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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叶铭汉是叶企孙侄子第二节

第二节

        叶企孙在重庆的日子,值得大书一笔的就是他多次接待了英国学者李约瑟,并与之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李约瑟当时是英国大使馆的科学参赞,他告诉叶企孙说他想撰写一部《中国科学技术史》。一位外国人要为中国的科技作史,这使叶企孙内心又愧疚又佩服。因此他决计要帮助他,这是其一。其二,经过考察,他发现李约瑟是一位具有科学精神的科学家。李约瑟撰写《中国科学技术史》的深层动机是什么?经过多次交谈,叶企孙得知李约瑟有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中国创造了古代科学技术的辉煌,这样的创造力缘何近代却陨落不见?借此线索,用一部科学史查找症结,就是李约瑟写作此书的初衷。英雄所见略同,这个问题叶企孙早年就提出过,并且曾经进行过深入的探讨。经过与李约瑟接触,叶企孙认为李约瑟的科学精神体现在他的动机与出发点上,他不是褊狭的民族主义者,而是站在人类精神的高度去发现问题。他在发现问题之后,用来研究和探讨的方法具有丰富性、多元性的特点,其中包括运用现代科技成果来指导丰富自己的认识论和方法论,同时又能从不同地域的历史文化中获取灵感等等。李约瑟对中国人民怀有深厚的感情,对中国思想与文化有深刻的了解。他热爱中国,却对当时的国民政府非常失望,认为共产党是中国未来的希望。在这一点上,叶企孙非常欣赏李约瑟,认为他是一个正直的受人尊敬的科学家。因此叶企孙竭尽全力支持李约瑟,多方联系图书馆为其查找资料,还把自己收集的科学史资料送给他,并且配上英文以利李约瑟查找。他的这些支持,超过了李约瑟的预想,在叶企孙身上,李约瑟发现了在西方同行身上难以找寻的哲人般的光芒。

        有一天,李约瑟打来电话,想了解中国地震学方面的研究情况。叶企孙很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二人结伴来到位于重庆市郊几十公里外的北碚。

        汽车在蜿蜒的山路上爬行,两位科学家的话语也像两株不同的藤本植物互相缠绕。

        李约瑟谈起了艺术。他说,云雾缠绕的重庆经常让他想起他的童年居住地伦敦。同样是浓雾笼罩的城市,用艺术手法反映在画面上却那么不同。在西方画家看来,神似似乎远比形似高级。但这个问题中国人似乎很早就注意到了,比如中国画家的写意笔法。你看,若画窗外雾锁山岭……中国画就可以用泼墨对比留白想象来处理,这样灵动的思维不知对中国的科学家有没有启发?

        叶企孙对李约瑟的妙想表示支持。他说,和西方科学家相比,中国科学家更注重生活的艺术化。在西方人看来,有就是有,无就是无。但我们不这样看,有不一定是有,无也不一定是无。这或许就是老子的“将欲夺之,必固与之”,就像中国画里的空白,里边实际上充满想象。正因为有这样的思维,所以才培养了中国科学家对待生活的态度。等你到了我们的地震研究所,你就会看到什么叫“无中生有”了……

        地震研究所的“无”确实超出李约瑟的想象。几间低矮的平房,几台破旧的仪器,还有四五个一脸菜色的人。北碚地区大多是丘陵,地震研究所建在一处地势稍高的山坡上,茂密的竹林环绕着它,让人联想到王羲之的兰亭之美。

        中国是一个地震多发的国家。李约瑟完全没有想到一个预测巨大危险信息的机构竟是这样的境况。对于一个人口大国,每次地震的袭扰,不亚于一场战争的发生,但是中国人却把这样的机构放在连英国的锅炉房也不如的房屋里。李约瑟唯一能想到的理由或许是战争。

        接待他们的人叫李善邦。

        他告诉李约瑟说,相比以前来说,北碚现在的条件应该是不错的。

        李善邦原是叶企孙在东南大学物理系的学生。1925年毕业后几度失业,最后不得不回到广东农村老家种田度日。叶企孙一直记挂着这名勤奋努力的学生,即使他离开了东南大学之后,师生之间仍保持着通信联系。这期间,叶企孙的好友翁文灏在北平香山鹫峰建了一座地震台,因翁本人此时既是地质调查所所长,又是北京大学地学系教授,分身乏术,需要一个能代替他进行有关地震观察测量的人才,于是,叶企孙便向翁文灏介绍了李善邦。

