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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起初,在黑暗里躺在床上,像是比方才还冷,仿佛施里夫刚关掉的惟一的那只电灯泡还真有点儿可怜巴巴、微弱的热度似的,如今那铁硬、不可穿透的黑暗,已与松弛下来、穿了件薄睡衣准备入睡的肉体上所盖的铁硬、冰一般的被毯浑成一体。接着黑暗像是有了呼吸,在流回来;而施里夫打开的那扇窗子,在外面雪花那非人间的微光的映衬下,也变得清晰可见了,此时,在黑暗的重压下,血液涌动,流动,变得越来越温暖了。“密西西比大学,”施里夫的声音在昆丁右面的黑暗里响起。“巴耶德把四十英里的路走得都不显长了(是四十英里,对不对?);从那骄傲、自命不凡、一学期鹦鹉学舌的蛮荒里走出来。”

        “是的,”昆丁说。“他们是学校创办后第十届毕业班的学生。”

        “我还没听说过在密西西比有十个学生是同时一块儿进学校的呢,”施里夫说。昆丁没有回答。他躺在那里看着窗户的那个四方形,感到血液在他周身血管里、他的胳膊和腿脚里涌动。此刻,虽然他暖和过来了而且方才他坐在冰冷的房间里也仅仅是轻微、持续地颤抖,可是此刻他却开始全身抽动,很剧烈,控制不住,到后来他都能听到床晃动的声音了,连施里夫都觉出来了,他用胳膊肘撑起自己(从声音里听得出来)看着昆丁,虽然昆丁自己一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头。他甚至觉得挺舒服的,躺在那里以平静的好奇心等待着下一次没有预兆的强烈抽动的到来。“耶稣啊,你真有那么冷吗?”施里夫说。“你要我把两件大衣都盖在你身上吗?”

        “不要,”昆丁说。“我不冷。我没事儿。我挺好的。”

        “那你干嘛要那样呢?”

        “我不知道。我也控制不了。我挺好的。”

        “好吧。不过如果你要盖大衣,告诉我好了。耶稣啊,要是我当初会知道得在这样的天气里呆上九个月,我当然也会不愿意从南方出来的。很可能我怎么也不会愿意从南方出来,假若我能呆在那里的话。等等。听着。我不是想故作惊人,自作聪明。我仅仅是想尽可能弄明白,我也不知道怎样把话说得更清楚些。因为那些事是我们那儿的人没有碰到过的。或者我们没准也遇到过,但都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而且隔着一大片水,因此现在再没有什么让我们每天见到能提醒我们的了。我们不是生活在被挫败的老爷爷们与解放了的黑奴当中(我也许弄颠倒了,得到自由的是你们白人而黑人却输掉了?)也没有餐厅桌子上嵌进了子弹诸如此类的事,一直提醒我们永远也不要忘记。那是什么?是空气那种你在里面生活与呼吸的东西,还是一种真空状态,所充塞的极度愤怒、深仇大恨、骄傲、荣誉,冲着的与所以产生的都是五十年前发生与结束的事?一种由父亲到儿子再由父亲到儿子代代相传的对谢尔曼将军永不宽恕的天赋权利,是那样的绵延不绝以至于你们孩子的孩子再生下孩子而你们别的什么都不是而仅仅是马纳萨斯一仗里皮克特发起那次冲锋中死去的一系列上校的后裔?”

        “是葛底斯堡,”昆丁说。“你不会理解的。你得在那儿出生才行。”

        “那样我就会理解了吗?”昆丁没有回答。“那你理解吗?”

        “我不知道,”昆丁说。“是的,我当然是理解的。”他们在黑暗里出气吸气。过了一会儿昆丁说:“我也不知道。”

        “是的。你不知道。你甚至都不理解那位老小姐,那位罗沙阿姨。”

        “是罗沙小姐,”昆丁说。

        “好吧。你甚至都不知道她的事儿。只知道在最后她拒绝做一个鬼。知道几乎五十年后她仍然不能因为他太平无事地埋在土里而放过自己。甚至在五十年之后,她不仅能够爬起来动身下乡去了结她发现自己未曾完全了结的事,而且她还能找到人跟她一块去,而且还闯进上锁的房屋,因为本能或是什么东西告诉她事情还未了结。你知道吗?”

