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盘负手立在书房前御园的大窗前,背着门口淡淡道:“寡人想单独和上将军说几句话,其他人在门外等候。”
李斯和昌平君领命退出,侍卫把房门在项少龙身后关上。
项少龙没有施礼,气定神闲地来到小盘身后,低声道:“邯郸那场烧死几百人的大火,是否储君遣人干的。”
小盘叹了一口气道:“寡人是别无选择,否则现在就不是寡人杀人,而是你我两个被人杀了。”
项少龙立时无言以对。
若从实际的角度去看,小盘这狠辣的手段是必要且是有效的,连他项少龙亦想不到再有其他更干脆的方法。
那数百条人命,他项少龙亦要直接负起责任。若不是他以小盘冒充嬴政,这场灾祸就不会发生。
此时已是后悔莫及!
又或者这就是命运。
自捧出这千古一帝的秦始皇后,他尚是首趟感到后悔。
小盘柔声道:“师傅现在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请千万不要恼我,没有上将军的支持,寡人会感到很孤独的。”
他的称谓由“师傅”和“我”,最后转变回“上将军”和“寡人”,有种非常戏剧性的变化味道。
刹那间,项少龙似是经历了小盘由一个顽劣的小孩,转变成威凌天下的秦始皇整个过程,心中感到无与伦比的冲击。
项少龙强压下翻腾不休的激动情绪,淡然道:“今天微臣是来向储君辞行的,待会微臣就返回牧场,静侯大典的来临。”
小盘剧震道:“上将军仍不肯谅解寡人的苦衷吗?”
项少龙摇头笑道:“我怎会怪你,事实上你在政治的舞台上,做得比以前所有君主更出色,天下谁能胜得过你呢?”
小盘重重舒出一口气,转过身来,龙目射出前所未有的异采,急促地道:“还有四个月,我就可以正式登位,师傅若不怪我,就助我清除吕、嫪两党。”
项少龙心中一软,叹道:“既有王翦,哪还须我项少龙呢?”
小盘嘴角逸出一丝充满慑人魅力的微笑,摇头道:“师傅误会了,我把王翦召回来,是因为他刚好应该回来了,且一旦师傅在齐有甚么三长两短,寡人就有王翦可为上将军报仇。”
项少龙沉吟片晌,道:“微臣回牧场,实是想好好休息一段日子,也可以多点时间陪伴妻儿,储君切勿想歪了。”
小盘哑然失笑道:“只有上将军敢叫寡人不要想歪,换了别人怎还敢说。”接着正容道:“上将军是否仍打算在寡人冠礼后,要退往北塞呢?”
项少龙疑望着小盘威凌四射的龙目,沉声道:“这是微臣最大的心愿,储君切莫阻挠。”
小盘苦笑道:“上将军是寡人唯一不敢开罪的人,教寡人可以说甚么呢?现在寡人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请你替寡人除去吕不韦和嫪毐。”
项少龙断然道:“好吧!一个月后臣子会重返咸阳,与他们的决战亦将会展开。”
◇◇◇◇◇
项少龙与荆俊、滕翼策马驰上牧场内最高的山丘,俯瞰远近暮春的美景。
四周的景色犹如画卷,驼马牛羊自由自在的在广阔的草原头荡,享受着肥沃土地提供的肥美水草。
在清晨缥缈的薄雾下,起伏的丘陵谷地墨绿葱苍,远山则隐约猛胧,层次无限,间有瀑布从某处飞泻而下,更平添生趣。
滕翼仰望天际飞过的一群小鸟,叹道:“终于回来了。”
项少龙却注目正在策马追逐为乐的纪嫣然、鹿丹儿、善兰诸女和项宝儿等孩儿,油然道:“这次出征最大的收获非是立下甚么功业,而是学懂两件事。”
荆俊大感兴趣地追问。
项少龙道:“首先是学懂接受失败,那可以是在你自己以为胜券在握,万无一失时发生的。”
滕翼心有余悸道:“李牧确是用兵如神,一日有此人在,我军休想在赵境逞雄。”
项少龙叹道:“李牧在战场上是下会输于任何人的,即管王翦亦难奈何他,可是明枪易挡,暗箭难防,终有一天他要败于自己国中昏君奸臣之手,这是所有功高震主的名将的下场。”
滕翼愕然道:“少龙似乎很有感触,可否说清楚点呢?”
