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X市之前,奇人请文瑾去吃饭。
司机是领事馆的小伙子。“你们想吃什么?中餐还是D国特色菜?”
文瑾先没答,问了一句:“这里中餐馆多吗?”
“多啊。不过如果你们想吃正宗的中餐可要注意分辨,因为中餐馆一般都生意兴隆,客源多,有很多中南亚国家也打着中餐馆的牌子呢。”
“是吗,真亲切,呵呵。”文瑾笑笑,转头看着奇人,“既然到了这里,我们还是去吃X市的特色菜吧?多年前来过一次D国,那时候只知拼命工作,天天吃泡面,完全没有意识到要细细领略当地的饮食文化。”
“行,今天是专门请你,当然都依你。”
司机将他们带到了一个特色餐厅。据他说这个餐厅氛围比较独特,古雅。
这天,餐厅的人不多。气氛比较安静。
奇人给文瑾点了一些当地的特色饮食。先是 Musik,翻译过来是奶酪伴音乐。
文瑾对美食向来兴致很高,听到这么个名字就很惊奇,问,这么个名字有什么来历吗?
奇人笑道:“这是一个在D国才能听到的名字。它是一种浸泡在油和醋里并附加洋葱的奶酪,上桌时加上面包和黄油,但没有叉子。这种浓烈的混合物进入人体,会在你体内催生一种自然的气体,随着气体的排放,这道菜的‘音乐’部分便开始了。”
文瑾听后大笑,看看周围,赶紧捂紧嘴巴,换成不出声的微笑,笑完,忙不迭地拿出相机对着桌上的奶酪拍照,一边拍一边说:“我不擅作曲,看来这道美味只能以欣赏为主了。哈哈。”
还有一个叫X市绿色酱。奇人请服务生介绍是用什么原料做成的。服务生说是用欧芹、酸模、小地榆、紫草、雪维菜和细香葱混以酸牛奶、蛋黄酱做成,与土豆和牛肉一同上桌,据说是歌德的最爱。
“就是说,如果我常吃这东西,说不定也能写出一部《老年维特之烦恼》来?”
奇人忍不住哈哈笑了,指着她,说:“我真是没有想到你原来这么调皮。”
除了奶酪和绿酱,他们要了苹果酒和绿色汤料,另外还点了香肠和鱼。
……
“我原是吃不惯西餐的,不过,今天这些东西,除了奶酪,都挺好吃,尤其是苹果酒。”文瑾说完又问奇人道,“你那时候在D国呆了这么久,能吃得惯这里的饮食吗?是不是新鲜劲一过,就腻了?”她这最后一句,话里藏了话,有点儿挑衅的意思,如果奇人装糊涂,没准喝多了苹果酒的她会挑明了直说。
奇人拿着苹果酒杯,放在手里转了一圈,直视着文瑾,笑道:“我们先说说D国人。你听说过吗?D国人如喜欢定一道菜,对其他菜便再不感冒。且一吃便是十几年,也不变换。据说D国前总理科尔先生,餐桌上若是有咕老肉和北京烤鸭,其他的美味可就要失宠了,就算你牛皮吹破天也不能让他将眼睛从这两个菜上挪开。哪怕这只北京烤鸭并非在正宗的挂炉里用果木烤制而成;鸭子本身也非选自北京的潮白河,仅是从柏林的超市里采购来的。你信不信?”
文瑾一听,发觉这奇人果非一般人才。也许他对这样一场迟早会要到来的谈话作了充分的准备,即使文瑾这样事先猜想过,可他在与她相对时那种不容质疑的神气,令她仍然不由自主地掉进他的立场,一时忘记了自己的逻辑。
“我不信,再好吃的美味,常常吃,还不得吃腻歪了。”
“嗯哼?这我可没想到。你不像是这么见异思迁的人。”奇人露着诡笑。
文瑾的脸原就喝得微有酡色,这下更深了。她回过神来,一时窘住。奇人收了笑,恰当其时地递过酒杯与她一碰,脸上已有了一层朦胧之色。
文瑾在醉意里思绪倒清晰了。看奇人神色,听他言外之意,知他要开始向她讲述叶子之事,便敛住窘色,端凝了起来。
其实自上次在秦剑(奇人的好友,知名企业家。作者注)北京分公司的郊外会所见到文瑾后,奇人就一直在考虑如何与文瑾细说叶子离他而去的详情。现在,文瑾既然已有这样一次与他共同历险的经历,了解到他工作的强度密度以及隐蔽的特性,也便无须再详细解释他与叶子之间误会的来龙去脉。他只是给文瑾讲述了自己如何找到叶子留给自己的信的过程,并打开手机,给文瑾看了存储在手机里的那封信。
文瑾当初也曾疑惑过,叶子怎会不给令她狂乱若此的人留一言一句就走?
听了奇人讲述的离奇的找信过程,再读完信,文瑾心下恻然。
她将手机还给奇人。
奇人再次捧读叶子的信,仍然心如刀绞。
看着奇人伤心的样子,文瑾心头一热。此刻,奇人卸下职业的外装,袒露出了埋藏心底已久的真实情感。自认识奇人以来,他一直以超常理性的面目示人。这曾令她偶尔会生出错觉,也许叶子之死只不过他惊险迭荡的人生中一个不起眼的小挫折?