        “不知道,”昆丁心平气和地说。他能觉出尘土的味道。即使是此刻,带雪味儿的新英格兰空气那凛冽、纯洁的压力正朝他脸上扑来,他仍能尝到、觉察到那没有一丝风儿的(或者不如说,有火炉气息的)密西西比九月夜晚的尘土气味。他甚至还能闻到轻便马车里坐在他身边那个老太太的气味,闻到带霉味儿的散发出樟脑臭气的头巾甚至那在密不通风处放久的布伞,在那里面(他也是直到他们抵达宅子时才发现的)她藏了一把短柄小斧与一只手电筒。他能闻到那匹马的气味;他能听到马车轮碾在没有分量的蓬起的尘土时所发出的枯燥的抱怨声,他也似乎感觉到尘土本身迟缓、干燥地飘经他出汗的肉体,正如他好像听到干涸土地的痛苦那单独的一声深沉叹息朝不可估量的高高星空升去。此刻她说话了,是第一回自从他们离开杰弗生之后,自从她爬进马车,以一种笨手笨脚、摸摸索索和颤颤巍巍的急切(他原来以为那是产生自恐怖,惊惧,后来才发现自己完全错了)在他能扶她一把之前,接着老太太便坐在座位最靠外边的地方,缩得小小的,包着那块有霉味的头巾,捏紧了那把伞,身子往前靠仿佛往前靠了她便能快些到达,能紧跟在马儿后面立刻抵达而赶在他昆丁之前,赶在对她愿望与需要的预见能报告大功告成之前。“现在,”她说。“我们来到那块领地上了。他的土地上,他和埃伦的以及埃伦后裔的土地上。后来人们把土地从他们手里拿走了,我明白的。可是土地仍然属于他,属于埃伦和她的后人。”可是昆丁已经知道那些事了。在她开口之前他对自己说过,“来了。又来了”而(就像在那座阴暗、闷热的小房子里那个漫长、炎热的下午一样)在他看来似乎只要他停住马车倾听,他都可以听到疾驰的马蹄声;在当前的任何时刻都可以看见那匹黑公马和那个骑士在他们前面冲过大路继续朝前狂奔——这骑士一度拥有他从任何一个视点放眼看去所有的一切,一切的一切,那上面的每根小木棍每片树叶牲口的每只蹄子每个后跟,都提醒他(倘若他有片刻会忘掉的话)他是它们眼里,也是他自己眼里最大的活物;他去参加战争以便保住这一切可是输掉了这场战争,他回到家里发现他输掉的还不仅仅是那场战争,虽然不是绝对的所有一切;他说过可是他没有生命有的只是衰老、苟延残喘、恐惧与嘲笑,惊骇和愤慨:留下的一切里仍然以未起变化的眼光仰望着他的是那个姑娘,他上次见到她时她还是个娃娃,她无疑在他经过根本没察觉到她时从窗口或是门口看他的,她仰望上帝时用的兴许就是这种眼光,因为她视线能及处所有的一切既属于上帝也都属于他。没准他还会在小屋前停下要点儿水而她就会提上水桶来回走一英里,去泉水处为他打新鲜、凉爽的水,绝不会想到用一句“水桶空了”对付他,正如不会对上帝那样说一样;——这就是那个不是绝对的所有一切,因为至少还有点人气儿。

        此时昆丁又开始使劲呼吸,他方才在温暖的床上安静了一阵,此刻又用力把醉人、纯洁、风雪所生的黑暗吸进肺去。她(科德菲尔德小姐)那时没让他进大门。她突然说“停下”;他觉出她的手在他的胳膊上轻轻拍了拍,于是他想,‘哈,她害怕了。’他这时候能听见她在喘气,她发出的几乎是一种缺乏自信然而又有铁一般决心的哭泣声:“我不知道该干什么。我不知道该干什么。”(‘我可知道,’他当时想。‘回镇上去躺下睡觉。’)可是他没把话说出来。他看着星光下那两根巨大、半朽的门柱,门柱当中如今已没有可以转动的大门,心想那天邦和亨利到底是从什么方向骑来的,不让邦活着越过的又是什么东西投下的影子;是某棵当时活着至今仍然活着长有和落下叶子的树呢还是某棵如今已经不见,已经消失,多年前为了取暖、做饭而烧掉的树,或者是不为什么反正没了的树;或者是不是就是两根门柱本身里的一根,他想着,希望亨利此刻出现在那里,拦住科德菲尔德小姐让他们转身往回走,他告诉自己倘若亨利此时在那里,那枪声是不会被任何人听见的。“她是要想法子拦住我呢,”科德菲尔德小姐呜咽道。“我知道她是要的。没准在离镇子这么远的地方,半夜孤孤单单地在这里,她甚至会让那个黑男人——而你连手枪都没带一把。你带没带?”

