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丢掉树叶,膝上叠放着绣冬、春雷双刀,望着墓碑柔声道:“娘,你的仇,徐骁不报,凤年还记着呢。”
拒北城,准确说来是整座西北边陲的天空,刹那之间,一处处云海,无论高低大小远近,都在同一刻消失。
所有人只要抬头,就可以看到头顶有一道广阔无边的涟漪,激荡四散。
拒北城内的北凉边军,拒北城外的北莽大军,如同簇拥在湖底的游鱼,仰头望向那一层涟漪阵阵的如镜湖面。
万里无云!
然后仿佛有两块巨石砸入湖面,破开湖面,直坠湖底!
两道身影同时轰然落地。
大地震动!
那抹辉煌的金黄色落在北莽大军之中。
那道白色身影则落在拒北城城门之前。
两道刚刚从天而降的身影,几乎同时对撞而去!
一人从北向南!一人从南向北!
先前虚无缥缈的那份气数之争,在天上的方丈天地之中,北莽军神占尽优势。
年轻藩王被慕容凤首蕴含的剩余天道,削尽了气数,但最后仍是被徐凤年悍然破开那方世界,重回人间。
那么接下来就是再无束缚的人间之战了!
当两道长虹在北莽大军腹部撞击在一起之时,声势之大,以至于附近数百骑瞬间倒飞出去,连人带马不等摔落地面,就已直接暴毙。
那抹金黄色魁梧身形直接倒滑出去,一退数百丈!
而那道白虹则是倒撞在拒北城城墙之上,双肘抵住墙面,绝不让自己后背撞靠城墙!
双方皆绝不换气,反而以比倒退之势更为迅猛的速度,再度在先前那条直线上剧烈撞击。
这一次相撞之地,要稍稍偏向南方一些,因此又有被殃及的数百北莽骑军,人马皆飞!
北莽大军完完全全停下向南推进的脚步,是不敢。
哪怕拒北城外十八位宗师已死将近半数,剩下半数又有半数彻底失去战力,可当北莽蛮子亲眼目睹这幅震撼人心的恐怖场景之后,人人呆滞。
两道虹光,一次次快过先前的轰然相撞,等到不幸位于那条直线上的北莽大军贯穿拒北城下到四十万大军最后方的那条线上,等到那些人终于来得及向两侧疯狂逃命四散时,已是整整二十余次撞击之后!
在这条直线之上,纵使你是天象境界高手,只要挡住了双方去路,定然转瞬即死!
不知有多少北莽步卒骑军,不知有多少百夫长千夫长,不知有多少南朝将领北庭权贵,就那么莫名其妙地死了。
后世曾有武道宗师发自肺腑地感慨:拒北城外一役,大概只有吕祖与吕祖之战,才能媲美。既然世间吕祖唯一人,那么两人之战,千年未有!
接下来那次声势更为惊人的碰撞,便是寻常士卒都能够肉眼可见那道砰然激荡出去的气机波纹。
这一次,那道金黄身影差点直接退出大军战场!
那位北莽军神身形稍作停顿,然后一步一步向前踏出,怒吼与脚步皆响如雷声大震:“徐凤年!我要你全身筋脉尽断,窍穴尽毁!”
拓跋菩萨显然已经怒极,一掠向前,直撞拒北城下同时动身的徐凤年。
这一次,换作徐凤年整个人都嵌入拒北城的城墙之中。
众人终于能看清楚拓跋菩萨的魁梧身影,十八条粗如碗口的金色蛟龙,环绕身躯急速游走,他大声冷笑道:“我看你还能剩下几斤鲜血,继续沸腾转为气机!”
一袭白衣的徐凤年落回城下,全身上下纤尘不染,果真没有半点鲜血痕迹!
拒北城城头的擂鼓台之上,那鼓声不曾停歇片刻。
擂鼓不停的姜泥满脸泪水,她根本不敢去看徐凤年。
她突然高声道:“北凉寒苦参差百万户,多少铁衣裹枯骨!”
