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嘛呢石,静静地敲

        洛桑是个名副其实的酒鬼,一个月里几乎有二十天他都醉着。

        他阿妈去世的时候,他也在醉着。他阿妈是在一个月前的某个午后突然去世的,没有任何预兆,午饭时还吃了一大碗酥油糌粑。

        当时,洛桑的老婆桑姆劝她不要吃得太多,说老人吃多了不容易消化。老阿妈却很生气,说:“我都这把年纪了,谁知道还能活多久,能吃就多吃点!”

        吃完那一大碗酥油糌粑后,她还喝了一大碗茶。之后,她觉得很困,就侧身躺在卡垫上,呼呼地睡着了,再也没有醒来。

        洛桑的阿妈死后,老人们开玩笑地说:“至少这个老太婆没有饿着肚子离开人世,还算有福,不像五八年那些个饿死的,死了都成了饿鬼了。”

        据洛桑的老婆后来回忆说,阿妈在睡着前还提到了洛桑,突然说了一句:“洛桑这家伙是不是又在外面喝醉酒了?整天连影子也见不到,太像他酒鬼阿爸了!”

        洛桑听了这话就觉得很悲伤,觉得自己真是一个不孝之子。但更让洛桑觉得悲伤的是,阿妈去世时自己竟然醉着,这也太不像话了。这让他在村里再次成了笑柄。

        办理完阿妈的后事,他几乎就让自己天天都醉着。他说这是让自己不感到悲伤的唯一办法。老人们翘起大拇指对着他说:“你这家伙现在的样子简直都超过你那名副其实的酒鬼父亲了。”

        洛桑不理他们,任他们怎么说。

        洛桑的父亲也是个嗜酒如命的家伙,后来死在了酒上。

        关于父亲的死,洛桑记得很清楚。一天冬日的早晨,几个小伙子把已经冻僵了的父亲的尸体抬到大门口时,四肢在地上向四处伸展着。小伙子们想把洛桑父亲的尸体抬进院子里,但那时他们家的门太小,怎么抬也抬不进去,没有了办法,就只好放在门口,往院子里喊了一声,走掉了。母亲出来看着门口僵硬的尸体没有流泪,只是冷冷地说:“我早就知道这一天会到来,只是迟早的事。”

        被冻僵了的洛桑的父亲的脸上似乎还挂着一丝笑,似乎在看着天上笑。

        洛桑的母亲瞪了一眼丈夫那张发青发紫像是笑着的脸,转身就进了院子。

        当时,洛桑还睡着。母亲怒气冲冲地把他从被窝里拖出来时,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母亲把他拉到门口,指着父亲冰冷的尸体冷冷地说,这就是乱喝酒的下场。洛桑看着父亲发青发紫似微笑着的脸,心里还有点好笑。他从来都没有见过那样一种笑。那个笑容永远地留在了他的脑海里。后来,每当想起父亲时,他的脑海里就浮现出父亲那怪异的笑容。

        当母亲说你父亲喝酒喝死了时,他才害怕起来。渐渐地害怕得发抖,不敢说话,想哭又哭不出来,心里暗暗发誓自己将来绝不沾酒这东西。

        可是刚过十八岁,洛桑就迷上了喝酒,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酒鬼了。他母亲只好叹着气说自己真是命不好,可能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这一天的白天洛桑又像往常一样去找他的酒友丹增喝酒了,一直喝到了晚上。

        晚上有月亮,低低地挂在天上,很大很圆很亮。洛桑和他的酒友丹增走在月光里,醉醺醺的,鼻子里哼着小调。有一次,他俩还停下来,对着月亮撒尿,嘴里胡乱骂着什么。后来,他俩就各自走回各自的家了。

        洛桑一进屋就甩掉脚上的靴子,吐着酒气往老婆的被窝里钻。

        他老婆被他吵醒,从被窝里狠狠地踢了他一脚,骂道:“你这个酒鬼!”

        他抱住老婆的腿,继续往被窝里钻,还笑嘻嘻地说:“我就是个酒鬼,我喜欢这个名字!”

        早上天刚亮,洛桑就醒来了。醒来后,他突然莫名其妙地说:“昨晚的月亮特别特别地大,特别特别地圆,也特别特别地亮。”

        洛桑老婆说:“那又怎么了?十五的月亮就是那样!”

        洛桑顿了顿又说:“我在月光里听到有人敲嘛呢石的声音了。”

        他的老婆桑姆已经给他端上了一碗醒酒的羊肉汤,说:“你是不是还没清醒过来啊?喝了这碗羊肉汤再说话。”

        洛桑喝了一口羊肉汤,说:“我清醒得很!那敲嘛呢石的声音静静的,却又真真切切!”

        他老婆问:“你是在哪里听到的?”

        他说:“路上,回来的路上,那声音就是从嘛呢堆的方向传来的。”

        桑姆仔细看了他一眼,接着又狠狠瞪了他一眼,说:“不可能,刻石老人已经死了好几天了,再也没人会刻嘛呢石了。”

        洛桑说:“我知道他死了,可是我确实听到了,就像之前他活着时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

        桑姆说:“不可能!”

        洛桑说:“什么不可能?我亲耳听到的,有什么不可能!”

