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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杨慎杏失意入凉,徐凤年亲迎释结

        徐北枳对着那个背影怒吼道:“北凉铁骑,连北莽百万兵马都挡得住!打下离阳的两淮,很难吗?!”

        立秋十天遍地黄。

        祥符二年入秋后,一个惊人的消息火速传遍大江南北,据传西楚姜姒即将登基称帝,这意味着这位曾经流亡多年的公主,会成为北莽慕容女帝之后的第二位女子皇帝,更是中原王朝历史上的首位女皇。

        与此相呼应,西楚各位在外领军的大将要员,除去镇守江北要隘的许云霞和负责与南疆吴重轩大军对峙的裴穗,连同曹长卿和谢西陲在内,几乎所有西楚文武大员都陆续会聚京城。

        相比之下,离阳朝廷下旨敕封吴重轩为征南大将军,同时擢升横江将军宋笠为镇南将军,兼任广陵道副节度使之一,奉旨重返广陵道辅佐广陵王赵毅统领大军,就要显得黯然失色许多。至于与宋笠悄然随行的两位暂时顶着工部观政郎的年轻官员,在风云变幻的形势中,就越发不起眼。而在短短两年内便先后担任过礼部户部两任尚书的元虢,这位时下被笑称为“救火尚书”的旧张庐得意门生,既没有像同僚韩林那样被年轻皇帝寄予厚望外放地方担任封疆大吏,也没有如太安城官场预料那般如同王雄贵被贬谪到战火纷飞的广陵道,没有就此担任副节度使,而是以传旨大臣这么个不伦不类的过渡身份,与宋笠一行人在见过卢升象后兵分两路:元虢去见吴重轩,宋笠则领着那两位工部从七品小官,熟门熟路地前往赵毅所在的藩王府邸。

        随着元虢这位天子使臣的越发邻近,战况不利的广陵西线的气氛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照理说吴重轩身为敕封对象,最该兴师动众才对,不说带着几位南疆大将一起出城十里相迎,最不济也该让人着手准备为元虢接风洗尘。且不说元虢是否有机会在庙堂东山再起重返中枢,即便是以元虢在太安城官场多年积攒下来的声望,即将正式涉足离阳官场的吴重轩也怠慢不得,但是到头来,还是靖安王赵珣带着青州水师将军韦栋去迎接的元虢。吴重轩只是出席了在一艘水师楼船上举办的晚宴,唐河和李春郁两位嫡系大将没有露面,身边只跟着一个姓江的陌生年轻人。宴会开始之前,元虢面无表情地宣旨,穿着一身不合时宜铁甲的老将吴重轩,也是面无表情地听旨接旨,在一大帮脱去公服官袍的文武官员中,吴重轩跪地和起身时满身甲叶的铮铮作响,尤为刺耳。这使得之后的晚宴,满桌山珍海味、美酒佳肴都味同嚼蜡,寡淡至极,毫无喜庆可言。

        夜幕中,离着这艘黄龙楼船有些距离的江面上,一艘今晚负责巡江的青州战舰静止不动。从这边望去,只能望见楼船上的张灯结彩和模糊身影,一个身穿便服的年轻人安静地趴在栏杆上,嘴角冷笑。

        年轻男子左首边依次站着王仙芝二弟子宫半阙、三弟子林鸦和一名身材高挑、头顶帷帽的女子。右首边的四人都正值壮年,无一例外都满身杀伐气息,赫然是南疆道步军大将张定远、顾鹰、原州将军叶秀峰、鹤州将军梁越!可以说除去燕剌王麾下第一猛将、天下用戟第一人的王铜山,赵炳拿得出手的嫡系大将,此时都已经到齐。

        赵铸没有抬头,微笑道:“林姐姐,那个家伙就是你们武帝城的江斧丁吧?”

        拳道大宗师林鸦脸色复杂,点了点头。

        赵铸揉了揉下巴:“我就纳闷了,这家伙怎么就能帮着吴重轩跟太安城搭上线的,这个媒人,可不是随便一个普通人就能当的。”

        林鸦欲言又止。

        赵铸转头看着登榜过胭脂评的女子武道宗师,嬉皮笑脸道:“林姐姐你放心,吴重轩就算没有江斧丁牵线搭桥,一样会跟太安城眉来眼去,早晚的区别而已。不看僧面看佛面,我肯定不去跟姓江的较劲。哈哈,真说起来,这次咱们吴老将军确实高兴不起来,说好的封侯拜将,征南大将军是当上了,但却没有封侯,就更别提封为祥符年间的第一位王朝异姓王了,这跟在咱们南疆当头号大将有啥两样?十万南疆北部精锐大军,就折腾来个四征之一的将军,亏出血了。皇帝陛下这次出手,真算不得如何阔绰。”

        那名身份神秘的高挑女子冷声道:“不是朝廷舍不得给吴重轩封侯,之所以失信于人,无非是因为广陵道战事不顺。如果现在就开始大封武将,等到尘埃落定,又该封赏什么?相信那位从京城来的元大人事后与吴重轩私下会晤,会把话挑明。”

        赵铸嗯了一声:“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道理是这个道理。兴许换成是我坐龙椅,也会如此行事,先把你吴重轩拐骗上贼船再说其他。”

        张定远轻声提醒道:“世子殿下,唐河和李春郁乘小船过来了。”

        赵铸玩笑道:“幸好王伯伯忙着赶路,没在咱们船上,要不然就要一戟挑舟了。”

        相貌俊美的顾鹰阴恻恻道:“还敢来面见世子殿下,当我们真不敢杀这两条白眼狼吗?”

        赵铸摇头道:“还真不敢,如今已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何况咱们若真杀了人,也不过是让西蜀那位坐收渔翁之利。亲者痛仇者快的买卖,我不乐意做。”

        一叶小舟没有太过靠近这艘高手云集的战舰,停下后,唐河和李春郁两人深深作了一揖,小舟便掉头离去。

        南疆猛将梁越重重冷哼一声,五指握断船栏。

        赵铸淡然道:“女大出阁,鸟大出窝,随他们去吧。”

        气氛凝重,只闻江水声。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

        赵铸突然转头问道:“张姑娘,那元虢是你父亲的门生,你若是想要见上一面,我可以帮忙安排。”

        高挑女子漠然道:“不用。”

        赵铸下意识伸手摸着腰间的破旧钱袋,笑着感慨道:“任你有刀,也杀不尽负心狗啊。”

        随后一言不发的赵铸怔怔望向西北,流露出忧心忡忡的神色。南疆虽然有自己极其出色的谍报系统,但是这么多年来始终不曾把手脚伸到北凉那边,而北凉拂水房也默契地不去南疆安插棋子。这种尊重,不仅仅是北凉三十万铁骑和南疆拥有二十万劲军,不仅仅是徐骁和赵炳两大权柄藩王的相互忌惮,更多是一种英雄间的惺惺相惜。那种感觉,就像是看遍天下豪杰,平起平坐唯一人。而到了赵铸这一辈,他这个燕剌王世子与新凉王徐凤年,又岂是寻常交情?

