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大学地下深处,火把的光线在潮湿的地道里摇曳着。八个魔法师门会的首脑鱼贯而入。
“至少这儿还挺凉快。”其中一个说。
“我们根本就不该在这儿出现。”
走在最前端的忒里蒙一个字也没说,不过他正在紧张地思考。他想着自己腰带里的那瓶油,还有巫师们带来的八把钥匙——能解开八开书束缚的八把钥匙;他在想老巫师们意识到魔法正渐渐枯竭,个个都心烦意乱,或许不会特别警觉;他在想几分钟之内八开书就会落入他忒里蒙手中,他将得到碟形世界里最强大的魔法中心。
尽管地道里如此凉爽,他还是汗如雨下。
他们来到一扇镶着铅条的门前,除了这门,周围全是石头。忒里蒙拿出一把沉甸甸的钥匙——这是一把可靠、正直的铁钥匙,跟锁八开书那些弯弯曲曲、令人不安的钥匙全然不同——往锁眼里喷了些油,把钥匙插进去一扭,锁尖声抱怨着打开了。
“大家都下定决心了吗?”忒里蒙问。他得到一串表示肯定的嘟哝。
他推开了门。
浓稠的空气迎面扑来,暖烘烘的,还有些油腻。空气里充满了一种尖锐、难听的啾啾声。每个人的鼻孔、指甲和胡子里都喷出了第八色的火花。
杂乱的魔法涌向大门,巫师们低下头,顶着这阵魔法风暴艰难前行。半成型的影子绕着他们上下飞舞,发出咯咯的笑声。居住在地堡空间的噩梦们总在理性与秩序的宇宙周围摸索(用的勉强可以算是手,仅仅是因为那东西长在胳膊的末端),想找寻一条不设防的通道,突入火圈围绕的理性宇宙。
对所有带魔法的东西来说,现在的日子都不好过,而这间屋子又是专为封印一切魔法震荡而设计的。可即便如此,八开书仍在释放力量。
这里并不真的需要火把。八开书使屋内充盈着柔和、阴沉的光。准确地说它其实根本不是光,而是光的反面。暗并非光的反面,它只是一种缺乏光的状态,而八开书所辐射的是处在暗的末端的光——异光。
其实也就是种挺让人失望的紫色。
正如我们提到过的,锁着八开书的台子被刻成了个类似一只鸟、有点儿像爬虫、栩栩如生到令人胆战心惊的东西。两只闪闪发光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巫师们,里边饱含掩藏的恨意。
“我看见它动了。”一个巫师说。
“我们很安全,只要别去碰八开书就行。”忒里蒙从腰带里抽出一个卷轴,把它展开。
“拿支火把来,”他说,“还有,把烟灭掉!”
他等待着被激怒的自尊心开始爆发,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受了冒犯的巫师用颤抖的手指拿下烟头,将它熄灭在地板上。
忒里蒙雀跃不已。啊,他想,他们都会照我说的做。也许仅仅是现在——可有现在已经够了。
他瞅着卷轴上狂放的字迹,它们出自一个早已故去的巫师的手笔。
“好,”他说,“让我们看看:为了安抚它,那充当守卫之物……”
人群拥上一座连接安科和莫波克的大桥。桥下的河水在最丰沛时也不过是稍稍有点儿肿胀,此时更是成了一小股不断蒸发的涓流。
他们脚下的桥震动得未免过于剧烈了。河床里仅剩的那点泥浆水上泛起怪异的波纹,几片瓦从旁边的一幢房子上滑落下来。
“怎么了?”双花问。
贝檀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开始尖叫。
那颗星星正在上升。碟形世界自己的太阳慌慌张张地躲到了地平线以下,而那颗红色的大肿球则缓缓地爬到空中,最后停在世界边缘上方几度的位置。
他们把灵思风推进一个门廊里躲了起来,几乎没人注意他们,大家继续向前跑,仿佛旅鼠一般惊惶失措。
“星星上有斑点。”双花说。
“不,”灵思风道,“它们是些……东西。绕着星星转的东西。就好像太阳绕着碟形世界转那样。不过它们离得很近,因为,因为……”他停了下来,“我差不多全想起来了!”
“想起来什么?”
“我一定要摆脱这句咒语!”
“大学在哪儿?”贝檀问。
灵思风指着一条街说:“这边!”
“它肯定很受欢迎。每个人都在往那儿跑。”
“真搞不懂他们干吗去那儿。”双花道。
“不知为什么,”灵思风说,“我总觉得不是为了报名上晚班。”
事实上幽冥大学已经被围困了,或者说至少那些延伸到惯常的、每日可见的空间的部分已经被围困了。概括起来,堵住大门的人大概提出了两种要求。他们说:(1)巫师停止摆弄魔法,让星星消失,或者——那些拜星星的人比较偏爱的是下面这种——(2)巫师停止使用一切魔法,然后依次自杀,好让碟形世界从魔法的诅咒中摆脱出来,同时避开空中那可怕的威胁。
墙那边的巫师们对于如何达成(1)毫无头绪,对于(2)则毫无兴趣,事实上很多人都选了(3)。其主要内容包括踮起脚尖从暗藏的小门突围而去,即使不能做到健步如飞,也要尽力跑得越远越好。
而在幽冥大学里,可靠的魔法已经所剩无几,只好全用在保护大门上。巫师们意识到,一堆用魔法上锁的大门固然既好用又拉风,可负责建筑的人也该想到为大门添上些应急的后备设施,比如说,两根普普通通、结结实实、一点儿不拉风的大门闩。
门前的广场上点起了几个大火堆,恐怕主要是为了增添一点儿气氛,因为星星的热量已经很可观了。
“不过你还是看得见星星,”双花说,“我是说其他的星星。那些小的。在一片黑色的天空中。”
灵思风没理他。他正看着大门。一群拜星星的人和几个市民正试着要突破它。
“根本没希望,”贝檀说,“我们绝对进不去。你上哪儿?”
“散个步。”灵思风走进了一条小巷,步伐坚定。
那儿有一两个散兵游勇,基本上都在忙着打劫商店。灵思风没在意,只顾顺着墙走,直到它开始与一条阴暗的巷子平行。这条小巷跟别处的巷子没什么两样,都散发着那种常有的、不幸的气味儿。
他凑近了墙面的石头。这儿的墙有二十英尺高,上头插满吓人的金属钉子。
“我需要把匕首。”他说。
“你准备把墙切开?”贝檀问。
“一把匕首,快。”灵思风开始东敲敲西敲敲。
双花和贝檀对视一眼,耸了耸肩。几分钟之后他们带回了整整一套刀具,双花甚至还搞到了一柄剑。
“我们自己动手拿的。”贝檀说。
“不过我们还是留了些钱。”双花说,“我的意思是,我们本来要留下些钱,如果我们有钱的话——”
“所以他坚持写了张字条。”贝檀无可奈何地说。
双花拼命站直了身子,当然其实也没什么效果。
“我看不出为什么——”他僵硬地开口说道。
“得啦,得啦,”贝檀阴着脸坐下,“我知道。灵思风,所有商店都给砸了,对街有一整群人正在抢乐器。真让人难以置信,对吧?”
“唔。”灵思风拿起一把匕首,若有所思地试了试刀锋,“是些琵琶爱好者吧,我想。”
他把刀插进墙里,反手一扭,接着后退一步,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掉了出来。他抬起头,低声数了数,然后又把另一块石头弄了出来。
“你是怎么办到的?”双花问。
“帮我上去好吗?”灵思风说。一会儿工夫,他就把双脚楔进了刚才的洞里,然后继续往上挖出垫脚的地方。
“这儿一直这样,都好几个世纪了。”巫师的声音从顶上飘落,“有些石头根本一点儿灰浆也没抹。秘密入口,懂吗?当心下边。”
又一块石头砸在鹅卵石地面上。
“很久之前学生弄的,”灵思风说,“熄灯以后就可以方便地出入。”
“啊,”双花道,“我明白了。翻过高墙,来到明亮的酒馆里,痛饮、高唱、背诵诗歌,对吧?”
