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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显然,这间餐厅是在原本老房子的基础上加建的,而且,还是有意脱离原本的主调和风格。也许这原本是个阳台,后来封闭加顶。这正好解释了地板用砖石铺建的原因。三面墙壁是玻璃的,此时被原色的生丝窗帘遮蔽着。剩下的一面墙壁上,被某位画家以中国画的笔触手法,绘制了一幅充满神秘气息的风景画。寥寥几笔,敏锐精准地勾勒出山水的神韵:山峰耸立不见山,枝叶繁茂不见树。画面之中,一个极小的人,在隐而无形的水面上,荡着一叶扁舟。一人一舟如此渺小,整个画面看起来异常辽阔,给人无穷无尽的遐想空间。

        餐具柜是一个老旧的朝鲜式立柜,黑漆表面,黄铜把手,经历数个世纪的使用,被磨得光滑发亮。每个黄铜把手样式不同,却都显得抽象深奥,将不可见的虚无化为有形,柜面上看似即兴而为的中国书法,却是精品杰作。

        “这是1950年我在汉城买的,”弗朗西斯·斯伟恩注意到拜佐尔·威灵医生欣赏的目光,说道,“当时为了它,春天的时候,我将整个房间重新设计了。这是我对这所房子,在建筑构造方面,做出的唯一改动。”

        “对一所租来的房子而言,这种改动很大啊。”拜佐尔·威灵医生点头说道。

        弗朗西斯·斯伟恩笑了笑:“我打算买下它。”

        “就算这里传说闹鬼,你也要买下它吗?”戴维·克劳隔着长长的餐桌,询问主人,“很抱歉,我说起了这个。我不知道你试图保密。”

        弗朗西斯·斯伟恩微笑道:“试图保密没错。显然,我没有成功。”他看向他的女儿。在他的注视下,她的血液上涌,嗓子、脸颊、前额都泛起了潮红。

        拜佐尔·威灵医生很久没有看到女孩子脸红了。这种令人脸红的场合,好像很少出现。她一定非常紧张。晚饭的时候,她一句话都没说,但好像一直在留意观察,尤其是对塞丽娜·克劳。

        拜佐尔·威灵医生认为:对这个女孩儿来说,现在最好换个较轻松的话题。一想到这儿,他就坦率发问:“睡在楼上房间里的人,是怎么死的?”

        “噢,其实没有人知道。”戴维·克劳的目光转向拜佐尔·威灵医生,但是,拜佐尔无法从所处角度,研读他的表情,“可怜的冤死鬼,没有办法将真相告诉任何人。他们死了。”

        “医生怎么说呢?”

        “哦,他们说是‘惊吓’。就和‘病毒’这个词一样,意思就是:我……不……知……道。”

        “当时死了几个人?”

        “一共三个。”

        “哦……我们非得说这个吗?”是弗莉那拿腔拿调的声音。

        “你们不用顾忌我,”露辛达开口道,“大部分我都听过了。”

        “哦?如果是这样……”弗莉叹了一口气。

        之前拜佐尔·威灵医生觉得,她似乎过于阳刚了,弗莉好像读到了他的想法,便换上了一身女人味儿十足的衣服,来吃晚饭——一条伊斯兰式的翡翠色塔夫绸缎的裤子,配上一件天蓝色天鹅绒短上衣,符合时下潮流地露出腰部的一截小麦色的皮肤。她穿着金色的鞋子——一双前面翘起、小巧玲珑的土耳其拖鞋。耳朵和手指上,带着碧绿华丽的翡翠饰品,大概也是来自韩国。她就像是一个浪漫的梦境,一个没有恶臭饥荒、鲜血泪水的近东国家。她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位名叫杜拉、罗蒂、马奈特或者弗莱克的中东侍女。她有着典型的西方人外貌,身材高大健壮,一头金色的头发,英气十足的面孔像个男孩子。有着这样的一副外形,她却选择扮演这样的角色。

        “我们最好还是直说了吧,总比故作神秘要好。”斯伟恩道,“越是神秘,相信的人就越多。让戴维把故事讲出来,然后,我们所有人会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把它抛到脑后。如果他不讲出来,我们会想得更加糟糕。要相信这个人类的思维特性。”