        之前让龙宫林红猿掺和到那袭徽山紫衣的浑水里去,何尝没有告诉徐凤年大不了你就干脆放弃北凉的含义,终归还有南疆这条退路为你留着。

        赵铸到手的谍报,最远都是从淮南道那边获取的零碎消息,如今蔡楠和韩林分别担任节度使和经略使,似乎刻意拦截了所有北凉军情传递的渠道,大小驿路都已严密封锁,离阳朝廷邸报也对北凉局势只字不提,所以赵铸只知道王遂在二十天前,先是率领东线精骑大掠蓟北,然后奔赴河州,直指北凉幽州东面的贺兰山地。好像流州和凉州两处战事都不利于北凉,在身边张定远、顾鹰、叶秀峰等人的推演中,北凉胜算极小,除非是三线皆胜,否则无论是丧失流州龙象军这支机动骑军,导致凉州西门洞开,还是被杨元赞大军攻破葫芦口霞光城,与王遂骑军在幽州境内会合,困守凉州一州之地的北凉边军都只能死:战死或者等死。至于凉州中线输了,更是一切休提。

        赵铸呢喃道:“输了也好,到时候你我兄弟二人,并肩作战。”

        赵铸站直身体,伸出一只手掌,紧紧握拳。

        不同于广陵西线那艘宴客楼船的生硬气氛,在广陵王府邸内,赵毅、赵骠父子亲自为昔年的心腹下属宋笠大摆宴席。一直闭门谢客的广陵道经略使王雄贵也破天荒出现,当宋笠说起王大人幼子王远燃跻身京城礼部担任仪制清吏司郎中,特地因此向王大人祝贺一番后,原本难掩郁郁寡欢的王雄贵顿时笑逐颜开。酒宴之上,暂时在工部观政的两位年轻官员,在宋笠亲自为其中一位姓陆的年轻人挡酒后,二人就被众人心有灵犀地忽略不计。那个贼眉鼠眼的王府客卿张竹坡,跟衣锦还乡的宋笠在以往并不对付,一个是广陵道春雪楼首席谋士,一个是被赵毅视为福将的风流俊彦,不过在今晚,张竹坡寻遍理由向副节度使大人自罚了七八杯酒,喝得那两撇鼠须都黏糊糊的,世子赵骠对此眼神阴沉,赵毅始终一脸笑眯眯。

        酒宴落幕后的当晚,两位打着视察广陵江河渠旗号的工部官员,在王府别院相聚饮酒,其中陆姓男子竟然是个瞎子。

        在宴席上喝得酩酊大醉的孙姓青年此时此刻哪里有半点醺态,懒洋洋斜靠在一张大料紫檀制成的雍容的太师椅上,帮对面目盲的年轻人倒了一杯酒,笑道:“宋笠没安好心,故意为你挡酒,明摆着是给赵毅提个醒,告诉广陵王府,你这个工部小官吏,其实比我孙寅更加身份特殊。”

        入京又出京的瞎子陆诩正襟危坐,远不如孙寅这个名动京华的狂士那么有气势,轻声道:“镇南将军毕竟是春雪楼的老人,滴水之恩尚且要涌泉相报,这个举措并不过分,何况没有宋笠以礼相待在前,张竹坡想要顺顺当当找到孙大人谈事,不容易。”

        孙寅放声笑道:“他赵毅这般凄凉光景了,除了破罐子破摔还能做什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那张竹坡良禽择木而栖,好歹还能给世子赵骠攒下点香火情,如此一来,朝廷里有宋笠有卢升象这两位武将,又有张竹坡担任文臣,赵炳以后才能稳稳当当做个享乐王爷,要不然等到天下太平了,武将权势式微,没有张竹坡在官场上护着,广陵道随便来个刺史就能轻松玩死赵骠。”

        陆诩微笑道:“大势是如此,但是史书上帝王将相意气用事导致的惨烈祸事还少吗?”

        孙寅撇了撇嘴,面带不屑。

        陆诩叹了口气:“赵毅之流,不管他口碑如何,也不管他和其他几位藩王相比如何不堪,但终归当得起我们这些乘势而起的后辈,去敬重几分。”

        孙寅皱了皱眉头,但仍是逐渐收敛了几分狂态,打趣道:“陆大人,你也没年长我几岁,倒是老气横秋。”

        陆诩默不作声。

        孙寅放低嗓音:“我很好奇,你是如何说服陛下的,竟然能够下定决心把兵部卢白颉撵来广陵道当节度使,为此你可是彻底惹恼了整个江南道士子集团。要知道庾剑康那几个老不死的,可都希冀着棠溪剑仙能够暂时远离是非,宁肯像许拱那样被朝廷雪藏在两辽,在仕途上耽搁个两三年,也好过现在来做出头鸟。所以很多人都说你在太安城攀附上了北地的辽东彭家,这才要给江南道四阀下了这个绊子……”

        陆诩抬起头,双眼紧闭,“看着”孙寅。

        孙寅讪讪而笑,显然也有些难为情,在陆诩这个聪明人面前耍心机实在没有什么意思。

        孙寅有失厚道,陆诩却开门见山道:“齐阳龙和坦坦翁不愿卢白颉来广陵道,一方面是惜其才华,另一方面则无法诉之于口,卢氏毕竟跟北凉徐家是姻亲,若是以史为鉴,所谓的天下归心,归根结底,不过是士子归心,人心所向,也无非是获得读书人的认可。青州陆氏举族进入北凉,已经是个前车之鉴,之后相继又有士子赴凉和武当佛道辩论的盛况,在这个时候,于情于理,卢白颉都不该来与江南道毗邻的广陵道。但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人一旦有了远虑,多半更有近忧。孙大人问我是如何说服陛下的,很简单,就一句话而已,当下事当下了,近忧不用忧,远虑便不用远。”

        孙寅一阵龇牙咧嘴:“这话,有些霸道了。”

        陆诩仰头喝光杯中酒,自嘲一笑:“当然,离京前与君王一宿促膝长谈,为了这一句话,又说了千百句。”

        陆诩放下酒杯:“相较沙场争锋,人人赴死。我陆诩不过搬弄唇舌而已,百无一用。”

        孙寅摇头笑道:“百无一用是书生?张竹坡,宋笠,赵毅、赵骠父子,卢白颉,元虢,你的旧主赵珣,吴重轩,卢升象,加上整个广陵道……这么大一张棋盘,你我两个小小工部员外郎,却能在这里纵横捭阖,岂能说无用?”