        桑姆笑了,说:“你回来时醉得就像条狗一样。”

        洛桑说:“我知道,你还骂了我一句酒鬼。”

        桑姆说:“我以为你糊涂了呢!”

        洛桑又喝了一口羊肉汤,想了想,说:“我虽然醉得像条狗一样,可我什么都记得。”

        桑姆说:“不可能。”

        洛桑说:“我也觉得奇怪,平常喝了酒什么都不记得,可是昨晚上的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桑姆的脸上浮上一丝坏笑,说:“你还记得什么?”

        洛桑看出了老婆脸上的坏笑的意思,他的脸上也浮上同样的坏笑,一口喝干碗里的羊肉汤说:“你就别问了,我都记得,什么都记得。”

        桑姆说:“你发誓!”

        洛桑说:“我是从来不随便发誓的,但是我真的什么都记得。”

        桑姆也就笑,不说什么。

        洛桑也笑,不说什么。

        桑姆重新盛上一碗羊肉汤,依然坏笑着说:“把这个也喝了,你该好好补补了。”

        洛桑没说什么,又“咕咕咕”地把羊肉汤给喝了,就像他平常大口地喝酒一样。

        上午,太阳被那几块乌云紧紧地裹着,老也出不来。

        一阵大风从东面呼呼地吹来,乌云不见了,太阳也升起来了,之后村里人也集中到村中央的那个广场上了。

        村里人每天都喜欢谈论各种各样新鲜的话题,先是谈论了昨晚的月亮,都感叹了一阵昨晚的月亮的大,昨晚的月亮的圆,昨晚的月亮的亮。

        然后洛桑就说了自己在昨晚的月光中听到有人敲嘛呢石的声音的事。

        他的话一下子引起了人们的兴趣。

        人们纷纷议论起来,最后,几乎所有的人都不相信洛桑说的是真的。

        一个人还怒气冲冲地说:“一个酒鬼的话有什么可信的!”

        洛桑显得很无奈,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就发起誓来。

        他发完誓人们也不相信他的话。

        他发现昨晚和自己一起回家的酒友丹增也在人群中,也在笑着,就竖起眉毛瞪他。

        这一瞪他才发现酒友丹增的脸发青发紫,还似笑非笑着,洛桑一下子想起自己的父亲死后的那个笑容,心里有点紧张,不知所措地问:“你的脸怎么了?”

        酒友丹增说:“我也不知道。早晨我老婆说我的右脸发青发紫,我照镜子看时果然发青发紫得厉害。”

        洛桑说:“真是一件奇异古怪的事情,还好你还活着。”

        酒友丹增看着洛桑的脸说:“你说什么?”

        洛桑这才反应过来,说:“噢,没什么。”

        酒友丹增瞪了他一眼,说:“我怀疑是你昨天晚上打我的。”

        洛桑认真地说:“不可能,昨晚上的事我都记得。”

        酒友丹增说:“是吗?”

        洛桑笑了笑,但还是很认真地说:“是。”

        酒友丹增说:“我不相信,平常我喝醉酒,一说错什么话,你就喜欢打我的右脸。”

        洛桑说:“但昨天晚上我确实没有打你的右脸,这我记得清清楚楚。”

        酒友丹增笑了,说:“那你发誓你昨晚上没有打我。”

        洛桑又一次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说:“我发誓!”

        酒友丹增摸了摸自己发青发紫的脸,说:“那我相信了,可能是我自己栽了一跟头,撞到路边的一块石头上了。”

        洛桑不理他,看着旁边那些用诡异的眼神看着自己的村里人说:“可这些人不相信我!”

        酒友丹增马上站到了洛桑的一边,对着村里人说:“洛桑平时是从不发誓的,只要发誓了,就不会是假的,你们赶紧相信他的话吧。”

        人们还是晃着膀子摇着头。

        酒友丹增也恍惚了,瞪眼对洛桑说:“昨天晚上我俩可是一起回的家,我什么都没听到,你怎么就听到了什么?”

        洛桑说:“月亮,很大很圆很亮的月亮,你还记得吧?”

        酒友丹增说:“记得记得,我记得我这辈子也没见过昨晚上那么大那么圆那么亮的月亮。”

        洛桑说:“你还记得你对着月亮说了什么吗?”

        酒友丹增有点羞涩地说:“不记得。”

        洛桑说:“你说,‘月亮月亮,你的脸就像我的老婆的脸,真漂亮!’”

        几个人看着洛桑的酒友丹增“嘻嘻”地笑。

        酒友丹增赶紧不好意思地说:“好了好了,你就别说了。”

        洛桑就瞪着眼睛看他。

        酒友丹增再次很认真地说:“但是我确实没有听到什么敲嘛呢石的声音。”

        洛桑很认真地说:“你没见我刚刚发誓了吗?虽然我是个酒鬼,但我从来不拿佛开玩笑!我是向佛发誓的。”

        酒友丹增想了想,点点头,然后很郑重其事地说:“确实是。”

        洛桑这才把目光从酒友丹增脸上转过去,看其他人的脸。

        其他人看他的眼神有点莫名其妙,洛桑有点捉摸不透。

        这时,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家伙说:“洛桑虽然是个酒鬼,但真没见他为什么事随便发过誓啊。”

        他的眼睛看着前面空气里的什么地方,不看那些村里人。他说话时的表情有点严肃,和他的长相形成一种反差,显得很滑稽。

        洛桑看着山羊胡子的样子笑了。

        山羊胡子这时才把目光转向洛桑的脸,说:“你这个酒鬼!你笑什么笑?我这是为你说好话呢!”

