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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空路

        时光之轮旋转不息,岁月来去如风,世代更替只留下回忆;时间流淌,残留的回忆变为传说,传说又慢慢成为神话,而当同一纪元轮回再临时,神话也早已烟消云散。在某个被称为第三纪的时代,新的纪元尚未到来,而旧的纪元早已逝去。一阵风在末日山脉刮起。这阵风并非开始,时光之轮的旋转既无开始,也无结束。但它确实也是一个开始……

        风起于永远被云雾缭绕的高山之间。这些高山也因这片云海而得名。风向东吹去,越过沙砾丘。这里曾经是一片大洋的海岸,那已是世界崩毁前的往事。风吹进两河,穿行在被称作西林的茂密丛林中,从两个人身边掠过。这两个人照看着一辆马拉的大车,沿一条被称作采石大道的路向前走着。春天本应该在一个月以前就到来了,但这阵风仍然挟带着刺骨的寒冷,仿佛天上就要飘下雪花的样子。

        风吹起了兰德·亚瑟的斗篷,又翻卷过他的褐色羊毛长裤,将斗篷吹得在他身后飞扬起来。兰德希望自己的外衣能更厚实一些,或者出门时多穿一件衬衫。有一半的时间,当他竭力想用斗篷裹住身体的时候,斗篷都会钩住他腰间的箭囊。用一只手拉住斗篷起不了什么作用,但他的另一只手还要拿着长弓,弓弦上扣了一支随时准备射出的箭。

        一阵强风将斗篷从他手里吹走,他看了一眼走在褐色长毛母马另一侧的父亲。看到谭姆仍然在那里,他感到一阵安心,却又立刻觉得自己这样实在有些愚蠢。只是今天实在与其他日子有些不同,寒风一阵阵地吼着,除此之外,大地却仿佛覆压了一种沉重的寂静。车轴轻微的“吱吱”声也显得刺耳。没有鸟雀在林间歌唱,没有松鼠在枝头蹿闪。虽然兰德也不相信会有——这个春天实在是太寒冷了。

        只有经冬不凋的常青乔木还保留了一些绿意。树干之间,经年的荆棘缠绕成一团团棕色的罗网。所剩不多的野草丛中大多是一片片荨麻,或者是其他生有尖刺的植物,还有一些臭甘菊,如果不小心踩上去,就会闻到一股刺鼻的臭气。树冠的阴影中仍然残留着片片积雪。惨白的太阳悬挂在东边的树梢上,光线暗淡,仿佛被混进了阴影。这是一个沉郁的早晨,只能让人有不好的念头。

        兰德下意识地摸着扣在弓上的箭。只需一眨眼的时间,他就能将这支箭的箭羽拉至腮边,把它射向目标。这是谭姆教他的技艺。这场严冬非常可怕,即使是最年长的村民也不记得以前有过这样的冬天。而山里的冬天一定更加严酷,狼如果忍受不住严冬,就会潜入到村里来,咬穿羊圈和畜棚,叼走羊和牛马。熊也会来抢羊吃。村民们已经有几年时间没有见过熊了,但现在的夜晚已经不再安全。人和羊同样会成为猎物,甚至太阳还在地平线上的时候也会有危险发生。

        谭姆以稳定的步伐走在贝拉的另一侧,将长矛当作行路手杖,完全不在乎冷风将他的斗篷吹得像旗帜一样飘扬起来。他不时会轻拍一下贝拉的肋侧,催促它加紧脚程。谭姆有一张宽脸和厚实的胸膛,在这样凛冽的寒风中,他就像是漂浮在梦境中一根岿然不动的石柱,是这个虚幻的早晨中的惟一真实。他的脸已经被日晒风吹刻上了许多皱纹,头发也变成了灰色,只剩下星星点点的青丝,但任何激流仍然无法让他的脚步紊乱分毫。现在他漠然地向前走着,那种神情仿佛是在说:熊也好,狼也好,养羊的人自然会知道该怎么对付它们,而且它们最好不要挡住谭姆·亚瑟去伊蒙村的路。

        兰德心虚地向自己那一侧的森林中观望了一阵。谭姆的态度让他想起了自己的责任。他比自己的父亲要高一头。实际上,他在两河个子可能是最高的。除了肩胸宽阔以外,他和父亲几乎没有任何相像的地方。他的灰眼睛和略带红色的头发是遗传自母亲,这是谭姆告诉他的。兰德的母亲不是两河人,除了微笑的面容之外,兰德对母亲几乎没有什么记忆。但他仍然会在每年的立春日和阳之日将鲜花摆放在母亲的坟前。

