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春天的一天,在黄浩的安排下,熊大缜身穿白色西服,脖子上围一条真丝围巾,从天津坐汽车到达北平,然后搭火车到达保定。长老会的黄浩是个广东人,他的京腔里夹杂着岭南音乐的余韵,有好几次,熊大缜不得不把他的话有意重复,待弄准确后,心里头才算踏实。黄浩的话语是一张畅通无阻的通行证,包括告诉他到达保定城后如何应付日本哨兵的盘查。熊大缜一丝不苟地照着说了一遍,站岗的日本嘴里咕哝了一声就放他出了城。
城东五里地,有一座土地庙,一棵白杨树下,有个茶水摊。
对上暗号后,土地庙里呼啦出来几个头戴白肚巾的人,簇拥着他,风似的来到一条河边。一声口哨响过,芦苇深处便闪出一条小船。
这就坐上了船。船向东南划去。
等在船上坐定,风一吹,熊大缜觉得脖子有点凉,扯下围巾,才知道汗水已经把围巾浸透了。想想刚才情景,熊大缜觉得像是在演电影,整个过程惊险而又刺激。
撑船的壮汉回头看看他,笑笑说,穿多了。
熊大缜看看自己一身西装,蓦然觉得似有不妥。在北平城里和黄长老商议以什么身份去冀中时,想来想去还是以生意人为宜,若有日本兵盘问,就说向客户催账去。而今一看乡下环境,多是破衣烂衫草舍茅房,这身西服便显得有些刺眼,想到这里,熊大缜立马把上衣脱了下来。
咱们怎么不走旱路?我看过地图,若是走旱路,天黑前就能赶到。熊大缜抹把汗问。
那是。这不正挖交通壕嘛,各县镇的官路全部挖成壕沟,防止日本鬼子的汽车通行。咱们要是这时候坐上马车,两三天也赶不到任丘。撑船的汉子用撑船的竹竿指指岸上说,去年水大,保定一带沟满壕平,正好可以当水路。官路地图上都有显示,水路可没有。咱把路毁了,日本鬼子的汽车就开不进来,水路他们又摸不着门道。你尽可放心,我建议你抓紧时间小睡一觉,等你到了军区,可没有时间睡觉了。
船工很健谈,一问,方知是天津卫船厂的工人。天津沦陷后,他回到老家,跟吕正操打老日。他现在的身份是情报员兼交通员,刚才庙里那几个都是他手下的人。
熊大缜果然有了困意。仰头看看蓝天白云,两耳灌满风声水声,想想自己如今以一条鱼的姿态游进了冀中,煞是可笑。这些感受与见闻是清华园里难以经见的。临行前,叶先生叮嘱了许多交通上的注意事项,竟一条也没用上。可见,这里是另外一个世界。他想着,眼皮便沉了下来,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等到他醒来时,已是星月朗朗。
船在一个村子前靠了岸。两个人摸着黑往村子里走,船工帮他拿着行李,说前面就是楼堤村。小路曲曲弯弯,庄稼已经半人多高,虽说是四月天,晒了一天的田野却往上蒸腾着暑气,仅仅一里多路的光景,熊大缜已是满身大汗了。
刚到村口,在一团幽暗中,突然传出一声吆喝:站住!干什么的!
紧接着是拉枪栓的声音。
船工鼻子哼了一声,冲黑影喊道:铁蛋,恁大嗓门干什么?快来接我一把!
一前一后跑过来两个小伙子,手里都拎着枪。
那个叫铁蛋的小伙子接过船工手里的行李,嘿嘿笑道:吓唬你呢,军区的人都在老憨家等你们哩!
这一行人就七拐八拐来到一家有门有脸的庄户人家,叫铁蛋的小伙子拍拍门上的铁环,就听见院子里传出咚咚的脚步声。一个身背盒子枪的八路军战士开开门,把他们迎了进去。
屋里煤油灯下,冀中军区二分区参谋长张珍等人急忙围上来,拉着熊大缜的手热情地问长问短。
张珍身穿草木灰染的粗布军衣,赤脚穿着草鞋。他打量着熊大缜说:老家在哪儿?怕不是庄户出身吧?
熊大缜笑笑:老家在江西,从小在上海长大。
噢,从小生活在大城市。你能吃苦吗?
