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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匠

        在由比滨的海滩,滑川河河水注入大海,那附近有一艘大船。船底深深埋在沙子里已有五年多了,侵袭而来的海风和波浪都不能撼动分毫,船如同画中无用的多余之物一般被丢弃在这里。船舷高得需要仰望,像城墙一样矗立,装饰船首的那朱泥金浆的古怪龙头正下方,高大的破浪木反向折回船底。这艘船不像是日本制造,可能是海风把它从遥远的大宋刮来,搁浅在这镰仓海边的沙滩上。

        在材木座尽头的和贺江津,偶有满载舶来品从博多而来的船只。可供比较的对象一经出现,这艘大船的确大得抢眼。哪怕是见惯了宋船的镇西商人,也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嗨,那是什么!真是大得惊人的家伙!在博多津都不曾见过那么大的船!”

        不论哪儿都有消息灵通的人:

        “你不知道啊?很久以前,镰仓有位年轻的将军早早死于非命,他生前曾命一个叫陈和卿的宋人,耗费数百万黄金建了这艘大船。那宋人在重建东大寺中也是立下大功的。将军似乎准备乘着大船前往大宋,可惜船造得太重了吧,数百名船工站在水里用拖网拉,船也丝毫不动,最终扑通一下沉了下去,沙子淹没到船身。这艘船以前装饰很华丽的,但时间流逝,颜色脱落了,木材也腐烂了,最后就如此落魄不堪咯。耗费了巨资,就这样白白地腐烂了。”

        “哟,那倒是,这将军的爱好多么愚蠢。船要是触礁遇难就不说了,可它从未出过海,就这样烂在沙滩上,听起来都觉得不可思!”

        “别说出海了,压根就没在水上浮起过呢。虽然的的确确是艘船,但又不是真正的船。可以说这是前所未见的稀奇品。”

        靠近一看,果然能清楚看出大船一天天更加颓落的痕迹。船尾上正舵都被扯了下来,船前桅杆和主桅组成的帆柱由于风的原因,双双从底部折断,曾经飘挂在主桅杆上当作海神降魔护船符的蜈蚣旗是想看也看不到了。除此之外,甲板上乱七八糟堆放着的鲤鱼旗、风向旗、风幡和不知是什么的吉祥物之类,全都不见了踪影。曾经醒目的朱红色船侧栅栏、屋顶形船篷的栏杆、唐破风和花头窗的窗框,现在都明显褪了色,到处是模糊不清的剥落斑点。至于船首的龙头,就更不用说了。

        船整日整夜泡在水里,船底的木板已经腐朽过半,沾满了水垢和蓝色的藻类。对藤壶、乌帽子贝、龟足这些小海洋动物来说,这儿是繁衍种族的理想场所。常常有一片浅黑色影子一般的海生物在货架板和甲板上一闪而过,仔细看能看出那是一大群海蛆。还有螃蟹,摆出一副“这是我地盘”的模样在大船上横行。镰仓的海里螃蟹极多。由于弁庆刚去世不久,弁庆蟹的叫法还没有传开,读者在此只须将其想成是有红色甲壳和钳子的勇猛螃蟹就好。被人类丢弃的大船,如今全被海蛆和螃蟹占领了。

        将军的寝宫是建在大船后方的宅邸,与其说宅邸倒不如说塔楼更为贴切。塔楼差不多两丈高,唐破风的屋顶装饰着金凤凰,塔楼的四面安装有窗、门和栏杆,从外面看处处涂满了朱红色。这些上面都讲过了。

        将军从未到过这个寝宫,备置的家具也是一件都没有。空荡荡的房间里,在海蛆爬来爬去的满是污垢灰泥的墙上,不知谁挂了一幅古色古香的绣帐,许是大船竣工之时,有人将它作为装饰挂着,最后竟忘记取下来了吧。绣帐上的图案是树下美人,在黄绿色的底布上用深蓝色、绿色、红色和紫色的线缝就,金线银线突出重点。隐约浮现出一幅天平时期的丰腴美人像。

