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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燕剌王公然造反,陈亮锡经略流州

        纳兰右慈似乎被这个问题给难住,眉头紧蹙,低头思量片刻后,猛然抬头,微笑道:“造反啊,这不明摆着的事情嘛!怎么,棠溪先生不信?”

        广陵江畔的那座春雪楼,今夜高朋满座。

        广陵王赵毅大摆筵席,宴请贵客,入楼之人,非富即贵,而且都是大富大贵。其中有新任广陵道节度使卢白颉,张庐旧部出身的经略使王雄贵,还有由横江将军升任镇南将军兼领一道副节度使的宋笠。宋笠可谓春雪楼老人,曾是赵毅的福将,也正是宋笠当初成功挡下了寇江淮神出鬼没的袭扰,这才将战局成功拖延到吴重轩麾下大军的北伐,离阳兵部衙门有过一场人数极少、规格极高的军功评议,宋笠被排在了第五大功臣的高位上。

        除了这三位如今算是京城方面的人,广陵道本地三州刺史将军也都出现。六位封疆大吏相较前两年的风雨如晦,现在颇为满面春风,言谈举止,尽显黄紫公卿之风雅。

        只可惜传闻也会出席的蜀王陈芝豹不知为何,并未露面。倒是燕剌王世子赵铸不请自来,也算锦上添花了一次。若说这位年轻世子是花,在陈芝豹缺席的前提下,那么靖安王赵珣自然就是那幅压轴的华贵锦缎了。在赵珣的车驾停在春雪楼下后,同为离阳大藩王的赵毅亲自下楼迎接。

        作为春雪楼主人,赵毅在所有客人都入席后,高高举起手中那只价值连城的夜光杯,朗声笑道:“大奉朝曾有一位文豪放言:生平愿无恙者有四,青山、故人、藏书、名卉。孤喜好附庸风雅,要多出一愿:愿春雪无恙。故而将此楼名为春雪。今夜群贤毕至,春雪楼蓬荜生辉,孤满饮此杯酒!”

        棠溪剑仙卢白颉与旧户部尚书王雄贵,作为一道文武官员领袖,分坐左右首位。两人在赵毅举杯后也各自拿起酒杯,只不过王雄贵跟随赵毅一饮而尽,卢白颉只是浅尝辄止,很快就放下酒杯,瞥了眼就坐在赵毅身边的世子赵骠,这位节度使大人皱了皱眉头。

        随着那位西楚年轻女帝在西垒壁战场“自焚而亡”,随着曾更名为定鼎城的那座西楚京城内文武百官纷纷投诚,广陵战事正式进入收官阶段。皇帝陛下明令朝廷大军不许欺扰广陵道百姓,决不允许出现擅自杀人泄愤之举,一经发现,广陵道节使府邸和经略使府邸皆可跳过兵部刑部,当场杀无赦。但是不杀人,并不意味着那些西楚谋逆官员就真能逃过一劫,除去早早识趣与离阳朝廷几位领军大将眉来眼去的人物,或是手腕通天能够让太安城高官送出护身符的角色,其他当初毅然决然选择出仕西楚姜室的官员,大多下场都好不到哪里去。于是两桩天大笑话风行于广陵道:一桩是破财消灾,黄白之物和古董字画都是一马车一马车送去某些将军府邸;第二桩便是“典当”女子,献媚于广陵道新贵,其中新任镇南将军宋笠和广陵世子赵骠最为横行无忌。若说宋笠因为只拣选少数艳名远播的年轻貌美者金屋藏娇,还算影响有限,那么赵骠就真是荤素不忌,无论是正值妙龄的女子还是已为人妻的妇人,他只按着那份门第谱品来按人头算。姓氏排在西楚新朝前十的豪门,每族收取三人,之后四十多个世族,每族勒索一到两人,有不愿者,赵骠不敢明着杀人,却自有阴狠手段收拾,有的是法子让那些不愿受辱的家族生不如死。

        卢白颉举起酒杯又放下酒杯,环顾四周,心情复杂。

        南征主帅卢升象,平南大将军吴重轩,蜀王陈芝豹,兵部侍郎许拱,淮南王赵英,阎震春,杨慎杏,这些平息广陵道战火的真正功臣,要么不在,要么死了。

        卢白颉泛起苦笑,自己坐在这里算什么?不过是碍于头顶那个广陵道节度使的头衔罢了。

        在离阳庙堂平步青云的宋笠其实就坐在卢白颉身边,只不过大概是知道自己跟两袖清风的棠溪剑仙不是一路人,这位离阳王朝最年轻的常设将军没有流露出太多殷勤,更多是跟身边的那位旧识济州将军相谈甚欢,没有因为自己的飞黄腾达而得意忘形。

        很快就有几分微醺的宋笠抬头看了眼春雪楼的华美顶梁,手指捻动酒杯,嘴角微微翘起。旧地重游,当年自己寄人篱下,如今是谁寄人篱下就不好说了啊。

        醒掌十万甲,醉卧美人膝,大丈夫不外如是。

        春雪楼内,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好像一楼太平了,就是天下太平了。

        卢白颉望向遥遥坐在对面的经略使王雄贵。这位即将东山再起重返京城中枢的显贵清流文臣,正在举杯向广陵王父子敬酒,他双手持杯,大袖下垂,高冠博带,真是风流写意。

        卢白颉又望向席位靠后的一些人物。先前都曾是在西楚朝堂上手持玉笏身穿朱紫的姜室重臣,如今虽然在此处稍稍低眉顺眼了几分,但是那份如获大赦后的喜庆,难以掩饰,故而更有一种人生得意须尽欢的风范。

        卢白颉低头望向那杯酒,没来由想起一张年轻脸庞。那个年轻人初次登门拜访,就问他这位当时尚未出仕的棠溪剑仙:先生卖我几斤仁义道德?