        大车上放着八大桶苹果酒和同样是苹果酿制的两小桶白兰地,经过一冬天的储藏,它们变得更浓烈了一点。每天,谭姆都会将同样分量的酒送到酒泉旅店,供立春节使用。今年春天,他早就答应,即使是野狼和严冬也照送不误。不过他们的确已经有几个星期没有去过村里了。在这样的日子里,即使是谭姆也很少远离自己的家园。但谭姆已经承诺过要送酒到村里,虽然他不得不等到立春节前夕才兑现诺言。遵守诺言对于谭姆非常重要。不过兰德很喜欢离开农场,几乎像参加立春节一样高兴。

        当兰德向树林中观望的时候,那种被监视的感觉又油然而生。他耸耸肩,想把这个念头甩掉。树林间没有任何动静,只有风声。但那种感觉反而越发强烈。兰德感觉到手臂上的毛发在一阵阵颤栗,仿佛皮肤下面生出了荨麻。

        他焦躁地揉搓着胳膊,命令自己停止胡思乱想。林子里什么都没有,否则谭姆一定会知道并告诉他的。他回头瞥了一眼……立刻眨眨眼睛。就在后面百来尺的地方,一个穿斗篷的骑马人正跟着他们,人和马都是黑色的,阴郁、沉重,令人心生不快。

        兰德一边张望着,双腿一边跟着大车向前迈动。

        那个骑马人的斗篷一直盖到靴子上。他的头脸也被兜帽遮住,全身没有任何地方暴露在外面。兰德模糊地感觉到这个人有些古怪,虽然他只能看见兜帽下的黑影。那里面依稀有一张脸的轮廓,但兰德觉得自己正盯着这个人的眼睛,而且他没办法把目光移开。他有一种恶心的感觉。他只能看见黑影,却感应到对方强烈的恨意,仿佛那是一张被憎恨扭曲的脸,憎恨一切生命,而这憎恨的焦点就是他——兰德·亚瑟。

        突然间,他踢到一块石头,踉跄了一下,这让他的目光离开了那个骑马人。他的弓落在路面上。他急忙伸手抓住贝拉的马缰,才没有栽倒在地上。贝拉打了个响鼻,停住脚步,转过头来看是什么抓住了它。

        谭姆皱起眉望向兰德。“你还好么,小子?”

        “一个骑马的人,”兰德喘息着说,站直身子,“一个陌生人,正在跟踪我们。”

        “哪里?”谭姆举起宽刃长矛,警惕地向身后望去。

        “那里,就在……”兰德回身去指,话音却弱了下去,后方的路面已经空了。他难以置信地向路两旁的林地望去。那些光秃秃的枝干中间藏不住任何人,但他却看不到任何人与马的踪影。他回头看着满脸疑问的父亲。“他就在那里。一个穿黑斗篷的男人,骑在一匹黑马上。”

        “我不会怀疑你的话,小子,但他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但他刚才就在那里。”兰德抓起掉落的弓箭,匆匆检查了一下箭羽,重新将箭扣上弓弦,甚至将弓弦稍稍拉开,然后又松了手。确实没有任何值得警惕的目标。“他确实在那里。”

        谭姆摇摇头。“好吧,如果你真的这么觉得,小子。跟我来,即使在这样的地面上,一匹马也会留下足迹。”他向马车后面走去,斗篷在风中猎猎作响。“如果我们找到足迹,我们就会知道他确实存在。如果没有……嗯,这样的日子里,想象自己看到些什么也不奇怪。”

        兰德突然意识到那个骑马人怪异的地方。将他和谭姆的斗篷高高吹起的强风却完全没有吹动过那个人的黑斗篷。兰德突然感到口干舌燥。那一定是他想象出来的。父亲是对的,这是个会让人出现妄想的早晨。想了很久,他还是没办法让自己相信那其实是不存在的。但他又该怎样向父亲解释那里确实曾经有一个在强风中纹丝不动,又突然凭空消失的黑衣人?

        兰德担忧地向周围瞟了一眼,森林似乎也和刚才不一样了。几乎从刚刚能走路开始,他就一直在这片森林中四处嬉戏。在伊蒙村东边最偏僻的农场外,水林中的池塘和溪流是他学会游泳的地方。他去沙砾丘探险,虽然许多两河人都说那里是不祥之地。有一次,他甚至到了迷雾山脉脚下。当时和他同行的有他的两个最亲密的朋友,麦特·考索恩和佩林·艾巴亚。这样的旅程对于绝大多数伊蒙村人来说都是不可想象的长途跋涉。他们即使去一趟望山或戴文骑都是件大事。这里的任何地方都不会令他害怕。但今天,西林不再是他记忆中那个地方了。一个能够如此突然消失的人,也一定能突然出现,也许会出现在他们身边。

        “不,爸爸,没关系。”谭姆已经不再惊讶。兰德拽起兜帽,遮住了自己涨红的脸。“您也许是对的,没有必要去寻找不存在的东西。我们还是快些赶路,到村里去避避风吧。”