        若生在天平时期,这位美人至少也有四百七十岁了。近五百年的漫长岁月里,美人始终被绣线牢牢绣在布上,脖子上的玻璃珠零零散散地镶嵌着,她定是觉得沉闷且厌烦吧。

        美人的头发是真正的头发。话说这幅陈旧的绣帐是为藤原家一位英年早逝的小姐祈冥福做的,当时有直接将已故之人的头发和骸骨往纸上浮水印、然后绣在布上的习俗。这位美人气质极其高贵,也许是认为自己的血脉,通过画里的头发与远古的权贵紧密相连吧。

        美人在这儿片刻不得安宁。在被遗弃的大船寝宫里,海面来的海风从门缝径直吹进来,湿气从脚底悄然潜入,螃蟹和海蛆旁若无人地从眼前经过。美人期待见到年轻的镰仓右大臣,祈愿他与自己亲切交谈,这些期望让她甘愿忍受这种种不如意,默默地静候在寝宫里。她坚信实朝大人一定会来的。实朝大人不顾周围人的反对,特地派人建造这艘大船,就是为了亲自乘坐。美人就这样坚信着,时常喃喃自语。

        汹涌而来的波涛声不断在无人的沙滩上怒吼,美人一心一意等待着。

        如今美人只能寄希望在这徒劳的期待上,但很久之前,她也得到过周围富贵公子的追捧,有过可称得意巅峰的辉煌时期。从前,在每次例行的仪式上,她都会被悬挂在大广间的横梁上展示,此时众多女人和孩子都会用赞美的眼光盯着她赞叹:“哇!多美的绣帐啊!”只要一想起这些,美人都忍不住扬起嘴角。这也是她对已逝王朝的怀念吧。

        前面提到过,绣帐上美人的头发是夭折小姐的头发,此外绣帐还有一个无可替代的绝赞之处,便是这绣帐绝非请专门的刺绣工人绣的,而是藤原家二十位年轻小姐在斋戒沐浴之后,用尽心思一针一线精心绣出来的。虽然她本身已是四百七十岁的高龄,但依然觉得自己的头发是未出嫁的处子之发,针线出自处子之手,因此自己亦是未满二十岁的处子之身。若不然,怎会如此纯真无邪地去等那不知会不会来的贵人呢?

        一次,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只鹦鹉,飞进了大船里的寝宫,像是诵经似的扯开嗓子叫道:

        “唵 阿谟伽 尾卢左曩 摩贺母捺罗 摩尼钵纳摩 入缚罗 钵罗嚩多野 吽!”

        美人觉得寝宫是自己的地盘,对这个吵吵闹闹的贸然闯入者怒目而视:

        “喂,吵死了。你给我注意点,你以为这是哪里啊!”

        鹦鹉满不在乎:

        “哟,说话了呢。看来不念光明真言是不行的了。这可是醍醐寺的俊乘房重源师傅教的呢。重源师傅说了,这个咒语随时随地都可以念。”

        “但这儿是我看守的居室。你不知道这里很快就会迎来右大臣吗?你别在这儿吵闹了。”

        鹦鹉侧着小脑袋:

        “你说的右大臣,可是实朝公?”

        “正是。”

        鹦鹉一听就咕嘟咕嘟地笑了。

        “真可怜啊。不管你怎么伸长脖子等,实朝公都不会来这里啦。”

        美人气得柳眉倒竖:

        “你胡说八道。你以为实朝公为什么让人建造这艘大船、这个寝宫?你要是不知道我就告诉你,就在最近实朝公打算乘坐这艘大船去唐土,去参拜他心心念念的育王山。就是说了,你们这般鸟类也不会明白的。”

        然而鹦鹉更是仰天大笑,笑得连喉咙眼都露出来了:

        “哈哈,我生在汴京大相国寺,随着北狄的侵犯往南迁移避难,我正儿八经地出生在唐土,怎么会不知道育王山?不知道的是你们日本人吧!因为你不知道,所以才会在这儿寄希望于无用的美梦。可是,这艘大船压根就没有动过。竣工都五年了,如今桅杆也断了,船底也腐烂在沙里,变得破破烂烂。再说,实朝公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去世不在了。”

        美人脸色变得苍白,颤抖着声音说:

        “你说谎!你的话我是不会信的!”