        他猛然举杯,仰头喝尽一杯酒。

        满堂锦衣客。

        志得意满。

        燕剌王世子赵铸因为是姗姗来迟的不速之客,原本可以坐在靖安王赵珣身边的他,也不讲究,拒绝了春雪楼那边的安排,见缝插针随意坐到了靠后的一个位置上。左右两人,一位是曾经在上阴学宫求学的豪阀子弟,叫齐神策,面如冠玉,皮囊极好,言语不多,但是并不倨傲,很讨喜。右首边是个虎背熊腰的汉子,叫周大梁,是卢升象旧部,这次没有跟随恩主去往蓟州任职,而是凭借战功留在了广陵道担任崖州副将,吃起东西来比赵铸还狼吞虎咽,更讨喜。齐神策和周大梁没有刻意与这位世子殿下拉关系,倒是两人邻座的武将频频凑过来殷勤敬酒。赵铸也不厌烦,你敬我一杯,我必回敬一杯,一来二去,顺便把那两个马屁精跟齐神策、周大梁的关系也给弄熟悉了。加上赵铸好像天生就有一种让人心生亲近的本事,一时间五人喝酒劝酒躲酒各显神通,并不计较官爵高低,不亦快哉,比起其他座位关系错综复杂的种种虚与委蛇,可谓风景这边独好。

        酒至一半,有七名春雪楼剑姬佩剑入楼,七人衣衫七彩,身段婀娜,美人腰肢纤细,亦是如一柄三尺剑,可斩豪杰头颅。

        剑舞辉辉煌煌,惊心动魄,目眩神摇。

        当七名曼妙剑姬同时跃起,高低不一,就像在楼中挂出一条彩虹。

        一名清流名士高声叫好之后,顿时满屋喝彩。

        就在七名剑姬即将功成身退之时,大堂门口处出现一名相貌极其俊美、难辨性别的陌生人物。

        与门外此人首尾呼应的广陵王赵毅脸色剧变,手中那只夜光杯差点摔落在地,这位魁梧如山的广陵道藩王瞪大眼睛,一脸匪夷所思。

        赵铸顺着众人视线望去,打了一个激灵,脸色难堪,就跟老鼠见猫差不多德行,恨不得躲到桌案底下去。

        七名春雪楼精心培养的剑姬被挡住去路,进退不得,楚楚可怜。

        那名大煞风景的陌生人拎着一壶酒,竟然就那么坐在门槛上,身边走入五位白衣如雪的绝色女子,无论姿容还是气韵,相较七名原本已经令人惊艳的王府剑姬,竟然都要胜出一筹。

        五位白衣女子,人人佩刀,在她们的主人身前排列一线。

        旧南唐有名刀,豪壮大平。

        如今的离阳两辽边军制式战刀,北凉徐家第四代战刀,都曾有过借鉴。

        镇南将军宋笠眼前一亮,很快就认出她们的身份:被誉为“南疆二藩王”纳兰右慈的贴身侍女,取名也极为诡谲,分别叫作东岳、西蜀、酆都、三尸、乘履。

        五名白衣女子齐齐向前空灵掠出十数步,轻喝一声,同时抽刀向前劈下。

        寥寥五柄战刀,竟然营造出一种数千铁骑破阵的雄壮气势,吓得那七名春雪楼剑姬向后逃窜。

        春雪楼盛情邀请而来的满堂贵客大多数也脸色苍白,不知这到底是唱的哪一出,是广陵王赵毅独具匠心的助兴手笔,还是有人胆敢在春雪楼砸场子?

        众人只见那名俊美非凡的儒士坐在门槛上,一手晃动酒壶,一手拍打膝盖,朗声高歌道:“请君细细看眼前人,年年一分埋青草,草里多多少少坟,一年一半无人扫!”

        这下子所有人都了然,这些人跟藩王府邸不对付,否则若是春雪楼的安排,光是那些言语,就太晦气了。

        广陵王赵毅咬牙切齿,卢白颉神情自若,王雄贵满脸疑惑,宋笠笑意玩味,赵铸哭笑不得。

        体态臃肿不堪的赵毅缓缓起身,挤出笑脸,试探性问道:“纳兰先生,不知莅临春雪楼,可是有事相商?”

        马上就要卸任经略使荣归京城的王雄贵在听到那个称呼后,勃然大怒,明知故斥问道:“堂外何人?!”

        风姿如神的纳兰右慈停下高歌,笑容醉人,伸出手指了指自己:“我?”

        然后他悠悠然起身,登楼之时就已饮酒。他在这春雪楼顶楼门口坐下之前其实就已经喝掉大半壶酒,满脸绯红,越发光彩照人。这位让整座离阳庙堂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春秋谋士,哈哈笑道:“我纳兰右慈啊,就是个读书人!”

        随着纳兰右慈说完话,五名各有倾城姿容的婢女又一次向前,身形在空中旋转一圈,然后重重踩踏在那幅富贵地衣之上,劈刀而出,凌厉气势更胜之前。

        纳兰右慈旁若无人,缓缓向前,一句话让整个广陵道权贵都感到天打五雷轰。

        “我南疆十五万铁甲,一路北上,势如破竹,已经北渡广陵江!”

        王雄贵面无人色,身体摔回座位。

        不仅仅是这位广陵道经略使六神无主,楼内更有无数酒杯摔碎的清脆声响。

        赵毅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宋笠眯起眼,开始权衡利弊。

        赵铸愣在当场。南疆大军擅自离开辖境北上一事,显然连他这位燕剌王世子殿下都被蒙在鼓里。

        卢白颉轻轻放下酒杯,站起身沉声问道:“燕剌王赵炳意欲何为?”

        纳兰右慈似乎被这个问题给难住,眉头紧蹙,低头思量片刻后,猛然抬头,微笑道:“造反啊,这不明摆着的事情嘛!怎么,棠溪先生不信?”

        卢白颉摇头讥讽一笑。

        这个时候春雪楼并肩走入两人。一位身穿藩王蟒袍,身材魁梧,与楼内诸人已经熟悉的燕剌王世子有六七分相似,只是比起赵铸的玩世不恭,这位老人气势凛然。

        老人笑望向那个高坐主位的广陵王赵毅:“小毅胖子,别来无恙啊?老子在鸟不拉屎的南疆待了二十年,对你的广陵道可是垂涎已久啊!不过话说回来,当初本就该是我赵炳拥有广陵这份家业,你赵毅也就只配帮着我看家护院二十年而已!”

        赵毅面如死灰,嘴唇颤抖。

        但是比起这位二十余年不曾在离阳庙堂出声的南疆藩王,老人身边那位同样身穿蟒袍的藩王,更让满堂权贵感到胆寒绝望:昔日的北凉都护,如今的蜀王陈芝豹!