        “是没带,您哪,”昆丁说。“她藏在家里的是什么呢?那会是什么呢?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咱们还是回镇上去吧,罗沙小姐。”

        她根本没有回答。她只是说,“那正是我一直想找到答案的”,她在座位上往前挪了挪,这时候打起哆嗦来了,她朝树木成拱的车道看去,对着成了半朽空壳的房子的方位看去。“我马上会把答案给找出的,”她呜咽地说,怀着一种显出惊奇神态的自我怜悯。她突然移动身子。“来吧,”她悄没声地说,开始爬下马车。

        “等等,”昆丁说。“咱们还是把车子赶到屋子跟前去吧。有半英里路呢。”

        “不,不,”她悄声说,吐出的是强烈的气声,里面充满了同一种奇怪、惊恐然而又是无法平息的决断,仿佛非得去寻找答案不可的不是她,她仅仅是必须知道的某个人或某股势力的无可奈何的代理人。“把马拴在这儿。快点。”还不等他来得及过来扶她,她已经钻出来,笨手笨脚地爬下马车,手里还捏着那把伞。她挨近一根门柱等他,他像是仍然能听见她在那儿呜咽的出气声,这时候,他把母马牵下大路,把缰绳系在被野草堵得严严实实的沟里一棵小树上。他完全看不见她,她紧挨门柱站着:在他经过和朝大门里拐进去时她仅仅迈出一步就走在了他的身边,他们走上那条沟沟坎坎树木成拱的车道时,她的呼吸仍然是那种呜咽般的大口喘气。黑暗浓得化不开,她跌跌绊绊;他搀住她。而她就搂住他的胳膊,死死地紧抱着仿佛她的手指,她的手,是一团细铁丝。“我得拽住你胳膊才能走了,”她悄声说,呜呜咽咽地说。“你连把手枪都没带——等等,”她说。她停下脚步。他扭过身子;他看不清她可是他能听到她加快的呼吸声然后是布料的一阵窸窣声。这时候她把某件东西塞给他。“给,”她悄声说。“拿着它。”那是一把小斧子;不是看见的而是感觉出来的——一把小斧子,把儿沉沉的有点残旧,斧刃很厚有大缺口还长满了锈。

        “是什么?”他说。

        “拿着它!”她悄声说,发出了咝咝声。“你连把手枪都没带。这也能防防身。”

        “松手吧,”他说;“等等。”

        “嗨,”她悄声说。“你得让我拽住你胳膊呀,我抖得太厉害了。”他们接着往前走,她搂住他的一只胳膊,那把斧子在他另一只手里。“咱们没准得用它来进到里面去呢,至少是,”她说,在他的身边跌跌撞撞,几乎是吊挂在他的身上。“我就知道她躲在什么地方盯看我们,”她呜呜咽咽地说。“我能感觉到她。可是只要我们能去到房子跟前,能够进去——”那条车道像是永远也走不到头了。他来过这地方。小时候,当小男孩那阵,他曾从大门口走到房子跟前,那时距离就已经像是很长了(人长大后童年时长长的、密密实实的一英里路会变得比一石之遥还短)可是此刻他感到那幢房子像是永远也不会出现似的:因此接下来他发现自己竟在重复她说过的话:“只要我们能去到房子跟前,能够进去”,用那同样的气声在告诉自己,让自己恢复正常:“我不害怕。我只是不想在这儿。管她藏在这里的是什么我反正不想知道。”不过他们终于还是来到它跟前了。它黑压压,高高耸立,方方正正,庞然大物一个,那些烟囱参差不齐,一半坍塌了,屋顶那条水平线有些地方也凹陷了下来;有一瞬间,在他们朝它移动,急急忙忙地朝它靠拢时,昆丁透过房屋明明白白地看到一片支离破碎的天空,里面缀有三颗灼热的星星,好像这幢房子是只有一个平面的,是画在一块帆布帷幕上的,上面撕裂了一个口子;此刻,几乎是在那底下,他们移动在其中的那股腐朽的、火炉里喷出来般的空气,像是慢慢地、故意拖延地用力吹出的一股臭味,那是不住人和腐烂的气味,好像用来盖房屋的木料竟是肉体。此刻她是在他身边小跑了,她捏在他胳膊上的手不断地颤抖但仍然以没有生气和发僵的力量在紧捏着;没有说话,没有发出言语,可是却在发出一种持续的呜咽、几乎是一种呻吟的声音。显然,此刻她什么都看不见,因此他只得领着她朝他知道台阶所在的地方走去,然后又拉住她不让她向前,悄声地说,发出了咝咝声,自己也不明白怎么搞的,竟模仿起她那紧张、快晕过去的急躁劲头来:“等等。这边走。现在当心。它们都朽烂了。”他是几乎把她举上和抬上台阶的,就像抱个小孩那样从后面支撑着她的双肘;他能觉出有一种猛烈、无法消解、爆炸性的力量通过那两只细瘦、僵直的胳膊传入他的手掌并且通进他自己的胳臂;此刻躺在马萨诸塞州的床上时他记起当时他是怎么寻思、想通并且突然对自己说,‘哼,她可一点也不害怕呀。是有点什么。可是那不是害怕’,觉出她从自己的手里跑了出去,听到她的脚步穿过门廊,便去追上她,来到她此刻所站的那扇看不见的前门旁边,她在喘气。“现在怎么办?”他悄声问道。

