驻军愿意死守,有糜奉节你说的原因,但更重要的却没有说出。北凉不足两百万户,受限于狭小地域,不管如何休养生息,人口始终不到千万。那么我问你们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区区两百万户,北凉军卒竟有数十万,哪家哪户不是有人身在军伍?!如果北凉边军覆灭,又有哪家哪户不需要身披缟素?!”

        徐凤年咬牙道:“其中幽州青壮几乎全在幽州本地军中,葫芦口三城两百堡寨所有驻军的背后,几乎咫尺距离,就是他们的家乡!他们多死一人,家人也许就能多活一天!道理就这么简单!”

        徐凤年缓缓站起身,说道:“主持幽州军务的燕文鸾,他订立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徐骁在世时,就有无数幽州官员大肆抨击,等我世袭罔替之后,包括黄裳在内所有赴凉士子,无一不强烈要求将这条规矩废除。”

        糜奉节不知此事,倒是成为拂水房大谍子的樊小柴很清楚。

        “幽州边军有铁律,不论何人,临阵后退者,一经查实,全家皆斩!

        “燕文鸾曾经亲口对我说过,他可以不当那个北凉步军统领,甚至可以把幽州边关军权交给别人,但是这条规矩,在他战死前,谁都不能改。我徐凤年,也不行!”

        徐凤年吐出一口浊气,眯起眼呢喃道:“这就是战争,这就是北凉。”

        山风凌厉,徐凤年站在崖畔,跟三人离得有些远,显得有些形单影只。

        樊小柴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接下来做什么?”

        徐凤年微笑道:“能做什么就做什么。来蓟州,这趟赶路,我就一直在做同一件事情。”

        之前有所察觉端倪的糜奉节小心问道:“王爷是在试图重返武道巅峰?”

        徐凤年回答道:“山穷水复疑无路,而且就算脚下真的已经没有路了,我也得自己走出来一条。”

        敦煌城外有巨大石佛,以雄山为坯。

        大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笑看人间,怜悯世人。

        武当山主殿有真武大帝,扶剑而立数百年。

        圣庙内至圣、亚圣和诸多陪祭先贤,身死气犹在。

        他轻轻默念道:“自在观观自在,无人在无我在,问此时自家安在,知所在自然自在。如来佛佛如来,有将来有未来,究这生如何得来,已过来如见如来。”

        道门坐忘悟长生。佛家观想求放下。儒教守仁恪礼弘毅。

        徐凤年闭上眼睛,伸出手摊开,任由大风吹散手心那撮黄土。

        当徐凤年最后赶至横水城时,特意穿上一袭素洁儒衫的中年男子独自出城相迎,说一句话,相赠一物。

        徐凤年策马离去时,永徽六年的榜眼郎,长揖作别。

        “我于永徽七年离开江南,曾随身携带一袋家乡泥土。十四年后,泥土早已消散不存,只留下这只旧布袋,恳请我死后,北凉马蹄有朝一日能踩在北莽腹地,到时候且取一抔北莽泥土,遥祭卫敬塘!”

        幽州射流郡以北地带,不知经过几百年还是数千年的流水侵蚀,地面支离破碎,沟壑交错,突兀出一座座大小各异的塬墚。一名肌肤黝黑五短身材的年轻剑士站在视野开阔的平顶条状大墚上,正在用手臂去擦拭那柄自出炉后便从来没有出过剑鞘的长剑,剑名就叫“无鞘”。北莽有好刀无名剑,北莽江湖无剑客,这些都是北莽、离阳公认的。虽然剑气近是世间屈指可数的剑道宗师,那柄定风波更是在剑谱榜上有名的重器,但那个离阳江湖还是觉得北莽无剑,还说再给北莽一百年,照样无剑。

        他对于这种事情,比起特意改了名字寓意要为北莽剑道青黄相接的剑气近,要淡然许多。对他而言,练好自己的剑比什么都强,而且练剑就是练剑,至于什么陆地神仙什么天下第一,需要多想吗?所以他从不浪费精力去思考“剑”以外的事情。他手中这把无鞘是一柄新剑,没有历史也没有传承,铸造材质和铸剑师的手艺,都不算太差,只是比起榜上那些连名字都取得极有意思的名剑,肯定相差甚远,没有十万,八千里的差距多半是有的。但是当年领着他走上练剑道路的男人,那个从不愿承认是他师父的家伙,离别前帮他付了铸剑的银钱后,对他说了好些婆妈絮叨至极的“遗言”,就像一个垂死之人愣是吊着那口气死活不咽下去,熬了几天几夜,估计那病床前再孝顺的晚辈也会受不了的。

        “一把剑,称手就行,称手了就能称心,连佩剑都换来换去的剑士,练不出好的剑法。当然,你可能会问一把剑断了不得换剑吗?错啦!不信?你看那离阳李淳罡不就只有一把木马牛吗?人家都能剑开天门了,你跟他学能有错?不能吧?