来来来,试看谁是阳间人屠!
来来来,试听谁在敲美人鼓!
背对拒北城,背对城墙下那些仅存的中原宗师,那位早已撕去藩王蟒袍的年轻人赤脚站在城外,听到城头的声音后,沙哑道:“放心,我绝不会输!”
徐凤年仰起头,深呼吸一口气,怒喊道:“邓太阿!”
天空遥远处,传来笑声:“我已至天门外,你放手厮杀便是。”
桃花剑神邓太阿,已步步登天,一人仗剑,来到天门之外!
邓太阿悬空而停,横臂且横剑,笑问道:“试问天上仙人,谁敢来此人间?!”
徐凤年闻言后随即轻轻吐出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北凉三十万铁骑、整整二十年的积郁之气,都一起吐出胸腹。
他笑了笑,自言自语道:“那我可就真要来一次人间无敌了!”
只见这一袭白衣,脸上神情快意至极。
如释重负。
容我暂且不管那中原狼烟有几缕,且不管两国边关战事之胜负,且不管那离阳朝廷有骂声几句,且不管你北莽百万骑大军又如何,且不管清凉山有名石碑有几座……
容我徐凤年只做一回徐凤年。
徐凤年哈哈大笑道:“天地人间!且待我徐凤年伸伸懒腰!”
年轻人果真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一条似有形又似无形的雪白巨蟒,骤然现身,只见这如同山峦的庞然大物盘踞于拒北城,出现在年轻人身后。
它那蟒首探出那座巍峨的拒北城,向北方整座草原,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
大蟒盘踞人间,气象何其雄伟。
北莽战场之上,拓跋菩萨怒喝道:“徐凤年!你竟敢窃取天地气运,融为己用!”
凉州清凉山,澹台平静站在听潮阁外,看到一名脸色雪白的年轻女子走出听潮阁。她的容颜堪称倾国倾城,澹台平静看尽人间,好像也只有包括白狐儿脸、陈渔和姜泥在内屈指可数几人,才能够与这位少女媲美。只不过这位犹带几分稚气的姑娘,在气势上自然远远不如那些身世晦涩、经历坎坷的女子,站在澹台平静之前的她,怯怯弱弱,就像一朵在僻静墙角悄然而生、悄然而死的小花,无人见闻无人欣赏,可一旦遇上,无论男女,便都会心生怜惜。
澹台平静环顾四周,在她眼中,清凉山空空荡荡,人与物依旧,只是徐家在离阳西北积攒了二十年的那股气,没了。
世上男女,气数人人皆有,只分多寡,至多之人,才能汇聚为气运。当今离阳皇帝赵篆自然是其中翘楚人物,老首辅张巨鹿曾经也有,如今陈望亦有,大柱国顾剑棠一直有,燕剌王赵炳世子赵铸有,甚至当年在西域夭折的先帝私生子赵楷,其实也有。天底下的女子中,正在拒北城城头擂鼓的大楚女帝姜泥,也有。离阳江湖轩辕青锋,有。烂陀山女子菩萨六珠上师,有。
澹台平静眼前之人,却没有半点气数,这绝对是炼气士眼中的天大异数。
或者说此女曾经占据天大气运,说不定原本应该是北莽皇后甚至是下一位草原女帝的存在,可不知为何,她一身气运,到头来都融入了徐家气运之中,然后被拒北城某人一搬而空。
原本往南赶赴南海宗门的炼气士宗师,先前不过是路过凉州城,见到此地异象后忍不住一掠而来,凝视着那个满脸懵懂的少女。澹台平静略作思量,心中了然,柔声问道:“你是不是叫呼延观音?”
少女点了点头:“大姐姐你是谁?”
澹台平静笑了笑,然后皱眉问道:“是徐凤年求你这么做的?”
她赶紧摇头道:“公子只知道我返回草原部落了,并不晓得我一直留在听潮阁内,是徐爷爷在去世前,偷偷告诉我那些事的……为了公子,我心甘情愿!”