        陆诩低头“望着”桌面,一如当年坐在永子巷,身前摆着一张棋盘。

        陆诩自言自语道:“下棋有输赢,赌棋有盈亏。可是为帝王为天下谋的这种指点江山,你我指尖都是血啊。”

        在离阳寻常人眼中,如今北凉就是一座死地,生灵涂炭是早晚的事,所以当一辆马车由河州驶向幽州,而不是从北凉往境外逃难时,便有些显得逆流而上。

        马夫是个一只袖管空荡荡的独臂男子,仅剩一只手握着马缰,尽量把马车操控得稳稳当当,所幸相比简陋车厢,拉车的那匹马颇为高大神异,并不需要中年马夫如何费心驾驭。

        一位老人微微弯腰掀起遮挡风沙的粗布车帘,视线越过独臂男人的肩头向前望去,沉默无言,久久没有放下帘子。

        马夫转头小声道:“爹,如果我没有记错,还有十几里路就能看到幽河两州的界碑。”

        老人点了点头,神情有些恍惚。

        马夫皱眉道:“就算北凉向来不认朝廷的旨意,可爹毕竟是名义上的北凉道副经略使,那徐凤年还敢暴起杀人不成?既然如此,爹又何必如此放低身段去讨好北凉,若是传到京城那边……”

        老人干脆离开车厢,坐在儿子身后,摆手打断这位临时马夫的话语,笑道:“有些风言风语传到太安城又如何?我杨家的根基从来都不在庙堂中枢。自从广陵道失利,你爹以待罪之身去往京城,从皇帝陛下到小小六七品的兵部员外郎,有谁给过爹好脸色?别的不说,爹一手培植起来的数万蓟州老卒,朝廷说拿走就拿走,你到蓟州担任副将,也不过是让你带来三千兵马,这还是建立在需要你掣肘袁庭山的前提下,要不然啊,虎臣你一兵一卒都别想带回蓟州。”

        马夫正是当年与西楚余孽作战中失去一臂的杨虎臣,如今和那个家族沉冤得雪的忠烈之后韩芳同为蓟州副将,杨虎臣既要防止袁庭山在作为边境重地的蓟州拥兵自重,也是离阳赵室监视汉王赵雄的棋子。而老人当然就是朝廷新封北凉道副经略使的杨慎杏,昔年的四征四镇八位大将军之一,这一年多在京城可谓过足了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惨淡日子,提心吊胆不说,还要被官场同僚看笑话,时不时被拉出去喝酒。他们嘴上说是帮着老将军喝酒解愁,其实就跟拉出去遛猴差不多,变着法子在老人伤口上撒盐。说到察言观色和落井下石的功力,京官几乎个个都是大宗师。如果不是杨虎臣被兵部任命为蓟州副将,意味着皇帝陛下对杨家还没有彻底失去耐心,恐怕老人这次出京送行的人员,就不是小猫小狗三两只的光景,而是一只都省了。这次老人途经京畿西和蓟河几州,虽说老人本身没有要跟人拉拢感情的念头,但是沿途根本无人问津的境况,还是让杨虎臣这个做儿子的倍感心寒。想当年杨家从蓟州出兵广陵,那是何等盛况?那时候,不是郡守这个位阶的地方封疆大吏,都别想在杨家私宴上占个席位。

        大概是察觉到杨虎臣的愤懑,老人拍了拍儿子的肩头,轻声笑道:“虎臣啊,怨不得世态炎凉,自从爹当上大将军,咱们杨家这些年在蓟州作威作福惯了,也不是啥好鸟,杨家欺男霸女的事情何曾少了,如今遭了报应,很正常。”

        杨慎杏环顾四周,河州的景象与蓟州其实相差不大,到底都是西北边境,入秋以后,草黄如土,比不得江南那边犹有半城绿的旖旎景致。老人缓缓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感慨道:“反过来看,报应来得早,也是好事,太晚了,说不定朝廷连让你当蓟州副将将功补过的机会都不会给,何况爹比起已经战死沙场的阎震春那老儿,总归要幸运许多吧?你别看如今赵隗身为仅次于卢升象的南征二把手,这老家伙当下也是热锅上的蚂蚁,爹敢跟你打赌,若是他吃了败仗,别说跟爹比,说不定连阎震春都比不上,因为朝廷对咱们这拨春秋老将的香火情,都在我和阎震春身上用完了。所以说爹这次出京,心情没外人想象的那么糟糕,说实话,离开了那座让人如履薄冰的太安城,爹的心情反而好了很多,一路行来也想通了很多事。”

        杨虎臣如释重负,不管如何,只要爹心中没有太多郁结,就是好事,他也有信心带着杨家东山再起。

        杨慎杏笑了笑:“这次爹私下让人密信捎往清凉山,恳请北凉派遣使节在幽州边境接我,只要见不着面,我杨慎杏便一步都不踏入北凉,就在边境上一直等着。我杨慎杏好歹是做过大将军的人物,现在摆出这种低三下四的可怜姿态,当然算不得豪杰行径,不过这又如何?京城所有人都在等我杨慎杏暴毙北凉的噩耗传出,或是在某个场合被徐凤年大肆折辱,我偏不让他们遂愿。面子是虚的,里子才是实打实的,杨家正值风雨飘摇,爹是杨家在朝廷台面上的面子,没了就没了,只要虎臣你在蓟州重新站稳脚跟,五年十年后,面子自己就会跑回杨家口袋里,到时候就算你不想要,说不定别人都愿意跪着求着你收下。”

        杨虎臣低下头,眼睛有些红。身后那个从来不服老的爹,那个自他记事起就一直顶天立地的杨大将军,竟然会让他杨虎臣觉得真的老了。

        杨慎杏叹了口气:“现在怕就怕年轻的北凉王会因为朝廷而迁怒杨家,会因为爹当这个副节度使而对你心生不满,毕竟蓟州距离北凉,不算太远。以前徐骁念着旧情,极少对北凉以外指手画脚,现在徐凤年当家做主,细观这几年北凉在徐凤年手上折腾出来的动静,显而易见,北凉锐气极重,不再刻意隐藏锋芒。归根结底,北凉跟朝廷,就只差没有到撕破脸皮的那一步。这趟爹入凉,是风险,也是机遇。虎臣,你安心做好你的蓟州副将,爹在北凉自有打算。从今往后,你谨记几点:首先,你不要应酬任何蓟州旧部地方将领;其次,跟韩芳把握好亲疏远近的度;最后,多接近新任经略使韩林,要扮演不惜为其充当马前卒的身份,以后杨家能够在太安城有一席之地,韩林至关重要。韩林不同于一般的张庐门生,表面上看他不如赵右龄、殷茂春许多,甚至不如元虢、王雄贵,但是在当今天子心目中,韩林是最值得重用的一个。原因很简单,赵、殷、王三人,都是在先帝手上提拔起来的一等公卿,几乎到了封无可封的高位,而元虢、韩林两人属于陛下登基后才得以重用的人物,只可惜元虢表现不佳,已经被彻底放弃,如此一来,天子就会把所有期望都倾斜到韩林一人身上,这对韩林来说才是最大的优势。韩林看似是当年张庐里最没有棱角的那个,但恰恰是这种不等同于平庸的中庸,才是官场上最大的依仗,时间越久,后劲越足,元虢就是反例。”