        如果仅是燕剌王赵炳的南疆大军起兵造反,离阳还有顾剑棠的两辽边军南下平叛,无非又一场西楚复国的祸事而已。

        可一旦赵炳有陈芝豹相助,那么所有人都开始怀疑,从永徽祥符之交便呈现出多事之秋迹象的离阳朝廷,能否侥幸渡过此劫?

        这个时候,春雪楼内有些人才终于记起那支西北铁骑,才开始扪心自问,是不是如果有忠心耿耿的三十万铁骑的震慑,这个南疆蛮子赵炳就一辈子都不敢染指中原,只能慢慢老死在那蛮瘴之地?

        人屠徐骁死了,碧眼儿张巨鹿死了。

        两人都活着的时候,那才是真正的天下太平,南疆大军一步不敢出南疆,甚至连北莽百万大军都不敢南下半步。

        两人都死了后,很快就有西楚复国,就有北莽叩关,就有南疆造反。

        没有人知道陈芝豹为何会选择叛离北凉后,既然选择了依附离阳赵室正统,早已封王就藩,为何最后却把所有赌注都押在一个偏居一隅的藩王身上。

        陈芝豹面无表情,跟那位广陵道节度使卢白颉坦然对视。

        最终卢白颉叹息一声,颓然坐回位子。

        中原,这次要死多少人才会罢休?

        陈芝豹嘴角有些冷笑。

        中原不死人,如何记得有些人在为他们而死。

        我陈芝豹不是徐凤年,从不怕打仗,更不怕死人。

        春雪楼有一场决定中原走势的盛宴,流州青苍城也有一场宴席,虽然粗茶淡饭,却一样决定了将来的凉莽格局。

        刺史杨光斗望着拥挤围坐在一张桌子上的那些年轻面孔,总是忍不住笑,老人是开心,是由衷欣慰。

        刚刚升任流州别驾的陈亮锡,流州将军寇江淮,才从凉州关外赶来接收临谣、凤翔两镇兵权的谢西陲,率领一万幽州骑军赶赴此地的郁鸾刀,即将奔赴西域烂陀山的曹嵬,当然还有徐龙象。老人看着这些朝气勃勃的年轻人,就像自己家里一下子涌现出五位后起之秀。就像天地雪白的冬日里,突然看到一簇簇鲜嫩绿意,令人目不暇接,满心欢喜。

        曹嵬身材矮小,貌不惊人,却心高气盛,哪怕与这些同龄人一桌吃饭,嗓门反而最大,气势最为锋芒毕露。

        这位矮冬瓜一边嚼着羊肉大饼,一边跟杨光斗哼哼道:“老杨,你就耐心等着帮我往清凉山和都护府递交捷报吧!其实要我看啊,你现在就可以提笔了,军功只管往大了去写,保管没错!”

        陈亮锡微笑道:“还是得按着规矩来。”

        曹嵬斜眼道:“老陈啊,信不过我曹大将军不是?”

        陈亮锡无奈一笑。

        郁鸾刀冷笑道:“别忘了种檀是领着一万南朝精骑去的烂陀山,你也就一万兵马,输赢还两说,这会儿就惦念着军功?有你这么领兵打仗的?信不信我现在就给王爷写一封密信?!”

        一物降一物,曹嵬跟谁都吊儿郎当攀亲沾故,唯独跟这个叛逃中原的郁氏嫡长孙尿不到一个壶里,他翻了个白眼,悻悻道:“臭娘儿们,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玉树临风的郁鸾刀按住腰间名刀大鸾,挑了下眉头:“去屋外耍耍?”

        曹嵬含混吞下最后一点大饼,突然哎哟一声,捧着肚子:“吃撑了,今日出手只有往日两三成功力,罢了罢了,郁鸾刀,老子就用两三成功力与你一战!一样揍趴下你!”

        郁鸾刀嗤笑道:“怕你?”

        谢西陲会心一笑。

        寇江淮默默细嚼慢咽着羊肉饼,偶尔喝口水,对于曹嵬、郁鸾刀两人的针锋相对并不理睬。

        赤脚黑衣的徐龙象咧了咧嘴:“要不然你们两个一起跟我打?”

        郁鸾刀和曹嵬顿时一个心有灵犀的眼神交会,然后两人异口同声道:“只准一只手!”“只准一条腿!”

        徐龙象笑呵呵道:“行啊。”

        郁鸾刀神采奕奕跃跃欲试,曹嵬依旧鬼头鬼脑畏畏缩缩。

        杨光斗气笑道:“一帮兔崽子!休得胡闹!”

        老人丢了个眼色给陈亮锡。后者放下羊肉饼,正了正衣襟,沉声道:“最新一封拂水房谍报显示,真正的流州之战,战于北莽南朝,这是已经敲死的经略。宁峨眉会率领六千铁浮屠来到青苍城,支援龙象军。与此同时,凉州将军石符和驻扎在清源军镇一带的白羽轻骑,随时可以进入流州战场,帮助龙象军牵扯黄宋濮的北莽主力大军。”

        曹嵬皱眉问道:“龙眼儿一战,铁浮屠不是只剩下两千人了吗?”

        陈亮锡笑道:“八百白马义刚刚加入铁浮屠,又从凉州境内两处关隘抽调了将近三千骑兵。”

        曹嵬一拍大腿,斜瞥了一眼郁鸾刀,故意幽怨道:“他娘的,原来铁浮屠才是徐凤年这家伙的亲儿子啊!”

        曾经跟随年轻藩王一起从蓟州北奔袭至葫芦口外的郁鸾刀怒道:“曹嵬!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陈亮锡转头望向寇江淮、谢西陲两人,继续说道:“为了保证能够全歼种檀部骑军,除了曹嵬那万骑作为主力之外,恐怕还需要一支骑军在外围策应。”

        寇江淮直截了当道:“我不吃这种小鱼小虾。”

        谢西陲平淡道:“我去好了,刚好凤翔、临谣两镇兵马熟悉西域地形。”

        郁鸾刀眯起眼笑道:“那我就直插南朝姑塞州腹地,直奔那座西京庙堂?”

