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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四兄弟人人得安,徐凤年再会裴娘

        徐凤年看着严池集,然后转头看了看咧嘴笑的李翰林和孔镇戎,柔声道:“都还在,都没变。真好。”

        继坦坦翁桓温、理学宗师姚白峰等人之后,刘怀在不惑之年担任国子监左祭酒,之后三十年,整整三十年,没有转任别处馆阁衙门,最终死于国子监左祭酒任上。

        其间这位离阳历史上最年轻的左祭酒,一次又一次拒绝了离阳新帝的招徕,不去做礼部尚书,不去做翰林院掌院学士。

        古稀之年的老人最后一次在国子监授课,不合常理地专门为满堂北凉读书人讲学。

        老人手中拎着一壶绿蚁酒,为那些正襟危坐的衣冠士子开课授业之前,举起手臂,轻轻摇晃酒壶,笑道:“知道在祥符四年,这壶酒卖多少银子吗?你们肯定猜不到,如今这壶酒哪怕已是最上等佳酿的绿蚁,也不过六十文而已。记得在那个祥符四年的初春大晚上,我头回喝酒,就是咱们北凉道的绿蚁酒,那叫一个贵啊,某人只给我剩下小半壶的三口酒,就收了我足足六两银子!当时还真没觉得好喝,只觉得喉咙滚烫,如果不是当时身无分文,加上是糊里糊涂赊账才喝上的酒,早就把那一口绿蚁酒吐了。而这个某人呢,还大言不惭说是看在北凉同乡的分上,三两银子的酒卖我六两了,你们说这家伙心黑不心黑?”

        在国子监求学的年轻士子们顿时哄堂大笑。

        老人微笑道:“的确很黑心对不对?嗯,这个家伙你们其实不陌生,曾经短暂担任过咱们国子监右祭酒,所幸很快就卷铺盖滚蛋了。他姓孙名寅,你们没猜错,正是咱们太安城的那位‘孙老五’,把尚书省六部衙门除了兵部之外,担任过五部尚书的孙寅孙大人!”

        北凉士子们先是下意识噤若寒蝉,但是很快就又哈哈大笑起来。

        若说别的官员,别说什么位列中枢的正二品尚书大人,就是一部侍郎郎中,也绝不敢如此公然大笑。

        可孙老尚书不一样,用他老人家的话说就是“你们小辈,只要不欺负我气力不济当场揍我,那就都没事,当面暗中骂我都无妨,我孙寅自从当上大官后,就从不骂比自己官小的人了,为啥?反正看不顺眼,就直接让他滚蛋,还骂他作甚?只有当官比我大的,嗓门比我粗的,我才只能骂一骂,过过干瘾罢了。”

        孙寅不是脾气好,反而脾气奇差,可偏偏是这么个家伙,要么对他痛恨畏惧至极,要么敬佩得五体投地,少有中立之人。

        要知道就连皇帝陛下都曾笑言:“孙老儿每次在朝会上指着鼻子跳脚骂人,不管当下朕觉得有理无理,绝不忙着下定论,每次都先装在耳朵里,等彻底回过味儿,才决定是回骂他一通,还是赏他几壶好酒。”

        先后辗转尚书省五座衙门且都当上尚书的孙寅,与前朝重臣坦坦翁,似乎很像,可又很不像。

        大概当世唯一能够在骂人一事上稳稳压过孙寅的家伙,就只有那位一生之中仅仅入京三次的北凉道老经略使,天底下担任经略使一职最久的封疆大吏——陈亮锡!就只有他了。

        半辈子的经略使,半甲子的左祭酒。

        如今离阳朝廷专门用以形容官场上某人的长久不挪窝。

        前者是指陈亮锡,后者便是说刘怀。

        老人等到众人恢复平静,沉声道:“你们这一辈的北凉读书人,大概无法想象当年的情景,我至今记忆犹新。在我动身赴京赶考的那年,是永徽末年,入京是祥符元年,我在当时的太安城,就碰到一帮别地士子,衣衫鲜亮,持扇腰玉,风流倜傥。嗯,你们如今好像也差不多嘛……那会儿,有两人知道我是北凉人氏后,便阴阳怪气地一问一答,一个问‘离阳科举重经义,轻诗赋。按理说,北凉穷书生是占了天大便宜的,为何仍是年年会试颗粒无收?奇了怪哉!’一个便大声回答‘因为那北凉蛮子莫说经义文章,就连诗赋也作得狗屁不通嘛’!”

        老人望向那些年轻的脸庞,大多是愤懑神色,也有风水轮流转后的坦然和反讽,自然也有些是全然无动于衷置身事外的,老人见多了风风雨雨,都不奇怪。

        老人只是淡然说道:“我当时没能脱口而出那句‘我去你娘的奇了怪哉’!不是不敢,只是怕更加坐实了外人眼中我们北凉读书人的粗鄙印象。你们如今,应该是没这种机会了。换作你们如此讥讽别地士子还差不多,比如当了很多年过街老鼠的南疆道读书人。”

        老人没有对南疆道读书人的命运如何慷慨直言,老人早已明白,公道只在心中,从不在别人嘴上。

        刘怀只是重回正题,缓缓说道:“我刘怀自认喝酒第一,授业第二,下棋第三,文章第四,脸皮第五,吵架第六,当官最末。世人笑骂国子监刘老儿居心叵测,是想做那文坛霸主士林宗师,手握一国文柄,最终满朝黄紫,岂不尽是我刘怀之门生弟子?”

        满堂北凉士子寂静无声。

        老人哈哈大笑道:“谬矣!”

        老人突然间神情坚毅,极具威严,不输那些品秩更高权柄更重的中枢大佬,沉声而言,皆是老人积攒了大半辈子的肺腑之言。

        “我及冠之年入京城,便有个愿望,那就是有朝一日若能跻身庙堂,必不让我刘怀在京求学之困境窘态,在后辈北凉士子身上重蹈覆辙!

        “刘怀必不让北凉士子买书买笔之时,所耗银钱便要更多!

        “刘怀必不让北凉士子与人言语之时,因乡音而惹人白眼!

        “刘怀必不让庙堂之上,无北凉士子为国发声,为民请命!”

        这位国子监左祭酒脸色发红,停顿许久,冷笑道:“如今世人畏我凉党齐心,骂我凉党跋扈,尤其恨我凉党骨头最硬!”

        “凉党”这个说法,在离阳朝廷上,向来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没谁敢直接挑明,不承想倒是被视为凉党中坚大佬之一的刘怀,在今天亲自诉之于口!

        “在我刘怀心中,有凉党,老一辈当中,只说跟我差不多岁数的,有的已经走了,有的还在世,例如老首辅陈望,有老尚书省孙寅,有老翰林严池集,都是!京城之外,寇江淮、谢西陲、陈亮锡、曹嵬、郁鸾刀、李翰林、陆丞清、皇甫枰、宋岩、常遂、洪新甲、曹小蛟、汪植、洪书文、洪骠等等,他们皆是!”

        老人哈哈大笑,自问自答道:“这么多日后要名垂青史的大人物,皆是我们凉党成员,你们怕不怕?我自己都怕啊!”

        老人挑了挑眉头,满脸鄙夷道:“啥?你们说我好像忘了那位?那个很早就躲去江南道隐居的老侍郎老学士?因为他啊,根本就不是个东西嘛!当然了,我骂他不是个东西,已经骂了很多年了。不过你们可能不清楚一件事,这个老东西在晚年也是试图以北凉人氏自居的,只可惜他晋兰亭一门心思想要认祖归宗,可咱们当老祖宗的,根本就不乐意认这个孙子嘛。”

        老祭酒之前自称吵架第六,仅在当官之前,只是听这些骂人不带脏字的言语,这个所谓的第六,分量十足啊。

        老人骤然高声道:“离阳兵部,先后三任尚书七侍郎,寇江淮!曹嵬!郁鸾刀!之外七位正三品侍郎,皆出自当年北凉边军!

        “四十年,武将美谥,半出北凉!

        “何其壮哉!

        “我北凉!何其壮哉!

        “你们不要忘记,你们今日之衣冠大袖,你们的腰玉琅琅,你们的高谈阔论,是祥符初整整四年,北凉铁骑先后以战死三十二万人的代价换来的!是昔年那座北凉王府、如今的经略使府,用那里的清凉山三十二万块有名字的石碑,换来的今天!

        “别地读书人如何想,我管不着,也懒得管。但是你们这些出身北凉的读书人,我刘怀只要在世一天,就希望你们能够牢记一天!

        “最后,我最后说一句,你们记住那个人。

        “他姓徐!”

        已是极其口无遮拦的老人,到今天最后,都没有喝一口绿蚁酒,而那仅剩的一句话,也始终没有说出口。

        这句话太过忌讳,也太过沉重。

        “无他无中原。”

        祥符四年春末。

        雨润如酥。

        大学士府,一座临湖小榭,檐下挂落精致玲珑。

        两位同龄人并肩而立,一位是年纪轻轻的国舅爷严池集,一位是在兵部衙门任职的孔镇戎,当年是狐朋狗友,如今仍是至交好友。

        孔镇戎沉声道:“兵部刚得到消息,北莽大军在拒北城外折损严重,但是龙腰州的粮草兵力增援,始终没有中断。拒北城打得惨,怀阳关那边更是惨烈,凉莽这场仗,最少还得拖上两三个月。”

        严池集趴在窗栏上,笑道:“咱们京城如今自顾不暇,估计也就你对这些消息上心了。”

        孔镇戎双臂环胸,咧嘴笑道:“李翰林这家伙真是了不得,越战越勇,成了北凉关外硕果仅存的白马校尉之后,尤其是在去年的老妪山战役结束后,他与郁鸾刀、曹嵬以及王京崇三部骑军,配合寇江淮、谢西陲两位流州正副将军,打得北莽包括姑塞州在内的南朝兵马哭爹喊娘。听说他们神出鬼没,完全牵扯住了北莽那仅剩的两支野战主力,其中有三次大摇大摆绕过南朝西京城,就跟遛狗似的。这么一来,整座北莽南朝除了龙腰州向北一线,都给打成了四面漏风的筛子。”

        严池集下意识揉了揉下巴上的胡楂,似乎越发扎手了。遥想当年,四人当中,孔武痴长得最老成,最早有了胡子,而李翰林经常笑话他严池集是个小白脸,可惜就是丑了些,比年哥儿差了十万八千里,所以就算去卖屁股也卖不了几个铜板。

        严池集问道:“你说如果我们留在北凉,会怎么样?”