澹台平静看着那张绝美脸庞上的坚毅神色,悄悄叹息,抬起头小声道:“心甘情愿吗?”
北凉拒北城、西楚神凰城、离阳钦天监、西域烂陀山,再加上这个傻姑娘身上蕴含的北方草原一部分气运。
永徽、祥符年间,他三次江湖之行,两次中原一次北莽,三次庙堂之行,两次太安城一次广陵道,所走过地,所过之处,皆有所得。
最终获得的气运,莫说是藩镇割据的一地藩王,哪怕当个中原皇帝都绰绰有余了吧。
你为何仍是不愿审时度势,退后一步,伺机而动?!
澹台平静伸出手,揉了揉少女的脑袋:“你我一般傻,不过你比我当年……要更有勇气,很好。女子最蠢之事,就是跟心爱之人赌气了。呼延观音,以后好好活着,你一定会幸福的。”
呼延观音迷迷糊糊露出一个笑容,点头道:“谢谢大姐姐。”
澹台平静会心一笑:“大姐姐?我啊,老奶奶才对吧。”
少女茫然,身材高大的女子炼气士已经消失不见。
终于从听潮阁“重见天日”的呼延观音,在听潮阁台基边缘坐下,扬起小拳头,挥了挥,像是在为人鼓气:“这次跟人打架,公子你一定要打赢啊!”
青草明年生,大雁去又回。
徐凤年踏出一小步,寸余而已,如此碎步,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可是在这一刻,先前与年轻藩王对撞数十次丝毫不让的北莽军神,竟开始瞬间横移出去十数步!
天底下竟然还有当真势不可当的锋芒?!
沙场上大概就只有大雪龙骑军,庙堂之上只有当年的离阳张巨鹿了。
如今便是舍弃一切负担不去想的这个年轻人,哪怕他面对着三十多万北莽大军,再加上一个已是天人大长生的北莽军神!
一身白衣,大袖飘摇,潇洒前掠。
雪白大蟒跟随徐凤年那袭白衣,冲出拒北城!
拓跋菩萨开始后撤,同时不断在战场上各地闪现消逝。
虽然滚走在沙场却没有对北莽大军造成丝毫撞击的巨大白蟒高高跃起,如一条挂空白虹,下一刻,大如高楼的硕大头颅顿时向下凶猛一砸,砸得不知为何身形出现凝滞的拓跋菩萨倒在大地之上。
尘埃四起。
只见徐凤年一脚踩踏在倒地男人的额头上,身体前倾,俯视这位北莽军政的定海神针,笑道:“拓跋菩萨!你一心想要将江湖庙堂两者都握在手中,那我就让你,终是……求不得!”
缠绕拓跋菩萨魁梧身躯的十八条黄金蛟龙,疯狂撞向那头高高在上的白蟒。
大蟒每一次低头撕咬,都能够绞碎或是嚼烂一条粗如碗口的金黄色蛟龙。
那些璀璨金光崩碎的速度极快,如同无主之物,绝大多数都消散于天地之间,只有极少约莫数十抹常人察觉不到的点点光芒,融入了城外沙场和拒北城内的一些人眉心,光彩扶摇不定,有些就此沉寂,有些仍是水土不服一般地弹出眉心,就此渐渐消失。
十八根纤细竹竿,如何能够支撑起一座山峰倾倒之力?
十余次过后,始终倒地不起的拓跋菩萨突然嘶吼一声,以大龙汲水之姿态,将只剩下的七条蛟龙分别吸入七窍。
只是仍是有一条长达两丈的蛟龙被徐凤年攥在手心,如同蛇被握住七寸,垂死挣扎,头尾胡乱疯狂拍打徐凤年身躯。
被踩中额头的拓跋菩萨借此机会,倒滑出去三十丈,逃出徐凤年的控制。后者使劲一拧,蛟龙断为两截,绚烂金光四散流溢,然后被盘踞在年轻藩王身旁的白蟒张开大嘴,轻轻吸纳,便吞入腹中,如同饱餐了一顿。
金色血液流淌了一身的拓跋菩萨站在远处,气喘吁吁,眼神阴沉,小心翼翼盯着年轻藩王的动静。
徐凤年没有乘胜追击,只是站在原地讥讽道:“半数气运,已经为他人作嫁衣裳,拓跋菩萨,是不是很心痛?”
