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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遥远的距离文文在法庭上说真相——关于陶托昆:珊珊的回忆

——关于陶托昆:珊珊的回忆

        五年前,珊珊在沿海某报社实习。她刚去不久,该城发生了一件大事。

        一个未至而立的年轻白领阮先生,其女友及父母一家三口全部被歹徒杀害于家中。当年这起刑事案件引起了广泛关注,因其性质之恶劣,手段之残忍,俱使得群情激愤,大有与凶手不共戴天之势。网情汹汹,几天内关于此事的网上留言上千万条,电视纸媒也连续不断地进行报道。如此光天化日之下,公民安居于家中居然能被一个不留地杀害,如此,天理何在,安全何在?公安机关背负着重重压力展开侦查,终于于九天后神速破获这一泼天大案。在开往香格里拉的火车上,阮先生作为杀人嫌疑犯被警察带回警局。

        阮先生成为嫌犯有很明显的几条理由。

        首先,死者那套小二居家里的门没有被撬痕迹,而他持有他们家钥匙。这一事实被死者邻居证实无误,因为他们从前经常看见他用钥匙开死者家门。二是他与女友一家正闹矛盾,因为他们恋爱五年,他以为感情已水到渠成,便向女友求婚,不料女方家长强烈反对。奉父母意见为圭臬但又不舍多年感情的女儿左右为难,只好有意与男友保持距离。为此双方弄得极不愉快,争吵不断。某次与女友大吵过后,他与朋友痛喝大醉了一场,酒后胡言乱语道,恨不能将她们全家杀了,才解心头之恨。估计该酒友在惊闻这一惨案后,早已向警方如实汇报了他的如此言行。三是案发当天,有人曾看见他走进了这幢楼。调看当天小区录像,果然证实了这点。离开的时间也与推算的案发时间前后大致相符。四是惨案发生后,阮先生居然像人间蒸发似的消失了。畏罪潜逃!警方展开了拉网式的调查,终于查出他正在前往香格里拉的火车上。在警方出示的若干证据面前,阮先生一言未发,既未肯定,也不申辩,只痛心疾首状说了句,是我的错!

        在正式审判前,各路媒体不断报道,众多网民及街头百姓都参与了一场大讨论,诸般猜测推理,有怒斥阮先生人渣的,也有怀疑证据不足的,毕竟警方没有找到一个铁证可以证明凶手是阮先生。所有的证据都只是合理推测。总之,关于这场凶杀案,万众瞩目。

        闵珊珊被安排给陶托昆带实习。经过有关部门审核批准后,他带着她一同去采访阮先生。本来嫌犯在被审判定罪前,一般不得接触媒体,但陶托昆在申请单上详细阐明了他的采访观点,并通过一系列朋友的帮助,终于得以实现这次探视采访。闵珊珊因此对陶托昆很是钦佩,同时对这样一次非同寻常的访问充满了好奇和期待。

        陶托昆采访过程中,珊珊只在一边旁听和记录着。阮先生刚进来的时候面色平静。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陶托昆不问案情,只事无巨细地询问着阮先生之前的生活、工作和思想状态。采访快近尾声时,他才突然问到阮先生对女友全家被杀现在是什么感觉。珊珊看到阮先生面色一变,全身颤抖了一下,继尔眼中泪光闪动。陶托昆静静地坐着,一语不发地看着阮先生,等待着他的回答。“是我的错。”珊珊在旁边看到阮先生的面部表情,似乎是咬了咬牙,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陶托昆仍然无声地坐在对面看他,脸上显出无限同情的悲悯神色。

        似乎是忍受不了这种骇人的安静,阮先生站起来说,我走了。说着就起身离开。走了几步后,他忽然回头说,“人不是我杀的。”声音虽小,但却有力而清晰。珊珊心里一动,想叫住他仔细询问缘由,但第一次出来采访的她没能说出声。转头看陶托昆,他依然坐在那里,冷静地注视着阮先生离去的背影。

        回去的路上,闵珊珊问他为何不在阮先生说出“人不是我杀的”后,跟进或核实一下案件的实际,陶托昆看了她有好几秒之久,看得她心里都有点毛了,才咧了下嘴算是一笑,说那是公安局和检察院的事,记者或者说媒体的功能,在于从事件中启发出之于民众的警示意义。“各司其职,各安其位,才是一个成熟社会所应具备的正常形态。”珊珊当时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但又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她找不出不对的理由或者说漏洞。随着事件的发展,以及她后来单独到监狱去访问阮先生后,她才意识到外表相似的谬误与真理之间的差别。