        孔镇戎显然早就想过这种问题,毫不犹豫道:“你如何不好说,要么在清凉山在宋洞明手底下做个刀笔吏,要么就是在拒北城当那白衣身份的军机幕僚郎。可我就不一样了,最不济也能跟李翰林一样,当个白马校尉!”

        严池集笑骂道:“德行!也就是他们两个不在,你才能这么嚣张。早年有他们在场的时候,你孔武痴哪次不是乖乖当个闷葫芦。”

        孔镇戎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当年在北凉道,孔镇戎除了“武痴”这个绰号,在青楼勾栏更是有个鼎鼎有名的绰号——“孔大善人”!因为每次四人结伴喝花酒,唯有这位傻大个特立独行,绝对不喊什么貌美如花的花魁清倌儿,开门见山就要跟老鸨来一句“把你们楼里头最长时间没有接客的姑娘喊出来陪酒”。孔大善人不但每次点名要那些容貌一般、口味刁钻的女子,每次赏钱绝对不少,而且喊来身边落座了,他虽然不动手动脚,估计也确实下不去那个手,可也绝不冷落她们。孔镇戎这种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当年名声响彻北凉道花丛欢场,不比喜好一掷千金的世子殿下名声逊色多少。以至于孔镇戎他爹当时都慌了,生怕家里这棵独苗将来娶个相貌能够辟邪的姑娘进家门,到时候岂不是沦为整个北凉道官场的笑谈?

        所以当年那北凉四害的老爹们,心态各异。老凉王徐骁是心大,根本不在意。老学究严杰溪那是心疼自己儿子的名声,铁公鸡李功德则是心疼白花花的银子,孔镇戎他爹最惨,只怕未来儿媳妇是个不能走夜路的闺女,否则板上钉钉能吓死人啊。

        严池集感慨道:“李翰林他姐,好像一直没有成亲。”

        孔镇戎没好气撇嘴道:“李负真这娘儿们从小眼睛就长在脑门上,对谁都没好脸色,反正我是最看不惯她的。记得她最喜欢骂我是粗坯,还敢骂年哥儿是色坯,李翰林是她弟弟,李负真倒是没舍得怎么骂,而你是咱们当中读书最多的,挨骂也少些……至于你姐,嗯,比李负真好点。”

        严池集有些无奈。

        徐凤年,李翰林,严池集,孔镇戎。李负真,严东吴。

        当年六人:三人在北凉,三人在太安;三人留在家乡,三人远赴他乡。

        春雨绵绵,湖面上涟漪阵阵。

        孔镇戎想起一事,缓缓说道:“听说那个来自幽州胭脂郡的寒士,本该春闱夺魁的,是被某位大人物故意针对,寻了个经不起推敲的由头给压了下去,莫说会元,差点连殿试资格都没了。尤其是这次殿试,他被皇帝陛下钦点为探花郎后,更是被翻出旧账,京城上下沸沸扬扬。有人说是担任此次科举房师之一的右侍郎晋兰亭,也有人说是座师司马朴华从中作梗,有意提拔后来夺得会元头衔,却在殿试里只得了最末等同进士出身的秦观海,如今连我父亲都为其打抱不平,说探花刘怀若非在春闱里头给人穿了小鞋,指不定这次就要摘下一甲头名,加上刘怀本就是北凉道乡试头名解元,那可就是我朝科举前无古人的连中三元了!就我爹那几棍子打不出半个屁的好脾气,这些天也是念叨无数次,府上的酒都快不够喝了。”

        离阳科举,秋闱即地方乡试,春闱是京师会试,所以有官场“小秋再大春,鲤鱼跳龙门”的说法。北凉寒士刘怀其实成名于春闱之前,当时此人在国子监门外抄写碑文,竟是能够让衍圣公府的当代张家圣人为其帮忙抄书,当时数千国子监学子闻讯蜂拥而至,到头来刘怀竟是最后一个知晓那名中年儒士尊贵至极的身份,此事轰动京城!只是当时囊中羞涩沦落到借住一处小道观的刘怀,拒绝了无数达官显贵的千金买经文,也拒绝了一些人更换住址的邀请,听说好些京城世族都想招他为婿,也被刘怀一并拒绝了。当时京城有不少声音都说此人无非沽名钓誉,待价而沽,一切只在“养望”二字而已。随着刘怀一举夺得探花,会试殿试的文章逐渐流传朝野,这些阴阳怪气的言语才悄悄消失。

        随着刘怀跃入朝堂视野,太安城好事者才知晓一些内幕。参与秋闱会试的北凉士子其实有五人,但是其余四人都自己放弃了资格,一同返回家乡,只将所剩银钱全部赠给留京的刘怀一人。

        而孔镇戎的父亲孔大山,当年被离阳朝廷“招安”,选择离开北凉道,主要还是因为他那个经商多年的兄长两个女儿,阴差阳错地都嫁入江南道豪阀。别看孔家男子大多相貌粗粝,女子倒是个个如花似玉。而那两个江南世族在太安城官场还算吃香,加上他本人与当时的骑军主帅怀化大将军钟洪武政见不合,就来到太安城,只在兵部捞了个不大不小的官衔,才正四品,还是去年末刚升上来的,估计过不了几年就要被儿子赶上。孔大山举家入京以后,想来没少受白眼排挤,不过孔大山虽是地地道道的北凉将种出身,性格却颇为豁达,否则当年凭借儿子孔镇戎和世子殿下的关系,怎么也不至于沦落到离开北凉的地步。而且孔大山自己是大老粗,却是北凉中少有对读书人公然持有钦佩态度的武将,早年别说对李翰林看不上眼,就连对玩世不恭的世子殿下徐凤年也不冷不热,只有对读书种子严池集,不苟言笑的孔大山在家里瞧见了,才会难得热络起来。

        所以北凉士子刘怀在太安城的境遇,孔大山如何能够不愤懑满怀。

        原本懒散趴在围栏上的严池集站起身,沉声道:“春闱的确有些内幕,只不过身为座师的司马朴华,有意提携同乡晚辈秦观海一事,是真,却并无打压刘怀之举。而作为刘怀房师的礼部左侍郎晋兰亭,阅卷之时,非但没有贬低刘怀的文章,反而大为赞赏,考卷之上,可谓满篇溢美。”

        孔镇戎有些绕不过来了,一头雾水,礼部尚书侍郎,两人分别担任正副总裁官,难道还能有人与之对抗?

        孔镇戎猛然醒悟,满脸匪夷所思。

        严池集点了点头:“是之前拒绝担任座师一职的陈少保,对刘怀的文章摇了摇头,说了几句褒少贬多的点评。”

        孔镇戎使劲摇头道:“我不信!陈少保的为人,我虽没有真正接触过,但绝对信得过!陈少保绝不是这般人物,更不屑做此小人行径!没有必要!”

        那位陈少保的朝堂声望,只需要从孔镇戎的言语之中,就知道是何等冠绝京城。

        严池集苦笑道:“一开始我也不信,可这是皇帝陛下亲口所说,而且当时陈少保也在场。”

        孔镇戎呆若木鸡,伸手拍了一下额头:“难怪年哥儿当年说读书人的事,搞不懂拎不清!”

        严池集眼神深邃,轻声道:“总之,陛下钦点刘怀为探花,且没有给他状元榜眼,未尝不是一种‘两全其美’。”

        孔镇戎叹了口气:“想不通的事情就不要多想,走不通的路就绕过,这是年哥儿教我的,我觉得很有道理。”

        严池集笑道:“年哥儿还说啦,遇上打不过的爷爷,咱就先当孙子,以后总有爷爷教训孙子的一天。”

        孔镇戎咧嘴笑,笑得久久合不拢嘴。

        严池集沉默许久,等到孔镇戎终于不笑了,再次趴在栏杆上,轻声道:“你和李翰林都觉得我读书最多,只是年哥儿天生聪明,才比我更会讲道理,其实不对。我是后来才想明白,其实当时我们家暗中离开北凉,年哥儿很早就知道了,所以最后一次相聚,他才会独自跟我说着那番醉话。他说那书上说,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别怕,书上还说了,人生何处不相逢,一桌宴席撤去,总有摆下一桌宴席的机会。”

        孔镇戎无言以对。

        想说什么,说不出口。

        想喝酒,也无酒可喝。

        严池集转过头,满脸泪水,望向孔武痴:“我知道,我们四个,再加上我姐和李负真,我们六人,这辈子都不会再有聚在一起的机会了。”

        孔镇戎点了点头。

        严池集像个犯错的孩子一般,抽泣道:“年哥儿他骗我!”

