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说得对。我确实没有什么志向,可以说,我从来就没有过。”
虽然下着小雨,天空却很明亮。
兵藤兴三郎的宅邸,位于市郊的住宅区。高髙的围墙围起来的深宅大院,比祗野正幸现在的家,不知要大多少倍。
打电话跟村冈秘书联系过了,面试时间定在下午一点。
祗野正幸穿上好久没有穿过的西服,系上好久没有系过的领带,觉得很受束缚。扎着围裙的保姆,领着祗野穿过庭院,来到一个小客厅里。
不一会儿,村冈秘书进来了。村冈五十多岁,皮肤白皙,看上去有些羸弱。
“请您稍等一等,我去叫董事长。”
“请多多关照!……”
祗野正幸说完,膝盖整齐地并在一起。恭恭敬敬地在此等待着。这是一个叫人憋闷的空间,充满了古旧的主仆关系的气息。
楼道里响起了咚咚的、拐杖戳在地板上的声音,祗野正幸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一个老人走进客厅,此人正是兵藤兴三郎。
他的脸比照片上显得更有棱角,皱纹很深,眉毛很浓,秃顶上有很多老人斑,只有耳朵边上,还剩着数得过来的几根白发。浅驼色睡袍裹着他那病态的、细瘦的身体,就像一个剔掉了肉的鸡架子。
祗野正幸忽然想起了矶部说过的一句话:“那个老头儿,活不了几天了……”
兵藤兴三郎好像根本就没有注意到祗野正幸的存在,动作慢得让人心焦。他一步一步地,移动到属于他的坐椅上,好不容易才放下拐杖,慢慢地一屁股坐了下来。尽管村冈秘书就跟在身后,但是却一直没有搀扶,似乎是兵藤禁止别人換扶他。
兵藤兴三郎就座以后,村冈秘书才畏畏缩缩地在屋角坐了下来。
兵藤兴三郎把脸转向祗野,面试开始了。
祗野端正了身子,等着兵藤兴三郎提问,可是,兵藤半天也不说话,深陷的眼窝里,那双没有光泽的眼睛,一直盯着祗野正幸看着。用奈绪美的话来说,那是一双蛇的眼睛,一双鲨鱼的眼睛。
“叫什么名字?”兵藤兴三郎终于说话了。没想到说话的声音,还挺有底气的。
“我叫祗野正幸。”祗野觉得自己喉咙发干,几乎发不出声音。
“为什么到这儿来?”这真是一个出人意表的问题。
“这……这……为了给兵藤董事长写……写自传。”
“多大了?”
“三十三岁。”
“结婚了吗?”
“还没有。”
“独身主义者?”
“不是……”
“早晚要结婚,是吗?”
“这个我也说不好……”祗野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突然想起了奈绪美说的那句“因为我们没说实话”。
“不过……我觉得我肯定不会……结婚的。”祗野赶紧补了一句。
“为什么?”
保姆端着托盘走进来,把两杯茶分别放在祗野正幸和兵藤兴三郎面前。保姆进来的太是时候了,帮了祗野的大忙。不过,那么几秒钟的时间,祗野想平息胸中涌起的波涛,也是很难的。
三百万。这个庞大的数字,左右着祗野正幸心中的天平。兵藤兴三郎要是在这个时候站起来,一切将化为泡影。来不及深思熟虑的祗野,开始实话实说了。
“……在我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虽然离婚在今天,已经算不上什么稀奇的事情,但是,我本人已经对建立家庭不抱幻想了。”
“你父母为什么要离婚?”
“那时候我还小,还不懂事。好像是父亲把母亲,从家里赶出去了。父亲说母亲去了大阪,不过,我总觉得,是因为母亲在外面有了男人。”
祗野正幸这是第一次,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不过,迄今为止,他也没有想过,要特别保守这个秘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在我五岁的时候。”
“你是在什么地方出生的?”
“本市栗田町。”
“你父亲做什么工作?”
“跑长途的大卡车司机。”
“退休了吗?”
“已经死了。”
“他得了什么病?”
“父亲是个酒鬼,好像是肝硬化。”
祗野正幸回答到这里,忽然觉得,做一个诚实正直的人,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什么时候死的?”
“十三年前,我大学二年级的时候。”
“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
“我在S大学上学没有毕业,中途退学了。”
“为什么不上了?”
“因为父亲死了。”
“为什么不自己坚持到大学毕业?”
“当时没有坚持下去的心情。”
兵藤兴三郎的眼睛里,露出了不悦的神情:“畜生,你这个小子,根本没有什么志向嘛!”
