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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老鼠

        鼠类与人类的恩恩怨怨,世世代代相传,这永无止期的敌视前不见始后不见终,我无法抹平双方彼此间心灵的创伤,也无法为鼠类和人类的沟通架起一座种属大桥。我自然知道鼠类有感情,有悲伤与恩怨,有幸福与快乐,有智慧和由此智慧所创建的鼠类生活秩序,也还有它们自己的具有鼠类特征的政治、经济、文化……及宗教理念。鼠类,在艰辛的生存历程和伴人如伴虎的惊险情境中,一代代的繁衍着,执著地拓展着它们在地球上越来越逼仄的生存空间。

        鼠是一种进取型的动物,鼠的门牙一年要生长13厘米,所以它要不断地挖洞和啮啃木质物品磨牙,每一只鼠每天要排粪25至125粒,排尿10至20毫升,它们还到处脱毛,这是令人无比厌烦的。老鼠也是耗粮大师,全世界农业收益的20%是供鼠享受了,全世界粮总量的5%也给鼠做了口粮。另外,城市中的不明火灾,约有四分之一为鼠咬破电线造成短路所引发。

        不过,这些于人类……吸烟、酗酒、驾飞车、制造武器、相互残杀、缺乏调查研究的主观工程所耗去的生命和物质资源,那就微不足道了。

        鼠类在人类的眼中几乎是最卑贱的一种动物:它们的形象不美,在汉字里,连鼠字也没安个好形,如此贼眉鼠眼,驼背弯腰,北方人叫鼠为耗子,这个“耗”字我也没有看出有什么美学意义的正面效应……鼠是极其丑陋的;鼠的歌喉也十分欠佳,它的“吱吱”的非常独特化的叫声,无须目视其形,耳闻其声便让我联想到它那尖尖嘴和小乌豆式的眼睛;它的尾巴甚至是丑陋到了极点,让人想起满清王爷后脑勺那根稀疏垂危的辫子……鼠的一无是处,偏还加上窃取人类食品为正当生活来源,为打磨牙齿而啮啃人类的木制家具,把人类的墙壁与地面的小洞扩展成无规则的大洞,特别不能让人忍受的还有,它总是把黑豆豉般的大便拉在人类的食品之中,这是最终导致它们面临毁灭性噩运的蠢行。

        我不能理解,鼠类以独有的生存智慧,将白天让给人类,到了夜间才进行它们的生存和爱情活动,以它们忠实地追寻人类的脚步,几乎到了哪儿有人类哪儿必有鼠类的程度,它们为什么不制定一项游戏规则或曰法律制度,以确保鼠类能够与人类和平共处呢?

        这个问题一直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在人类身边的动物,只有天上飞的麻雀,地下钻的老鼠不与人保持合作的态度,鸡鸭鹅以服从和放弃飞翔权的代价赢得了人类的喜欢,狗以追逐人类之臭并且仗人之势欺压它类的忠诚获得人类部分保留鄙视的接纳;猪以增肥之迅并且肉、骨及下水之味道鲜美而使人不弃;牛曾经是生活在天界,被人类以终身吃甜(田)草喝糖(塘)水骗下凡间,其任劳任怨的品行和心甘情愿让人类牵着鼻子走的豁达忠厚态度争得与人相处的一席之地;马驴骡为人类拉车不止,死而后已的精神,获得了干草加皮鞭的待遇……马还是人类四条腿的可以行走的椅子,当然还被人类为了获得无性的骡子而强制性地让它与驴子发展没有爱情的婚姻……这样看吧,这些动物,或魁梧,或体壮,或机灵,或美丽,或忠诚……为人类劳动或提供肉食,兢兢业业地贡献毕生精力以及肉体,它们获得了较之鼠类更高的地位。鼠类就不然了,它们吃人类喝人类破坏人类的创造,甚而常常恶作剧……它们可能获得人类的认同和友好相处的许可吗?

        现实主义的老鼠们,它们似乎洞悉了人类的全部心态,从一开始就不为在人类面前争宠而费心劳神,它们知道自己的劣势,索性不经人类同意就在人类的生活空间寻找一个隐秘地点安营扎寨,生儿育女,有滋有味地活着、劳动着和创造着,建设据有挑战人类却仍属寄生性的鼠文化。

        鼠为什么要与人类相伴而不在野外过它的自在逍遥的日子呢?在野外……风清月朗,泉水丁冬,草虫啾啾,庄稼依次成熟,麦稻金黄,豆粒饱满,玉米像橙宝石,辽阔的空间可供纵横驰骋,何必在人类的逼仄的环境里讨生活?却原来是,鼠类的天敌太多了,在水里生活的獭类,河狸类都吃鼠,地上的蛇、野猫、狐狸、狗獾、黄鼠狼……简单说吧,除了兔子不吃老鼠以外,其余都吃它。而天上飞的老鹰、鹞鹰、猫头鹰、乌鸦都吃鼠类。也就是说,海陆空三军都时刻不忘向老鼠进军,即便老鼠进入哲学般深邃的洞穴,它们也抵御不了毒蛇更具柔韧而坚决的攻击。

        因此,一批鼠类逐渐养成了与人类一同生活的习性,我们也常常称它们为家老鼠。这里,我不得不提到我认识老鼠的开始。我从儿时在乡下认识老鼠,我最先质疑老鼠这个名字:为什么叫它老鼠?老虎、老鹰、老师……听起来都让人肃然起敬。鼠?也配老?我心里一直别扭,我认为“老鼠”这个词属于尊称,难道我们还要尊敬老鼠?这个问题随着年龄的增长忘淡。人长大了,知道名字就一符号,不具备更多内涵,如果一开始把人叫做猪,把猪叫做人,也一样,无非将其他词更变了。说:来客了,上街买点人肉回来吧。成语则改成这样:“老鼠过街,猪猪喊打”。或者“要解放全猪类,首先解放妇女……”名字仅是一符号,第一个陈述者就自动获得了冠名权。但那时人小,比较认真,特别爱钻研。老鼠经常能看见,在我们家乡,家老鼠有两种,一种可以长得很大,为硕鼠,也就是老鼠;一种只能长得非常小,比大拇指大一点,家乡叫它为地鼠。地鼠比老鼠的地位还不如,地鼠就像一个袖珍鼠,吃粮不及大鼠,也没那剧烈的响动骚扰人类。可是,因为它小,一点点缝隙也能钻进去,防范它就成了人类的心病。人类总不是做什么都那么精细,如门有一道缝,地鼠就能进去,还有衣柜、碗柜、米缸、花生桶等,它都能审时度势想办法钻进去。只要略有一条缝,这家伙的小嘴就不停地啃,啃出一个小圆洞,它就钻进去了。地鼠几乎是难打的,因为哪道缝让它钻进去,就无法找到它。