        “我虽不练剑,但我觉得剑士相剑挑剑,就跟男人找媳妇一样,一见钟情最重要,钟情之后再不移情。你啊,赶紧多看几眼你手中的剑,花了我好几十两银子啊,你这个穷小子还敢不一见钟情?有本事你摇个头试试看,看我不打断你手脚!这点眼力见儿都没有,还练个屁的剑!白瞎了我几十两银子。

        “看你表情好像很不舍得我走?咦?你小子这到底是点头还是摇头?你娘的,不想我走,你好歹伸手揣点银子行不行?几颗铜板也行啊。哦,敢情是想跟我讨几本剑谱秘籍,不好意思开口?实话告诉你,没有!小子,最后送你一句话,记住,别以为不收你钱就不当回事。练武,不管是练刀还是练剑,两个字说破一切道理——离谱!不懂吧,这两字够你琢磨个十年了。谁让你悟性差,比我年轻时候是要差,否则我早就收你做徒弟了。既然悟性差,就别怨我小气,要怨就怨你爹娘去。

        “话就说这么多,既然我在北莽找不着媳妇,那就去离阳找。咱俩啊,以后就争取别见了,我怕到时候心疼剑钱,后悔今天帮你结账。”

        当时旁边那位铸剑师气得脸色铁青。小穷光蛋不去说,你这大穷光蛋才真是你娘的,十一两银子说成几十两也就罢了,还想凑个整数只付十两?就这么号人物,就在老子这剑铺把天都给吹破了,还误人子弟教别人“离谱”?你本人就是最大的离谱!然后脾气暴躁的铸剑师终于忍无可忍,当场就开骂了:“就你能在咱们北莽找着媳妇才奇了怪了,赶紧滚去离阳那边祸害别人家女子吧,那才真是谢天谢地了!”

        年轻剑士停下擦拭剑身的动作,眺望远方,嘴角有些笑意。当年那位名不见经传的铸剑师如果知道那个家伙的身份,估计打死他都不敢那么骂人。

        如今的拓跋菩萨在成为北莽第一人后,始终被认为不敌王仙芝,不管拓跋菩萨这些年境界修为如何稳步攀升,都没能改变这个事实。

        但是在拓跋菩萨之前的那位前任北莽第一高手,在他莫名其妙消失之前,北莽上下都坚信,当时的他完全可以与离阳王仙芝酣畅死战!

        这个被誉为大草原上千年一出的天才,就是呼延大观。他一人即一宗门。

        而他这个没能成为呼延大观徒弟的剑客,就是铁木迭儿。他的祖辈,曾是草原上飞得最高的那头雄鹰,甚至在中原的天空肆意翱翔。

        铁木迭儿本来不是一个会追忆或者说怀念什么的人,他有种直觉,自己这次多半是回不到草原了。

        他对北莽这个“王朝”没什么感觉。草原儿郎大多如此,一顶帐篷就是一个家,一个姓氏就是部落。他之所以蹚浑水,正是因为北莽王庭拿他所在的部落做威胁。

        当时十人联手截杀那姓燕的北凉大将军,铁骑儿和口渴儿先死,提兵山斡亦剌被那位小念头率先舍弃,死于某个关隘,后来七人再度陷入死局,总是埋怨喝不着酒的阿合马大笑着赴死了。后来他们差一点就在大乐府的带领下成功脱离险境,可惜被一群据说是炼气士的人物发现了踪迹。两个在北莽江湖成名已久的高手也死了,铁木迭儿甚至到现在还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只记得两人都用刀,其中一个还帮他挡了那北凉高手一枪。如今,就只剩下他铁木迭儿、大乐府先生、总遮住半张脸的公主坟小念头,还有那位鬓角鲜花早已丢失的阴沉老妇人。