        起初珊珊对陶托昆能成为自己的实习指导老师很是飘飘然了一阵子。在他的报道中,无论是普通新闻或人物事件,哪怕是规定了报道方向的会议报道,他的笔下也极少那种通篇采用通稿的千篇一律的拿来稿。他是首席记者,大多数时候为头版和专题版供稿,文章不限题材,社会新闻、财经、文化、娱乐、体育等,因博学,涉猎广泛,充满热情又兼思维敏锐等诸般特点,使得他的文章极富个人特色,即使是普通的会议报道,也总能写出与别家有所不同的格局。故独家之王的称号,绝非浪得。

        这次在惊天杀人案的报道中,陶托昆的写作角度也与众人颇有不同。与其他媒体大谈特谈案件本身及周围人的反应不同,他对案件本身并不多谈,也不过多渲染周围人的情绪。在指出案件的血腥之处后,笔锋一转,开始了极为深刻的人性异变叙述和分析,通过对阮先生生活和工作的环境描写,情感发展细状,梦想与现实的冲突,在社会各方的巨大压力挤迫下所不能不产生的思想逆转……无微不至地展现了一个努力进取的热血青年变成一个残忍无情的杀人犯的巨大可能,并高屋建瓴地、透彻地分析了信仰的丧失、成功学对一代人的腐蚀、一切以金钱为衡量标准造成温情缺失的社会伦理以及这案件背后所喻示的社会分配不公症状日趋恶化、在现有制度推波助澜下贫富两极分化日益加剧等等这一切将给发展中的中国带来的不可估量的后果。分析之后,指出此案仅只是冰山一角,但它得以让人窥见到这个社会矛盾重重的内里之一斑。为防冰川崩溃,再不可头痛医头,脚痛治脚,防微杜渐查漏补缺已非当下所要采取的最好措施,在如此艰险的危境下,认真审视天下全局,从制度上从根子上扭转乾坤,消灭腐败及祸乱根源已是刻不容缓!……文章气势如虹,词句一时沉雄有力,一时委婉深情;叙述备细无遗,议论开阔宏伟;通篇情切意厚,理据分明。

        此文一出,轰动是必然结果,这期报纸的发行量创造了近年来的新高,网站点击率也达到了一个极为可观的高点,并引发了一轮核弹爆炸般的关于价值观关于道德伦理关于制度关于贫富分化关于信仰等等的汹涌讨论潮。

        珊珊读第一遍时,也觉心思鼓荡,热血奔涌,一股浩然正气从丹田之处升起,忧患之心惋惜之情……一时间种种情绪壅塞于胸,渴望着倾泄。这篇大文对刚进入新闻领域的她来说,是一次极好的学习和提升的机会,怀着激动的心情她再次精读细揣该文。然正是这精细的再读,却让她生出了疑惑。

        初看之下,通篇文章有细节,有分析,有结论,一气呵成,浑厚有力,掷地有声。可当她读到由阮先生的自述细节到陶托昆的分析那一部分时,脑际忽然闪出阮先生回头一句“人不是我杀的”那个画面,他那种伤感惋惜之情完全不似临时伪装出来的。这让初入社会的珊珊总觉梗了什么在心头。虽然陶托昆在文章里没有直接断定阮先生必是杀人犯,但通篇文章的立意和框架都建立在他是杀人犯这样一个基准点上,以致后来当阮先生真的被判了死刑时,无论媒体还是一般民众,几乎都没有发出质疑的声音。

        阮先生杀了人,且他杀人是这个社会逼迫所致,这的确是陶托昆有意在文中暗藏的结论之一。他对深挖这个案件背后的社会意义的热情丝毫不亚于之前半年的另一个案件。

        那是一个三十五岁的失业男子因为孩子病重无钱看病,情急之下动了偷盗之念,钱没偷成却因杀死了被偷者以及两个警察而被判死刑。大致情形如下,该男子不是熟手,所以失主很快发现自己被偷,迅速开了豪车追了上去。先是用车将他撞倒,尔后下了车,拿起车上的扳手猛击他的头部胸部腰部。两位警察闻讯赶到现场,起先以为是斗殴,准备制止打人的失主并拘捕双方,在听到失主说明对方是小偷后,便不再制止,只是旁观,且在失主停下殴打、小偷欲爬起来看似要反击失主时,这二位警察对着小偷的屁股又各狠打了一电棒。正是这最后两电棒将小偷内心为偷盗而生出的一丝惭愧之心打得丧失殆尽,并刺激起了他潜伏于体内的反抗之念。

        人在极端状况下的反应能力是可怕的,按说两个警察手里有电棒一个失主手上有扳手,人人有武器,但他们三人还是在稍为松懈的一瞬间被这位狂暴的小偷用从旁边水果摊上抢来的刀给刺死了。直到血流满地,小偷才从脑子一片空白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止不住嚎啕大哭,高喊“孩子,爸爸对不住你”就昏了过去。