“您说得对。我确实没有什么志向,可以说,我从来就没有过。”
祗野正幸说出这句话以后,觉得自己诚实过分了。但是,兵藤兴三郎并没有站起来就走的意思。
“你都做过什么工作?”
“回到这里以后,我一直没有正式工作,干得最长的,是在一家内部杂志社当编辑。那以后,写作的工作逐渐多了起来。”
“为什么要回到家乡来?”
“因为继母有病。”
“什么病?”
“风湿性关节炎,血压也特别高。”
“她是个怎样的母亲?”
“是个好心肠的人。”
“你的亲生母亲呢?”
“我已经忘记了。”
“畜生,自己的亲生母亲,是能够忘记的吗?”
祗野正幸忽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才好了。
那天晚上的事情,祗野正幸记得很清楚。五岁的祗野正幸盖着被子,睡在自己的房间里,电灯已经关了。
祗野正幸听到了父亲的怒吼声……还有母亲的哭泣声……
第二天早晨,母亲就不见了。自从那天以后,祗野正幸再也没有见到过母亲。父亲告诉祗野的,只有一句话:她去大阪了。
祗野正幸吐了一口气:“我只能忘记,因为她丢下我和妹妹不管了。”
兵藤兴三郎盯着祗野正幸的眼睛,伸出左手端起茶杯,用茶水湿润了一下嘴唇——这大概是兵藤独特的喝茶方式。放下茶杯以后,兵藤说话了。
“昭和元年,我出生于仲根村,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
祗野正幸顿时仓皇失措。
“父亲兵藤堪藏,母亲兵藤慧。兄弟七个人,我是排行第六。从小帮着父亲种田,没上过几天学……”
祗野正幸赶紧把皮包里的小型录音机拿出来,按下了录音键。面试合格了,三百万到手了!
“昭和二十年,我在茨城县友部町,加入了筑波海军航空兵部队。”
兵藤兴三郎的述说,一下子跨越了二十年。这种情况并不稀奇。委托祗野正幸代笔写自传的老人,大多是无视时间顺序,想到哪儿说到哪儿,而且,总是先说最想说的部分。
因为关于战争的体验最特别,所以不管哪位老人,都要首先提到,而且说的时间最长。
祗野正幸事务性地点着头,摊开了笔记本。
“四月八号,我们接到紧急命令,叫我们随第二舰队司令部行动,立即开拔。第二舰队司令部设在旗舰‘大和号’上。据内部消息说,‘大和号’将开往冲绳。我做好了死的精神准备。”
畜生,兵藤兴三郎竟然是战舰“大和号”上的幸存者。一种安心感在祗野正幸的胸中扩散开来。
一年就能售出五千二百亿商品的大老板,也有他的不幸。经历了那场可以被称为“时代的不幸”的战争的兵藤兴三郎,只不过是一个亲身体验了战争,并且作为活证据,而留在了这个世界上的、通而可怜的老人。
“我服役的战舰‘大和号’,在接受了‘天字一号’的作战命令以后,立刻出击。在燃料不足,也没有护航的战斗机,以及补给舰和护卫舰掩护的情况下,航空母舰穿过了丰后水道,直奔冲绳。结果在途中,遭受到美军战斗机、轰炸机的轮番攻击,沉没于佐多岬西南九十公里处。但是,当时我不在‘大和号’上。”
祗野正幸抬起头来,看着兵藤兴三郎:“浑蛋,您竟然没有上船?”
“战舰‘大和号’四月六日下午出击,我八日才接到命令的时候,它已经葬身海底了。我的命令来晚了,因此我捡了一条命,并且一直活到今天。”
原来如此。祗野不住地点了点头。
兵藤兴三郎的自传,似乎在祗野正幸的大脑里,已经形成了框架。跟死亡命令擦肩而过,可以说,巳经死过一次的兵藤兴三郎,正是以这种特殊的体验作为原点,开始了他那传奇般的人生。
创立“兵藤电器公司”,乃至成长为一个如此巨大的企业,一切的一切,都始于那个迟到的命令。
趁着兵藤兴三郎不说话的时候,祗野正幸低着头,刚刚要把自己大脑里,形成的兵藤自传的框架写下来,兵藤突然又说话了。
“我杀过人。”
祗野正幸再次抬起头来,不由自主地惊叫了一声:“啊?……”
兵藤兴三郎那双鲨鱼似的黑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祗野正幸:“在将近三十年以前,我亲手杀死了我最心爱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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