“基本正确,只除了关于高唱和诗歌的部分,没错。”灵思风道,“有两颗钉子应该是松的——”只听“当”的一声。
“从这边跳下去不算高。”几秒钟之后,他的声音再次传来,“快来吧,如果你们想来的话。”
就这样,灵思风、双花和贝檀潜入了幽冥大学。
而在校园里的另一个地方——
八位巫师把钥匙插进锁里,在相互交换了不知多少忧心忡忡的眼神之后,转动了钥匙。只听一声微弱的咔嚓声,锁滑开了。
八开书摆脱了枷锁。模糊的第八色光闪过书脊。
忒里蒙伸手把它拿了起来。没人表示反对。他的胳膊一阵剌痛。
他转向房门。
“现在让我们去大厅,兄弟们。”他说,“如果大家不反对的话,由我来领头——”
没人反对。
他把书夹在胳膊底下走到了门旁。它很烫,似乎还带着剌。
每跨出一步,他都以为会听到叫喊和抗议,然而什么也没有。忒里蒙用尽了每一盎司的自制力才没有笑出声来。这比他想象中还要容易。
他穿过房门,而其他人刚走到这间幽闭的地牢中央,或许他们从他肩膀的动作里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但已经太晚了,他已经跨过门槛、抓住把手、摔上房门、转动钥匙、露出微笑。
他沿着走廊轻飘飘地往回走,毫不理会身后巫师们怒不可遏的呼喊,这些人刚刚体会到一件事:在专为封闭魔法而建的房间里使用咒语是多么的不可能。
八开书在蠕动,但忒里蒙把它夹得很紧。胳膊底下的书开始改变形状,变成了些毛茸茸却又锋利无比的骷髅。他跑了起来,试图把这种可怕的意识从心里赶出去。他的手麻了。刚才那种啾啾的噪声不断放大音量,他们身后还出现了其他声音——恶意的声音、诱惑的声音,都来自人类难以想象的恐怖。但此时的忒里蒙却只嫌它们实在太容易想象了。当他穿过大厅跑上主楼梯时,阴影开始移动、变形,朝他围了过来,他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正对他穷追不舍。那玩意儿长着滑溜溜的腿,速度快得让人恶心。墙上开始结冰。在他从门边飞奔而过时,一扇扇大门都发起了攻击。他脚下的楼梯似乎变成了一块舌头……
大学里有一个类似健身房的地方,巫师们在那里锻炼精神上的肌肉。谢天谢地,忒里蒙在那儿花了不少时间。他知道不能相信感官,它们很容易被蒙蔽。楼梯还在那儿,在某个地方——用意念命令它们,把它们召唤到你的脚下。还有,你最好干得漂亮些,小子,因为这可不全是想象。
大阿图因放慢速度。
宇宙之龟用大陆一般大小的鳍对抗星星的引力,他等着。已经快了……
灵思风溜进了学校的大厅。有几支火把还在燃烧,看起来原本准备举行某种魔法仪式。不过仪式用的蜡烛全都东倒西歪,地板上那些繁复的“八元灵符”也给擦得模模糊糊的,就好像有人在上头跳了支舞。即使按照安科–莫波克的标准,空气中的气味也令人难以忍受。里边不但有着一丝硫磺的味道,上头还浮着一层更糟糕的东西,闻起来就像池塘底下的烂泥。
远处传来“砰”的一声,还伴随着众人的高呼。
“看来是大门给冲垮了。”灵思风说。
“咱们还是离开这儿吧。”贝檀道。
“地窖在这边。”灵思风朝一扇拱门走去。
“去那儿?!”
“没错。你宁愿待在这儿?”
他从架子上拿下一支火把,迈步走下楼梯。
几层楼之后,墙上不再有墙板,取而代之的是光秃秃的石头。时不时地,他们会看见一扇敞开的大门。
“听,有什么东西。”双花说。
灵思风竖起耳朵。底下似乎的确有种噪音,听上去倒并不吓人,就跟许多人一边使劲拍门一边喊“喂”的声音差不多。
“不是你跟我们说过的那些东西吧?地堡空间的那些?”贝檀问。
“它们才不会满口脏话哩。”灵思风说,“来吧。”
他们跑过滴水的走道,那些高声的咒骂和深沉的干咳一路引导着他们,这些声音似乎很能让人安心:喘得那样厉害的东西能危险到哪儿去?
他们终于来到了一扇嵌在凹室里的大门前。看那架势,它保准连大海也能挡得住。门上还镶着细小的铅条。
“嗨!”灵思风大喊一声。这或许没什么用,不过他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门那头突然一片死寂,然后一个声音非常、非常缓慢地问:“谁在外头?”
灵思风认出了这个声音。多少年以前,这个声音曾在无数个炎热的下午将他从白日梦里拉回恐怖的现实。鲁穆尔·潘特曾试图把入门级的水晶球占卜与召唤敲进年轻的灵思风脑袋里,并且把这视为自己个人的使命。灵思风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张猪脸上那一双电钻般的眼睛,还有他的声音“那么现在就请灵思风先生到这里来为我们画出相应的符号”,然后自己便会穿过静悄悄的课堂,绝望地想要回忆起过去的五分钟里这个声音都在唠叨些什么,那几步路简直像是有一百万英里长。即使现在,恐惧和莫名的内疚也让他喉咙发干。
“抱歉先生,是我,先生,灵思风,先生。”他正支吾着,突然发现双花和贝檀都盯着自己,于是咳嗽一声,“是的,”他努力让声音显得深沉些,“就是我,灵思风,没错。”
门的另一边传来一阵沙沙的低语。
“灵思风?”
“吝啬什么?”
“我倒是记得有个一点儿魔法也不会的男孩——”
“那句咒语,忘了?”
“灵思风?”
片刻的停顿。然后一个声音说:“我猜钥匙没在锁眼里,对吧?”
“没。”
“他说什么?”
“他说没。”
“这个字简直是那孩子的口头禅。”
“呃,谁在里边?”灵思风问。
“魔法界的大师们。”那个声音傲慢地说。
“为什么?”
又是一个停顿,接着是一阵尴尬的窃窃私语。
“我们,呃,被锁在里边了。”语气有些犹豫。
“什么,和八开书一起?”
窃窃私语,窃窃私语。
“其实,八开书,不在这儿,事实上。”语速很慢很慢。
“哦。可你们在?”灵思风尽量显得彬彬有礼,同时像个终于进了太平间的恋尸狂一样咧开了嘴。
“看来的确如此。”
“我们能给你们带点儿什么东西吗?”双花焦急地问。
“你们可以试着把我们带出去。”
“把锁撬开怎么样?”贝檀提议道。
“没用,”灵思风说,“超级防盗。”
“我觉得克恩肯定能把它弄开,”贝檀忠心耿耿地说,“无论他现在怎么样了。”
“箱子也能很快把它砸开。”双花表示同意。
“唉,那就没法子了,”贝檀说,“咱们还是出去呼吸点儿新鲜空气吧——至少是比这儿新鲜的空气。”她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等等,”灵思风喊道,“向来如此,不是吗?反正灵思风也不会有什么主意,嗯?哦,不,他不过是个小摆设,不是吗?路过的时候踢上一脚。不值得依赖,他——”
“好吧,”贝檀道,“那就说说你的想法吧。”
“根本就不存在,一个失败者,不过是个——什么?”
“你准备怎么把门弄开?”
灵思风看着贝檀,半天没合上嘴。然后他瞄了眼大门。它真的很结实,那把锁甚至还带着点儿自鸣得意的味道。
可他进去过一次,当然那是在很久以前。学徒灵思风伸手一推,门就自己开了,转眼间咒语就跳进了他的脑袋里,从此毁了他的生活。
“听着。”门后一个声音尽量和蔼地说,“好孩子,去找个巫师来就成。”
灵思风深深地吸了口气。
“后退。”他粗声粗气地说。
“什么?”