        为了这个案件,陶托昆发过多篇微博,写过数篇专访和评论,那些文章和评论无一例外,观点都是该小偷杀人是被逼自卫,这一杀人行动,既是由于具体的人同时也是因整个社会对弱者无形的压迫而造就的爆发性反抗,他被判死刑于情不合,于理于法也说不通。一些贪腐高官都未被判死刑,这个因自卫而反抗杀人的可怜的慈父缘何要被判死刑?就因为他是无钱无权无势的弱者?他甚至在网上发动了为这位小偷改判的签名运动。虽然最终这个杀人者被执行了死刑,但因为这些充满了同情充满了义愤且理据分明从而显得格外掷地有声的文章,使陶托昆声名愈显,他的影响力不但涵盖了国内所有的网络媒体,在境外也产生了不小影响,许多境外媒体都争相采访他,先只是访问他对各类事情的观点,后来干脆对他进行了长篇的人物报道。

        珊珊是那时候才知道陶托昆这个名字这个人的。看了所有他自己以及关于他的文字后,她对陶托昆产生了一种类似尊敬的感觉。不过,对于这起杀人案件,她对陶托昆所言还是有一种隐约的某种程度的“不应”,只是这种“不应”被陶托昆的大名以及他文章中那种滔滔雄辩的气势所遮盖,一直没浮升至她的显意识层面。而现在,当她有机会亲身参与到阮先生案件的报道中,这种“不应”才又一次浮现出来,并逐渐明晰地进入了她的情绪。

        珊珊在阮先生被判死刑后,再次到监狱去采访他。

        她发现被判死刑的阮先生神色平静,不由得怀疑自己的感受和判断是否有误?她尽量把自己打扮得职业和理性一些,在问阮先生问题的时候,不带任何感情偏向。

        阮先生在回答关于死刑的判决是否合理时,说,这是我该得的惩罚。她没有气馁,直视着他的眼睛,接着问他有没有对残杀女友全家后悔过。阮先生定定地看着她,良久,才说,我没有杀他们,你相信吗?

        珊珊看着那一双坦然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并问他,为什么不把这情况和警察说?阮先生苦笑了笑,说警察根本不信他没有杀人,“不要狡辩,从实招来”是他们说得最多的话,或者说案情已经大白,你招不招都一样。

        用过刑?她犹疑着小声问。阮先生没有出声,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她的心里有一小丝波动,但她努力将这节外生枝的情绪隐藏起来,继续问他,既然没杀人,为什么又说死刑是该得的惩罚?

        阮先生神情变得悲凄起来,说话的态度也从之前的冷静而略显疏远变得诚恳。无论你信不信,我都想告诉你,人不是我杀的。

        珊珊看着他,问你有实际的证据吗。

        有,但我不想再伤害另一个人,另一个家庭,我的罪孽已经够深重的了。他稍停了停,您能替我绝对保密吗?否则又可能造成新的罪孽,这辈子已无法还,下辈子也还不清。

        珊珊右手举在胸前,做了一个小小的发誓的动作。

        在他们所说的我女友被害的时间里,我一直在另一个女人家里,她与女友住同一栋楼,只不过一个在一楼,一个在五楼。她丈夫在外地工作,孩子在乡下爷爷奶奶家。当求婚被拒,心情极度郁闷的时候,她偶然走进了我的心里,两个孤单寂寞的人在擦出火花后,那份激情……也许您太年轻不能理解。

        珊珊连忙说我能感受。

        阮先生避开珊珊的注视,看着桌面,迟疑着轻声说,后来被女友知道了。就在她死的前一天,她打电话问我还爱她吗,我说还爱,但爱不起。还是分手吧,免得耽误你的前程,弄得双方痛苦。她说看到我和另外的女人了,分手是不是因为她?我沉默着没有回答。她哭着说她会让我后悔一辈子的!然后就挂了电话。当时我不理解她说的让我后悔一辈子是什么意思,但第二天就发生了这样的惨案,这哪里会是巧合?说到这里,阮先生语声哽咽。我死一万遍也不能赎罪啊,怎么可能还会为了洗刷自己,去让另一个女人为我作证,把另一个可怜的女人拉下水,让她承受她不该承受的重压,毁灭另一个原本安宁的家庭?就让我一个人接受所有的惩罚吧,我情愿。

        年轻的珊珊陪他伤感之余,心里却打定了主意。一个愿意用死惩罚自己的人,没有必要对她说假话,她当时这样想。你一定要上诉,万一凶手另有其人,你岂不是白白地替他死了,而且让他逍遥法外?退一万步说,纵使你确实有错,可错不至死呀。你以为你的父母家人就不会对你的死伤心难过?除了忍看他们悲痛难过,你还忍心让他们顶着杀人犯亲属这样的恶名卑怯地活一辈子?