拓跋菩萨冷笑道:“你又能维持这份巅峰姿态几时?半炷香?还是一炷香?但绝对只会比我更早崩溃!”
徐凤年随意抖了抖袖口,笑眯眯道:“你猜?”
拓跋菩萨深呼吸一口气,摊开双手,透过肌肤,脉络骨骼都呈现出浓郁的金黄色彩,清晰可见。他逐渐恢复心境,抬起头,沉声道:“你会后悔的!”
徐凤年回望拒北城,回望南方。
那些战死于拒北城外的武道宗师,和那些历年来战死于我北凉关外的领军大将,固然可敬,但北凉关外那些每逢大战苦战死战,必奋然挺身而出的普通士卒,才是我们北凉真正的脊梁。
清凉山后山碑林,我不是为徐家博取民望军心,只是希望所有听不见鼓声看不见狼烟的北凉道百姓,知道在关外战场,到底有哪些人为他们而死。
我这一生,问心无愧,何来后悔?
当初在武当山,与初代儒家张圣人并肩望人间,老人唏嘘道:“我曾率领门生弟子走遍诸国,在上阴学宫苟活至今,便喜欢自诩为八百年来,以我读书最多,行路最远。只不过如今,是你徐凤年,走过最远的路了。”
徐凤年在那之前,还真没有想过自己在北凉、离阳、北莽三地,加在一起到底走了多远的路。
若是来年清凉山有块墓碑上,刻着“徐凤年”这个名字,也不会孤单的。左右前后,皆我北凉英烈!
徐凤年转过头,对拓跋菩萨微笑道:“放心,反正肯定把你打得爹娘都不认识。”
拓跋菩萨身形倒掠而去,哈哈大笑道:“来战便是!”
徐凤年双手自然下垂,手心处,各自虚握一颗电光萦绕的紫色天雷。他看着拓跋菩萨的远远退去,撇了撇嘴:“怎么,不但想要拖时间,还要在怀阳关那边,借助董卓的兵马围杀我?说实话,你拓跋菩萨比王仙芝差了……”
徐凤年一闪而逝后只留下一句话在战场上,余音不绝:“十万八千里啊!”
轰隆隆的雷鸣,不断响起在北莽大军北方以外的广袤地带,连绵不绝。
就在此时,拒北城正北城门大开!
北凉铁骑突出,直撞北莽步军大阵!
东西两座大门也随之打开城门,各有五千死士精骑冲杀而出!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个魁梧身形如同一颗陨石坠落在北莽大军腹地,是被人从极远处丢掷而来。
大坑之中,拓跋菩萨,血肉模糊,生死不知。
人间之上,天门之外。
总计九九八十一位仙人,在以神仙之姿走出天门后,无一例外都沦为四散而落的谪仙人。
桃花剑神。
剑术如何?
剑术通天!
之前被十二位仙人,其中天上剑仙便有四位,一起逼退三千丈,却最终仍是只有人间桃花剑神一人仗剑,重返此地。
邓太阿一手倒持太阿剑,一手举起,做双指轻叩门扉状,笑问道:“客又至,当如何?”
