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副行长浑身是肉,一副富态相,40不到就发福了,看哪儿都是圆的:脑袋是圆的,肩膀是圆的,就连两只手也是圆的。那小肚子一天挺得比一天漂亮,去年的衣服今年就不能穿了,害得夫人康婷老是抱怨。康婷要白副行长减肥,还给白副行长定下了减肥食谱,责令白副行长按食谱进食。白副行长按夫人的要求做了3个月,身上的肉非但没减掉,倒又疯长了十几斤,后来也就不再做这类无望的努力了。
然而,为了安慰夫人,白副行长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过,这肥不减也好,一来可以证明社会主义优越性;二来呢,也证明他白金明不是搞阴谋诡计的人——心宽才能体胖,这是基本常识,他要是像周国镇说的那样,一天到晚想算计谁,就不会胖得如此可爱了,因此,他这一身肉正是光明正大的标志。
这日晚上,白金明带着一身光明正大的好肉在203室家中小酌,心情是极愉快的,苏联发生的事一点也没能影响他愉快的心态。白金明很清楚,那封匿名信和那盘录音带还是起作用了——能不起作用么?他在信中引了中央文件的精神,中央文件上说得很清楚,各级领导权要牢牢掌握在马克思列宁主义者手中。这么一来,行里的领导班子非变不可,他十有八九要上,党委书记老孙要调走,周国镇的最后去向虽还没定,但据主管副市长透露,不调走也得提前退下来。这就是说,工商行将出现一个可以干事的新局面了……
正想着未来的新局面,住四楼的办公室主任陆阳串门来了,白金明当即招呼陆阳一起喝两盅。
白金明在家里总是和蔼可亲的,没一点官架子,正因为如此,同住在这座楼上的陆阳和保卫干事王元龙才喜欢到白金明家里串门谈工作,有时谈得高兴,也在白金明这里喝点酒。
陆阳在桌前坐下,康婷拿来酒杯、筷子摆在陆阳面前,白金明便给陆阳倒酒。
陆阳按住白金明的手说:
“白行长,少来点,我已吃过饭了。”
白金明不依:
“吃过饭酒量更大,咱今日就来个一醉方休。”
陆阳问:
“有啥高兴的事值得一醉方休?”
白金明笑了笑:
“没高兴的事就不兴喝酒啦?来,喝!”
陆阳老老实实端起了杯,把一杯酒喝了个干净。
“吃菜!吃菜!”
陆阳拿起筷子,夹了只虾放进嘴里,又用筷子指了指头上的楼板:
“是不是周国镇这老家伙要下来了?”
白金明眉头一皱:
“咋一开口又是老家伙?周行长不管咋说也是咱的老领导,矛盾归矛盾,却不好这么伤人的。”
陆阳哼了一声:
“你不伤他,他也不伤你么?姓周的说你坏话少了?”
白金明道:
“周行长可以说我的坏话,我却不能说他的坏话!他是老同志,我又是他调来的,我说他的坏话,心里能安么?”
陆阳摇了摇头:
“你这人心太善。有道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这样处世只怕没好结果……”
白金明端起酒杯抿了口酒:
“不对喽,众人的眼睛是亮的嘛!周行长说我坏话也没能把我说倒么!你看,我如今不还是这么心宽体胖么?”
陆阳想想也是,白金明说到底是聪明的,人家说他的坏话,他却尽说人家的好话,不但在大会上说,私底下也这么说,为人的正派就显出来了。倒是周国镇太傻,总是倚老卖老,今日讲这个对不起他,明日讲那个对不起他,满眼都是叛徒和小人,结果呢,人家没成小人,自己倒先成了小人!
陆阳却装作并没看出白金明的聪明,又很认真地替白金明抱不平道:
“宽容得有个度,忍让也得有个度,你不能因为周行长当初对你好,就一辈子把他当爷供着!我今晚来就是想告诉你,周行长中午找小董谈话了,我看见了,王元龙也看见了……”
白金明直向陆阳使眼色,陆阳才没再说下去。
正在一旁打毛衣的康婷问:
“小董是谁?是男的还是女的?”
陆阳怔了下:
“小董自然是男的,是……是投资科的副科长。这人原倒和咱白行长挺铁,后来就不行了,老和周行长搅在一起。”
康婷又问:
“他知道的事多么?如果他知道的事多,怕会对你们不利……”
白金明挥挥手,对康婷道:
“你去给小陆炒个菜吧!我们行里的事你少多嘴,被外人知道,人家会说我也是‘乖丈夫协会’的成员呢!”
康婷不太高兴地到厨房去了,白金明这才悄声问:
“老周和小董谈了些啥?”
陆阳眼睛盯着厨房:
“我觉着这里面有文章,就在下午找了小董。小董没明说,意思还是透出来了,老家伙怀疑你和她有……”
“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是么?”