        “那时我就能抽口烟,”谭姆慢慢地说,“还可以在温暖的地方享受一杯啤酒。”他忽然咧嘴一笑,“我想,你也很希望见到艾雯吧。”

        兰德虚弱地笑了笑。在他的脑子里,村长的女儿绝对不是他现在要考虑的事情之一。他不想让自己的思维变得更加混乱了。从去年开始,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她只能让他的神经越来越紧张。更糟糕的是,她甚至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不,他肯定不希望现在去想艾雯。

        兰德希望父亲没有注意到自己在因为他的话而感到忧虑。这时谭姆又说道,“记住那点火焰,小子,还有虚空。”

        谭姆教他的这项技艺非常奇怪。将注意力集中在一点火苗上,并将自己的全部激情灌注于其中——恐惧,痛恨,愤怒——让火焰烧光它们,直到思想空空荡荡。谭姆说,与虚空融为一体,那样你就能做到一切。除了谭姆之外,伊蒙村的任何人都没有说过这样的话。谭姆在每年的立春节上都依靠着他的火焰与虚空成为射箭比赛的冠军。兰德相信如果自己能掌握虚空,也许今年同样能获得冠军。谭姆这时提起这件事,大概是注意到了兰德的不安,但他没有再多说什么。

        谭姆又开始催赶贝拉,他们重新开始前进。他的步伐稳健依旧,仿佛没有任何不好的事发生,将来也不会发生。兰德希望自己能效仿父亲。他竭力在脑海中构筑虚空,但虚空总是不停地滑出他的脑海,取而代之的是那个穿黑斗篷的骑马人。

        兰德想要相信谭姆是正确的,那名骑马人只是出于他的想象。但他清晰地记得那种憎恨。那里一定出现过什么人,而且那个人想要伤害他。兰德一直在回头观望,直到伊蒙村的尖脊茅草屋将他环绕于其间。

        伊蒙村就在西林的旁边。树林在村子附近逐渐稀疏,但直到村子边缘的几座茅草屋旁边,仍然立着几棵树。村东地势低洼,农场遍布,被树篱环绕的田地和牧场一直延伸到水林——那里溪流和池塘错综分布。村西的土地一样肥沃,那里的草场在大多数季节里都很茂盛。但西林中的农场屈指可数。而那几座农场甚至距离沙砾丘都很远,更不要说迷雾山脉了。那些巨大的山峰高高矗立在西林的树梢之上,即使在伊蒙村也能清晰地看到。有人说西边的岩石太多。实际上,两河到处都有很多岩石。其他人说那里是个厄运之地。一些人总是在私下里说,如果没有必要,最好离那里远一些。无论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只有最大胆的人才会在西林中建立家园。

        谭姆的大车进入村中的时候,小孩子和狗立刻围上来大声欢呼。贝拉耐心地缓步前行着,并不在意那些在它鼻子底下喊嚷嬉笑、捉迷藏、滚铁环的孩子们。最近这几个月里,孩子们已经少了许多欢笑和游戏,即使严寒已经过去,可以走出家门时,大人们也因为担心狼群出没而把孩子们都锁在家里。看样子,立春节的到来终于让他们重新知道了该怎样玩耍。

        节日同样影响着成年人。宽百叶窗都被打开了,主妇们系着围裙,用方巾扎住长发辫,在窗台上抖动着床单,或者晾晒被褥。不管树梢上是否长出了嫩芽,任何女人都不会让立春节在她完成春季扫除之前到来。每家的院子里都铺开了成排的地毯。还不能去街上乱跑的小孩子们都在用柳条拍打着地毯以发泄自己的怒气。男人们纷纷爬上屋顶,检查茅草屋顶在一个冬天的风吹雪压之后是否需要茅屋匠森布来进行修理。

        谭姆不时会停下来,和某个人简单地交谈几句。他和兰德已经在农场里闭门不出几个星期了。村里的人都想知道那里的情形。从西林来的人很少。谭姆谈到了一场比一场剧烈的冬季风暴,母羊产下死的羊羔,应该萌芽返绿的农田和草场都还是枯黄色的。早春的鸣禽至今也还没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群群大乌鸦。虽然大家都在为立春节做准备,但谈论的话题都让人提不起兴致。有许多人说话的时候都在不停地摇头。

        不过,大多数人都一边拍着彼此的肩膀一边说:“如光明所愿,我们会活下去的。”有些人还笑着说:“如果光明不愿意,我们也会活下去的。”

        这就是两河人的处世风格。他们看惯了庄稼在冰雹下绝收,羊羔被饿狼吃掉。他们会从头再来,绝不轻言放弃。无论那要用掉多少年,哪怕是整整一代人的时间。

        这时,维特·康加走到街中央,为了不让贝拉踩到他,谭姆只得拉住了马缰。实际上,谭姆并不想搭理他。康加和科普林家(这两家因为频繁的近亲婚配,已经没有人能真正理清他们的血缘关系了)的名声一直传到了望山和戴文骑,甚至也许传到了塔伦渡口。每个人都知道他们是埋怨和麻烦的制造者。