        打老鼠是一件难事,小时在老家,房子特别大,东南西北四大间,中间的厅分上厅与下厅,中有一个天井,上下各厅可以摆五十桌筵席,合起来是五百人。就是说,差不多可以把村子里够格吃酒的人都装下。除了大厅,各房间又有木板楼,木板楼我最不喜欢,因为那楼有一个黑咕隆咚的楼梯口,架着一把木梯通上去。我阿婆给我讲过一个我阿公的故事,阿公是裁缝,总外出给大户人家做衣服。大户做衣服,大多是包裁缝做,几十几百套一起做,这样可以节省绸缎。我阿公当然也住在别人家。有一次住在别人家,他感到有些阴森,就披着衣服没有睡,点着油灯靠在床上看书,身边搁着一把铁尺。果然,他的预感对了,下半夜时分,油灯的火苗无故在晃动,没有风,窗户纸是糊得严严实实的,油还很多,油质也很好,眼看着长长的火苗慢慢地短下去,他知道预感的东西来了。忽然,油灯的火苗摆着摆着就小如绿豆……猛一抬头,就见那楼梯口悬下一只脚来,那脚穿着一只绣花鞋,脚晃一下,油灯的火苗就摆一下,我阿公是个职业裁缝,当然胆大,抬手挥起铁尺在床头桌上猛地一拍,大喝一声:哪方来的野鬼?!这一声怒喝,那脚无声无息地收回去了,灯的火苗顿时刷地升腾起来,明亮了。听这故事以后,我总担心楼梯口会忽然地悬下一只脚来。在这样的房子里,人会考虑要打到一只老鼠,起码像在山林里打到一只野猪的难度差不多。

        我总认为,老鼠是有文化的,它们总是喜欢啃书,我家里的一些线装书,都让他们啃得像岛国印度尼西亚的版图。所以,它们对人类的几个成语都十分熟悉,比如:投鼠忌器。人类投鼠忌器,举凡人围着它打的时候,它就朝着坛坛缸缸的地方跑,使你不敢轻易出手。这种战略思想不是高智商,何以把握得住?又比如:老鼠过街,人人喊打。这个成语老鼠也熟记在心。所以,它们决不去逛街,偶尔上街的老鼠,实际上都是患了帕金森氏综合征,老鼠一有文化,人类就对付不了它,尤其在教育资源匮乏的中国乡下,人类的体能优势就被有文化的老鼠给抵消了。它们甚至知道,人类还有鼠年,鼠年还要把鼠的肖像拿来张贴。它们一般来说,不认为那个像是鼠,而是一个鼠形人。

        鼠类有自己的秩序,人类永远无法探知其中奥秘。鼠有鼠道,鼠沿着墙根跑,遇90°弯也绝不抄捷径,走角暴露在人面前的时间远远长于走弦抄捷径,也无妨,只是到了门边,它们才会找到一个等腰三角的弦逃之,并不一定是绝对的沿着墙根跑。实际上,沿着墙根跑的老鼠,人拿棍子根本打不到它。我们可以作一个图(或者试验),一个90°的直角,老鼠在角顶,而棍子打下去,其原点约有45°,棍端就像一根摆针划弧,是一个圆角,当然够不着直角的顶呢,如何能打得到老鼠?即便人蹲下一些,棍子呈30°划弧,仍不可以打着老鼠。老鼠有非常丰富的几何学知识并身体力行地运用,用几何学来保命,就像人在战场上以卧倒的方式躲过敌方炸弹爆炸,人类知道爆炸有一个15°弹片飞行盲角,对于划弧而击的棍子,90°的墙根就是一个盲角。

        老鼠在与人类不朽的卓绝斗争中,其积累的丰富斗争经验将是一部鼠人之战的大书,鼠类既通人文晓几何,对于地理,鼠类也不差。我发现鼠认识地理地貌的能力已登峰造极。鼠类选择地形,绝对不到高处,像历尽股市风云沧桑的股民,总要找到一个最低点建仓,以确保有上升的空间。鼠洞的结构走向,恰也如一支股票的上升曲线,从低位进入,然后渐渐拉高,此中虽也有上下波折的短期盘整,但总的趋势它是一路上升。鼠类选择洞口,于人类恰好相反,人类在造房子时,大门讲究要面向一片开阔地,最好是一片广阔的平原而不是什么开门见山。人喜欢开阔、明亮和温暖。因此,坐北朝南成为一个定势,坐北朝南的大方向无比正确,且门前有一片开阔向阳的土地,从建筑的朝向学来说,就是上佳的了。鼠类则选择向阴,鼠类对开阔地不感兴趣,它们的洞口或向水,或向一堵逼仄的坡坎,或者索性在水沟里选择洞口。这是为给那些对鼠图谋不轨,试图从洞口朝它们发起攻击的敌人增加进攻的难度,如将洞口开向水沟的鼠洞,人根本无法使用挖掘工具,给敌人增加破坏鼠洞的难度与时间成本,这是老鼠的智慧。洞穴由低而高,可以防止天然降雨,也防止人类不怀好意地朝洞里灌水。人类始终对鼠类有一种主观性的错误,认为鼠类特别的喜欢阴湿,喜欢角角落落,喜欢那些零乱的不规则地带……这种选择与其说是鼠类的喜好,不如将它理解为生存的需求。在生存安全的实现与美好优雅的理想环境中二者择一,鼠类毅然选择前者。鼠类无疑是现实主义大师。

