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雕刻家的观点来看,人体头部(甚或说是人体所有部位)当中,最难以雕刻表现出来的是眼睛。综观整部雕刻史,眼睛是如何表现出头部立体感的关键所在。人体的所有部位当中,只有眼睛并非是以形状组成,而是由虹膜与瞳孔的色彩来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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纶太郎收到田代周平的摄影展邀请函时,正逢诺士特拉达姆斯大预言失灵的那个夏末。中元节的返乡热潮刚告一段落,催稿电话接连而至。那张邀请函同时也是夏末问候明信片,上面写着:自九月五日起,将在银座画廊展出新作,为期五天,欢迎拨冗莅临参观。
虽然展出日期恰巧碰上了杂志的截稿日,但是纶太郎已经有段时间没有见到田代了。高中时田代是比纶太郎小两届的学弟,是位技术高超的广告摄影师。纵然平时忙于应付客户的要求,他却依旧能够忙里偷闲,持之以恒地拍摄他本人自嘲的“过时的艺术摄影”。包括自费出版,他已经出版了四本摄影作品集。两人本是经常一块把酒言欢的好哥儿们,但是田代前年结婚之后搬至浦和,两人就没什么机会见面了。
人一旦过了三十五岁以后,若想要找点空间时间常得事先安排。转眼间过了半个月,纶太郎费了一番功夫,终于完成截稿日迫在眉睫的短篇稿件。他将稿子交到编辑手中后,直接前往位于索尼路上的商业大楼地下室的画廊。
九月九日,摄影展的最后一天,时间已过下午三点,纶太郎一边瞧着印有“Blind Faith/田代周平摄影展”字眼的海报,一边将邀请函递给柜台的接待小姐。他报上法月这个姓氏后,有着一双丹凤眼的小姐先是一脸疑惑,接着恍然大悟般的微微一笑:“久仰您的大名,大师已经来到会场了。”
纶太郎耸耸肩,接过与海报有着同款设计的导览手册,走进以隔板区隔的会场,沁凉的空气让出汗湿黏的肌肤感觉无比舒适。天花板虽然较为低矮,但是空间宽敞,仿佛透过鱼眼镜头观看般又宽又深。室内照明非常讲究,也未播放附庸风雅的音乐。
没有醒目华丽的告示,展场又位在地下室,在街道上并不显眼,不过入内参观的民众却不少。看来田代定期举行的个展,前来捧场的支持者人数是一次比一次多,难怪接待小姐会称田代为大师,看来她并非随口虚应一番。这样想着的纶太郎打算先向田代打声招呼,在慢慢观赏以“盲信”(Blind Faith)为题的作品。田代周平在会场一角被一群身穿名牌服饰,散发出东京贵妇风格的女性重重围住。一位不断抢话,看似带头者的妇人,那身耀眼夺目的奇装异服恐怕连名牌爱玛仕的设计师看了都会头晕目眩。田代的脸似乎已经被蜡固定,笑容僵化,但是他还是耐着性子应付,即使是与田代没有任何交情的外人,都能一眼看穿他那制式化的牵强笑容。
还没有出声打招呼,两人已经彼此看到对方。身陷贵妇重围当中的田代露出安心的表情,故意向纶太郎这边挥挥手,然后冲破层层包围,快步穿过会场向纶太郎走来。
“几日不见,你怎么变成牛郎啦!”
纶太郎笑着挖苦他,田代一边留心背后的视线,一边压低声音说:“才见面就没好话。她们的丈夫都是我的金主,不得不应付一下嘛。可是说真的,幸亏你来了,让我有藉口脱身。对了,这几天不是你的截稿日吗?今天怎么有空光临?”
“山人自有妙方,不劳您担心。那点稿件对我来说只是小意思。”
“哟,亏你说的出口,明明最近没有什么作品问世。”
“你还真是啰嗦,我可是挑灯夜战,费了一番功夫才能抽空来的。”
“好啦,好啦,我只是代表那些引颈企盼新书诞生的读者发言。昨天容子才提起,不知道何时才能拜读你的长篇新作。”
田代一派正经地说道,纶太郎却无法轻松以对。
“你说的容子是……”
“久保寺学姊呀!昨天她特地抽空前来参观,不过她还是老样子,忙的团团转,只待了三十分钟。”
“不是久保寺,是滝田吧。”纶太郎纠正道。
田代迟了半晌,才恍然大悟似地搔了搔头。
“我都忘记她已婚。对了,她是什么时候结婚的?”
“你在说什么啊,她老早就结婚了。就在她们乐团解散那年年底。”
“正好是地震和奥姆真理教事件那一年嘛。那么已经快满三年……不,四年了。”
田代屈指算着,直嘟嚷着自己实在没有什么记性,耸了耸肩说:“这次我耀请她担任模特儿之一,她的照片就在那儿。拍照的时候她没戴婚戒,而且样子一点也没变。通常女人结婚后,容貌不是都会改变吗?”
“你的说法真老套,这纯粹是个人看法吧。而且她个人的活动并没有受到影响,那年年底她们只办理入籍登记,没办婚礼。”
“大概她有所坚持吧,所以才更让人印象不深。”
“由于男方是再婚,和前妻之间有些纠纷,所以似乎不想过于张扬……”
纶太郎以眼角瞄着容子的照片,漫不经心地说道。
久保寺容子是纶太郎高中的同班同学,当他还是个青涩少年时曾经和她约会过一次,不过当天就被她狠狠地甩了。容子喜欢萧邦与佩蒂·史密斯,大学时她与好友共组名为“苗条女孩”的女子摇滚团体,毕业后如愿进入演艺圈,后来的几年间陆续推出畅销歌曲,成为广受欢迎的乐团。
现在的年轻人大概压根不知道,乐团热潮的全盛时期,也是音乐节目“超酷乐团天国”的全盛时期。所谓十年一个世代,那时候连卡拉OK都难得一见,更谈不上有什么日本流行金曲。
一九九○年二月,纶太郎与容子在偶然的情况下重逢,她不遗余力地帮他解决公私上的问题。不过那时容子自己也有难以启齿的重大难关,过了一年后,她才表白自己正与有妇之夫经纪人滝田交往。
“说到这个,我从来没有看过对方,学长见过容子的先生么?”
“只见过一次,印象不深。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我到京都旅行,和她不期而遇。那时她介绍他是乐团的经纪人。”
“什么嘛,学长一副万事皆知、了若指掌的模样,其实和我是半斤八两,也是一问三不知嘛。”
“谁和你半斤八两。明明是你忘了人家已经结婚,还开口邀请别人的太太来当模特儿,你真是一点也不懂得礼貌。”
“是吗?我倒不认为这哪里不懂礼貌。莫非学长和她之间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哪有什么难言之隐?”
