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式学堂里,除了要学他所熟悉的国文、经史之外,还要学习舆地、时务、博物、西算、理化、外文、体育等课程。学堂之所以命名“敬业”,是取朱熹句“敬业者,专心致志以事其业也”。这与家父教导他的“读书救国”的理论不谋而合,特别是学堂的校训“勤学敬业,笃行慎思”更是深得他心。于是他一头扎在书海里畅游起来。
在敬业学堂就学的几年,按叶鸿眷本来的兴趣,如果在国学上继续研习,或许能成为未来的国学大师。但是,他像一颗星辰偏离了原来运行的轨道一样,偏离了原来既定的发展方向,走向了另外一条道路。
“庭栽栖凤竹,池养化龙鱼”,按照叶景沄的设计和叶家的家世传承,天资聪慧的鸿眷该是走“学而优则仕”的读书做的道路。但是,父亲晚年的际遇深深影响了叶家的判断。爷爷在鸿眷降生的前一年去世,在父亲的讲述中,供在厅堂正中身着官服正襟端坐的爷爷,目光由生硬渐渐变得温和。爷爷的故事他已经耳熟能详。但是,父亲的每一次讲述,都会添加一些新的内容,而这些常讲常新的故事,总能使鸿眷激动不已。父亲又一次讲起爷爷的广州之行,讲洋人攻陷炮台时守军肉搏的情景,清兵无一例外前赴后继,没有人后退半步,但洋人手持来复枪,3人一组,还没等清兵扑上来,便像射击猎物一样,不慌不忙地一扣扳机,“呼”的一声就把清兵击倒在地。敌我双方的火力对比根本不可同日而语。我们的兵力虽然多出洋人好几倍,但我们火炮和快枪的射程却比洋人差好多。即使洋人列队冲锋时我们枪炮齐发,敌兵却毛发无损。待敌人还击,仅仅一个冲锋,我们的工事就会被炸飞上天,守军损失十之八九。随着战斗的进展,毫无例外地就会出现类似英国人“围猎”那样的场景,其行状已不是战斗,而是杀戮。但没有人否认中国士兵的勇敢,即使洋人对中国军队的指挥者充满蔑视,但谈论到中国士兵的勇敢和牺牲精神,他们无一例外会伸出大拇指来。
这是为什么?
爷爷曾经捶胸顿足地说,利器也,利器也。老子云:国之利器不可示人,我们大清缺少国之利器,奈何!奈何!!奈何!!!
叶名琛的面容也曾在父亲的叙述中浮现出来。他读的“四书”、“五经”和爷爷父亲读的毫无二致,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角度看,这种教化的纹路细致而清晰,它有效地控制着一个帝国的思想。但是,它却产生不了利器。
叶名琛虽然以“海上苏武”的姿态保全了名节,但对一个国家和民族来说,仍然是一个悲剧,一个深深的悲剧。
叶景沄从父亲的扼腕叹息中解读出一个深刻的命题:熟读经书无用,要另辟蹊径,寻求新的救国之路。他把目光投向了西方的科学。
他的这种转变影响了一个学校。
当然,受其影响最深的当数他的三儿子叶鸿眷。
正是因了叶景沄的影响,叶鸿眷才能在那样一个嘈杂和纷乱的世象中沉静下来潜心读书。
进入敬业学堂读书之后,从家学的深幽和孤独中走出的叶鸿眷,一度被明媚的自由和宽广的环境所陶醉,着实亢奋了好多天。他结交了好几个朋友,如敏而好学的郑心吉,多才多艺的潘伟堉,冰雪聪明的李景彭,还有学识渊博的苏民等等。他们经常在一起谈诗论文,有好几次,他们还结伴去大哥叶鸿绩的龙山师范学校去“显摆”,因大哥常给同学说自己的弟弟国文如何了得。那时各学校风行文社,也即现今的文学社,文社多有以文会友之习,其中赋诗作词成了文社成员的例行科目,于是这些大哥哥大姐姐们就邀来鸿眷和他们“对决”,用意是试试鸿眷的深浅。鸿眷一行四五人,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便你一首我一阕地回敬起来,哪知一来二去,文社的人竟占不了多大便宜。比如以《题随园〈子不语〉》为题赋诗一首,限五言律体,叶鸿眷便朗朗诵道:“子不语成谶,炎凉心自衍。书原同季节,义显有天解。志怪忧可谌,搜奇不了篇。若教品诗茗,终究奈何天。”鸿眷的诗清奇俊逸,疏朗飘扬,虽是即兴作赋,却颇见文字功力,一时间倒是让这些兄长们汗颜起来。而郑心吉、苏民和李景彭也都出手不凡。到了兴处,潘伟堉手痒起来,让人找来纸张笔墨,也即兴挥毫,不多时,一幅泼墨雨荷图跃然纸上,文社人一看鸿眷一行这等了得,便都啧啧称奇,当下就把准备笑闹小兄弟们的话头压下,改成由衷地赞扬了。
不打不相识,他们成了文友,相互间便经常走动来往起来。多年后,在叶的书信中,他还兴致勃勃地与同学们谈论他们共同在龙山学校吟诗弄文的经历。
除了龙山学校,还有一个地方叶鸿眷们经常光顾,就是张园。