        从鼠洞对老鼠实施攻击,在我的个人史中,记忆里比较重要的只有三次,三次攻击有两次获得成功,成功率达到60%强。然如此也不能称我为捕鼠专家。一次是小时候,我家的蜂窝煤烧完之后,我发现煤堆下有一个鼠洞,在一般情况下,煤并不是烧完了再去买。所以,借助煤堆的障碍,鼠得以隐蔽地长久在那里筑巢,生儿育女……事情的发生完全超出老鼠的想象:我们家决定改变堆煤的方位。这样,鼠洞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个意外给它们带来了噩运。

        鼠洞借一块水泥地的裂纹拓展而成,我家这个厨房,原也不是正规厨房,是在一楼门口的阳台上搭的一个厦屋,属于非法建筑范畴,但照此推论,自然鼠洞也属于非法建筑。所以,我想对鼠洞进行攻击。我看见那个鼠洞,开始还不知道有没有老鼠在里面居住,打扫了煤粉,然后用胶皮管接自由来水冲洗了一遍,也没有老鼠出来。我找了一点废纸,卷成一个纸团把它塞住,也没有再去管它。过了半日回来一看:嘿!纸团被推出来了,并且搬到墙角去了。好哇,老鼠!你居然在此做下安乐窝,你办理了暂居证没有?我立即有了兴奋,这个鼠洞是直接朝下的,没有了蜂窝煤,洞口毫无遮拦,看我如何收拾了你!

        我去找胶皮管,心里面念着: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鼠斗其乐无穷。接好胶皮管,我把一端接在水龙头上,一头插入鼠洞,我恶毒地想:淹死你!把水龙头拧到最大,自来水源源地通过胶皮管流入鼠洞。我记得,那时候的水压相当大,盘着的胶皮管因为水压而发生规则性颤动。我悄悄地乐,心想:鼠哇鼠哇,该你倒霉了!我以为没有多久水会发生倒灌,一个鼠洞能装多少水?5分钟、10分钟、15分钟……30分钟,还没有发生倒灌!但我想,那也差不多了,至少下去了两吨水。于是,拔出胶皮管,关掉水龙头,估计那鼠八成已经淹死。拿拖把将水拖去,重卷一个纸团,塞住了鼠洞。嘿,过一会再来看,那纸团又跑到一边去了!心里不由大怒:这也太邪门了吧!再次找来胶皮管,往里灌水……反复折腾几次,是否能制服老鼠,我心里一些底都没有。想想没有好的办法,我捅开煤炉烧了一壶开水,像灌开水瓶那样,把整整一壶开水灌进鼠洞,鼠洞里立即蒸汽腾腾,灌毕……忽然,一个黑球般的小东西从鼠洞里弹出来。老鼠!我立即反应过来,拿起身边的扫把猛烈一抽,把老鼠打晕了,这是一只地鼠,比大拇指略大一点,接着再补两下,这只鼠就牺牲了。

        打死一只鼠,我备受鼓舞。接下去再灌了两壶开水,但再无猎获。过若干天,想想没有事做,再去灌灌鼠洞玩玩,又灌了一壶开水,不多工夫,一个黑球又从鼠洞弹出来。哇,老鼠啊老鼠,你原来是怕桑拿啊!这样,又接着炮制几回,灭了四只鼠。以后,我再塞纸团子堵住鼠洞口,很多天都原样,证明已经没有鼠在这里住了,望着那原封不动的纸团,我略有失落且也惆怅……我找不到鼠为对手了。

        再有一次攻击鼠洞,令我蒙羞。那时候,我家搬到了四楼,那栋百米大楼造了非常久,以前那块地是一个水塘,每次抽干抓鱼,我记得塘里非常多癞蛤蟆在塘泥上爬。造好房子,楼板都不很平,我们重新浇了地平,记得我当年多么有力气,左手夹一包水泥,右手夹一包水泥,两包水泥加起来是100公斤,一气登上四楼不歇脚!但楼却没有通水,接了一根临时水管,不久漏水大大降低水压,导致我家四楼没有水。我就把单位的氧气瓶、乙炔桶搬来,我刚学会气焊呢。正焊着,一只大老鼠从我蹲的胯裆穿过,钻到一边水沟的鼠洞里。我当时觉得,这只鼠真是目中无人哪,居然光天化日之下从我胯裆之下穿过,这是挑衅我,羞辱我,以为我是一个没有办法的人。越想越气,忽然想到手中的焊枪,一想到焊枪,我顿时阴险地笑了:老鼠,你也不想想你的行为会要你付出什么代价!我立即关掉焊枪,心里面涌起一股子恶的快感。我拿着焊枪,蹲下去,换了一个大号的焊嘴,再把焊嘴插入鼠洞,旋开乙炔的开关,这样乙炔气体就源源地注入鼠洞。

        我蹲到一边去掏出香烟,取一支烟衔着,点燃,悠悠地吸着,体验着将要给一个异类致命一击的快感。不远处乙炔桶,正在源源发生着乙炔气,通过胶皮管送到大号焊嘴注往老鼠洞——抽完一根香烟,我认为乙炔气体差不多灌满鼠洞了,就重新点起焊枪,调大火焰,朝着鼠洞送去。焊枪喷着橙黄色的火焰,只有焊枪嘴上一点是绿的,我这是将焊枪调到焊接状态的猛火了,像是一支愤怒的火炬!我把焊枪朝着鼠洞送去……“轰”!我以为这火会点燃鼠洞中积淀的乙炔气体,并且将鼠烧死在洞里。谁想到,由于过多的乙炔气体进入四通八达的鼠洞,居然使乙炔发生了猛烈爆炸!爆炸是十分厉害的,令我措手不及,鼠洞上方掀起脸盆大面积的泥石坑,一块尖锐的石头呼啸着划过我的左腮帮子,我的脸上,身上则遭到无数的泥土砂石的攻击。我眼睛都睁不开,待我伸手去抹了一把脸,往掌上一看,泥沙和血。再看那鼠洞……见鬼!一只鼠仓促从洞中钻出来,翻了一个跟斗沿着水沟逃去。它的身上不见有灼伤。