        陈亮锡的视线刚到,徐龙象已经回答道:“龙象军就跟黄宋濮主力大军在流州边境的正面战场上见,且战且退,在黄宋濮见到青苍城的城墙之前,一定会是在三到四场大战之后的事情了。”

        寇江淮点头道:“三场是最少,三万龙象军只要能够支撑到打四场仗,我就可以让那个上任南院大王有来无回,要他跟葫芦口杨元赞一个下场!若是有五场的话……”

        说到这里,寇江淮停顿了一下,挑衅地看了眼郁鸾刀:“那我可就要跟你争抢谁砍掉的南朝官员脑袋更多了。”

        陈亮锡谨慎道:“虽说龙眼儿平原一战,北莽头等精锐的马栏子死伤殆尽,可黄宋濮毕竟做过将近二十年的南院大王,肯定还有些老底子,种檀更是被种家寄予厚望,所以在流州,不管是哪一处的战事,都不可掉以轻心,为此我专门跟都护府请求从凉州边军里抽调出最少六百白马游弩手。”

        陈亮锡突然加重语气,眼神冷厉道:“诸位,我陈亮锡虽不擅长兵事,但是无比清楚一点,那就是在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流州战场,不是谁多杀几万北莽蛮子就可以将功补过!我把丑话说在前头,谁如果为了那点眼前的战功而耽误整个流州大局,我陈亮锡这辈子只要活一天,就要跟他一天不死不休!曹嵬!郁鸾刀!寇江淮!谢西陲!”

        曹嵬叹了口气,讪讪然放下那条踩在凳子上的腿:“怕了你老陈了,知道啦知道啦!”

        郁鸾刀神色肃穆道:“知道轻重。我幽州万骑只会以西京城作为首要目标,会尽量绕开君子馆、瓦筑等军镇,不管他们兵力是否空虚,都不予理会。”

        谢西陲点了点头。

        寇江淮仍然一副闷葫芦的模样,但是实在扛不住陈亮锡直愣愣的眼神,只得跟随谢西陲一起点了点头。

        徐龙象挠挠头:“亮锡,没我啥事吗?”

        陈亮锡抬起手臂,握紧拳头,重重挥下:“将军你只管痛快阻击黄宋濮主力!”

        徐龙象憨憨笑道:“这的确不是个事儿。”

        曹嵬一拍额头,这个缺心眼的小王爷,天晓得怎么就会有那么个老奸巨猾的哥哥。

        谢西陲忍俊不禁,然后有些恍惚。

        当初在广陵道,他虽然亲自打了很多匪夷所思的胜仗,可到底还是不踏实,那种感觉就像你清楚自己哪怕打了九十九次胜仗,但只要输了一场,就会满盘皆输。

        到了北凉,到了这座青苍城后,除了依旧眼高于顶的寇江淮之外,与这些陌生人成为了袍泽,哪怕是在跟敌人兵力悬殊的前提下,却无比心安。

        就在此时,一名风尘仆仆身披轻甲的英俊年轻人大步走入屋子,猛然抱拳道:“白马游弩手李翰林,率领一千二百骑已入青苍城,随时待命!”

        满脸震惊的陈亮锡起身问道:“李校尉,你们游弩手怎么来了这么多?凉州关外怎么办?”

        李翰林板着脸道:“是都护府的军令,末将只管听令行事。”

        然后这位北凉边军硕果仅存的白马校尉,朝屋内众人眨了眨眼睛,笑脸灿烂,稍稍放低声音道:“凉州关外那边已经没啥北莽马栏子好杀的了,倒是黄宋濮那老家伙手底下还有七八百私军栏子,还算凑合。”

        寇江淮抬起头,问道:“你就是那个李翰林,经略使李功德的儿子?”

        曹嵬立马进入端板凳看好戏的状态,唯恐天下不乱。啧啧,寇江淮这家伙平日里就是见谁都像欠他几百万两银子的欠揍模样,遇上李翰林这种既有身世又有战功的家伙,果然是要狠狠干上一场的架势!

        李翰林愣了愣,笑道:“对,我就是李翰林。你就是寇江淮寇将军吧?在你们刚刚跟离阳朝廷大军死磕的时候,我跟年哥儿……是跟王爷有过书信往来。王爷在信上就说过,如果哪天能让你和谢西陲一起为北凉边军效力,那就痛快了,没想到还真有这么一天!我李翰林是个糙人,没二话,以后只要都能从战场上活着回去,到了陵州,我请你寇江淮喝一整年的花酒!不仅是你,曹冬瓜,郁鸾刀,谢西陲,你们谁都别想跑!”

        被喊了绰号的曹嵬怒道:“你李翰林哪来那么多银子?!陵州那个销金窝,一个过得去的花魁,没个两三百两银子拿得下来?”

        李翰林哈哈笑道:“怕什么,跟我爹借去,实在还不上银子,就还给他老人家一堆孙子嘛。”

        寇江淮嘴角翘起,这个曾经恶名昭彰的白马校尉,似乎比什么谢西陲什么郁鸾刀都顺眼多了。

        谢西陲满脸苦笑道:“李校尉,喝酒可以,喝花酒的话,恐怕喝一年酒就得跪一年搓衣板啊。”

        向来以一本正经著称北凉的陈亮锡笑眯眯道:“我比谢西陲强一些,尚未娶妻,所以喝花酒不怕,不过要喝,我只喝绿蚁酒,至于花魁不花魁的……”

        陈亮锡“一本正经”道:“还是很在乎的!”

        寇江淮忍不住瞥了眼这位让自己刮目相看的年轻流州别驾,在肚子里骂道:狗日的,不愧是从江南道那边来的读书人!

        杨光斗一直没有打断这些年轻人的言语。

        老人时不时拈起一粒花生米丢入嘴中,满眼笑意。

        老人拍拍手后,突然站起身,双手负后,径直走向门口,跨过门槛后,转头看着那些年轻人,缓缓说道:“天底下大概只有我们北凉,只有我杨光斗的这座刺史府邸,在为将军们饯行的宴席上,只有一篮子羊肉大饼,对不住了。”

        老人说完这句话,便扬长而去。

        曹嵬赶紧扯了扯陈亮锡的袖子,嘿嘿笑道:“老陈老陈,你瞧见没,杨老头是不是哭了?”

        还未走远的老人一边加快步子,一边怒骂道:“放你的屁!咱们北凉风沙大!”