熊大缜这才意识到自己和张珍的反差。一个是西装革履,一个是粗衣草鞋;一个是白面书生,一个是胡须丛生。他立即脱下西装,扯下领带说:你能穿粗衣我也能穿,你能吃小米南瓜我也能吃!
你的身体咋样?这里是游击区,三天两头转移,条件艰苦,缺医少药,身体有病可不行。
熊大缜听张珍说到身体,两眼放光:你别看我瘦,我可是清华大学的运动健将。短跑百米速度能达到12秒5,清华大学足球队前锋,参加京津高校足球比赛三次获得冠军。怎么样?这样的身体参加革命没有问题吧?
张珍听他这样一说,高兴地走过去捏捏熊大缜的胳膊说:你还别说,肌肉鼓鼓的。好,干革命不仅要知识,还要有一副好身体,你的专业情况我早就清楚了,这两天我就把你的情况汇报给军区,很快就会给你分配工作的!
没几天,冀中军区政治部任命熊大缜为军区印刷所所长。
到了冀中,熊大缜把自己的名字改为大正。
叶企孙得到熊大缜的准确消息已是一个月后的事情。
一天,一个叫刘维的人来到天津清华同学会,把一封信交给了叶企孙。仅看信封,叶企孙就激动起来——这是熊大缜的字体!上边龙飞凤舞地写着“叶企孙先生亲启”。
信封里实际上只是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几行小字:“兹是刘维先生,请接洽,详情容刘面叙。大正。”
刘维体形壮硕,外表看颇像劳工,哪想此人也是学生出身。因为熊大缜的缘故,叶企孙待他如亲如友,非常隆重地款待了他一番。刘维是个乖巧之人,他看出了熊大缜在这个教授心目中的地位,在介绍熊大缜的情况时,便着意说了许多。他说熊大缜初到冀中被任命为印刷所所长,很快就把老旧的印刷机械进行了修复和改造。为了宣传抗日,他请来当地搞木刻年画的画工刻画日本鬼子烧杀抢掠和我八路军英勇杀敌的内容,把印刷品贴到了保定城里头,引起了日寇极大的恐慌。军区领导对熊大缜的工作能力十分欣赏,特别是吕正操司令非常喜欢熊大缜,经常找他聊天谈话,对他十分信任。这不,他当所长才刚两三个月,就又被任命为军区供给部的部长,这可是比所长大好几级的官呢,如果是一般人,从所长到部长,得干个十年八年才能熬上来。
叶企孙很高兴学生的长进。但他并不希望学生当什么官,参加什么党,这在他心目中并不重要。他认为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学生们以科学救国为宗旨,以科技知识为武器,在冀中军区这个大课堂实践自己的理想和追求。这是熊大缜事件突发后给他带来的重要的思想收获。过去他和一些专家学者都有成见,认为学业未成就去投身战争,是在重复莫斯莱的悲剧。但是,熊大缜的投身冀中,使他修正了自己的观点,那就是,对一个知识者来说,学成与否只是相对的。莫斯莱的悲剧固然要尽量避免,但具体问题要具体分析。作为英国人的莫斯莱死在土耳其加利波利半岛,科学界痛失才俊,认为是一个重大教训,但是,要是战火烧到英伦三岛,莫斯莱战死在家门口会怎样呢?现在熊大缜实际上就在回答这个问题,那就是,面对杀到家门口的侵略者,有时应该尝试一下超常规的极端方式,那就是,不惜一切代价把敌人赶回老家去!所谓不惜一切代价,当然包括喋血和牺牲,包括夭折和毁灭。在国家民族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即使不计血本不讲代价也是值得的,也是有意义的!