        这是一次无效攻击,而且马上让我很深刻地体验到那个一直是送给敌人的成语: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没有伤到老鼠,反而导致一次自伤。我的心情沮丧极了,偏偏听见爆炸的响声以后,聚拢来许多围观者,我都恨不得自己钻进鼠洞去躲起来!心里面直想着如果能把那只老鼠抓起来,定绑它在电线杆上示众,如此方能解心头之恨。

        我第三次攻击鼠洞是在野外地质队的时候。那时候我初到鄂南的铜山口李家村,这个村因为矿区大爆破而受到政府的赔偿,所以每家都是红砖两层小楼,我们都租这种小楼住,并为意外地获得好居住条件兴奋。

        我住在二楼,单人单间,因为我管有许多工具和配件。春天了,山上的映山红都开了,像一束束的火焰跳跃在绿潮白雾涌动的山崖上,山坡上野蔷薇一簇簇的,它们纠缠成一个个球形,此时迎着温馨的春风芬芳地绽放,于是一个个素洁、白色的蔷薇花球,就这样在鄂南群山腹地的山坡上迎风傲立,使穿透春天云雾的阳光染上缕缕芬芳并陶醉在深山。我的窗外的池塘上,柳条已经爆开小鸭嘴式嫩叶,有燕子在那里翻飞。就是在我这个如画屏的窗台上,有一口红砖缺了一角,因此粉刷实在粗糙的窗台上就有一个小洞,它里面居然住进一个小小的生命。

        我开始不知道里面住有老鼠。我经常把一些东西摆在窗台上,比如铝制饭盒、火柴、手电筒、电工刀、象棋、扑克、清凉油、气枪子弹、零碎的饭菜票等等杂物,通常堆在那里,要使用就拿。有一天从外面回来拿饭盒去吃饭,就感觉有人挪动过我的饭盒,我就去开水房洗了,心里老大不高兴,我的门是不大锁的,除非我出远门,但也不会有很多的人进来。随之又有两次相同的情况,将我摆得很正的饭盒挪到窗台边上。于是有一天上午,我就索性假装睡着了,看谁来拿我的饭盒。

        一阵小小的响动,就是铝质饭盒与砖面发生擦刮的声音。轻轻地睁开眼睛,看何方圣手来端取的我的饭盒——我惊呆了,我的头皮一炸,我相信随后所有的毛孔都闭合,躺在被子里面的身体忽然冷汗淋淋:看不见有手,窗台上的饭盒在自动地移动。饭盒一点一点地往前挪,门外传来脚步声时,它就不动了,呆一会它又挪——这不是有鬼是什么?

        鬼啊!我大喊一声,然后披着被子跳起来,饭盒不动了,我站在床上使劲晃动身体,嘴里不住地“哈!哈!哈!”——良久,饭盒一直安静不动,估计鬼已经走远了,我穿衣下床。我把饭盒摆正,压上两把12寸的大号锉刀,一把9寸的小管钳和一根退轴承用的紫铜棒,总重量加起来约有5公斤,这才急急到阳光下去转悠。

        在外面找人下了几盘象棋,心里惦着那个拿饭盒的鬼,就返身回房,悄悄地躲在门外从门缝往里看,发现饭盒原封不动,便放心推门进去。这是一个秘密,说——还是不说?我心理有些承受不住这样巨大的秘密。当然,我暗暗地又有些想真正的把鬼给当场抓住,可是又担心,鬼会遁形啊!

        接下来搬机场,拆钻塔、钻机、泥浆泵和机台木,连同钻杆、钻具和套管一起从钻完孔的机场搬到一个新机场去。这是很累的活,地质分队的人都参加搬,炊事员熬好排骨汤送到工作现场去。就也没有去管拿饭盒的圣手,心里面一点想法都没有,主要是累,从山上下来就想睡觉。

        钻机又开钻了,硬质合金的钻头飞旋着朝大地深处钻去,我们是找矿的队伍,我们特别喜欢说为了共和国的繁荣。探寻——是世界上万物的存在方式,即便是植物吧,它们也以根的形式扎入土壤探寻着未测之境。

        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我仍是懒懒地躺在床上,猛听到铝质饭盒咣当一响,抬起头一看,一个中等身材,不算丰满,骨架子还可以的老鼠腾地跃起,扬起的灰尘弄得太阳射进的光如粒子束般,鼠从窗台跳到地上就直往门口窜去,眨眼钻过门底缝逃之夭夭。见鬼!原来圣手乃是一只老鼠!铝质饭盒已经被撞到一边快要从窗台上掉下,锉刀什么的,是我先已拿走。

        天知道为什么又送来一只老鼠让我收拾,我这样想。我爬起床来,将窗台上的东西全部收拾走,很明显地看到,搁铝质饭盒的地方,砖头有一个缺,这是24公分的空斗墙,缺就形成了一个鼠洞,在洞穴主义生存机制下的鼠类,它们确实是做到了一孔不拉。不过——话也说回来,这样的红砖水泥房子,洞资源是有限的。我在洞上面压一块小纸片,这是一个标记。然后,我去食堂拎开水,灌开水是一种有效的灭鼠方法。

        开水拎回来了,同时也发现压在鼠洞上面的小纸片被挪动了,我心里窃喜,好哇老鼠,你也吓我不轻,这么长的时间以来,你居然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装神弄鬼,搞得那么像回事,把我吓个臭死,而且居然没有被我发现,真是神了你——噢,对不起了,现在是我们斗智的时刻了。