        戴维·克劳喝了一小口放在餐盘旁边的杯子里的白葡萄酒,向后靠在椅背上。

        “我得从这幢房子讲起。这座房子最古老的部分,建造于1840年。那时候,这里是一片农场,但并不仅是农民住在这里。乔纳森·克劳是一位羊毛制品制造商,他后来向联军提供军装布料,却没有借机发财,这令我们家族感到骄傲。有些制造商以次充好,将劣等布料卖给军队,一些战士因此暴露了,被敌军发现而丧了命。但乔纳森赚的钱,足够他丰衣足食,所以,他不到六十岁便退了休,在那个年代,如果可以的话,人们都乐意如此。经营农场只是他晚年的一个消遣。

        “在我的祖辈中,他是第一个有书信留传后世的人,所以,他不仅仅是族谱中一个名字。他是活生生的一个人,有着自己性格的、三维立体的真实人物。他总是走在时代的前端。美国内战开始之前,他就帮助奴隶们逃往加拿大,白天让他们藏在酒窖里,只在晚上赶路。他们管这个叫做‘秘密火车站’。达尔文学说仍被视做歪理邪说的时候,他便拥护、推崇了它。在图书室里,你可以找到一本名叫《创造的痕迹》的书,它比达尔文和华莱士的学说,还要早上几年,书页边角上写满了他的批注。他似乎拥护、推崇一切新鲜的事物。他的房子是当时乡下,第一所安装了中央暖气的,他还涉足心灵心理学领域——这在十九世纪,被称为灵魂研究,而十八世纪则叫做催眠术。也是他给这个地方,取了这么浪漫的名字——乌鸦航班。在这以前,人们只是叫它克劳农场或克劳家。”

        “他有家室吗?”吉塞拉·霍恩埃姆斯感兴趣的问道。

        “美国内战结束时,他还是一个鳏夫,有三个女儿,她们的名字很怪。你们猜猜看?”

        “信仰、希望和仁慈?”金妮维拉·艾尔科特胡乱猜道。

        “哦,不是。我说了他是个异类,他曾经和周边所有的牧师争吵。我想大概是出自一种挑衅心理,乔纳森·克劳给他的三个女儿起了完全脱离基督的教名——克洛索、莱凯西斯、阿特洛波斯。”

        “唉呀,我应该想到的!……”金妮维拉专注地叹了一口气,“优雅三女神没有名字,是吧;但是,命运三女神是有的,如果我们相信米开朗基罗,我们甚至想象得到,她们的样貌是什么。她们三个有没有在克劳家族史上,扮演宿命的角色?”

        戴维·克劳隔着餐桌,若有所思地望着她:“你很小心地使用了‘宿命’,而不是使用‘致命’一词。许多表示‘死亡’的词,都是从‘命运’一词衍生而来,实在太奇怪了。”

        “一点儿都不奇怪。”弗莉反驳道,“命运是难以逃脱的,爱和死亡也是。维多利亚时代,人们说‘他的命运’,就是暗指‘他的爱情’或是‘他的死亡’。那么,与这三个女孩儿相关的,究竟是爱情还是死亡?”

        “两者都有。”戴维·克劳停顿了一下,品了一口酒,继续说了下去,“只有阿特洛波斯高寿而终。她把自己的财产看得很紧,有很大一笔积蓄。她的继承人年轻时,以为能富足一生,却很快便意识到,他们必须自力更生地熬过中年。”

        “克洛索和莱凯西斯呢?”艾尔科特整晚都显示出浓厚的兴趣。

        “当时有个年轻人……”

        “总会有一个的。”

        “他曾经在巴黎大学学医,所以,在她们两个姐妹的眼中,他大概就是时尚和浪漫的化身。我曾经听说,他教她们跳新歌剧中的华尔兹。忘了在什么地方,还有一张他的画像,他相貌英俊,皮肤黝黑,有些忧郁,额头很高,眼睛里傲气十足。就是那种在任何时代,姑娘们都会为之倾心的相貌。很可惜,人类的性本能,如此依赖于视觉印象,但也有些生物学家说,视觉原本是男性的第二性征。”

        “是哪个爱上他了?”弗莉激动地问。

        戴维·克劳大笑道:“你们猜是哪一位?”