张园原是一个叫格农的洋人所有,他以经营园林花卉为业,上海外商的庭院多是他规划设计,因此园中多有从海外购来的奇花异草。1882年,无锡人张叔和重金购下此园,作为奉养老母的场所,遂名“张园”。其母辞世之后,张又仿苏州狮子林等著名园林之制,拓展扩建,精心雕琢,遂成沪上胜境。清末民初,这里被辟为上海的游乐场所,时常举行游览、纪念大会。中国教育会成立之后,凡有集会演讲,亦多在此举行。一时张园成为上海学人的活动中心。
倘若从词语的意义上解读20世纪,有一个词几乎响彻了一个世纪,那就是“革命”。从史料上看,将马克思第一次介绍给国人的是梁启超。清光绪二十八年,也就是1902年10月,他在《新民丛报》发表了《进化论革命者颉德之学说》一文,文中提到马克思说:“麦喀士(马克思),日尔曼人,社会主义之泰斗也……”从此,“革命”二字不胫而走,成为当时人们最善使用的时髦辞令。同年5月,邹容的《革命军》由上海大同书局出版,大声疾呼反清革命,在社会上引起极强震撼。鲁迅就说:“倘说影响,则别的千言万语,大概都抵不过浅近直截的革命军马前卒邹容所作的《革命军》。”章太炎的《訄书》虽早于邹容,但同一年又一次在沪上再版,引起世人大哗,他在文中驳斥康有为“中国只可立宪,不能革命”说,文中倡言“然则公理之未明,即以革命明之;旧俗之俱在,即以革命去之。革命非天雄大黄之猛剂,而实补泻兼备之良药矣”。章太炎原是著名国学大师俞樾的学生,因参加反清活动而疏离书斋,当他再一次被清廷通缉潜回苏州东吴大学时,曾拜见了自己的老师俞樾。此时的俞樾已是风烛残年。他见到弟子后十分震怒。因章太炎是他最为器重的学生,天性聪慧,资质超人,然而他却难以静心,终日颠沛流离,不事学问。俞樾骂他“不忠不孝,非人类也”,并且让他的学生“鸣鼓而攻之”。然而章太炎却据理力争,他说,先生是经学大师,然经从何来,还不是说文解字汉字立言?然明朝崇祯帝自缢之日就是中国亡国之日。先生所言忠孝据从何来,还不是出自圣人之口?然孔孟是我中国人,而非清人。先生经学师宗顾炎武,然顾宁人不正是终生反满入清不仕吗?我以顾师为宗游学考据反清驱满心怀天下有何不可?遂作《谢本师》与师绝。之后章太炎浪迹天涯,鼓吹革命,虽多次被清廷缉拿仍矢志不渝。
中国教育会成立时,章太炎正在日本。就在教育会成立的前一天,他与孙中山等人在日本横滨举行“中夏亡国二百四十二年纪念会”,号召国人“雪涕来会,以志亡国”,共同缅怀明末清初的抗清斗争。孙中山、梁启超均是纪念会的支持者和赞成者。爱国学社成立之后,章太炎已从日本归国,蔡元培找到章太炎,请他为学社教授国文。章太炎第一次给学生布置的作文题就是让每个学生各作自己的“本纪”一篇。所谓“本纪”,是中国古文中专门记载帝王生平和国家大事的一种体例,章氏此举实属离经叛道,表示他对君主专制的蔑视。学生们纷纷在自己的“本纪”里抒发由保皇到革命的情怀,引起章氏的激赞,他在课堂上大讲自己摆脱“纪孔保皇”的束缚,并援引自己家族的遗民秘事教育学生。章氏一族乃浙江余杭巨富,曾创建苕南书院、章氏义庄等。尽管父亲等人曾入清仕,但凡死后下葬,必着明人衣冠,以示不忘家国之耻。章太炎说,他儿时即看过家中秘藏的《东华录》,书中所记多是清廷文字狱案,因此他小小年纪就萌发了反清革命的思想。不仅如此,爱国学社听从章太炎、吴稚晖的建议,把反清革命的思想推广到社会上,决定每月到张园公开演说一次。爱国学社的教师大都在张园演讲过,其中以吴稚晖演讲次数最多,而轮到章太炎演讲时,他的举止最出人意料,上台后逡视学生众人良久,突然顿足暴喊:“革命,革命,只有革命!”寥寥几字,却能赢得满场掌声。
以后张园就成了学生们常去光顾的地方。
除此之外,张园还是学生们集会游行的场所。俄国拒不按照中俄《交收东三省条约》撤军,反而又向清政府提出七项不合理要求之后,爱国学社和上海民众千余人在张园集会表示抗议,一时在全国引起强烈反响。
叶鸿眷们每每从张园回来,情绪总要波动许久。章太炎的演讲学生们记得最为真切。虽然这时章太炎已入狱几年,但学生们仍能学着他的样子,在课堂上跳着脚喊:革命!革命……
革命的话题因此也就走进了叶鸿眷的家庭内部。
但是,叶景沄并没有让“革命”在自己家庭徘徊太久。虽然从一些材料中得知,他的家族曾因同情革命付出过沉重的代价,但他仍成功地引导叶鸿眷回到了自己的书桌旁,并且从此心如止水。叶鸿眷在回忆自己的这一段学习时光时说:“吾从十几岁起,读了相当多的古书……这些古书使吾有点正统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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