“是吗?别装了,其实我早就想问问了……”
纶太郎冷淡的反应反而引起田代一探究竟的兴趣,不过纶太郎无意继续这个话题。这时,被抛在一旁等得不耐烦的贵妇军团向两人逼进。
“两位别只顾着闲话家常,这位先生应该还没观赏大师的作品吧?更何况,田代大师一定想听听我们的感想对吧。”
田代以眼神苦苦哀求着,但纶太郎礼貌地将猎物让给这群先到的猎人。等两人约好会面时间,得意洋洋的贵妇们便像一阵旋风般,将“田代大师”掳至会场外,现场只余留一阵阵闻来价值不菲的胭脂香水味。
忍着想打喷嚏的冲动,纶太郎开始观赏展示作品。放眼望去,尽是脸孔、脸孔、脸孔。每张都是一比一比例的彩色人物半身照,冲印在全开尺寸的相纸上。
摄影对象的年龄与性别个个不同:西装笔挺的上班族与胸前贴着号码布的无名选手之间,混杂着一○九辣妹的特写,浓妆艳抹却有明显喉结的女装男子旁边是眼鼻深埋在皱纹与老人斑间的白发老婆婆,身着日常家居服的家庭主妇,幼稚园儿童,化缘僧,下班返家的粉领族……所有人物皆不同,作品之间也没有任何脉络可寻,会场仿佛被各色人等层层包围。其中有职业不详,年龄不详的脸孔,有个性鲜明的脸孔,也有平凡无奇的脸孔。
除了摄影相关资料外,照片旁并无任何解说。摄影地点或时间也不相同,仿佛是随机搜集市井小民的肖像一般。除了容子以外,没有任何纶太郎熟悉的面孔,但是所有照片的共通点却是一目了然。
所有照片像是盖过章般地整齐画一,人物全都闭上了眼睛——不是眨眼,而是紧闭双眼。显而易见地,所有人应该是听从摄影师的指示这样做。看来展览名称是故意玩弄发音相似的“faith”与“face”。
田代的技法的确了得,整体的概念非常清晰明了,每张照片的感觉并不做作。或许封锁人物凝视镜头的眼神,不仅能够捕捉到表情呈现冥想的模样,更暴露出毫无防备的真空状态。如果这些是黑白照片,说不定还会令人联想到石膏制的死者面具。照片中的人物虽然个个神情自然,却令观者莫名地焦躁不安。因为,自己仿佛公然窥视他人的睡脸。
纶太郎不好意思站在容子照片前,于是他站在一位年轻小姐的身后,稍微瞄了一眼后便立刻快步通过。约略浏览过所有作品后,纶太郎觉得心中另有一番领悟,脚步不自觉地踱回容子的照片前。
照片中的容子依旧脂粉未施,发型乱糟糟的,像只豪猪正在恫吓敌人。她身穿白色男性衬衫,挽起袖子,细领带松垮地垂下,神似罗柏·梅普索普《马儿们》专辑封面,或许这是她所能献上的微薄崇拜吧。容子放松的脸上不见一丝任性不耐烦的神情。
纶太郎伫立在容子紧闭双眼的脸孔前,往日的情感不自觉地涌上心头,这并非受到刚才田代搅合的影响。她与经纪人的婚外情是否影响乐团成员间的人际关系,纶太郎至今也不清楚,他只知道四年前的夏天,滝田缠讼三年的离婚诉讼终于底定,在那前后,“苗条女孩”成军十年的乐团活动也画上休止符,并在武道馆举行盛大的告别演唱会,那时他才从容子那不知算是抱怨还是自问自答的口中听闻这个复杂状况。不过,他始终没有将这件事透露给其他人知道。
那年圣诞节前的一个星期,容子突然来电,先是闲聊琐碎杂事,然后才娓娓道出她已经结婚改姓。容子说,她希纶太郎第一个得知这项消息。纶太郎向她道贺恭喜,并谢谢她的通知,纶太郎已经不记得自己怎么回答了,总之他就这样度过了九十年代中期。
后来容子单飞,发行了两张以专业音乐人为诉求对象的专辑,最近则开始挖掘新人,从事制作工作。虽然她婚后并未就此与纶太郎断绝音讯,两人之间也无须避嫌,但是已经不能像往昔一样自在地相处,他想起容子走路时右脚稍微拖地的习惯,心中不禁涌上一阵落寞,纶太郎想着人生就是如此吧。所以,纶太郎与她之间真的毫无瓜葛。
咦?凝视照片时,纶太郎突然发现容子的脸孔有些陌生,他仿佛在看着长相与容子一模一样的另一个人。他无法具体形容是哪儿不同,但是凝神注视,只觉得越看越不对劲。照片中的确是同一张脸孔,但是似乎某处产生微妙的失衡。
难道是照片中的脸孔双眼紧闭,才让自己产生这样的错觉吗?或是结婚后容貌有所变化吗?可是田代方才已否认这项说法。纶太郎摇了摇头,他想不起上次是何时见到容子,心中只觉得一阵不耐。
他偏着头,退后一、二步,试着比较相邻的照片,他发现这种疏离感不仅存在于容子的照片中,连素未某面的陌生人脸孔看起来也有相同的感觉。一瞬间他以为莫非是自己的视网膜倒转了,不过在那同时,他顿悟造成这种疏离感的原因。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纶太郎喃喃自语着。他再度确认容子的照片,了解只要仔细注意,就可得知这是个玩弄视觉,让人产生错觉的圈套。
“您注意到了?”
后方传来轻柔的声音,仿佛在回应他的独白。他一回头,瞧见一张年轻女郎的脸孔,这张脸孔当然不是在照片中,而是活生生的真人。
纶太郎以大姆指指向自己,年轻女郎微微颔首。她身穿有着典型华文的无袖洋装,披着蕾丝披肩,一头俐落自然的乌亮短发。纶太郎觉得对方十分眼熟,想起是刚刚匆匆通过容子照片前时曾瞧见的女性背影。鹅蛋小脸,炯炯有神的大眼,挺直的鼻梁,微翘的娇丽嘴唇上闪着唇蜜的光芒。双颊线条俐落,给人成熟坚强的印象。从肌肤的光泽来判断,她约莫二十岁上下。
那张不输模特儿的漂亮脸蛋令纶太郎有些不知所措。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点头回应年轻女郎的询问,不知道她是从何时就站在那儿,开始观察一个整夜未合眼,陷入沉思的三十岁男子呢?
纶太郎一边庆幸自己出门前更换了衣服,一边缓缓地转向容子的照片说道:
“照片中这件衬衫是右襟在上,我原本以为是男性衬衫,其实并非如此,这张照片是反转冲洗底片,旁边这张也是,还有那张也是如此。所以,可能……”
“那么,果然是故意制造的效果?”
“所有人都闭上双眼,而且反转冲洗底片,您知道这蕴含了什么意义吗?”
纶太郎抱着胳膊。他首先想到,容子本人看到这张照片时,不知道有什么反应。其实纶太郎早就知道答案了。
“您玩过机智问答吗?哪种神情是自己绝对无法瞧见的?”
“睡觉时的吗……”
年轻女郎迅速回答,看来她的头脑颇为灵活。纶太郎微微一笑。
“真可惜,你答错了。睡觉时的神情只要请人代为拍摄就能够看得见了,正确答案是映在镜中的闭眼神情。当然,这样的神情也能够透过相机拍摄,但是和本人直视所见的角度是不同的。因此这副神情虽然确实存在,本人却无法亲眼瞧见。将这样的神情展示出来,可能就是本次展览的概念吧。”
“所以才采用反转冲洗底片的手法啊!困扰我许久的疑问总算解开了,原来同尺寸放大冲洗,从正面角度拍摄,这些都有其意义所在。”
年轻女郎说着,露出贝齿的爽朗笑脸降低了初次见面的陌生感,最初的成熟印象也和缓了,纶太郎如此想着。她突然挺直身体,手掩住嘴。
“真是抱歉,没头没脑地突然开口搭讪,一点礼貌也没有。可是我总觉得哪儿不对劲,而且,我看您和田代先生很熟,所以就忍不住……”
她深深一鞠躬。看来从纶太郎进入会场后,她就已经盯上他了。
“田代是我的高中学弟。其实,我完全无法看出一张照片的好坏。”
“论好坏,他的才能实在令人惊叹不已。不仅是广告商业照片,即使在专业领域,他也应该受到瞩目。”
“噢,原来你是田代的忠实拥护者。”
“当然,他是我憧憬的对象。我拥有他每一本摄影作品集,至于杂志广告方面,只要能力所及一定会收集。”
听到她热情忘我的回答,纶太郎不禁有点羡慕田代。她似乎错认了纶太郎的嫉妒表情,连忙摇摇手。
“但是我并非疯狂追星族喔。您知道嘛,有那样的人。我对摄影十分有兴趣,自己开始摄影后才知道田代这位摄影师,所以对他纯粹是基于专业上的崇拜。”
“是吗?不过,我倒认为你应该扮演被拍摄者的角色。”
纶太郎不加思索地脱口而出,年轻女郎只是笑笑。
“我接触过一些类似模特儿的工作。家父有些门路,也曾有不少星探询问过我,不过我好像不太适合。”
“不太适合?”
年轻女郎点点头,她的反应与年龄不相仿,一脸疲乏无奈的神情。
“如果是绘画或雕刻的模特儿,我还能胜任。但是只要面对镜头,我总觉得失去了自我,表情不由自主地变得僵硬不自然。或许是自我意识太强了……总之,我无法在镜头前毫无保留地展现自己。”
说着说着,她的眼神转向容子的照片。
“她看起来是位非常棒的女性,莫非您认识她?”
“嗯,是的。或许你也听说过她这号人物。”
她不解地偏着头,纶太郎背对着照片,顺势拉回话题:“所以你开始从事摄影活动,只是因为不愿意站在镜头面前吗?”
“也可以这么说,我觉得与其当个被摄者,似乎还不如主动拍摄来得有趣。起初,我只是向朋友借立可拍相机,抱着纯粹玩玩的形态按下快门。”
“就像摄影家hORIMIX那样的自拍照吗?”