        孔镇戎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手臂,按在这个年轻人的脑袋上,轻轻揉了揉。

        就像当年徐凤年对待严池集一样。

        很多很多年后,不仅祥符年号成了过眼云烟,连新年号都换了两个。

        离阳新帝刚刚登基。

        依旧是在这座临水小榭,依旧是春天的黄昏小雨。

        刚刚婉拒新君挽留、卸任门下省左仆射的迟暮老人,在含饴弄孙后,独自来到这里。在宦海生涯中是权臣,未来在青史上更是名臣的年迈读书人,不知为何,默默流泪。白发苍苍的老人神色算不得如何悲怆,就是偏偏止不住眼泪。

        被朝野上下誉为坦坦翁第二的老人,也不去擦拭。

        就像一个孩子,不小心丢了某样可爱物件,先是号啕大哭,然后过了几天,伤心没那么重了,可记起来的时候,还是会抽一抽鼻子。

        枯肠三碗浇,清风生两腋。

        春风拂霜鬓,老翁忆少年。

        很多很多年前,塞外江南的陵州,如今早已无人提及的最后一位北凉王,还是荒诞不经无忧无虑的世子殿下。在那些年里,经常能够看到深更半夜,四位少年郎一起醉醺醺走出青楼,满身脂粉气。还没有投军关外杀敌的李翰林,更没有当上白马校尉的李翰林,也就是没有当上征西大将军的李翰林,那会儿,肯定是满脸的胭脂唇印。只不过这家伙最为狡猾,酒量不行,酒品更不行,次次暗中让花魁清倌儿帮着兑水不说,貌似豪迈喝酒的同时,便偷偷摸摸摔酒出杯,掩饰得天衣无缝,所以他每次打道回府,都还能跟花魁老鸨们嘻嘻哈哈,绝不耽误事后再揩油一番,权当收些利息。而又当了一回大善人的孔武痴,酒量好扛不住酒品好,何况那两三位很久没生意开张便格外感激涕零的姑娘,哪里肯答应这位身材魁梧的好心年轻人不喝酒?所以他每次还远远不如姓李的王八蛋来得清醒。不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孔武痴醉了,李翰林醒着,当然就要后者背着。用世子殿下的话说,就是我背小两百斤重的孔武痴?到底你李翰林是世子殿下,还是我是啊?而当年仍是被取绰号为“严吃鸡”的年轻读书人,早已不怕什么回家后被父亲责骂了,往往是每次走入青楼之前,暗暗给自己鼓气,今晚这次一定要摸一摸某位小娘子的胸脯,要不然就壮着胆子亲个小嘴儿也好,总之怎么都不能再让那兄弟三人笑话自己有贼心没贼胆了!只是每一次离开莺声燕语的温柔乡,年轻读书人都会醉得不省人事,告诉自己,没关系,下下次再尝试一下,真真正正爷们儿一回!

        身材纤弱的少年李翰林,背着身材壮硕的少年孔武痴,步履蹒跚。

        而少年世子殿下,背着不重的少年严池集,当然轻松些。

        最早,李翰林不是没有疑惑,为啥不干脆让扈从背着孔武痴、严吃鸡回马车啊?

        世子殿下说了,咱们才是兄弟啊。

        四位少年郎,当时都觉得天底下,好像没有比这更有道理的事了。

        那一刻,老人哽咽道:“年哥儿,你骗人。”

        那个人,答应过离阳王朝,或者说答应过天下人,此生都不会再入太安城了。

        可就在此时,一只温暖手掌,轻柔搁在老人的脑袋上。

        有无论过了多少年还是那般熟悉的调侃笑声响起:“哟,严吃鸡,哭鼻子啦!是你爹不准你跟我玩耍啊,还是你姐又说我坏话啦?多大事儿,年哥儿我带你喝花酒去!老规矩,李翰林出钱,孔武痴牵马!走着!”

        老人没有抬头,唯恐是梦。

        按住严池集脑袋的那只手掌,轻轻抬起,然后轻轻拍下。

        那人气笑道:“严吃鸡,读书读傻了?!咱哥仨,可都等着你呢!”

        严池集缓缓转身,竭尽全力瞪大眼睛,嘴唇颤抖。

        这个位列离阳新朝十二殿阁学士之首的武英殿大学士,这个被誉为“每逢大事,以严学士静气最多”的很老老人,泪水流过那张干瘦脸颊上纵横交错的沟壑。他胡乱抹了把脸,又哭又笑,轻声道:“年哥儿,我很想你。”

        他对面那个仅是双鬓微微霜白的家伙,露出一个一如当年仍似少年的灿烂笑脸,抬起袖子,帮严池集擦拭泪花,嘴上说着:“知道啦,知道啦。”

        不远处,有两人看似窃窃私语,嗓门却不小。

        “瞧瞧,孔武痴,我早就说了,严吃鸡这家伙中意咱们年哥儿,当年就是跨不出那一步而已。”

        “咦?瞅着还真是啊,以前没觉着,这次信了!”

        “孔武痴,你说严吃鸡这都一把年纪了,是不是晚了些?”

        “唉,严吃鸡这人大毛病没有,就是脸皮薄,要换成我,早个六七十年就跟年哥儿直说了。”

        “滚!那会儿你姓孔的,就已经从娘胎里爬出来啦?”

        如今有些耳背却绝对没有耳聋的严池集顿时大怒,没有半点读书人风范了:“李翰林,孔镇戎!滚一边凉快去!”

        李翰林做抬头望月状,孔镇戎做左右探望模样,娴熟至极,炉火纯青。

        不管如何,严池集始终紧紧握住身前那个人的手,不愿松开。

        徐凤年看着严池集,然后转头看了看咧嘴笑的李翰林和孔镇戎,柔声道:“都还在,都没变。真好。”

        祥符四年。

        幽州胭脂郡很出名,名声之大,连整个中原都有所耳闻,尤其是早年在士子风流的江南道和富甲天下的广陵道,当然更少不得太安城,最是对胭脂郡感兴趣。

        因为胭脂郡的婆姨,尤为水灵,应了那句女子真是水做的,艳而不俗,天然妩媚多情,哪怕是生长在穷乡僻壤的胭脂郡女子,依然别有风韵。

        只不过胭脂郡也有众多不出名的小镇,就在其中一座小县城上,却住着一位曾经登榜胭脂评的佳人。

        裴南苇,本该已经殉情的旧靖安王王妃。

        她如今就守着那座不大却拾掇得干干净净的小宅子,很少出门,养了一笼鸡,然后经常坐在屋檐下,看着那只趾高气昂的老母鸡,带着一只只玲珑可爱的小鸡崽,满院子瞎逛荡,这里啄啄那里点点,久而久之,虽然有些乏味了,却反而觉得这样的无趣日子,才是真的过日子。

        有名不起眼的年轻女子和风吹即倒的老妪,住得一远一近,前者偶尔会帮忙往水缸里倒水,或是送来一些小镇上注定有钱也买不到的小物件,胭脂啊水粉啊钗子啊,零零碎碎,五花八门,裴南苇也都一一收下。世间女子,无论贫富贵贱,哪有不愿自己更漂亮些的。那位满脸沧桑的老妪倒是不送东西,只是隔三岔五来家里串门做客,有一句没一句闲聊鸡毛蒜皮的事情,说小镇哪家绸缎铺有蜀缎卖了,不过老妇人很快就说八成是骗人的,坑那些傻丫头的私房钱呢。说小镇最南边铁匠铺子刘幺儿的丑八怪媳妇,竟然勾搭上破锣巷某个姓张的年轻后生了,真难说到底是谁占了便宜。老妪还说她宅子那边掉了只风筝在屋顶,那些孩子也真是调皮捣蛋,上房拿风筝也就罢了,还有个小兔崽子站在屋顶朝院子里撒尿的,结果给她去孩子家门口好一顿骂。

        裴南苇每次都耐心听着,只不过她大多记不住,听过就忘了。

        终于有一天,有人打破了这份宁静安详,是那个叫余地龙的孩子,他一人骑马不约而至,腰佩战刀,翻身下马的姿势,干净利索,屁大的孩子显得格外老气横秋。她在门口笑眯眯看着,觉得有些好笑。

        当余地龙喊出师娘那个称呼,裴南苇笑得更开心了,没着急领着孩子跨入小院门槛,问道:“小虫子,你喊过多少人师娘啊?”

        其实这个孩子以前几次,都是喊裴姨的,如今换了新鲜的叫法,倒也……没让她觉得讨厌。

        自从那个扶墙而走的典故,好像在一夜之间就传遍整个清凉山之后,余地龙就对祸从口出这个说法,深刻得不能再深刻了。

        不过面对裴南苇,这孩子实在长不起记性,伸出三根手指,咧嘴笑道:“就仨!不过师娘你,是大师娘!”

        裴南苇瞪了一眼,佯怒道:“不会只说半句?”

        余地龙一脸惊讶:“啊?就仨?!”

        裴南苇在这光长个子不长心眼的孩子脑袋上狠狠一敲,气笑道:“都是跟你师父学的!”

        脸庞黝黑得快要跟木炭差不多的余地龙嘿嘿笑着,脚步欢快地跟师娘一起走入院子。

        余地龙喜欢把这里当自己家,所以他上次才会跟师娘商量,以后等他攒够钱,一定要再盖一栋屋子。

        屋檐下一直摆放有两条小板凳,她倒是有过买张小竹椅的念头,后来想想还是作罢,她有另外的打算。

        两人坐下后,裴南苇打趣道:“小虫子,你师父那个二徒弟叫什么来着?师娘给忘了。”

        原本懒洋洋的余地龙立即挺直腰杆,有些心虚,小声道:“她啊,叫王生,吕云长那家伙说,那是个土了吧唧的名字。不过我觉得吧,其实还好。”

        裴南苇促狭追问道:“那么如果王生喜欢上你师父,就是不喜欢你,咋办?”

        余地龙张大嘴巴,一脸茫然。

        她刨根问底:“嗯?”

