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
购物中心的美食广场开始播放着轻快的音乐。坐在入口附近打盹的远藤真弓睁开眼睛看手表。这大概是点心时间的信号吧,美食广场比她刚才来的时候热闹多了。她喝了一口纸杯装的咖啡,举目四顾。
穿着眼生制服的女孩们一面喝果汁吃薯条,一面高兴地聊天。跟彩花差不多大,都是中学生吧。应该还没有到放学时间,但她们看起来也并不像是逃学。真弓听到“第二题答案是A”之类的话,这些孩子的学校已经开始期末考了吧。虽然如此并不觉得她们很紧张,反而好像很愉决。
成群的男生也出现了。真弓不由得站起来,但又慌忙坐下,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喝咖啡。
慎司不可能在他们中间。同样是衬衫长裤,但跟慎司学校的制服完全不同。而且慎司也不会那样松垮垮地穿着裤子。
上午听到小岛聪子说“慎司行踪不明”之后,真弓就一直坐立难安。匮司把钱包跟手机都放在家里,是真弓给了他一万圆。要是慎司在遥远的城市自杀或是危害他人,那真弓给了逃犯资金,搞不好也会被问罪。
真弓连打开电视都不敢,但一个人坐在静悄悄的房间里,就不停地想像慎司做出最糟糕的事。待在家里感觉要发疯了。
慎司未必会走远。去找他吧。
真弓开着车先在云雀之丘跟慎司的学校附近打转,然后开下坡道,慢慢在市内行驶。只要看见年轻的男孩子好像都是匮司。但真弓放慢车速摇下车窗确认,都不是慎司。还有人满面嫌恶地回瞪她。
到车站跟客运站的候车室去找,也没看见慎司。他是离开这里到别处去了吗?真弓看着车资表,有一万圆的话可以到很远的地方去。
寻找盖房子的土地的时候,都没有这么仔细搜寻市内的每个角落。搜集传单,想像在那里生活的情形,但实际到当地去看,到处似乎都一样。说是怎样怎样的环境,反正只是花几个小时就能绕一圈的地方,大部分的人都挤在同一个地区生活。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这样也没办法找到慎司的。就算找到了又怎样?说跟阿姨一起回去吗?还是说还我一万圆?真是——不要再想了。
疲累的真弓想起自己还没吃午饭,便开到公路旁的购物中心。在美食广场吃了蛋包饭,喝着咖啡,觉得心情稍微稳定了一点,就打起盹来了。
虽然真弓心里想着不要找了,但看见年轻的男生还是不禁仔细看是不是慎司。这样简直就是变态欧巴桑了啊。这个时间学生只会越来越多。得在那之前回家才行。
真弓一口气喝完冷掉的咖啡,从皮包里拿出手帕的时候,看见手机灯在闪。是彩花的班导师。留言说:“今天也早退了。”这是连续第三天了。昨天傍晚彩花兴高采烈地看电视,真弓心想可能只是白天的时候热到的,难道真的身体不舒服吗?
难得来一次购物中心,就买点跟平常不一样的食材回去,做点东西给彩花打打气吧。
下午三点三十分——
远藤启介在三坪的房间里贴着没有花纹的纯白壁纸,心想彩花房间里的壁纸是什么模样呢?
客户的儿子好像跟彩花一样是国中三年级的学生。想让儿子专心准备考试,所以在暑假前把房间里脏污的旧花纹壁纸换成没有花纹的新壁纸。
蓝天白云的旧壁纸上贴着海报跟时间表,还有多处被阳光晒得褪色的痕迹。别的墙面在跟启介的头差不多高的地方,有许多擦痕。客户的太太咯咯笑着对启介说,儿子小学的时候常常练习倒立。
要是彩花房间的壁纸也留下这样的伤痕,真弓能这样笑着解释吗?