“起初我完全模仿那种作法,我想很多人也曾经试过。后来我得到一台二手的单眼相机,开始学着自己冲洗底片,本来只是纯粹玩玩的心态,竟然一发不可收拾,欲罢不能,越来越沉迷,自己家里如果有暗房,当然是再理想不过了,不过学校里的学生试验室能够随意使用,所以现在暂时将就。”
“自己冲洗底片啊,看来你非常专业。”纶太郎非常佩服地说道,自己连反转片与负片都分不清楚,话才说完,年轻女郎急忙摇头说:“其实我的技巧根本还搬不上台面,才只是刚刚入门的初学者,既无专业知识,更无技巧可言……”
说到此处,她停了下来。才第一次见面,短短的对话当中,她的表情瞬息万变。或许她真的是自我意识太过强烈,但是这个年纪的女孩不都是如此嘛?强烈的自我意识丝毫未能削弱她与生俱来的魅力。她认为自己不适合站在镜头前,恐怕只是碰到不搭调的摄影师。如果是田代周平,一定能够发掘出她的另一面。
“对了,难得有缘相遇,我介绍田代给你认识如何?”
纶太郎随口提起,年轻女郎立刻眉开眼笑。
“真的吗?介绍田代先生吗?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竟然能够认识本人。可是,不会造成您的麻烦吗?我们才第一次相见,您竟然愿意帮忙。”
“别客气,他是你的偶像嘛。”
纶太郎觉得自己像个不怀好意的推销员,但是,想想自己并无任何邪念,对方似乎也相当乐意。不过他还是觉得浑身不自在,局促不安,眼珠子不停地转呀转的。
“虽然是这样,但是,会不会太厚脸皮了?”
“厚脸皮的应该是刚才那些欧巴桑吧。别担心,他的个性直爽,我保证不会有事的。如果你的时间允许,我和他约好六点在外面大厅碰头。”
“是吗?那么,恭敬不如从命……啊,糟糕,可是我已经有约了。”
她突然想起自己有事,面有难色地一脸懊恼,使得纶太郎难以开口问她的姓名,但是对方似乎无暇想到这一层问题。
“六点吗?现在距离六点还有一点时间,怎么办呢?”
“你和你朋友有约吗?”
她微微摇摇头,看了看手表。
“我和对方约好在这儿见面,他应该快到了。”
纶太郎想着,如果不是友人,难道是男朋友吗?她焦急地巡视会场,找寻某人的身影。纶太郎也不由得跟着寻找,但是他并未发现任何可能会是她男友的人物。
“或许他不知道正确地点,我上楼到外面找找。”
她正打算走向会场入口时,一位身穿立领衫,罩着皱巴巴薄外套的中年男子走进会场。稍嫌瘦弱的削肩身材,苍白且微血管清晰可见的脸上,戴着一副不搭调的墨镜。
“终于来了。”年轻女性猛然回头,放心地说着。
那名男子进入会场后,东张西望,发现年轻女郎后便露出为自己迟到致歉的表情。一头卷发中掺杂着不少白发。年龄看起来似是她的父亲。
纶太郎正揣测着对方的身分,男子望向纶太郎,一脸困惑,然后大步朝纶太郎走来。男子摘下墨镜,讶异地问着:“……法月,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纶太郎望着对方摘下墨镜的脸孔,一脸愕然。原来年轻女郎所等待的人,竟然是自己的旧识——翻译家川岛敦志。
纶太郎一时答不上话,望著两人的脸孔。向来桀骛不驯的川岛竟然在银座画廊,与美貌更胜模特儿的妙龄女郎幽会,真是令人跌破眼镜。看起来,两人应该没有任何工作上的关系。川岛一直单身未婚,更未听过他有个已成年的女儿。
既然不是私生女,两人自然不是父女,那么,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呢?纶太郎脑中浮现千万种臆测,但是年轻女郎的反应却出奇地简单自然。
“咦?所以您和叔叔是旧识了?”
“叔叔?”
纶太郎瞪著年轻女郎,她也惊讶地点了点头。川岛看著两人仿佛多年好友般一问一答,反而倍感错愕地问道:“再怎么看,我看起来都像是她的叔叔吧?你们两人以前就认识了吗?”
川岛以墨镜指着纶太郎,一脸不悦地问着。大概是他的动作令人发噱,年轻女郎不禁笑了出来。这么一来,川岛更加狐疑地瞅着两人,纶太郎赶紧摇摇头说:“只、只是偶然。我们才刚认识,我连她的名字都还不知道。”
纶太郎简单说明事情的经过,川岛才将手上晃动的墨镜折起,摆进上衣口袋,但是依旧一脸疑惑。
“莫非你担心可爱的侄女遭到无聊男子骚扰吗?”
“也不是这样啦。你想想,你刚才看到我的时候,肯定也会胡乱臆测,猜测我是否将魔掌伸向翻译学校的学生吧。”
“原来如此,我倒是没想到这点。”
这么一说,这一类的事情从未发生过。川岛在代代木的大众传播专科学校中担任讲师,教授翻译课程,在将越战后的现代冷硬派文学介绍到日本来一事上声誉卓著,也是受人敬重的评论家。不过担任讲师才是他目前的本业。四年前他的左眼因视网膜剥离接受手术,为了不增加双眼的负担,他几乎推掉所有的翻译工作,倾注全力培养后进。动过手术以后,川岛外出时一定戴墨镜。
年轻女郎对于他们的对话完全无法理解,不耐烦地拉了拉川岛的袖子。
“真是的,叔叔你不先介绍一下,我怎么打招呼啊?真是一点都不细心。”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对。”
川岛搔了搔头。虽然他是冷酷文学界公认的权威,恐怕也拿侄女没辙吧。
纶太郎学生时期读遍川岛的文章,受到他不少的影响。纶太郎一直是川岛的书迷,但直到四年前才与本人熟识起来。川岛在手术前完成译著《费尔摩摇摆》,纶太郎恰巧为此书撰写解说,才有如此知遇。
这是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电影科系出身的新人S·B·马克摩斯的处女作,其扉页有来自丹尼斯·霍伯,克林·伊斯威特与劳勃·阿特曼等人的献词。内容像是混合了《最后一场电影》、《荒野大镖客》与《漫长的告別》,是一部深具野心的私家侦探小说戏作。作者的姓名简写就像著名的咖哩粉品牌,文风也符合咖哩粉的特色,辛辣刺激。这个破天荒的故事以后现代手法,大量引用小说与电影,最后以一句意义深长的文句拉下终幕——
“为冷硬派文学的时代,献上告别之吻。”
纶太郎正好认识负责此书的编辑,所以临时接下撰写解说的工作,代替住院的译者上阵,并非是川岛钦点纶太郎撰写。但是,能够获得川岛青睐的著作,肯定是一本好书。纶太郎读完校搞后,既羡慕又感动,为了传达自己真诚的内心感受,他撰写了一篇相当长的解说。
除了部分重度书迷的回响之外,《费尔摩摇摆》并未造成任何话题,但是一段时间之后,纶太郎收到川岛郑重的感谢信,陈述自己对纶太郎那一篇解说的感想。经过几次信件与电话的往来后,在某次的宴会上经过编辑的介绍,两人才初次见面。后来两人又在某个场合巧遇,不再感觉陌生与紧张,相谈甚欢。
“……这件事虽然言之过早,出版社也还没有做出决定,但我打算开始着手翻译雷蒙·钱德勒的长篇作品,这是我长年以来的梦想。最近这股打压钱德勒的风潮,实在令我难以忍受。今年我正好四十五岁,而钱德勒遭到石油公司解雇,为廉价杂志撰写侦探小说时正是我这个年纪。说是生涯大作或许有些自不量力,不过我想那时我接受眼部手术一事或许正是某种机缘。”
从那次以后,两人交情越见深厚,纶太郎几次接受川岛的邀请,前往川岛位于东中野工作室兼住家的公寓。川岛虽然不善饮酒,但是只要他兴致一来,总是不吝与纶太郎分享工作上、甚至过去发生的各种奇闻轶事及个人见解。或许在他遵从医师建议放下手边的许多工作后,更需要一位聊天的对象。但是,纶太郎从未从川岛口中听过任何关于家族的话题。
听到纶太郎的经历,年轻女郎的反应异常平淡。或许是因为纶太郎已经被她归为田代周平的友人,即使纶太郎是马戏团驯兽师,她的反应恐怕也是大同小异吧。不过纶太郎觉得,与其被投以好奇眼光,或是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或许如此还比较不须费心解释。倒是对方不好意思地说道:“真是抱歉,我从来不读推理小说。”
“是吗?那么你叔叔的书呢?”
“小江根本完全不碰我翻译的书,她认定我是一个专写黄色小说的作家。”
翻译大师叹息着。川岛敦志年轻时曾以怪笔名翻译色情小说,这是十分有名的轶事。川岛随后说明小江是Echika昵称。
“Echika?怎么写呢?”