“是。老家伙和小董谈话时说,有人反映你在办公室就摸小董的……小董的……那地方……”
“嘿,不要这么吞吞吐吐的么!说,大胆说!哪地方?”
“屁股。”
白金明一怔:
“卑鄙!”
“所以我说白行长,你得反击了!得给姓周的来个当头棒喝。”
白金明却叹了口气:
“这也怪不得老周,要怪还得怪那个造谣的,老周是糊涂。”
“老周不是糊涂,是想整你,不把你从现在的位置上整下来,也不能让你再上去!”
“人正不怕影子歪,让他整去好了,我只怕他已来不及了……”
就说到这里,夫人端着盘炒鸡蛋从厨房出来了,也恰是这时候,有人按门铃。
白金明猜,来人可能是保卫干事王元龙。王元龙是个离了婚的单身汉,平常没啥事都要到他这儿来坐坐,今日有了小董这事,他是非来不可的。
果然是王元龙。
王元龙进门就冲着康婷叫:
“康姐,我给你找了张8点半的电影票,外国片,去看不?在曙光电影院,不远。”
康婷说:
“你们都来了,我还看得成么?不去不去!”
陆阳怂恿道:
“去看吧,好看呢,外国片都好看。”
康婷动心了,看了看自己丈夫。
白金明说:
“你就去吧,小陆、小王都不是外人,我会招呼的。再说,我们也要谈谈行里的事。噢,对了,看完电影,你再顺便到我妈家把松松接来。”
儿子松松是下午放学后被奶奶接走的,奶奶要给自己小孙子买变形金刚。
康婷说:
“看完电影都儿点了?我看今天就别接了吧,明日让松松直接从他奶奶那里去上学。”
白金明想想也对,就没再说啥,眼见着康婷到里面房间换了身连衣裙,匆匆走了。
康婷一走,3个男人再无顾忌,又谈起了小董。
王元龙不喝酒,往桌前一坐,启开一瓶可乐喝着,大大咧咧地说:
“我他妈料定白行长的事小董不敢讲,果然小董就没讲!白行长,这事刚才陆主任肯定都给你说了,我也不重复了。我下午是问的张晔,白行长,你知道,张晔和小董是铁姐们。张晔说,小董根本不认账,还叫姓周的找告状的人对质呢!”
白金明这才发现,陆阳和王元龙都很兴奋,那口吻似乎都认定他和小董有了那关系,他们表面上像在维护他,骨子里想的怕是抓到了他的短,日后可以和他讨价还价了。
白金明脸一拉:
“小董当然说不出啥!没有的事,能说有么!”
王元龙桌子一拍:
“对!就是有,她狗日的也不会说!这小董还是个姑娘家,这种事说出去,日后还结婚做人不?姓周的这回又失算了!”
白金明忍不住了,两眼紧盯着王元龙,直截了当地道:
“什么就是有?根本没影的事!”
王元龙发现自己说滑了嘴,尴尬地对白金明解释:
“白行长,我……我他妈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
白金明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别说了,别说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的为人咋样,如果连你们都不相信,我还在工商银行混个啥?!”
王元龙这才有了下台的台阶:
“那是,那是。在咱行里,也就数白行长你正派了,老周骨子里都不是正派人。”
白金明“哦”了一声,目光停在王元龙的扁脸上:
“这话是啥意思?”
王元龙凑过脑袋,神秘地道:
“今天我可算摸到周国镇的底了,这老小子人老心不老呢!10多年前就和一个女人乱睡过,这个女人现在在建行当金库会计,叫鹿娟。”
“你咋知道的?”
“咱是干啥吃的?就兴周国镇搞你白行长的小动作,不兴咱也搞搞周国镇的社会调查?这事是建行传出来的。”
“多少年前的事了,咋会现在传出来?”
“嘿!这他妈的叫拔出萝卜带出泥!鹿娟又和建行金库汤主任乱搞,被抓住了,建行那边哄得可凶啊,行长老刘为了整对立面,就抓住这事不放,不但让鹿娟写了检查,还逼着她把过去的事都讲出来了。所以我想,咱正可借这事做老周的文章……”
白金明只一楞,便道:
“小王,你咋老对这种事感兴趣?不觉着恶心么?”
王元龙笑了:
“只要能操操楼上那姓周的,恶心就恶心吧!”
白金明摇了摇头:
“不能这么干!周行长退都要退了,咱还来这一手干啥?尤其是你王元龙,更不能来这一手!”
王元龙眼一瞪:
“为啥?”
“为你的处分嘛!我早就和你说过,关于对你的处分,我也是同意的,你不能把帐都记在周行长头上。你把银行的手枪带出来给朋友玩,咋说也是不对的!”