        我从工具包里拿出一把三角刮刀,插在鼠洞上,这样鼠根本无法逃,而开水可以顺着三角刮刀的槽子流进去,我承认这么做有点儿卑鄙,但从人的立场来说就是智慧。

        老鼠啊老鼠,你不是喜欢钻洞吗?我今天请你洗土耳其浴,我心里说。揭开开水瓶塞,将一瓶满满的开水顺三角刮刀注入鼠洞,顷刻间鼠洞冒出洁白的雾气。鼠洞边的窗台上,开水渗透进去,红砖的颜色边加深边腾起一缕缕白雾。红砖被烫得吱吱的叫。

        洞里没有什么反应,估计老鼠已经牺牲了,谁能够承受如此沸腾的热水呢?鼠的皮肤实际上是很嫩的,它的皮毛跟缎子一般柔滑,它的脚粉嫩如香椿芽。如果老鼠没有牺牲,它现在应该从洞里跳出来。我随手搁一块小纸片鼠洞上,顺手拿过一把15厘米的不锈钢板尺压上,我就出去吃饭和下象棋去了。

        回来,真是让我感到气愤与惊奇,那纸片和不锈钢板尺都挪动了,显然老鼠又有出入,它们居然没有壮烈牺牲,还很好地活着,而且执意要与我同居,如此混账王八蛋的老鼠天下也有!

        这么着吧,我想,反正红砖也不是那么容易啃动的,我从床底下找出一个250泥浆泵活塞缸的端盖,这玩意儿有好几斤,就是猫也搬它不动,鼠奈何之?我用它把鼠洞盖起来。

        一阵获得性的快感。我看你是如何把它搬开?我便出门溜达去了。到马路上去看了一会儿人,再又到门口下了几盘象棋,想想没事可做,就回到宿舍。

        一只老鼠。就是它!它蹲在250泥浆泵活塞缸的端盖上,它显然是努力过好一阵子了,它想进洞里面去?当然是这样。我用眼睛往地下一扫,有一只43码的塑料拖鞋,我轻轻地伸脚把拖鞋挑起来,右手抓过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老鼠砸去,老鼠居然连叫也没有叫一声,也没有躲闪,拖鞋砸在它身上,它仰转身去,四肢弹动一下,尾巴梢也动了几下,就再也不动了。它牺牲了。

        这个老鼠好像反应有点痴呆。我过去拿起拖鞋拨动了一下老鼠,我发现它长白毛的胸前居然有两排萝卜种子大的乳头,它正在哺乳期?是。是这样。否则,它不至少如此焦急地候在这里,并且受到攻击也不逃跑。它是一个母亲,那洞里面有它的孩子。见鬼!我是趁鼠之危或利用了母爱的因素,把一个正在哺乳期的老鼠给打死了,我对自己的成就产生质疑。那一群嗷嗷待哺的小生命可能还不知道它们的妈妈已经玉殒香消了,随之它们面临的后果就是相继夭折。

        但是,我还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毕竟这个战役以我的胜利而结束,若从灭鼠的角度来看,我取得了一场大胜利呢。不论你老鼠有多高的智商,在三大革命实践斗争中,你跟我比还差一点点。我有一些得意,去打了四两白酒,在食堂打菜时,要了一个排骨再加一个红烧肉,然后坐在开放式的大阳台上喝起来。天台山就时而在雾里,时而在夕辉的照耀下呈现春天的一抹柔红。山腰上还有金灿灿的油菜花。

        鼠灭不绝,它们前赴后继,以它们自己的方式侵略人类的生存空间。毕竟是红砖和水泥结构的楼,楼上就少见大老鼠,但是拇指大一团毛绒绒的小地鼠却多,它们会忽然从某个墙缝里爆出来,像一个球一样在地上一弹一弹,然后滚到墙角沿着墙根逃掉。对付这种老鼠,大家都没有拿出有效的方法,它却是真正对我们有威胁,因为它们的战略思想就是无休止地对我们的食品、衣服、鞋袜发动有效攻击。我们大多数人用岩芯箱、炸药包装箱钉的箱子储物,恰好为它们的攻击提供了可能。

        我总结出十分重要的一条:与鼠斗一定要智斗!我所见到的莽斗都是以失败而告终,且还要摊上打破了热水瓶,打扁了铝饭盒,踹坏了木床板等等,老鼠这个小瘪三,你有什么好法子对付它?唯有智斗。我研究出一条,老鼠会躲。会躲就好办,它躲起来的时候,就终止继续逃跑。根据这个原理,我想出一个使用深统套鞋捕鼠的方法。拿一只深统套鞋,鞋统贴在墙根上,使从这里跑过的鼠必须进入鞋内,套鞋里面不妨塞两个纸团,麻痹老鼠在里面躲藏。果然,此法十分管用,人坐到一边去,手上拿一根棍子,别的地方有打老鼠的,或者一只老鼠偶尔从墙根走,把棍子一挥,鼠就钻进深统套鞋里面躲藏,老鼠以为它的躲藏方法可以蒙蔽人民群众,就像人以为可以躲过上帝的眼睛。它进了套鞋,就一动不动。这时候要赶过去,一把抓住套鞋口,后面的事情就是想办法把鼠转移到别的地方。

        我发现电灯泡是养老鼠的一个好容器,它就是一个葫芦形的光屋,便于任意角度观赏,而且也好弄到,钻机上每天都会有几个烧坏的大电灯泡。我把500瓦的螺口电灯泡拿来,将灯泡螺扣枕在木板上,一边轻轻转动,一边轻轻用小羊角锤敲打,渐渐地灯泡玻璃与铁皮螺扣分开了,此时一手抓住一端猛拧,旋断内面导电铜丝。这是第一步,此时灯泡仍然是一个密封体,对付它要戴上帆布手套,抓住灯泡的颈,将灯泡上端搁在油石上慢慢地磨,不多时也就磨穿了,玻璃的灯丝柱与灯丝什么的都一起拿出来,此时灯泡只有一个空空的玻璃的泡了。把灯泡口子插进套鞋里,其他的地方继续压住,不多时,绝望在套鞋里的老鼠,它以为钻进灯泡可以逃走。