        “一定是最小的。”露辛达说。

        “不,是那个最大的。”弗莉说,“她等的时间最长。”

        “有人说排行中间的孩子最孤独。”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忽然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她们三个和她们的父亲一起,居住在这里很多年,离最近的城镇也有十英里。”拜佐尔·威灵医生沉思着说道,“那时候还没有汽车,只有马匹。”

        “你赢了!……”戴维·克劳说,“毫无疑问,她们都爱上了他。”

        众人全都大笑起来。

        “他做出选择了吗?”

        “她选了最小的,莱凯西斯。”

        “那她为何没嫁给他?”

        “他死了。”戴维·克劳遗憾地说,“他是第一个死在,我们说的那个房间里的人。”

        “噢,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大概在他们婚礼前的一个星期。他家住在镇上,我所说的‘镇子’,是指帕拉特码头上的那个沉寂的哈德逊河村,现在已经是帕拉特维尔地区热闹的哈德逊河镇了。他骑马过来,待上了一天,我猜,是要为婚礼做打算。”

        “在那条山路上骑马!……这真是难以想象。”拜佐尔·威灵医生低声叹道。

        “那时候是这样的。就好像我妈妈小时候,人们还驾着四轮马车,穿越瑞士阿尔卑斯山呢。”

        “四轮马车?”

        “一种夏天使用的、由两匹马拉着的敞篷马车。”戴维·克劳低声做了解释,“那时候,人们常常在夏天穿行在山间。毕竟我们这里与萨拉托加温泉,还有从前卡斯基尔山庄在一条线上。”

        “这件事情发生在夏天?”

        “不是,是十月份的时候。山上不一定下雪,但是,那一次确实下了雪。就像威灵夫妇一样,他也没有打算在这里过夜,但道路不通了,就像今天晚上这样,所以,乔纳森·克劳就留他住在唯一空着的房间——楼梯对面的一个小房间。里面只有一张沙发,因为克劳姐妹一直把它当做缝纫室。当然,那时候也没有通煤气和电,于是,乔纳森·克劳点着一盏油灯,为客人领路,然后将油灯留在了沙发旁边的一张小圆桌上。

        “第二天早上,年轻的客人没有被阳光唤醒,下楼来吃早饭,一个佣人被派去叫他。他仍躺在沙发上,仿佛睡着了。当女佣走近他,才发现他已经死了。”

        “他们没有尝试査明他的死因吗?”

        “那是1870年,大约内战结束后刚刚五年,法医学才刚刚发轫,尤其是乡村地区,警察的侦査程序,比在大城市更加敷衍简单。他没有生病,尸体上也没有明显的伤口和暴力痕迹,只是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所以,得出的结论就是:惊吓致死,原因不明。”

        “所以从那以后,他们就把那个房间锁起来了?”

        “没有。在那个时候,如果一个家族,世世代代都居住在一所房子里,一个死过人的房间,只是一个普通的房间。年纪最大的克洛索,一直有自己的房间。阿特洛波斯和莱凯西斯共用一个。但是,在这个年轻人去世的几个星期后,莱凯西斯询问父亲,她是否可以搬到那个房间里,那个此前一直被当做缝纫室的房间。”

        “这难道不奇怪吗?”

        “再没有别的空房间了。与同样爱恋着那个死去的男人的姐姐,共同住在一间房里,对他选择的人、那个真正失去了他的人来说,也许是很难的。当然,或许她只是想要独处一下。我们现在已经知道在,极度拥挤的生存环境中,连动物都会变得不正常。对文明人来说,隐私是必须的。如果你没有一个可以随意独处的房间,你就是被囚禁在监狱里。”

        “那时候有闹鬼的传闻吗?”

        “显然还没有……除非你把莱凯西斯的话也算在内,这可是口耳相传传下来的。据说,莱凯西斯这样对别人说:‘我不害怕。我怎么会害怕劳伦斯呢?’反正,不管她有怎么样的原因,她把自己的几样物品,都搬到了那间缝纫室。”

        “早上她就死了?”