        “我必须先把这些送到布朗·艾威尔那里去,维特。”谭姆向大车上的酒桶点了一下头,但瘦骨嶙峋的维特仍然站在原地未动,脸上还带着一副尖酸的表情。他刚才一直懒洋洋地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虽然他家的屋顶看上去急需森布师傅来整理一番。很可能他家的屋顶就从未整修过。大多数科普林和康加家的人都是这样,如果不是更糟糕的话。

        “谭姆,我们该怎么对付奈妮薇?”维特问,“伊蒙村不能有这样一位乡贤。”

        谭姆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不是我们的事,维特。乡贤是女人们的事。”

        “嗯,我们最好做些什么,谭姆。去年她说,我们会有一个温和的冬天,来年会有丰收。现在如果你去问她从风中听到了什么,她只会瞪你一眼,然后跺着脚走人。”

        “如果以你的方式去问,”谭姆耐心地说,“她没有用棍子揍你就是你的运气了。如果你不介意,这些酒……”

        “奈妮薇·爱米拉太年轻了,还当不了乡贤,谭姆。如果妇议团不采取行动,那么村议会就应该插手。”

        “乡贤和你有什么关系,维特·康加?”一个女人怒气冲冲地喊道。维特哆嗦了一下。黛斯·康加的身量足有维特的两倍宽,是一个面孔方硬、全身没有一点赘肉的女人。她叉腰瞪着维特。“你来管妇议团的事啊,那就看看你怎样享受自己煮饭的乐趣吧!但你休想在我的厨房里煮。然后你也可以自己去洗衣服和铺床,但也不要在我的屋顶下做这些事。”

        “但,黛斯,”维特哀怨地说,“我只是……”

        “请原谅,我先走一步了,”谭姆说,“维特,光明照耀你们两个。”他说着,赶紧牵着贝拉,绕过了维特。现在黛斯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她的丈夫身上,但她随时都有可能发觉是谁在和她的丈夫说话。

        也正因为如此,谭姆和兰德没有接受任何邀请,去谁家吃些东西,或者喝些热饮。伊蒙村的主妇们看见谭姆的时候,都像是发现了兔子的猎犬。她们全都为这个拥有一座优良农场的鳏夫选定了合适的续弦对象,即便他的农场是在西林中。

        兰德的脚步像谭姆一样快,甚至更快。当谭姆不在身边时,他有时就会沦为那些主妇们的猎物。他会被赶到厨房的炉火旁,被勒令吃下甜饼、蜂蜜蛋糕或者是肉馅饼。某位主妇会不停地打量他,那副样子像极了商人用天平和尺子称量自己的货物。那位主妇还会告诉他,她寡居的姐妹或表姐妹能够做出更好吃的甜饼、蜂蜜蛋糕和肉馅饼。而且谭姆肯定已经不年轻了,他爱自己的妻子当然是好事,他这样的人一定也会非常爱护自己生命中的第二个女人,但他哀悼的时间已经够长久了。谭姆需要一个好女人,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男人只有得到女人的照顾,才能有美满的生活,并且远离一切麻烦。最糟糕的是,还有些主妇在阐明了这个事实之后,还会巧妙地伪装成漫不经心的样子,询问兰德现在有多大了。

        像大多数两河人一样,兰德有着很顽固的脾气。外地人都说这是两河人最大的特点。顽固的两河人能给骡子上课,还能教训石头。这些主妇们在大多数时候都是善良和蔼的女人,但兰德不喜欢被逼着做任何事。而他总是觉得她们在用鞭子催赶自己。所以现在他正用最快的步伐前进,一边希望谭姆能催促贝拉再走快一点。

        很快,他们就到了村中央的绿坪。这是一片宽阔的场地,通常都会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绿草。但这个春天,绿坪上只有星星点点的绿色,其余都是黄色的枯草和黑色的裸露土地。几只鹅来回晃荡,瞪着眼睛,却找不到什么可以啄食的东西。一头被拴着的奶牛无聊地啃食着稀疏的青草。

        在绿坪的最西端,酒泉从低洼的石板缝隙中涌出。这股清泉从未有丝毫衰竭,它的水流强得足以将一个男人冲倒,甜美得更胜过它的名字十倍。以这股泉水为源头,迅速变宽的酒泉河一直向东方流去,河岸上点缀着几株柳树和赛恩师傅的磨坊。最后这条河会分散成几十股溪流,注入水林深处的沼泽。绿坪上一共有三座桥跨过这条河,其中两座是有栏杆的人行小桥,第三座更加宽阔坚固,足以让马车通行。这座马车桥是北方大道的终点,它从塔伦渡口、望山一直延伸到此;又是旧大道的起点,它通向戴文骑。外地人一直都觉得这很有趣——一条路向北和向南各有一个名字。但它一直都是这样,所有伊蒙村人从生下来就知道——对于两河人而言,这个理由就非常足够了。