想这些也是没用。启介根本不知道彩花在房间里干什么。不仅如此,彩花房间里的家具配置、墙上是否贴着海报或时间表,也都不清楚。壁纸是什么颜色什么花样,根本想不起来。搬家之后他一次也没去过彩花的房间。
这几年几乎连话都没有怎么说过。
老爸不要说话、到旁边凉快去、跟我说话也没用。
无论跟她说什么,她回的都是这些。但启介并不觉得应该怪罪她。虽然这些话并不好听,但也用不着生气。
启介从小就不喜欢批评别人的言行。可能是因为他跟罗唆的姐姐一起长大的缘故。鼓起勇气劝诫她,只会被加倍骂回来,那还不如根本不要开口的好。跟不听别人劝的人说什么都是白搭。
他对真弓和彩花的态度也是如此。真弓也讨厌争长道短,从来没有跟启介吵过架。但是只要提到房子的事情就激动起来。启介也想有自己的房子,但没有真弓这么执着。
家就是一切,这就是真弓的想法。平常都过着平和的日子,但只要一提到房子,气氛就紧张起来。要尽早摆脱这种紧张的气氛,就非盖自己的房子不可。因此启介用心寻找真弓叮能会喜欢的个案。
所以听说云雀之丘有土地,就想还是跟她提一下好了。就算买了地,盖的房子也一定无法跟周围的豪宅相比,高昂管理费也会成为家计的负担。
但是真弓乐得手舞足蹈。
——跟你结婚真是太好了。
真弓搂住他这么说,这是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买下云雀之丘的土地之前,敢介说:“靠近海边的地区风评也很好,要不要去看看呢?”真弓完全充耳不闻。
即便如此,随着自己装修建造的房子完成,夫妇的梦想终于实现,启介感到很满足。从此之后就能幸福快乐地生活了。
房子虽然小,但一切都按照真弓的坚持完成。搬入新家的当晚,真弓说了要彩花考私立中学的事。
彩花并不如真弓所想的那样优秀。她跟启介一样,是个胆小文静的孩子。
但是要是这么说出口,彩花就好像真的不成材了。所以启介什么也没说。住在高级住宅区,每天跟自己说我们是住在这里的人上人,说多了或许彩花真的能变成优秀的孩子。启介多少也抱着这种期待。
但是现实哪能这么称心如意?彩花没通过入学考试,变得自怨自艾。一点小事就抓狂,满嘴没大没小的污言秽语,但启介明白彩花的心情。
彩花用这种方式来保护自己。启介是什么时候注意到的呢?正因如此,无论彩花说什么他都可以一笑置之。但昨夜她那是什么态度?
一面看对面人家案子的新闻报导,一面捧腹大笑,吃饭的时候也不停地用手机输入讯息,还不时兴奋地大叫:“真是杰作!”
——彩花,吃饭的时候不要玩手机。
真弓虽然这样告诫她,但彩花完全不予理会。真弓对他说:“你也说说她。”启介没办法只好跟彩花说:
——不快点吃,妈妈会生气的。
彩花噗地笑出声来,嘻嘻哈哈地对启介说:
——妈妈生气了会把我杀了吗?做那种事人生就完蛋了,对面的阿姨刚刚不就证明了这一点吗?妈妈不会也这么笨吧。
欲介跟真弓部无话可说。分明有洗碗机,真弓却花时间把锅子碗盘都用手洗了,启介则花了比平常更久的时间洗澡,然后立刻上床睡觉。
对面人家发生的不幸事件彩花引以为乐。她分明不是这样的孩子啊。
果然不应该把家建立在这种地方。
下午四点——
上坡路从来没有这样轻松愉快过。远藤彩花一面回味刚刚在卡拉OK跟比奈子的那一幕,一面哼着歌往上爬。从来没有这么高兴的事。这个世界真的是公平的。就算上的是贵族学校、住在豪宅里,但既然是杀人凶手家的小孩,这辈子就不可能幸福了。比奈子一生都得忍受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咬牙活下去。
扭曲了彩花世界的坡道,从现在开始不过就只是一条路而已。
昨天好像有交通管制,警方跟媒体的车把云雀之丘塞得水泄不通,但今天却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恢复了平静。本来以为还会多闹几天的,彩花甚至打算接受电视或者杂志记者的采访,真令人失望。
彩花来到自家附近,习惯性地向左看。平常都期待能看到慎司。虽然现在已经不抱希望,眼前的光景却不同往常。彩花目不转睛地盯着高桥家。
——太赞了。
拉下铁门的车库和一直延伸到大门的高耸焦茶色石墙上贴满了不知多少张纸。
去死吧!
杀人凶手!
不要睑!
滚出去!
全家自杀吧!
是中伤传单。白纸上用粗马克笔写的潦草笔迹,也有书法般的笔迹,以及用电脑印表机大量印制的拷贝,书写方式不同,纸张的大小也不同。
早上出门的时候并没有这些玩意。才过了半天就变成这样,是谁干的啊?彩花抬头望着石墙上方,二楼后面房间的窗户玻璃好像破了。早上的时候窗户还好好的。
虽然很不甘心,但每次出门都看向二楼的房间已经成了习惯,所以绝对不会错。
巾伤传单、打破窗玻璃——这些都在电视上看到过。发生凶杀案的房子变成这样是理所当然的。但是这种恶意破坏应该是半夜进行才对。竟然有人会在日正当中的时候大剌剌地动手,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啊!
彩花四下张望,到处都看不见人影,也没有声音。看热闹的无聊人士会为了攻击发生凶杀案的人家,光天化日之下爬上坡道干这种事吗?如果那样的话,云雀之丘的居民定会看到的。还是这附近的人串通起来贴的——为什么呢?