“江户的江,知识的知,佳作的佳,我是川岛江知佳。”
“很好听的名字。”
Echika在拉丁语中是伦理学的意思。真是人如其名,清脆悦耳的发音,入耳难忘。
江知佳腼腆地说:“这是家父取的名字,我自己也很喜欢。”
“两位的姓氏相同,所以你是川岛先生的……”
“嗯,她是我大哥的独生女,即将满二十一岁了。现在就读驹志野美术大学的立体造形科,但是最近对摄影非常感兴趣。”
“原来如此,那么,江知佳小姐的父亲就是鼎鼎有名的雕刻家……”
说到这儿,纶太郎没再往下说。由于停顿时间暧昧,或许江知佳以为他一时记不起姓名,便先开口道:“川岛伊作。您知道家父吗?”
“嗯,是的,应该算是知道吧……我在美术方面是个门外汉,什么都不懂,也未见过令尊的作品,不过倒是曾拜读过他写的几篇散文。”
纶太郎急忙解释,一边瞄着川岛的神情,突然住嘴。纶太郎曾经听说,在川岛敦志面前绝对不能够提起他大哥的名字。
川岛伊作是战后日本前卫艺术雕刻领域的代表人物,一九六○年代末期发表了从人体直接翻模制作的石膏像,受到高度瞩目,连纶太郎这种门外汉都知道他有“日本的乔治·席格尔”之称。川岛伊作的文采也受到肯定,八○年代中期以后,他除了关在工作室里从事创作活动外,还为现代美术初学者撰写入门导览,也发表杂记等散文,活跃于多种领域。川岛伊作的散文,文笔轻妙洒脱,观察入微,广受好评,现在写作反而成为他的主要工作,雕刻创作则几乎呈现停滞的状态。
当时,纶太郎从《费尔摩摇摆》的责任编辑那儿,得知川岛伊作与弟弟敦志已断绝兄弟关系。纶太郎对两人是亲生兄弟一事感到十分讶异,自己竟然从不知道。
那位编辑答道:“你会这么想一点也不奇怪。这件事是我偶然从在新桥经营居酒屋的同学那儿听来的,其实两人身旁的工作伙伴大多不知道他们是亲生兄弟,因为当事人绝口不提。”
“……绝口不提?”
“这样说有点夸张。总之,两人从未公开过这件事,私底下也从未提及对方。我在杂志部门待过,曾经经手伊作先生的原稿,不是我爱八卦,但是我觉得他们兄弟两人绝对是故意隐瞒。”
“可是,他们的专业领域南辕北辙,毫不相干呀。”
“或许吧。翻译是一种幕后工作,相较于赫赫有名的艺术家兄长,敦志先生的知名度或许差了一截,但还是可以炒作一些话题吧?可是连恶意抨击的消息也从来没听说过,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据我所知,两人不和已久,已经将近二十年不曾来往了。”
“难道是兄弟阋墙吗?说不定两人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不,据说只有当事人双方明了真正的原因。曾经有个没大脑的家伙问伊作先生这档事,结果成为伊作先生的永久拒绝往来户。我想一定是外人不能碰触的理由。我曾经听过一种说法,据说这和敦志先生一直未婚的原因有关,不过我无法确认消息的真假。”
“咦?川岛敦志竟然藏有这样的秘密……”
“别再说了,实在太八卦了。别说我没叮嘱过,你千万不能在敦志先生面前提起兄长的话题。如果你抱着看戏的、心态去追究真相,肯定会遭到白眼对待,他从此不会再理你。敦志先生平常性情温厚,但是万一触怒了他,想必难以善了吧。我告诉你的内幕你可要保密,惹他不高兴可就麻烦大了。”
那位编辑严肃地一再告诫纶太郎。因此即使与川岛往来甚密,纶太郎却从未提及这件事,川岛恐怕也不知道纶太郎知晓这件事吧。虽然对这种另有隐情的事情,人总是不免有好奇心,但是尊重他人隐私是人与人相处之间的最基本礼仪。川岛敦志是位值得尊敬的人,所以纶太郎更不想破坏与他的交情。
现在会触及这件事全是江知佳引起的,三人的对话中不知不觉便出现这个话题,难以避免。关于兄弟不睦一事,亲戚应该更晓得回避,但是江知佳却毫不避讳,提及父亲时反而相当自豪。虽然说川岛应该能够谅解,而且成熟的大人也不致向侄辈发脾气……
川岛皱着眉,一副懒得多做解释的表情,“哼”的一声,似乎看透了纶太郎的心情起伏,使得纶太郎的腋下冷汗直流。川岛双唇紧闭,手伸进外套口袋中,取出香烟与Zippo打火机。
“真是的,叔叔老是这样。”
话才说完,江知佳的手仿佛桌球选手般迅速挥动,抢过叔叔手中的香烟盒。她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令川岛愣住了。
“画廊内禁烟耶,那儿明明写得清清楚楚的。”
“咦?啊,抱歉,抱歉。我从车站急急赶来,连抽根烟的时间也没有。大厅应该可以抽烟吧?让我抽根烟吧,拜托。”
川岛伸出右手做恳求状。川岛敦志是个老烟枪,烟瘾与纶太郎的父亲不相上下。江知佳将香烟藏于背后,毫不讲情面地摇摇头。
“突然离开会场对主办者很没有礼貌耶。叔叔应该先参观过展览以后再抽,又不是三岁小孩,总该看看场合吧。”
面对年轻女郎义正辞严的说法,川岛毫无招架之力,只能沮丧地望向纶太郎,一脸无奈地苦笑着。他们两人之间的相处模式大概总是如此吧,不过话题因此得以转移,纶太郎心中大石总算落下,煞有介事地说道:“我并非基于私心推荐,但是也建议你先看看展览。只是看看,不会有什么损失吧。如果觉得有趣,等会儿我向你介绍这位摄影师,我刚才和江知佳约好了。”
“原来如此,摄影师是你的朋友。”
“他可是你侄女崇拜的对象喔。”
“是吗?那我更得向他讨教讨教了。”
纶太郎的推荐似乎奏效了,川岛一副法定监护人的神情,瞥了江知佳一眼,然后双手背在身后加入参观者的行列。
“别看叔叔一副什么都懂的模样,其实他对摄影一窍不通,只是将这儿当作约定会面的场所。”
江知佳低声说着,不过纶太郎却另有想法。川岛并未表示不悦,但是话题中出现兄长的名字,他的心里恐怕不好受。纶太郎暗自决定,只要对方不提起,他绝不会深入探究这个话题。
“那么,今天是你邀请川岛先生来此的?”
“是啊。我本来打算等会儿跟叔叔一起看电影《大开眼戒》,然后敲个竹杠,让叔叔请顿大餐。电影等有机会再看喽,今天本来打算出来散散心的。”
“散心?”纶太郎反问道。江知佳突然低头不发一语,轻轻叹了一口气。莫非她突然想起什么烦恼的事情吗?她的沉默,令人无法开口询问。
纶太郎窥探江知佳之后顿时慌了手脚,她落寞寂寥的眼神完全像是另一个人似的。沉重的气氛僵持着,周围并不嘈杂,纶太郎耳中却嗡嗡作响。川岛似乎朝他们挥手,江知佳不理会方才那段尴尬的对话,若无其事地离开。
纶太郎杵在原地,眼神跟随着江知佳的身影。川岛似乎无法了解为什么所有的模特儿都紧闭双眼,江知佳借用纶太郎的说法——人类无法看见的镜中影像,热心地为叔叔解说。听了她的说明之后,川岛欣赏的角度明显有所改变。趁着叔叔不注意,江知佳回头望向纶太郎,手指摆在嘴唇上一副拜托纶太郎别拆穿她的模样。她的表情生动活泼,与方才的落寞神情大不相同,纶太郎觉得自己似乎被狐狸魅惑了。
刚才的落寞神情,难道是自己看走眼了吗?