她想起了叶子。她们在一起长谈时,叶子脸上的神色与此刻的奇人何其相似!那时候,文瑾以为,叶子的伤心难过只是大多数人都要经历的情感淬炼,虽因她个体感受的差异而与众人有所不同,然情感波澜的起因和过程甚至最终平复的结果都会大同小异,毕竟叶子是一个拥有强大内心的智者。
然而,她错了。
叶子以一种既传统又反叛的姿态,对她无法舍弃却又难以握定的情感做出了纯粹属于她的个人叙述。文瑾努力想进入叶子的内心深处,以理解她用死来维护“真爱的专一”这份传统价值观、对抗伪善活着的无奈,然她寻迹而去,却发现叶子虽然勇敢、智慧、思行合一,结果终究还是陷入了这个已运转几千年被诸种理论预先阐释过了的陈规旧念的窠臼中。她没有实现她预想的破,更不可能生发因破而进展的立。她对奇人一切因“眼见为实”而做出的判断,都只是缘自于被寻常生活和普遍规律长久遮蔽了真相的伪现实。
想到这里,文瑾的心锐痛。然想起叶子在信的最后写道“纵使生与死能够阻隔众多人与物,然,真情不可惜。我始终相信,这一无外物所制的纯粹的真情,会在超脱生死、超越道德、模糊家仇国恨、无分各族利益的星空中,永远耀闪着光。”她的心就又安宁了。她钦佩叶子的果敢,热爱她的纯粹,更歆慕她宽博的胸怀。她相信,叶子越过世俗、既而趋近无我、容纳众相的真爱之信仰,会滋养越来越多被浮名虚利假情伪感腐蚀了心灵的当下以至未来的一干人众。
文瑾抬头看奇人的时候,他仍然双眼潮红,目光迷离。他们长久地对视着。一言不发。
“还需要点什么吗?”侍者的一声问话,惊醒了他们。
出了餐厅,他们缓步走在街道上。
“你如果还留得出时间的话,我建议你到坐落在莱茵河畔的小城林茨去一趟。林茨有1000多年的历史。你会感受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奇人说。
“嗯。有什么特别的么?”
“那里有许多古老的歌特式建筑,连绵紧簇,小路都是鹅卵石铺成的,窄窄的,很亲切。在其中漫步,你会找到另外的感觉。古旧的风灯,斑驳的牌匾,道路两旁满是各有特色的小餐馆、小酒吧、小作坊,还有罕见的铁匠铺。到了里,你会发现人们始终都保持着悠然的生活节奏和情调,不管外面的世界怎么千变万化,他们都那么宁静,淡泊,平和。我第一次到那里的时候,很有桃花源的感觉。相信以你的细腻,到了那里,一定会有不一样的体会。”
“这次您不能陪我一同前去吧?”
“很遗憾。你知道,我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说到这里,奇人停下来,“你可以叫向秋生陪你一起去。”说到向秋生三字的时候,奇人的牙齿都咬紧了。
文瑾注意到了他的异常。她想起叶子信中提到过向秋生。“你没事吧?”
奇人找到一条长凳,坐了下来。“不瞒你说,之前我想杀了他。”他握紧拳,喘着粗气。
看到奇人眼中的凶狠凄厉之色,文瑾才意识到叶子在奇人心中之重。
她坐到奇人身边。“向秋生是有蛮可恶,要是我,也想杀了他。”
听到这话,奇人转过头来,看着她,眼中的凶狠渐渐换成了诧异。
“张爱玲爱胡兰成,关他什么屁事啊?猪头!要他胡说!恨不得一脚踩死他,踢死他,然后再往他身上吐一千口唾沫!呸呸!”文瑾一边说,一边狠狠地跺着地,并真的装着往草地上吐空痰。
奇人吃惊地看着秀气文雅的文瑾骂粗口吐痰,先是愣了,后忍不住大笑。
文瑾骂完吐完,还觉不解气,握拳望空打了一下。“打你个死猪头向秋生!”
奇人将她的拳头往自己的身上拉。“打!把我当向秋生打!使劲打!”
文瑾闭上眼,咬紧牙关,在奇人身前背后胳膊腿上一顿乱捶乱打。街上行人稀少,偶尔有一两个人回头看他们这对疯疯癫癫的人一眼。
打累了,文瑾终于停住了手。睁开眼,自己和奇人脸上都已满是泪水。
他们默默地在X市的夜里走了很长时间。拐角处,奇人停下来,认真地对文瑾说:“谢谢。”
文瑾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她从随身携带的包里仔细地寻找着。“这是叶子的手机。留给你吧。”
奇人接过手机,仔细抚摸着。良久,才又重新递回给文瑾:“慎重请求你为我们保存它,好么?这也是叶子的愿望。”
共同商议过后,奇人和蔡安他们都没有把柯华就是那个组织称谓的B5这个事实告诉柯华自己。怕吓着他,从此生活得胆战心惊。就让他在一种已将功赎罪了的快乐心情里继续余下的人生吧。当然,他们会在他的周围筑起一道有效的屏障,防止组织的人再来伤害他。
从X市回京的航班上,文瑾与五年来初次回京的向秋生邻座。
你看!文瑾指着飞机的左下方。
向秋生闻声望去,看见那里有一道极为炫目的彩虹。
他们居然身在彩虹之上!这令文瑾的心从伤怀叶子的凄然中脱离出来,激动得有些脸色绯红。
并非每一场雷雨过后都会有虹出现。也并非当虹出现的时候每个人都能看到。还并非每个看到虹的人会心生感慨。最后,并非每个看到虹而心生感慨的人,身旁会有一个共鸣者。向秋生久久地看着不远处的彩虹,想。
文瑾没动。只全身贯注地看着彩虹,神思也随之飞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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