项少龙道:“这正是我临淄之行学到的第二件事,政治从没有甚么道理可言,为了个人和国家的利益,最好的兄弟朋友也可将你出卖。”
滕翼和荆俊露出深思神色。
项少龙道:“所以我们必须未雨绸缪,否则一旦大祸临头,就会在措手不及下把辛苦得来的东西全赔了去。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到时后悔就迟了。”
纪嫣然此时独自驰在山丘,刚巧听到项少龙最后两句话,赞赏道:“夫君大人这两句话发人深省,隐含至理,嫣然听到就放心了!”
项少龙心中涌起无限柔情,看着来到身旁的纪嫣然,豪情奋起道:“这最后一场仗我们必须打得漂漂亮亮,既干掉吕贼,又可功成身退,到塞外安享我们的下半辈子。”
滕翼道:“不过假若储君蓄意要对付我们,他将不须有任何顾忌,这可不容易应付。”
荆俊剧震道:“不会这样吧?”
纪嫣然向项少龙道:“我看夫君大人还是坦白告诉小俊为何会有这可能的情况吧!否则小俊或会把握不到形势的险恶而出问题。”
荆俊色变道:“这么说,谣言并非谣言了。”
项少龙缓缓点头,把小盘的身世说了,然后道:“此事必须严守秘密,小俊更不可告诉任何人,包括丹儿在内。”
荆俊吁了一口凉气道:“只要看看那天储君怒斩钱直,便知他为了保住王位,是会不惜一切的。”
项少龙沉声道:“我被人骗得多了,很怀疑储君亦在骗我,你们听过狡兔死,走狗烹的故事吗?”
纪嫣然虽博览众书,却当然未听过此事,一呆道:“是甚么来的?”
项少龙暗骂自己又说了多余话,解释过:“当兔子全被宰掉,主人无猎可狩时,就把猎犬用来果腹。现在我们的情况就是那样,当吕、嫪两党伏诛后,我们便变成那猎犬、最要命的是我们乃知悉储君真正身世的人,还会威胁他王位的安稳。”
滕翼点头道:“三弟有此想法,二哥我就放心了。我们应否及早离开呢?没有我们,吕不韦亦不会有好日子过。”
项少龙道:“若我们现在便走,保证没有半个人可活着见大哥。”
三人同时动容。
项少龙极目远眺,苦笑道:“他是我一手带大的,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他的意志。当年他尚是一个孩子时,就用诈骗亲手把赵穆刺毙,事后谈起还得意洋洋。照我猜测,我们乌家的人中,定有人因受不起引诱,做了他的卧底,所以若有甚么风吹草动,绝逃不过他的耳目。”
荆俊双目寒光烁闪,道:“如给我找出这叛徒来,立杀无赦。”
纪嫣然道:“兵不厌诈,若我们可寻出这入来,该好好利用才对。”
项少龙道:“我们唯一逃走的机会,就是趁储君去了雍都对付叛党的天大良机,否则便再难走得了。”
滕翼哈哈笑道:“此言正合我意。”
项少龙道:“储君忌的是我,所以只要一天我仍在这里,其他人要离开他都不会干涉。我们就利用这形势,将包括廷芳、宝儿等大部份人均撤往塞外,储君亦很难不同意,因为至少在表面上,他已许诺让我离开。”
纪嫣然皱眉道:“但当我们要走,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项少龙问荆俊道:“现在我们乌家可用之兵有多少人?”
荆俊道:“加上我新来依附的族人,去除出征阵亡者,共有二千一百多人,不过由于要护送妇孺往塞外去,能留下者就会很少了!”
项少龙满意地道:“人多反不便逃走,只要留下三百人就足够了,但这三百人必须是最精锐的好手和在忠诚上绝对没有问题的人。此事由二哥和五弟去办吧!我们人少一点,储君更不会着意提防。”
纪嫣然沉吟道:“但夫君大人有否想过,剿叛党时,储君定会调动大军,将雍都和咸阳重重包围,那时我们人力单薄,有起意外变故来,如何逃走呢?”