不,自己并没有看走眼,纶太郎想着。如果自己还年轻、还怀抱着期待,恐怕早已坠入情网。
川岛敦志尽兴地参观了所有作品之后说:“这些照片的确让人思考不少事情呢,真想见见你的学弟。”
他说得很认真,看来田代的作品让他获得意外的感动。
纶太郎记得曾听川岛说过,他因视网膜剥离接受手术后,对于“sight”或是“blind”等单字十分敏感,也因此照片中这些视线遭到封锁的人物,与他左眼濒临失明的惊险体验产生共鸣。纶太郎立刻允诺引见,江知佳得意极了,仿佛是自己立下的功劳。
距离与田代相约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三人决定在附近喝茶消磨时间。川岛提议到一间自己常光顾且咖啡香醇美味的咖啡厅,三人便来到那间充满复古情怀、以咖啡色调装潢的咖啡厅。
“最近都市里不容易找到这种店了,反而是制式的连锁店与日俱增。”
“没办法,市场竞争激烈。我曾经到松屋百货公司后方的星巴克咖啡店,简直像是速食店一样,匆匆忙忙的,我实在不习惯。”
点餐后江知佳起身离座。进入咖啡厅前她一直心神不宁,话也变得不多。川岛趁机伸出手来。
“进去之前先还我吧,我怕到时每根香烟都有尿骚味。”
江知佳双颊绯红,瞪了叔叔一眼,默默地递出香烟盒,别过脸走向化妆室。川岛窃笑着,点燃成功夺回的香烟。纶太郎突然想起,自己的父亲也从不走进星巴克,因为店内全面禁烟。父亲最近常常发牢骚,叨念着现代社会日子真是越来越难过了。
川岛陶醉地吐了一口烟,冷不防地开口问道:“我和大哥不睦的消息,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纶太郎心虚地弓起身子,喝了口水。
“……对不起,我并没有恶意。”
“我大概猜得出你的消息来源。放心,我不是责怪你。反正事情都过去了,你别放在心上。”
他轻松自在的模样令纶太郎安心不少,真要感谢尼古丁的镇静功效。川岛拉过桌上的烟灰缸。
“刚才小江在场,所以我装做没事。长期以来,我的确和大哥处于冷战状态。虽然说是冷战,可是我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恶意,说得直接一点,根本是对方单方面生闷气。”
“你大哥单方面?”
“嗯,我想问他理由,他却完全相应不理。他只说问问你自己的良心等莫名其妙的话,我完全听不懂。他这样的态度,叫我如何平心静气对待他?虽然艺术家脾气都比较古怪,但是亲戚间的相处才不吃这一套呢。结果,我们你来我往地吵翻了天,连争吵理由也没弄清楚,两人就断绝往来。这是十五、六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我俩都还年轻气盛,一点也沉不住气。”
“既然已经是往事,那你们俩握手言和了吗?”
“嗯,应该算是吧。”他不情愿地回答,弹了弹烟灰后继续说:“大约半年前,大哥发现自己罹患胃癌,进行切除胃部的大手术,手术前他曾经来找我。现在出院了,活蹦乱跳地像个没事人似的,但是当时我们都以为已经无药可救了。虽然说断绝兄弟关系,他毕竟还是我的哥哥,所以我当时忍下气来,当作是见他最后一面,前往医院探病。”
“蛮令人感动的嘛。”
“少来这套了,什么感动不感动的。兄弟俩十多年没见,敞开胸怀谈开之后,我才知道他老兄不高兴的理由,根本就是一场误会。”
“误会?”
川岛点点头一脸不悦。他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调整情绪。
“自家人的无聊事,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总之,全是他老兄胡思乱想,唱独脚戏,事情从头到尾没有一点逻辑。长年以来,我为了这件事情搞得焦头烂额,难道是我活该受罪吗?而且他老兄还真是会幻想,刚开始他还完全不相信我。他大概拘泥于世俗义理,胡乱臆测才会自陷痛苦深渊,无法跳脱吧。我知道原因以后,连对他发脾气的气力也没有了。对着一个病人发怒、抱怨,又讨不了什么便宜,我只好鼓励他,表示时间已经冲淡一切,如果想要补偿这一切就认真养病。这似乎为他打了一剂强心针,他手术成功后还向我道谢,或许这也可算是握手言和吧。总之,他现在恢复健康,误会也化解了,如果还一再追究对方的过失,似乎太过孩子气。”
“还是很令人感动啊。”
“是吗?我其实还没有完全释怀……”
川岛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频频抽烟。兄弟不睦的真正原因虽然已经真相大白,但是遭到误解的川岛应该无法完全释怀吧?纶太郎依旧未能了解真正的原因,但他不想招惹麻烦,便不再继续追问。
服务生端上咖啡时,江知佳尚未返回座位。纶太郎问了川岛后,才知道虽然他与兄长伊作关系不佳,但是并未因此断绝叔侄间的往来,江知佳常常背着父亲进出叔叔的住所。
“别看小江这样,她高中时曾经闯了不少祸呢。虽然不至于到拒绝上学的地步,但是出席天数不够,差点留级,费了一番功夫才得以毕业。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就常常找我商量事情。”
“是吗?看不出来。”
纶太郎似乎意有所指,川岛有些不服气。
“我是那孩子商量的对象,很奇怪吗?”
“你想太多了,我是说看不出来她曾经闯了不少祸。”
“原来如此。是啊,她曾经好几天不回家,还曾和怪人交往,其实这也不算是闯祸,但最后弄得自己遍体鳞伤……她本来就是个心思细腻的女孩子,那时正值叛逆期,为了摆脱恋父情结,叛逆过了头才导致如此吧。现在想想,这些事大概是大哥打算要再婚时才陆续发生的。”
川岛敦志的大哥姓名仿佛是解密的密码,陆续解开川岛一个个家族隐私。纶太郎不禁有些戒慎恐惧。
“再婚?江知佳的母亲已经过世了吗?”
“还没过世,这件事说起来复杂,不过也不是什么秘密。”
话才说完,川岛便闭口不语,佯装喝着咖啡,因为对话中的主角正返回座位。
“上个洗手间这么久啊。”
“不趁着现在好好调适心情,怎么来得及。”
江知佳立刻反驳叔叔的挖苦,回座位坐下。看来她为了稍后与田代会面,在镜子前面仔细整理过仪容。她看看手表,叹了口气,心不在焉地啜着冰咖啡。川岛又点了一根烟。
由于两人都默不作声,江知佳隐约感受到气氛不对劲,停止啜饮,带着指责的神情望着叔叔。
“莫非你们刚才谈到我?叔叔没随便乱说什么吧?”
“没有,我们刚才谈着你爸爸。看到刚才的照片,我想起大哥以前的作品。大哥让每件作品紧闭双眼的理由,想必是相同的吧。”
“原来叔叔的想法跟我一样。”
两人似乎都想着同样的事情,纶太郎却完全听不懂。
“你们说的以前的作品是?”
“您不知道吗?我父亲曾经从人体直接翻模制作石膏像。”
坐在纶太郎斜对面的江知佳答道。纶太郎绞尽脑汁,动员自己脑中所有的知识。
“直接翻模,是指伊作先生被称为‘日本的席格尔’那段时期吗?”
“是的。浇铸,也就是翻模作业,是将纱布浸泡在石膏液中,再以包扎用的绷带将纱布贴在模特儿身上,等待干燥凝固。在翻取脸部形状时,眼睛当然无法睁开,所以完成作品的双眼一定是紧闭的。”
原来如此,如果想取得活人的眼球石膏模型,模特儿势必会失明,就像恐怖电影中的酷刑场面。
“闭着双眼——始祖席格尔也是使用同样的手法。六○年代的外部浇铸手法,以及七○年代的内部浇铸手法,两者只有模具的用途有所不同,但是翻取脸部形状时眼睛一定得闭上。正因为有这项限制,席格尔的石膏直接翻模雕像反而真实呈现出人在‘祈祷’的样貌,这些是我从大学雕刻史课堂上学到的。”
江知佳语带保留,面无表情地叙述着。纶太郎想到,曾在川岛伊作的散文中读过类似说法的牢骚文句。从人体直接翻模的作品,必定伴随着虔诚的“祈祷”表情,这很讽刺地成为“日本的席格尔”的致命伤。
“我记得,好像是在《眼睛上的矿工》这篇文章中吧?伊作先生提到他为了减少自己作品中的宗教色彩,故意在石膏像的脸部戴上墨镜,但是反而招致许多批评,令他十分沮丧。”
“没错。他常常透过各种媒体撰写同样的感叹,例如《亚席格尔》等。”
“或许在他本人心中留下很大的疙瘩吧。”
“说到疙瘩嘛,父亲的脾气古怪执拗,很不喜欢‘祈祷’、‘疗伤’之类的事情。”
江知佳说得斩钉截铁,但是并非故意讽刺或反叛,而是充分理解至亲的亲切口吻。
“当时我还小,并不记得。但是我曾经听父亲说过,大约就在那个时期,无论他如何努力制作各种不同姿势,作品的脸部表情都是紧闭双眼,所以渐渐地他觉得厌倦烦腻。墨镜事件后,他针对直接翻模的脸部形状稍事修改,尝试制作睁开双眼的版本。”
“我能够了解那样的、心情,但是如此一来不就背离正统了吗?”
“父亲也是这么说。不仅糟蹋了原来自然的质感,脸部表情根本令人不忍卒睹,他当场将作品敲得粉碎。或许他本来打算破茧而出,再创新的自我。后来他公开宣布,虽然他非常尊敬席格尔,但是他再也无法忍受永远无法开眼的不倒翁,便立刻停止制作直接翻模的石膏像了。”
“……不过,听说本次的新作品可做为传家之宝。”川岛捻熄变短的香烟,不疾不徐地插嘴道。“大哥接下来将在名古屋美术馆举办回顾展,主要是展示以往的作品,另外他还答应要发表封雕多年的石膏真人翻模新作品。”
“新作品是指过去不曾发表的作品?”