        不知为何,杨虎臣越听下去,心情越沉重。

        杨慎杏轻笑道:“是不是听着像是在跟你交代遗言?虎臣你想岔了,爹刚才已经说了,这趟去北凉,爹没有抱着半点必死之心,更不会为了朝廷颜面而强出头。”

        杨虎臣有些尴尬。

        杨慎杏语重心长道:“自大秦朝的游士转变成根深蒂固的门阀以来,手里提刀的我辈武人,史书上的笔墨,从来都不怎么光彩。那些个留下名字的大人物,总离不开‘藩镇割据’四个字,手中握笔的世家豪门却往往跟数世几公挂钩,传承一百年也称不上门阀,动辄两三百年甚至历史更悠久。反观我们,有几个活到‘百岁高龄’的藩镇势力?能有三代人五十年的风光,那都是祖坟冒青烟的奇迹了。现在你别看朝廷大力抑制地方武将势力,人人自危,相比阎震春、赵隗这些老家伙,爹看得更长远些,将来离阳未必出现不了一个属于武将的百年姓氏,要做到这一点,一味愚忠的韩家是前车之鉴,而北凉徐家,却是……”

        说到这里,杨慎杏突然闭嘴不言,到最后只有一声长叹:“徐骁,不是枭雄啊!”

        杨虎臣有些疑惑。

        世人公认桀骜不驯的大将军徐骁,如果不是枭雄,难道还能是个英雄不成?

        杨慎杏笑问道:“虎臣,你猜北凉会让谁来幽州边境当恶人?”

        早就想过这个问题的杨虎臣轻声道:“照理说是该由幽州刺史胡魁或是幽州将军皇甫枰迎来送往,只不过如今大战正酣,这两位未必能够脱身,不过即便北凉有心让爹难堪,我想最不济也会让一个幽州郡守出面。至于名义上与爹品秩大致相当的李功德、宋洞明两人,可能性很小,毕竟一个要坐镇清凉山,一个负责新城建造,我也不奢望徐凤年会如此兴师动众。再者如果真是李宋两人中的一个赶到幽州,我倒要怀疑徐凤年是不是居心叵测,到时候不管爹答应不答应,我都会亲自一路护送爹到凉州。”

        十几里路程,一晃而过。

        当杨虎臣看到那块路边界碑的同时,也看到有四五骑在驿路旁静候。

        其中,有一骑显得格外扎眼,除了他年轻之外,还有一种让杨虎臣感到古怪的感觉,就像自己年少时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武道宗师,如见高山。就像去年在太安城皇宫内第一次面见皇帝,如临深渊。

        杨虎臣甚至忘了转头,颤声道:“爹,好像他亲自来了。”

        杨慎杏邻近边境后就坐在车厢内闭目养神,听到杨虎臣的颤抖嗓音后,有些纳闷,难道是胡魁、皇甫枰到了,或者干脆是李功德、宋洞明大驾光临?否则以自己儿子的心性,绝对不至于如此慌张。

        当心情沉重的杨慎杏掀起帘子时,正午时分,一时间感到头顶阳光有些刺眼,老人眯着眼望去,当他看清楚那一骑时,不由得愣在当场。

        突然,这位哪怕深入北凉虎穴也没有丧失斗志的老人,第一次真正觉得,自己确实是老了。

        不等杨慎杏下车,那一骑率先疾驰而至,瞥了一眼充当马夫的离阳猛将杨虎臣,然后对杨慎杏笑道:“杨大人有个好儿子。”

        杨虎臣听到年轻人的这份评语,一时间有些无语。

        没有被称呼杨大将军的老人哈哈大笑,毫不生气,朗声道:“这一点,杨慎杏远不如大将军!”

        能够被当过正儿八经大将军的杨慎杏毕恭毕敬喊一声“大将军”,离阳王朝,唯有徐骁。

        徐凤年翻身下马,杨慎杏就坡下驴也下了马车,二人并肩而行。徐凤年顺便帮这位新任副节度使介绍了那拨人,原来是以铜山郡郡守领衔的本地官吏,纯属拉壮丁给拉出来见世面的。毕竟徐凤年可以不把杨慎杏当回事,可对于铜山郡官员来说,这位蓟州土皇帝的偌大名头,称得上如雷贯耳,尤其是杨慎杏麾下蓟南步卒号称独步天下,有心跟燕文鸾的幽州军较劲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今日能够见上杨老将军一面,怎么都是一笔茶余饭后的上等谈资。

        当下徐凤年问着老人一路西行是否顺畅的客套话,杨慎杏也笑言和煦,一一作答,气氛融洽得让铜山郡官员都满头雾水。事实上身为当事人的杨慎杏,看似与年轻藩王一副相见恨晚的架势,其实捏了一把冷汗。北凉连圣旨都曾拒收,时值北凉兵荒马乱,众人脚下这荒郊野岭的,撂下一两具尸体算什么大事?回头扣上一个贼寇行凶的名头,朝廷真愿意刨根问底?徐凤年越是热络,杨慎杏难免就越是忐忑,正如杨虎臣先前揣测,以杨家龙困浅滩的艰难处境,来个幽州刺史接驾就算顶天的规格了,杨慎杏还没有自负到以为拥有让北凉王离开前线亲自迎接的分量。

        好在徐凤年没有继续卖关子,先让铜山郡大小官吏返回官邸,然后在驿路旁一座小茶摊歇脚,喊醒那个打瞌睡的妇人,笑着要了三碗茶水,落座后便跟杨慎杏开门见山说道:“我这趟来幽州,接人是顺手为之,喝完茶,很快就要动身去幽州东北的贺兰山地,王遂和他那几万北莽精骑暂时还在幽州大门口观望,我若是去晚了,恐怕就见不着这位大名鼎鼎的东越驸马爷。”

        杨慎杏面不改色嗯了一声,心底则是飞快盘算。他这次顶着北凉道副节度使的绣花头衔黯然离京,也给人当成了凉水浇透的冷灶,途中没有任何书信往来,加上一路行来又不曾与人接触,对于天下形势完全是睁眼瞎,只知道出京前的那点消息——虎头城失陷,董卓大军得以铺开阵线,导致凉州关外第一道防线岌岌可危——以至于杨慎杏都以为等到自己邻近幽州,就会看到大批难民匆忙逃离北凉的画面。但是徐凤年轻描淡写一句要去贺兰山地与王遂骑军对峙,让杨慎杏大吃一惊,难道是北凉已经准备放弃整个凉州关外战场?在半年前,两淮这边还有大量北凉相关的战报频繁传递给京城,北凉对此也没有刻意封锁,只是自祥符二年开春以来,赵勾谍子和两淮官场就很难获取第一手的北凉军情了,杨慎杏听说顶风作案的几个赵勾据点都被连根拔起,一些披着江湖人外皮的谍子在跟随轩辕青锋共同赴凉后,好像很快也被拂水房拘禁起来,为此朝廷兵部刑部大为恼火。