        老鼠进了灯泡,它会有一阵慌乱,因为它在葫芦形的玻璃灯泡里,四脚很不得力,像打醉拳一阵乱跳。此时,把灯泡立起来,将一个卡子塞进灯泡细颈卡住,卡子上系了绳子,把绳子系在晾衣服的铁丝上。我喜欢躺在床上欣赏老鼠的动作,它的动作其实非常优美。

        老鼠能够站起来,通常它吃东西,都是站起来吃的。它把后面的尾巴甩开,这样站起来,是三条腿。我把饼干屑投进灯泡里面去,鼠就把两只前脚抬起来,捧着饼干屑极快地吃。这吃态,多少有一些绅士,表现在捧饼干屑的姿势。

        我把这只装进电灯泡里的鼠取名叫困。

        困吃饱了以后,它就在电灯泡里面转圈,它是螺旋形地向上转,转到一定的高度,它把曲起的尾巴猛然伸直,纵身一跃,直取电灯泡的出口。这没用,因为有卡子将出口堵住。困对此产生疑惑,它作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休整,困用双手洗脸,梳理胡须,或者朝着它冥想的方向合起双手作揖。

        这个时候,我获得一个重大发现,它就是鼠类的排泄问题。我发现困总在吃得很猛的时候,顺便排出一粒粪便,黑色,双锥形,像一粒黑的小珍米。困排便的时候,轻松自如,它的精力仍集中在吃,它甚至没有刻意地抬起尾巴,扑的一下,一粒小粪排出来,有很大的自由落体成分,若是有射排的话,那就会导致锥尖的一端先行着地,如此,鼠的粪便就很难保持双锥体了,而是会像粽子一样成为单锥体,事实上鼠粪在排出的瞬间也是热的软体,过一会儿经氧化后才变硬的。我没有条件研究困的消化道,但是困的边吃边排的习惯解除了我多年的困惑:鼠为什么要把粪便排在米缸里?我基于这样一种想法,我想你老鼠要吃米,吃了也罢,就不必把粪便排在米缸中,这才是招人嫌的害人法子。我将困的排便时间都作了记录,都与我投喂饼干屑的时间吻合。

        原来,鼠类在进食时排便,它不是刻意要糟践粮食,它的生理习性使它蒙黑。但由此可以推论,鼠类的消化道短于其他动物。当然,不可能长于人类。

        困越来越不安心呆在灯泡里面,它希望获得自由,有时候它会蹲着打个盹,积蓄精神之后开始向上冲击。我发现困的冲击充满了鼠类的智慧,就是说鼠类一些在生活中隐匿的动作都呈现出来,真是比人类的杂技还精彩。困在向上跳的时候,初始的一次先将身体团成一个小球,然后尾巴一甩,身体骤然一弹,直向上射去!困抵达灯泡上端的圆颈,它就张开四脚,拼命在玻璃电灯泡的颈上保持摩擦以便支持身体不下滑。在这种情况下,发挥重大作用的是老鼠尾巴。前面说到困在发力向上一跃的时候,它甩起尾巴猛力向下抽打,以此获得向上的力量,待困的身体在空中向上攀援的时候,困的尾巴就如钟摆猛烈向两边摆动,不,是抽打。困显然用尾巴抽打电灯泡壁获得一些支撑力量。我想因为电灯泡的圆颈无法给它的尾巴提供发挥功能的必要条件,如果是直角以内的墙角,给予困的攀援,特别发挥尾巴的功能肯定明显,困可以向外张开四脚蹬墙以获支持,尾巴屈伸抽打发生向上的力量。老鼠尾巴具有支撑、助推向上的功能。

        困并非发动一次向上冲击,困也像世界拳王争霸赛上的拳王一样,它时而发动组合式冲击。困向上冲跌下来以后,立即借助坠落的反作用力向上跃起,反复如此,困一次比一次冲击得高,有几次它快要够着了出口,但那里有一个卡子,显然它没有足够的力气挪动它,因为整个电灯泡包括困自身的重量都悬在卡子上。

        呆在一个去掉柱芯的玻璃电灯泡里,连隐私权都没有,日子不会过得幸福,我这样猜测困的心情。其实只要它愿意,它可以一直这样生活下去,至少在三五个月内不会有变。我看困却不这样考虑,它向上发动冲击的周期越来越短,组合冲击的时间越来越长,为了补充它体内的水分,我还给它一点水果屑吃,尽管如此,困仍明显地消瘦下来,它的绒毛无规则倒伏比较严重。

        我几次想放掉困,因为它至少给我揭示了两个鼠类的哲学课题。我认识了老鼠的尾巴的功能,还有排泄规律。但是有一天我下班回来,我发现困睡着了,我摇摇灯泡,困也不动,我发现困死了。它绝对不是饿死的,我出门前投入的两个半块饼干还有半块在里面。它也不是渴死的,我一直给它吃水果屑。到底——困的死去是一个谜。我把困连同电灯泡提出去埋了,它也有了水晶棺了。

        困在我的生命中,曾经是一个重要的伙伴,虽然时间不长。困以后,我又用废电灯泡做了那么一间光屋,并捕到与困相当的一只鼠,它与困之间没有什么差别,但感觉上没有困那么有灵气,如果仔细观察,这只新鼠还有一点偷窥癖,它会趁我不注意它的时候,偷偷地盯我几眼,而困却没有这方面的毛病。

        通常在秋天的时候,老鼠都会肥硕起来,以备过冬。其实所有的动物都是这样,人也有这种习性,当代人的肥胖病多数情况不是卡路里摄入过多,而是冬天的防寒条件太好所致。想想,身体的生物钟在接到季节更替的信息后,它就开始调节机能,储备脂肪,以备度过严寒的冬天。可是,在一个漫长的冬季里,过冬储备你一点都不动,把它原封不动带到春天,而身体的生物钟这时候发出新的调节信息,即大量吸收脂肪,因为它考虑到一个严冬身体里的脂肪已经耗尽了,可现实偏偏不是这样,旧的未去,新的又来,这就是肥胖的奥秘。所以正常人也知道,每年初夏一脱冬衣,发现自己又胖了一圈。