        不到广陵辜负目,不食螃蟹辜负腹,不入学宫辜负书。

        作为文人雅客,想要一举三得,其实不难,须知春神湖本就与广陵江一脉相承,那么去临近春神湖的上阴学宫吃蟹即可。只不过上阴学宫,可不是谁都能进的,家学、身世、品第、清望,都要讲究。

        随着大祭酒齐阳龙入京担任尚书令,上阴学宫的气象更是蒸蒸日上,而雅号棠溪剑仙的原兵部尚书卢白颉,在看似外任实则贬谪为广陵道节度使后,第一件事就是去上阴学宫藏书楼借书,与经略使王雄贵相约一同砥砺学识多达半旬时日,更是将学宫的声势推到顶点。在这种情况下,祥符初那场数千士子赴凉带来的影响,在中原版图上逐渐消散。

        在当下被好事者誉为“江左翰林院”的上阴学宫,有位女子稷上先生更是显得光彩夺目,她就是在学宫内传授音律以及杂家两项的鱼幼薇。鱼幼薇父亲本就是学宫先生,娘亲更是名动天下的西楚皇室首席剑姬,其剑舞曾是泱泱大楚八绝之一,与国师李密的围棋齐名。而鱼幼薇本身便是极有韵味的女子,所以她在上阴学宫的授业解惑,吸引了无数关注,相传连深居大内的皇后严东吴也听说了这名奇女子,想要劝说皇帝召见鱼幼薇进入京城国子监担任司业一职。

        只是鱼幼薇的这份天大机缘,随着广陵王府春雪楼那场动荡,就此耽搁。而这位女子稷上先生好似也未因此而消沉,原先定为携带稷下学子于初秋时分游历春神湖一事,按部就班,一百六十余人,浩荡成行。

        鱼幼薇教学颇为异类,一半时间工夫都不在上阴学宫内,而是领着门下学子遍访名山大川、风景胜地、前朝遗址,听松涛听泉涌听高崖风呼啸,反倒是近在咫尺的春神湖,约莫是灯下黑的缘故,一直被鱼大家遗忘,直到上月有学子提议游览春神湖,鱼幼薇便答应下来。

        在他们临近春神湖之际,恰逢大雨,一名年轻武将率领一队精骑不约而至,马蹄阵阵,溅起泥泞无数。暮色中两百骑铁甲铮铮,让众多学宫士子忍不住目眩神摇。

        为首骑将甩镫下马,摘下头盔捧在腋下,大步向前,对鱼幼薇展颜一笑:“幼薇,一别数年,终于又相见了。”

        鱼幼薇面色如常,只是轻轻点头。

        她与稷下学子一般身披厚实蓑衣,身姿尽掩,可是哪怕如此,依旧楚楚动人。

        围在她身边的学宫士子们在认出来者身份后,大多惊呼出声,眼神中炽热、崇拜、敬畏皆有。原来此人正是上阴学宫出去的齐神策。齐神策当初求学之时,就与寇江淮、赵楷等人并称“学宫八骏”,短短数年之间,先是依靠显赫家世得以投效南征主帅卢升象麾下,却从寻常士卒做起,凭借广陵道战事尾声中的横空出世,战功显著,很快就在战场上晋升都尉。西楚覆灭后,朝廷犒赏功臣,齐神策又得以跻身实权校尉之列。这次春雪楼大变,齐神策更是因祸得福脱颖而出,真正闯入整个天下的视野。传闻燕剌王赵炳与蜀王陈芝豹两大藩王各取一人,燕剌王选择了位高权重的镇南将军宋笠,纳为己用,而白衣兵圣则对当时满楼朱紫中属于后起之秀的齐神策,独独青眼相加。

        故而现在上阴学宫士子每每论及师兄齐神策,喜欢称之为“三步登天”。

        两位藩王在联手昭告天下正式起兵之后,除了南疆精锐陆续渡江进入广陵道,大量西蜀步卒也火速拥入中原之地。通过两次死战赢得“忠、烈、勇、毅”四字士林评语的靖安王赵珣,不知为何在此时销声匿迹,既没有在春雪楼像卢白颉、王雄贵那般被软禁,也没有在藩王辖境为离阳赵室出声。此番变故,朝廷可谓措手不及,由于卢升象、许拱两位主将被调入蓟州御边,兵部尚书吴重轩也被召入京城,麾下大军虽未跟随北调,但形势大大不利,不得不避其锋芒,不等太安城圣旨赶到,领军主将便擅自一口气北退四百里,屯扎在京畿南部边缘地带。离阳皇帝紧急召见大柱国顾剑棠、卢升象、许拱以及两淮节度使蔡楠入京,只有到了这个时候,离阳朝廷才猛然惊觉,值得信任的可用之将,是如此屈指可数。想当初,杨慎杏、阎震春、马禄琅等一干春秋功勋老将,哪一位不是足可独当一面的军中砥柱?

        在这种时候,国子监祭酒姚白峰的因病辞职,就显得尤为波澜不惊,反倒不如齐神策的崛起惹人注意。

        齐神策站在大雨中,雨点重重敲击在那具取自广陵王府库藏的名贵铠甲之上,声响清脆连绵,隐约有一股无言的雄浑金戈气。

        他与这位不远处的坎坷女子,说着一些久别重逢的简单言辞,情深而语浅。与她说话时,始终凝视着她的眼眸,希冀着从她眼中找出丝毫喜悦,或是欣慰,或是惊讶。

        可惜都没有。

        齐神策腰间除了悬佩有制式战刀,还有那柄东越剑池名剑第十二的“玲珑”。他视线稍稍转移,望了一眼春神湖面上,然后收回视线,微笑道:“幼薇,我与新任青州水师刘大人曾是军中袍泽,这次听说你们要游览春神湖,我特意请他调出一艘黄龙楼船供你们使用。放心,近期广陵注定无战事,你们尽情游玩便是。”

        鱼幼薇点了点头,没有拒绝这份善意,淡然道:“我替学生们谢过齐将军。”

        齐神策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有说出那些伤人的话语。

        比如他听说正值乱世,偏偏西北凉州即将有一桩婚嫁喜事。

        齐神策深呼吸一口气,笑了笑,重新戴好头盔,沉声道:“保重!”