叶企孙的思想变化使他能够换一种眼光看待自己滞津期间的工作。
刘维介绍完此行的主要目的后,一个新的任务摆在了叶企孙面前。
刘维说:熊大缜任军区供给部部长一职,其使命有三。一、供给部即后勤部,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此职有军需之意,凡穿衣吃饭,饷银筹放,皆属其管。二、武器装备、军火供给也属其职。冀中军区正在迅速扩大,但军火武器的供给主要靠其属内的兵工厂。兵工厂仅能制造普通枪支弹药和手榴弹及燃烧弹。三、供给部设有研究社,为兵工技术、军火制造及通信专业等等提供科学支持。综合这三方面的情况,熊部长特意让我找您寻求支援,请您想方设法为军区找来急需的物资设备,物色一批科技人才……
熊大缜走后,叶企孙不止一次找来河北省的地图认真查看,想象冀中军区的生活战斗情形,但他总是想象不出它的真切轮廓。现在,在刘维的叙述中,冀中军区以立体方式呈现了出来,自己的学生就活跃在这个活动的图画之中,并且成为一个部分的主角。技术研究社,仅从名称看,就像是清华大学理学院的一个分属机构。这使他更有一种亲近感和职责感。沿着这个思路往下走,技术研究社面对的课题则是怎样制造出杀伤力强大的武器和弹药,而它涉及的学科无非是物理和化学以及机械制造等等,仔细想想,这些项目竟和自己所教授的专业那么贴近。想得久了,他甚至有天意造化的感觉。在清华大学众多教授学者中,为什么偏偏是他滞留天津,众多学生中,为什么偏偏是熊大缜去了冀中?看来这一切都有关联。老天安排他一步步走到今天,就是让他有所作为的。
熟悉了冀中的情况,以科学家和教育家的身份去考虑它的未来发展,叶企孙很快就有了一个全盘的规划。
冀中军区当务之急有四:一缺烈性炸药。烈性炸药就是教科书上所说的“高级炸药”。这绝不是电影《地雷战》中所说的“一硝二硫三木炭”这样简单的配方就能制造的。在过去的宣传中,为了突出人民战争中的“人民”,而把科技人员的贡献排除在外,这是不全面的,也是不符合客观事实的。试想,如果仅按那样的简单配方制造地雷,除了能有演戏那样的烟火声光效果和制造紧张气氛外,要想给敌人以大量的杀伤几乎是不可能的,也是违背科学常识的。而冀中的例子就很好地说明了这个问题,在“叶家军”的科技人才未去之前,也用传统的火药执行过爆炸任务,但收效甚微。冀中军区的地理位置犹如围棋盘的一枚棋子,它的四周被铁路线框定,而铁路线主要由日军控制。在当时的环境条件下,铁路的民运功能已经丧失,而主要为日军适时机动运送兵力所用,它成了冀中军区抗日军民的极大威胁。正像冀中军区挖交通壕那样,军区首长命令熊大缜的技术研究社尽快研究出能炸毁敌人火车、桥梁和铁轨的烈性炸药,把四周的铁路线一段段炸毁,把敌人的装甲车和火车头炸翻,把捆在根据地人民身上的铁链炸断,使敌人围剿冀中根据地的企图落空。正是因了这样的缘由,烈性炸药的作用一下子凸显出来,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它甚至成为冀中军区能否站稳脚跟的重要因素。二缺对外联络的无线电收发设备。冀中军区犹如一叶孤岛,四周皆敌占区。在这样的情势下,它聆听党的声音,接收军事斗争的信息,甚至窃听敌人的动静行止,传达自己坚定而有力的声音的技术和能力,显得无比重要。三缺制造武器弹药的科技人才。火药制造需要设备,需要人才。土法上马的实践型人才固然可资利用,但冀中军区更需要学有所成的专家,比如化学、物理、机械制造等学科的专门人才。四缺资金。当时冀中军区有中交三行、河北省银行、冀察绥边区银行各自发行的三种货币流通,日伪政府的准备银行钞票不得使用。这样一来,倘用军区票和河北票,在河北境内很难买到急需的物资和设备,若要买,必须到平津等大城市,这样就必须使用中交三行的银票。而这些钱,在冀中是难以筹到的。
叶企孙立即行动起来,开展“拾遗补缺”计划。
