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一国家银行,我找到一位姓奥伯里的助理出纳员。他是个英俊的金发青年,二十五岁上下。
“我负责认证威尔森的支票。”我说明来意后,他说,“是开给黛娜·布兰德的——五千美元。”
“知道她是谁吗?”
“嗯,当然知道!我认识她。”
“关于她的情况,你是否介意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一点儿也不介意。我很乐意,只不过我要开个会,已经迟到八分钟了——”
“能和我共进晚餐吗?到时候你再告诉我。”
“这样也好。”他说。
“七点钟在大西部酒店?”
“没问题。”
“我这就走,不耽误你开会了。不过我想请你告诉我,她在这里有户头吗?”
“有,她今天早上把那张支票存进来的。现在支票在警察手上。”
“是吗?她住在哪里?”
“飓风街一二三二号。”
我感叹了句“哎呀”,又说了句“今晚见”,便离开了。
我的下一站是市政厅里的警察局局长办公室。
诺南局长是个胖子,笑眯眯的圆脸上镶着一对亮晶晶的偏绿色的眼睛。听到我来此城的目的时,他好像很开心。他跟我握了握手,给了我一支雪茄和一把椅子。
“现在,”我们都坐好之后,他说,“告诉我这是谁搞的把戏?”
“我口风很严。”
“我也是。”他在一团烟雾后面兴高采烈地说,“你猜是谁呢?”
“我不善于猜测,尤其在没有掌握真实情况的时候。”
“把所有事实都说给你听也用不了多长时间。”他说,“昨天,威尔森在银行即将关门前开了一张五千元的支票,抬头处写着黛娜·布兰德。晚上他就在离她家不到一条街远的地方被一把点三二口径的手枪杀死了。听到枪声的人看见一男一女正弯腰察看尸体。今天早晨天刚亮,刚才说到的黛娜·布兰德就把刚才提到的那张支票存进了刚才提到的那家银行。怎么样?”
“谁是黛娜·布兰德?”
局长把雪茄灰弹落在桌子中央,夹着雪茄的大胖手一边比画一边说:“用我们的话说,她是一只被玷污了的白鸽、高级妓女、用美色骗钱的女人。”
“找过她了吗?”
“还没有,我们先要把一两件事处理完。我们正监视着她,等待时机。我告诉你的这些可都是机密。”
“知道了。现在听听这个。”我告诉他我前天晚上在唐纳·威尔森家等候时的所见所闻。
我说完后局长撅起肥嘟嘟的嘴巴,轻吹一声口哨,大声嚷道:“老兄,你刚才说的事可真有趣!这么说,她的拖鞋上沾着血?并且她说她丈夫不会回来了?”
“在我看来是这样。”这是我针对他的第一个问题给出的答案,接着我回答了第二个问题,“是的。”
“那天晚上以后,你还和她说过话吗?”他问。
“没有。今天早上我本来打算去一趟她家,但一个姓塔勒尔的年轻人在我之前进了屋子,我只得推后我的拜访。”
“双重惊喜!”他绿色的眼睛因快乐而闪闪发光,“你是说低语者在那里?”
“没错。”
他把雪茄扔到地上,站起来,一双胖手撑着桌面,倾身靠近我,周身的每个毛细孔都散发着愉悦之情。
“老兄,你可真是了不起。”他喃喃道,“黛娜·布兰德正是低语者的女人。咱们这就去和那个寡妇谈谈吧!”
局长的车子停在威尔森夫人的住宅前,我们下了车。局长踏上第一阶楼梯时停了几秒,看着门铃上蒙的黑纱,说:“哼,该做的还是得做啊。”说完我们走上了阶梯。
威尔森太太并不想见我们,但如果警察局局长坚持,一般人都得见他,这次亦是如此。我们被带到楼上唐纳·威尔森的遗孀坐着的书房里。她一身黑衣,蓝色的眼睛冷若冰霜。
诺南和我轮流嘟哝了几句安慰的话,然后他先开了口。
“我们来只是想问你一两个问题。比如,你昨晚到哪里去了?”
她很不高兴地看了看我,然后转向局长,皱起眉头,神情傲慢地说:“我能知道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质问我吗?”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听过多少次这个问题了,一样的措辞,一样的语气。而局长干脆不理睬,和蔼地问:“还有,你的一只鞋子似乎脏了。是右脚还是左脚?反正不是这只就是那只。”
她的上唇开始抽搐。
“就这些了吧?”局长问我。但在我回答之前,他用舌头弹出声响,将和蔼的圆脸重新对着那个女人。“我差点儿忘了,还有一件事,你怎么知道你丈夫不会回家了?”