        “当然。我们从整件事情的后续发展,就能够知道结果,这是不可避免的。”

        此时,戴维·克劳已经使他的听众,全神贯注于他的故事中了。

        第二宗离奇的命案,让所有的人都觉得,自己嗅到了硫黄的气味。就连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那双毫无光彩的眼睛,都透出了一丝兴趣,转向了克劳。

        “然后就有了闹鬼的传闻?”

        “你看……如果只是心脏停止了跳动,又没有明显的体表伤口,你很自然就会想到其他死因。

        “我们只是知道,在过了几个星期之后,阿特洛波斯提出要和克洛索共住一个房间。她解释说,那间她曾经和莱凯西斯共用的房间,令她感觉很别扭。她说她预感到,会在里面看到莱凯西斯。她并没有说看到了莱凯西斯,也没有说感到莱凯西斯无形的存在。她只说预感会看到莱凯西斯。这段话中有很可爱的一个词——预感。”

        “这就是那种东西,最开始的迹象?”

        “哪种东西?”

        “就像……嗯……神经过度紧张?说不出口的那些?”

        “哦,是的。即使表面上看来,阿特洛波斯只是因为那一间,她曾和莱凯西斯共用的房间,与悲剧的紧密相连,才想要搬离那里的。”

        “那么,在表面之下呢?”

        “阿特洛波斯从来没有提出过,要使用房子里其他空置的房间,这里面的含义非同寻常,不是吗?……房子里有两间客房,而且,在她的父亲去世以后,他的房间也空出来了,但是,她从来没有提出过,要使用其他的房间。她特别要求和克洛索共用一个房间,好像她害怕独处,而且,她一定非常坚持,这样才能让克洛索,放弃她独自拥有的房间,她一定将这归结为妹妹病态的幻想。”

        “也许克洛索同样害怕独处。”拜佐尔·威灵医生低声推断着。

        “也许吧。”戴维·克劳无奈地附和着点了点头,“不管原因如何,克洛索和阿特洛波斯在三十年中,一直共用一间卧室,而房子里的其他房间都空着,除了有客人的时候。莱凯西斯和她未婚夫丧命的那个房间,从来没有给客人用过。房门也一直锁着,于是,人们就开始编造传说。”

        “很自然啦,”斯伟恩点了点头说道,“思想中编造传说的部分,最痛恨巧合。因果间的关系模式,必须清晰易懂,否则,我们便失去了可以控制周围环境的幻觉。当无法找到理性的关系模式时,我们就会不由自主地,开始创造非理性的东西。”

        “这个故事的来源十分明显,”戴维·克劳说道,“两个睡在那个房间里的人,第二天早上就命丧黃泉了,这难道只是巧合吗?睡在房间里的人,一定是被里面的什么东西要了命,而且,由于没有明显的自然原因,那就一定是非自然的原因了。”

        “的确如此!……”斯伟恩做了个鬼脸,“故事和流言一样,飞快地四下传播,好像人们的思想,赋予了它们生命一般,并且,还热情款待了它们。”

        “但是,这个传说像杂草一样飞速滋长。”戴维·克劳继续说道,“当克洛索和阿特洛波斯步入暮年时,这已经成了一段哥特式的浪漫传奇。三姐妹共同爱上了一个青年,在他去世的那天晚上,其中一个他不爱的女孩儿,偷偷地溜进了他的房间,她威胁要杀他,吓死了他,她知道他的心脏不好——她知道,或至少她希望是那样。那情景的压迫感,令他无法承受。”

        “那又是谁杀了莱凯西斯呢?”

        “妒忌的姐姐杀了年轻人,又用同样的方法,吓死了莱凯西斯。”

        “不要告诉我们,她也有心脏病!……”弗莉大呼道。

        “哦,不,那时候,一顶帽子掉了下来,也会把女人吓得晕倒或是生病,甚至因为心衰而丧命。为了使人们相信,一个女人是被吓死的,你不必非得证明她的心脏确实有病。”

        “根据传说,哪个是凶手呢?”拜佐尔·威灵医生好奇地说,“克洛索还是阿特洛波斯?”