“找个什么东西,躲到后头去。”他咆哮道,声音只稍稍有那么一丁点儿颤抖,“你们俩也一样。”他对贝檀和双花说。
“可你不会——”
“我是说真的!”
“他是说真的。”双花说,“他前额旁有条小血管,你知道,要是它开始突突地跳,那么——”
“闭嘴!”
灵思风试探着举起一只胳膊,瞄准了大门。
一片死寂。
哦神啊,他想,现在怎么办?
在他心底的黑暗中,咒语不安地扭动着。
灵思风试着与锁上金属的韵律之类玩意儿达成同步。假如他能在金属原子间撒下不和的种子,让它们分崩离析——
一切如常。
他使劲吞了口唾沫,然后把注意力转向了木头。它很老很老,几乎快成化石了,即使浸满油再扔进火炉里大概也燃不起来,但他还是努力尝试,对那些古老的分子解释为什么它们应该蹦蹦跳跳地取会儿暖——
他的内心陷入一阵紧张的沉寂,他瞪着咒语,咒语则一副期期艾艾的样子。
他开始打门周围的空气的主意。怎样才能最好地将它扭曲成神秘莫测的样式、好将门移到一个完全不同的空间去?
门结结实实地坐在那儿,满脸的挑衅。
灵思风汗如雨下,他好像重新回到了幸灾乐祸的同学眼前,走上了那条通向黑板的漫漫长路。他绝望地把注意力放回到锁身上,它肯定是用一小点一小点的金属做成的,不怎么重——
门里有了点儿微弱的动静。那是巫师们摇着脑袋放松下来。
有人低声道:“我不是说过吗——”
“沙沙”的摩擦声,然后是“咔嚓”。
灵思风面无表情,汗水从下巴上“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又是“咔嚓”一声,转轴犹犹豫豫地磨蹭着。忒里蒙给锁上过油,不过油已经被积年的铁锈和灰尘吸收,而当巫师用魔法移动什么东西时,除非他能制造一些外部的运动,否则就得将自己的精神当作杠杆使用。
灵思风竭力阻止自己的脑子被从耳朵眼里拽出去。
门锁动了。金属杆弯进凹槽,放弃抵抗,推动了杠杆。
杠杆“咔哒”一声,齿轮转动。漫长、缓慢的摩擦声之后,灵思风膝盖一软,跪在地上。
铰链嘎吱作响,门“砰”地打开。巫师们小心翼翼地闪了出来。
双花和贝檀扶起灵思风。他脸色灰白,晃个不停。
“还不错。”一个巫师凑到锁跟前看了看,“或许稍微慢了点儿。”
“别管那个了!”吉兰德·沃尔特厉声道,“你们下来的时候看见什么人没有?”
“没。”双花说。
“有人偷了八开书。”
灵思风猛地抬起头,眼睛也有了焦点。
“谁?”
“忒里蒙——”
灵思风咽口唾沫。“高个子?”他说,“金黄色头发,有点儿像只白鼬的那个?”
“你这么一说还真挺像——”
“他和我一个班。”灵思风道,“大家总说他会大有出息。”
“要是他打开八开书,他的出息还会更大。”一个正在用颤抖的手指卷香烟的巫师道。
“为什么?”双花问,“会发生什么事?”
巫师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这是个古老的秘密,在巫师中代代相传,我们不能将它泄漏给一无所知的世人。”
“噢,快说吧。”双花道。
“噢,嗯,反正应该也没关系了。人的精神没法包容所有咒语,它会崩溃,留下一个洞。”
“什么洞?在他头上?”
“呃,不,是在宇宙的结构上。”沃尔特说,“人或许认为自己能够控制那些咒语,可是——”
没等声波传入耳朵,他们就感觉到了它的存在。先是透进石头里的缓慢震颤,然后突然升高到刀锋般尖利的悲鸣,越过鼓膜直接插入大脑。就像是什么人在高歌、或是吟唱、或是尖叫,却又包含着更加深沉、恐怖的和声。
巫师们全都白了脸,接着不约而同地转身跑上了楼梯。
大楼外围了许多人,有的拿着火把,有的在墙壁周围堆起易燃物准备放火。但此刻,所有人都仰望着艺术之塔。
巫师们挤开全神贯注的人群,抬头往上一看——
空中布满了月亮。每一个都比碟形世界自己的月亮大上三倍,而且除了处在星星光照下的一块粉红色月牙之外,每轮月亮上都笼罩着阴影。
面对着这一切,艺术之塔的塔顶正放射出灼热的白光。光里有些身影隐约可见,不过并非令人安心的那种。刚才的噪音已经化作了黄蜂的嗡嗡声,只是放大了无数倍。
有的巫师跪了下去。
“他到底还是干了。”沃尔特摇摇头,“他打开了一条通道。”
“那些东西是妖精吗?”双花问。
“哼,妖精。”沃尔特道,“比起那些正往这儿挤的东西,妖精不过是小菜一碟。”
“它们比我们所能想象的任何东西都更可怕。”潘特说。
“我能想象出好些挺糟的东西。”灵思风道。
“它们更糟。”
“哦。”
“那么,你们准备怎么办?”一个清晰的声音问道。
他们转过身。贝檀双手抱在胸前,正恶狠狠地瞪着他们。
“抱歉,你说什么?”沃尔特问。
“你们是巫师,不是吗?”她说,“那就想想办法。”
“什么,对付那玩意儿?”灵思风道。
“还有别的人选吗?”
沃尔特朝她挤过来,“女士,我恐怕你还没弄明白——”
“地堡空间的东西会蜂拥而上,跑到我们的宇宙来,对吧?”
“呃,是的——”
“我们都会被那些长着触角而不是脸的怪物吃掉,对吧?”
“没这么好的运气,不过基本上——”
“而你们准备束手待毙?”
“听着,”灵思风说,“一切都完了,懂吗?你没法再把咒语放回书里,你没法把念出的话收回,你没法——”
“你可以试试!”
灵思风长叹一声,把目光转向双花。
双花没在。灵思风的视线不可避免地投向艺术之塔的底层,刚好看见观光客圆滚滚的身影消失在一扇门里,手中还很不专业地握着把剑。
灵思风的双脚已做出了一个决定,而且从他大脑的角度看,简直错得离谱。
其他巫师目送着他离去。
“你们怎么说?”贝檀道,“他可是去了。”巫师们试图避开彼此的眼睛。
终于,沃尔特开口说:“我猜我们可以试试。看上去它并没有扩散。”
“可我们几乎一点儿魔法也没有了。”一个巫师反对道。
“你有更好的主意吗?”
为仪式准备的华丽长袍在怪异的光线中闪耀,巫师们迈着沉重的步伐,一个接一个地往高塔走去。
塔的内部是空的,楼梯呈螺旋形,每一级阶梯都用石灰固定在墙面上。灵思风赶上双花时,观光客已经转过了好几个弯。
“等等我。”他尽量显出轻松愉快的样子,“这种事情是克恩之类的人干的,我无意冒犯,可你不行。”
“他能行?”
灵思风抬头看着从阶梯顶端的圆洞透下来的光。
“不。”他承认道。
“那我就跟他一样胜任了,不是吗?”双花挥了挥自己偷来的剑。
灵思风尽量贴近墙面,跟着他往上跳。
“你不明白!”他喊进,“那上头有无法想象的恐怖!”
“你总是说我半点儿想象力也没有。”
“说得对,没错,”灵思风承认道,“可是——”
双花坐了下来。
“听着,”他说,“自从来到这里之后,我一直在期待这类事儿。我是说,这是冒险呀,不是吗?孤身对抗诸神之类的?”