因为平静的生活起了波澜。
因为恐惧害怕。
因为玷污了高级住宅区云雀之丘的名声。
或许干这事的人并不觉得这是“中伤”。他们可能认为是“抗议”。自己做的事并没有不对,所以才能大白天公然行事。
滚出去!
彩花望着红色马克笔写的大字,想起了慎司的话。
——你们家是后来才搬来的。要是觉得麻烦,搬家不就好了?
分明是因为慎司才被取笑的,但慎司对彩花一点歉意也没有。“云雀之丘最小的房子”,一定是慎司跟志保的朋友说的。这话传到志保耳朵里,让彩花丢脸丢到家了。
然而慎司却用轻蔑的表情说出那种话。
所以才会发生凶杀案啊。
我们家的事是事实,慎司或许不需要道歉。但是他家发生了凶杀案,首先得跟邻居道歉不是嘛!
三更半夜救护车来了,警车也来了;天亮之后媒体转播车也来了,还上了电视跟报纸,给大家添了不知多少麻烦。
在这里的居民面前下跪,流着眼泪说:“各位邻居,打搅到你们真的非常抱歉。”不这样的话难以消人心头之恨。
这些传单是云雀之丘居民的心声。只要是这里的居民,谁都有权利抱怨。
彩花一张一张地看去,真觉得一点没错,就是这样,渐渐兴奋起来。高桥家全家滚蛋就好了。不,根本一开始就不应该住在这里。
这样的话,就算是云雀之丘也能住得比较心安理得。
彩花低下头,看见脚边有块比拳头稍小的石头。她把石头捡起来,抬头望着二楼的房间。
慎司的房间。每天晚上都迁出灯光的窗户到底是谁打破的呢?他家有那么多房间,随便打破别的不行吗?打破慎司房间窗户的权利,应该是我的。
窗户已经破了也无所谓,照样可以朝慎司的房间丢石头。对着慎司丢石头。彩花举起手。
汽车喇叭声突然大响。
彩花吓得心跳都要停止了。转头一看是母亲的小车。
挡风玻璃后的母亲目瞪口呆,好像看见外星人一样瞪着彩花。
下午五点——
尼龙围裙仍旧放在餐桌上,买回来的冷冻食品应该要快点放进冰箱才对,但真弓一直无法从椅子上起身。她的脸颊发烫。虽然开了冷气,但从案发当晚以来就没开过窗子的室内蒸着热气,老是凉不下来。
腋下流着汗。但并不是因为天气热。
彩花扔东西的样子,早就看得不要看了。然而进屋之后心脏仍旧猛跳个不停。是有什么不一样呢?因为在外面看见所以吓了一跳吗?
不对,是她的表情。
在屋里抓狂的彩花是要发泄心中的不满。总是像要哭出来一样,好像难受得无法忍耐,正因如此所以总觉得:“没办法,只好由她了。”但是刚才看见正要扔石头的彩花脸上完全没有那样的表情。
按了喇叭跟彩花四目相对,但彩花立刻别开视线放下手,把石头扔在路旁冲进家里。幸好在千钧一发的时候阻止了彩花。真弓才松了一口气,下车却看见高桥家二楼房间的窗户破了。
晚上起来的时候总看见亮着灯的房间。每次看见都很佩服,不知是比奈子还是慎司念书念到很晚。彩花看见的时候,心里应该有别的想法吧。
就算是这样,也不该做那种恶劣的事。
比破掉的窗户更怵目惊心的,是从车库门开始贴得满墙都是的中伤传单。出门之前还没有的。真弓知道对面人家发生凶杀案之后,脑子里就全是这幅影像。
她在电视剧里看过这种场景,也看过服刑中的杀人犯的家里遭人纵火的新闻。电视画面上烧毁的墙上满是用喷漆喷上去的中伤涂鸦。
她也亲眼见过,虽然并不是凶杀案。小时候住的公寓有一户人家的门上贴了写着“变态”的纸张。那是当内衣窃贼的上班族住的地方。他家的女儿比真弓大一岁,每天一起上学,但次日早上开始真弓就一个人去学校了。是真弓避着她,还是她不再来找真弓,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但真弓还记得自己心想幸好不是跟她同年级。
内衣窃贼就那样了,凶杀案当然更加不得了。看着电视上的高桥家,真弓内心非常不安。播出他们家的样子,不就等于是跟毫无关系的人说:“要恶作剧的话就去那里”吗?