        余地龙挠挠头,低头盯着鞋尖,轻声道:“我也打不过师父。”

        裴南苇捧腹大笑。

        余地龙很快抬起头,一本正经道:“师娘,如果王生她真喜欢师父的话,我就跟师父打一架,不过我可不是为了把王生抢过来!”

        这下子裴南苇真有些纳闷了:“怎么说?”

        孩子满脸认真神色,伸出一只拳头:“我只是想让王生知道,你可以喜欢咱们师父,可是小虫子也有可能打得过师父。”

        裴南苇不置可否,抬头望向院门口,柔声道:“小虫子啊,说你笨,还真笨得可以,说你聪明,也没错。”

        孩子似乎有些消沉,双手托起下巴,怔怔出神。

        裴南苇揉了揉他的脑袋,安慰道:“可能很快,但也可能是很久很久以后,你才会在某一天明白,当你喜欢一个人,只是那个人不喜欢你,虽然不如两个人相互喜欢,但比起你连一个喜欢的人都没有,要幸运很多。”

        余地龙皱着脸,可怜兮兮道:“师娘,怎么听上去好惨啊。”

        裴南苇笑问道:“你觉得师娘是开心还是伤心?”

        她加了一句:“如果答对了,师娘就教你怎么追求王生。”

        余地龙小心翼翼道:“傻乐和?”

        裴南苇嘴角抽搐。

        余地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住脑袋:“师娘师娘!这是师父无意间说漏嘴的!”

        裴南苇和颜悦色道:“你答对了。”

        余地龙满脸惊喜。

        裴南苇呵呵一笑:“不过小虫子啊,你还是老老实实一辈子打光棍吧。”

        余地龙竟然没有伤心,只是歪着脑袋,两根手指捏着下巴,像是在很用心地思考什么。

        这孩子冷不丁坐直身体,然后一巴掌拍在大腿上:“算了,还是等我活着从葫芦口回来再说!”

        裴南苇吓了一跳:“咋回事?”

        余地龙掏出一只钱囊,郑重其事地交给裴南苇:“师娘,这是我担任幽州骑军伍长之后的兵饷,你还是继续帮我存着。师娘!要是有一天听说我战死关外了,记得别为小虫子伤心啊。”

        裴南苇皱眉道:“你要去关外打仗?”

        余地龙环顾四周,压低嗓音道:“师娘!这个不能说,泄露军机,按北凉律是要被咔嚓一下的!我可是斥候伍长,要以身作则!”

        孩子顺便做了个抹脖子翻白眼的动作。

        裴南苇收起钱囊:“行吧,帮你收着。”

        余地龙站起身:“师娘,如果我死了,你也别跟王生说我喜欢她。”

        裴南苇笑问道:“那你活着回来了,师娘就告诉她?”

        余地龙赶紧摆手道:“别别别,都别说!”

        裴南苇问道:“反正都是要师娘不说,那你提这一茬,图个啥?”

        余地龙顿时蒙了,越想越糊涂。

        裴南苇起身后,用手指狠狠戳了一下孩子的脑袋:“小虫子,就凭你这颗糨糊脑袋,以后会是那啥‘陆地蛟龙’?!”

        余地龙讪讪然,大步走下台阶,转头摆手道:“师娘,别送了啊!”

        裴南苇没好气道:“去去去,赶紧的。”

        在余地龙走出大门后,裴南苇猛然听到孩子的惊喜嗓音:“师父?!你怎么来了?仗打完啦?!”

        裴南苇下意识就快步走下台阶,刚要走到院门口,猛然醒悟过来,停下身影,大声笑骂道:“小王八蛋!”

        宅子外头的孩子哈哈大笑,策马离去,嚷嚷道:“走喽!师娘想师父喽!”

        如今时值春夏之交,出身春秋裴阀的女子突然记起一首小诗,内容一字不差,偏偏忘了诗名与作者姓名。

        悄悄瞻青壁,悠悠瞩翠林。流莺无一事,声远薜萝阴。

        青壁,翠林,流莺,薜萝。

        想来她之所以记忆深刻,缘于这些可人的江南景物,都是少女时分,与她近在咫尺,越是唾手可得,便越不知珍惜。

        在成为离阳王妃之后,囚禁于高墙之内,看腻了婉约诗词,才逐渐接触到一些以往不喜欢的边塞诗,无非是那些词汇在诗篇中辗转来回,征人、霜月、羌笛、芦管、鸿雁。

        此时裴南苇环顾四周,黄泥院墙,绿意稀稀,无鸟鸣,已有炎炎暑气。

        高楼闺阁幽怨人?

        那也得有高楼可栖才行嘛。

        裴南苇想到这里,便当真有些气愤了,她独自在这座小县城柴米油盐酱醋茶,当然就只能是跟钱有关系。

        自从上次跟那名义上是一县主簿的家伙去碧山县县衙,成功讨要来积欠许久的二十两银子俸禄,县令冯瓘不知为何很快就被调走,顶替原主簿“徐奇”位置的杨公寿便顺势继任县令,县尉依旧是与新县令大人同样出自青鹿洞书院的朱缨,两人都是赴凉士子。当时她和他去县衙那趟,碰到过两位士子,杨公寿还雇人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拙劣戏,只可惜当时姓徐的一眼就看穿,用他的话说就是我可是纨绔这个行当里的开山鼻祖,当年北凉不知有多少膏粱子弟都在我屁股后头吃灰,有样学样,画虎类犬。

        裴南苇气愤的地方在于杨公寿继任县令后,碧山县的主簿位置没有按例继续补缺,而是重新挂起了徐奇的名字,可是碧山县衙那边给了个“徐奇”既然不去点卯当值,那么就俸禄减半的说法。据说这还是县尉朱缨不惜与新任县老爷据理力争来的结果,否则以杨县令的意思,主簿徐奇连一颗铜钱都别想拿到手。大概是衙门大小胥吏都揣摩到了县令的心思,尤其是那些男人在衙门当差的妇人,对她这位主簿夫人更是视若仇寇,油米盐布等物,到她这里,一律都更贵一些。那名来历不明的年轻女子原本想要代劳购置,却被裴南苇拒绝了,裴南苇偏偏就要自己去买,还故意带上几颗沉甸甸的银锭。当然银子用不上,铺子那边也找不开,可当那些妇人眼巴巴瞧着那几颗银锭的时候,裴南苇心里舒坦啊。

        那种感觉就像是在说,欺负我男人不在是吧,可我男人能留给自己女人这么多银子,他也敢放心,但是你们这些长舌妇人的男人,有这本事吗?

        裴南苇的气愤,还在于你徒弟余地龙都能挣到这么多银子了,你做师父的,也不知道往家里稍稍寄一些?

        她只要一想到要用掉某颗银锭换成铜钱,就心疼得厉害。

        裴南苇眼角余光瞥见院子里那只老母鸡,好像带着几万精兵巡视辖境的大将军,她顿时就气不打一处来,朝它们快步走去,使劲踩在地面上,吓得母鸡和小鸡们四散而逃。

        裴南苇冷哼一声,双手叉腰,有些得意。

        有个刚好站在院门口的年轻男人,恰巧看到这一幕后,眼神呆滞,神情恍惚。

        他望着那个背对自己的婀娜背影,握着一只布袋的手,手心都是汗水。

        他如今名叫朱缨,是当年跟随上阴学宫王祭酒赶赴北凉的数千士子之一。若是当时士子以郁家嫡长孙郁鸾刀最名动天下,其实他如果用上本名,名气绝不在郁鸾刀之下。

        天下理学,南朱北姚!

        理学宗师姚白峰已经卸任国子监左祭酒,返回家乡继续讲学。

        而靖安道朱氏子弟,向来不愿出仕。“朱缨”的祖父在春秋之中便被誉为“神君”,与学宫大祭酒齐阳龙关系深厚,朱缨父辈这一带,七人联袂名动士林,被称为“朱氏七龙”,更是与当年的“江南卢氏,琳琅满目”并列。

        朱缨本名朱英,正是朱家嫡长孙!

        哪怕是隐姓埋名,化名为“朱缨”,假托朱氏旁支的庶出子弟,朱缨凭借自身学识、卓然远见,依旧在青鹿洞书院鹤立鸡群,书院山主黄裳数次请去青鹿洞讲学的大儒,都被朱缨逼得下不来台,狼狈不堪,甚至有年迈硕儒还要当堂向朱缨问道解惑。只不过朱缨在赴凉士子中名声不显,最多有些桀骜清高的口碑,可他那些不曾公开的文章,如年轻藩王当时和裴南苇所说,早已在拂水房案头摆着,连徐渭熊都被惊动,将其高看为不输徐北枳、陈亮锡太多的年轻俊彦。朱缨在拂水房的代号别称为“雏凤”,已经与郁鸾刀的“大鸾”并肩!

        朱缨,或者说是朱英发现自己嘴唇干涩,竟然不知如何开口。

        与初见她便惊为天人的杨公寿不一样,朱缨第一次见她时只觉得容颜不俗,但是并无任何旖旎心思,只是有一次在那条雨后的轱辘街上,无意间看到她蹲在街旁,掰碎手中一块干饼,轻轻喂给一只满身泥泞的黄褐小猫,他就再难释怀。

        他知道自己哪怕不是朱氏嫡长孙,可惦念起一名孤苦伶仃的独居妇人,于理不合,于礼不合。

        可他忍不住。

        正当他要开口的时候,那名女子已经转过身,皱眉看着他,问道:“你谁啊?”

        朱缨瞬间心如死灰。

        一年来,虽然从不曾说过话,可毕竟或近或远相见次数,十五次还是十六次了?