        其他人也纷纷看洛桑,脸上也是严肃的表情。

        洛桑也就严肃地点点头,脸上露出了笑。

        其他人也严肃地点点头,之后又马上笑出声来。

        洛桑收起脸上的笑,说:“你们到底相不相信我说的话?”

        所有的人看着他的脸暧昧地笑。山羊胡子也暧昧地笑着,脸上的表情很诡异。

        洛桑生气了。脸一下子变得红红的,红到了脖子根里,说:“你们真是些没有意思的人,我发了誓还不相信我说的话!”

        人们还在笑,发出了笑声。

        洛桑有点急了,说:“我听到那敲嘛呢石的声音就从山上的嘛呢堆那里传来的,我跟我老婆也说了这事,她最后也相信了。”

        有人笑起来:“哼哼,刻石老人的尸体早就被烧成灰,撒到嘛呢堆周围了呢。”

        洛桑说:“这个我也知道。”

        山羊胡子说:“那你还胡说什么?”

        洛桑说:“我没胡说,我可以再发誓!”

        酒友丹增说:“你就别再发誓了,你再怎么发誓他们也不相信。”

        洛桑说:“为什么?”

        酒友丹增说:“就因为咱们是酒鬼。”

        洛桑生气地说:“哼,不相信就算了。”

        山羊胡子笑了,眼神里带着一点嘲讽的意思,说:“你真是个没耐心的人,我正要想办法让他们相信呢。既然你自己都没有耐心了,那就没这个必要了。”

        其他人也用嘲笑的眼神望着他。

        洛桑对酒友丹增说:“这些人真没劲,他们不相信就算了。”

        酒友丹增说:“是,没必要跟这些没见识的人斤斤计较。”

        洛桑想了想说:“走,咱俩去嘛呢堆那里转转看。”

        酒友丹增的样子有点不愿意,但又无奈地跟着他走了。

        人们从后面看着他俩的背影笑。

        他俩往嘛呢堆那边走时,几只羊在前面慢吞吞地大摇大摆地走着,也不理他俩。

        快到嘛呢堆旁边时,一只羊停下来往一块嘛呢石上撒尿。

        洛桑看见,跑过去踢了一脚那羊,嘴里骂:“这末法时代,连这些畜生也不懂得敬崇佛法了!这些该坠入地狱的畜生,竟敢在神圣的嘛呢石上撒尿!”

        那只羊挨了洛桑一脚,有点莫名其妙,回头瞪了一眼洛桑,继续撒着尿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了。尿液在后面的土路上形成一种奇怪的图案,引起洛桑的各种联想。

        几只羊在前面停下来,回头看那羊,似乎在笑那只羊。

        酒友丹增看着那情形也哈哈地笑起来。

        洛桑拿起那块嘛呢石看了看,用袖口擦掉上面的羊的尿液,骂道:“你看看,这刻石老人不在了,这些畜生也开始欺负这些个神圣的石头了!”

        那块嘛呢石上刻着一尊佛像,很庄严的样子。

        洛桑用袖口再次擦了一擦那块嘛呢石,放在了旁边的嘛呢堆上,双手合十敬了个礼,脸上露出了笑。

        酒友丹增的脸上也露出了笑,看着洛桑笑。

        那几只羊早已摇摇晃晃地走远了。

        他俩到了平常刻石老人刻嘛呢石的地方。那里空荡荡的,像是什么也没存在过一样。

        刻石老人的死其实也有点突然,谁也没有预料到。

        刻石老人的死是放羊娃最早发现的。他说他那天把自己的羊群赶出羊圈,从嘛呢堆旁边的那条小路经过时,就觉得空气里有一种不一样的气息。他当时辨不清是什么气息,继续往前走。他说他后来看见刻石老人靠在一面嘛呢石墙上,像是睡着了。羊群经过他身边时他也一动不动。他说他当时就觉得刻石老人已经死了。他说他记得他母亲死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副样子,靠在院子里的那堵墙上,一动也不动。他还说他马上就嗅到了弥漫在空气中的那种死亡的气息。他说他清楚地记得他母亲死的时候空气中也弥漫着这样一种气息。

        刻石老人没有子女,没有亲戚,村里人为他办了后事,简单而又庄重。寺院里的活佛还亲自过来为他念了超度的经。

        那天,洛桑没有喝酒,他在刻石老人刻过的那些石头中找着什么。

        他的酒友丹增也没有喝酒,问他:“你在找什么?”

        洛桑说:“没什么。”

        后来,他从那些石头丛中拿起一块石头仔细地看,酒友丹增又问:“那是什么?”

        洛桑说:“这是我让他刻的嘛呢石,可惜没有刻完,只刻了两个字。”

        酒友丹增问:“什么?”

        洛桑说:“其实不是我让他刻的,是我那死去的阿妈要让他刻的。”

        酒友丹增过来,看了看洛桑的脸,又看了看那石头说:“你到底在说什么?”