这是半年前的事了。就因为带枪外出受处分这事,王元龙和周国镇结了仇。王元龙从陆阳那里听说过,要处分他的不是白金明,主要是周国镇,还有党委书记老孙。可和他谈话的却是白金明,处处维护周国镇和老孙的,也是白金明,白金明为人就这么正派,由不得你不服!
不过,白金明这次也太过分了,自己不利用这个机会整周行长,还不准他整,实在没道理。
于是,王元龙道:
“白行长,你也别尽替人家说好话,你有那肚量,我没有!我说啥、做啥都与你无关,反正姓周的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能让他好过了!我哪天就找周国镇去,得当着他老婆的面问问他和那个鹿娟还有没有来往。”
白金明肉乎乎的脸一拉:
“你这是胡闹!”
陆阳说:
“白行长,你别管,小王要闹你就让他闹去!”遂又对王元龙道:
“你这人也真是!你找不找周国镇都是你自己的事,和咱白行长说啥?你和白行长说,白行长咋说?能挑着你去闹么?不能嘛!当然要阻止喽!”
王元龙想想也对,白金明就是想让他去闹,嘴上也不会明说的,当官的都滑头,但凡能被人抓住把柄的话都不会轻易出口。
王元龙认定白副行长是想让他去闹的,胸脯子一拍,对白金明和陆阳道:
“你们二位听好吧!这回我要不让姓周的窜稀就不姓王!”
陆阳点点头:
“你去找周国镇算账也不过分,周国镇真是把你坑苦了!你想想,要不是咱白行长总明里暗里保着你,只怕今日工商银行都没你的饭碗了……”
白金明皱起了眉头:
“也不能光怪人家周行长嘛!小王,你说说,你自己又干得咋样呀!”
王元龙道:
“我干得不好,姓周的整我;你白行长干得好,人家还不是照样整你么?今儿个还扯出了小董……”
白金明火了:
“别说了!”
陆阳见气氛有些僵,忙说:
“好,好,不说这些了,白行长,咱们还是谈工作吧!”
王元龙一听陆阳要和白金明谈工作,站起来道:
“那好,你们谈,我走。我还有事。”
白金明没挽留,脸色稍微和缓了些,送王元龙出了门。
王元龙走后,陆阳没再提小董的事,真个谈起了工作:
“投资科那边的情况已弄清了,周国镇给大发公司刘经理的那笔贷款手续有问题,而且已过了期。据行里和社会上有关人士反映,周国镇和那个刘经理,还有家具厂、交电公司的几个头的关系都不太正常。交电公司副经理沙红说,周国镇从他们交电公司拿了一套价值5000元的进口音响。我到周国镇家去时还注意过,他客厅里的那套高级沙发就是红星家具厂的产品,周国镇付没付钱,付了多少钱,都不清楚。这里面还有没有收受贿赂的情况也值得怀疑。为此,我和几个同志已写了封信给有关部门……”
刚说到这里,门外传来一个女人怯怯的声音:
“白行长在家么?”
白金明一楞,示意陆阳不要再说下去,自己亲自去开了门。
是楼下李四民的女儿李玉玲。
白金明拿不准是否该让李玉玲进来,迟疑了一下问:
“玉玲,有事么?”
李玉玲伸头向屋里看了看说:
“有客呀,那我不进去了,回头再来吧!”
“有啥事就说吧,陆主任不是外人。”
李玉玲怪难为情地说起了自家堂哥狗娃和狗娃那些急待推销的电话消毒器,说的时候就好像已对不起谁了似的。
白金明适时地记起了李玉玲对他们家的好处,听完后想都没想便说:
“这样吧,明天我和楼上的周行长商量商量,帮你们想想办法,只要那消毒器真有用,就请周行长批个条买一批,这不成问题。至于帮着联系工厂、企业么,就得等等了,这不是一下子能办好的。”
李玉玲一连声地道着谢,走了。
白金明回到屋里,关上门,冲着陆阳点点头:
“好,你继续说,周行长在和大发刘经理,还有家具厂、交电公司的来往中,还有哪些不正常的地方?我们要拿出证据,不能捕风捉影。我们可不能冤枉了周行长,更不能让人觉着咱们是要谋啥个人私利……”
陆阳胸有成竹地说:
“这我知道。我已让交电公司的沙红写材料了,这人答应后又有些反悔,大约是怕他们总经理整他。我打算明天再去找他一下……”
这时,客厅里古色古香的落地式自鸣钟敲响了8点,窗外的天色暗了下来。
白金明起身拉开了客厅里的灯,又在自己和陆阳的杯里倒满了酒,重在桌前坐下,认真听陆阳汇报。
捏着酒杯听汇报时,白金明就想,他得给楼上那老头子准备最后的一击。
——当然,是光明正大的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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