        “砸开它,”她悄没声地说。“它准是锁上钉死的。你不是有斧子吗。把门砸开。”

        “可是——”他开始说。

        “砸呀!”她咝声说。“那是属于埃伦的。我是她妹妹,她惟一活着的亲人。砸呀,快点儿。”他推推门。门一动不动。她在他旁边喘气。“快点儿呀,”她说。“砸呀。”

        “听我说,罗沙小姐,”他说。“听我说。”

        “把斧子给我。”

        “等等,”他说。“你真的要进去吗?”

        “我就是要进去,”她哭着说。“把斧子给我。”

        “等等,”他说。他摸着墙顺着廊子往前走,移动得很小心因为他不清楚哪儿会有烂掉甚至是空缺的地板,直到他来到一扇窗口前面。窗板关着而且显然是插上的,可是在斧刃的撬动下几乎立刻松开了,并未发出多大的声音——这道防线设置得松松垮垮,很不地道,要就是一个孱弱的老人——是老太太——干的,要就是没一点本事的人做的;他已经将斧刃插到窗扇的下面去了却发现窗子上根本没有玻璃,他现在只消从空窗框里跨进去就行了。接下来他在那里站了片刻,告诉他自己往里走吧,告诉自己他并不害怕,他仅仅是不想知道屋子里可能藏着什么。“怎么了?”科德菲尔德小姐在门那边悄声问。“你打开了吗?”

        “打开了,”他说。他没有用耳语,虽然也没有特别大声地说;他面前的黑房间发出空荡荡的深沉回声,一个不放家具的房间总是那样的。“你等在那儿。我看能不能把门打开。”——‘这么说如今我必须得进去了,’他想,一边爬过窗台。他知道这房间必定是空的;他说话的回声告诉他这一点,可是跟在围廊时一样,在这里他挪动得很慢,很小心,用手在墙上摸着,墙拐弯他也拐弯,找到房门穿了出去。他现在必定是在门厅里;他几乎相信自己听见了科德菲尔德小姐就在他身旁墙外呼吸的声音。天墨墨黑;他什么都看不见,他知道自己看不见,然而却发现自己的眼睑和肌肉因为使劲瞪看而变得酸疼,聚拢与散开着的红点则在视网膜前游走与消失。他接着往前走;他手底下终于摸到那扇门了,此刻在摸找锁的时候他真的能听见门外科德菲尔德小姐哽噎着的呼吸声。接着在他身后,划点火柴的声音就像是一次爆炸,一次枪响;就在微弱的紧跟而至的亮光出现之前他所有的器官竟然都病态地朝上跳了跳;一下子他动都动不了,虽然一种理性的声音在他头颅里默默地吼叫道:‘不会有事的!倘若有危险,他是不会擦亮火柴的!’接着他可以动了,便转过身子看到一个小身影,头上包了块布,身穿多层宽松裙子,活像个小地精,那张枯瘦、咖啡色的脸朝他瞪视,那根火柴举在头上捏在一只咖啡色玩偶般的手里。接着他不是在看她而是去看在她手指间燃尽的火柴;他静静地望着此时她终于移动了,用第一根火柴去点燃了另一根并且转过身子;此时他看见墙旁边有个锯平的大木墩上面放了盏灯,她拿起灯罩把火柴凑到灯芯上去。他记得那情景,如今躺在这里马萨诸塞州的床上呼吸很急促,他平静、安宁的心态这会儿又不知去向了。他记得她怎样没对他说一个字,没问你是谁?或是你来这儿干什么?而仅仅是带着一串巨大、老式的铁钥匙进来,仿佛她早就知道这个时刻必定会来到而且也是无法抗拒的,她打开门在科德菲尔德小姐进来时往后退了一点。也记得她(克莱蒂)和科德菲尔德小姐彼此没搭一句话,仿佛克莱蒂只看了另外那个女人一眼便知道说话没用;她是转身向他,昆丁,并把手放在他胳臂上,说,“别让她上楼去那儿,少爷。”说不定还记得她如何看看他心里很清楚说也没用,因为她扭身去追上科德菲尔德小姐拉住她的手臂说,“你可别上那儿去,罗西”科德菲尔德小姐则一下子把她的手打开,继续朝楼梯走去(此时他看到她捏着只手电筒;他记得他当时是这样想的,‘那准是跟斧子一块儿放在伞里的’)克莱蒂叫了声,“罗西”,重又向她追去,科德菲尔德小姐却在楼梯上转过身来抡了个满拳,只有男人才会有那种动作,把克莱蒂打倒在地,接着又转过身去继续登楼。她(克莱蒂)则躺在墙皮剥落、空荡荡门厅的光地板上,像是一小团乱七八糟还满干净的破布。他走到她跟前时看到她很清醒,双眼大睁非常镇定;他站在她上方,心想,‘是的。她才是那个掌握着恐惧的人呢’。他扶她起来时觉得就像在捡起藏在一堆破布里的一束细木杆,她是那么轻。她站不住;他只好扶住她,察觉她四肢有些微弱的动作或是意向,后来才明白她是想在楼梯最低一级处坐下来。他把她放在那里。“你是谁啊?”她说。