        朱缨脸色苍白,嘴唇颤抖,说不出一个字。

        他想要举起手中的钱袋子,想要说这是那位徐主簿上月的俸禄,我朱缨身为碧山县衙同僚,只是来此为夫人送来银钱。

        满头雾水的裴南苇不客气地伸手指着这位呆头鸡:“有毛病?赶紧滚!”

        她跑去墙脚抄起一把扫帚,怒目相向,气势汹汹。

        年轻读书人,黯然转身。

        裴南苇自然不知道这位年轻人的心路历程,会只因为她在轱辘街上的那个举动,便会情不知所起。

        不过以裴南苇的性子,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在意,恐怕还会重复她之前的无心之语:有毛病啊。

        至于很多年后,分明是在北凉官场崛起的朱英,为何最终却在凉党如日中天的时候,毅然决然叛出凉党,以吏部侍郎的身份,以朝野上下誉为“铁骨铮铮”的名士风骨,硬是多次压下凉党后起之秀的官场进阶,无人知晓“铁侍郎”朱英为何如此行事,为何明知自己这般忤逆大势将会止步于侍郎职位。最终很快就官至一部侍郎的朱英,放弃了家族联手数个党派才换来的机会,放弃了转入礼部担任尚书,辞官却没有还乡,而是去往可谓遍地政敌的北凉道,在幽州开宗立派,成为一代理学宗师,声望不输给前朝姚白峰。而朱英一生当中,除了家族联姻的发妻之外,只是晚年在幽州胭脂郡纳了一妾。那位小妾年轻貌美,正值二八韶华。朱英早已是白发苍苍,此举也让朱英颇受中原诟病,被人作诗“一树梨花压海棠”大肆讥讽。朱英不以为意,老死在北凉道,朝廷谥号“文贞”。

        直到朱英辞官病死于北凉之后,朝堂上诸党共同抗衡凉党的格局,仍是没有扭转。

        曾经在碧山县压过朱大家一头的那位县令杨公寿,倒是借着凉党身份官运亨通,最后当上了两淮道经略使,与朱英关系一直不错。

        在赶去北凉幽州祭奠好友的时候,杨公寿突然看到那名身披孝衣的年轻妇人,与他们两人早年在碧山县镇上见到的那位女子,好像眉眼相似有四五分。

        原本在好友灵堂仅是流露出些许哀色的经略使大人,顿时悲从中来,满脸泪水。

        此时此刻,用扫帚赶跑了不知名“登徒子”的女子,坐在屋檐下。那名老妪很快就登门拜访,又开始絮絮叨叨,只不过相比之前的家长里短琐琐碎碎,老妪多说了些道听途说来的关外战事。说北莽蛮子差不多要撑不下去了,凉州拒北城那边,从去年秋打到今年夏天,死了不知多少万蛮子,一旦到了夏天,别说展开攻城,光是堆积如山的尸体就难以处理,更难熬了。裴南苇听得心不在焉,有些犯困,打了个哈欠,突然看到那个年轻些的女子走入院子,坐在她们脚边的泥土台阶上,老妪骤然间眼神冷厉起来,年轻女子心虚地低下头。

        裴南苇一直被某人说成笨蛋,可能够当上藩王王妃的豪阀女子,当然不会是真笨,只不过太多事情,懒得去计较而已。

        大概是实在太无聊了,裴南苇就用手指戳了戳那名秀气女子的后背,开口笑问道:“有心事?跟我说说看,说不定我能帮你哦。”

        秀气女子的脑袋低得更下了。

        老妪赶忙出声阻拦道:“裴娘子,小杨哪能有什么心事,她一个小户人家的女儿家……”

        裴南苇微笑道:“行啦,她还小户人家啊,根脚属于那座清凉山的女子呢,指不定连那家伙都听说过姓名的,要不然没办法跟婆婆你坐在这里。今天咱们就当是普普通通的街坊邻居,没有什么拂水房啊养鹰房,也没有什么藩王啊清凉山啊,如何?只说些女子间的悄悄话,无伤大雅,反正咱们三个不说出去,谁也不知道。小杨……就先当你姓杨好了,说吧,喜欢上了谁,裴姐姐和赵婆婆一起给你谋划谋划。”

        年轻女死士抬起头,忐忑不安地望向老妇人,后者叹了口气,点头道:“只此一回,不许有下一次了!”

        前者怯生生道:“裴姐姐,我喜欢……”

        说到这里她便说不下去了。

        老妇人板着脸冷哼道:“县令大人杨公寿,绣花枕头一个,还自称什么诗剑仙呢,去年花了二十六两银子雇人在王爷和裴姑娘面前,也不嫌丢人现眼!你是瞎了眼,才会看得上这种世家子弟!”

        年轻女子抿起嘴唇,有些幽怨,却不敢反驳。

        裴南苇却感到有趣了,忍不住帮小姑娘打气鼓励道:“这是书上说的才子佳人呀,挺好的。小杨,别给赵婆婆吓到了,虽说你们都姓杨,要是在北凉道以外的地方,尤其是在类似江南道这种书香门第比较多的地儿,就有些麻烦了。为什么呢?因为大秦之前不嫌一姓之婚,可大秦之后始绝同姓之娶,意思就是说大秦之后,同姓之间不通婚,就成了一条历代朝廷不管,但是读书人最爱管的不成文规矩。不过春秋八国没了后,连十大豪阀都没啦,也就不太讲究这些。不过那个姓杨的县令,估计在中原那边大小也算个世族,否则也没资格来咱们北凉,更没办法这么快就当上一县父母官,所以小杨你啊,若是家里长辈不介意的话,最好临时更改个姓氏……”

        从姓氏婚姻一路说到中原世族的门风,再说到庭院深深里的女子争宠,最后说到高墙内的各房争斗,说到母凭子贵以及对老百姓来说遥不可及的那些诰命夫人。

        裴南苇到底是当年高门裴阀精心培养出来的女子,把学问道理讲述得深入浅出,不但年轻女子听得聚精会神,连原本抱着姑且听之态度的老妇人,都有些听得入神了。

        裴南苇说得意气风发,年轻女死士听得两眼发光,老妇人听得频频点头。

        尤其是裴南苇手把手传授小姑娘,怎么去假扮一位家道中落的士族女子,谈吐应该如何注意咬字,应当读哪些诗书,与心仪男子交谈时如何欲语还休,年纪悬殊的两位谍子死士都大开眼界,只觉得原来同样是做女子,这位名叫裴南苇的女子,才是一等一的大宗师啊。不愧是能让咱们王爷都“扶墙而走”的天下第一人!

        裴南苇说得神采飞扬,正想要说那女子闺房最隐晦的生米熟饭一事,结果后脑勺上就轻轻挨了一记栗暴,从她身后传来一个温醇嗓音:“没你这么没羞没臊的妇人!你家男人也太不晓得立家规定家法了!”

        一大一小两位拂水房谍子如遭雷击,猛然起身,然后迅速退在台阶下,单膝跪地,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她们眼睛死死盯住地面,眼神中除了措手不及的惊恐,还有发自肺腑的崇敬和油然而生的炙热。

        十年修得宋玉树,百年修得徐凤年,千年修得吕洞玄。

        何况人生恰好不过百年而已。

        裴南苇赌气地没有转头。

        那人在她身边蹲下身,对院子里的两位拂水房精锐柔声笑道:“起来吧,这些日子有劳两位了。以后到了这里别拘谨,还像今天这样就挺好,才不会死气沉沉。”

        她们两人站起身,点了点头。

        那人望向面红耳赤的年轻死士:“杨公寿是吧,放心,我会帮你牵线搭桥的,回头先给你换个士族身份,不过暂时还需要你留在碧山县。”

        他对老妪点了点头,后者心领神会,带着大福从天降的拂水房晚辈离开院子。

        裴南苇还是没有转头:“仗打完了?”

        他叹了口气:“拒北城守住了,北莽蛮子还算不上伤及根本,剩余不到二十万大军始终退得不乱,所以估计还得再打一场,不过胜势已经在我们北凉这边了。我要去趟蓟州关外,见一见那位旧东越驸马爷,顺便还有些人也要打声招呼,别人去我不放心。”

        她突然转过身,一把抱过他,使劲把他抱在怀中。

        她红着眼睛,孩子气地哭腔道:“我不让你走!”

        一个含糊不清的嗓音从她雄伟胸脯之间传出:“那你也别把我……闷死在这里啊……”

        她刹那间满脸通红,狠狠一把推开这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王八蛋。

        徐凤年被推出去的同时,随手挥袖一指,弹向远处。

        院墙上,原本蹲在那里看好戏的吕云长,被那弹指弹中额头,砰然落地,摔在院外小巷中。

        少女王生背负剑匣双手环胸,看到狼狈不堪的吕云长站起身,冷笑不已。

        在小镇外偶然遇到师徒三人的余地龙只得一起返回,很是纠结,都不敢多瞧王生一眼。

        王生犹豫了一下,沉声道:“跟我一起去小镇酒楼,给师父买酒!”

        余地龙哦了一声,没有多想。

        吕云长坏笑道:“你俩去买酒就是了,我在这儿帮师父盯着,以防刺客偷袭。”

        背匣且佩剑的王生伸手按住一把剑柄,吕云长举起双手:“得得得,怕了你。”

        余地龙一脸茫然。

        吕云长摇摇头,叹息道:“余蚯蚓啊,你说你咋就不开窍呢?”

        余地龙气势浑然一变:“单挑?!”

        吕云长有些头疼,他是真打不过这条蚯蚓啊。

        就在此时,只见师父师娘已经一起走出院门,王生眼眸深处隐藏着一些莫名欣喜。

        裴南苇为师徒四人一路送到了小巷拐角处,然后她很快就转身离去。

        四人走在那条轱辘街上,只有原本需要马上赶往幽州葫芦口的余地龙牵马而行。

        徐凤年突然说道:“余地龙,如今武当山有个叫苟有方的孩子,你以后多留心。”

        余地龙惊讶道:“啊?为啥啊?”