她站起来,脚下有些不稳,一只苍白的手扶着椅背。
“我相信你们会原谅——”
“马上就好。”局长用一只胖手做了个慷慨大方的手势,“我们并不想烦你,只想知道你到哪儿去了、你的鞋子是怎么回事,还有你怎么知道你的丈夫回不了家了。哦,说到这里,还有一件事——今天早上塔勒尔为什么来这里?”
威尔森太太又坐了下来,身子直挺挺的,十分僵硬。局长看着她,努力挤出温柔的笑容,这使他的胖脸上堆满可笑的皱纹和凸起。过了一会儿,她的肩膀渐渐放松,下巴垂下了几分,脊背也弓成了一道弧线。
我拿来一把椅子放在她面前,坐了下来。
“你迟早都要对我们坦白,威尔森太太。”我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富有同情心,“有些事情必须解释清楚。”
“你们认为我隐瞒了什么事?”她挑衅地问道。身子又恢复到直挺挺的僵硬状态,吐出的每个字都清楚准确,除了平舌音有些含糊。“我的确出去过。鞋上的污渍是血。我知道我丈夫死了。塔勒尔因为我丈夫的死来看我。你们的问题我都回答了吧?”
“这些我们都知道,”我说,“我们想请你解释。”
她又站了起来,愤怒地说:“我不喜欢你们这种方式,我拒绝——”
诺南说:“完全没问题,威尔森太太。只是这样一来,我们就得请你一块儿到局里去一趟了。”
她转过身背对着我们,做了个深呼吸,对我说道:“我们在家里等唐纳时我接到一通电话,是个男人,他不肯说姓名。他说唐纳拿着一张五千美元的支票去一个名叫黛娜·布兰德的女人家里了,并给了我她的地址。我马上开车赶到那里,把车子停在街边,坐在车里等唐纳出来。
“等待的过程中我看见了马克斯·塔勒尔,那个人我一眼就能认出来。他走向那女人的屋子,但没进去就又走开了。接着唐纳出来了,沿街走着。他没看见我,这正是我所希望的。我打算开车回家——在他之前到。我刚发动引擎就听到了枪声,然后就看见唐纳倒了下去。我跳出车子跑向他。他已经死了,我简直要疯了。接着塔勒尔跑过来,他说如果被人发现我在这里,他们就会认为是我杀了他。他把我弄回车上,让我赶快回家。”
她的眼眶里满是泪水,双眼从泪水后面打量着我的脸,显然很想知道我怎么看待这个故事。我一言不发。她问:“这是你想知道的吗?”
“差不多吧。”诺南说,他已经走到了房间的另一边,“塔勒尔下午来这里都说了些什么?”
“他要我什么都别说。”她的声音变得又低又无力,“他说如果有人知道我们当时在那里,我们两个或其中之一就会被怀疑。因为唐纳是在给了那个女人钱,又离开她家之后被杀的。”
“枪声从哪边传来?”局长问。
“不知道。我什么都没看见,除了——我抬头时……刚好看见唐纳倒下去。”
“是塔勒尔开的枪吗?”
“不是。”她马上否定,嘴巴和眼睛都大张着。然后她把一只手放在胸口上,说:“我不知道。我觉得不是他,他也说不是他。我不知道他当时在哪里。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始终没怀疑过他。”
“那你现在怎么认为?”诺南问。
“他——有可能。”
局长冲我眨了一下眼,颇为用力,导致他脸上的所有肌肉都活动了一番。然后他问起之前的情况:“你不知道那通电话是谁打的吗?”
“他不肯告诉我名字。”
“你也不认得他的声音?”
“不认得。”
“是什么样的声音?”
“他压低嗓门说话,好像担心被别人听到。我几乎听不清他说的话。”
“压低嗓门?”局长说完嘴巴仍大张着,绿色的眼睛在脸上的两块肥肉间闪着贪婪的光。
“是的,粗哑的低语。”
局长啪的一声闭上嘴巴,又张开,极具说服力地说:“那是塔勒尔……”
女人被吓了一跳,瞪大眼睛轮流看着局长和我。
“就是他!”她叫出声,“就是他!”
我回到大西部旅馆时,第一国家银行的助理出纳员罗伯特·奥伯里正坐在大厅里等我。我们上楼到我的房间,叫了一些冰水,用里面的冰块冰镇威士忌、柠檬水和石榴汁,然后又下楼来到餐厅。
“现在告诉我那位女士的事吧!”喝汤时我说。
“你见过她吗?”他问。
“还没有。”
“但你总听说过一些有关她的事吧?”