        徐凤年从妇人手中接过茶碗的时候,杨虎臣实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妇人给他们父子送茶水那都是直接把碗敲在桌面上,唯独给年轻藩王她是双手捧着走到桌边,粗壮腰肢也给她愣是扭得跟条大水蛇似的,也不急着把茶碗搁在桌上,等到徐凤年伸手去接碗的时候,自然少不了一阵蜻蜓点水的揩油。妇人占了便宜也不见好就收,嬉笑着调戏了一句“俊后生,娶媳妇了没,没娶的话,咱们村有个水灵闺女,婶婶给你当媒人”,把杨虎臣给震撼得一塌糊涂,这北凉娘们儿都这么彪烈?而更奇怪的是,徐凤年非但没有大动肝火,还笑眯眯调侃了几句,半点不比市井泼皮无赖的脸皮子薄,倒是把妇人给说得破天荒羞臊起来。杨虎臣心底顿时有些不喜,作为久经沙场的一流武将,杨虎臣对这个新凉王的印象本就不佳,如今亲眼见着徐凤年的轻佻言行,更是让杨虎臣眉头紧皱,但是不知为何,杨虎臣眼角余光瞧见爹一脸笑意,不似作伪,颇像是花丛老手瞧见了后起之秀,杨虎臣不由有些发蒙。

        徐凤年喝了口茶水,接下来的话语把杨虎臣吓得差点摔碗:“中线董卓大军对怀阳关久攻不下,已经退军。流州战况最为惨烈,三万龙象军十不存一,柳珪率残部逃往龙腰州,至于幽州葫芦口外,杨元赞死了,种檀和洪敬岩不知所终。”

        杨慎杏低头喝水,看不清表情,但是茶碗中水面的涟漪不断。

        杨虎臣下意识脱口而出:“这不可能!”

        杨慎杏猛然抬头,怒容道:“虎臣,不得放肆!”

        杨慎杏放下茶碗,转头对徐凤年歉然道:“王爷,虎臣无礼至极,还望恕罪。”

        徐凤年玩味道:“恕什么罪,我徐凤年又不是离阳皇帝,如何能对一个蓟州副将治罪。”

        杨慎杏额头渗出汗水。

        杨虎臣单手握拳,死死抵在桌下的膝盖上,也顾不得被老人责骂,盯着徐凤年的眼睛,问道:“北凉果真大败北莽百万铁骑?!”

        徐凤年答非所问,缓缓道:“我北凉死了很多人。”

        杨慎杏厉色道:“杨虎臣!你给我闭嘴!”

        在面见陛下后得了一个“忠孝两全”奇佳评语的杨虎臣,此时脖子上青筋暴起,竟是对老人的责问置若罔闻,瞪大眼睛,好像不惜豁出性命也要跟年轻藩王较劲到底。

        徐凤年微笑道:“你杨虎臣也好,你爹也罢,值得我诓骗?”

        一根筋的杨虎臣追问道:“敢问王爷你们北凉是如何同时打赢三场仗的?”

        不等徐凤年发话,杨慎杏就站起身一巴掌狠狠拍在自己儿子头上:“兔崽子,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堂堂一个官至蓟州副将的男人被自己爹打得头发凌乱,仍是誓不罢休,继续咬牙问道:“王爷,北凉真的打赢北莽蛮子了?!”

        徐凤年点头道:“打赢了。”

        杨慎杏差点就要一脚把这个王八蛋踹飞,徐凤年对老人摆了摆手:“杨大人,算了。”

        杨慎杏重重跺脚,痛心疾首道:“王爷,非是我自夸,虎臣如果不是这种该死的犟脾气,以他的带兵本事,早就能够去太安城捞个四平之一的实权将军了,我是真不放心他去跟那帮太安城的官油子打交道啊!王爷你瞅瞅,他这臭脾气一上来,连在王爷你面前也敢不知轻重,这要是去了京城,那还得了!别说丢官,掉脑袋都有可能!”

        徐凤年笑道:“杨将军是只适合在地方上领兵治军,若是在天子脚下当官,肯定比不上那些早就成精的人物,估计杨将军哪怕当了四平之一的将军,也不痛快。”

        杨慎杏感慨道:“是啊,所以这次虎臣主动请缨要回蓟州,我也没拦着,反正拦也拦不住。”

        杨虎臣失魂落魄地喃喃道:“赢了?真的赢了?”

        徐凤年打趣道:“怎么,杨将军不希望北凉打赢?就不怕你爹千里迢迢到了北凉,结果驿路上都是肆意往来的北莽铁骑?”

        好不容易还魂的杨虎臣下意识伸手摸了摸那只空落落的袖管:“丢了一条胳膊,我杨虎臣从来不觉得算什么,只是终归有些遗憾,是被咱们离阳自己人砍在战场上,而不是在塞外,丢在北莽蛮子的刀下。”

        杨虎臣咧嘴笑了笑,突然站起身,把老人惊吓得一哆嗦。杨慎杏生怕这家伙又要顶撞徐凤年,抬手按在儿子肩膀上:“坐下说话!”

        杨虎臣摇了摇头,伸手举起茶碗,对徐凤年正色沉声道:“王爷,没有酒,就让杨虎臣斗胆以茶代酒,敬你,敬所有北凉将士一碗!我杨虎臣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北凉做到了,不管以后离阳和北凉是怎么个狗屁倒灶的光景,我杨虎臣都欠你一碗酒,以后你要是有朝一日死在凉莽沙场上,我就带兵去你战死的沙场上敬你!以后你徐凤年要是死在离阳朝廷手上,那我就单独去刑场上敬你那碗酒!”

        杨慎杏闭上眼睛,虎臣这孩子,真是一心求死啊,这种大逆不道的晦气话是能说出口的?

        但是出人意料,徐凤年也举起茶碗站起身,笑道:“这一碗以茶代酒,我得喝。还有,以后你杨虎臣要是有机会来北凉,不管我死没死,都记得捎上一坛好酒,一碗怎么够?”

        茶碗碰茶碗,徐凤年和杨虎臣各自一饮而尽。

        远处,听不真切对话的妇人回头瞥了一眼三位客人,一边收拾着杂物,一边没好气地嘟囔道:“这帮大老爷们儿也真是够可以的,喝个几文钱的茶水还喝出豪情壮志来了?穷讲究!”

        喝过了茶水,昔年的蓟州头一号猛将杨虎臣便告辞反身,心有余悸的杨慎杏笑骂道:“赶紧滚蛋!”