        鱼幼薇愣了愣,也笑了,多出几分真诚,点头道:“你也保重。”

        巨大楼船逐渐靠岸,她一行人登船,他那支骑军则久久停马岸边。

        就在黄龙楼船彻底消失在雨幕后,又有一支气度森严的精悍骑军来到春神湖畔,为首骑将与齐神策年龄相当,如今官身还要在齐神策之上。

        是原蓟州将军袁庭山——大柱国顾剑棠的女婿,雁堡私骑的现任主人。

        他与宋笠一起归顺了挟汹汹大势北上的燕剌王赵炳,却和齐神策相见恨晚,只不过两人都与燕剌王世子殿下赵铸关系一般。

        袁庭山抹了把脸上雨水,大声调侃道:“来晚了来晚了,没能瞧见那位风华绝代的鱼大家。”

        齐神策低声感慨道:“你晚了,我也晚了。”

        袁庭山听不真切,只不过齐神策的那份失魂落魄看得清楚,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没好气道:“要换成是我,早就强抢了回家去,保管收拾得服服帖帖。一个无亲无故的娘儿们而已,她所在的上阴学宫难不成还真能跟你齐将军掰手腕?靠口水?”

        袁庭山说到这里,拍了拍腰间战刀,狞笑道:“别忘了咱们有这玩意儿!”

        齐神策不说话,只是摇头。

        袁庭山冷哼一声:“咱们还真是难兄难弟,都跟那个姓徐的不对付!”

        齐神策一笑置之。

        黄龙楼船渐行渐远,鱼幼薇和一个身材矮小的小女孩站在船头,后者帮她抱着那只大白猫武媚娘。小丫头绰号小木鱼,扎羊角丫儿辫子,姓王,父辈都是学宫先生,她父亲所撰写的墓志铭名动天下,被中原文坛誉为“闻之不落泪者必无情不孝”。由于小丫头经常出现在鱼大家的讲堂之上,与武媚娘一样在学宫极有名气,久而久之,她又有了个“小王先生”的昵称。

        武媚娘蹿出小丫头的怀抱,溜回船舱躲雨去了。

        小丫头踮起脚尖趴在栏杆上,好奇问道:“鱼姐姐,你说这么大一座湖,会不会有蛟龙出没啊?”

        鱼幼薇哑然失笑:“这我可不晓得。”

        小丫头怯生生问道:“北凉新设立的白马书院邀请你去讲学,去不去呀?”

        鱼幼薇陷入沉默。

        小丫头见状也不敢多说什么,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莫名其妙冒出一句:“风景旧曾谙,能不忆江南?”

        鱼幼薇笑意微涩。

        风景旧曾谙,能不忆北凉便不忆。

        西域大小盆地星罗棋布,大军极易纵横驰突,设防困难,故而历史上中原王朝唯有鼎盛时期才能“鞭长及西”,“北凉都护府”的说法便沿袭大奉朝的中兴之时。如今青苍、临谣、凤翔三镇的存在,便是为了勾连西域中原两地,而在临谣军镇以西的广袤地带,又以密云山口为首要咽喉之地,烂陀山便位于此处垭口左侧山脉,天然利于屯兵储资。

        先后两支骑军沿着这条横向的宽阔山口向东缓行。后者是典型的北莽轻骑建制,除去百夫长千夫长披挂铁甲与中原骑将无异,骑卒大多身披皮革制成的轻韧战甲,配置五花八门,有马刀、长矛、骑弓,甚至还能看到许多悬挂在辅马两侧的狼牙棒和套马索。那支先行骑军则显然要更“重”,为了不伤战马脚力,还有双骑辅马,两匹分别驮负“兵甲”,即兵器与铁甲。“甲马”挂有引人注目的甲囊,那套近乎烦琐的盔甲内附皮里,外罩鳞甲或是锁子甲,武器也相对更加齐整,一律是长矛、骑弓和马刀三种,全部悬佩在兵马之上。而这拨人数在三千左右的骑军,骑乘战马也披有皮质护甲,仅从这一人三骑的规模来看,就能知道这三千骑且不论战力高低,但在北莽边军中肯定是排得上号的“老子军”。

        按照北莽心腹大敌北凉边军的调侃说法,北莽边军大致分为三种。绰号“儿子军”的骑军属于南朝精锐,一人双骑,算是南朝庙堂权贵的亲儿子,什么好物件都不缺,战马优秀,兵甲精良,诸如瓦筑、君子馆这些重要军镇的骑军就在此列。至于“孙子军”就要逊色许多,在北凉尤其是凉州关外铁骑眼中就跟马背上的军功差不多,不堪一击。还有一种被称为“老子军”的强势骑军,则不容小觑,辅马多达三四匹甚至五匹之多,例如董卓的私家骑军、洪敬岩的柔然铁骑,还有柳珪、杨元赞等北莽大将军的老底子亲军皆是如此,数量不多,可战力极强,不存在兵力悬殊便不敢死战的情况,胜则势如破竹,败则全军覆没,在战场上很大程度能够主导形势。

        这支总计万人的北莽大型骑军,正是成功帮助种檀登上烂陀山的送旨军,是南朝数家豪阀凑出来的压箱底本钱。第一场凉莽大战过后,把赌注放在流州和幽州两处战场的南朝高门大伤元气,既然柳珪、杨元赞这些成名已久的南朝边军元老靠不住,这回那六七个同气连枝的南朝甲乙大族学乖了,押注押到了声名鹊起的夏捺钵种檀身上。当然背靠大树好乘凉的种檀也掏出不少家族老本,那三千精骑正是出自种家铁骑,一口气派遣给了种檀半数,连大将军种神通麾下也不过三千私骑,足可见种家对这位长房嫡子的器重。不过这也毫不奇怪,毕竟种檀是连女帝陛下都在朝堂上亲口称赞的后进之辈,遍观北莽官场二十年,这份殊荣,庙堂前辈里头大概就只有柳珪和董卓寥寥两人了。

        种檀骑在一匹昵称为“美人”的汗血宝马之上,本该志得意满的年轻武将眼神阴沉,望向山口远处,身边一名心腹千夫长好奇道:“少主,八十多骑马栏子都撒出去了,而且都是自家儿郎,出不了错,我估摸着到达那流州凤翔军镇之前,都不会有战事发生,少主在担心什么?”