        洛桑叹了口气说:“哎,十几天前,我阿妈托梦给我,说一定让刻石老人为她刻一块六字真言的嘛呢石。”

        酒友丹增说:“噢,原来是这样,那现在没办法了,咱们这儿没有其他人能刻嘛呢石了。”

        洛桑说:“哎,其实也不是我那死去的阿妈要这样一个嘛呢石的,其实是我那死去的阿爸要这样一块嘛呢石的。我那死去的阿妈有几次在梦里对我说,我那死去的酒鬼阿爸老是来烦她,说他死的时候连请几个喇嘛念几天经的待遇也没有,真是悲哀。我死去的阿妈说当时家里条件有限,再加上十分痛恨他,就没做什么法事,现在想想心里也实在过意不去,就让我请刻石老人为我死去的阿爸刻一块六字真言的嘛呢石。”

        酒友丹增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说:“你这也太复杂了吧?”

        洛桑说:“不复杂,就这样,可惜没有刻完。”

        酒友丹增保持着原来的样子。

        洛桑也不理他,把那块没有刻完的嘛呢石放在了旁边的嘛呢堆上。

        这会儿,他从地上捡起了那块嘛呢石。他有点恍惚,他明明记得他是把这块嘛呢石放在嘛呢堆上的,怎么现在就到地上了呢。他想也许是哪个放羊娃把它搬到地上了吧。

        他拿起那块嘛呢石仔细地看,确实是自己请刻石老人刻的那一块。只是上面多刻了一个字。已经刻到六字真言的第三个字了。

        他把那块嘛呢石拿给酒友丹增看,并说这上面多了一个字。

        酒友丹增说:“不可能!”

        洛桑说:“你不记得了,那天你也看了,上面只有两个字,现在变成三个字了。”

        酒友丹增说:“我看了,但我不记得上面是几个字了。”

        洛桑说:“当时只有两个字,现在变成三个字了。”

        看酒友丹增不相信的眼神,洛桑又发了一次誓。

        他一发誓,酒友丹增马上就相信了,神色慌张地看了看周围说:“是吗?如果是这样,这事有点蹊跷。”

        洛桑又在刚才捡到那块嘛呢石的地方找到了一些凿子等刻嘛呢石的工具,拿给酒友丹增看。

        酒友丹增更加严肃地说:“这事绝对蹊跷。”

        洛桑和酒友丹增就拿着那块嘛呢石到了寺院里的活佛处。

        活佛是个胖墩墩的慈眉善目的家伙,远远地看见他俩从大门进来就说:“你俩是不是来戒酒了?”

        他俩上前磕了三个头,不敢说什么。

        活佛笑嘻嘻地说:“我知道你们一时半会儿还戒不了,到自己真正想戒时再来吧。”

        洛桑双手递上那块嘛呢石说:“我们不是来戒酒的,我们是来让您看这个的。”

        活佛拿起那块石头,好奇地看,然后说:“这是什么?”

        洛桑赶紧说:“仁波切,咱们村里出了个很邪乎的事情。”

        活佛瞪眼看他。

        洛桑也抬起眼看活佛的脸。

        活佛问:“什么?”

        洛桑就低下头继续说:“昨晚上我喝醉酒回家时听到有人敲嘛呢石的声音。”

        活佛问:“然后呢?”

        洛桑说:“然后是今天早上。今天早上我把这件事说给村里人听,他们都不相信,我发了誓他们也不相信!”

        活佛说:“随便发誓不好,也是一种罪过!”

        洛桑说:“我也是为了让他们相信才发的誓,平常我也不随便发誓。”

        活佛看着他的脸,不说话。

        洛桑的酒友丹增也看着活佛。

        活佛看着洛桑的酒友丹增问:“昨晚上你们在一起吗?”

        他说:“在,我们在一起。”

        活佛问:“你听到什么了吗?”

        他说:“没有,什么也没听到。”

        活佛又看洛桑。

        洛桑的表情有点委屈,继续说:“要不要我再发一次誓?”

        活佛摇摇头,突然说:“不用。我说过随便发誓不好。然后呢?”

        洛桑高兴地对酒友丹增说:“你看看,活佛开始相信我说的话了。”

        酒友丹增也说:“我一直都相信你说的话。”

        活佛不理酒友丹增,继续盯着洛桑说:“我不让你发誓并不代表我全信你的,但是然后呢?”

        洛桑说:“然后我们就去了嘛呢堆那里,找到了这块石头。”

        酒友丹增说:“是,是我们俩一起找到的,我觉得这事有点邪乎。”

        活佛还是不理酒友丹增,继续用眼角盯着洛桑看。

        洛桑这才一本正经地说:“这石头上面多了一个字,我记得清清楚楚,刻石老人死的时候这上面只刻了两个字,现在已经是三个字了,这是真的,我发誓!”

        活佛再次仔细地看那块石头,还用手摸了摸上面的字。

        洛桑和丹增看着活佛不敢出气。

        活佛说:“原来是这样,这字还刻得挺不错的,但是这样问题就大了。”

        洛桑和酒鬼抬头看活佛。

        活佛说:“这个老家伙一定是被什么东西牵绊住了,还在中阴中晃荡着,离不开这个世界。”

        洛桑和酒友丹增像是画在画上的两个人,眼睛也不眨一下。

        活佛有点扫兴地说:“看来我给他念的超度经没有起到太大作用。”

        洛桑和酒友丹增依然像是两个画在画上的人,但是眼睛很快地眨了一下。

        活佛说:“如果不及时把他超度,他将来万一变成什么厉鬼祸害乡里,那问题就大了。”

        洛桑和酒友丹增再次眨巴了一下眼睛说:“哇,没想到情况这么严重!”