        过冬的小脂肪不消费,它就滚动积累。

        鼠一肥硕起来,人就想把它们捉来杀肉吃。我喜欢把老鼠盐腌起来晒干油炸了吃,配以姜丝、蒜苗和辣椒。这种吃法极香,如是很肥的硕鼠,把它击毙后,即用红的烫炉灰将鼠焐片刻,随后戴上帆布手套将鼠身一撸,鼠的一层皮就去掉了,露出粉红粉嫩的身体,再去头去肚去脚去尾巴,此鼠肉极其鲜嫩,油爆一下,下龙须面极鲜。

        过去听说南方吃一种“三叫老鼠”,始终没能一见其盛况,着实可惜。所谓三叫老鼠,据说是活的白鼠,伸筷子去夹它时,一叫;蘸酱油时,二叫;放入口中时,三叫。这样活生生地吃老鼠,我只看过猫吃。关于白鼠的知识我了解不多,粗略知道医学院养它做解剖用。而白鼠的医用,我唯知道一例,却不是白种的白鼠。其实黑鼠、灰鼠在没有长毛及睁开眼睛之前,它们都是白的,白里透红,与众不同,即是那样一种颜色。在赣南的山区,有这样一种习惯,就是挖地挖出整窝白的小老鼠,还没有长毛没有睁开眼睛的小老鼠,便用生石灰把它们裹起来,捏成一个个鼠形的石灰团,固化以后,它就成了一个止血的偏方,有刀口创伤时,从中刮一些粉末填于创口,止血神效且生长新肉迅速。

        有一种野鼠,灰色,背脊上有三条白线,该鼠很可怕,它身上有一种跳蚤,跳蚤咬了人,人就得鼠疫,也叫出血热。当然,该鼠也有一些冤,因为是那跳蚤的问题,却祸及它,看来交友不慎是一个大问题。

        鼠非鼠。从哲学意义上来说,老鼠只是一个命题,从它的母系统里面,可以剥离出许多的子系文化命题,人与鼠的关系,并不是简单的人与动物相加的关系,鼠当然是与人相当的高级动物,且是哺乳动物中智商极高的一族。新的鼠学研究发现,我们其实远离鼠类的主流社会,与人类接近包括其他危险区域生存的鼠类,是鼠类社会竞争的失败者,优秀的鼠类居住的一流地区,生存资源优良,安全性不存隐忧,如城市的地下生活排水道,优秀的鼠们在此活着歌着并且爱着。

        我在地下300米深处的井下巷道里也遇见过鼠,那是在巷道里面钻井,因此遵守矿工师傅的规矩。记得第一天中午在井下吃饭时,一个老井下的师傅对我说:留点给鼠大侠。我就留了饭,然后倒到一堆乱石那边去,果然那边有一群鼠出没,它们一点也不怕人,吃东西也不争抢,很绅士的文明举止。我小时候读过一本书,名为《煤神爷爷的故事》,煤神爷爷就是老鼠啊,在事故频繁的煤矿井下,老鼠会给你预警,见到老鼠逃跑那就大家一起跑啊。

        不过,我还是在井下打死过一只鼠。那是一个废弃的机井,水泵坏了,我去修理它,蹲在湿漉漉的几十米深的井下,只穿了短裤和汗衫,没拧下几个螺丝就开始感觉到冷。一会儿,我背后腰部裸露的地方,突然一凉,当时的感觉是滴水,一阵阵的滴水。过一会,感觉又不像是滴水,而是像有人故意将一根小树枝在我腰上拂来拂去,我甩手用扳手去拨,没什么。过一会儿,又是凉凉的,此时愤怒一转身:啊,原来是一只硕大的老鼠!它浑身湿淋淋,打着哆索,但是目光里有一种挑战的意味。显然,它已经冻得够呛,心里一想到它那浑身湿得乱糟糟的灰毛刚才贴在我身上,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于是,我挥起一根螺丝杆甩去,老鼠就毙命了。

        在废井里看见老鼠很恐怖,以前看史泰龙主演的中,有史泰龙穿过一段废井的镜头,那里面有许多饥鼠,确实如此。我在龙角山和赤马山的井下都见过。

        在和鼠类的漫长的交往中,回忆起来,虽然有包括肢体接触在内的冲突(如我记得有一次住的小旅馆,晚上老鼠咬我耳朵,但没有出血,我估计是老鼠爪子抓的而不是真咬),许多往事都历历在目,假如人类的一部生存史不是与鼠类的斗争史,那么一部鼠类生存史却是一部与人类的斗争史。

        那年春节前夕,江南忽然下了一场大雪,这雪天在山头上钻塔里值班,想来除了鬼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没膝深的雪,天台山冷透了,恰好这里是过风的山口。一个雪天的黄昏,我踏着雪上山了,从煤堆往钻塔里面搬了很多的煤,以备度过寒冷的长夜。我头一次一个人在山中值夜班。有一些风,钻塔的帆布经雨淋湿过,所以大雪以后,它上面结了冰,风吹时冰裂而发出一阵阵嚓嚓的声音。这声音不经意听去,就像有人从远方踏雪而来。

        山头和山谷的原始森林,总传来冰雪压断枝丫的声音,猫头鹰的叫声,麂子哭啼式的叫声,风在竹叶上沙沙散步的声音——大山里没有别的声音了,只偶尔听得见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杀猪的猪叫声,间或大人呼唤孩子回家的声音。我生着了炉子,铺好机台板,把值班大衣也铺好,用很厚的《地质钻探纪录班报表》垫在岩芯箱上做枕头,这样就可以安心睡大觉了。