        翁文灏是近代中国地震研究的开创者。1922年,中国地质学会成立时,翁任副会长,之后连任四届会长。他曾多次率人去地震灾区考察,在一次考察途中,因车祸差点失去性命。但强烈的使命感一直推动着他走在地震研究的前列。鹫峰地震台是中国人自己建的第一座地震台,从筹资、选址、备料、施工直到建成,都凝聚着他的心血。地震台建成了,但比建台更重要的是从事地震研究的人选。他对此非常挑剔。

        尽管如此,他仍一眼就看中了李善邦。

        地震台建成时,翁文灏偕叶企孙、丁文江等人来参加竣工典礼。从北安河村一路攀登,到了鹫峰山顶,与一寺庙毗邻而建的就是地震台。

        看着简陋的两间房子,丁文江说,这里风景绝佳,但生活会非常清苦。来这里工作的人的生活条件甚至比不上鹫峰寺里的僧尼。

        叶企孙接过话茬,佛界冀望来世,而我们搞地震的则关注今生,这又像是道家所为。但道家主张清静无为,可我们却不能无为。来这里就是有所为有所不为,为天下苍生谋平安幸福这是我们的初衷,不为一己趋利享乐这是我们的操守。要来的人必须具备佛家的慈悲心怀,还要有道家的清静无为和儒家的心怀天下,对了,还要有专门知识,懂得地震学知识和物理学测量……现在想来,这个人才还真比选清华校长还难哩……

        大家哄然笑出声来。

        当李善邦出现在翁文灏面前时,寥寥数语,翁文灏就认定这正是他们要找的人。

        为了让李善邦尽快掌握有关地震学的知识,翁文灏特意送他去上海徐家汇地震台学习。这是当时法国人办的国内唯一一家地震观测台,它是为在上海的外国人服务的。当有中国人走进地震台,即使是翁文灏这样有名的科学家介绍来的,那个叫龙相齐的意大利人仍对李善邦多方设防,把他当成了听差使唤,却不教他观测知识。翁文灏知道内情后,利用意大利人特别爱慕虚荣的弱点,去农商部为他弄来一个顾问的头衔送他。龙相齐喜出望外,马上就转变了对李善邦的态度。掌握了地震观测的入门知识之后,李善邦便回到了北平鹫峰地震台。

        鹫峰地震台距北平40多公里,这里荒无人烟。一条羊肠小道,一只瘦弱的小毛驴,一架载人拉货的平板车,李善邦就像蚂蚁搬家那样不辞辛苦,整整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把订购的德国维歇尔式机械地震仪送上了鹫峰,并完完整整地安装起来。蓄电池的灯泡亮了,窗外的月亮突然被电灯光吓跑了,对面的寺庙诵经的声音停了,山下有牧童在惊叫,但那个要命的仪器却对李善邦不理不睬,不管他怎样按说明书调试,指针纹丝不动。

        李善邦赶回清华大学求助。此时翁文灏已被叶企孙聘为地学系教授,但他和地质调查所的人都没有见过这样复杂的仪器。李善邦找到叶企孙,叶此时正以校务会议主席的身份主持校政,他只得将此事托付给吴有训先生。吴有训随李善邦来到鹫峰,仔细看过说明书后,对李善邦说,这不是太精密的仪器,也不必步步按说明书操作,可以反复调试,不会出现问题的。经过先生这样一说,李善邦的胆子大了起来,左摆弄右摆弄,仪器指针果真动起来了……

        叶企孙看李善邦一个人忙不过来,便从物理系实验室调来贾连亨担任他的助手。贾连亨年轻能干,充满活力,来到地震台之后成了李善邦的好帮手。也正是这个贾连亨,在抗日战争爆发后,曾担任过叶企孙的秘密交通员,为抗日作出了贡献。

        1930年9月20日13时02分02秒,鹫峰地震台第一次接收到地震的记录,自这一天起,一份叫做《鹫峰地震研究室地震专报》的资料便进入地震研究人员的视线。相对世界各地的地震学杂志来说,这是一道来自古老东方的新鲜音讯。虽然微弱简单,但却给研究者带来诸多信息。当然,除了专业的启示外,人们还会发现信息发送者的一份执著和坚忍。