        这场本该是一群人围殴一人的大好局面,为什么会输得这么惨?大乐府先生在逃亡途中说了许多道理,铁木迭儿都给忘了。反正只知道他们尝试了无数种方法,一开始是四散逃窜,后来是竭力围攻,再后来是花样百出的埋伏截杀,到头来,都没用。从头到尾,那个实力强大到让铁木迭儿都感到恐怖的北凉男子,都在用一种方法追杀他们:谁站在了最北的位置上,他就盯住谁杀,而且杀得一点都不急。从来都是只出一枪,在这之前,对手大可以施展生平所长。若是谁脚下的位置更北,他就会毫不犹豫地转移目标。

        一般来说,像到了十人这种境界的武道宗师,体力脚力都极强,铁了心要逃跑,相同境界的敌人哪怕技高一筹,想要杀死对手并不容易,需要长时间接连不断的鏖战。但问题在于那个只提了一杆普通铁枪的家伙,每次杀人都只需要一枪,这比什么都致命。他在出枪前,就靠着强健无匹的体魄跟他们耗,要么躲闪,要么来不及躲闪便硬碰硬地力扛。正是亲身领教过这人的可怕,铁木迭儿才明白为什么经常听人说世上高手只分两种:一种是王仙芝,一种是由拓跋菩萨领头的所有天下武人。

        铁木迭儿咧嘴一笑,那个说要去离阳找媳妇的男人,在当今天下,大概他和拓跋菩萨,加上那位北凉王,能算是一种武人,然后包括他铁木迭儿在内所有人,都是另外一种。

        有个衣襟染有血迹的中年人就蹲在年轻剑客脚边,抓起一小撮泥土放入嘴中,慢慢咀嚼,微笑道:“在想什么开心的事情?我们四条丧家犬,也就只有你能笑得出来了,还这么不勉强。”

        铁木迭儿笑道:“想一个男人。”

        那吃泥土的儒雅男人打趣道:“铁木迭儿,你这话说得很有深意啊,以前还真没瞧出来。”

        铁木迭儿嘿了一声。

        那位落拓男子好像也挺有闲情逸致,转着酸文道:“春,地气通,土苏醒。我嘴里这种黄绵土,属于泥土里的小孩儿,年纪轻着呢。我前几天尝过的那种,就老了。”

        虽然不感兴趣,但铁木迭儿还是很认真听着。

        男子环视四周,笑意温醇,神秘兮兮低声道:“既然站在了这里,那你就有机会能活。我们三个,就难喽。”

        一位身形伛偻的老妇人阴阳怪气道:“大乐府,你的心情也不差嘛,还能跟铁木迭儿在这儿聊天打屁。咱们那位小念头可是豁出性命去,才帮咱们赢取这点宝贵的喘气时间。”

        正是棋剑乐府大先生的男人笑道:“一寸光阴一寸金,光阴这东西,其实什么时候都值钱的。当然,现在就更值钱了。咱们四个的脑袋加起来,应该勉强能值上个一万骑军。粗略折算,以一万骑的十年沙场寿命为准,那就是……”

        他突然站起身,正色道:“来了。”

        铁木迭儿握紧手中无鞘,沉声道:“我这一剑,一定能比先前那座关口更快。”

        老妪冷笑道:“有剑仙一剑的风采又如何了?只要杀不死徐偃兵,咱们今天肯定又得搭上一条命。”

        大乐府拍了拍年轻剑客的肩膀:“剑,越来越快,哪怕是后一剑快过前一剑,只有一丝一毫,也是大好事。铁木迭儿,要信任自己,和你的剑!”

        年轻人点了点头。

        黝黑的脸庞,耀眼的阳光。

        这让大乐府的沉重心情也好了几分,他望向那四人中年纪最大也最怕死的老妇人,神情淡然道:“这次我留下。”

        老妇人非但没有领情,反而尖酸刻薄道:“也该轮到你们棋剑乐府了!”

        大乐府一笑置之。

        约莫半里外,两道身形不断交错,向铁木迭儿这座大墚“缓缓”而来。

        老妪眯眼望去,面沉如水。

        大乐府却没有去看那场厮杀,抖了抖袖口,盘腿而坐。

        白衫长裙女子像一只白蝶在黄沙高坡上翩翩起舞,缥缈灵动。

        这位绰号“半面妆”的小念头与那姓徐的家伙贴身搏杀。

        她脚尖一点,身体一旋,五指如钩,抓向那徐偃兵的头颅。后者身躯随之后仰,脸庞上方几寸处堪堪被那只纤纤玉手划过。

        手中铁枪尾端顺势轻描淡写地一钩,撞向小念头的脖子。

        这种当真没有半点烟火气的随意“出枪”,连同半面妆在内八人都领教过无数次,因为没有蕴含充沛气机,所以就算被击中,也远远不至于伤筋动骨,但在凤起关那里斡亦剌就恰恰因此而恼羞成怒,在挨了八枪后,性子暴戾的提兵山峰主就气炸了肺,就不再准备随时逃窜而蓄力,轰出了堪称生平最巅峰的一拳,不留余地,视死如归。结果当然就是斡亦剌被徐偃兵抓住机会,一枪洞穿了前者的拳头、胳膊和肩头。