        鹦鹉却是越说越激动:

        “你不想信就不要信好了,从未出过海的船就这样烂在沙子里,有谁会相信。可大船的确是一天天地烂掉,这是个不容争辩的事实。而且,你的命运也和这艘大船休戚与共啦。你俩真是般配得很啊。”

        说到这儿鹦鹉再次笑了。

        “真的很般配呢。大船从未出过海就烂了,而你连男人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就成老处女了。你再怎么等,实朝公也不会来的。来的只有在这寝宫到处乱爬的红螃蟹。你看,这居室到处都是螃蟹。是啊,你的对象要是螃蟹,最合适不过啦。”

        说到这里,鹦鹉啪啪地抖动翅膀飞了起来,从腐坏的花头窗飞到外面去了。

        “我第一次知道日本,还是在难忘的临安青楼里看到妓女手里所持的日本扇之时。看,就是和这个一模一样的纸扇。我那时才十八岁。”

        在材木座弁之谷深处有一户偏僻人家,有个男人正一边和鹦鹉聊天,一边单手摇着扇子,慢慢地喝着酒祛暑。这是个年龄六十岁上下、骨架壮实的男子,体格有些像工匠。此人正是宋人陈和卿。在日本的土地上生活了近四十年,说得一口流利的日语,乍一看和日本人没什么不同。给将军造的前往大宋的船还不错,可大船没能在水上浮起来,导致他脸面尽失,一时间身价下跌。陈和卿逃出镰仓、下落不明的谣言也到处流传。整个镰仓有谁能想到他竟然藏身在这个地方,逍遥自在地喝着酒。

        “听说鹦鹉的寿命很长,但是你居然还知道南迁以前的汴京,了不起。我已经年过花甲,不知道那时候的事情咯。”

        面对陈和卿略带嘲讽的话,鹦鹉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

        “我忽然想起来,你知道育王山吧?”

        “怎么可能知道。我刚满二十岁就来到了日本。来日本前我还很年轻,哪有什么闲情去参拜寺院。比起寺院,青楼我倒去得勤。”

        “就是说,你把自己不知道的育王山跟实朝公说得像真的一样咯?”

        “我也是从俊乘房那儿听来的呀,所以才能把育王山的灵验说得跟亲眼所见一样。现在想想真是作孽啊。”

        “我是来醍醐寺之后才认识俊乘房师傅的,但那个人是否真正去过育王山,我还真不知道,这话也是到了现在我才说。”

        “嗯,我也同意。是俊乘房提拔了当时在大宰府无所事事的我,把我带到东大寺着手大佛铸造之事,可我从未见过像他那么难对付的和尚。就像你说的,俊乘房赴宋的事无论如何我都不相信。赴宋三次怎么看都像个笑话,真要信那种花言巧语,岂不是跟自夸要去法性寺出家一样。话又说回来,俊乘房的弟子空谛从室生寺的五环塔盗取舍利子之时,由于我和空谛同是宋人,所以难逃干系。然而,事情或许真像世间流言所说一样,其实是俊乘房从中作梗吧。但说到底,我觉得俊乘房喜好舍利子,喜欢得太反常了。”

        “说到俊乘房,陈和卿先生,你和他不分伯仲啊。”

        “喂,别开这种玩笑,我可受不了有人把我和那臭和尚相提并论。托那家伙的福,我是故国难回,白白断送了一生。现在后悔也无济于事了。”

        “那请你告知我一个真相吧。比如说育王山的事,你到底是为什么欺骗实朝公?”