        “一定是阿特洛波斯。命运三女神之中,就是她负责剪断生命线。克洛索和莱凯西斯只负责纺织和丈量生命线。米开朗基罗画笔下的阿特洛波斯手握剪刀,和她的笑容相比,蒙娜丽莎的微笑纯真得,犹如婴儿初次绽放的笑容。为什么阿特洛波斯害怕,睡在曾和莱凯西斯共用的房间?为什么她总有预感,自己会看到莱凯西斯?凶手对被害者的鬼魂的恐惧,难道不是所有恐惧中,最古老的一种吗?为什么阿特洛波斯不敢独自睡觉?”

        “克洛索怀疑她了吗?”

        “谁知道呢?她确实让阿特洛波斯住进了自已的房间。会有人愿意和一个杀人凶手同住吗?传说编造者的回答是‘会’。他们说克洛索一定起了疑心,但是并没有追究,因为她也爱着那个男人,和阿特洛波斯一样妒忌着莱凯西斯。”

        戴维·克劳说到这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环视了他的听众一圈,继续讲了下去。

        “无论真相如何,剩下来的两姐妹相依为命,一起生活了很多年。她们共用一个小房间,而房子里还有另外四个房间,和好几间佣人的房子。”

        “隐秘的敌意。”金妮维拉耸了耸肩说,“想都不敢想。”

        “这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戴维·克劳慨然说,“当她们都已是老人时,有一天早上,克洛索的尸体被人发现了。”

        “不是在楼梯对面的那个房间里?”

        “当然是。完美的传说,正要求这样的情节。故事有两个版本。第一个,阿特洛波斯杀害了克洛索,因为克洛索最终发现了阿特洛波斯的罪证。第二个,阿特洛波斯不知不觉地在克洛索面前原形毕露,她不敢在克洛索知道真相后还让她活着。毕竟做贼心虚嘛。”

        “但是,克洛索是怎么,又为什么进入一个锁了一辈子的房间?”拜佐尔·威灵医生追问道。

        “没有人知道,真的。”戴维·克劳摇着头说,“传言再次不胫而走。”

        “是怎么样的传言?”

        “房子前面的这条路,很少有车通行,但是,在克洛索丧命的那天晚上,一个男人开车驶过这条路。他是个农民,要回到农场去,也就是现在万雅和他妈妈住的那栋房子。当时是深夜,但是,他看到有灯光从这所房子里透出,还听到砸门声和某个人的哭喊:‘让我出去!……噢,上帝,让我出去!’”

        “他停下来了吗?”

        “大多数人不愿意管人家的闲事。那个农夫喝了酒,也不认识几个字,对乌鸦航班闹鬼的传说深信不疑。他是个凡人,所以便一溜烟儿地赶回了家。”

        “但是,第二天一早,他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别人?”拜佐尔·威灵医生推断说。

        “哦,是的。这也是凡人的行径。克洛索的尸体一被发现,他就说了话。”戴维·克劳点头说。

        “于是人们议论纷纷,猜测是阿特洛波斯强行把克洛索关进了鬼屋,从外面锁上了门,把她一个人整晚留在聚积了三十年的恐惧当中。克洛索那时已经上了年纪,她承受不了那般恐怖。”

        “阿特洛波斯逃过了法律的制裁?”

        “是的……如果那时候,有法律制裁的话。整个传说可能只是子虚乌有的谎言,将一些巧合和三件自然死亡串连在了一起。”戴维·克劳苦笑着说,“阿特洛波斯现在九十多岁了,瘫痪失语,住在疗养院里。等她去世之后,这栋房子就归我所有了。到时候我就可以把它卖掉。我的生活重心都在纽约。这样一所房子对我来说,太大也太偏远了。”

        “这正是我们需要的。”弗莉说道,“一所舒适的乡村别墅,宽敞清静,不受打扰,一年四季都能住在这儿。作家不需要住在城市里。我们进城几天,完全可以住在旅馆里。”

        拜佐尔·威灵医生望着斯伟恩问:“你不怕鬼?”

        “我自然不怕。”

        “但是,你仍然锁着那个房间?”

        “戴维把房子租给我们时,坚持要这样,我就同意了。反正房间多得是。”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弗莉的双手摆弄着盘子旁边的银器,好像她不能让双手静止不动,所以只好假装刀叉没有摆好,以此来掩饰焦虑的小动作,“如果某些我们不知道的原因,真会导致进入那个房间里的人死亡,冒险尝试简直太可怕了!……我宁可被人说成自己迷信,也不愿意一早发现我的客人咽气。我们去客厅喝杯咖啡吧,好吗?”