        活佛严肃地说:“明天必须得召集一些喇嘛做法事好好超度这个老家伙了。”

        洛桑和酒友丹增说:“仁波切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俩一切听您的吩咐。”

        活佛让洛桑把那块嘛呢石留下了,说明天做法事超度时用,洛桑稍稍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

        这一天,洛桑没来得及喝一口酒。一回到家,老婆就惊奇地问:“哇,你今天怎么没有喝醉啊?莫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洛桑也不搭理她,把今天的事情都一股脑儿说给她听。

        听完,她只是张大嘴巴“啊妈妈”地喊了一声。

        她为他做晚饭,他说不想吃,起身走出了大门。

        外面的月亮很好,几乎跟昨晚一样。洛桑看了看月亮,然后就把耳朵支向嘛呢堆的方向。他听了很久也没有听到什么。他觉得有点蹊跷,回到家里对老婆桑姆说:“奇怪,今天晚上那敲嘛呢石的声音没有了。”

        桑姆说:“也许昨晚上就没有,你听到的只是一种幻音。”

        洛桑瞪了一眼女人,说:“连你也不相信我,没意思!”

        说完倒头就睡了,很快发出呼呼的鼾声。

        第二天,他又早早地醒来了。

        桑姆为他准备早餐,他说他不吃,他说他要去见活佛。

        桑姆已经给他倒了一碗清茶,他喝了一口,起身披上衣服准备离开。

        她问他这么早去见活佛干什么,他说他做了一个梦。

        桑姆问做了什么梦,他像是没有听见似的出去了。

        他一个人大清早去了活佛家。

        活佛在佛堂里念经,看见他来就停下来。

        活佛问:“你怎么又来了?”

        洛桑说:“仁波切,昨晚我做了一个梦。”

        活佛说:“梦?什么梦?”

        洛桑说:“刻石老人梦里对我说那块嘛呢石是我阿妈逼着让他刻的,他说他死后我阿妈不停地找他,不让他安宁,就答应刻完它了。他还说请仁波切不要请喇嘛做法超度他,他说他刻完这块嘛呢石就自然往生了。”

        活佛仔细地听完,然后说:“看来这个老家伙还保持着他善良的本性。”

        洛桑说:“是啊,是啊,您就不要请喇嘛们来做法了吧。”

        活佛说:“万一他变成厉鬼来祸害乡里,那时就难办了。”

        洛桑笑了,说:“刻石老人早就料到您会这样说。”

        活佛瞪着他说:“什么?他说什么?”

        洛桑说:“刻石老人说他这辈子刻了那么多嘛呢石,积了那么多德,再怎么着也不会变成个厉鬼祸害乡里的。”

        活佛笑了,说:“这老家伙,死了还嘴硬!”

        洛桑说:“您就不要请那些喇嘛来念经了吧。”

        活佛说:“可是我已经请他们了。这会儿,他们可能就在路上了。”

        洛桑说:“您千万不能这样,要是刻石老人完不成自己的心愿,也许就真的变成什么厉鬼祸害乡里了。”

        活佛说:“我才不怕呢!我有办法制服他。不过他既然有这样好的心愿,我就打发我的管家让喇嘛们回去吧。”

        洛桑说:“感谢仁波切,感谢感谢!”

        活佛说:“那就让他好好刻吧,时间不要拖得太长了。”

        洛桑站着不动,看着活佛笑。

        活佛说:“你怎么还不走?”

        洛桑说:“那块嘛呢石还在您这儿呢,我带回去放到嘛呢堆那里吧。”

        活佛说:“噢,是,我拿给你。”

        洛桑说:“是刻石老人让我把嘛呢石从您这儿拿回去,放到嘛呢堆那儿的,他说这样他才能刻。”

        活佛笑了,说了句“这老家伙”,进去从佛堂的某个角落里拿起那块嘛呢石给了洛桑,说:“要是这老家伙再到你梦里,就告诉他刻完嘛呢石赶紧走,要不然就走不了了。”

        洛桑地笑了笑,说了声“一定一定”,拿着嘛呢石走了。

        洛桑和酒友丹增把那块嘛呢石恭恭敬敬地放在了昨天的那个地方。

        他看了看四周说:“老家伙,我把嘛呢石给你要回来了,也说好不让活佛做法事了,你就好好刻吧,早晨我在活佛家还说了你不少好话呢。”

        酒友丹增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又看了看四周。

        四周除了那些嘛呢石静静地躺着之外,什么也没有,连只羊也没有。

        洛桑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对着空荡荡的空气说:“哎,对了,昨晚我怎么没听到刻嘛呢石的声音了?你是不是偷懒了?”

        空气里空荡荡的,连个回声也没有。

        酒友丹增看着他的脸,疑惑地说:“你昨天还一副神神秘秘慌慌张张的样子,今天怎么就看着完全释然了。”

        洛桑说:“我知道了谁在敲嘛呢石了。”

        酒友丹增很奇怪,问:“谁?”

        洛桑说:“就是死去了的刻石老人。”

        酒友丹增睁大眼睛说:“你怎么在说胡话?”