        “我是昆丁·康普生,”他回答道。

        “对。我记得你爷爷的。你上楼去把她弄下来。把她从这里弄走。不管他干了什么,我、朱迪思跟他把债都还清了。你去,找到她。把她从这儿弄走。”于是他登上楼梯,那残破、没了地毯的踏板,一边是龟裂、剥落的墙,另一边是断断续续少了横档的栏杆。他记得自己如何扭过头去看到她仍然像他离开时那样坐着,而这时候(他没有听见有人进来)在底下门厅里站着一个大大蠢蠢、浅肤色的年轻黑人,穿着干净、褪色的工裤与衬衫,双臂悬垂着在轻轻摆动,那张马鞍色、嘴巴松垂的白痴脸上没显露出惊讶,没有任何表情。他记得自己当时想,‘是那个孑遗,那个后裔了,看样子很像(虽然并非显然是)’接着他听到科德菲尔德小姐的脚步声,看见手电光从楼上过厅朝他挨近,她过来经过他身边,有点跌跌撞撞又让自己站稳了还对准他细细打量仿佛以前从未见到过他似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却什么也没看见就像是个梦游人,那张一向像蜡烛油颜色的脸此刻更添上了某种更深沉、某种几乎令人不能容忍的缺血的质地——这时他想,‘什么?现在又是什么?那不是惊愕。而且从来就不是恐惧。能不能算是得意洋洋呢?’接着她经过他身边继续前进。他听到克莱蒂对那汉子说,“把她弄到大门口,弄到马车上去”而他站在那里寻思,‘我应该跟她走的’接着又想,‘可是我此刻也必须见上一见的。我一定要的。没准到明天我会后悔,可是我必须要见’。因此当他走下楼梯的时候(他还记得自己当时是这样想的,‘没准我的脸看上去也跟她的一样了,不过那可不是得意洋洋’)门厅里只有克莱蒂,仍然坐在最低那一格,仍然维持着他离开她时的那副坐姿。他经过她时她甚至都没有对他看。他也没有撵上科德菲尔德小姐和那个黑人。天太黑没法快步走,虽然过不多久他就听到他们走在前面的声音。她此时没有用手电;他记得他当时想,‘自然她此刻是不会怕露出亮光让人家见到的’。可是她没有用手电因此他寻思她此刻说不定正拽住那黑人的胳膊呢;他正这么想这时候听到了那黑人的声音,很平,没显示出加重语气处或有兴趣的倾向:“过这边来路好走些”而她也没有反应,虽然此刻他离得很近足以能听到(或者是相信自己能听到)她那呜呜咽咽的喘气声。接着他听到了另一种声音便知道她绊了一下摔倒了;他几乎可以看见那个傻傻大大、脸部松弛的黑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朝发出跌倒声的地方看去,等候着,没有一点儿兴趣与好奇心,此时他(昆丁)匆匆赶上前去,朝有说话声的地方赶过去:

        “嗨,黑鬼!你叫什么?”

        “都叫我吉姆·邦德。”

        “拉我起来呀!你又不是萨德本家的!犯不着让我躺在土里的!”