        漂亮的石头壁炉里的火苗将近熄灭,吉塞拉·霍恩埃姆斯称赞这是“红宝石煤块”。一堆炽热通红的煤块上,跳跃着几乎看不到的蓝色火焰。

        弗朗西斯?斯伟恩把一段白桦木,扔在余烬的火堆里,从墙上摘下一个鼓风器,顺着烟囱的通风口鼓风。

        拜佐尔·威灵医生打量着露辛达·斯伟恩。

        这个孩子为什么偷偷摸摸地瞄她的腕表,而且希望没有人注意到,她的这番举动?难道她在等电话?在这样的夜晚,她不可能是等人来访……

        拜佐尔·威灵医生刚要把咖啡杯放到桌上,突如其来的声响便阻止了他。白桦木……他瞟了一眼壁炉,期待看到火花四溅,却什么也没有。他再次看向露辛达,只见她眼帘低垂,一只手掌心朝上,放松地搁在腿上,但半藏在裙褶中的另一只手,却紧紧地攥成了拳头。

        声响再次发出。这次有些不同。或是因为拜佐尔·威灵医生不再将声响,与炉火联系起来了,所以,只对他来说显得不同?那既不是敲击声,也不是撞击声。是一种更清脆的声音,像是击打响板的脆响。

        塞丽娜面带笑容:“这些老房子里的木头横梁啊!……如果白天天气暖和,日落后木头冷却收缩,就会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今天可不暖和。”戴维·克劳说道。

        “而且听起来也不像是木头收缩的声音。”艾尔科特接话说道,“倒像是蒸汽散热器的声音。供暖系统用了多久了?”

        “已经用很久了。我刚才说了,这是乡下这里,第一套供暖的系统。但它是利用热空气,而不是蒸汽。也不是散热器,而是通风调温器。有趣的是,潮流总是循环反复。如今我们又用回了尺寸恰好的地毯和暖气炉。我小的时候,这些东西都是过气的老物件,都被人们扔出家门。”

        又一声更大的响动。露辛达突然紧张地高声说道:“为什么……这敲击声都是三声一组!……”

        “一定是有人在敲门。”吉塞拉·霍恩埃姆斯的声音仍然镇定,仿佛要为露辛达树立榜样。

        “我不相信,”斯伟恩摇着头说,“不过我去看看。”

        弗朗西斯?斯伟恩扭亮了泛光灯,将前门打开。飞落的雪花在灯光下闪耀着,仿佛静静飘散的钻石碎屑。远处新落下的积雪平整洁白。

        “没有人。”他关闭了房门,又关上了外面的灯。

        “你觉得会有人来吗?”露辛达扬起了声音,“你觉得呢?”她站起身,脸庞犹如高烧般通红,浅色的眸子像雪花一样闪着光,高亢的嗓音坚硬如铁,仿佛蛊惑一般,令人听而生畏。

        “跟我做,分足先生!”

        她击掌三次。

        紧接着,传来了回应:啪……啪……啪……

        弗莉大声地倒吸了一口气。

        弗朗西斯?斯伟恩尖声说道:“露辛达,你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拜佐尔·威灵医生觉得:露辛达·斯伟恩小姐的视线,好像闪过了一丝恶意,但是,那个视线是针对弗莉,而不是斯伟恩。

        露辛达尚未回答之时,电话铃声突然响了。

        弗朗西斯?斯伟恩接起电话:“喂?……哦,太糟糕了……她在这儿……你要和她说话吗?”他望向他的女儿,眼睛里透出困惑,“找你的。”

        “什么,找……找我吗?”露辛达·斯伟恩顿时呼吸短促起来。

        “是你的朋友万雅。”

        “万雅……但是……他在哪儿?”

        “当然是在家里了。他还能在哪儿?他打电话来告诉你,他今天晚上出不来了……天啊!”

        露辛达瘫倒在地。拜佐尔·威灵医生一下子摸不到她的脉搏了。等他摸到的时候,脉搏微弱不齐。她不是假装的,而是真的晕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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