        小念头身体倾斜,踩着碎步迅猛前冲,躲过了那杆铁枪。若是有人观战,由侧面望去,那就像是她在以肩扛枪。小念头刹那间就来到刚刚站直的徐偃兵身前,四指并拢做尖刀,狠狠刺向徐偃兵的心口!

        徐偃兵手腕轻抖,枪身就在她肩头轻轻一磕,将这名小念头给横推了出去。

        白衣女子双脚在黄沙地面上滑出一道痕迹,嘴角渗出猩红血丝。

        徐偃兵手提铁枪,面无表情,没有理会眼神如刀的小念头,而是望向隔有两条深沟的那座大墚。

        演戏演了这么久,也该粉墨登场了。

        果然,小念头纵身一跃,往沟壑中坠去。

        在小念头跳崖之前,坐在地上像是一位私塾先生坐于桌前准备授业的大乐府,轻轻笑道:“天地无言,大风歌之。”

        大漠多风沙,但若是只有大风吹拂漫天却无一粒黄沙,这肯定不符合常理。

        徐偃兵所站塬上四周,便只听大风呼啸呜咽,而无沙砾。

        大乐府盘膝而坐,闭目凝神,瞬间七窍流淌出鲜血,但面容安详,朗声道:“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

        只见言尽之时,一抹身影缓缓升起,又一位大乐府站起,如千万缕光线汇聚成形。

        “他”向前走出一步,直接穿过了坐着的自己。

        他大袖飘摇,踏出的步子越来越大,临近大墚边缘,如同化作一抹长虹,径直冲向徐偃兵。

        坐着的那位大先生满脸血迹,膝上的青衫滴满了鲜血,沙哑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瞑目皆归泥。”

        又一位大乐府站起,只是身形不如先前那一位写意风流,步伐踉跄,但速度极快,同样掠向了徐偃兵。

        剑仙御剑飞行,朝游北越暮苍梧,喻其之快。

        但是仙人出窍神游,犹有过之。

        两位“大乐府”一前一后出窍,前者停在徐偃兵身后,后者来到徐偃兵身前。

        不知何时,铁木迭儿站在了神魂远游但身已死的大乐府先生身前,怒吼道:“大风!”

        大乐府的尸体,起剑的铁木迭儿,一位乐府魂魄,徐偃兵,又一位大乐府魂魄。

        五者恰好位于一条直线之上。

        那“朱魍两茧”之一的老妇人根本就没有看清铁木迭儿是如何出剑,又是何时离开大塬前往对面那座高墚。

        等她终于能够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看到的局势诡谲至极,以至于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大乐府拿性命作为代价,“牵引”铁木迭儿递出去这地仙一剑的杀招。

        以徐偃兵一枪刺透身前四尺外铁木迭儿的肩膀告终。

        无鞘剑的剑尖离徐偃兵的心口仍有一尺距离。

        虽然剑气已至,让徐偃兵的胸口出现一摊猩红,但这肯定不足以致命。

        一尺之隔,在武道顶尖宗师之间的生死相向,足以是阴阳之隔。

        但在徐偃兵和铁木迭儿之间,有一个人握住了那杆铁枪,这才让徐偃兵没有能够随便将枪身一个向下斜拉,去搅烂铁木迭儿的心肺。

        徐偃兵拔出铁枪,枪身发出一连串刺破耳膜的摩擦声。

        那位不速之客一手扶住铁木迭儿,一手甩了甩手腕,掌心有些血丝。

        老妇人咽了咽口水。

        作为朱魍老祖宗级别的前辈,她认出了那个人。

        呼延大观!

        除了拓跋菩萨,也没有谁能让徐偃兵那一枪半功而返,让后者无功而返当然更不现实。

        呼延大观笑道:“紧赶慢赶总算给我赶到了。徐偃兵,你不杀铁木迭儿,我就不找徐凤年的麻烦,如何?”

