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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可救药的人们

        从回家宴后的第二天,太明就拜托朋友找工作,他稍奔走便立刻知道谋职的困难。太明了解了现实,便渐渐的把愿望放小降低,甚至连中等学校的教员位置也留意,可是连这方面也没有缺。虽然如此,事到如今太明也无意回公学校当教员。即使他有这个意思,连公学校最近都为了接纳师范学校的毕业生,而处于淘汱旧教员的状态下,谋职实在很困难。甚至还有高等师范毕业者,而不得不安于公学校的准训导位置呢。银行、公司方面也在整顿人事,这种情形当然不会采用新人。太明为求职而疲于奔走,渐渐的心情渐渐陷于沉重的绝望中。而周围的人对他模糊的期待,也渐渐变成失望。其中有人在路上遇见太明时,故意讽刺地问他:‘几时,当大官呢?’年轻的太明敏锐地感觉到周围者对他看法的变化,而非常痛苦。他像落在陷井中似的,心情焦躁而绝望。

        而有一天下午,在日本分别以来未见面的蓝和詹来访太明。彼此虽然那一次不愉快而散,但久违见面涌起了往日的怀旧之情。蓝和詹的脸上明显的流露出从事政治运动的疲劳焦躁,可是仍然燃烧着一股与懊恼战斗的年轻人的意气,寒暄完了,詹劈头便说:‘胡君,你的迷梦醒了吗?’詹揶揄着。‘你的脑袋受中庸之道的支配。但你不知道中庸之道是如何使人卑屈,有一天你知道的时期就会到来的。’詹以嘲笑的态度这样说。蓝接着说:‘怎么样?找工作疲惫了吗?描绘着像彩虹一样甜美的梦回来可怜噢。当然上面是挂着起用人材的招牌的,但能上那招牌的幸运儿,你想全岛有几个人呢?而且那些人完全不是靠他们本身的力量得到那职位的呢?如果你不相信吟味当了郡守或课长的那些人的背景吧!’他以讽刺的语调一一举出其背景来说明,隐含着希望太明断了谋职的念头,拉太明加入他们的阵容。但太明无论如何不苟同蓝的看法。蓝和詹两人看到太明犹豫不定的态度,虽然表示不满,但并未像上次那样的骂他。

        ‘哎,你好好考虑吧!’说了这句话,两人就回去了。

        可是,第二天,管区的警察来访问太明,使他吃惊。蓝和詹是警方注意的人物,警察为了探听其种种动静,来向太明问话。太明随便敷衍的应付过去让警察走了。太明感到又增加了一件麻烦的事情般,心情沉重。为了使心情开朗些太明想跟阿公谈一谈。每当他的心情消沉时,听阿公说话,对他而言是一种安慰。

        老阿公很能察觉得出太明屈折的心情,他举出种种昔日的例子,说明就宦途的困难来安慰太明。所谓候官,至少要等候三年。现在和昔日不同,忙碌的现代人没有这种余裕。不过老阿公的话,尽管如此,还是具有使太明的心转为平静的奇异作用。

        太明的谋职很困难,再加上对胡家来说是一件不可喜的事又被人提出来。那是鸦片桶的儿子志达不干‘警察补’突然回村子了。这又给喜欢饶舌的村人一件批评的材料。

        ‘胡家的帽子又飞掉一顶啦(被免职)。’这种流言口口相传流布。

        而有一天,太明经过村路时,在埤圳树荫下洗衣服的妇女们所说的话传入太明的耳朵:‘他的帽子已经飞了,不必顾忌他了,不只不必请他喝酒,水也免啦。’‘我阿母算来是志达的婶婶,而志达佩着剑威风,我阿母先给他打招呼,他都懒得跟她打招呼呢。’由此可见村人对于在官职者的反感,以及去职者之惨,太明目睹如此,逃也似的离开那里。而志达本人自从退职以来连老阿公这里也没好好地来请安,终日闷居家里闭门不出,但过了两三周,留下家人,再度飘然外出消失踪影。

        然而,过年了,正月里志达又出现在胡家人的面前,他穿着新西装,情况不错的样子。据他说是当了律师的通译。当时的人敬畏律师如神。因此,‘律师通译’也一样令人敬畏。志达对新年正月聚集于胡家公厅的一族人,引例讲释法院的判决例子,使知识浅薄的乡下人听得很钦佩。于是志达更加得意地提出他的新计划。

        他先从聚集在一起的人中选出一些主要的人物,招到志达自己的家里去商议。于是志达再说出一个提案。这个提案是,向来合在一起而行的,胡家祖先传下的祭祀事业,应分割而行。照他的说法,祭祀事业由一个人管理,容易产生弊端,第一,从经费之点看来负担过大。但是若分割由个人个别的名义而行,便可照大家的意思来做。对于经济困难的人,这个提案正是求之不得的佳饵。因此志达成功地获得大家的赞成。那就拜托你啦,大家这样说着,各自出资,给志达十元钱。