“只知道她是她那一行里的高手。”
“没错。”他同意,“我想你会见到她的。起初你会有些失望,然后,在你还没意识到是在何时、如何发生的时候,你就发现自己已经忘掉失望了。接下来你会把你一生的故事、烦恼和梦想都说给她听。”他笑起来,带着男孩子式的腼腆,“然后你就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完全不能自拔。”
“谢谢你的忠告。你是怎么知道这些消息的呢?”
他从举在半空的汤匙那边投来羞愧的笑,承认道:“我花钱买的。”
“肯定花了你不少钱吧!我听说她喜欢钞票。”
“没错,她视钱如命,但不知为什么,你就是不会介意。她那么彻底地唯利是图,毫不遮掩地贪得无厌,却一点儿都不惹人讨厌。等你认识她,就能明白我的意思了。”
“或许吧。介意告诉我你是怎么和她分手的吗?”
“不,不介意。我没钱了,就是这样。”
“这么冷血吗?”
他的脸微微泛红,点了点头。
“你好像完全接受了。”我说。
“没别的办法。”他那年轻愉快的脸上的红晕加深了一些,犹豫地说,“事实上,我还欠她一些东西。她——让我告诉你吧,我希望你能看到她的这一面。我曾有过一些钱,那些钱用完了——别忘了我当时很年轻,容易激动。我自己的钱用光了,但银行里还有。我曾——不要管我到底是做了还是仅仅产生了这种想法,反正被她发现了。我一向什么都瞒不住她。然后我们就完了。”
“是她提出分手的?”
“对,谢天谢地!要不是她,你现在可能就在追捕我了——因为盗用公款。这就是我欠她的。”他认真地皱起眉头,“你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吧——你懂我的意思。我想让你知道她也有好的一面,至于另一面,反正你会听个够的。”
“或许吧。又或者她只是认为她拿到的不值得她冒被捕入狱的风险。”
他把这句话在心里过了一遍,然后摇摇头。“这也许是部分原因,但不是全部。”
“我猜她严守‘进场付费’的规则。”
“对丹·罗尔夫也是吗?”他问。
“他是谁?”
“对外宣称是她哥哥,同母异父的兄弟之类的。其实不然。他潦倒不堪——患有肺结核。她收留了他,并不是出于爱什么的;她只是在某处找到了他,就把他带回了家。”
“还有别人吗?”
“还有一个激进分子,以前她总跟着那个人到处乱跑。看起来她也并没有从他身上拿到多少钱。”
“什么激进分子?”
“罢工时期来这里的——叫昆特。”
“这么说他上了她的名单?”
“听说这是他罢工结束后仍留下来的原因。”
“所以说现在他还在她的名单上?”
“不在了。她告诉我她怕他。他曾威胁要杀她。”
“她好像每一个时段都能控制一个人。”我说。
“每个她想要的人。”他十分严肃地说。
“唐纳·威尔森是最新的?”我问。
“不知道。”他说,“我从没听过,也没见过他们的事。警察局局长要我们找出昨天以前他开给她的支票,但我们什么都没找到。没有人对此有印象。”
“就你所知,谁是她的上一个顾客?”
“最近我常看见她和一个叫塔勒尔的家伙在城里逛——他在这里经营两家赌场。他们管他叫低语者,你可能听说过他。”
我在八点半离开年轻的奥伯里,前往位于森林街的矿工旅馆。在离旅馆半条街的地方,我碰见了比尔·昆特。
“嗨!”我冲他打招呼,“我正要去找你呢!”
他在我面前站住,上上下下地打量我,咆哮道:“原来是你这个密探。”
“少废话。”我抱怨道,“我大老远跑来抓你,你别在这儿装好人。”
“你这会儿又想知道什么了?”他问。
“关于唐纳·威尔森的事。你认识他,对吧?”
“我认识他。”
“很熟?”
“不。”
“你觉得他怎么样?”
他撅起灰色的嘴唇,猛力吹出一股气,发出类似布被撕破的声音,然后说:“一个蹩脚的自由党。”
“你认识黛娜·布兰德吗?”我问。
“认识。”他的脖子缩得比原来更短更粗了。
“你觉得是她杀了威尔森吗?”
“哦,真是个出其不意的指控!”
“不是你干的吧?”
“见鬼,当然不是。”他说,“我们两个是一对儿。还有别的问题吗?”
“有,不过我要省点力气。你只会对我撒谎。”
我走回百老汇,找了辆出租车,让司机带我去飓风街一二三二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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