        当他让轻便马车在她家门口停下时这回她没有说自己下来就行。她坐在那里等他下车绕到她这边来;她仍然坐在那里,一只手捏住伞另一只手捏着那把小斧子,一直到他叫她的名字。这时她动了动;他扶她,抱她下来;她几乎跟方才的克莱蒂一样轻;她移动时就像一只带发条的机械玩偶,他只得扶住她帮她穿过大门走完那条短短的通道进入玩偶之家般的小房子,还为她打开灯,他盯看那张僵定的梦游者的脸,那双大睁着的黑眼睛,此时,她站在那里,仍然抓紧那把伞与那把斧子,那条头巾与黑裙子在她摔倒碰地之处都沾有泥土,那顶黑遮阳帽因为摔跤时的颠动扭歪了,扯低了。“你现在没事吧?”他说。

        “是的,”她说。“是的。我没事。晚安。”——‘没说谢谢你,’他想:‘仅仅是晚安’,此刻他来到屋子外面,当他回到马车边上时他深深地、急促地呼吸,发现自己几乎想拔腿奔跑,他平静地想,‘耶稣啊。耶稣啊。耶稣啊’,快快地、大口地把黑暗、死寂、锅炉喷出来般的空气吸到肺里去,把高处悬有灼烧星星的夜空吸进去。他自己的家黑黢黢的;他拐进巷子接着又走进厩房空地时仍然在用那根马鞭。他跳出来,把母马从马车上卸下,把马具从它身上退下,扔进堆挽具的房间,没有停下把它挂到墙上去,他在出汗,呼吸急促也很费劲;当他终于面朝家宅时他真的拔腿跑起来了。他控制不住自己。他那时二十岁;他不害怕,因为他在那边所见到的不至于伤害他,然而他奔跑;即使进入了那幢黑乎乎很熟悉的房子,手里拎着皮鞋,他仍然在跑,跑上楼梯进入自己的房间并开始脱衣服,很快,在出汗,呼吸急促。‘我该洗个澡,’他想:接着他躺在了床上,光着身子,一个劲儿地用脱下的衬衫擦自己的身体,仍然在冒汗,在喘气:因此,他的眼睛肌肉因为朝黑暗使劲盯看而发酸,那件几乎已经干了的衬衫仍然捏在他手里,他说‘我方才睡着了’当他这样说的时候情况还是一样,没有任何不同:反正不管醒着还是睡着了他总是在楼上过厅里继续往前走,两边是剥落的墙皮头上是开裂的天花板,最后一个房间的门缝里有微光漏出来他朝那里走去,在门口停下来,一边说‘不行,不行’接着又说‘可是我必须去。我不得不去’接着便走了进去,进入那个空荡荡不通风的房间那里连窗板也是关上的,在一张粗糙的桌子上另一盏灯在暗淡地燃烧着;醒着或是睡着了都是一样的:那张床,那黄黄的床单和枕头,枕上是那张病魇魇的黄脸,眼睑闭着但几乎是透明的,那双瘦骨嶙峋的手交叉地置放在胸前仿佛他已经是一具尸体;醒着或是睡着了都是一样的而且会永远一样直到他生命终止:

        此时此刻房间里很冷;一点的钟声任何时候都会敲响;这寒冷具有一种复合、凝聚起来的质地,仿佛有意迎接天亮前那个死气沉沉的时刻似的。“而她等了三个月才重新回去接他,”施里夫说。“她干嘛要那样做呢?”昆丁没有回答。他静静地、僵直地仰卧着,新英格兰寒夜罩住他的脸而血液则在他发僵的躯体与四肢里温暖地流涌,他呼吸沉重但是很慢,他双眼大睁,对着窗户,心想‘平静永不再来。平静永不再来。永不再来。永不再来。永不再来。’“你是不是认为因为她知道在她说了此事,采取了任何措施之后,将会发生什么事情,这以后这一页将翻过去,整桩事情将告一结束,而仇恨就跟酒或是毒品一样,那么久以来她已经习惯了有瘾了,以致她不敢冒险切断它的供应,摧毁它的来源,那罂粟本身的根和籽呢?”昆丁仍然没有回答。“可是最后她还是作了让步,为了他的缘故,为了拯救他,好把他带到镇上在那里医生可以救治他,因此那时候她把事情说出来,叫了急救车和医护人员上那儿去。而克莱蒂没准到此时在楼上窗子里蹲守了已有三个月:而且没准你们家老爷子这一回倒是说对了,当她看到急救车拐进大门她相信这就是她没准让那黑小子守望了三个月的那一辆黑囚车,是来把亨利押去镇上好让一群白人吊死他因为他枪杀了查尔斯·邦。而我猜也是他,很久以来就在楼梯下面壁柜里藏满了火绒与什物,就跟她吩咐他的那样,也没准他当时没弄到这些,而是照她吩咐的那样,把煤油和别的东西准备得足足的,已经等了三个月,直到那个时刻来临他能开始嚎叫——”此时钟声响了,是报一点的钟声。施里夫停住话头,仿佛他在等钟声停下或者没准还是在倾听钟声。昆丁也躺着不动,仿佛他也是在倾听,虽然他并没有,他只不过听而不闻,就跟他听施里夫讲也没听进去没答腔一样,一直到钟声停下,消失在冰冻的空气里,清脆、微弱、富于音乐性,好像是在击碎玻璃。而他,昆丁,也能见到那副情景了,虽然当时他不在场——那辆急救车,有科德菲尔德小姐坐在司机与另一个男人之间,说不定是个副保安官,科德菲尔德小姐准是包着头巾的,说不定甚至也带着那把伞,虽然这次不一定藏有小斧子和手电,车子开进大门,颠颠簸簸地在沟沟坎坎和冰冻(此时也只化了一部分)的车道上尽可能找平坦的地方行驶;很可能是白痴吼叫起来也可能是副保安官、司机或者是她头一个叫起来:“房子着火了!”虽然她不大可能那样大叫的;她倒是会说,“快点儿。快点儿。”在这个车座上仍然是身子前伛——这个比小孩个子大不了多少的狂怒、阴郁、怨气难消的小妇人。可是在那条车道上急救车开不快;克莱蒂无疑知道这一点,早把这计算在内了;要足足三分钟车子才能抵达房子,抵达那怪物似的火绒般干燥的烂空壳,烟雾正透过挡雨板扭曲的裂隙往外渗透,仿佛房子是金属丝纱网编的,里面充满了吼叫声,而在房子外面某处潜伏着某个东西,它在叫,反正是人类的声音因为吼叫出的是人的语言,虽说这么认为理由不太充分。此刻副保安官和司机会跳出车子,科德菲尔德小姐也会从里面步履蹒跚地爬出来,跟随他们,同样是奔跑,也来到廊子上,那吼叫的生物也跟着他们来到那里,像是气极了,不像是真实的物质,透过烟雾看着他们,此刻那个副保安官甚至扭过身来轰他,而他退却着,逃开了,虽然那吼叫没有变弱甚至都好像没有走开多少。他们也都跑上了游廊,进入了正往外渗透的烟雾,科德菲尔德小姐厉声说,“走窗户!走窗户!”对着门边的第二个人叫喊。可是门没锁;它向里开了进去;一阵热气袭击他们。整个楼梯都烧着了。然而他们还得去抓住她;昆丁可以看见这副情景:那个又轻又瘦的狂怒人影此刻没发出任何声音,是在默默地极度气愤地抵抗,对着按住她的那两人又是拧又是抓又是咬,他们把她往后拖,拖下楼梯,这时候打开门所引进的那股气流在火焰包围中像火药那样爆炸了,整个门厅的下半部全都消失不见。他,昆丁,能够看到这情景,能看到副保安官抱住她,与此同时司机去把急救车退到安全的地方,然后走回来,三张脸此刻都有点癫狂因为他们准是已经相信她了;——这三个人瞪视、盯看着那幢注定要灭亡的房屋:接着有一小会儿克莱蒂没准会出现在那扇窗户里,三个月以来白天黑夜她必定是持续不断地从那里监视着大门——干净头巾底下一张悲惨的地精般的脸,后面是火的红色背景,片刻间出现在两股烟雾的旋涡当中,她朝下看着他们,没准此刻甚至都不怀着胜利的情绪了,也不再怀着失望如过去那样,也许在烟雾再次卷过那张脸之前栖身在消逝中的木板高处还很圣洁呢。——而他,吉姆·邦德,那个后裔,他的血族的最后孑遗,此刻也看到那张脸了,此时是怀着人类理性在吼叫了因为到这时候即使是他也准已明白自己是为了什么而在吼叫了。可是他们捉不住他。他们能听见他;他像是始终没有走开多远可是他们也没有能更挨近他一点,而没准到后来他们连吼叫的方向也弄不清。他们——司机和副保安官——揪住挣扎着的科德菲尔德小姐:他(昆丁)能看到她,看到他们;他没在那儿可是他可以看见她,在挣扎和格斗,就像是梦魇里的一只玩偶,没发出声音,嘴角处冒出一点泡沫,她脸上甚至还有阳光,映白房屋坍塌并在轰隆声中消失时所射出的最后一片不可思议的血色反光,此时惟一残留的声音便是那白痴的嚎叫。