        徐凤年玩味道:“谢观应,邓太阿,张家初代圣人,都算他半个师父,以后可能还要再加上半个武当掌教李玉斧,你说为啥?”

        余地龙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显然还是没怎么在意。

        徐凤年冷哼道:“吕云长,我提醒你别使坏心眼,记住了没?!”

        吕云长做了个鬼脸,双手抱住后脑勺:“知道啦。”

        徐凤年笑了笑:“你的对手,也会有的。”

        吕云长顿时雀跃起来:“何方神圣?!”

        徐凤年莫名其妙道:“有可能成为天下第三的人物,而且年纪比你小。”

        徐凤年一语成谶。

        而天下第三高手的交椅,始终把持在一个用刀女子的手中。

        她姓陶。

        徐凤年回望一眼,大声喊道:“最多再过三四年,一起去江南。”

        小巷中,一直躲在原地没有离去的裴南苇,嘴角偷偷翘起。

        她摊开双臂,指尖轻轻触及小巷墙壁,脚步轻快地向小院走去。

        因为她觉得,三四年而已,那时候她还没有老呢。

        广陵江上,一艘灯火通明的黄龙楼船之上,一对男女并肩站在船头赏景。

        身穿离阳藩王蟒袍的年轻男子轻声道:“让你受委屈了。”

        绝美女子轻轻握住他的手,摇了摇头,笑脸温柔。

        年轻藩王重重拍在栏杆上:“这个宋笠,胆大包天!等本王……”

        她突然捂住他的嘴巴。

        年轻藩王握住她的手,神色悲哀,转身凝视着她那张不管怎么看都看不厌的容颜,挤出一个笑脸:“放心,我赵珣还不至于就此意志消沉!”

        离阳三大藩王,燕剌王赵炳、蜀王陈芝豹、靖安王赵珣,三人联手叛乱,其中以赵炳获得骂名最多,陈芝豹最受畏惧忌惮,而赵珣最让人扼腕叹息。

        哪怕朝野皆知赵珣未来将被其余两大藩王推上帝位,但是仍然有许多离阳文臣,坚信年轻藩王是在春雪楼变故中被强行囚禁,是被赵陈二人用来蒙蔽世人的可怜傀儡。

        太安城其实只猜对了一半,赵珣不愿起兵叛乱是真,但要说赵珣没有篡位登基之心,则是假。

        藩王辖境位于中原腰膂之地的靖安王两代藩王,从赵衡到赵珣,从来都有逐鹿天下的雄心壮志。这一点,两代北凉王都知道,离阳前朝帝师元本溪知道,曾经在王府担任幕僚的瞎子陆诩知道,如今的纳兰右慈也知道。

        赵珣悔恨自己当初为何不愿相信那张纸,那张纸上的字迹,他并不陌生,是那个瞎子身边婢女的笔迹,要他赵珣在吴重轩平定广陵道战事之后,迅速动身返回靖安道辖境。

        可是赵珣很想亲自带着身边这位女子,领略广陵道景色,也想多与那些必定要在朝堂崛起的武将文臣打好关系。所以才决定在参加过春雪楼那场庆功宴席后,再离开广陵道不迟,然后便是如今的境地了。

        一开始赵珣还认为是因祸得福,因为有人亲口告诉他,会帮他赵珣称帝,赵珣不管是什么阴谋,都选择相信,毕竟那个人说这种话,比燕剌王赵炳亲口说出,还能让人信服。

        原因很简单,那个人,叫纳兰右慈。

        只是最近这段时日,赵珣过得很憋屈郁闷,那个曾是春雪楼出身的将军宋笠,曾是所有在广陵道的离阳官员中,品秩仅次于节度使卢白颉、经略使王雄贵的副节度使。如今在北线战功不断,便越发骄纵跋扈,竟然在前不久登上楼船,笑眯眯开口,厚颜无耻地向自己讨要身边的女人!

        赵珣当时气得浑身颤抖,但最后也没有说出半句狠话。

        宋笠毕竟不敢在楼船上公然抢夺,这位被太安城骂作“三姓家奴”的祥符名将,还不忘在下船之前“好心”地提醒年轻藩王:“以老王妃的岁数,再容颜常驻,又能有几年风采?还不如赠予我宋笠金屋藏娇,我他日必有重报!”

        很早就世人皆知广陵道有个姓宋的将军,不但是广陵王赵毅的心腹,更被赵毅誉为福将,嗜好收集天下美色。在西楚复国后,离阳朝廷大军终于攻破西楚京城,宋笠自然更是收获颇丰,发出“只恨姜氏女帝已死西垒壁”的感慨。然后换成赵炳大军占据这座命运多舛的雄城,宋笠更是以离阳镇南将军的显赫高位,果断选择依附燕剌王,宋笠岂能两手空空?传言燕剌王赵炳在一次论功行赏的宴席上,当面玩笑询问了一句“宋将军,可需要添置宅院养美人”?深受器重的宋笠只回答了一句话,便让在场所有男人叹服:“两者皆是多多益善!”燕剌王更是拍手叫好,当场许诺道:“孤此生决不让宋将军失望!以后中原历届胭脂评出炉当日,必有一位登榜绝色送入宋府!”

        再说宋笠不但深受燕剌王赵炳信赖,被大胆授予兵权,宋笠和燕剌王世子殿下赵铸更是关系莫逆,称兄道弟。

        面对宋笠这样的红人,空有一个藩王头衔的赵珣,又能如何应对?

        赵珣愁眉不展,眺望江面那些水师楼船星星点点的灯火。

        她伸手帮他抚平眉头。

        他笑了笑:“走,回船舱!”

        两人回到形同牢笼的豪奢住处,船舱内有一架造工精美的雕花衣架,衣架上,竟是一件富丽堂皇的正黄龙袍!

        纳兰右慈当时登门做客之时,这位硕果仅存的春秋谋士身边,便跟着一位手捧龙袍的婢女。

        这段时日以来,离阳藩王赵珣一次次抚摩龙袍,一次次眼神痴迷,默默数着那一条条金龙。

        今夜,他再次来到衣架前,伸手摸着龙袍上的金龙,最后甚至蹲下身,摸着底部那些“海水江涯”。

        这个年轻男人突然抬起头望向她,笑问道:“你可知道,这件龙袍四正龙四行龙,分明只看得见八条金龙,数目为何不是九五之尊里的那个九?”

        她想了想:“皇帝本就是真龙天子,穿上龙袍便是九了?”

        他起身哈哈大笑,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摇头道:“你错喽,最后一条金龙绣在内襟之上,你不信去掀开衣襟看看。”

        她犹豫了一下,始终不去触碰那件世间所有男子都梦寐以求的衣服。

        赵珣突然取下那件龙袍,让女子站好,然后竟帮她穿上了那件龙袍!

        她从头到尾都呆滞当场,不知所措。

        赵珣一丝不苟地帮女子正了正龙袍衣襟之后,后退几步,眼眶泛红,柔声笑道:“我知道,在靖安道就有很多人骂你是什么女藩王,说你是红颜祸水,可我不在乎。”

        她欲言又止。

        赵珣任由泪水流淌:“我知道你不是她,不是她……我也不在乎你是谁安插在我身边的谍子死士,一开始很在乎,如今根本不在乎……为什么?我喜欢你啊,我只是喜欢你啊。哪怕你现在换了一张容颜,我还是喜欢你……”

        舒羞咬着嘴唇,渗出丝丝缕缕的鲜血。

        赵珣突然露出笑脸,弯腰作揖,柔声道:“夫君见过娘子。”

        屋内烛火明亮。

        她身穿龙袍,如女子穿嫁衣。

        她缓缓施了一个万福,嗓音婉约道:“陛下。”

        一样是在广陵江上,一样是在黄龙楼船中。

        身穿便服的燕剌王赵炳坐在绣凳上,正举杯小酌。

        老人虽然没有身穿藩王蟒袍,也没有身披铁甲,却积威深重。其实在当年参与夺嫡的离阳诸多皇子之中,就以赵炳战功最为显赫,是当之无愧的赵姓宗室第一人。

        相传赵炳在离京赶赴藩王驻地的途中,南渡广陵江之际,扬鞭北望,向身边的那位谋士笑问道:“广陵王赵毅,靖安王赵衡,淮南王赵英,胶东王赵睢,这些家伙加在一起,军功能有我一半吗?”

        一位俊美非凡的中年人斜靠窗口,侧望向滔滔江面,三指持杯轻轻捻动。

        在南疆文武心中何等杀伐果断的燕剌王赵炳重重叹了口气,颇为无奈道:“先生,就不能放过那两个兔崽子?好歹留他们性命,反正以后也折腾不起浪花来了。”

        纳兰右慈没有转头,淡然道:“兔崽子?两位可都是你赵炳的亲儿子,你骂自己作甚?”

        赵炳顿时无言以对。

        纳兰右慈继续道:“堂堂燕剌王的两个儿子,故意泄露军机给太安城,差点让世子殿下战死京畿南部战场,别说是两个儿子,就是他们的老子敢这么做,我也得让人往死里打。”

        赵炳翻了个白眼,瓮声瓮气道:“怕了你。”

        纳兰右慈终于转头正色道:“你是想要个稳坐龙椅的独子,还是想要自己穿龙袍没几年工夫,就当个二世亡国的破烂开国皇帝?”

        赵炳很是头疼模样地挥挥手道:“先生说了算!他娘的说道理,我这辈子就能赢过先生一次。”

        纳兰右慈展颜笑问道:“那我可就传令下去,带两杯酒给那俩孩子喝去了哦?”