        陈和卿放下酒杯,一时闭口不语,用怀疑的眼光审视着眼前这只眨巴着眼睛停在朱漆横木上的白色鹦鹉。只把它当鸟类敷衍回答的话,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它似乎在刺探我心中的秘密。鹦鹉是从逝去的俊乘房重源那儿得来的,我与它不即不离地生活了十年,从未发现过这家伙如此聪明。陈和卿改变了对它的看法。

        关于鹦鹉口中所说的育王山和实朝公,想必已经众所周知,没有必要特地解释了。但慎重起见,还是引用《吾妻镜》的原文吧。建保四年六月十五日条:

        “召和卿于御所,有御对面。和卿三反奉拜,颇涕泣。将军家惮其礼给之处。和卿申云‘贵客者,昔为宋朝医王山长老,于时吾列其门第’云云。”

        医王山正是育王山。而且原文也写道,实朝六年前也做过同样的梦,梦见自己是育王山长老转世,这一点与和卿所说刚好若合符节,将军因此大为感动。所以实朝公被骗,也是自己做好了铺垫才招致的。

        “我欺骗他?说得真难听,是他自己招骗的。”

        陈和卿的话一点也不痛快,鹦鹉怎可能满足于这种回答。陈和卿用辩解的口吻继续说:

        “你刚才问我为何骗他,我也不知道。我既不是为了坐上那艘大船出海,又不是企图用花言巧语让将军拿出钱来。一直到有缘拜见实朝公,我脑子里是压根没打过那样的算盘。可拜见实朝公的时候,我也不知怎的,就把那些话一股脑都说了出来,事后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鹦鹉咕嘟咕嘟地笑了:

        “真是可笑。听你口气,似乎错都在实朝公哦。”

        “是啊,就是那样吧。假如我拜见的不是实朝公,而实朝公也不是二十四岁了仍然膝下无子的话,我肯定不会那样说。”

        “好像越说越接近真相了呢。你去拜见实朝公的时候,到底抱着怎样的心情?这一点请你务必说说。”

        陈和卿再次面露难色,又沉默下去。他的脸颊微红,肯定不仅仅是喝酒造成的。过了一会儿,他一口喝掉杯中的酒,慢慢摇着扇子继续说:

        “你也是知道我的,我从不喜好男风,但不知怎的,对实朝公我有一种特别的好感。从第一眼看到这个人开始,就想助他成就一番事业。之前为俊乘房做事并非我所愿,但是为了实朝公,我想拿出所有的本领,全力为他成就事业。我自己没有孩子,并不了解当父亲的心情,但对他的好感应该就和为人父的心情差不多吧。”

        “是啊,我虽只是一只母鹦鹉,却能理解你的心情。”

        “我想为实朝公的梦赋予形体,那就是育王山和大船。如果实朝公想要飞上天,或许我就会为他造一对翅膀。说是玩具也像玩具,但我原本就只是个匠人,除了做玩具以外别无他能啊。实朝公除了玩具是不是需要别的东西?哎,说我骗他也没办法,但我现在也可以自豪地说,那个悲惨的将军,我确实为他编织了他这一生中最大的梦,这是任何人都无法做到的。不管什么样的梦,没有形体就没有意义。有了形体,梦才作为梦而存在。这就是我的工匠哲学。”

        “但是,你造了一个巨大到愚蠢的梦,哦不,是巨大的玩具。”

        “我之前也有铸造过东大寺的大佛像啊,对于制造巨大到愚蠢的东西我早习惯了,甚至可以说信手拈来。”

        “那个巨大的玩意儿现在还被丢弃在由比滨海滩上,迟早会毁掉的。”

        “反正是玩具,当然会毁掉啦。那大船即使出海也会弄死人的。至少还因为船没动,实朝公晚两年才去世。这也是我不服气的地方。过几天我再去看一次吧,看看已故实朝公梦的残骸。”

        随后不知是否打算如厕,陈和卿抬起腰,伸出一只手拿起靠在手边的松叶拐杖。坐着的时候看不出,陈和卿的右腿似乎有些不便。以前作为铸造师住在东大寺的时候,可能因为和手下的工匠吵架,被炽热的金属浆液浇到了腿上。其实年轻时陈和卿貌似就喜欢吵架,口碑不好,正如随心院古文书(元久三年四月)中“和卿滥妨”等语记载的一样。

        “看吧看吧,托你的福,之前对谁都闭口不谈的秘密,今日对你松了口咯。”