项少龙淡淡道:“储君若要杀我,绝不会借他人之手,难道他可命四弟、昌平君、桓齮等来对付我吗?试问他有甚么借口呢?唯一的方法,就是把责任归于吕、嫪两党身上,例如通过像茅焦那种嫪党内鬼,布下陷阱让我自己踩进去。只有到迫不得已之时,才会亲自领兵来对付我,事后再砌词掩饰。”
滕翼道:“三弟这番话极有见地,但假若储君全心对付我们,而我们中又有内奸,确是令人非常头痛的事。”
项少龙忽地岔开话题道:“我们怎样可秘密在这里作点安排,倘有起猝变,亦可躲回收场,再从容离开呢?那既可避过大军袭击,又可使储君以为可以秘密在这里来处决我们。”
纪嫣然叹道:“逃走的最佳方法,当然是挖掘地道,问题是如何能够保密?”忽又娇躯轻颤道:“嫣然想到了。”
三人大喜往她瞧来。
纪嫣然指着东南角近郊处妮夫人诸女的衣冠冢道:“若我们表面重建这座衣冠冢,内里则暗建地道,用的是小俊新来的兄弟和嫣然的人,保证除鬼神之外谁都能瞒过。”
项少龙苦恼道:“问题是储君知道我擅于用计,只要在攻打前派人守着各处山头,我们能逃得多远,由现在到加冕只余四个多月,绝不能建一道长达数里的地道出来。”
荆俊献计道:“这个易办,以前尚是小孩时,我们敌不过邻村的孩子,就躲进山洞里。所以只要能从地道逸走,就要找个隐秘处躲上他娘的几天,待大军走后,才悄悄溜走好了,这事包在我身上。”
项少龙大喜道:“这些事立即着手进行。”
◇◇◇◇◇
当天下午,在乌应元主持下,开了个乌族的最高层会议,商讨了进行撤退计划的所有细节后,项少龙抛开一切,投进欢娱的家庭生活中。
想起过去两年的遭遇,就像发了一场大梦。不过梦仍未醒,只是记起二十一世纪时的自己,便难以不生浮生如梦的奇妙感觉。
三天后,琴清来了。
项少龙忍不住将她拥在怀里,以慰相思之苦。
琴清脸嫩,更因为有乌廷芳、赵致、田氏姐妹和纪嫣然在旁偷看,挣又挣不脱,羞得耳根都红了。
纪嫣然等识趣离开内厅,好让两人有单独相谈的机会。
项少龙放开这千娇百媚的美女,拉她到一角坐下,爱怜地道:“清姐消瘦了!”
琴清垂首道:“人家今趟来找人是有要事来奉告呢?”
项少龙一呆道:“甚么要事?”
琴清白了他一眼,接着萧容道:“最近政储君使人在歌姬中挑了个人,又命专人训练她宫廷的礼仪,此事非常秘密,人家亦是在偶然的一个机会下,见到廷匠为她缝制新衣,才知道此事的。”
项少龙皱眉道:“这事有甚么特别?”
琴清脸上现出害怕的表情,颤声道:“这歌姬无论外貌体型,均有七、八分酷象太后。啊!少龙,我很心寒呢!”
项少龙张臂抱着扑入怀里的琴清,只觉整条中枢神经都凉沁沁了。他立时的把握到琴清所猜想到的是甚么。
小盘决定了要杀朱姬,但朱姬终是他名义上的亲母,杀她乃不孝和不义的事,故以此偷天换日、李代桃僵之法,禁之于宫苑之内,确能轻易瞒过秦国的臣民。
琴清之所以害怕,因她并不知道朱姬实非小盘的生母。
小盘再非昔日的小盘了,他已变得狠辣无情的嬴政,举凡挡在他前路的障碍,他都要一手去掉。
当年他曾答应放过朱姬,现在他显然并不守诺。
自己该怎么办?
对朱姬他仍有很深的内疚和感情。
但在这种情况下,他能干甚么呢?
琴清幽幽道:“储君变了很多。”
项少龙沉声道:“他对你怎样?”
琴清道:“他对我仍是很好,常找人家谈东谈西,下过我却感到他对你不同了。从前他最爱谈你的事,但自你从临淄回来后,从没在我面前说你的事。唉!他不说话时,我真不知他在想甚么。”
项少龙再一阵心寒,问道:“他知道你来牧场找我吗?”
琴清道:“这种事怎能瞒他,他还嘱我带了一批糕点来给你们。”
项少龙苦笑道:“杀了我都不敢吃他送来的东西。”
琴清猛地坐直娇躯,色变道:“他敢害你吗?”
项少龙抓着她香肩柔声道:“不要紧张,这些糕点该没有问题,告诉我,若我到塞外去,你随我去吗?”
琴清伏入他怀里、抱看他的腰道:“你项少龙就算到大地的尽头去,琴清也会随伴在旁,永不言悔。”
紧拥着她动人的香躯,项少龙的心神飞越万水千山,到远方那壮丽迷人的大草原去。只有在那里,他才可过苦盼了足有十年的安乐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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