        中国鹫峰地震台渐渐获得了世界性的声誉。

        李善邦的名字也在中国渐渐响亮起来。

        对于李善邦的表现,翁文灏大喜过望。他旋即将鹫峰地震台扩充为地震研究室,任命李善邦为主任,并将他的妻子从广东老家接来,将其妥善安排。就这样,中国地震事业开始从鹫峰艰难起步,逐渐发展起来……

        自李善邦之后,叶企孙又相继把清华大学物理系第六级毕业生翁文波和第九级毕业生秦馨菱吸收进地震研究室。翁文波是翁文灏的堂兄弟。准备毕业论文时,叶企孙建议他选择地震学领域的课题,并亲自任指导老师。他要求翁文波去鹫峰实地考察、观测、工作一段时间之后再动手写作。翁文波按照老师的要求来到这里实习,半年之后写出了题为《天然地震预报》的一份高质量的毕业论文,他本人也从此与地震事业结下不解之缘。

        秦馨菱是叶企孙、任之恭两位先生非常得意的学生。叶先生喜欢他有极强的动手能力,是实验室的一把好手,任之恭赏识他精通无线电技术。毕业时,叶企孙动员秦馨菱去鹫峰地震台协助李善邦工作,并提出给他优惠待遇。秦馨菱答应了。但任之恭先生却觉得秦学非所用,去地震所有些可惜。经过岁月之河的淘洗,人们渐渐明白了叶企孙的精心布局。

        抗日战争爆发后,北平沦陷,李善邦、秦馨菱去南京地质调查所,而贾连亨则留守鹫峰。此时北安河一带皆有日军驻守,为防不测,贾连亨在其父帮助下,又采用蚂蚁啃骨头的办法,硬是在日本人的眼皮下一点一点将仪器和珍贵的研究资料转移到了燕京大学物理系请其代为保存,因燕大是美国教会办的,日寇不能随意袭扰。一次,在通过日军岗哨时,差一点儿被发觉,贾父因受惊吓和劳累过度不久就去世了。抗战胜利后,鹫峰地震台很快又得到了恢复,世界各地震台又得到了它发送的消息,一些学者纷纷来信祝贺。殊不知在其屹立不屈的背后,不仅有从事地震事业人们的汗水和劳动,还有他们亲人的血汗和牺牲。

        现在,站在李约瑟和叶企孙面前的是北碚地震台的四勇士:李善邦、秦馨菱、贾连亨、刘庆龄。刘是秦的同学,因战乱流亡到重庆,秦便把他推荐给李善邦,李把他安置下来,让他开展地磁测量工作。从此,刘庆龄的足迹踏遍了云、贵、川、湘地区,实地进行测量70余处。他是我国从事地磁测量工作最早、范围最大、测点最多的人。当这几位衣衫褴褛,形容枯槁,背靠茅屋竹林,口中却自然流泻出熟练的英语和地震学的专业术语的地震学者出现在眼前时,李约瑟被深深震撼了。

        他无法不震撼。因为他还看到了一台即将完成的地震仪。这是完全靠土办法自制的地震仪。他们没有钱雇工人,就自己动手。没有电,就自制石头飞轮,一个人摇飞轮,另一个人做机加工。秦馨菱动手能力强的优势在这里得到充分发挥,整个地震仪就像他的一件雕塑作品,在他通灵般的双手下,即使是沙石土灰也能一点点活起来,就像有生命附在上边。别小看这个古朴的地震台,它是抗战时期中国大陆唯一的地震台。由它编成的观测信息发送至世界各地和国际地震中心(lsc)和古登堡等处交流,填补了欧亚大陆广大地区的空白。然而,国际地震学界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切几乎是石头上刻出来的奇迹。

        在中国科学家们的创造面前。李约瑟深深地折服了。

        这些都是您的学生?李约瑟愕然问叶企孙。

        叶企孙颔首答道:是的。

        李约瑟因此对叶企孙充满敬佩之情,为他的哲思,为他的识见,也为他的人品。他们保持了终生的友谊。在他出版的《中国科学技术史》第四卷扉页上,他用深情的口吻写道:献给叶企孙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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