那座辉煌天门之内,终于没了动静。
此时,于新郎已经提着北莽种凉的头颅返回拒北城。
徐偃兵向北凉边军要了一匹战马,再次提枪出城。
剑侍翠花留下内伤极重的年轻吴家剑冠,面覆铁甲,背负古剑素王,为拒北城右翼骑军开路。
朱袍徐婴和呵呵姑娘同骑一马,隐藏在左翼骑军之中。
轰轰烈烈的拒北城攻守之战,彻底拉开序幕。
祥符三年,秋末。
那支参与一年一度秋狩围猎的王帐大军,非但没有南下凉州关外,反而火速北上,径直返回北庭京城。
皇帝陛下在秋狩期间,除了在某晚的画灰议事上出现过,就再没有露面,太平令与三朝顾命大臣耶律虹材一路陪同。
夜色中,宫闱重重,一间远远称不上富丽堂皇的小屋内,烛火轻轻摇晃,非但没有照耀得屋子亮如白昼,反而平添了几分阴沉昏暗,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蝉噪林愈静了。
一位老妇人面容安详,安安静静躺在病榻之上,似乎在缅怀往昔的峥嵘岁月,又像是在追忆曾经风华正茂的青春时光。
床榻畔,身为北莽帝师的太平令坐在一条小板凳上,低头凝视着那位两颊凸出的苍老妇人,只见她白发如霜。
一手打造出北莽朱魍的李密弼更是举止古怪,就那么坐在屋门槛上。这一刻,这位让无数北莽权贵都感到毛骨悚然的影子宰相,才真的像一位迟暮老人,寂寞且孤苦。
“陛下,可曾难受?”
太平令言语平缓,听不出半点忐忑惶恐,也听不出丝毫感伤悲痛,倒是有几分不合时宜的罕见温柔。
老妇人答非所问轻声道:“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何朕不愿接受天人馈赠,不愿强撑着苟活四五年?”
太平令点了点头,然后很快又摇了摇头,仍是柔声道:“都无所谓了。”
老妇人一笑置之,问道:“你觉得我那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傻儿子,率领麾下四十万大军,最后能打下那座拒北城吗?”
太平令谨慎答道:“只要拓跋菩萨胜过徐凤年,就是大局已定,别说十几位中原武道宗师,再多十人,也无济于事。退一万步说,即便拓跋菩萨输了,咱们也未必输,陛下不用太过忧心战事。”
老妇人双手轻轻叠放在腹部,微微扯了扯嘴角:“忧心?朕全然不忧心凉州关外战事,在将兵权交到耶律洪才手上后,朕就放下了。这孩子当了三十多年委屈太子,让他意气风发一次,母子之情,君臣之义,就都算互不亏欠。至于那里战火是烧到凉州关内,还是蔓延到南朝境内,朕一个将死之人,忧心什么,又能忧心什么?朕这一生,自认最擅长‘宽心’二字。对人的愧疚,不长久,对己的悔恨,也放得下。这一生,前半辈子过得如履薄冰,可好歹后半生过得舒坦惬意,挺好。何况以女子之身穿龙袍坐龙椅,千古第一人,流芳百世也好,遗臭万年也罢,后世历朝历代的青史之上,注定都绕不过朕的名字,此生有何大遗憾?大概没有了吧。”
老妇人难得这般絮絮叨叨,更难得这般云淡风轻。
老人嗯了一声。
这位棋剑乐府的太平令,当年愤而离开草原,去往离阳中原隐姓埋名二十年,转换身份十数个,游历大江南北,看尽世间百态,饱览春秋山河。
世间读书人千千万,兴许就只有那位祸乱春秋的大魔头黄三甲,比这位本名早已被人遗忘的北莽帝师,更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了。
老妇人喘了口气,问道:“赵炳和陈芝豹联手,能不能一路北上打到太安城外?”