        徐凤年和杨慎杏重新坐回凳子,妇人赶忙拎着茶壶又给两人见缝插针地倒了一碗茶,徐凤年笑道:“老板娘,别只添茶水不加茶叶啊,这可就不厚道了啊。先前一碗茶水两文钱,现在这两碗只能算一碗一文钱。”

        妇人两根手指在徐凤年手臂上轻轻拧了一下,气笑道:“好好好,一文钱就一文钱,就当婶婶给你占了便宜。不是婶婶说你,你说你生得倒是俊俏,听口音也是咱们北凉人,怎的一点都不爽利?别看婶婶觉着你看着顺眼,可真要挑男人一起过日子啊,我还是会选我家那个糙汉子。”

        徐凤年坏笑道:“是是是,身强体壮力气大嘛。”

        妇人红着脸瞪眼道:“小样儿!嘴花花,一看就是个读书人!还是那种考不到功名的半吊子!”

        最后妇人犹豫了一下,不死心地问道:“真不要婶婶当媒人?”

        徐凤年哈哈大笑,摇头道:“已经有媳妇啦。”

        此时此景,杨慎杏有些唏嘘:北凉,是跟离阳不太一样。

        徐凤年收敛了笑意,轻声道:“穷地方的人,命苦,但很多人吃苦的同时,不认命。”

        杨慎杏点头道:“天下精兵出辽东和两陇,古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徐凤年问道:“杨大人,现在有两条路,一条路是当个无所事事的副节度使,就当在清凉山安度晚年。”

        不等徐凤年说出第二条路,杨慎杏云淡风轻道:“王爷,我就选这条路吧。老了,经不起折腾了,况且虎臣即便离开了京城,毕竟还身在蓟州。”

        徐凤年笑了笑:“行,咱们北凉不大,风景自然也比不上中原,不过好歹武当山上能够避暑,塞外江南的陵州也是适宜过冬的好地方,什么时候在清凉山待闷了,就随便到处逛逛。”

        杨慎杏欲言又止。

        老人不敢相信徐凤年会如此大度。

        能够容忍杨虎臣的冒犯,甚至能够让他杨慎杏在北凉享福。

        “换成别人来北凉道当这个副节度使,就别想进入幽州了。”徐凤年望向远方,轻声道:“杨虎臣有个让他心甘情愿当马夫的爹,我徐凤年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当然也有。我爹徐骁这辈子有本旧账,欠他的,有些讨回来了,有些没能讨回来。也有他欠人的,有些还上了,也有些他注定还不上。”

        徐凤年看了一眼明显已经忘记某段往事的老人,微笑道:“当年有个离阳校尉在接连输给东越王遂后,哪怕还攒下些银子,也没人乐意卖给他几百人兵马了,当时就只有一个叫杨慎杏的武将,虽说也同样没舍得给自己的人马,但却是唯一没有说风凉话的,一次在去往兵部衙门的路上,甚至还主动聊了几句。很多年后,那个已经不再是小校尉的老人,对他的儿子说,做人要记仇,但也要念人的好。其中就提到有个叫杨慎杏的武将,带兵打仗,不行,做人,还凑合。”

        杨慎杏感伤道:“原来还有这么一段陈年旧事啊,我都忘了,没想到大将军还记得,还跟王爷你说了。”

        然后老人摸着雪白胡须,嘿嘿道:“能够让大将军亲口说出‘还凑合’三个字,我杨慎杏也该知足了。当然,做将军的,被说成打仗不行,即便是大将军说的,我杨慎杏还是有些不服气。”

        徐凤年对此不置可否,笑着说道:“稍后会有人护送杨大人前往凉州,我就不送了。”

        杨慎杏点头道:“理当如此,万万不敢耽搁王爷的行程。”

        徐凤年结过账,驿路上很快就有数十骑驰骋而来,其中有一匹高头大马无人骑乘。杨慎杏翻身上马,对徐凤年抱拳道:“王爷,告辞!”

        徐凤年嗯了一声:“回头凉州再聚。”

        被数十铁骑给震慑到的茶摊妇人张大嘴巴,小心翼翼竖起耳朵的她听到“王爷”这个称呼,等到骑军远去后,凑到徐凤年身边,好奇道:“后生,你名字倒是古怪,姓王名爷,取名取得这么大,你爹娘真是心大。不过看模样,你爹是咱们北凉的将军吧?要不然,这茶水钱,你拿回去?”

        其实是要去陵州而不是贺兰山地的徐凤年摇了摇头,笑脸道:“如果再过两年,老板娘你还能在这里安安生生卖茶水,而我凑巧又来喝茶的话,给我打个折,咋样?”

        妇人笑道:“行啊,几文钱而已,大不了就给我家汉子骂一句败家娘们儿。唉,可惜到时候,婶婶可不敢再摸你了。”

        徐凤年无奈道:“还是你心大。”

        丝丝缕缕的阳光透过树荫,洒落在小桌长凳茶碗上,安静而祥和。

        在马背上的杨慎杏回头望去,依稀看到那一幕。

        不知为何,身在北凉的老人心底没来由浮起一个念头:百无一用,是中原。

        徐凤年牵着一匹幽骑军战马,沿着驿路边缘缓缓而行。就像杨慎杏言谈之中多有保留,徐凤年当然也不会跟杨慎杏掏心窝子,他接下来要去的地方,不是大兵压境的贺兰山地,而是支撑起大半北凉赋税的陵州,更为隐蔽的内幕则是徐凤年先前已经见过了王遂。徐凤年当时只带着八百白马义从,王遂领着北莽冬捺钵王京崇和数百嫡系私军,各自脱离大军,悄然会晤。

        徐凤年没有急于策马赶往陵州,陷入沉思。哪怕跟那位北莽东线主帅见过了面,他也没弄清楚王遂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明明是王遂主动要求这场秘密会晤,但是真碰了头,王遂却没说半点正经事情,一番言谈,除了聊了些春秋故人旧事,倒像个关系不远不近的长辈见着了还算有些出息的世侄,只不过含蓄赞扬晚辈的同时,老头子可没忘记自我吹嘘他当年的风采,这让徐凤年很是无奈,很容易想起那些年在清凉山养老的徐骁。其间王遂讥讽离阳的格局属于一蟹不如一蟹,无论朝廷官员才干还是文人学识都是一辈一辈递减,更骂离阳两个皇帝都是孬种,打不过野狼就只能打家犬,不敢跟北莽死磕,就只好收拾西楚余孽。徐凤年虽然没有附和,但听着确实挺解气的。到最后,王遂倚老卖老地拍了拍徐凤年的肩膀,再无言语,就那么潇洒扬长而去。从头到尾,王遂就只有一句话切中时局要害,既然他王遂这趟西行游猎都没能够捞到好处,那么东线那边一时半会也就没谁乐意跟北凉过不去了。徐凤年清楚老人的言下之意,不是北莽东线死心了,因为北莽东线与顾剑棠对峙的驻军,大多是草原上的保守势力,本来就对北凉没有念想,倾向于在两辽打破缺口直逼太安城,那么王遂在幽州东大门的受阻,极有可能在北莽两京庙堂上给予太平令和董卓雪上加霜的致命打击。