        为防万一,我把工具柜的斧头、扳手、管钳、撬棍——都搬一些到身边,这些可供战斗的武器搁在身边最大的用处是壮胆。一阵忙碌以后,夜幕降临,雪也下大了,风也刮得猛了些,我躺了下来,炉火渐渐红,热力灼人,简易铁炉的外层都被烧红了,我想这时候要是有腊肉什么的挂在这里烤了喝酒,把一个雪的夜给喝醉它,那是非常之好的。就在这时候,我好像听到一种声音,它不是风吹钻塔帆布的声音,也不是林子里的声音,而是好像有一个稍稍接近钻塔的人放慢脚步的声音。

        我忽然间头发都直竖起来了!它确实是一个活的东西弄出来的声音,没有规则,时断时续,而且不像是一个小的东西。一阵激烈的酸楚感从脖椎到尾椎,令我四肢无力。我悄悄地把斧头拿在手上,另外将一根撬棍拖到左手边,难道这么快就要准备决斗了?我屏声息气,仔细地倾听那声音的来处,我终于听出来了,从钻机左后侧配电板后面的机台板上的帆布发出来的,仿佛有人想把钻塔的帆布掀开——他要进来?我紧张得想执斧冲过去,在这样的环境先发制人以后逃下山去,这才是上策,一般进攻者应该是没有输的,他们有备而来。

        我的手有一些发抖……

        忽然,一只老鼠从那帆布底下钻了出来。不大的一只老鼠。也许是我的心理作用,将它活动的声音放大了。这一刹那间,我冲上去把老鼠剁成一摊肉酱的心都有,它把我吓得可是不轻。可笑的是,老鼠居然犹犹豫豫地朝着我这个方向运动。

        我怒火中烧,我想用一种凌迟的方法来对待这只鼠,否则不足以平我愤。老鼠不断向我这边走来,这时候我感到惊讶,这老鼠想干什么?我看着它往我这边停停走走,它似有满腹心思,然而却也有着七分自信。我把抓斧头的手松了些,我在考虑是否要向它发起进攻。不!一定要杀死它!我想。至少,也要把它赶到雪地上去,把它冻死!在这种雪天到处乱跑,该鼠不是找不到家就是家园已经被毁灭了。

        我正在最后斟酌是不是要杀掉这只鼠时,老鼠已经兵临城下,它到了炉子边上了,它站在那里仔细打量我。它目光里充满了询问。

        老鼠又往前走了走,忽然,我想起在井下的事情,老鼠的敏感度是人所无法相比的。说白一点,就是有个风吹草动的,首先会惊动老鼠,我要是将这只老鼠留下来,有个……情况,鼠就会先行预警吧?留下它来?是的,虽然它把我吓个半死,却也可以大人不记小鼠过。我转变了态度,我启用柔和的目光打量老鼠,我甚至担心它不领情而转身离去。事实证明这个想法有些多余。老鼠缓缓地往火炉边上移,它的眼睛像粒小乌豆,它的耳朵像片小木耳,它的脚粉嫩粉嫩的,它显然从雪地上来,小脚有点湿也因此而洁净。

        别走,我们做个伴吧。我在心里对老鼠说,老鼠已经走到炉子门口堆着的炉灰上,它在这里再度停下来打量我,然后——慢慢地扒着炉灰,扒出一个坑,它趴在炉灰的暖和的坑里面,一个小小安乐窝。显然,我们之间的信任问题还没有解决,老鼠回过头,它的眼睛久久地盯着我。在这个时候,我想有一丝杂念从眼睛里透出,老鼠都会逃之夭夭。我调集生命中所有的柔情,静静的,温情脉脉地注视着鼠,我们的目光碰接了,我用温柔的目光抚慰着它……老鼠终于放下心来,它像一个安静下来的淘气孩子。我们之间的距离就是我的一臂之远,即我一伸手就能活捉了老鼠。

        钻塔外面的风刮大了,间或下起雪粒,注定是一个暴风雪之夜吧,炉子的火暖暖的,也得庆幸我已经加足了煤,否则加煤的过程也会把鼠赶走。鼠偶尔坐起来,用双手抹着胡须,我估计这是一种礼貌的表示。忽然我的心里产生一种远古时代的念头,生物之间的亲切关怀,是地球的生命得以成长、壮大和进化的力量。

        深夜,我醒来了,我一醒来就看见老鼠睁着眼睛看我。接下去,我又醒来两次,醒来的时候,老鼠都是睁着眼睛看我。对此,我有两种想法,一是老鼠很警觉,我醒来的响动惊醒了它;二是它一直防范着我,担心我趁它睡着了不备而捕获它。当然,还有第三种可能,但有这两种也够了,鼠不为己天诛地灭。当我安心地睡了一个长觉,再次醒来的时候,我看那炉灰上老鼠的窝,却已鼠去窝空,它不辞而别了。

        一阵惆怅如山谷的风吹临,它注入到我的心境。在空落的心巢中,一只鼠它不知去到了何方。

        我和鼠相安无事地躺在半公尺之遥,我们度过了一个寒冬的暖夜。这一个夜被写入了我的生命史……群山,暴风雪,白钻塔,鼠与人……它是一个复合的群像。但是,伴生意义却是非常突出。伴生现象在物种之间的关系应该加强研究,它甚至也有一个食物链,有了鼠就有猫,猫却给人类示范温顺、温柔、温情脉脉……这食肉动物,猫在人类的童年时期给予很多种精神暗示,诸如灵性的示范,攀援的魅力,奔跑的姿态,跳跃及擒拿,佐以懒洋洋的,乖乖的从容,猫是如此之美丽。

        这个地位是鼠给提供的。

        第二天黄昏,我抓了一把鼠喜欢吃的大米,披着大衣上山,就搬煤,收拾火炉,弄得和昨天一样,接下去就是盼着鼠的光临。我还考虑过要不要使用一个容器将米盛着给老鼠吃。可是……鼠再也没有来,天台山上的风雪也已经停了,炉火烧到炉壁呈暗红的程度,人就感到燥热。真的好燥热。冬天快要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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