老人点头道:“肯定能。如果不出意料,两位叛乱藩王会故意按兵不动,只等咱们跟北凉边军这一仗分出胜负,否则太早拿下离阳京城,会担心咱们退回草原,更怕咱们干脆舍弃南朝疆域,果断退至北庭,那么就又是当初离阳赵室统一中原的尴尬格局。以燕剌王赵炳的性情,绝不会让自己功亏一篑,到时候徐凤年就真是下一位徐骁了,北凉还是那个尾大不掉的北凉,不划算。中原那边唯一的变数,只在顾剑棠的两辽边军。顾剑棠明里暗里,手握三十万精兵,抓准时机,说不定就成了西垒壁战役后的徐骁。而且顾剑棠绝不会坐失良机,毕竟离阳已经没了那位雄才伟略的老皇帝赵礼,如今的天下也不再是当年的天下,当时徐骁划江而治,不得人心,可顾剑棠一旦成功入主太安城,就将是顺应天命,大不相同。”
老人见老妇人的精气神还算好,便尽量简明扼要地继续说道:“中原值此乱世,武将当中,离阳卢升象、许拱寥寥数人,身在风波之外,犹有机会择木而栖,身处太安城的唐铁霜之流,多半要下场凄惨一些。至于那些庙堂文臣,短命皇帝赵珣不去多说,赵炳、赵铸父子二人,无论是谁篡位登基,都愿意善待那些读书种子,唯独左散骑常侍陈望此人,前途叵测,关键就看新皇帝到底是真大度还是假雅量了。”
老妇人自嘲道:“朕舍弃多活四五年光阴的机会,就要瞧不见那份波澜壮阔的风光喽,是不是错了?”
太平令轻声道:“若是陛下……”
老妇人好像知道这位帝师要说什么,豁达笑道:“算了,世间后悔药,最是寡然无味。朕不稀罕。”
太平令微笑道:“陛下是真豪杰。”
老妇人突然轻轻说了一句题外话:“李密弼,那名女子可以不死,但绝不能重见天日。”
坐在门槛上的李密弼愣了愣,以皇帝陛下刚刚能够听清楚的声音说道:“晓得了。”
老妇人似乎又记起一事,问道:“南朝那个喜欢种植梅花的王笃,当真是一枚棋子?”
李密弼稍稍提高嗓音道:“虽然没有确凿证据,但我依旧可以断定王笃是北凉的暗棋。”
老妇人感叹道:“听潮阁李义山,委实厉害。”
太平令流露出几分由衷钦佩的神色,点头道:“确实。”
李密弼问道:“那位冬捺钵王京崇,如何处置?”
太平令代劳答道:“他那一万家族私骑,肯定已经与郁鸾刀部幽州轻骑会合,如今南朝兵力羸弱,就像一栋四面漏风的屋子,除非派遣高手死士暗中偷袭,否则拿他没辙。不过这趟借刀杀人,多了这位冬捺钵,无非让刀子更快一些,无伤大雅。”
李密弼淡然道:“陛下真要他死,我可以亲自出马。”
老妇人笑道:“罢了,南朝那么大一个地儿,就算朕双手奉上,就凭北凉那么点骑军,也得吃得下才行,由着他们捣乱就是。”
说到这种涉及凉莽战事走向的军国大事,老妇人显然有些疲惫了,也有几分掩饰不住的心烦意乱,缓缓闭上眼睛。
好像是想要一个眼不见心不烦。
她不希望这一生走到阳间小路尽头之时,仍是无法摆脱那些钩心斗角和那些尔虞我诈。
老妇人强提一口气,语气猛然坚定起来,她那张干瘦脸庞上也不复先前闲聊时的随意神色:“朕只有三件事要交代:董卓必须拿下怀阳关!耶律虹材必须死在朕之前!慕容一族必须留下血脉,无论男女皆可!”
说到最后一句话,老妇人没来由地哈哈大笑起来,欢畅至极:“多此一举!那就只有两件事了啊。”
老妇人今夜头一次转头,望向那位勤勤恳恳为一国朝政鞠躬尽瘁的太平令,笑问道:“你可算学究天人,那你倒是说说看,是人算不如天算,还是天算不如人算?”
太平令心平气和道:“因时因地而异,且因人而异,人算天算,归根结底,都没有定数。”
老妇人收回视线,不置可否,自言自语道:“一笔糊涂账!”