叶企孙带刘维先找到一个叫王崇植的人。王时任开滦矿物公司副经理,是叶企孙在清华上学时的同学。因为是同学关系,叶便直言不讳地将来意说明,王表示支持。王崇植在开滦矿物公司负责矿山开采技术工作,他可以利用职务之便,向冀中区提供制造烈性炸药的原料。王崇植与叶企孙虽说是清华同学,但他却是国民党党员。因此时正是国共两党合作统一战线时期,对冀中区的抗日爱国行动,他是非常支持的。
为了弄到无线电台,在王崇植的介绍下,他们又认识了当时活动在日伪占领区的“天津党政军联合办事处”负责人王绥青。所谓“党政军联合办事处”,是根据中共中央指示,由国共两党共同商定建立的统一战线组织。王绥青可能是国民党在这个机构的代表,而中共方面显然也有代表参加,据史料显示,原国务院副总理姚依林就知道此事。而另一位知道此事的领导人朱其文还曾担任过共产党方面的代表在该办事处工作过。王绥青也答应给予解决。
钱伟长先生此时也没有南下,他暂时住在北平其叔父钱穆家中。他回忆道:“到12月,叶师和熊大缜忽然到我家,要求在我家存放一批干电池和电阻电容,并由熊告我,他现在已正式在任丘的吕正操部下建立冀中区,这是该区急需的后勤用品,不多日又在家商议如何购买西什库大街一家干电池厂的全部器材问题,后来发现该厂仅有的两个工人都是任丘人,他们也正想回家,好容易花了两千多元就买了下来,运到西四北大街,存在一家古玩店里。后来有人和这两个任丘人一起偷运到了冀中。那年年底,又用叶老师的钱买了一台手动的台式压床……”(钱伟长《怀念我的老师叶企孙教授》,见《一代师表叶企孙》,第19页)
后来,叶企孙又托钱伟长找汪德熙,动员他去冀中军区指导制造烈性炸药,“汪德熙知道这是叶老师的意见,当即表示去冀中,估计半年可以完成,约好后在津会合,同去南方”。在天津,从王崇植那里弄来制造炸药的原料后,再制成炸药秘密运送到冀中区,这个制造炸药的工作,叶企孙就交给学化学的研究生林风去完成。而为了加强冀中军区的技术力量,叶企孙又将葛庭燧、阎裕昌等人派遣到冀中,使技术研究社在极短的时间内初具规模,很快投入工作。
实际上,天津的清华同学会和林风工作的地点,此时已成了冀中区的秘密联络点和地下采购站,而叶企孙就是总负责人。张方先生在自己撰写的《敌后军工生活回忆》中曾说:“我已经听说,冀中军区供给部在天津有一个‘采购站’,那里表面上是个煤铺,实际上是为采买和运输冀中军区所需物资作掩护用的。”此言不虚。我们在不少文学作品和影视剧中看到的日伪时期活跃在地下的秘密联络点、交通站等称谓,在叶企孙这里,虽然没来得及命名,实际上都存在着。张瑞清就是叶企孙的秘密交通员:“1938年3月间,物理系仪器保管员阎裕昌忽然来我家,向我介绍了冀中军区的情况,并约我去那里工作,我完全同意并约定时间,他带我到天津与叶企孙先生见面谈话,然后我俩就通过保定市的日寇封锁线进入冀中抗日根据地了。沿途我少说多看,注意环境情况。到了冀中军区领导机关,没想到我的上司竟是清华大学足球场上的球友熊大缜。我俩商谈之后,派我的工作是:往返平津,出入冀中,进行带人出入冀中军区和购物等工作,也就是当交通员,我高兴地应承了。”交通员的工作危险而又辛苦,许多年过去了,张瑞清老人仍清晰地记得他曾完成过一次特殊的任务:“岁月太久,当年做的交通工作都难以记起,只记得有一次要我从北平带一团直径约十公分以上的紫铜线球,我感到这东西很容易被敌人发现,于是就把铜线弄直,从裤腰处往下穿到裤腿尽头,再折回裤腰,反复多次,终于把整团铜线串进了一条绒灯笼裤里,这才顺利地通过敌人的重要岗哨,平安到达冀中根据地。”(张瑞清《我做叶先生的秘密交通员》,见《一代师表叶企孙》,第77页)
不管是购买设备、原料,还是后勤用品,都需要大量资金,这笔钱从哪里支出?刚开始,叶企孙动用的是自己的积蓄。然而,对潮水般的需求来说,自己这点钱无异于杯水车薪。怎么办?斯时清华留守的账簿上尚有一笔筹建清华子弟小学——成府学校的款项没有划走,在请示了梅贻琦校长之后,叶企孙毅然决定将这笔钱挪用!
刚开始仅几千元,这是梅贻琦首肯的。以后就断了联系。但需要一发而不可收,怎么办?
叶企孙咬牙,将建校的款项全部投到冀中去!
这一投,前后竟花了三万余元!