        种檀耳畔响着大军中的熟悉马蹄声和些许驼铃声,皱眉道:“太平静了。”

        出身种家的千夫长伸手挠了挠那颗大光头,咧嘴笑道:“少主这趟跑去烂陀山本来就出人意料,北凉边军来不及反应也正常。就流州那点可怜巴巴的骑军,光是应付黄宋濮的兵马就够喝上一大壶的了,哪里顾得上咱们?”

        种檀叹了口气,忧心忡忡道:“上次战事董卓都已经打下了凉州虎头城,流州也保持了均势,最终却输掉了整场战役,就是因为幽州输得太惨了。此次大战在拒北城以北,但是胜负关键却在流州啊。我怕就怕两次大战,都因为我种檀身处何处便输在何处……”

        那名千夫长赶忙打断种檀的晦气言语,悻悻然道:“少主莫要乌鸦嘴!”

        种檀自嘲一笑,然后眼神坚毅,沉声道:“时刻盯着前方马栏子的动静,传回谍报稍有异样凝滞,我们先锋三千骑就进入战时准备,以最快速度冲出密云山口,务必保证身后六千骑能够在平坦地带铺展阵形。”

        这位夏捺钵之所以亲率三千种家铁骑开路,正是担心给人堵死在密云山口之内,身后那些来源杂乱的六千骑,未必能够成功挡住大股北凉骑军突如其来的冲击,甚至极有可能给敌军逼迫得出现海水倒灌之势,到时候密云山口内就会是一场一边倒的屠杀了。即便烂陀山僧兵近在咫尺,但对于战机胜负都是稍纵即逝的骑军之战而言,意义其实不大。从头到尾经历过葫芦口惨烈战事的种檀很清楚,纸面上的兵力优劣,都是虚的,不但凉莽战场的葫芦口证明了这一点,中原广陵道的那次西楚复国,谢西陲和寇江淮那两个年轻人,也用一场场匪夷所思的胜利证明了这一点。

        虽说种檀事前与父亲种神通还有小叔种凉有过一场议事,认为流州险峻形势不允许北凉出动两万骑来堵截,而兵力一旦少于两万骑,那么种檀的一万骑军和即将动身赶赴战场的近万烂陀山僧兵,就在流州以西的任何战场上稳稳立于不败之地。但是种檀从来不觉得沙场上有什么必然之势,西京朝堂上那场君臣问答,女帝陛下当着满殿重臣的面对这位年轻人赞不绝口,种檀言语不多,自称“并无出众之处,用兵唯有谨慎”,这不仅仅是照顾柳珪、董卓那些“败军之将”的颜面,更多是种檀调兵遣将的真实写照。

        种檀自言自语道:“只要让我出了这密云山口,任你徐凤年在流州有翻云覆雨的手腕,也无关大局了。不过就算你有这份魄力赶来堵截,又当真能拦得住我?”

        虽然临近出口处,尚有一段路程,前方马栏子最近一次传递回来的军情也不曾有异样,但是种檀突然眯起眼,下达了一份莫名其妙的军令:“三千先锋骑,换马!披甲!”

        种檀一马当先,向前冲杀而去。

        若是山口外没有北凉骑军守株待兔,那就当作一场演武好了。

        兵法上向来有半渡而击一说,因时因地而异。

        一名年轻儒雅的骑将抬起手臂,身后两镇六千骑骤然而停。

        他抬头眺望约莫三里地外的密云山口,身后六千人马都风尘仆仆,流露出疲惫神色。一人双骑,人马皆疲,照理说这种形势下的骑军,没有小半个钟头的休憩整顿,战力绝对恢复不到巅峰状态。一匹天底下最好的神驹,大概能够一天奔出三百里。所谓的六百里加急甚至是八百里加急,那都是用驿站轮番换马和驿马撞死人不计罪的巨大代价换来的。事实上决定一支骑军速度的真正关键,是骑军最次一等战马的体力。那些名垂青史的长途奔袭骑战,都建立在害马惨重的前提下。简单说来就是不断活活跑死脚力孱弱的承重副马,以此保证战马在战场上的体力和冲击力,否则一支两三次冲杀就精疲力竭的骑军,如何能够对敌军造成杀伤力?

        这次奔袭西域,北凉都护府和流州刺史府的既定方略,都是要求他和另外一支骑军尽力联手堵截种檀万骑,进而迫使此人身后烂陀山僧兵越晚进入流州青苍主战场,所以归根结底,这场阻截战不求战果大小,不过是尽量为郁鸾刀部骑军的孤军深入和主力龙象军赢取时间。很好打,但也很不好打。保守的打法,就是不理睬烂陀山步卒僧兵,只需要跟种檀的开路骑军纠缠不休,如此一来,任务就算完成。可是在两支骑军并驾齐驱的途中,他提出了一个风险极大的想法,一个导致两支骑军都很不好打的激进方针。他本以为那个绰号“曹矮冬瓜”的年轻人会断然否决,会搬出“以大局为重”这个说法,但是那个还是第一次与他并肩作战的年轻北凉骑将,竟然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不但如此,还主动担负起更为“送死”的任务,理由是他曹嵬麾下人马更多且他曹大将军行军打仗的本事也大些。这让他哭笑不得的同时,也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当年在广陵道,习惯了独力挑起所有担子,习惯了数万甚至十数万大军生死全部系于一身的沉重。

        这场仗,还没打起来,就让他感到很陌生。

        他谢西陲转头望向那些隶属于临谣、凤翔两座军镇的骑军,下意识伸手握住那柄前不久才到手的战刀——第六代徐刀。

        许多事情许多细节,他也是真正到了西北进入边军之后才开始了解。比如手中战刀,原来凉刀开锋有两次的讲究,一次是在工坊磨刃,一次是在沙场杀人饮血,否则那把战刀,如果仅有前一次,那就称不得凉刀。

        谢西陲笑了笑。

        北凉寒苦,可穷讲究真多。

        不过他喜欢,很喜欢。

        他身后这六千骑,“来路”复杂。既有原先在两镇割据称王的强悍马贼出身,也有为了户籍而上阵搏杀的流州难民青壮,还有那个叫柴冬笛的妇人拉拢起来的西域流骑。

        准确说来,跟他谢西陲一样,相对与北莽蛮子身经百战的北凉边军而言,都是雏儿。人是如此,新配发的腰间凉刀更是如此。

        割下北莽蛮子的头颅为刀染血开锋,比起为那些水灵的胭脂郡婆姨破瓜,一点不差!