        在远离桥梁的地方,人们已经为立春节精心搭建起三座房子一样大的柴堆。当然,这三座柴堆是搭建在经过清理的空地上,而不是绿坪上。绿坪是举办庆典和筵席的地方。

        靠近酒泉的地方,二十名年长的妇人一边轻声地歌唱着,一边立起春日柱。这是一根被修剪去所有枝丫的冷杉树干。除去埋在地下的部分,它在地面以上的部分还有十尺高。一群还没有到结辫子年龄的女孩盘腿坐在旁边,羡慕地看着她们,偶尔她们的歌声还会压过那些妇人们的。

        谭姆冲贝拉吆喝了一声,似乎是要让它走快一些,但贝拉没有理会。兰德故意不去看那些女人们。在立春节的早晨,男人们会故作惊讶地发现春日柱。等到中午,没有结婚的女子就会围绕春日柱跳舞,将彩色的长缎带缠绕在上面。没有结婚的男子则在一旁唱歌。没有人知道这样的习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怎样开始的。不过人们都很喜欢这个尽情歌舞的机会,毕竟没有任何两河人会想拒绝唱歌跳舞的机会。

        立春节的一整天将充满了歌舞、筵庆和竞技。人们会在快跑、弓箭、掷石索和棍术比赛中一较高低。其他的比赛还有解谜、拔河、举抛重石的游戏。最好的歌唱、舞蹈、乐器演奏,最快的剪羊毛手,甚至是最准确的掷球和飞镖也能获得锦标。

        每年的立春日,春天都已经到来,第一批羊羔出生,春小麦也萌芽了。只有今年,冬日的寒冷仍然没有褪去的迹象,但任何人都没有要延后这个节庆的想法。大家都在期待着欢乐的歌舞。最重要的是,据说绿坪上将有一场盛大的焰火表演——当然,这需要今年的第一个卖货郎能够及时出现。大家都在谈论这个,上次的焰火表演还是十年前的事,直到现在它都是人们谈论的话题。

        酒泉旅店位于绿坪的最东端,马车桥的旁边。旅店的第一层是用河床上取来的石头建成的,但它的地基非常古老,有人说打地基的岩块是迷雾山脉中的山岩。被粉刷成白色的第二层凸出在第一层的外面。旅店老板和伊蒙村二十年来的村长——布朗·艾威尔以及他的妻子女儿们居住在第二层后面的房间里。酒泉旅店的屋顶铺着红色的屋瓦,这是全伊蒙村惟一的红色屋顶。它在微弱的阳光下闪耀着淡淡的光泽。旅店的十二座高烟囱里现在正有三座冒出烟来。

        旅店并没有占据全部岩石地基。实际上,裸露在旅店南边(就是远离溪流的一侧)的地基比旅店本身更大。不过那片岩块的正中央却有着一株巨大的老橡树。橡树的树干环围足有九十尺,向四外伸展的树枝也有成年人的身体那么粗。到了夏天,布朗·艾威尔会在树下摆放桌子和长凳。人们可以在树阴下喝一杯,在凉风的吹拂中聊聊天,下盘棋。

        “到了,小子。”谭姆伸手去抓贝拉的马缰,不过贝拉不等自己被他拽住,已经在旅店前停住了脚步。“它比我还认路。”谭姆笑着说。

        车轴声还没有完全消失,满面笑容的布朗·艾威尔已经出现在旅店门前。他的腰围几乎是村中所有其他男人的两倍,但他的步伐却总是轻快得不可思议。旅店老板头顶的灰发已经所剩不多了。虽然天气仍然寒冷,但他只穿着衬衫,腰间系着一条洁白如雪的围裙。一枚雕刻成天平形状的银徽章挂在他的胸前。

        这枚徽章是伊蒙村村长职务的象征。当巴尔伦的商人来这里收购羊毛和烟草的时候,布朗就用一架和徽章形状完全相同的天平称量他们付给的钱币。只有在商人来访、节日、庆典和结婚的时候,他才会戴上这枚徽章。这一次他提前一天就把徽章戴上了。不过今晚是冬日告别夜,立春节的前一夜。所有人都会整晚互相拜访,交换小礼物,在每一户人家中吃一点东西,喝一点酒。但经历过这样的冬天后,兰德想,他也许觉得今年的冬日告别夜也像迎春一样重要了吧。

        “谭姆,”村长高声喊着向他们跑了过来,“光明照耀我,你终于来了,实在是太好了。还有你,兰德。最近怎么样,我的孩子?”