        “那么说给放在急救车里送回到镇上来的是罗沙阿姨了,”施里夫说。昆丁没有回答;他甚至都没有纠正说,他仅仅是躺在那里对着窗子瞪视眼睛连眨都不眨,呼吸着寒冽、醉人、纯净、雪光映照着的黑暗。“而她上床了因为此时一切都结束了,再没剩下什么,此刻那里已一无所有除了那个小白痴潜伏在那堆灰烬和四根空荡荡的烟囱周围并且还嚎叫,一直到有人来把他赶走。他们抓不住他也没有人似乎能把他轰开多远,他仅仅是停止嚎叫片刻。可过了一会儿他们又开始重新听到他的声音了。而接下去她也去世了。”昆丁没有答理,瞪视着那扇窗户;接着他都说不清真是那扇窗子呢还是映在他眼帘上的窗户灰蒙蒙的四方形轮廓,虽然片刻之后它变得清晰了。它开始以那同样奇特、轻盈、不受地心引力约束的形态出现——那折叠过的纸张,来自紫藤花开的密西西比夏季、来自雪茄烟味,来自飞东飞西的团团萤火虫。“南方,”施里夫说。“南方、耶稣啊。这就难怪你们南方人全都比你们的年龄显得更老,更老,更老。”现在正变得越来越清晰;他很快就能辨认出上面的字了,再过一会儿就可以了;甚至几乎就是现在,现在,现在。

        “我二十岁时就比许多死去的人都老了,”昆丁说。

        “更多的人还没到二十一岁就已经死去了,”施里夫说。此时他(昆丁)可以读了,可以把它念完了——来自密西西比那狂放、冷嘲味儿的斜体字,变瘦了,在进入铁冷的雪域之后:

        。显然这不会给任何人带来损害如果相信也许她全然未能逃避气愤、惊愕与不宽恕的特权,而是相反,她自己好不容易抵达那个地方或归宿,那儿愤怒以及怜悯的对象不再是鬼魂而是真正的人,真正可以接受憎恨与怜悯的人。这对希望来说是没有什么害处的——你看我写下的是希望,而不是思索。那么就让它是希望吧。——希望无疑理应受到谴责的人逃脱不掉谴责,而其他人则不再缺少怜悯,我们希望(当我们在希望时)他们是渴求怜悯的,哪怕仅仅是因为这一点:他们将得到怜悯不管他们想得到还是不想得到。那天天气好极了虽然很冷,他们为了挖墓穴不得不用铁锹把土刨开,可是在较深处的一个土块里我看到有一条红毛毛虫,在土块扔上来时显然还是活的,虽然到下午它又冻僵了。

        “因此需要有查尔斯·邦和他母亲来弄掉老托姆,让查尔斯·邦和那混血女人来对付朱迪思,再由查尔斯·邦和克莱蒂去对付亨利;还让查尔斯·邦他妈妈和查尔斯·邦他姥姥来干掉查尔斯·邦。这么说得让两个黑鬼来对付一个姓萨德本的,是不是这样?”昆丁没有回答;显然施里夫此刻也不需要回答;他几乎不停顿地继续说:“那很正常,没什么不对头的;这就结清了整本账,你可以把所有的账页统统撕掉烧光,只除了一点。你知道那是什么吗?”没准这回他真的希望能得到回答,也没准他仅仅是停顿一下以加强语气,因为他并没有得到回答。“你们多出了一个黑鬼。是萨德本丢下的黑鬼。那就自然你们逮不住他了,你们连见都不总是能见到他,而且你们永远也无法利用他。可是你们那里至今还有他。晚上有时候你们仍然能听见他的声音。不是这样吗?”

        “是这样的,”昆丁说。

        “那么你可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此时他并不指望能听到回答,可是这一回他听到了:

        “不知道,”昆丁说。

        “你要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不要,”昆丁说。

        “那就让我来告诉你。我认为到时候那些吉姆·邦德们将征服西半球。自然还不会是在我们这一代里,自然在他们朝南北极蔓延过去时他们的肤色会重新变白,兔子和鸟儿不也是这样的吗,这样他们衬在冰雪之前对比就不会那么强烈了。不过,人仍然是吉姆·邦德;因此再过上几千年,我这个看着你的人也将从非洲国王们的下体里蹦出来。现在我只需要你再告诉我就一件事。你为什么恨南方?”

        “我不恨它,”昆丁说,马上立刻脱口而出;“我不恨它,”他说。他想,在寒冷的空气里,在铁也似的新英格兰黑暗里大口喘气:我不。我不!我不恨它!我不恨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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