灵思风的嘴开开合合,正确的词花了好几秒钟才钻出来。
“你会使剑吗?”他虚弱地问。
“不知道。我从没试过。”
“你疯了!”
双花歪着脑袋望着他。“你还好意思说我。”他说,“我在这儿是因为我什么也不懂,可你呢?”他往下指了指那群气喘吁吁的巫师,“还有他们又怎么说?”
蓝光从塔顶倾泻而下,与之相伴的是一阵隆隆的轰鸣。
巫师们赶上他俩,一面捶胸顿足地咳嗽,一面拼命喘气。
“怎么计划的?”灵思风问。
“没有计划。”沃尔特答道。
“哦,好。”灵思风说,“那我就不打扰了,你们继续。”
“你得跟我们一起来。”潘特说。
“可我根本算不上一个合格的巫师。是你们把我踢出学校的,不记得了?”
“我想不出还有谁比你更没用,”老巫师说,“可你在这儿,这就是你需要满足的唯一条件。来吧。”
蓝光一闪,接着熄灭了。那种可怕的噪音也仿佛被扼死了一般戛然而止。
寂静笼罩了整个艺术之塔,沉重而压抑。
“停了。”双花道。
在上方那一圈红色的天空下,有什么东西动了动;它缓缓落下,翻转着左右飘荡,最后落在离巫师们几步远的楼梯上。
灵思风第一个跑了过去。
是八开书。可它软软地躺在石头上,同别的书一样毫无生气,塔里向上流动的微风轻轻拂起书页。
双花来到灵思风身后,一面喘气面低头看着八开书。
“一片空白。”他低声说,“每一页都是一片空白。”
“那么他成功了,”沃尔特道,“他念出了咒语,而且成功了。我真不敢相信。”
“有那么多噪音,”灵思风满腹狐疑,“还有那些光和影子之类的,在我看来,这可不像有多成功的样子。”
“哦,任何伟大的魔法都会吸引一些来自外空间的关注。”潘特轻描淡写地说,“确实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看起来上头好像有怪物。”双花站得离灵思风近了些。
“怪物!在哪儿?你倒指一个让我看看!”沃尔特道。
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抬起了头。听不到任何声音,也看不见任何动静。
“我想我们应该上去,呃,恭喜他。”沃尔特说。
“恭喜?”灵思风暴跳如雷,“他偷了八开书!他把你们锁了起来!”
巫师们交换着眼神。
“是啊,没错。”其中一个说,“等你在这一行爬到一定高度的时候,小伙子,你就会明白,有时最重要的就是成功。”
“到达目标才是重点。”沃尔特毫不拐弯抹角,“方式根本无足轻重。”
他们继续往上走去。
灵思风坐下来对着黑暗横眉怒目。
他感到一只手放到自己肩上。是拿着八开书的双花。
“不该这么对待一本书。”他说,“瞧,他把书脊对折起来了。大家老这样,根本不知道该怎么爱惜书本。”
灵思风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别担心。”
“我不担心,我是在生气。”灵思风厉声道,“把那鬼东西给我!”
他一把抓过八开书,恶狠狠地一翻。
灵思风开始在自己的内心翻腾,这是咒语的藏身之处。
“好了,”他咆哮道,“你找够了乐子,毁了我的生活,现在回你该待的地方去!”
“可我——”双花准备抗议。
“咒语,我说的是咒语。”灵思风道,“快点儿,回书里去!”
他使劲瞪着古老的纸张,直到两眼对在了一起。
“那我就把你念出来!”他的喊声在塔里回荡,一路上升,“你可以跟其他几句待在一起,但愿你们落个好下场!”
他把书塞回双花手里,摇摇摆摆地爬上楼梯。
巫师们已经爬上塔顶,从视线中消失了。灵思风跟着往上爬。
“小伙子,嗯?”他开始喃喃自语,“等我爬到一定高度,嗯?世上最伟大的咒语之一在我脑袋里待了好多年,而我竟然还能不疯不傻,不是吗?”他从各个角度考察了这最后一个问题,“是的,你没疯。”他自我安慰道,“你没跟大树说话,就算它们硬要跟你说话你也没答应。”
他的脑袋伸进了塔顶闷热的空气里。
他以为会看到印着十字形爪印的石头被烈焰灼成黑色,或者某些更恐怖的东西,然而眼前却是七位高级巫师站在一个完好无损的忒里蒙身旁。忒里蒙转身对灵思风和善地笑笑。
“啊,灵思风。过来吧,和我们一起。”
原来如此,灵思风暗想,折腾了老半天却屁事儿也没有。没准儿我还真不是个当巫师的料,没准儿——
他抬起头,看进了忒里蒙的眼睛里。
或许是咒语待在灵思风的脑袋里太久了,以至于影响了他的眼睛;又或者这得归功于那个从来只看事情本身的双花,也许是同他的相处教会了灵思风关注事物的本质。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灵思风这辈子做的最困难的事就是看着忒里蒙,而没有吓得掉头逃走或是大病一场。
其他人仿佛什么都没注意到。
而且他们似乎站得纹丝不动。
忒里蒙想用自己的精神容纳七句咒语,它破了,没错,地堡空间的东西的确找到了他们想要的洞。大家真傻,竟以为它们会在天上撕个口子,挥舞着下颚骨和触角从那儿走出来呢。太老套,也太冒险了。就连无名的恐怖也知道与时俱进——它们所需要的通道不过是一颗头颅而已。
他的眼睛是两个空洞。
这一切知识如冰刀般刺进灵思风的心里。那些东西能完全颠覆一个有秩序的宇宙,相比之下,地堡空间会显得像游乐场一样小儿科。人类渴望秩序,而那些东西也一定会赋予他们秩序——翻天覆地的秩序,永恒的直线律、数字律,所有一切公理定律都会变成一场空……
忒里蒙在看他。某种东西在看他。可其他人还是没有注意到出了问题。他能解释得清吗?忒里蒙跟平常看起来没有什么两样,只除了他的眼睛,还有皮肤上的一点点闪光。
灵思风盯着对方,他意识到,与邪恶相比,有的东西还要糟上千百倍。地狱的所有魔物都会折磨你的灵魂,可这恰恰是由于它们非常看重灵魂的缘故;邪恶的力量总想攫取整个宇宙,但这正是因为它认为宇宙值得攫取。然而藏身于忒里蒙空洞双眼之下的灰色世界只会蹂躏、破坏,连一点憎恨都不屑施舍给自己的牺牲品。它根本不会留意他们。
忒里蒙伸出手来。
“第八句咒语,”他说,“把它给我。”
灵思风向后退去。
“这是违抗命令,灵思风,我毕竟是你的上级。事实上,我刚被推选为所有魔法师门会的最高领袖。”
“真的吗?”灵思风的声音显得嘶哑刺耳。他看了看其他巫师。他们一动不动,就像雕塑。
“哦,是的,”忒里蒙愉快地说,“而且一点儿也没施加什么压力。非常民主。”
“让他们推选,死人都可能当选。”灵思风说。
“你会自愿把咒语给我的,”忒里蒙说,“或者我该让你看看违抗的后果?这样一来你最终还是会交出咒语——你会尖叫着求我给你机会把它交出来。”
如果说事情真的完了,那么这里就是终点,灵思风暗想。
“你得自己来拿,”他说,“我不会把它给你。”
“我记得你。”忒里蒙道,“做学生的时候似乎不怎么得意。你从没真正相信过魔法,你一直说该用一种更好的方法管理宇宙。现在,你有机会看到自己的梦想成为现实。我有许多计划。我们可以——”
“不是我们。”灵思风坚定地说。
“给我咒语!”
“来拿啊。”灵思风不断后退,“我看你办不到。”
“哦?”