        “还好,艾威尔师傅,”兰德说,“您还好吗?”但布朗的注意力已经转回到了谭姆身上。

        “我几乎要以为你今年不会送你的白兰地过来了。以前你从没有这么晚到的。”

        “这些日子里我不喜欢离开农场,布朗,”谭姆回答,“狼群很猖獗,天气也不好。”

        布朗喷了一声鼻息。“真希望有人想谈谈天气以外的事情,大家都在抱怨这个。应该有人明白,我也管不了这件事。我刚刚用了二十分钟时间向亚东尼太太解释了我没办法让那些鹳出现。她却想让我……”布朗摇了摇头。

        “这是凶兆,”一个沙哑刺耳的声音说道,“立春节的时候,却还没有鹳在房顶上筑巢。”像老树根一样黝黑多瘤的森布走到谭姆和布朗面前,靠在那根像他一样高,也像他一样多瘤的手杖上,用一双珠子一样的眼睛瞪着面前的两个男人。“你们记住我的话吧,还会有更糟的事情呢。”

        “你什么时候变成占卜师,能够看出凶兆了?”谭姆带着点冷嘲的语气说,“或者你像乡贤一样,会听风了?这里倒是有不少风,有些风大概就是从我们身边吹起来的。”

        “尽情嘲笑吧,”森布嘟囔着,“但如果天气还不暖和到让庄稼发芽,那么就不止一间地窖会在第一茬收成之前被吃空。等到下一个冬天的时候,两河除了狼和乌鸦之外可能就没有活物了。如果真的撑得到下一个冬天。说不定就是这一个冬天。”

        “那么,你到底想说些什么呢?”布朗有些气恼地问。

        森布尖刻地看了他们一眼。“我对奈妮薇·爱米拉没什么好看法,这你们知道。第一,她太年轻了……不管怎么样,妇议团甚至禁止村议会谈一下她们的事情,而她们却总是干涉我们的一切。总是这样,就好像——”

        “森布,”谭姆插话说,“说了这么多,你到底想要表达什么?”

        “我要表达的是这个,谭姆。每次我们问那个乡贤什么时候冬天能结束,她立刻就会走开。也许她不想告诉我们她在风中听到了什么。也许她听到了冬天不会结束。也许直到时光之轮转到纪元终结的时候,也还会是冬天。就是这样。”

        “也许羊还会飞呢!”谭姆不以为然地说。布朗摊开双手,“光明保佑我不要变成傻瓜吧。森布,你也是村议会的一员,现在你却在散布科普林家的谣言。听我说,我们已经有许多问题需要……”

        兰德的袖子被人拽了一下,他听到有人以只有他听得到的音量在对他耳语,“来啊,兰德,别等着他们吵完了再给你找活干。”

        兰德低头瞥了一眼,不由得咧嘴笑了起来。麦特·考索恩正蜷缩在大车的角落里,避开了谭姆、布朗和森布的视线。他像鹳一样细瘦的身子几乎蜷成了一团。

        像往常一样,麦特的褐色眼睛闪动着调皮的光彩。“戴维和我捉住了一只大个子的老獾。它因为被从巢里拖出来,现在很生气。我们想把它放到绿坪上去,让那些女孩们落荒而逃。”

        兰德的笑容更灿烂了一点。不过,这样的事情已经不像一两年以前那样让他兴奋不已了,麦特却仿佛永远都长不大一样。兰德飞快地看了一眼父亲。那些男人已经把脑袋顶在一起,争先恐后地说着话。于是他放低声音,“我答应过要帮着卸车的。不过再等一会儿我就过去。”

        麦特翻起了白眼。“扛那些酒桶!烧了我吧,我宁愿和我的小妹妹下棋也不干这个。嗯,我知道有比那只獾更好的事情。有外地人到两河来了。昨天晚上——”

        片刻之间,兰德的呼吸停滞了。“一个骑在马背上的人?”他专注地问,“一个穿着黑斗篷、骑在一匹黑马上的人?而且他的斗篷即使被风吹也不会动一下?”

        麦特的笑容消失了,他的声音也变得更加低哑。“你也看见他了?我还以为我是惟一一个看到的。不要笑,兰德,他真把我吓坏了。”

        “我没有笑。他也把我吓坏了。我发誓,他非常恨我,他想要杀我。”兰德打了个哆嗦。在此之前,他从没有想过会有谁要杀他。这样的事情不会在两河发生。这里有斗殴,有摔跤,但没有谋杀。