        阮先生无语。只是红着眼摇了摇头。

        离开监狱后,珊珊心情复杂沉重。她找到陶托昆,说她相信阮先生没有杀人。他们可以为阮先生改判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

        陶托昆先是表扬了珊珊工作努力,接着说,我没有给人定罪的权力,更没有给人销罪的权力,这些都是职能部门的事。我的职责,上次已经和你说过。另外,告诉你一个我内心的秘密吧,阮先生究竟是不是凶手,我不知道,但我希望他是。只有他是凶手,这个案件才更具价值,对这个社会的控诉才更有力量。

        珊珊定定地看着他,追问了一句:“哪怕造成了对一个人的误判,也在所不惜?”

        陶托昆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末了,拍了拍她的腰(他比珊珊矮了一截,原想拍她肩,但那样手需举太高,姿势不雅而且太累,就改为拍腰了)说:“你还年轻,而且是个如此漂亮的年轻女人,有些事你这阵子不会懂得,也可能永远不会懂得。对于你,这是没关系的。”见珊珊虎视着他,又加了一句,“有时候,牺牲是不可避免的代价。”

        听了他这样一堆似是而非的话,珊珊一时呆住。

        但她没有放弃努力。她去找了住在旅馆的阮先生父母,告诉他们,他们的儿子不是凶手,应该去上诉。她陪他们找律师找资料找证据,找遍各个可能帮到忙的朋友。在她热血沸腾地做这些事情时,陶托昆对领导说,他不适合作珊珊的指导老师了,请他们另派他人。珊珊得知后,干脆停止了实习,专门去跑这件事。如今想来,还有些为那时候的自己自豪,她不知道换做现在的自己,还有没有那样的一腔热血和正气来做这样一件看似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那时候完全是未出茅庐不知天高地厚,只凭着一股气一份信念在做。后来,在多方努力下,阮先生终因证据存疑而被改判无期徒刑。这一改判,引出了更多故事。

        五年后,另一个被抓进来的杀人凶手坦承了他杀害阮先生女友家人的详细过程,令阮先生的案情得以彻底洗清。这位杀人凶手的犯案、被捕故事比阮先生更富戏剧性,其间曲折令众多媒体又趋之若鹜。原来这位凶手又是个小偷,他被抓的原因是抢劫杀人,但他高呼冤枉,据他说,那个死者是他打电话给120急送医院的,如果是他杀的,何必多此一举?当时他路过小巷,看到地上躺着一人半天没动,就俯身去看,地上流了许多血,他以为此人死了,正准备站起身跑,谁料那人发出低弱的一句“救我”,他吓了一大跳,在犹豫了两秒钟后,什么东西电光火石般在他脑际一闪,使他不由自主地拨打了120急救电话并打110报了警。最后伤者没有被救活,但他却成为了杀人嫌疑犯。而且最终也因此被判了死刑。上诉无果,眼看必死无疑,反正是死,他便向媒体吐露了五年前杀阮先生女友一家的事。他说这个世界真是奇怪,当他杀了人,却照样可以无事一般活得潇洒自如,而当他起了菩萨心想要救人,却因此把他关起来要杀了他。这到底是老天见不得坏人做好事开玩笑捉弄他,还是做坏事迟早总要遭报应?

        凶犯此言一出,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也因此让他的命又延长了一段时间。陶托昆此时已换了一家媒体,仍是该媒体主笔,遇着这一惊天奇案,自然不会错过,又写出了极有见地的雄文,在社会上产生了广泛而深刻的影响。

        阮先生于一年后被无罪释放。他没有反诉政府要求赔偿。他一直坚持这六年牢狱生活是他该得的惩罚。不过,出狱后,他仍然辗转找到珊珊,向她表示了最诚恳的感谢。从此,他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阮先生的案情大白于天下后,珊珊忍不住打了个电话给陶托昆,她料他总会有些感想,和对阮先生的怜惜。但从他的回答里,她没有找到哪怕一丝类似于愧疚的东西。他的声音冷静得如同一坨硬铁,他说小闵你真是一个妇人,妇人之仁。试想一下,如果没有这样的案例,何以暴露司法无能,揭露司法腐败?没有暴露,何来整顿?又怎会唤醒麻木的机构和民众?说完就挂了电话,对阮先生,他连个标点符号都没有提到。珊珊拿着电话木呆了半天,才合上手机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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