“当然。才刚出炉、热烘烘的新作品呢,对吧?”
川岛征求江知佳的同意,她有点别扭地点点头,似乎在暗示什么,川岛却毫不理会。
“你知道有位美术评论家宇佐见彰甚吧?新作品的诞生都靠他说服大哥。宇佐见先生和大哥一直有往来,回顾展的企划也是由他担任策展人。他的年纪不大,但是工作能力强。虽说策展的部分目的或许是想造势,不过传说中的前卫雕刻得以再现,多少将造成美术界的骚动。”
“看来是这么一回事,那么伊作先生有任何心境上的变化吗?”
“嗯,大概是因为胃切掉了一大半,他老兄的执拗脾气也改了不少,已经不像从前那么盛气凌人。因为他以小江为模特儿,重拾创作一事是以前难以想像的改变,我认为挺好的。”
听到自己的名字,江知佳倒抽了口气,眼神越来越不对劲。她扯着叔叔的外套袖子说:“明明就说好那还是个秘密,不能泄露的。”
“大哥可没这么说过。你不想让他人知道,是因为自己是模特儿吧。没什么大不了的,别那么紧张。”
“当然会紧张,叔叔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没这回事。”
“可是呢,父亲对于这次复出非常在意,最近变得非常神经质。加上担任石膏直接翻模的模特儿,对我来说是生平头一遭,而且又是裸体像,我怎么可能不紧张……”
“裸体?”
纶太郎忍不住插嘴。他一直假装心不在焉,但是现下反应过度,看来即使遭到误解,他也毫无辩解的馀地。坐在对面的江知佳立刻双颊泛红,像是浸泡在弱酸性溶液中的石蕊试纸颜色。
“你这么说,完全是一种性骚扰。”前色情小说翻译家立刻指摘道。
纶太郎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都难逃川岛的法眼,不过若说自已从未想像过江知佳隐藏在衣服之下的体态,没有人会相信。
“……讨厌啦,都是叔叔爱搅和。”
“我可完全没提到裸体这两个字喔。”
“哎哟,我不是说那个啦。”
“都怪我,真是不好意思。”纶太郎搔搔头道。
江知佳垂着双眼,摇摇头,啜饮着冰咖啡。等到她确定自已经不再脸红发热,才以像是自言自语般小声的音量说:“算了,没关系。反正大家早晚会知道的,而且又不是展示自己真正的裸体。也许我看到成品后就不会觉得害羞了,但是,现在还没……”
“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完成吗?”
“已经进入最后修饰阶段了。父亲说大概今天或明天就可以告一段落……不过,实际的进展我完全无法得知。上个星期开始他就关在工作室里,禁止任何人进入,所以没有人知道实际进度。”
江知佳微微皱着眉,看来是川岛伊作在制作上遇到瓶颈了。如果只是翻新旧作倒还好,但是经过长期停摆的空白时期,“日本的席格尔”对于即将解开多年封印一事,应该承受了相当大的压力。连宝贝独生女都必须出外散心,家中气氛应该十分紧绷。
纶太郎猜测江知佳可能还有更多忧心之事。川岛伊作半年前才动完大手术,切除三分之二的胃部,现在虽然已经出院,逐渐恢复精神,体力仍然有其极限;而且癌症随时都可能复发。刚才在画廊当中,江知佳难掩落寞的神情,应该是、心中极度不安,忧心忡忡的缘故吧。所以,川岛敦志适时扮演安抚辅导的叔叔角色……面对眼前的情形,纶太郎努力一派轻松地继续说道:“所以,翻模的作业已经完成了吗?”
“上个月已经翻模完成。最初是着衣翻模,但是成品完全不符合父亲所追求的感觉,讨论几天后我才答应全裸。”
“虽然说父女之间没什么好尴尬的,但还是会紧张吧?”
“当然很紧张。不过父亲大病初愈,体力不胜负荷,所以浇铸作业是每天更换不同部位,并非全身一次脱光。而且在完全密不通风的工作室当中,根本就像夏天耐热大赛,根本顾不了什么害不害羞了。”
“不能开冷气吗?”
“当然不能开冷气!为了让模型能够快点干燥,下雨时还得打开暖炉呢。不仅如此,我也是第一次知道,石膏在凝固时会产生化学反应发热。所以,即使静止不动也酷热难耐,纱布裹在身上,汗水淋漓。”
“就像密闭空间里加上三温暖的效果吗?”
“没错。我想大概比所有的减肥方法都更有效果。”
江知佳的反应逗趣,但是转眼间她又突然板起脸道:“如果不是父亲大病一场,我肯定会裹足不前,无法下定决心。今年春天,突然检查出父亲罹患癌症,其实,我比父亲还要慌乱。我从来没有觉得这么无助过,向来总是我乱耍脾气,老是给父亲添麻烦,或许如此,才觉得我应该在父亲还健在时好好尽些孝道。”
“我听说了。手术似乎非常困难,不过能够恢复健康,那是再好不过了。”
虽然只是一般客套的安慰话语,江知佳仍感慨万千地点点头说:“是啊。起初医生都宣告为时已晚,手术能够成功,多亏宇佐见先生介绍了一位医术超群的外科医生。住院期间也一直受到宇佐见先生多方帮忙,连这次的回顾展他都爽快允诺担任策展人,因此父亲才打破长年禁忌,着手制作石膏直接翻模的新作品,这有一半是为了答谢宇佐见先生。”
“原来如此,伊作先生真是一位讲义气的人。”
“讲义气也得看对象,并非一视同仁。不过,这次多亏宇佐见先生和玲香小姐,没有他们从旁协助,实在不敢想像我们父女现在会是如何。发生这种紧急状况,叔叔一点儿也派不上用场。”
“都是我不对,一点用都没有。”川岛缓缓吐着烟雾,嗫嚅着。香烟盒已经空了。
“玲香小姐是谁?”
“国友玲香,大哥的秘书。现在几乎可说是大哥左右手的女性……”
川岛的话尚未说完,手机的铃声响起,是江知佳的手机。她望着来电显示,口中念着:“说曹操曹操就到。”她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
“是玲香小姐啊,我是江知佳。”
之后江知佳回应电话的语调混杂了异样的僵硬感,像是意大利面面芯还未煮透,牙齿难以咬断的感觉。
“……你说什么?”
江知佳的侧脸表情凝重,双眼睁得老大,不停地点着头,看得出来情形不太妙。手机贴在她脸色惨白的脸颊上,她转头面对川岛。
“她说爸爸昏倒了。”
“大哥昏倒了?”