        赵炳又立即脸色尴尬起来,低头不语。

        纳兰右慈也不逼着这位藩王立即下决定,重新转头望向窗外,好像自言自语道:“终究是虎毒不食子,你要是连这种事情都能毫不犹豫的话,我纳兰右慈也不会辅佐你到今天这一步,当然了,我也活不到现在。”

        赵炳放下酒杯,双手握拳,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就按照先生说的办!我赵炳就当没生过这两个儿子!”

        纳兰右慈点了点头:“你啊,有赵铸这么一个好儿子,也该知足了。你看看老靖安王赵衡的儿子,那个做梦都想着做皇帝的赵珣,到头来连心爱的女子都护不住。你再看看北凉王徐骁的儿子,徐凤年……”

        前半截话挺暖心的,可这后半句话?赵炳忍不住笑骂道:“打住打住!寒碜人不是?!你们读书人就是一肚子坏水!”

        纳兰右慈一笑置之。

        赵炳心情好转几分,轻声劝道:“江风大,先生的身子骨又……总之还是别站在窗口吹风了。”

        纳兰右慈坐回凳子,给赵炳倒了一杯酒,缓缓说道:“古人最有意思的,就是样样桩桩件件,大多都有个疼到心坎儿的故事。可惜啊,胭脂里名气最大的红颊,是贡品,老百姓有钱也买不到。又可惜啊,花雕里的女儿红,其实也一点儿不好喝。”

        赵炳接过酒杯,喝着那杯据说埋在地底下十多年了的女儿红,深以为然道:“这酒喝着是不咋的!”

        纳兰右慈感慨道:“读书人的用处,就是把古人所有的‘有意思’,喝下去,吃下去,读下去,写下去,传下去。”

        赵炳问道:“那像我和徐瘸子这样的人?”

        纳兰右慈笑道:“你们啊,让读书人的日子过得不要太舒坦,唯一的用处,就是不让读书人忘乎所以到忘本吧。”

        赵炳伸手拈起下酒小菜的一片酱牛肉,细嚼慢咽,沉默许久才点头道:“有些滋味!”

        纳兰右慈直截了当道:“别不懂装懂,都快三十年了,还是狗改不了吃屎。”

        赵炳不以为意,哈哈大笑:“又给先生戳穿喽!”

        遥想当年,两人初见于离阳京城,当时离阳还只是北方蛮夷的一隅之国,赵炳也只是声望不高的众多皇子之一。

        那时候在座四人,三人熟识,皇子赵炳、杂号将军徐骁、寒士李义山、纳兰右慈。

        四人当中,反而是豪阀出身的纳兰右慈名声最盛,赵炳、徐骁都要远远不如,至于李义山更是无法相提并论。

        那一次相聚,喝高了以后,赵炳便一脚踩在长凳上,尽显豪气地大声笑道:“早知喝酒要撒尿,不知当初就喝尿!”

        然后风度翩翩如神仙的纳兰右慈便冷笑道:“早知吃饭要拉屎,不如当初就吃屎?”

        赵炳一个坐不稳,轰然倒地。

        赵炳只记得当时徐骁朝纳兰右慈伸出大拇指,李义山摇头不语。

        他年他日,今年此时。

        四人已经死了二人,所幸活着的两人,不但活着,还能相对而坐一起喝酒。

        赵炳望向这位风采依然夺人眼目的谋士,柔声道:“先生,赵炳这辈子最大的幸事,便是有先生相随三十年。”

        这位春秋谋士,一生不曾娶妻生子。

        不管纳兰右慈初衷为何,燕剌王赵炳心知肚明,若这位纳兰先生有了子嗣,以后的天下,就会有很多变数,就像徐骁有了嫡长子后,便马上有了那桩京城白衣案。

        赵炳兴许不会像老皇帝那样心狠手辣,但绝对会心有芥蒂。

        赵炳给纳兰右慈也倒上一杯酒:“卢升象手底下有个叫郭东风的年轻武将,挺棘手啊,连张定远和顾鹰都接连吃了亏。”

        纳兰右慈笑道:“就许你赵炳有大将,不许离阳有良将?”

        南疆步军大将张定远、顾鹰、原州将军叶秀峰、鹤州将军梁越,还有吴重轩麾下唐河、李春郁等人,都是相当拿得出手的将领。

        加上宋笠、袁庭山和齐神策等一大拨朝廷降将,以及那位白衣兵圣手底下的典雄畜、韦甫诚等人,绝对足够打下离阳那座太安城了!

        反观年轻小儿赵篆手底下,无非卢升象、唐铁霜、许拱、杨虎臣等人,屈指可数。

        太安城内其他懂得治军用兵之人,当然有,而且肯定不少,但未必有他们带兵的机会了,比如常山郡王赵阳、燕国公高适之、淮阳侯宋道宁。

        逐鹿天下,大势最要紧!

        一鼓作气北渡广陵江,是大势,拉拢靖安王赵珣,又是大势,成功策反吴重轩,还是大势!

        其实在这个过程里,燕剌王赵炳并没有消耗多少兵力,可只要是明眼人,就知道天下大势已经倒向他赵炳。

        当然了,真正的大仗苦仗死仗还有的打,想要最终夺取天下,尤其是造反,从来没有什么一劳永逸的一锤子买卖,甚至在坐上龙椅后,可能还会反反复复十数年。

        不过这一切,纳兰右慈都早已给出应对之策,可能无法做到滴水不漏面面俱到,但赵炳又不当真如外界所传那般,只是个牵线木偶般的庸碌藩王,他的那个藩王头衔,只比异姓王徐骁的含金量差而已!

        说句难听的,如果在纳兰先生一手造就这番大好局面后,赵炳还能输,他就真去吃屎算了。

        赵炳突然压低嗓音问道:“果真任由陈芝豹率领八万大军攻打蓟州?”

        陈芝豹赶赴中原后,总计六万西蜀步卒,这次赵炳又给了这位白衣兵圣两万精骑,而且是当之无愧的两万精锐骑军。

        纳兰右慈平淡道:“天底下,天底下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了,连那立锥之地,都没有。”

        赵炳皱眉道:“敢问先生,何以见得?”

        纳兰右慈答非所问:“张巨鹿在死前,在离阳庙堂之上,是何种光景?”

        赵炳慢慢喝酒,仔细琢磨起来,最后抬头自嘲道:“想不太明白啊,不过先生既然如此说,我便如此认为了。”

        纳兰右慈叹了口气,神色复杂道:“赵炳,天下枭雄何其多,可为何是你最后得天下,不是没有理由的。”

        赵炳咧嘴笑问道:“先生,是在夸我吗?”

        纳兰右慈没好气道:“没酒了。”

        赵炳便站起身,小声道:“早些歇息,大局已定,先生就不要太过劳心费神了,本王还要跟先生一起重返太安城的。”

        纳兰右慈点了点头。

        燕剌王走出船舱后,对屋外那五位绝色婢女沉声道:“照顾好先生!”

        五名婢女轻声领命。

        赵炳走出去几步后,转头对一名女子提醒道:“乘履,赶紧进去给先生加件裘子!”

        那名婢女嫣然一笑,赶紧离去,去取那件这位藩王前不久才命人送来的名贵貂裘。

        当纳兰右慈拎着一壶酒走出屋子的时候,婢女乘履刚好拿来貂裘,披上以后,他与五位婢女一起走到楼船甲板,走到船头栏杆处。

        纳兰右慈一手持壶在身前,一手负后,眯起眼,喃喃低语:“接下来是陈芝豹,最后就要轮到你了,徐凤年。”

        那位曾经去过北凉拒北城的婢女,柔声问道:“先生,要不然亲自去西北看看?”

        纳兰右慈摇头道:“不用了。”

        长久的沉默寂静,世间唯有江水声。

        他突然将手中酒壶抛入广陵江,随后开口道:“去把林红猿从春雪楼喊过来。”

        约莫一个半时辰后,南疆龙宫的林红猿便来到这艘楼船。

        纳兰右慈已经回到船舱,在林红猿关上门后,伸手示意这名女子坐在对面。

        林红猿正襟危坐。

        纳兰右慈笑了笑:“欺骗了自己心爱之人,你是不是满怀愧疚?”

        林红猿蓦然涨红了脸,辩解道:“先生,我没有喜欢……”

        纳兰右慈柔声道:“喜欢不喜欢,的确很快得知,可在喜欢之上的那份感情,未必当下即知,你还年轻,可能要过很多年才会知道。如果在这期间,你喜欢上别人,就另当别论了。”

        林红猿手足无措,且心惊胆战。

        当年在武当山脚,在那座酒楼里,那个无形中把很多人拖下水的阴谋,那场环环相扣的邂逅和刺杀,正是出自这位龙宫宫主的布局,准确说来,是坐在她对面的这位纳兰先生。

        既针对年轻藩王,也针对年轻世子。

        不在杀人,而在诛心。

        纳兰右慈显得有些疲惫不堪了,嗓音低沉道:“林红猿,以后如果有机会,去跟那个人说句对不起,既为你自己,也当是为我纳兰右慈。”

        纳兰右慈轻轻重复道:“如果还有机会的话。”

        林红猿茫然离开这艘楼船。

        最后纳兰右慈让五名婢女都走入屋子,柔声笑道:“皇后是甭想了,毕竟有个张高峡,不过按离阳律后宫可有四位皇妃,你们当中,有谁不想当皇妃的,向前一步。”

        纳兰右慈没有问谁想做,而是问谁不想。

        这便是直指人心。

        五人皆是向前一步。

        几乎同时。

        几乎。

        只有一人脚步稍慢。

        纳兰右慈没有点破什么,只是笑道:“先生知道了,都下去吧。”

        既然四个傻丫头都不愿意当那笼中雀,那么就是她了。

        不过纳兰右慈也知道,不是五人当中最聪慧内秀的她真想做那皇妃,无非是怕自己这个没有子嗣的先生死了,将来会被某些人肆无忌惮地秋后算账罢了。

        世子赵铸,和皇帝赵铸。

        会是两个人。

        这怪不得赵铸,这位世子殿下的心性,其实已经足够厚道纯良。

        就算是徐凤年当了皇帝,也是一样的。

        纳兰右慈趴在桌面上,睡眼惺忪。

        有些替她心疼。

        世间男女情事,用情至深后,大概活得久些的那个,往往就要更加痛苦。

        纳兰右慈缓缓闭上眼,呢喃喊着一个名字。

        义山。

        世间豪杰女子,都只恨自己是女儿身。

        可我纳兰右慈,却只恨自己是男儿身。

        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不知所栖。不知所结,不知所解。不知所逝,不知所终。

        不知你所知,我不知所止。

        秋风肃杀。

        在富饶江南道与贫瘠两淮道接壤的东北地带,十数骑停马于一座山顶。

        昔年北凉四牙之一的典雄畜和韦甫诚,身在其中,两人之间那一骑,是一位当初跟随他们共同离凉赴蜀的小将。

        一名白衣男子,斜提那杆名枪梅子酒。

        这位白衣兵圣身边的那一骑,正是燕剌王世子殿下赵铸,他抱拳朗声道:“蜀王殿下,我就不送了!”