        拖着不方便的腿走到走廊的边上,从与庭院相接的山峦那边,一只黄色的蝴蝶轻轻飞来,如同被风吹来一般。明明暮色已浓,却只有那抹黄色显得十分惹眼。随着蝴蝶慢慢靠近,越发变大,陈和卿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难不成见鬼了?转眼间黄色的蝴蝶就融进了暮色中,出现了一个人头。是实朝的头!他在鹤冈八幡宫被公晓杀害之后,头就不见了,埋葬在胜长寿院坟墓里的尸身上没有头,此刻这头颅竟然出现在这儿!陈和卿不由自主地叫出声:

        “啊,右大臣殿下,您怎么会在这儿?”

        那令人无法忘怀的苍白的脸上扬起微微的笑意,头瞬间就消失了,只留下浓浓的暮色。

        第二天早晨,在材木座弁之谷的偏僻房子里,陈和卿从闹心的梦里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红色螃蟹躺在床上。

        如此写作,估计会引起读者的怀疑吧:哎呀,你说镰仓时代的日本会有床吗?很久以前在正仓院就有完好保存下来的床,更何况陈和卿生在大宋,而且工匠手艺高超,即使到了日本也没有抛弃在故国时的习惯,喜欢像以前一样睡在自制的床上,这不足为奇吧。

        这暂且不提,陈和卿是甲壳在下仰面躺着的,虽然没有看到盔甲一样多节的白色腹部,但稍微转动一下眼珠子的话,就能看到比身体大得多的红色巨钳和长着短刚毛的八条腿。不对,最初以为是八条腿,但细看之后才发现只有七条,少了右边最下面一条。和之前的大腿比起来,简直小得可怜,让他无法想象这就是自己的腿。然而这七条腿的关节生猛有力,不停地微微颤动着,好像与陈和卿自己的意志没有半点关系。

        这样啊,我是螃蟹了啊,陈和卿想。到昨天为止我还是个人,简直像做梦一样,实际上,我作为人类的存在感一点也不真实。他回过头来看看房子四周,落在横木上的鹦鹉还在酣睡,悄然立在枕边墙上的松叶拐杖还保持着等待主人的样子。现在已经不需要松叶拐杖了,鹦鹉也没有用了。陈和卿用力抬起上半身迅速转过身来,在床上用七条腿利落地站了起来。他觉得口很干想喝水,就这样横着爬下床,穿过房子走到外面,径直向由比滨海边爬去。

        是台风要来了吗?海面上一片波涛汹涌,铅灰色的波涛在被遗弃的大船周围掀起一望无际的浪花。陈和卿毫不犹豫地爬向波涛中朦胧的大船。

        这艘船曾是自己督促鼓励数百名船工按照自己的设计建造的,变成螃蟹之后的陈和卿心中已没有半点记忆。他似乎被什么东西吸引一般,用七条腿在湿漉漉的沙滩上疾走。即便是少了一条腿,也不觉得有什么不便。

        到了大船之后一看,发现船坏得更厉害了。船底已被腐蚀得破了洞,波浪涌来时海水涨满船舱,小鱼在梁桁之间游来游去,乱糟糟的海草到处都是,不停地摇曳。货架、栅栏眼看就要坍塌,之前在这里横行的海蛆似乎感觉到了危险,如今已是一只不剩。之前肆无忌惮的螃蟹,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船首的龙头,虽然还在昂首向天,但那个气势,只显得空洞而不真实。

        将军的寝宫在甲板上建得格外高,还需一段时间才会被水淹到,暂时没有危险逼近。它像被敌人包围的天守阁一般,孤傲地暴露在海风中,超然地俯视着下边涌来的浪花。实际上,唐破风的屋顶上装饰着黄金凤凰的寝宫,和后来的天守阁非常相似。

        陈和卿一踏进寝宫,耳边就响起尖锐的女声:

        “您可来了实朝大人,我是等了有多久啊!但我一刻也不怀疑,总有一天您会进来的。”

        声音的主人俨然就是挂在墙上绣帐里的天平美人。刺绣上彩线的毛已经竖起来了,破破烂烂的,由于湿气的原因发霉发黑,底布上,图案的边际线如今已模糊不清,但风雨摇曳中还能清晰听到美人动人的声音。