        从那天的一周后,老阿公收到志达写的一封信,那是胡家族人中的主要人物连署的,对于祭祀公业的分割要求书。胡家祭祀公业的管理人是老阿公,这只是名义而已,实际管理的是胡文卿。胡文卿看了,脸色变青大怒的叫出:‘末劫了尾(败家子)!’不过胡文卿对于这预测不到的事态,不知如何处理,他便跟儿子太明商量。他是想求救于太明所具有的新知识。太明也没有什么法律知识,因此他认为从常识论的立场看来,祭祀公业是属于大家的共有物,所以他回答说,没有必要反对大家硬坚持到底来管理。但太明的这样回答,他父亲难满意。照他父亲胡文卿看来,分割祭祀公业是对祖先的冒渎,这关系到胡家的盛衰和名誉。对于这点,太明则指出祭祀公业的形式化,忘了其精神固执于形式,反而是对祖先的不孝,太明说出他这个主张。也就是父子两人形式论与本质论的对立。彼此各有主张便无法得出结论,所以最后便去征求老阿公的意见。出乎意外的老阿公对于这问题态度恬淡,他认为这次是由于对管理人的不满而发端的,这便是意味管理人的无德望,那么就要爽快的把管理的事让出来,才是理所当然的做法。

        结果,照老阿公的意见,太明召集族人中的主要人物开会,各房(分家)一共推十四名代表参加。老阿公是族长聚集的代表都是他的侄子。

        会议开始之前,老阿公对大家以缓慢而沉痛的语调说:‘先公到台湾后,备尝非常的辛酸奠定基础,义公又继续奋斗,于是给胡家一门留下莫大的财产。不肖的兄弟未得以继父祖之志,徒衣坐食因而失去财产诚然不幸,实在对祖先很惭愧。再说如今仅有的少数公产由本人管理,由于德行未至,给大家添麻烦,诚然很抱歉。’他说到这里便切断话题。老人的话深深地打动气势奋勇的代表之心,大家静悄悄的,没有人咳一声,其中已有人受良心的呵责后悔听从志达的话。鸦片桶打破沉默站起来说:‘所谓公业公产,只是剩下三十石(容量名,十斗为一石)而已,这对于祖先留下的莫大财产而言,仅三十石够少的很惭愧了,连这三十石都要分,我不懂大家的心。即使分了,一房也不过分到七石半,每人只分到一、二石罢了。’鸦片桶对于公产分割案提出异议,他不知道提出分割案的首谋者是自己的儿子志达。他的发言使代表们更深自反省,而使结论得到决定性了断的,是太明的堂兄志勇的发言:‘我们并非一定要分割,也并非觉得阿公管理不善。现在我就说出来,这个问题,是因为志达的煽动而起的。’他说出真相,事出意外鸦片桶愕然,鸦片桶的惊讶又变成愤怒。

        ‘志达这个家伙,我一定要让他知道知道我的严厉。’鸦片桶为了要诘问儿子变了脸色回自宅去了。

        然而这件事,结果还是志达的狡黠获得胜利。志达非常狡猾,不因鸦片桶的叱责而气馁,反而对连署的代表说,如今若违背连署的协定,必须缴纳五百元违约金,以他的法律知识为楯来强迫各代表不能退缩。对于其胁迫,一人屈服二人屈服,终于全部代表落到不能不赞成分割案的境地。而且连一度反对的鸦片桶因为公产分割了,他自己可以入手三石五斗之利,而忽然动了食指。他想到卖了那田地,还可以再躺着吸鸦片一年,他就完全改变主张了。于是,分割案终于实现了。

        最后到了举行仪式向祖先报告了。公产逐渐缩小,现在留下的少许不过是名义罢了,但长久以来与祖先共传的田产一旦废了。沉痛的感受很深。从老阿公起,各代表恭恭敬敬的在祭坛前焚五香。老阿公更对于自己的不德向祖先谢罪,他那悲痛的样子,撼动了大家的心。大家都悲痛起来。仪式完毕退下时,老阿公因为太过于悲伤脚步站不稳而踉跄,由大家扶着才走出公厅。连鸦片桶都说:‘都是志达这家伙提出的才这样……’到了这地步,他想藉贬斥自己的儿子,至少来缓和老阿公的悲哀。这是仅由志达一人的策谋,而无可奈何的善良人们的悲剧。

        这个消息立刻传遍村中。

        ‘胡家也已不再用传统的拳头(空手)做法了,终于与祖先一决胜负啦。’村人这样说着,为胡家叹息。

        然而,这件事情不只是胡家的不幸,渐渐地发展至全体村子的不幸。由于志达尝到因分割胡家公产的甜头,他就更加肆无忌惮,把向来由保正(村长)调解的村人之间一些纠纷,从旁插嘴,怂恿人由法律途径来解决。屡次如此正的力量减弱,相反的志达的势力壮大,遇有纠纷争端,这很奸智的律师通译和他的主人律师的口袋就变成鼓鼓的了。

        另一方面,老阿公自从分割公产以后突然元气大伤,村子里人家的招待他也不应酬,老阿公的和善,与临事判断不误的中庸精神,在胡家里,不问男女老幼都绝对信赖他,所以老阿公的这种变化如太阳西斜阴暗了似的,使胡家的空气冷清。看来老阿公淡淡地顺应大势,而公产分割之事,对他来说,显然还是很大的精神上的痛苦。不久,老阿公因为偶然的感冒而卧床不起,卧床一周之间已无法遏止病势很快的亢进,老阿公在家人的看护之下,终于寂寞地度完其长长的一生。但即使在他最后的弥留瞬间,他仍然保持着温暖的、开朗的心。而太明的心,因为老阿公的死,心里有一个大洞似的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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