        洛桑说:“我没有说胡话,刻石老人在为我阿妈刻一块六字真言的嘛呢石,就是昨天咱俩捡到的那块。”

        酒友丹增张大嘴巴,看着他不说话。

        洛桑推了他一把,说:“走,现在没事了,咱俩喝酒去,昨天一天没喝酒,喉咙里怪痒痒的。”

        之后,他俩就去喝酒了。

        下午,他俩就喝醉了。

        洛桑不停地打着嗝。酒友丹增笑了,说:“你今天怎么了,喝了那么一点就成这样了。”

        洛桑不理他,继续打着嗝。酒友丹增就醉醺醺地继续笑。

        洛桑突然停止打嗝,说:“我得去看看那老家伙。”

        酒友丹增说:“谁?”

        洛桑说:“还有谁?就是那个老家伙,刻嘛呢石的老人。”

        酒友丹增说:“这两天你可能是撞上鬼了!”然后斜眼看他。

        洛桑说:“你不用那样看我,我很正常,等会儿我得给刻石老人送瓶酒去,我知道老人以前喜欢喝点小酒。”

        酒友丹增还在用那种怪异的眼神看着他。洛桑也不再理他,拿上一瓶酒就走了。

        洛桑醉醺醺地到了嘛呢堆旁边。

        他看了看四周红着眼睛说:“老家伙,开工了吗?我怎么听不到刻嘛呢石的声音?”

        空气里只有一丝风的声音。

        洛桑觉得有点无聊就躺在那块嘛呢石旁边睡着了。

        梦里,刻石老人对他说:“你说你昨晚上没有听到刻嘛呢石的声音,嘛呢石在活佛家的佛堂里,我怎么刻?我不至于跑到活佛家的佛堂里刻吧?这也太不像话了吧?”

        洛桑说:“哦哦,我明白了。”

        刻石老人说:“你刚才又对着我大喊大叫,问现在怎么听不到刻嘛呢石的声音。这个我告诉你,在白天我根本出不来,眼睛里白晃晃一片,什么也看不到,只有到了晚上有月光时我才能出来,才能看得见一切。”

        之后还做了一些梦,洛桑都不记得了。

        他醒来后,仔细回想了一遍刻石老人说的那些话,都很清晰,就笑了笑。

        他站起来,把自己带来的那瓶酒放在了旁边嘛呢石堆上,对着空气说:“我知道你以前喜欢喝点小酒,所以就给你带了一瓶酒来,累了困了时喝一口吧,提提神。”

        他看了看四周,然后又对着空气说:“嘿嘿,这下你高兴了吧?”

        停顿了一会儿之后,他又黑着脸说:“不过你一定得刻好我阿妈让你刻的嘛呢石啊,刻嘛呢石的钱我是早就付过了的啊。”

        黄昏,洛桑回到家里,老婆桑姆看到他醉醺醺的样子,说:“你这个样子才叫我放心。”

        然后,熬羊肉汤给他喝。他喝了几口就睡着了。

        半夜,他突然醒来跑到了外面。

        外面的月光很好,他站在月光里仔细地听。他什么也没有听到,就气呼呼地说:“你这老家伙,又偷懒了!”

        之后,就回去睡觉了。

        刚睡着,刻石老人就来到了他的梦里。老人也微醉的样子,眯缝着眼睛说:“你这个酒鬼,谁让你给我带酒的,害得我今晚上没有刻也刻不好。今晚上月光这么好,可惜了。”

        洛桑也生气了,说:“我是好心才给你带去的,谁知道你都成这个样子了,死都死了还没有个分寸!”

        刻石老人哼哼地生气,嘴里说:“要不是你阿妈像个泼妇一样地死缠着我,我才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刻这样一块嘛呢石呢!你阿妈那女人也真是不要脸,硬说什么我年轻时跟她好过一段时间,我怎么就一点也不记得?”

        洛桑说:“活该你!不知道你这个老家伙年轻时风流成什么样了!”

        刻石老人的口气就变了,说:“洛桑,你真的不该给我带酒来,我酒量小,喝几口就醉了,有时候闻着都醉了。醉了就一点儿也不想刻石头,不刻石头你那该死的阿妈又来逼我了,我最烦女人逼我了。你明天最好给我准备点酥油茶,还有一把锋利的凿子,刻完这个我就真的得走了,要不然仁波切那个小心眼又该不放心了。对了,还有明天把我喝剩下的酒也带走,不要让我再闻到它的味道,那种味道太诱人了。”

        洛桑说:“好好,这些我都答应你。”

        刻石老人说:“你真是个好孩子,要是我也有你这样一个儿子就好了。有一次,我记得你阿妈好像也说过你也许就是我的儿子呢,要是你是我儿子,我就把这刻嘛呢石的手艺传给你了。可是后来我仔细地观察过你,你和你那个酒鬼父亲太像了,所以你不可能是我儿子。”

        洛桑生气了,说:“你这老头子,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呢?”

        刻石老人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这样想,不过这些话我是第一次说出口,我活着时从来没跟人说过这些话。”

        洛桑还是生气地说:“我就算是你儿子,我也不会跟你学这个手艺的,我不喜欢这个,我只喜欢喝酒。”

        刻石老人说:“好了好了,咱们不谈这个了,谈这个也没意义了。其实今晚上我还是试着刻了一会儿,但是可能没刻好,喝了酒我的手就发抖。”

        洛桑说:“你就别撒谎了,我怎么连个敲嘛呢石的声音都没听到呢?”