这笔钱在当时绝对是天文数字,冀中区供给部有了这笔钱的投入,顿时底气十足,各项工作有了长足的发展。
是年端午节这天,熊大缜潜回天津,专程与叶企孙先生会面。仅仅几个月不见,熊大缜已经今非昔比。原来那个白面书生不见了,出现在叶企孙眼前的是一个谈吐沉稳动作干练的人。他一身白府绸裤褂,脚穿平底布鞋,晒得红红的脸庞上蓄着寸长的胡须,只是浓眉下那双明亮的眼睛顾盼依旧。叶企孙带着熊大缜跑遍了天津的所有关系,王崇植、王绥青等都与他见了面。王绥青原是天津电报局局长,他当即为熊大缜找了两个装配无线电台的技术员,为冀中区安装了一台无线电收发设备。熊大缜说,冀中区需要大量的烈性炸药,依靠林风一人制药量太小,希望通过王崇植的关系多买一些原料运送到冀中,再派一些技术员到他的技术研究社,在那里制造炸药。这些意见在叶企孙的安排下一一得到了落实。
闲暇时,叶企孙最爱听熊大缜讲冀中区的抗日情况。他发现熊大缜思想上有了显著的变化,在许多问题上,他是按照共产党的主张去做的,分析问题时,是站在共产党的立场、角度去思考的。熊大缜说,自己虽不是共产党员,但却是冀中区的部门首长,他和那些共产党员干部同样要参加政治学习。
你们都学什么?叶企孙好奇地问。
毛泽东的《论持久战》。
怎么样?你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吗?
好,很精辟,很深刻,很有智慧……熊大缜一连说了三个“很”,佩服之情溢于言表。我观察过,以一个党外人士的眼光。我觉得这是一个具有远大政治理想的政党……
叶企孙听出了学生的弦外之音。自己是一个无党派人士,且一直坚守着这个信念。因此,自己的思想观点也深深影响着学生们,包括钱伟长、汪德熙、葛庭燧,当然也包括熊大缜。虽然他们也爱国,也积极参加学生运动,但就是不加入任何党派,不管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他们像自己的老师叶企孙、陈寅恪、吴宓、金岳霖那样,在政治上保持自由思想,在学术上保持独立精神。
但是,听熊大缜这样一说,叶企孙也觉得心有所动。有这样一个为国为民谋利益谋幸福的政党,不是很好吗?
或许在这个时刻,他对中国共产党渐渐有了几许了解……
熊大缜返回冀中之前,叶企孙又特意找他谈了一次话。他建议熊大缜还是要以抗日为头等大事。他之所以允许他放弃学业去冀中,不是希望他去做官,也不希望他入什么党,而是尽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的本分,去打日本鬼子!因此,一切都要围绕着抗日这个大目标去进行,他希望熊大缜在那里发挥自己的所长,以科技知识为武器,在冀中干出更大的成绩。鉴于冀中的形势,他希望熊大缜以自己自由人的身份,在两党之间做做牵线搭桥的工作,让河北省政府主席鹿钟麟和吕正操真正像共产党号召的那样联合起来,同心协力,结成统一战线,共同打击日寇!
叶企孙觉得自己的主意是符合中国人的心意的。他想得很纯粹,很洁净,一点私心杂念也没有。正因为这样,他把这个主意说给熊大缜的时候,其口吻很神圣,很庄严,也很悲壮。
或许是老师的神情感染了熊大缜,他牢牢记住了老师的话。
因天津是敌占区,两人商定,再写信回来的时候,就用隐语写,比如若写两党联合,就写“鹿吕完婚”云云……
还有一些话,叶企孙想了想,又憋了回去。熊大缜在冀中区的发展委实太顺太快,他隐隐约约觉得似有些不妥。熊大缜是个在顺境中成长起来的富家子弟,风调雨顺,一切皆眷顾于他。他又是性情中人,喜怒形于色,内心坦荡,几无遮拦。加上他爱争强好胜,平时为人龃龉,毫无私利,竟都因运动场上的鸡零狗碎,其状如长不大的小男孩。争执斗闹,常常是瞬间爆发,和好如初也是眨眼之间。然而他是天资聪慧且能实干之人,是科技界难得的人才。依他的情况,当领导未必合适,而成为一个科学家则是早晚的事。这些话,他想对熊大缜唠叨几句,哪怕是提醒也好,但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学生毕竟是在抗日前线,现又重任在肩,自己的这些顾虑,多是一种假设和预想,未曾求证,焉能服人?科学家的严谨又让他止住了话头。不管是成为领导者还是科学家,都有一个重要的前提条件,那就是环境。也许熊大缜遇到了非常适合他发展的好环境,冀中军区的首长知他信他,因之用他……这不也很好吗?
时代在变。人也在变。自己的有些观念是不是也得变变了?叶企孙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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