“他在工作室里失去意识,现在救护车正前往医院……噢,我在银座,和叔叔在一块儿,你等等。”
她一边讲着电话,另一只手挥动着找笔。川岛一手夹著烟,另一只手开始摸索口袋。不过,纶太郎早一步将随身携带的原子笔递给她。
“六丁目的原町田综合诊所是吧?电话是……”
江知佳将电话号码写在餐巾纸上。她的手颤抖着,几度无法顺利写出字来,川岛忧心忡忡地在一旁注视着。
“我知道了,我马上赶过去,爸爸先麻烦你照顾了。”
江知佳挂断电话后一脸茫然,川岛捻熄香烟站起身来,她仰起头来叫了声叔叔,身体却像瘫痪似地无法动弹。
川岛摇了摇头,一把抓起江知佳的手臂,硬将她从座位上拉起。
“他老兄没那么容易说倒就倒,现在先赶到医院再说。”
川岛似乎是在说给自己听。他收起写有电话号码的餐巾纸与打火机放进口袋,从钱包中掏出几张千元钞票摆在桌上,向纶太郎示意说:“你都听到了。时机不巧,今天无法和你的学弟见面,等大哥的病情稳定后再电话联络,我先走一步。”
纶太郎还未答话,川岛已推着江知佳,匆匆走出咖啡厅。
摘自“每朝新闻”九月十三日(星期一)晚报·艺文版
悼川岛伊作先生
宇佐见彰甚
前卫雕刻家川岛伊作先生于十日清晨过世,享年五十四岁,英年早逝,令人惋惜。
今年春天,川岛先生发现罹患胃癌后,接受一项成功率极低的手术,奇迹似地恢复了健康。近年来川岛先生在散文创作的成就有目共睹,出院之后,长期停摆的创作空白似乎从未造成他的困扰,他每天都埋首于工作室中从事制作,今年秋天将举办首次回顾展“川岛伊作的世界”(名古屋市立美术馆,由笔者企划·统筹),没想到还未能及时欢迎他重返世纪末的艺术现场,却先接到如此噩耗,令人深深感叹世事无常。
川岛先生身为艺术家,曾经发表多件作品。他在一九七○年代所制作的以石膏直接翻模的人体雕刻作品,使他获得前卫艺术家的称号,加上过世之前完成的遗作,此系列可谓川岛先生毕生倾力之作。
川岛先生著有《亚席格尔》一书。书名刻意引用自己被批为美国现代雕刻家席格尔的亚流一说(将浸泡于石膏液的纱布直接贴在模特儿身上翻模的独特手法,众所周知始于席格尔),但是嘲讽自己并非他的目的。鉴于日本的前卫艺术运动,战前受到欧洲、战后受到美国莫大的影响,无法有突破性的发展,这本书其实充满作者痛苦挣扎的自省。
川岛先生生前曾经透露,“《亚席格尔》的‘亚’,是亚细亚的亚”,由此可得知他的本意。《亚格希尔》其实只是欧美现代主义与亚洲地域性所分歧而出的现代艺术,也是本国此一假想空间的同义词。
但是,川岛先生的创作风格并非一味模仿席格尔。相对于席格尔的外部浇铸手法(外侧翻获法),也就是衔接直接翻模完成的石膏模型,构成人体的无骨轮廓,约在一九六九年时,川岛确立了内部浇铸手法(内侧翻模法),以石膏模型的内侧作为雌模,拔出雄模之后,再加以成形。席格尔改变创作风格,开始发表内部浇铸手法的作品,是在一九七一年以后。所以,在某个层面上来说,川岛的手法领先席格尔,逆转始祖(美国)与徒孙(日本)之间的从属关系。
在西欧雕刻史上,内部浇铸手法拥有回归近代之前,甚至开创新局的性格。因为经由石膏撷取模型,与其说是艺术作品,不如说是工匠技术下的复制产物。川岛的石膏直接翻模作品,不仅复制席格尔的手法,同时也复制模特儿的人体。这是一种“双重复制”,也就是拥有倒错原创性的复制。
“作者”与“作品”皆是一种“复制”,川岛对此有清楚的自觉。根据这种自觉的双重性,他使自已与席格尔有所区隔(席格尔透过戏剧空间的构成,转为更具绘画性的强烈创作风格;川岛在一九八二年“墨镜事件”以后,废除以石膏直接翻模的手法)。同样的,他在国内文坛也有相同的境遇。七○年代前后,相较于陆续受到瞩目的“具体”或“物质派”作家,川岛有其不同的观点,尝试破解制作与实践的相生相克公式。七○年代后半,日本前卫艺术界诡谲地风平浪静,唯独川岛大放光彩,这些绝非侥幸所致。因为他深切认识“双重复制”所产生的切身之痛,才使得日本的“反艺术”变得无根据性。
根据这些观点,川岛最伟大的作品应该是一九七八年的“母子像I~IX”。这是以身怀长女的律子夫人(当时)为模特儿的裸妇系列作品,将怀孕母体的细微变化,以石膏直接翻模手法,钜细靡遗地展现出来。前来参观“川岛伊作的世界”展览的观众,将能欣赏到如DNA人体复制纪录片般的一系列细致作品。依据这系列作品,川岛伊作已经达到“三重复制”过程中交错复杂的造型极致境界。
(Usami Syouzin,美术评论家)
读着这篇有宇佐见署名的追悼文章,纶太郎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忐忑不安。纶太郎曾读过几本广受好评的川岛伊作散文集,虽然与身为翻译家的弟弟有往来,但是他从未见过往生者,只在电视或杂志上见过当哥哥的脸孔。他从未亲眼欣赏过川岛伊作的作品,更遑论“母子像”了。
但是纶太郎却无法作壁上观。星期四的午后,他在银座的咖啡厅,从身为至亲的弟弟与女儿口中,听到不少显现川岛伊作风范的轶事,大约十小时后,当时话题的中心人物就过世了。
川岛敦志在离去前抛下一句:“等大哥的病情稳定后再电话联络。”但是纶太郎家中的电话响起时,已经是翌日傍晚。
“……大哥死了,就在今天清晨天快亮的时候。”
川岛伊作在医院的加护病房中一直昏迷不醒,未曾恢复意识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如此说着的翻译家声音沙哑、语气沉重,听起来像是一夜未曾阖眼。纶太郎吞吞吐吐地表达哀悼之意,并询问是否需要协助。不过,毕竟他与往生者从未有过往来,语调难免流于客套。
“谢谢你。我们决定先进行家祭,只限亲戚参加,就不麻烦你了。不过还是谢谢你的心意。我目前在町田的大哥家里,一堆事情乱成一团,现在才打电话给你,真是不好意思。”
“快别这么说,江知佳还好吧?”
“嗯,还好,在人前她多少还能控制情绪。小江也不是三岁小孩了,应该早有面对这一天到来的心理准备吧,只是没想到事情发生得这么突然……啊,不好意思,我现在是亲属代表,待会儿得和葬仪社讨论相关事宜了。等事情告一段落后再联络。”
川岛匆匆忙忙地挂断电话,前天离别时他也抛下相同的话。
追悼文的内容让纶太郎思索不少事情。他曾听过宇佐见彰甚的大名,文章开头提到的遗作,应该是指以江知佳为模特儿的裸体像。根据江知佳那天的说法,作品尚在制作中,不知道川岛伊作最后是否及时完成。即使顺利完成,对川岛伊作衰弱的身体来说,肯定是足以致命的重担。
另一个引起纶太郎注意的描述是“身怀长女的律子夫人(当时)”,一看就知道是指江知佳的母亲。江知佳即将年满二十一岁,符合“母子像”系列作品发表的年分。不过句后还括弧写着“当时”,应该是藉此委婉表达川岛伊作与妻子律子婚姻触礁一事。川岛敦志那时只是暗示事情复杂,却未提及江知佳母亲的情况,如今这样登载在报纸上,此事免不了会流传开来。
报导所附的遗照是数年前川岛伊作仍健朗时所拍摄。半白削短的头发,因打高尔夫球晒黑的浅棕色肌肤,完全不同于文艺书生型的弟弟。但是细细一瞧,严肃生硬的神情与几乎一模一样的笑纹,看得出两人的确是亲生兄弟。
看来江知佳应该长得像母亲吧?所以揭开长年封印,选择江知佳为作品模特儿一事,应该不是鳏居父亲随兴所致。如果真如宇佐见彰甚的说法,这是一种透过复制人体来表现DNA复制的手法,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川岛伊作在离开人世之前,希望能够藉着神似母亲的独生女肉体,完成最后一件“母子像”系列作。
追悼文之后刊载了葬礼与公祭的日期地点,订于后天敬老节下午一点,在町田市蓬泉会馆纪念厅举行。川岛没再和他联络,但是纶太郎打算参加。虽然他与往生者从未谋面,以他与丧家的交情是应该前去慰问的,不仅是川岛,他也想当面向江知佳传达哀悼的心意。
他剪下报导,为了避免忘记便立刻拨打田代周平的手机。他想邀田代一起参加公祭。
时间回到那个星期四下午。纶太郎与川岛敦志、江知佳两人道别以后,返回索尼路的画廊,在大厅与田代碰面。田代当然不认识江知佳。纶太郎与田代以顺利交稿为由,相偕前去酒吧庆祝。在店里,纶太郎说起川岛伊作的独生女前来参观摄影展,田代的眼神立刻改变。
“原来学长也颇有一手呢!我早就听说他有位非常上相的掌上明珠,这在业界很有名。学长本来就认识她吗?”
“不,只是偶然初识。”
纶太郎约略叙述事情的经过,田代得知江知佳是自己的忠实支持者,兴奋神情溢于言表。
“真是太可惜了,难得有机会认识,学长也真不会做人,怎么不帮我引见介绍一下呢?”
“我本来打算介绍你们认识,不料有突发状况。刚才她的父亲在家中病倒,呼叫救护车紧急送医。她接到电话通知后,已经和她的叔叔一起赶往医院了。”
“真的吗?”