        徐偃兵神情冷漠,提枪寸余,后撤一步。

        眼前对手值得他将距离拉开到最适合铁枪发挥全力的位置。

        呼延大观一脸无奈道:“说实话,凉莽开打,关我屁事,我之前就没想过要跟徐凤年过不去。”

        铁木迭儿挣扎了一下,呼延大观扶住他的肩头的那只手微微加重力道,前者顿时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呼延大观正了正神色,说道:“但如果你今天执意要杀铁木迭儿,那我也不介意杀一杀徐凤年,至于能否成功,我不管。”

        老妇人知道那呼延大观根本没有刻意流泻气机,但她就是会感到窒息。

        然后她马上就涌起一股悲愤欲绝的情绪,不管如何克制都压抑不住。

        因为那个追杀他们得有整整一旬时日竟然都没开口说过一个字的家伙,终于说话了!

        徐偃兵平淡道:“先问过我的枪。”

        说起离阳官话比离阳百姓还顺溜的呼延大观爆了句粗口,苦笑道:“打住打住,怕了你了!徐偃兵,既然你决心要打一架,行,你手中这杆铁枪内里早已经不堪一击了,你回去换一杆新枪,好歹能撑得住你出三枪,否则也打不尽兴!我呼延大观就在这里等着你,铁木迭儿,那啥念头的,还有那个不服老老爱插朵大红花的老婆子,我都帮你留在这里。到时候谁赢了谁说话,如何?”

        徐偃兵点了点头,就这么直截了当地转身离开了。

        这一幕看得那朱魍老妇人差点眼珠子都给瞪出眼眶。

        等到徐偃兵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呼延大观松开手,满脸泪水的铁木迭儿转身望向那座大墚,那里坐着乐府大先生。

        那柄无鞘从他手心悄然滑落。

        呼延大观平静道:“捡起来。”

        铁木迭儿好像六神无主,根本没有听到呼延大观在说什么。

        呼延大观也懒得废话,一巴掌甩过去,直接将铁木迭儿甩到大乐府的尸体前几丈外,脚尖一点,再将那柄弃剑一并踢过去。

        白纱遮住半面的小念头来到呼延大观身边,神情复杂。

        呼延大观叹息道:“八百年前,你我是谁,重要吗?洛阳放不下,那不奇怪,她是大秦皇后。连我这个所谓的秦帝影子都早早放下了,你算什么?不过就是个被大秦军亡国的皇室女子罢了。这样的恩怨,八百年来,中原各国各朝各代,皇帝皇后都出了那么多茬,更别提什么小国公主不公主的了,没意思的。”

        呼延大观抬头望向天空:“何况那人走了,徐凤年只是徐凤年而已。你去恨谁?当初你成功挑唆那两名女子反目成仇,甚至可以说很大程度上,正是你害得大秦一世而亡,还不满足?”

        小念头一把撕下面纱。

        她的半张脸绝美非凡,但是另外半张脸,一张张陌生的女子面孔不断变换。

        最终定格。

        竟是一张男子的半脸。

        呼延大观转过头,不去与她对视,轻声道:“你走吧。”

        她看着远方那张在空中飘荡的白纱,抬起一只手,轻轻捂住那半张脸,呢喃道:“你真的走了啊?那你说,我又能去哪里呢?你总是这样,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我从不恨你啊,我只想你看一眼,一眼就好……”

        呼延大观问道:“真不走?”

        公主坟小念头抬起另外一只手,双手十指如钩,极其缓慢地将自己两张脸都割划得血肉模糊。

        而她毫无痛苦之色,闭上了眼睛。

        她用今人听不懂的腔调,轻轻哼起了一支曲子。

        等到曲终,呼延大观一掌推在她额头上。

        她坠入峡谷。

        呼延大观独自负手站在原地,轻声感慨道:“这一世终于都了了。”

        那袭白衣,如一只不愿破茧而出的纤弱白蝶,怯生生躲在茧中看着外面的世界。

        世上再无那女子独处时,摘下面纱,一年又一年,一世又一世,对镜却看他。

        北凉境内一座私塾的屋檐下廊中,一位古稀老人躺在藤椅上,晒着温煦的阳光,四周坐满了蒙学稚童,老人每唱一句,孩子们便跟他唱一句。那是一首从大秦覆灭后没多久便流传开来的古谣。

        歌声悠扬。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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