        正是这句话,打消了徐凤年尝试杀人的念头,陪着老人只谈风月,最终没有出手。因此这次贺兰山之行,谈不上有何惊喜,但同时也不算失望。对于目前在凉莽大战中伤筋动骨的北凉,没有坏消息,就已经是好消息。所以杨慎杏来到北凉担任副节度使,只要不是抱着必死之心来帮朝廷往北凉掺沙子,那么徐凤年不介意送给杨慎杏一份安稳,甚至可以主动帮这位老人积攒一些功绩,让杨慎杏不至于太难做人。北凉和徐凤年对杨慎杏是如此,对两淮经略使韩林也是如此。

        这般处处隐忍行事,当然算不得酣畅淋漓,更称不上任侠意气。

        徐凤年终于翻身上马,鞭马前行之前,东望了一眼。

        茶摊妇人百无聊赖坐在长凳上,抬头看着那个有些书卷气的将种子弟一人一骑的背影在驿路上愈行愈远,想着方才这位俊哥儿与自己讨价还价的情景,笑了笑,心想这后生出身肯定不差,却连几文钱也计较,倒是个会过日子的。

        陵州州城,满城喜庆。这种喜庆由上而下,春风化雨一般,市井百姓不知道为何城中就突然重新热闹了起来,自然而然猜测是不是凉州关外和幽州葫芦口打了大胜仗,只不过始终没有确切消息流传开来,谁也吃不准,但这段时日经常能够见到达官显贵尤其是将种门庭的大人物酩酊大醉,稀奇的是不同于以往同辈间将种子弟的偎红依绿、把酒言欢,这次多是隔着辈分的一家人或者几家人一起欢庆。一些个往常针尖对麦芒的当地豪门家族,如今在酒楼狭路碰上了,竟也没了剑拔弩张的氛围,一笑而过。

        暮色中,数骑恰好踩着门禁的点入城,直奔陵州别驾宋岩的那座府邸。门房是伶俐人,眼见着那几骑虽未披甲,却不似寻常的豪门扈从,而是得以腰间悬凉刀的军伍锐士。得到门房通报的宋岩快步走出,看见牵马站在街道上的徐凤年,愣了愣。徐凤年让人腾出一匹马给这位推崇法家的陵州政坛大佬,两骑缓缓驶向还隔着一段路程的刺史府邸,宋岩神色激动,低声问道:“王爷,真打赢了?”

        看来不光是杨虎臣这种外人感到匪夷所思,就连宋岩这种北凉自家人,也不是很敢相信边关传递而来的谍报。由于徐凤年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并没有在北凉道境内大张旗鼓宣扬边关大捷,即便是宋岩这样的从三品实权高官,也只能从惜字如金的简陋谍报上获悉三处战场的最后结果而已。

        徐凤年点头道:“惨胜。”

        宋岩蓦然涨红了脸,嘴唇颤抖,这位当年初见世子殿下也能挺直腰杆的骨鲠文人,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来。

        徐凤年感叹道:“这仗还有的打,不过半年内应该不会有太大的战事,边军可以暂时喘口气,但是接下来你们陵州就要焦头烂额了,只会比之前更加忙碌。”

        宋岩笑道:“相比其他三州,唯独陵州远离硝烟,咱们这些当太平官的,忙点不算什么。只听说过沙场战死的,还真少有听说在官场累死的。”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看着入夜时分也喧嚣的繁华街道,轻声说道:“徐北枳要卸去陵州刺史一职,从田培芳手上接任凉州刺史,但是徐北枳空出来的位置,宋大人你……”

        徐凤年没有把话说完,宋岩默不作声,既没有流露出愤懑怨望的神色,也没有说些身为文臣只为百姓福祉不求高官厚禄的慷慨言辞。

        徐凤年有些无奈,说道:“数千士子赴凉,就如某些外地士子私下的腹诽,至今为止,都是做些芝麻绿豆大小的官,如同一个腰缠万贯的豪绅随手施舍路边乞丐,不符合千金养士的道理。虽说宋洞明做上了北凉道副经略使,位居从二品,但毕竟宋洞明不算严格意义上的赴凉士子,如外人传言,宋洞明更多与徐北枳、皇甫枰等人相似,是我徐凤年仅凭个人喜好破格提拔起来的心腹。”

        说到这里,徐凤年自嘲一笑:“现在北凉打赢了仗,照道理说,是该到了封官许愿的时候,急需给这些嗷嗷待哺的士子一个盼头。北凉毕竟只有四州之地,官帽子就那么多,已经在各地衙门塞进不少外地士子,我总不可能赶走北凉本地官员给他们腾座位,不适合,就只好拿出一个陵州刺史的正三品高位来做噱头。原本以宋大人治理政事的能耐,当然是下一任陵州刺史的最佳人选。”

        宋岩终于开口说话,没有任何藏藏掖掖,相反十分直截了当,问道:“王爷,下官若是在陵州做不成刺史,能否去别州?”

        徐凤年也坦诚说道:“在田培芳升任副经略使后,凉州刺史一职由徐北枳接任,这是板上钉钉的了。而流州现任刺史是杨光斗,下任不出意外是陈亮锡,也只能是陈亮锡。在经历过一系列战火熏陶的流州,说句难听的,我就是愿意让宋大人调去流州,估计你也难以服众,这与你宋岩执政本事的大小没有关系。至于幽州,不妨与你实话实说,志在沙场建功立业的胡魁确实很快就要重返边军,但是下任刺史人选,也是有讲究的。幽州相较凉州,更加重武轻文,要不然田培芳前几年也不会那么憋屈,抱怨自己是个花瓶刺史,当年他竭力运作着想要来这陵州任职,是北凉官场路人皆知的一桩事情。这次凉莽大战,幽州方面出力极多,死伤最重,你去幽州,不妥。”

        宋岩苦笑道:“王爷这么说,下官就死心了。说开了也好,不用成天吊着那份心思。”

        宋岩心知肚明,凉州、流州、幽州去不了,而陵州非但是这次升不上去,在开了千金买马的官场先河之后,在未来依然可能没有适宜宋岩的那把交椅,因为陵州必然会成为安置赴凉士子的最佳地点。不闻战鼓、不见狼烟的塞外江南,天然适宜舞文弄墨的读书人,北凉也许会因此顺势形成北将南相的稳定局面。所以宋岩才格外忧心,他并不是个迂腐文人,虽说不是那种太过热衷名利的官员,却也从不愚忠于谁。施展抱负一事,毕竟是要跟头顶那官帽子的大小直接挂钩的。试想张巨鹿若是个清水衙门的小吏,又如何能够一手造就出如今的离阳大势?