        “我不知道他恨不恨我,兰德,但他真够可怕的。他只是坐在马背上看着我——就在村子外面——但我一辈子都没有这么害怕过。嗯,那时我向旁边看了一眼,就一眼。要知道,那样做可真不容易。等我再看回去的时候,他已经消失了。该死的!那是三天前的事情了,但我没办法不让自己想到他,弄得我总是想要去看背后。”麦特想要笑一声,却只是发出一阵嘶哑的咳嗽。“想到自己竟然会这么害怕,这也挺有趣的。而且这总是让人胡思乱想。有那么一段时间,当然,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我真的以为那就是暗帝。”他又想要笑,但这一次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兰德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也是让自己能清楚地背出以前学过的知识。“暗帝和所有弃光魔使都被封印在大妖境外的煞妖谷。创世主在创世之时就已将暗帝封印,这封印会一直持续到时间的尽头。创世主的手庇护着世界,光明照耀着我们所有的人。”他又吸了一口气,才继续说道,“而且,如果牧夜者已经脱离了封印,那他为什么要到两河来看乡下男孩?”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那个骑马的人……很邪恶。不要笑。我可以发誓。或者,也许那就是龙。”

        “你的脑子里总是充满了各种惊人的念头,不是吗?”兰德嘟囔着,“你的话听起来比森布的还要离谱。”

        “我妈妈总是说,如果我不好好做人,弃光魔使就会来找我。我现在很怀疑我看到的就是伊煞梅尔,或者是阿极罗。”

        “所有人的妈妈都会用弃光魔使来吓唬自己的孩子。”兰德干巴巴地说,“但孩子们长大了就不会害怕这个了。为什么你不说那就是影人?”

        麦特瞪了兰德一眼。“我从没有这么害怕过,除了……不,我从没有这样害怕过,而且承认这一点我也不觉得羞愧。”

        “我也是。我爸爸以为我只是草木皆兵。”

        麦特闷闷不乐地点点头,靠在了大车轮子上。“我爸爸也是。我告诉过戴维和伊莱姆·多提,他们的眼睛都像鹰一样锐利,但他们什么都没有看见。现在,伊莱姆以为我在戏弄他。戴维以为那是一个来自塔伦渡口的偷羊贼或者偷鸡贼!”他闭上了嘴,似乎是在为自己受到的误解而感到忿忿不平。

        沉默了一段时间,兰德说道:“也许这真的只是个无聊的误会。也许他只是个偷羊的。”他想要将那个黑衣人想象成一个偷羊贼,但那就像是要把一匹狼想象成一只小猫一样荒谬。

        “嗯,我不喜欢他看我的样子,你也不喜欢,看你刚才在我面前那副惊恐的模样就知道了。既然你也见到过那个人,也许这不是巧合。我们应该和别人谈谈这件事。”

        “我们两个都已经试过了,麦特,但没人相信我们。你能让艾威尔师傅相信这种事么?如果他亲眼看到的话,那也许还有可能。否则他一定会让我们去奈妮薇那里,看看我们都得了什么病。”

        “现在我们有两个人了。没有人会认为我们都看错了同样的东西。”

        兰德飞快地挠了挠头,想着该说些什么。麦特几乎是一个闹剧的源头,村子里很少有人没被他捉弄过。现在甚至所有的妇人只要发现晒衣绳松落,使得刚洗净的衣服掉在地上,或者男人因为马鞍松开而从马背上摔下时,都会立刻怀疑到麦特的头上。即使那些事故与麦特完全无关。麦特的支持也许只会让兰德的立场更糟。

        过了一会儿,兰德说道,“你父亲也许会认为是你让我这样想的,而我父亲……”他向仍然在大车另一边争论着的谭姆、布朗和森布看了一眼,结果正巧和父亲的目光相对。村长还在对森布高声说着什么,森布只是满面阴沉地听着。

        “你好,麦特。”谭姆轻快地说着,将一桶白兰地抬到大车边上,“你来帮兰德卸车啦,好孩子。”

        麦特立刻跳起身,向后退去。“你好,亚瑟师傅,还有艾威尔师傅和森布师傅,愿光明照耀你们。我爸爸让我……”

        “当然,当然,”谭姆说,“你当然应该帮你爸爸干活。不过,你一定已经把活干完了。好吧,你们越快把酒搬到艾威尔师傅的地窖去,你们就越早能看到走唱人。”

        “走唱人!”麦特喊道,而且立刻不再后退了。与此同时,兰德问:“他什么时候能到?”