第八色的火花从忒里蒙指甲下喷射而出,灵思风纵身往旁边一跃,一块石头转眼化作了一堆冒泡的泥浆。
他能感觉到咒语正从他心底向外窥探。他能感觉到它的恐惧。
咒语躲在他的头脑中,就像藏身在寂静的山洞里一般。他向它伸出手去,它吃惊地后退,仿佛一只面对疯羊的小狗。他怒气冲冲地紧追不舍,一路践踏着自己潜意识里那些无用的废物和狼藉的中心意识,最后终于发现它缩在一堆灵思风竭力遗忘的记忆之后。它咆哮着,向他发出无声的挑衅,但灵思风丝毫不为所动。
就这么完了吗?他冲它大喊道,该摊牌了,你却跑去躲起来?你怕了?
咒语回答道,胡说八道,你不会真这么想吧?我可是八大咒语之一。但灵思风大声嚷嚷着朝它走了过去。也许,可事实上我真这么想,还有,你最好记清楚自己到底在谁的脑袋里,嗯?在这儿我爱相信什么就相信什么!
又一束火焰划破了闷热的夜晚,灵思风再次纵身一跃。忒里蒙咯咯笑着,双手比划出一串复杂的动作。
压力攫住了灵思风。他的每一寸皮肤都好像变成了铁砧。他往下一滑,跪倒在地上。
“更糟的还多着呢。”忒里蒙显然非常愉快,“我可以让你的肉在骨头上燃烧,或者让你的体内爬满蚂蚁。我有能力把你——”
“告诉你,我有把剑。”
这是个尖嗓门,但声音里充满轻蔑。
灵思风抬起头。透过疼痛的紫色阴霾,他看见双花站到了忒里蒙身后,用错得最离谱的方式握着一把剑。
忒里蒙哈哈大笑着弯起手指。就在这一瞬间,他的注意力分散了。
灵思风很生气。对咒语、对整个世界、对一切的不公平感到生气,当然还为了自己最近没睡足觉,现在又晕晕糊糊地没法思考。但最令他生气的还是忒里蒙,这个人拥有了灵思风梦寐以求而从未得到过的魔法,却只会白白浪费这件宝物。
他猛地弹起来,一头撞上忒里蒙的肚子,同时不顾一切地用双臂抱紧对手。他们在地上滚起来,把双花碰到了一边。
忒里蒙咆哮着念出了一个咒语的第一个音节,灵思风的四处乱舞的胳膊肘正好击中他的脖子,随机的魔法炸了锅,烧焦了灵思风的头发。
灵思风的攻击同过去没有任何区别,既没有策略、技巧,也完全不讲公平,但他却很打出了点儿旋风般的效果。他的战术是不给对手足够的时间,不让他意识到自己孱弱无力、而且根本不会打架。这一招通常都很奏效。
现在它就奏效了,因为忒里蒙花了太多时间阅读古老的手稿,忽略了体育运动和维他命的重要性。他设法给了灵思风几拳,可灵思风满腔怒火,挨上这么一点儿根本不痛不痒。再说忒里蒙只知道用双手,而灵思风却是膝盖、腿脚和牙齿一齐上阵。
事实上,他灵思风要赢了。
这让他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但更让人吃惊的还在后头:他用膝盖抵住忒里蒙的胸口,拳头一次次地落在巫师脑袋上,就在这时,忒里蒙的脸发生了变化。他的皮肤蠕动着、起伏着,仿佛覆盖着一层蒸腾的热气。他张开嘴:
“救救我!”
他抬起头来望着灵思风,眼里写满了恐惧、痛苦和哀求。然而转眼间它们又不再是眼睛,而变成了头上——事实上,说那是头,简直是把头的定义扩展到了极限——两只有着无数个平面的东西。触角、爪子和电锯般锋利的腿伸了出来,撕扯着灵思风身上那点儿少得可怜的肉。
双花、高塔和红色的天空全都消失了。时间渐行渐缓,最后停了下来。
灵思风狠狠地咬了那根想扯掉自己面孔的触角。触角吃痛不过,把灵思风松开,巫师趁机一拳挥出,感到自己打破了什么热烘烘、黏乎乎的东西。
它们在看。灵思风一扭头,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圆形竞技场中央。一排排的生物俯视着他,它们的身体和面孔简直好像是噩梦杂交出的成果。他身后还有更可怕的东西——无数硕大的阴影一直伸展进阴沉沉的天空中。不过他只来得及瞟上一眼,怪兽忒里蒙就朝他冲了过来,它的螫上长满尖剌,足有一支长矛大小。
灵思风往旁边一闪,然后将两手合成一个大拳头,回身将它送进对方的肚子里——当然也可能是胸部,这一击以甲壳破裂的嘎吱声告终,效果令人十分满意。
灵思风往前一跳,恐惧驱使他不断进攻,他害怕知道假如自己停下来会发生些什么。这座阴森森的竞技场里到处回荡着地堡空间的喧嚣,沙沙声筑起一堵高墙,不断敲打着他的耳膜。灵思风想象着这声音充满碟形世界的情形,于是他不停地挥动手臂,一拳又一拳,这是为了拯救人类的世界,为了守护混沌黑夜中那一小圈火光,为了堵住噩梦们借以通过的裂缝。当然,主要还是为了不让对手有还手的机会。
对方的爪子或是脚掌在他背上划出了道道滚烫的白色痕迹,有什么东西咬住了他的肩膀,但他还是在这一团乱麻中找到了根柔软的管子,然后狠狠地压了下去。
他被一只长满尖剌的胳膊甩开,在坚硬的黑色尘土中打了好几个滚。
灵思风下意识地缩成了一团,可什么也没发生。他以为自己将会面对狂暴的杀戮,然而睁开眼睛,他却看到怪物身上流出各种各样的液体,正一拐一拐地走向远处。
这是第一次有东西从灵思风面前逃走。
他冲它扑了上去,抓住一只长鳞片的腿使劲一扭。那东西啾啾叫着,绝望地挥打着还能动的上肢,然而灵思风丝毫不肯放松。巫师挣扎着站起身来,志得意满地发动了最后的攻击:他飞起一脚,踢中了怪物仅剩的一只眼睛。它尖叫着想要逃跑,但灵思风知道对方只有一个选择。
“咔嗒”一声,艺术之塔和红色的天空回到了他周围,时间也重新开始流逝。
灵思风感到了脚下石板的压力,他立即将重心一偏,滚到地上,那个狂乱的怪物距他不过咫尺。
“趁现在!”他吼道。
“趁现在干吗?”双花问,“哦。对。没错!”
观光客挥动手中的剑,动作生疏,不过倒并非全无力度,剑锋与灵思风擦肩而过,深深地插进了那东西的体内。只听一阵尖锐的嗡嗡声,就像打碎了一个蜂巢似的,一大堆胳膊、大腿也开始痛苦地乱舞,它还在滚动,一边尖叫一边击打着石板;然后它再没能打到任何东西,因为它已经从楼梯的边缘摔了下去。还带走了灵思风。
它在石阶上弹了几下,发出沉闷的声响,终于翻滚着落下了塔底,只剩下远处越来越微弱的尖叫声。
最后是一声爆炸的闷响和一道第八色的亮光。
塔顶只留下了孤零零的双花——当然,还有七个依然定在原地的巫师。
他不知所措地呆坐半晌,眼看着七个火球从黑暗中升起,一头扎进被遗弃的八开书里。突然之间,八开书又变成了老样子,看起来有意思多了。
“哦天啊,”他喃喃道,“我想它们就是咒语。”
“双花。”一个空洞的回声突然响起,双花只能勉强辨认出那是灵思风的声音。
双花正要伸手去拿书,这一声让他愣在了原地。
“啊?”他说,“是——是你吗,灵思风?”
“是的。”墓穴的气息在这个声音里回荡,“我需要你为我做一件事,双花,非常重要。”
双花四下望了望。他努力振作起来。这么说,碟形世界的命运到底还是落在了他双花的肩上。
“我准备好了。”双花自豪地说,“你要我做什么?”