        陈和卿愣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这女人是精神失常吗?陈和卿想。女人像在追问一般,声音再次响起:

        “实朝大人请放心。我一直在这儿守着,将军住的寝宫可是谁都没进来过,一切安妥。大人您看,船帆任何时候都可以升起。”

        听到这里,陈和卿的内心起了变化。风从身体深处吹过,遥远的记忆仿佛瞬间被唤醒。是啊!我就是镰仓的三代将军实朝啊!我曾命宋人建造大船,准备前去参拜我前世居住的唐土育王山,那个曾经让我神魂颠倒的梦如今却被忘得一干二净,想想真是不可思议。

        陈和卿爬到绣帐前,向美人轻轻作揖,开了口。他的回答平稳流利,没有丝毫停滞:

        “真是辛苦你了。你独自候在这儿,想必非常寂寞无聊。现在我来了,就不会再让你受苦,现在你可以放松休息了。”

        之后,他看着美人破旧褪色的衣裳:

        “不过,你这衣服太破了。上面堆满陈年的灰尘,黑乎乎的。缝在脖子周围的玻璃珠也让你很压抑吧。这珠子,连同身上的旧衣服,干脆扔掉算了。如果你同意的话,允许我用这个钳子帮你剪开,好吗?”

        说着,心里不由自主地涌起一股残忍的喜悦,陈和卿不知不觉从口中噗嗤噗嗤吐出泡泡。螃蟹兴奋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吐泡泡。只要一想到自己就是实朝,陈和卿觉得不管提什么无理要求都是理所当然的。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女人。

        美人不由得羞红了脸:

        “可是,脱了衣服,我就光着身子了。”

        “没关系。我们不是要去育王山吗?在育王山藏着舍利子的金塔银塔下面,有一座金光闪闪、佛莲覆盖的琉璃池。天人们都在那里沐浴,谁都不会觉得赤身裸体难为情。”

        “但这四百七十年里,我从未脱过这件衣裳呢。”

        “那可不行。被发霉的线牢牢缝在这底布上根本没法活。想要和我一起出海去唐土,首先就必须从古老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只有从底布里走出来,深呼吸一下,你才明白这四百七十年来你是多么不自由。”

        美人有些不知所措了,问道:

        “但是,用钳子剪的话会痛吗?”

        “剪脖子上玻璃珠的线时可能有些刺痛,但我会小心不伤到你的皮肤,从旁边慢慢地剪,所以不要担心。先从手的周围、脸的周围开始剪,你的动作也能变得自由一点,而且会觉得很舒服。来吧,我们开始吧。”

        陈和卿一边挥动着左右两只大钳子,一边向美人的脚边逼近。

        “不要,不要啊!饶了我吧实朝大人!”

        美人哭着喊着,但无济于事,陈和卿用他那长着刚毛的七条腿扯住绣帐,首先举起右边的钳子咔嚓剪开裙带,然后举起左边的钳子噗嗤剪开上衣的胸扣,接着就是机械地继续手上的动作,交叉地挥动左右两个钳子剪这边剪那边,沉醉于自己的手艺中,尽情享受。

        虽然没有流血,但钳子颤动的声音把美人吓坏了,连叫喊也忘到脑后,只顾恶寒一般浑身发抖。彩线被撕碎了,散开了,一片混乱,从底布上掉落下来,美人的身体也随同衣裳一起消失了。本来在衣裳的下边,就不曾独立存在着美人的躯体。最后,陈和卿的钳子冷冷地一碰美人的脖子,玻璃珠就噼里啪啦滚落到地上,美人可怜地断了气。

        地上散落的断线和玻璃珠,很快就被从门缝刮进来的海风吹得干干净净。

        就这样,美人名副其实地香消玉殒了。刚才的情景像是一场梦,螃蟹既不是陈和卿也不是实朝,螃蟹本人再怎么想,也必须承认自己除了是螃蟹,做不了其他人。不对,螃蟹本来就不是人,所以我叫它本人,或许颇为可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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