        兰德出生以来只有两位走唱人来过两河。其中第二位到来的时候,兰德年纪小得可以坐在谭姆的肩膀上看他的表演。真的会有一位走唱人在立春节来伊蒙村,演奏竖琴和长笛,诵唱英雄传说……即使没有焰火,这次立春节也会被人们谈论十年以上。

        “愚蠢!”森布发着牢骚,但布朗的目光让他再次陷入了沉默。

        谭姆靠在大车边上,用手臂搭住酒桶。“是的,一名走唱人,已经到这里了。艾威尔师傅说,他现在就在旅店里。”

        “是的,他三更半夜到的,”旅店老板不高兴地摇摇头,“他一直用力敲门,直到把我全家都敲起来为止。如果不是为了节日,我会让他和他的马都睡到马厩里去,不管他是不是走唱人。谁让他那么晚来的。”

        兰德好奇地看着布朗。这些日子里,没有人会在入夜的荒野中旅行,况且那位走唱人还是孤身一人。森布又低声唠叨了几句,兰德只能从他的话音里听出“疯子”和“不正常”。

        “他没有穿黑斗篷,对不对?”麦特突然问。

        布朗的肚子随着他的笑声不停地颤动。“黑色!他的斗篷就像我见过的所有走唱人斗篷一样,几乎整个都是布片补缀而成的,每一片布都是一种颜色,那些颜色比你能想象出来的还要多。”

        兰德大笑起来,但这笑声吓了他自己一跳,这是松了一口气之后的笑声。那个危险的黑衣骑马人会是走唱人,这个想法真荒谬,但……他困窘地用手捂住了嘴。

        “你知道,谭姆,”布朗说,“自从冬天到来之后,村子里已经很少有笑声了。现在,就连走唱人的斗篷都能带来笑声。光是这一点,把他从巴尔伦请来的花费就物超所值了。”

        “随你怎么说吧,”森布突然说道,“我仍然要说,花这种钱是愚蠢的。你要的那些焰火也应该全部取消。”

        “那么,这次也会有焰火了!”麦特喊道。但这并没有打断森布的发言。

        “一个月之前,第一名卖货郎就应该把焰火带来了,但现在还没有卖货郎出现,对不对?如果他们明天还不来,我们又该怎样处理那些焰火?等到下一个节日再放?当然,也许到那时候他们也来不了。”

        “森布,”谭姆叹了口气,“你就像塔伦渡口的人一样喜欢胡乱猜疑。”

        “那么,卖货郎又在哪里?告诉我,谭姆。”

        “为什么你们不告诉我们?”麦特忿忿不平地问,“整个村子都会高兴地盼望焰火的,就像盼望走唱人一样。只要这个消息一传开,你们就能看见大家是怎样兴高采烈了。”

        “我知道,”布朗一边说,一边瞥了一眼茅屋匠,“如果我知道这种谣言是怎么传出去的……或者说,如果我相信有人在别人面前抱怨浪费钱财之类的事情,不顾这件事的机密性……”

        森布清了清喉咙,“我的老骨头受不了这种冷风。村长、谭姆,如果你们不介意,我要去看看艾威尔太太是否能为我调一些御寒的热酒。”他话没说完就向旅店里面走去,当旅店大门在他身后关上的时候,布朗叹了口气。

        “有时候,我觉得奈妮薇是对的……嗯,现在这不重要。你们这些年轻人也要多想一想。确实,所有人都会为焰火感到高兴,即使还只是传闻。在这样的天气里,如果大家知道卖货郎要来,兴奋的程度一定是见到走唱人的五十倍。但想一想,如果卖货郎真的没有及时到来,又会怎样?尤其是在这样的天气里,谁知道他会什么时候到呢!”

        “如果卖货郎没有来,大家的沮丧也会是五十倍,”兰德缓缓地说,“那样的话,即使是立春节也没办法让大家高兴起来了。”

        “你的肩膀上还是有脑子的,当然,你还要经常使用它。”布朗说,“谭姆,总有一天,他会接替你在村议会中的位置。记住我的话,就算是现在,他不能比另外某个人表现得更糟。”

        “现在要做的是卸货,”谭姆轻快地说着,将第一桶白兰地递给了村长,“我想早些烤烤火,抽一管烟,喝一杯你的好啤酒。”他将第二桶白兰地扛到自己的肩上。“麦特,我相信兰德一定会感谢你的帮助。记住,酒桶越早被放进地窖……”

        当谭姆和布朗消失在旅店里时,兰德看着自己的友人。“你不必帮忙。戴维不可能将那只獾抓住太长时间。”

        “哦,为什么不帮?”麦特有些无奈地说。“就像你爸爸说的那样,越早把这一堆送进地窖……”他用双臂抱起一桶苹果酒,几乎是小跑着向旅店走去。“也许艾雯就在附近。你可不要像发情的公牛一样盯着她,那样就和我们放出一只獾的效果没什么两样了。”

        兰德正将长弓和箭囊放在大车上,他的动作一下子停住了。他的确忘记了艾雯,这很不正常。当然,艾雯很可能就在旅店里,他大概没什么机会避开她。虽然距离他们上次见面已经有几个星期的时间了。

        “嗯?”麦特在前面喊道,“我可没有说我会一个人把这活干完。你还不是村议会的成员呢!”

        兰德回过神来,急忙扛起一桶酒跟了上去。也许艾雯不会在这里。奇怪的是,这么想并不能让他的心情有丝毫改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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