        这个说法很粗粝鄙俗,更不知最早是从谁嘴里传出。

        虽说师从西楚曹长卿却出身于市井巷弄的谢西陲,自然还是很喜欢。

        谢西陲的军令一条一条精准传达下去,将六千骑按照来源分作三部,以出身最正的两千五百骑两镇骑卒作为先锋,对出现在密云出口外的种檀部骑军展开冲锋。冲突敌阵,得利则全军齐进,未能得利,只要稳住阵脚,让北莽骑军无法成功在山口外铺展阵形,便小战即退。第二支流民千骑替补而冲,继而换作柴冬笛部两千骑军,更退迭进。他亲自率领五百龙象军精锐在旁压阵,一旦北莽骑军出现破阵而出的迹象,谢西陲就会让那五百死士精骑就算战死,也要用自己尸体堵住密云山口的出口处。

        在和曹嵬万骑分道扬镳之后,后者已经将绝大部分凉弩和骑弓都转交给谢西陲这支骑军。

        最好的情况当然是种檀部骑军精锐殿后,由寻常骑军率先冲出密云山口,但是谢西陲相信,那名靠着葫芦口足足卧弓、鸾鹤两城北凉边军尸体当上夏捺钵的年轻人,绝对不至于如此掉以轻心。

        即便种檀真的如此名不副实,那么谢西陲更有自信在实打实的战场上,拿回那份己方先手失误错过的战功。

        谢西陲几乎与山口内的种檀同时下令,然后说出如出一辙的言语:“换马!披甲!”

        曹嵬一万骑在与谢西陲分开后,开始不计战马体力损伤地进行了一场快若奔雷的长途奔袭,直接绕过了密云山口!

        他要从密云山口西端的附近一处入口闯进,然后将自己身陷死地,沿着山口迅速东奔,最终处于种檀骑军和烂陀山僧兵之间,拼的就是谢西陲六千骑能够守住东大门口!能够等到他在种檀骑军的屁股上狠狠捅一刀!

        所以曹嵬在与谢西陲分别的时候,半真半假玩笑了一句:“姓谢的,我曹大将军那可是板上钉钉要成为老凉王徐骁那样的男人,结果这次等于是把脑袋拴在你谢西陲的裤腰带上了,千万别让我英年早逝啊!”

        谢西陲当时没有豪言壮语,只是点了点头。

        谢西陲看到那个矮小武将疾驰而去的时候,背对自己,抬起手臂,伸出大拇指。

        不知到底是什么曹嵬独有的意义,或又是什么北凉边军的古怪讲究。

        万骑突进,其势大如山崩潮涌。

        曹嵬嘴唇干裂,渗出些许血丝,却满脸笑意,怒吼道:“老子要让密云山口一役,成为不输于卢升象雪夜下庐州、褚禄山千骑开蜀的豪壮骑战!曹嵬可以死,唯独不能死得籍籍无名!”

        密云山口虽然呈现出收束之势,如同女子纤腰,可毕竟仍然能够让二十余骑并排冲出。

        先前谢西陲仅用眼力就可以看到数骑北莽马栏子奔回山口传递军情。

        大战一触即发。

        但是种檀部骑军的冲出要比预期更快,也更为迅猛。

        以至于凤翔、临谣两镇骑军的当头五十骑几乎一个瞬间,就被蛮横冲散。

        虽然在北凉轻弩骑弓已经齐射,箭矢如雨泼洒向出口后,很快就射落二三十骑北莽蛮子,但是北莽骑军总体上势头不减。

        谢西陲立即改变策略,第一时间就下令让五百龙象军死士骑军扑杀而去。

        敌我双方尸体都不够,远远不足以形成一条天然的拦马桩!

        谢西陲停马在山口外半里地的地方,身边仅有数十骑亲卫扈从和六名传令骑卒。

        他并非那种冲锋陷阵的猛将,当初亲临战场让离阳春秋老将阎震春全军覆没,谢西陲一样不曾上阵杀敌。

        不是谢西陲没有那种一怒杀人的匹夫之勇,而是武力平平的他无比清楚,一个活着去准确发号施令的主将,才能够率军杀敌盈野。

        谢西陲不但让那五百精骑赴死,甚至还下了一条军令:若是厮杀过后坠马而未死,请诸位尽力杀马于阵上!

        谢西陲想起那一张张原本眼神坚毅的脸庞,在听到这条命令后,几乎人人眼中都有痛楚之色,最后又都默然策马而去。

        五百龙象精骑火速奔赴战场后,谢西陲面无表情地下令给稍稍撤退的两镇骑军展开半扇形阵形,一旦那五百骑出现溃退迹象,或是仅剩五十骑站在战场上的时候,就必须对密云山口进行不分敌我的攒射。

        临谣、凤翔两镇骑军的副将欲言又止,咬牙领命。

        然后谢西陲又让临谣、凤翔骑军在扇面弧顶处,让出一条可供二十骑并排向前冲锋的通道,让一千骑流民青壮列队准备就绪,集中军中所有枪矛配送给这些膂力出众的流民青壮骑卒,并且临时挑出擅长骑射步射的六百人,单独成军,位于两镇骑军的那座扇面之前。

        谢西陲坐在马背上,看着那处狭窄到不能再狭窄的战场,更是一座人马皆亡的奇怪战场。他虽然看不清密云山口内的场景,但完全能够想象那里的密集铁甲,不断挤压簇拥在一起,如一片蝗群,如一窝蚁穴。

        如果拂水房的谍报出现纰漏,烂陀山僧兵并不需要整顿收拢,就已经与种檀骑军汇集在一起。

        如果曹嵬骑军的推进不够迅猛,或者是出现在战场上的时候已是强弩之末。

        如果他谢西陲守不住这道口子。

        只要有一个“如果”成真,那么流州战事才开始,就已经是糜烂不堪的境地了。

        这一刻,谢西陲不知为何,想起了那个似乎总是言笑温和的年轻人,那个在凉州关外亲口对自己建议多走走多看看的年轻人。

        谢西陲深呼吸一口气,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嗓音自言自语道:“你为我大楚留下五百读书种子,谢西陲何惜以一死相报?”

        从今天起,再无大楚将军谢西陲,只有北凉边军谢西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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