        徐凤年轻轻呼出一口气,没有转头正视宋岩:“三年,如果能够撑到三年以后,当初允诺你的,我才能办到。如果……如果你觉得委屈了,趁着这次刚好杨慎杏入凉,我可以让你从北凉官场脱身,前往太安城。”

        徐凤年平静道:“这非是我试探你,北凉自徐骁起,就没有玩弄庙堂心术的习惯,这块土地上,读书种子本就不多,哪里经得起折腾,能出来一个是一个,就算墙里开花墙外香,也不拦着,更不会用凉刀砍掉。”

        宋岩身体微微后仰,肩头随着马背轻轻起伏,懒洋洋道:“我宋岩若是去了太安城,赵家天子能够与我并驾齐驱吗?不能吧?会为了我升不了官特地跑来亲自解释一二吗?更不能吧?我宋岩膝盖称不上有多硬,可好歹在北凉不用每天去朝会上跪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没个尽头。一个读书人,站着当官,总比跪着当官舒坦些,何况当下我这个官,也不算小了。当然,要是有一天赵家天子让人来找我说,宋岩啊,朝廷六部缺个尚书,要不你先将就着,回头再让你去中书省和门下省当主官,保证进棺材的时候能有个文贞啥的谥号,我保证会心动,恐怕到时候就算王爷拦着,我也要一哭二闹三上吊。”

        徐凤年哈哈大笑:“宋大人啊宋大人,那你就甭想了,宋姑娘相貌不差,可还真没到祸国殃民的份儿上,不说学识才干,人家严阁老在生女儿这件事上,比你强。”

        宋岩很不客气地冷哼一声。

        到了刺史府邸,徐北枳还是那天大的架子,得知北凉王亲临后,别说兴师动众大开仪门,就是露个面都欠奉,徐凤年就只好和宋岩前往书房。胆战心惊的府上管事小心翼翼推开房门,只见还没有脱下公服袍子的刺史大人正坐在椅子上处理政务。乱糟糟的书房里,书籍散乱一地,徐凤年弯腰捡起一本本书,宋岩笑着走到窗口打开窗户透透气。等到徐凤年差不多整理完书房,徐北枳才搁下笔,揉了揉手腕,抬头瞥了一眼徐凤年,后者笑眯眯道:“现在清凉山宋洞明和白煜神仙打架,虽说都是有身份有修养的文人,闹不出什么大风波,但终归不太让人放心,这不就想着让刺史大人去凉州当个和事佬,以凉州刺史的身份帮我盯着。”

        徐北枳淡然道:“且不提那两位心里会不会有疙瘩,就说陵州这烂摊子,你不让熟门熟路的宋别驾来当刺史,只为了安抚赴凉士子,交给一个外人,你真以为到时候能不出半点纰漏?”

        徐凤年笑道:“那你说咋办?”

        徐北枳开门见山道:“李功德有没有说要辞任经略使,由宋洞明来顶替?”

        徐凤年点头道:“说过这么一嘴,他的意思是不当经略使了,只保留总督凉州关外新城建造的虚衔,但是我没答应。”

        徐北枳冷笑道:“怎么,怕被人说卸磨杀驴,寒了北凉老臣的心?还是担心李翰林那边说不过去?”

        徐凤年笑而不语。

        徐北枳隐约有些怒气,沉声道:“一个陵州别驾,不小了!”

        徐凤年摇头道:“是不小,但也不够大。”

        徐北枳说道:“那就让宋大人去当凉州刺史,我只在清凉山占个闲职,一样能帮你起到制衡的效果。”

        徐凤年还是摇头,丢了一个眼神给隔岸观火的宋岩。

        宋岩幸灾乐祸道:“王爷啊,天底下哪里还有人不愿当刺史只肯当别驾的官,这不是为难宋岩嘛。再说了,凉州刺史,可比咱们陵州的刺史要金贵许多。这违心话,下官说不出口。何况徐刺史明摆着是要飞黄腾达的,给下官这么一掺和,结果丢了刺史跑去凉州坐冷板凳,官越当越小,等徐刺史哪天回过味,那么这些日子好不容易攒下的香火情,也就没了。于公于私,下官都不会帮着王爷劝刺史大人。”

        经由宋岩打岔,书房内没了原先的紧张氛围,徐北枳大概是发泄过了积郁已久的牢骚怨气,很快恢复心态,收敛锋芒,说道:“是信不过宋洞明,还是信不过白煜?或者是两人都不信?”

        徐凤年搬了张椅子坐下:“谈不上怀疑谁,但有橘子你待在清凉山,我在北凉关外能更安心些。”

        看到徐北枳盯着自己不转眼,徐凤年有些心虚:“陈亮锡打死都不肯离开流州,摆明了要在那里扎根,我实在没法子。”

        徐北枳微笑道:“王爷还真是会捏软柿子啊。”

        徐凤年讪讪然没搭话。

        宋岩脸色古怪。王爷跟徐北枳、陈亮锡两人的关系,还真是值得琢磨琢磨。否则听徐刺史这口气,怎么像是在家中争夺大妇位置的女子似的。

        徐北枳突然脸色缓和起来:“流州是不容易。那场各自胜负只在一线的大仗,双方都拿出压箱底的物件了。”

        尤其是兵力处于劣势的北凉方面,不说三万龙象军全部投入战场,除了青苍之外的流州两镇兵马,加上火速驰援的凉州骑军,连刘文豹和司马家族柴冬笛临时集结的四千西域私兵,以及六珠菩萨紧急调动的烂陀山两万僧兵,都一一浮出水面,甚至连曹嵬的那一万隐蔽精骑都不得不掉头增援流州,这才无比惊险地堪堪打赢了这场血战。

        可以说任何一股兵马的缺失,都会导致流州的失陷,更别提能够在战后抽出几千骑军进入中线战场,与北凉关外骑军左右呼应,最终成功迫使董卓放弃玉石俱焚的打算。如果仅是北莽单方面在葫芦口的全军覆没,已经拔掉虎头城这颗钉子的董卓可以完全不用理会,继续向南推进。所以可以说,原本最无关大局的流州,才是祥符二年这场凉莽大战的真正胜负手。

        徐北枳站起身,死死盯着徐凤年:“你应该清楚,就算我在战前就大举囤粮,在战时也通过各种手段跟北凉周边各地‘借粮’,甚至连西蜀都没有放过。但是如果想要打赢下一场大战,别说朝廷限制漕运,只要离阳漕运不倾力支持北凉,那么结果就是,仗不是没法打,但是我们北凉会多死很多人,也许是三万,也许是五万,也许更多。北凉,怎么办?”

        徐凤年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沉默许久,终于开口说道:“在我离开这间书房后,就会动身去一趟太安城。”

        宋岩脸色剧变。

        徐北枳猛然一拳砸在书案上,勃然大怒:“你徐凤年丢得起这个脸,我北凉丢不起!虎头城刘寄奴!流州王灵宝!幽州田衡!我北凉战死的数万英魂丢不起!”

        徐凤年默然起身,走出书房。

        宋岩欲言又止,最终不过一声叹息。

        徐北枳对着那个背影怒吼道:“北凉铁骑,连北莽百万兵马都挡得住!打下离阳的两淮,很难吗?!”

        徐凤年没有停步。阴暗廊道中,那个并不苍老的背影,略显伛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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