“首先,我要你仔仔细细地听我说。”灵思风虚无缥渺的声音显得非常耐心。
“我听着。”
“在我告诉你该做些什么的时候,你要记得绝不要说些‘你什么意思?’之类的话,也不要跟我争辩,你明白吗?”
双花打了个立正,至少他的意识打了个立正,因为他的意识可以立正,可他的身子骨却不会这个动作。不过,他毕竟还是让自己的下巴向前伸出了一点点,极力做出威武的样子。
“我准备好了。”他说。
“很好。现在,我要你——”
“什么?”
灵思风的声音从阶梯的深处传来。
它说:“我要你趁我还没失手摔下去,过来拉我一把。”
双花张开嘴,然后赶紧把它合起来。他跑到楼梯口往下一瞅,借助星星的红光刚好能看清灵思风的双眼。
双花趴下来伸出手去。灵思风一把揪住了他的手腕。巫师的抓法向双花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假如他灵思风没被拉上去,这只手是绝对不会松开的。
“你还活着我真高兴。”双花道。
“很好。我自己也挺高兴。”
灵思风在黑暗中吊了一会儿。经过刚才的几分钟,此刻的感觉几乎算得上一种享受。当然,只是几乎。
“现在拉我上去。”他提示说。
“我想这可能有点儿不大容易。”双花咕哝道,“事实上,我并不认为我能办得到。”
灵思风说了一个脏字儿。
“嗯,听着,”双花说,“楼梯是螺旋形的,对吧?要是我把你这么一荡,然后你松开手——”
“如果你是想建议我在一座漆黑的塔里下落二十英尺,寄希望于碰巧撞上两级油腻腻的楼梯,而且天知道那些楼梯是不是仍然健在——免谈。”
“那你还有另外一种选择。”
“只管说,伙计。”
“你可以在一座漆黑的塔里下落五百英尺,然后撞上一大片石头,我知道它们肯定仍然健在。”双花说。
下方一片死寂。然后,灵思风控诉道:“这是挖苦。”
“我觉得这只不过是陈述事实。”
灵思风哼了一声。
“我猜你也许能用点儿魔法——”
“不。”
“只是个建议。”
塔底有灯光一闪,远远的还有些混乱的呼喊声。接着是更多灯光、更多叫喊,一串火把爬上了长长的楼梯。
“有些人正在上楼。”双花热心地通报消息。
“希望他们能跑步前进。”灵思风道,“我的胳膊已经没感觉了。”
“你的运气不错,”双花说,“我的胳膊还有感觉。”
领头的火把停了下来,有人大声呼喊,在空洞的塔里形成一串难以辨别的回声。
“我想,”双花意识到自己正一点一点地往下滑,“有人在叫我们坚持住。”
灵思风又说了个脏字儿。
然后他用一种更低沉、更急迫的语气说:“事实上,我想我坚持不住了。”
“试试。”
“没用,我能感觉到手在滑!”
双花叹一口气。现在必须使用非常手段了。“那好吧,”他说,“那就掉下去。反正我是无所谓。”
“什么?”灵思风惊得目瞪口呆,一时忘了松手。
“快啊,死吧。拣条容易的路走,去吧。”
“容易?”
“你只需要一边尖叫一边往下掉,然后摔碎身上的每根骨头。”双花说,“谁都办得到。快啊,我可不想让你觉得或许我们需要你活着,好让你念出八大咒语来拯救碟形世界。哦,不。就算我们都给烤焦了又怎么样?去吧,只考虑你自己就行了。掉下去。”
好一阵漫长、难堪的沉默。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当灵思风最后开口时,他不自觉地抬高了嗓门,“可自从遇到你以来,我似乎把不少时间都花在摇摇欲坠地悬在某些深渊之上,你注意到了吗?”
“不是深渊,是死亡。”双花纠正说。
“什么死亡?”
“悬在死亡之上。”双花的身体在石板上缓慢而无情地滑动,他继续跟灵思风念叨,想忽视这个事实,“悬在死亡之上。你不喜欢谈起高的地方。”
“高度我倒不在乎,”灵思风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我能对付高度。现在我满脑子装的全是深度。知道等我们脱险之后我要做些什么吗?”
“唔?”双花把脚趾头嵌进石板的缝里,想全凭意志力让自己定住。
“我要找一块最最平坦的地方,在那儿盖所房子,而且只盖一层楼,而且我连厚底的鞋都不要穿——”
领头的火把转过最后一个螺旋,双花低下头,刚好看见克恩那张乐呵呵的笑脸。在他身后还有什么东西正卖力地往上爬,他定睛一看,正是行李箱那令人心安的大块头。
“一切都好吗?”克恩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灵思风深吸一口气。
双花立刻察觉到了这个危险的信号。他知道灵思风就要说些诸如“当然,我脖子后头有点儿痒痒,你路过的时候,唔,能不能顺便帮我挠挠?”或者“不必了,其实我蛮喜欢悬在无底深渊上”之类的话,双花觉得自己实在没法面对这种事儿,于是他赶紧抢先张开嘴。
“把灵思风拉到台阶上去。”他厉声道。灵思风酝酿中的怒吼在中途给放了气。
克恩抱住巫师的腰,随随便便地把他扔到了石头上。
“下头的地板上摔了一摊烂糊。”他轻松地聊起天来,“那是谁啊?”
“它——”灵思风咽了口唾沫,“它有没有——你知道——触角什么的?”
“没有,”克恩答道,“就是平常那些东西。当然,摊得开了点儿。”
灵思风瞅瞅双花,观光客摇了摇头。
“只是个身不由己的巫师而已。”
灵思风的胳膊还在冲他大吵大嚷地提意见,他让人搀着,摇摇晃晃地回到塔顶。
迈上最后一级楼梯时,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你们是怎么来的?”
克恩指了指行李箱。这家伙已经跑到双花跟前打开了盖子,就像一只知道自己很不乖的小狗,希望赶紧表现表现,好躲过代表权威的报纸卷。
“一路颠簸,可速度挺快。”他满脸的钦佩,“告诉你,绝对没人会想要拦住你。”
灵思风抬头看了看天空。上头果真全是月亮,这些坑坑洼洼的大盘子已经比碟形世界自己的小卫星大了十倍。灵思风毫无兴趣地望着它们。他感到精疲力竭,老早就给撑过了极限,现在就像根老旧的橡皮筋一样脆弱。
他注意到双花在摆弄他的画画儿匣子。
克恩则盯着那七个高级巫师。
“真有意思,竟然在这地方摆雕像。”他说,“又没人能看得见。我说,它们看起来可不怎么样。手艺太次了。”
灵思风晃晃悠悠地走过去,轻手轻脚地弹了弹沃尔特的胸口。是块结结实实的石头。
就这样了,他对自己说,我只想回家。
等等,这儿就是我家。多多少少算是。所以说我只想好好睡一觉,或许明天早上一切都会好的。
他的目光落到了八开书上,只见微小的第八色火花勾勒出书的轮廓。哦,没错,他想。
他捡起八开书,随手一翻。书页上挤满复杂、弯曲的笔迹,在他的注视下仍在不断变化、重组。它似乎还没想好自己该是什么样子:一会儿是秩序井然、毫不花哨的印刷体,一会儿又成了一系列有棱有角的古代文字。刚刚还像是弯弯曲曲的凯斯咒语符号,下一秒钟又化作由一种古老、邪恶、失传久已的文字构成的图画,每个字都像是只恶心的爬虫,对彼此干着些复杂又痛苦的事情……
最后一页是空的。灵思风一面叹气,一面把目光投向自己的内心深处。咒语也看着他。
他做梦都想着这一刻,想象自己终于可以驱逐咒语,从此独占自己的脑袋、记住那些此前吓得不敢待在他脑子里的小咒语。他本以为自己会更激动些。
可现在,筋疲力尽的灵思风根本没心情讨价还价。他冷冷地瞪着对方,在心里竖起一只拇指,往身后一指。
你。出去。
有那么一瞬间,咒语似乎还想争上几句,不过它明智地改变了主意。
一股麻麻的刺痛,一束蓝光在他眼睛后边一闪,然后就是突然而然的空虚。
他低下头,现在最后一页上也写满了字。它们又变成了古老的字体。对此他非常高兴,那些爬虫一样的图形实在恶心到了言语无法形容的地步,而且那些音大概也很难发得出来。它们还让他想到了一些必须痛下苦功才能忘掉的东西。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八开书,双花乐得到处乱窜,克恩则试着撬下石头巫师手上的戒指。
灵思风提醒自己:我得做点儿什么。是什么来着?