        刻石老人说:“可能那个时候你睡着了,你明天去看看就知道了。”

        早晨,洛桑把昨晚的梦讲给桑姆听。

        桑姆仔细听着,然后笑嘻嘻地说:“好,我给你准备酥油茶,你赶紧送去。”

        去嘛呢堆的路上,洛桑又去了一趟铁匠铺,让铁匠多杰打了一把锋利的凿子。

        铁匠多杰问他:“你要凿子干什么?”

        洛桑说:“刻嘛呢石用。”

        铁匠多杰说:“刻石老人都死了,谁还给你刻嘛呢石?”

        洛桑说:“有用。”

        铁匠多杰看着他。

        他说:“多少钱?”

        铁匠多杰故意说了个比平时高的价,洛桑也没说什么,付了钱就走了。

        在嘛呢堆旁边,洛桑举起茶壶对着空荡荡的空气说:“看好了,这是你要的酥油茶。”

        停顿一下,然后放在了地上。

        又举起凿子对着空荡荡的空气说:“看,凿子也给你带来了,刚从铁匠铺里买的,锋利无比,小心划破手指头。”

        之后,他看了看四周,看见了放在嘛呢堆上的那瓶酒。

        他走过去,拿起来,晃了晃,说:“喝了这么点就醉成那样了,真是没有酒量!”

        他打开瓶盖说:“我倒要尝尝这死人喝剩的酒是个什么味道?”

        说完就“咕咕”地喝了几大口。

        半晌,他闭着眼睛不说话。随后,他又突然睁开眼睛说:“啊,不错,味道好极了!”

        他又接连喝了几大口。

        突然,他记起什么似的坐在地上拿起那块嘛呢石看。嘛呢石上已经刻了六字真言的第四个字,但是刻得不好,洛桑就对着空荡荡的空气大声骂道:

        “你这老家伙,你是刻了一点,但是你看看你都刻成什么了,一点也不好看!你要是继续这样刻,别说是我阿妈,我自己也不答应,你要记得我可是早就给你付过工钱了的!”

        空气中寂静一片,没有任何声音。

        洛桑继续把那瓶酒给喝干了,嘴里连连说着“好酒好酒”,之后就醉了。

        晚上他不知怎么就到了家里,刚刚躺下来,有人就使劲敲起了他家的门。

        他嘟嘟囔囔地起来去开门,站在门口的是酒友丹增。

        酒友丹增有点醉了,但很兴奋地说:“我也听到了有人敲嘛呢石的声音。”

        洛桑斜眼看他,看了一会儿之后才说:“你真的听到了?”

        酒友丹增说:“我真的听到了,我可以发誓。我回家时在月光里听得真真切切!”

        洛桑说:“你不用发誓,我相信你已经听到了。”

        酒友丹增看着他说:“说实话,开始的时候我也完全没有相信你的话。”

        洛桑看着他笑。

        他也看着洛桑笑。

        洛桑说:“你先回去吧,明早咱俩在嘛呢堆那边见。”

        第二天一大早,洛桑和酒友丹增就不约而同地到了嘛呢堆边上。

        洛桑拿起那块嘛呢石看。看了一会儿之后,对着空荡荡的空气说:“你这老家伙,你看你不喝酒就好多了,都已经刻了五个字了,这字也刻得漂亮多了。”

        酒友丹增看了一眼嘛呢石,惊叹道:“真是鬼斧神工啊,一个凡人绝对刻不出这么超凡脱俗的字,即使刻石老人在世也刻不出来。”

        洛桑对他说:“没想到你还懂点这个。”

        酒友丹增说:“你不要小看人,我还上过学呢,你上过吗?”

        他俩正吵时,看见远远地来了很多人。

        来的都是村里人,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什么东西,走在最前面的是山羊胡子。

        待他们走近后,洛桑问山羊胡子:“你们来干什么?”

        山羊胡子的语气完全变了,变得客客气气的,他说:“酒鬼洛桑啊,噢,不,洛桑啊,你确实没有撒谎,我们昨晚上确实也听到了有人敲嘛呢石的声音。仁波切说只有佛缘很深的人才能第一个听到这样的声音,看来你这人福报不浅啊。”

        洛桑看着他们说:“谁让你们不相信我说的话呢?”

        众人一起说:“相信了,相信了,这下完全相信了。”

        洛桑又盯着他们手上的东西说:“你们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东西?”

        山羊胡子说:“就是一点吃的喝的供养,大家的一点心意,想供给刻石老人。”

        洛桑说:“他一个孤老头子哪能吃那么多?”

        山羊胡子有点恳求似的说:“仁波切说一个亡灵刻嘛呢石,这是千载难逢的事,所以你让我们也沾点光,积点德吧。”

        还没等洛桑开口,人们就已经涌向了嘛呢堆旁边。

        村里人把带来的吃的喝的都放到了嘛呢堆上,对着空气中的什么地方说上几句话让刻石老人慢慢享用、保佑保佑我们之类的话。

        人们围坐在嘛呢堆的边上,嘴里念着六字真言,不愿离去。

        下午,洛桑和几个酒友喝了一点酒,到了晚上他们都醉醺醺地回去了。在路上,几个酒友都说听到了有人敲嘛呢石的声音。

        洛桑回去就睡下了,刚刚睡着,刻石老人就到了他的梦里。刻石老人气愤地说:“你这个酒鬼,你让村里人带来那么多好吃的好喝的,我都撑得干不了活儿了,你还想不想让我刻完?”