        陈芝豹只是点了点头,夹了夹马腹,一骑当先,沿着山脊道路向北方策马而去。

        典雄畜和韦甫诚紧跟其后,两人都笑着狠狠拍了拍年轻人肩膀。

        那名年轻骑将满脸泪水,但是从头到尾,始终都没有说话。

        赵铸唉声叹气,朝这名年轻骑将挤眉弄眼道:“车野!怎么感觉我像是个强抢民女的纨绔子弟啊,很作孽的感觉啊。”

        名叫车野的年轻人冷哼一声,很快就又恢复那张刻板生硬的脸庞,不愧是在西蜀道被誉为“小蜀王”的家伙,尽得陈芝豹真传啊。

        赵铸对这个家伙那是相当喜欢的。没办法,玉树临风英俊潇洒不说,带兵打仗更是凶狠得一塌糊涂,连自己的那帮心腹大将张定远、顾鹰等人都对此人心服口服,这样的人才,赵铸怎能不动心,所以当陈芝豹决定把车野留给自己后,赵铸差点连去放几串爆竹庆祝的心都有了。车野无论是在西蜀道戍守与北凉陵州交界的腊子口,还是之后在广陵道跟随陈芝豹冲锋陷阵,或是之前攻打卢升象部大军,都展现出惊才绝艳的运兵才华,狠且准,对于战机把握,拥有一种只能用直觉来解释的天赋。所以赵铸经常开玩笑说,车野啊,你要是肯叛变蜀王殿下,我就让你当我赵铸麾下的头号大将,一百年不变!

        车野留下,跟随世子殿下停马在山顶的鹤州将军梁越,以及原州将军叶秀峰,两人都感到十分欣慰。

        赵铸转头望向那名身材高挑相貌英气的年轻女子,嘿嘿笑道:“高峡,我就说吧,一定会带你杀入太安城的,到时候你可千万别忘了那个誓约啊?”

        耳根子通红的张高峡面无表情道:“等你进了太安城再说!”

        张高峡,正是首辅张巨鹿死后逃亡在外的女儿。

        两位离开武帝城后便一直留在赵铸身边的武道宗师,宫半阙和女子拳法宗师林鸦,相视一笑。

        长久接触下来,两人都对这位燕剌王世子殿下很满意,既是英雄,且是枭雄。

        简单来说,便是明主!

        士不厌学,故能成其圣。明主不厌人,方能成其势!

        赵铸眼角余光瞥见那名沉默寡言的骑士,相比三三两两靠近的梁越或是林鸦等人,此人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姓江。

        不过纳兰先生一语道破天机,这个叫江斧丁的江湖中人,实则离阳帝师元本溪之私生子。

        赵铸只知道拳法大家林鸦与他是旧识,而且瞎子都看得出骄傲的女子宗师,对比她年轻了小十岁的江斧丁,有一种异样情愫,只不过不知为何,双方明明两情相悦,却都不愿意捅破那层窗纸。

        赵铸都替他们感到着急,几次当面帮着说话,都没啥好下场。有一次直接被恼羞成怒的林鸦一拳“温柔”地砸在面门上,然后鼻青脸肿了整整半旬时光,那会儿只要他赵铸在军中露面,就必然有知根知底的嫡系武将很是“悲痛”地表示:“不承想战况如此惨烈,世子殿下在前线厮杀得辛苦了!”“末将只恨无法为世子殿下分忧啊,无法在沙场上建功立业,死罪难逃!”每次被那些大老粗调侃,年轻世子殿下都会呵呵一笑,拉着他们的手就喊老丈人,扬言他回头就要把洞房给圆了。其中相貌俊美的大将顾鹰家中只有幼子而无女儿,照理说可以逃过一劫,不料世子殿下便语重心长来了那么一句:“以顾老丈人的容貌气度,我赵铸忍一忍,等那孩子四五年,也不是不可以!”好不容易等于差不多瘀青消除的世子殿下,就又挨了一拳。

        正在前线率军厮杀的顾鹰、张定远,还有跟随赵铸来到此地的梁越、叶秀峰,甚至是曾经吴重轩的麾下大将唐河、李春郁等人,只要是南疆将领出身,对于世子殿下赵铸,无一例外,都很欣赏。

        纳兰右慈曾经对这个年轻人有过盖棺论定:“冬日温煦,暖人而不灼人,谁会不喜?”

        所以赵铸虽是燕剌王赵炳的嫡子,可并不是嫡长子,但当年南疆册立藩王世子,赵炳既没有选择他的那位兄长,也不是最被王妃溺爱的幼子。

        赵铸在心中轻轻叹息。

        对于江斧丁,他其实是心有芥蒂的。

        因为无论是在江湖还是庙堂,此人都跟那个人有深仇大恨。

        可是纳兰先生在江斧丁到来后,私下跟他赵铸笑言:你这个世子殿下将来的位置能有多高,江斧丁如今在你麾下地位有多高,便一叶知秋,你不妨自己掂量掂量。

        最后纳兰右慈更是开门见山询问:“日后你若是在太安城坐北朝南,能否容得下袁庭山、晋兰亭之流,就在你赵铸的眼皮子底下平步青云?”

        赵铸当时没有给出答案,不知是不愿还是不能。

        也许是怕自己让纳兰先生失望。

        但也许更怕自己让自己失望吧。

        赵铸安静地坐在马背上,眺望西北。

        不只是因为他们南疆的三位宗师,程白霜、毛舒朗、嵇六安,同时站在那一年那一地。

        在那里,曾经有个同龄人,会喊自己“小乞儿”。

        山顶之上,林鸦和宫半阙也是如此远望。

        同门师兄弟的于新郎和楼荒都在那里,虽然大师兄于新郎还活着,楼荒却已经战死于拒北城那场关外大战了。

        江斧丁也是如此,他的至交好友、先帝赵惇私生子赵楷,就死在那个年轻藩王的手上,而他的父亲,大半辈子都在与那人的父亲作对,两代人的恩怨,至今没有一个干脆利落的了断!

        车野自然也不例外,他虽然出身北莽,但却在那里的关外,曾经以北凉三十万铁骑其中一员的身份,跟随那位白衣兵圣并肩作战。

        梁越和叶秀峰同样望向那里,身为武将,如何能够不向往那种荡气回肠的壮阔沙场!

        千年以来,骑战以西北关外,独具气概!

        赵铸缓缓收回视线,转头大声问道:“江先生,姑幕许氏的那封家书,差不多已经交到许拱手上了吧?”

        江斧丁点了点头。

        赵铸突然翻身下马,众目睽睽之下,蹲下身拔出一根半黄半青的无名小草,一边咀嚼一边笑道:“君要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父叫子亡,子不亡则为不孝。现在就看这位节度使大人,是尽忠在前,还是尽孝在先了。”

        然后赵铸龇牙咧嘴道:“杨虎臣和韩芳,这两个蓟州正副将军,也太不要脸皮了,直接软禁了对他们以礼相待的马忠贤、温太乙,夺取靖安道军权,一鼓作气占据了中原腹地,有点头疼啊。有机会一定要找他们喝酒,把臂言欢!”

        赵铸喜欢跟很多熟人呼朋唤友,更熟悉一些的,还会勾肩搭背,从不管对方身份贫贱高低。

        赵铸抬起头,对所有人笑着说道:“你们在山下等我,最多半个时辰。”

        最后,只有张高峡留下,其他人都骑马下山。

        张高峡站在蹲着的年轻世子身边,柔声道:“是怕自己以后与他兄弟反目吗?”

        赵铸撇撇嘴:“那家伙啊,那么大度的一个人,才不会跟我斤斤计较,对吧?”

        可能是在扪心自问,可能是询问自己情有独钟的张高峡,也有可能是隔着千山万水,在问那个人。

        赵铸干脆盘腿而坐,抬起头,轻声道:“你要真生气了,就打我两拳,保证不还手!哈哈,不过小乞儿我啊,到时候好歹是当皇帝的人了,咱哥俩私下比画就行喽。”

        张高峡低头望去,很难想象这么一个心性坚韧的年轻人,会流露出这种软弱的姿态。

        这一刻,她好像才真正认识这个叫赵铸的男人。

        她蹲下身,轻轻帮他擦去泪水,从不知如何安慰别人的她,只好说道:“我以后都会在你身边的。”

        年轻男人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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