田代大吃一惊,啤酒洒在膝盖上。纶太郎仔细一问,才知道田代曾经因为工作的关系为川岛伊作拍摄过照片。那是大约十年前,田代为洋酒商拍摄宣传海报时的往事。
“那是我首次接到大型案子,所以印象特别深刻,而且容户非常满意我的作品。当时我还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川岛伊作应该不记得我了,不过对我来说,他真是个人物,他的脸孔我永远难以忘记。”
田代严肃地轻声说道。摄影工作让他得以接触各式各样的人,不过川岛伊作对他似乎别具意义。
“你说救护车紧急送他就医,所以病情应该蛮严重的吧?真令人担心。”
“详细情形我并不清楚,我只知道他春天时曾经动过胃癌手术。”
“我也听过这个消息。不过,听说已经完全康复了……”
看来田代周平十分挂心这件事情。翌日,纶太郎接获川岛的电话后立刻告知田代。田代毕竟曾经与往生者有过一面之缘,打击似乎更大,因此他请纶太郎知道公祭的时间后通知他一声,表示一定排除万难出席。
田代接电话时正在摄影棚里忙得不可开交。当纶太郎告知他时间与地点后,田代表示后天中午有个无法抽身的工作,但是他会想办法提早结束,届时两人在现场会合。
两人正在讨论奠仪金额多寡时,纶太郎接到川岛敦志的插拨电话。他匆匆结束与田代的对话,接起川岛的电话后先礼貌地感谢川岛的通知。
“不,其实那天还没说完,我本来一直想再打电话给你,但是周末完全抽不出时间。现在事情总算告一段落了。”
川岛表示他目前在东中野自宅,语调听来已经不似三天前沮丧,但仍然掩不住落寞。川岛大概也有自知之明,叹息道:“之后两三天我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虽然兄弟间关系断绝那么久,但是一有状况发生,实在无法袖手旁观,唉,兄弟就是兄弟。现在回想起来,虽然这样说有些玄,那天在银座遇见你说不定就是个前兆。”
“前兆?什么意思?”
“当时我和你谈了许多有关大哥的事,可能这跟小江刚好也在场有关,但是我从未向外人解释过那么多家务事。”
川岛缓缓地、充满困惑似地答道。看来,他的心情尚未平复。
“令兄过世之前,有任何交代吗?”
“没有。他昏倒后就一直昏迷不醒,末再回复意识。虽然他曾经几度呓语,喊着前妻的名字,这对小江来说真是一种折磨。最后他因为肝功能衰竭而过世,癌细胞应该已经扩散到全身了。”
“所以是他接受胃部手术后,癌症又立刻复发喽?”
“嗯。后来我询问主治医师,才知道六月时已经检查出几处癌细胞已转移,而且已经无药可救。主治医师告诉大哥后,他拜托医生保密,出院后改成居家治疗,据说这也是本人的要求。虽说是奇迹似地复原,但是大哥精力充沛、看似健康的外表下恐怕是在硬撑,为了欺骗身边的人耳目吧,这令我重新认识大哥的固执脾气。”
“江知佳知道这件事情吗?”
对方并未立即回答,只听到听筒那头响起打火机的喀嚓点火声。纶太郎了解川岛需要点根烟才能继续这个话题。
“……她并不知道。小江曾经怀疑父亲有些不对劲,但也不敢当面询问。只有她隐隐觉得他应该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
“哪个她?”
“国友玲香。大哥病倒时打电话来的那位女性。”
“你曾说她是你大哥的秘书。”
“是的。那天我不方便告诉你,大哥考虑再婚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国友小姐。她本来是位自由编辑,在因缘际会下,她负责制作大哥的书,两人的关系才有今天的发展。”
“他们已经同居了吗?”
“不,还是各住各的。表面上两人只是工作伙伴,不过大哥的健康恶化后,谁也无法再拘泥这些世俗小节。小江体谅父亲的心情,所以也让步不少,慢慢地,大哥的生活起居、家中的琐碎事情,都交给了国友小姐处理。”
难怪江知佳接到通知时反应会如此僵硬,川岛伊作与国友玲香无法顺利再婚,最大的障碍应该是女儿不愿意点头首肯。国友玲香做为父亲工作上的伙伴,江知佳或许能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做为继母,她恐怕全然无法接受。所以自从父亲病倒后,她对玲香的芥蒂应该是与日俱增吧。
纶太郎委婉地问着,川岛倒是帮江知佳说话。
“或许吧。不过,小江也尽力和她和平相处,如果大哥能够长命一点,她应该会点头答应父亲再婚吧。她的脾气就像她爹,非常顽固,但是她并非不能了解他人的心情。唉,没办法,小时候母亲弃她离家出走,有这种遭遇总是会比较谨慎小心。不过只要再多一些时间,她和国友小姐的关系应该能够更为融洽……”
川岛推测江知佳的往后态度,纶太郎顺势问及自己挂心的事情:“所以,江知佳的母亲是律子吧?”
“嗯?你怎么知道?”
“我刚才读过晚报的报导。”
“就是那篇宇佐见先生撰写的追悼文嘛。文中并未提及个人隐私的细节,所以阅读后应该也无法了解什么。律子在小江上小学前就和大哥离婚,放弃抚养权,只身赴美。大概她不喜欢这些藕断丝连的亲情牵绊吧。抵达美国后没过多久,她就与一位过从甚密的牙医再婚。”
“对方是美国人吗?离家出走是指她长期居住美国吗?”
“不,对方也是日本人。我记得过了两年后,夫妇俩便一块儿回国。可是她回到日本后丝毫不过问女儿的事,好像她从来没生过这个女儿似的,连封道歉信都没有。所以,她应该没见过长大成人的小江吧。”
“伊作先生的家祭呢?”
“她没来参加。我们照例通知了她,但是接电话的是她现任丈夫的母亲,根本没和律子本人说到话。或许她因为抛弃年幼的女儿,内心感到愧疚吧,但是她实在太没有责任感了,根本没有资格当母亲。我猜她也不会来参加公祭。”
川岛语带保留,他肯定知道更多内情,但是他只是选择性的解释,大概是不希望外人碰触这件家务事吧。双方一时沉默无语,气氛有些尴尬,纶太郎改口道:“……后天的公祭,应该会十分盛大隆重吧?”
“应该是吧。小江总是嫌我派不上用场,说实话,的确是幸亏宇佐见先生从旁协助,让我轻松许多。美术界的人际关系我一点儿也不熟,公祭的所有程序几乎全权交给他包办,毕竟大哥的名声响亮,总不能草率进行。后天的公祭应该会十分隆重。”
“那么,当天我还是别打扰你和江知佳,不过我打算参加公祭。”
“你愿意参加吗?太好了,这下子事情就好办了。”
川岛的语调突变。他并非道谢,而是说太好了,看来他一直盘算着应该何时开口。
“其实,我今天拨电话给你还有另一个原因。有件事情想找你商量,公祭结束后,你能不能陪我到町田的大哥家?”
“可以呀,不过是什么事?和江知佳有关吗?”
“嗯,算是吧。一言难尽……大哥的工作室中,有件东西想请你看看……等你看了后再提供意见,好吗?这事该怎么说呢?总之,我们想听听专家的意见。”
他说话吞吞吐吐的,但是听到最后一句话时,纶太郎立刻明白了。
“莫非伊作先生的死因有任何疑点?”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川岛立刻否定,但是纶太郎的猜测似乎八九不离十了。
“如果真有什么的话,事情将跟小江有关,说不定还牵涉到人身安全。当然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事情听起来挺棘手的。我当然会尽力帮忙,不过光是听你这样说,我完全搞不懂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事情或许必须请警方协助,能不能请你一次说清楚呢?”
纶太郎斩钉截铁地问道。川岛叹了口气,沉默不语。或许他事先并未取得当事人的许可,就擅自找人商量,所以无法立即决定吧。在杂音间,传来喀叮、喀叮的Zippo打火机盖开阖的声音,仿佛在为他的决定倒数计时一般。
经过再三考虑,川岛终于沉重地开口说:“好吧,先告诉你。不过这件事情错综复杂,我告诉你的事情还请三缄其口,千万保密,连你父亲都不可告知。因为这件事情,很有可能只是有人故意找碴,究竟是否应该报警,我们希望慎重考虑。”
他千叮万嘱,听起来像是说给自口已听的。纶太郎保证绝对不泄露后,川岛压低声音:“前些时候我曾经告诉你,大哥过世前正在制作直接翻模的石膏像,对不对?”
“以江知佳为模特儿的作品,对吧?”
“是的。大哥那天在工作室昏倒前,似乎已经制作完成了。据说从模型翻取而出的石膏雄型已经衔接完成,完成神似小江的石膏像。但是大哥被救护车紧急送医后,家中无人看守,工作室好像遭人侵入,侵入者切断并带走了石膏像的一部分。”
住宅遭到侵入,而且还有器物遭到损坏,纶太郎不由得紧握听筒。
“石膏像的一部分?哪一部分?”
“小江的脸孔部分。”
喀嚓一声,打火机声响起,川岛的语调难掩不安。
“颈部以上……头部被硬生生地切断,完全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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