他翻到第一页读了起来,双唇移动、食指划过每个字母的轮廓。他嘟哝出的每个字都无声地出现在周围的空气中,明亮的色彩在夜风中向外涌动。他翻到下一页。
这时,其他人也爬上了塔顶——拜星星的人、安科–莫波克的市民,甚至还有几个王公的贴身侍卫。灵思风现在已经被字母结成的虹彩团团围住,完全没有注意到四周的动静。两个拜星星的人犹犹豫豫地想要接近他,不过克恩拔出剑来,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们一眼,让他们及时改变了主意。
寂静仿佛水坑上的波纹,从灵思风身上不断向外扩散,它如瀑布般落下艺术之塔,淹没了塔下乱糟糟的人群,然后淌过围墙,黑压压地漫过整座城市,吞没了其后的土地。
那颗星星静静地迫近碟形世界。在它周围的天空中,新来的月亮缓缓转动,悄无声息。
灵思风一页页地往下翻,唯一的声音就是他嘶哑的低语。
“太让人激动了!”双花道。克恩正用一小截烟屁股卷香烟,听了这话,他捏着纸的手停在半空中,一脸茫然地看着观光客。
“什么东西让人激动?”
“这些魔法!”
“不过是些亮光罢了。”克恩挑剔地说,“他甚至没从袖子里变出鸽子来。”
“没错,可难道你没察觉到那种潜在的玄妙吗?”
克恩从装烟草的袋子里拿出一根长长的黄色火柴,他看了沃尔特一眼,有意把它划过了巫师石化的鼻子。
“听着,”他尽量和善地对双花说,“你到底在期待什么?我见过不少世面,魔法这东西我再熟悉不过了。告诉你,要是你老这么合不拢嘴,人家只会在下巴上给你一拳。总而言之,巫师和其他人一样会死翘翘,只要你插——”
灵思风“砰”地合上了八开书。他站起来,四下一看。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这样的:
什么也没发生。
大家很是花了些时间才发现这个事实。每个人都下意识地找掩护,等待着爆炸的白光或是光芒万丈的火球;再或者像克恩那样,没有什么过高的期待,只等着看几只白鸽,也许再加上只压得有点儿皱巴巴的兔子。
这甚至不是一种有趣的“什么也没有”。有时候,事情并没有发生,但“不发生”的方式却可以非常震撼。如果真要从“什么也没有”的角度讲,这一个绝对堪称举世无双。
“就这样?”克恩道。人群中嘀咕声此起彼伏,几个拜星星的人怒气冲冲地盯住灵思风。
巫师无可奈何地看了眼克恩。
“恐怕就这样了。”
“可什么也没发生啊。”
灵思风茫然地盯着八开书。
“或许已经产生了什么微妙的效果?”他充满希望地说,“我们毕竟不知道究竟该发生些什么。”
“我们早就知道!”一个拜星星的人吼道,“魔法根本没用!全是幻想!”
一块石头飞过来,砸中了灵思风的肩膀。
“没错,”另一个拜星星的人附和道,“咱们抓住他!”
“把他从塔上扔下去!”
众人冲了上来。双花举起双手。
“我敢说其中一定有什么小误会——”他刚一开口,腿就被从身子底下踢了出去,摔了个四仰八叉。
“哦,该死。”克恩扔下烟头,穿便鞋的脚使劲一踩,然后一面拔出剑来,一面搜索着行李箱的踪影。
它没赶去营救双花,而是站在了灵思风身前。巫师一脸狂乱,紧紧地把八开书抱在胸口,好像那是个热水瓶似的。
一个拜星星的人向他冲过去,行李箱抬起盖子威慑对方。
“我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一个声音从人群背后传来。是贝檀。
“哦,是吗?”离她最近的一个市民说,“可我们干吗要听你的?”
电光火石之间,克恩的长剑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话又说回来,”那人冷静地说,“或许我们都该听听这位年轻女士的意见。”
克恩缓缓转过身,长剑时刻准备出手。贝檀走上前去,指了指仍然环绕在灵思风身边的咒语。
“这个肯定不对。”她指着一块脏兮兮的棕色污迹说。在一片色彩靓丽的闪光中,这点棕色显得分外显眼。
“你肯定读错了一个词。让我们看看是怎么回事。”
灵思风一言不发地把八开书递给她。
贝檀打开书,瞅着上头的字迹。
“多古怪啊,”她说,“它一直在改变形状。那只鳄鱼在对那只章鱼做什么?”
灵思风从她肩膀上瞄了一眼,想也没想就告诉了她答案。她沉默了几秒钟。
“哦,”贝檀的声调很平稳,“我从不知道鳄鱼还能干这个。”
“这不过是古老的图形字体,”灵思风赶紧说,“要是你愿意它也可以变个样子。八大咒语可以化成任何一种语言。”
“你还记得在颜色出错的地方自己说了些什么吗?”
灵思风的手指一路划过书页。
“我想是这儿。就是这只双头蜥蜴在——在那个的地方。”
双花的头从贝檀另一边肩上探了出来。咒语再次变换了字体。
“我简直读不出来,”贝檀道,“斯馗格尔,斯馗格尔,多特,搭示。”
“这是古老的簇普姆古柯雪文,”灵思风道,“我觉得应该读作兹扑。”
“这招没奏效,不是吗?换成斯扑如何?”
他们看看那个词。它毅然决然地保持着自己独特的颜色。
“或者斯夫?”贝檀建议道。
“也可能是特斯夫。”灵思风不太自信地说。这次的棕色看上去更脏了。
“兹斯夫怎么样?”双花说。
“别傻了,”灵思风道,“雪文里根本——”
贝檀用胳膊肘捅捅他的肚子,然后往上一指。
棕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明亮的红色。
八开书在她手中颤抖。灵思风一只手环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抓起双花的衣领,拼命往后一跃。
贝檀松开了八开书,书翻着筋斗下落。不过没有到达地面。
八开书周围的空气开始发光。它缓缓升起,书页像翅膀般拍打着。
接着是一声凄婉、甜美的弦音,八开书似乎在一朵繁复、安静的光之花中爆炸开,那光射向空中,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在更高的空中有什么事情已经发生了……
在阿图因硕大无比的脑袋深处,新的想法正沿着一级公路般宽敞的神经系统向前奔驰。宇宙之龟的表情是不可能改变的,可不知为什么,大阿图因那张长着鳞片、被流星砸出好多小坑的脸上似乎露出了一种期待的表情。
就在空间的海滩边缘,八个球体正不停地环绕着红色星星运转,大阿图因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
圆球破裂了。
大块大块的石头脱落下来,打着旋儿坠向那颗星星。天空中满是闪亮的碎片。
一只很小很小的宇宙之龟从一个空壳的残骸中爬了出来,滑动四肢游进了红光里。它比一颗小行星大不了多少,壳上还闪着溶化的卵黄。
它的背上也有四头巨象。它们扛着一个碟形世界,现在还很小,上头满是烟雾和火山。
八只小海龟从壳里出来,一脸茫然地走在空间中。大阿图因转过身去,动作小心翼翼,免得惊动小家伙们。接着,老海龟似乎长长地松了口气,开始朝空间深处那幸福的凉爽缓缓游去。
年轻的海龟跟上来,围绕在自己的父亲(母亲?)身旁。
双花全神贯注地盯着头顶上发生的一切——他所站的地方大概是碟形世界上欣赏这一奇景的最佳所在。
然后,一个可怕的念头击中了他。
“我的画画儿匣子在哪儿?”他心急火燎地问。
“什么?”灵思风根本没回头。
“画画儿匣子,”双花道,“我必须照一张画片!”