        洛桑也生气地说:“那不是我的错,是他们自愿送来孝敬你的。”

        刻石老人说:“我知道,他们也是好心,但是吃多了我就动不了了,也不想动,不想动就睡着了。”

        洛桑挖苦道:“谁让你吃那么多了,死了还管不了自己的嘴巴!”

        刻石老人说:“不要再奚落我了,我抓紧刻完这块石头就得上路了。”

        洛桑笑了,说:“那你说吧,我该怎么帮你?”

        刻石老人说:“你就堵在路上,不要让他们把吃的喝的放到嘛呢堆上就行了。明天晚上我刻完最后一个字就万事大吉了。”

        第二天,洛桑和酒友丹增就堵在通往嘛呢堆的路口上,劝那些人不要再送吃的喝的了,说这样等于是在害刻石老人。

        人们问为什么,他说老头子吃撑了,就刻不了嘛呢石了。

        那些人就笑,说还有这种事,不相信。

        洛桑问:“昨晚上你们中哪个听到刻嘛呢石的声音了?”

        人们彼此看看,最后都摇起了头。

        洛桑说:“就是因为昨天你们送来了那么多吃的喝的,刻石老人吃撑了才没能刻的。”

        人们也就半信半疑了,拿着东西回去了。回去时还特意嘱托洛桑一定要让老人保佑保佑他们。

        晚上,村里的大人小孩又都听到有人敲嘛呢石的声音了,他们都静静地听着,像是在听一首无字的歌谣。

        第二天,洛桑跑到嘛呢堆旁边,从地上拿起那块嘛呢石看。他看见上面的六字真言已经完全刻好了。

        很多人也来到了那里。那块石头就在人们手上传来传去,大家都啧啧称奇,赞叹刻石老人的鬼斧神工。

        活佛也来到了人群中,他拿起石头凝视了很久,然后慢吞吞地说:“这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六字真言了。”

        洛桑走上前说:“现在我也放心了,我阿妈对我阿爸也有个交代了,刻石老人也可以放心地离开了。”

        活佛说:“你阿妈你阿爸真是好福气。”

        听到这话,洛桑就对着大伙儿笑,心满意足的样子。

        活佛把洛桑叫到一边,神秘地说:“我要跟你商量个事。”

        洛桑从来没见活佛对什么人这样客气过,看见这样子,觉得有点紧张,但还是很镇静地说:“仁波切,您尽管吩咐。”

        活佛说:“我是想请刻石老人为寺院也刻一块六字真言的嘛呢石,这个将来一定会成为咱们这个寺的镇寺之宝的。”

        洛桑说:“这个好啊,仁波切您说他肯定会非常愿意的。”

        活佛面有难色地说:“可是这老家伙从不到我梦里来,要是他到我梦里,我早就向他交代清楚了。”

        洛桑说:“您老是说要做法事超度他,他可能害怕了。”

        活佛笑着说:“所以要请你帮忙嘛,到他的梦里,把我的想法传达给他。”

        洛桑想了想说:“好,那就晚上吧。”

        晚上,刻石老人果然到了洛桑的梦里。

        刻石老人一开口就说:“活佛的话我都听到了,可是我现在实在是没有什么力气再刻一块六字真言的嘛呢石了,我的浑身都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

        洛桑说:“可是这是活佛提出来啊。”

        刻石老人做无奈状,看着自己结满硬茧的手掌,有些地方还被划破了。

        这时,洛桑的母亲从什么地方出来了,她对刻石老人说:“感谢你,感谢你,我让你烦心了。”

        刻石老人瞪着她说:“只要从今往后不烦我就阿弥陀佛了!”

        洛桑母亲说:“不会了,不会了,放心吧。”

        刻石老人瞪了她一眼说:“你这老婆子,因为你的事,你看这下活佛也要我帮寺院刻一块嘛呢石,我是真想给寺院刻一块,可是现在我实在是没有力气了,我连我自己的胳膊也抬不起来了。”

        洛桑母亲听完对刻石老人说:“本身刻这块嘛呢石我们又带不走,就是为了积个德了却个心愿什么的,现在心愿完成了,我想就以我、我那酒鬼男人,还有你的名义捐给寺院做镇寺之宝吧,这样功德岂不是更大了吗?”

        第二天,洛桑就把那块刻有六字真言的嘛呢石交给了活佛。

        活佛很高兴,高兴得合不拢嘴巴。

        他左看右看了好一阵之后说:“我们得好好超度超度这个老头子了。”

        第二天,活佛从附近寺院请来七个喇嘛,大张旗鼓地念了七天七夜的经。

        之后,刻石老人再也没有到洛桑的梦里面。

        有时候在月亮很大很圆很亮的夜晚,洛桑喝醉酒一个人回家时,偶尔还能听到远处有人敲嘛呢石的声音,静静的,像一首无字的人生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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