长久的寂静无声,屋内烛火依旧昏黄。
老妇人小声呢喃道:“天凉了……你们都走吧,我要好好休息了。”
秋高气爽。
此时不死,更待何时。
太平令轻轻起身,然后弯腰作揖,久久不肯直起腰。
转身走向屋外的李密弼站在小院台阶上,好似在等待太平令。
太平令关上屋门后,两位老人并肩而立。
李密弼轻声唏嘘道:“还有太多事情没有交代清楚啊。”
太平令不予置评。
李密弼突然冷笑道:“留白多了,你这位帝师的权柄就越大,陛下到头来连顾命大臣都没有留下名单,确实正合你意。”
关于北莽女帝的身后事,注定要秘不发丧,老妇人在油尽灯枯之际明确拒绝天人“添油”,就明知自己时日不多,也就早早与太平令、李密弼两人打过招呼,一旦她撑不过拒北城战役的落幕,那就以偶染秋寒为理由,将北庭京城一切政务交由太平令便宜行事。她早已将掌管大小印绶的相关人员,都换上太平令的心腹。先前太平令说她是真豪杰,的确是肺腑之言。三朝顾命老臣耶律虹材必定要死,如此一来,若非李密弼还能勉强掣肘这位棋剑乐府的大当家,整座草原就再无人能够与之叫板,极有可能下一任草原之主的人选,都会操之于手,毕竟皇帝陛下自始至终,根本就没有提及她属意谁来继承帝位。最后那番言谈中,对儿子耶律洪才依旧十分冷淡。“朕之子孙,不肖朕”,这句话,一直在草原广为流传,所幸没有将“肖”字替换为“孝”,否则耶律洪才恐怕就要真的寝食不安了,毕竟庸碌子孙不相似雄杰祖辈,一代不如一代,这能以天意解释。某种程度上,耶律洪才能够活到今天,甚至能够掌握四十万兵权,何尝不是归功于“软弱太子不肖铁血皇帝”,否则两虎相争,幼虎如何能活?
李密弼的诛心言语,并没有让太平令脸上出现丝毫变化。
这位曾经扬言要以黑白买太安的老人,正在心中思量某些棋子的分量。
太子耶律洪才,自然并非当真如世人误认那般才智平庸,不堪大用,但是私会王笃一事,让这位太子殿下彻底失去了皇帝陛下的青睐。
草原年纪最轻的大将军董卓,皇帝陛下一直颇为器重,只是枭雄性情,难以控制。哪怕天底下最好的人,只要当上了皇帝,也有可能做出天底下最坏的事情。天下苍生,其实也可以划分为两种人:皇帝,和所有其他人。
耶律东床,失去了他爷爷耶律虹材的庇护,会不会一蹶不振?
慕容宝鼎,有没有可能成为整个慕容家族的救命符?
拓跋菩萨,这位忠心耿耿的草原守护神,会不会也曾想过黄袍加身?毕竟皇帝陛下在与不在,对拓跋菩萨而言,是天壤之别。
……
太平令终于回过神,转头笑道:“我,你,徐淮南,好像都输了。”
如何都没有料到太平令会有此言的李密弼愣了愣,然后双手负后,嗤笑道:“各有各的活法,徐淮南心思最深,所以活得最累。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会下棋的人,往往胜负心就重。唯独我想得最少,活得最轻松。”
太平令轻声笑道:“你不是想得最少,而是认输最早。”
面无表情的大谍子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太平令叹了口气:“接下来就要辛苦你了。”
李密弼没好气道:“职责所在,何来辛苦一说。”
太平令伸手拍了拍李密弼的肩膀,笑着打趣道:“也对,你就是那种喜欢躲起来算计人的阴沉性子,乐在其中才对。”
习惯了独来独往的北莽影子宰相,显然不太适应对方表露出来的动作,皱了皱眉头,只不过心头一些积郁,倒是散淡了几分。
夜色深沉。
屋外两位草原权柄最巨的老者先后走下台阶,在小院门口分道扬镳。
太平令走出很远后,蓦然回首,老泪纵横,碎碎念道:“慕容姑娘,慕容姑娘……”
屋内病榻上,老妇人轻轻抓起身侧的一件老旧貂裘,盖在身上,缓缓睡去。
她的干枯手指轻轻拂过貂裘,如当年那位人面桃花相映红的小姑娘。她在异国他乡,初次见到那位辽东少年郎,便如沐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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