“你就不能把它记在心里吗?”贝檀也没看他。
“我可能会忘啊。”
“我不会,”她说,“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东西。”
“的确比变出鸽子和台球强。”克恩表示同意,“这我必须承认,灵思风。怎么办到的?”
“天晓得。”
“那颗星星变小了。”贝檀道。
必须指出的是,此时此刻,大阿图因非常高兴、满足,而既然宇宙之龟的脑袋有好几座城市一般大小,这样的情感是注定要向外辐射的。事实上,碟形世界上大多数居民的心境都可谓难得一见地幸福。通常只有靠一生的冥想或是大约三十秒钟的非法药物才能达到这样的状态。
灵思风隐约感到双花正和匣子里画画的妖精争吵。内容完全是技术性的,焦点主要集中在景深和妖精是不是还有足够的红色颜料上。
这就是老双花,灵思风暗想。并非不欣赏美,只是有他自己的欣赏方式。怎么说呢,如果一个诗人看见一株水仙,他会盯着它然后写下一首长诗,换作双花则会跑去找本关于植物学的书,而且途中还会一不留神踏到花上去。克恩是对的。他只看事情本身,可被他看过的任何东西都不可能再保持原来的样子。恐怕也包括我在内。
碟形世界自己的太阳升上天空。那颗星星正在缩小,两者的竞争完全没有悬念。可靠的碟形世界的光线涌向狂喜的大地,仿佛一片金色的海洋。
或者,按照受那些更可靠的观察家普遍认可的说法,仿佛金色的糖浆。
这是个富有戏剧性的好结局,然而生活从不这样运转,很多别的事情还必须发生。
比如八开书。
随着阳光洒落,八开书“啪”地合上,开始坠向艺术之塔。许多人都意识到正在下落的是碟形世界里最具魔力的一件东西。
无上的幸福和兄弟般的情意与晨雾一道烟消云散。众人拼命往前挤,挣扎着想踩上别人头顶,无数双手举得高高的。双花和灵思风也被挤开了。
八开书落到了大喊大叫的人群中央。只听“砰”的一声——是那种毅然决然的“砰”,那种由一个短期内不准备再打开的盖子发出的声响。
灵思风从好多条腿中间瞅着双花。
他咯咯笑着对观光客说:“知道我认为会发生些什么事吗?”
“什么?”
“我认为等你打开箱子的时候,会发现里头装着你的衣服,我就是这么想的。”
“哦天啊!”
“我想八开书知道该怎么照顾自己。对它而言,那地方再好不过了,真的。”
“我想你是对的。你知道,有时候我觉得箱子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我明白你的意思。”
他们爬到乱哄哄的人群边缘,站起来掸掸衣裳,然后朝楼梯走去。谁也没留意他俩。
“他们现在准备怎么办?”双花试着从一大堆脑袋上看清里边的情况。
“看起来他们似乎准备把它撬开。”灵思风说。
又是“砰”的一声,还有一声尖叫。
“一下子受到这么多关注,我觉得箱子其实挺高兴。”说着,双花开始小心翼翼地往下走。
“没错,多出出门、跟人打打交道,肯定对它有好处。”灵思风道,“至于我嘛,我觉得来上两杯对我准没害处。”
“好极了,”双花说,“我也要喝上几杯。”
双花一觉醒来时已是午后。他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躺在一个干草堆里,或者为什么他会穿着别人的外套,不过他的确发现有个想法悬在心中最显眼的位置。
在他看来这十分要紧,一定要告诉灵思风。
他从草堆上摔下来,落在行李箱上。
“哦,原来你在这儿,啊?”他说,“我希望你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
箱子似乎很困惑。
“算了,我要梳梳头。打开盖子。”
箱盖老老实实地一弹。双花在一堆口袋、盒子中间好一阵折腾,终于找到一把发梳和一面镜子,对昨晚造成的损害进行了一些弥补。然后,他严厉地看着行李箱说:
“我猜你不会告诉我你把八开书怎么样了吧?”
行李箱的表情只能用“木愣愣的”几个字来形容。
“好吧。那就走吧。”
双花步入阳光之中,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晃悠。对于他目前的状态而言,光线或许稍稍强了些。一切都显得那么新奇,就连空气中的那股味儿也不例外。不过大多数人似乎都还没起身——昨晚实在非常漫长。
他在艺术之塔下找到了灵思风。一队工人在塔顶搭了个简易的架子,把石化的巫师们吊到地面。灵思风正在指挥,他似乎找了只猩猩做助手,不过双花现在没有吃惊的心情。
“他们能变回来吗?”
灵思风回头一看,“什么?哦,是你啊。不,大概不能。还有,恐怕他们把可怜的老沃尔特给摔了。从五百英尺之外摔到了鹅卵石上。”
“你能想点儿办法吗?”
“做个漂亮的假山。”灵思风转身朝工人们挥了挥手。
“你倒是挺高兴的。”双花稍稍有些责备的意思,“没睡觉吗?”
“真奇怪,我睡不着。”灵思风道,“我出来吸口新鲜空气,发现所有人都束手无策,所以我就把他们弄到一块儿。”他指了指图书馆馆长,对方则想要握住他的手,“然后开始组织。天气真好,不是吗?空气好像红酒似的。”
“灵思风,我决定——”
“你知道,我在考虑要不要回学校来。”灵思风高高兴兴地说,“我觉得这次我准能干好。我可以预见到自己认真修习魔法,然后拿着好成绩毕业。大家都说一旦你赢得了最高的荣誉,生活就会变得轻松简单——”
“好极了,因为——”
“而且现在所有的老家伙都只能去做门桩了,高层空出了不少位置,这样一来——”
“我要回家了。”
“对——头?”
“——一个懂得人情世故的聪明人准能大展——什么?”
“我说我要回家了。”双花不断想要礼貌地摆脱图书馆馆长,对方正想从他身上逮跳蚤。
“什么家?”灵思风大吃一惊。
“家的家。我的家。我住的地方,”双花有些窘迫地解释道,“在海那头,你知道。我从那儿来的。请你别再那样了好吗?”
“哦。”
“对——头?”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双花接着说道:“你看,昨晚我突然想到,我想,唔,是这么回事,旅行啊、观光啊这些都很好,不过‘曾经’这个词也会带来很多乐趣。你知道,就是把所有的画片夹在一个本子里,还有回忆过去。”
“真的?”
“对——头?”
“哦,是的。要想有很多事情可回忆,还有个非常重要的条件,就是你要去某个可以让你慢慢回忆的地方。你明白吗?请你别再这么着了。在你回家之前,你其实只能算哪儿也没去。我猜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灵思风在心里把刚才的句子回放了一遍。第二回的话似乎并不比第一回好上多少。
“哦,”他说,“唔,好,如果你这么想的话。那你什么时候动身?”
“今天,我想。肯定能找到艘船,哪怕不是直达也行。”
“我想是的。”灵思风笨拙地说。他看看自己的脚,看看天。他清了清喉咙。
“我们可一起经历了不少大风大浪,呃?”双花戳戳他的肋骨。
“没错。”灵思风努力把面孔扭曲成微笑的模样。
“你不会难过吧?”
“谁?我?”灵思风道,“老天,不会。要做的事情数都数不过来。”
“那就成了。听着,咱们去吃早饭如何?然后还可以一起去码头。”
灵思风阴沉地点了点头。他转向自己的助手,从口袋里掏出只香蕉。
“你已经摸到窍门了,现在由你接手。”他喃喃道。
“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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