从稍远的地方拍摄的画面,连真弓家也拍了进去,有打马赛克就是了。
要是人家搞错了,到我家来破坏可怎么办?真弓甚至这么想着。
但案发之后已经过了两天,高桥家并没有遭人破坏的迹象。
要对围着厚重高墙的豪宅出手,果然会令人迟疑也未可知。不,不是那样,高级住宅区的形象让做这种恶劣事隋的人却步。想恶作剧的无聊人士就算来了,云雀之丘的气氛也会让他们无法动手。
真弓本来是这么觉得的。但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光天化日之下干的。
到今天才下手,多半是因为警察跟媒体都不在了吧。彩花是看见这些纸条才扔了石头吗?回想玻璃破碎声的快感,拿起第二块石头吗?
——房子未免太可怜了。
真弓望着打破的窗玻璃,感觉背后有人在看,便转过身。
是小岛聪子。她躲在大门的阴影中看着这里。她穿着漂亮的洋装,可能是要出门,小包包还是跟以往一样。真弓跟她四目相接。真弓以为她要过来,不禁僵住了,但聪子却别开视线,进入屋内。
怎么回事啊?真弓本来以为她会来说真是恶劣、是谁做这种事之类的,紧张了半天,但她假装没看到反而令人奇怪。
她可能知道玻璃是彩花打破的。破得那么厉害,声音一定很大。聪子听到声音一定会出来看的。
就算是发生凶杀案的住宅,丢石头还是一般人不会去做的行为。聪子一定充满了轻蔑。真弓自己也是,要是那个孩子丢了石头,一定会看不起那个孩子,不,看不起她的父母。
或许还有别的邻居看见了彩花,正躲在暗处轻蔑地望着真弓。
真弓逃进自己家里。
室内终于凉快下来,但真弓的面颊仍旧是烫的。
下午五点三十分——
启介喝了一口咖啡,觉得真好喝。壁纸换完之后,客户在客厅准备了点心:热咖啡跟巧克力蛋糕。启介被请去用点心。他正在跟客户说明如何保养壁纸的时候,两个孩子联袂回家了。
姐弟两人穿着高中跟初中的制服走进客厅。启介认得姐姐穿的制服。客户对孩子们说:
“你们两个去洗手。这位叔叔替弘树的房间换了壁纸,快点道谢。”
孩子们走到启介旁边一起低头鞠躬。
“谢谢您。”
“别,别客气……”
孩子们有礼貌地郑重道谢,启介半站起来对他们点头回礼。两个孩子走进厨房。
“弘树的房间没有蓝天啦。”
姐姐这么说。蓝天的壁纸从房间四面一路贴到天花板上,一进房间会有种飘浮在天空中的错觉。彩花的房间也贴这种壁纸的话,可能会让她心情轻松一点吧。启介在把旧壁纸撕下来的时候心里这么想。
“我明年就上高中了,带女朋友回来的话蓝天壁纸不是很丢人吗?”
叫做弘树的男孩说。新壁纸是没有花纹的白色。为了让一污痕不那么明显,颜色稍微有点灰,在明朗中透着沉稳的氛围。启介全部贴完之后望着房间,觉得要是彩花的房间贴这种壁纸,应该也能让她沉稳一些。
姐姐切了放在餐桌上的蛋糕,弘树倒咖啡。
“考试之前还想交女朋友,你可真有空。还是已经有女朋友了?”
“没有啦——对了,姐姐,你回简讯了吗?”
“回给谁?”
“就是那个谁啊,不要逼我说啦。”
“——还没。”
“干嘛啊,没想到姐姐是这么无情的家伙。”
“因为不知道要回什么啊。打起精神来?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找我谈?来我们家也可以喔?我觉得不管回什么都会伤害她。”
“但是完全没有反应不是最伤人的吗?”
“你少一副自以为了不起什么都懂的样子。既然如此你传简讯给她啊。难道弘树喜欢比奈子?”
“胡说什么。因为她是姐姐的朋友我才担心的。”
听到比奈子这个名字,启介转向姐姐的方向。他们是在说对面人家的孩子吗?制服是一样的;S女校的制服。真弓说过:“想让彩花穿上那种制服。”
“你们两个,有客人在,不要这样。”
客户训斥了两个孩子,然后对启介说:“不好意思。”
“没事。姐弟俩好像感情很好呢。我只有一个女儿。啊,这蛋糕真好吃。”
“您这么说我真高兴。是我自己做的。您喜欢的话,带回去给令媛吧。全都我们自己吃了的话卡路里就过量了。”
客户没等启介回答就站起身走向厨房。父亲带着别人送的手工蛋糕回家,彩花会高兴吗?
“爸爸那份太大了吧。”
“就是,他有代谢症侯群的。”
“没关系,可可对身体好。”
启介望着围着餐桌的三个人。这个家庭一定不会出事。家里孩子年纪相仿,生活环境也类似,为什么有些家庭会出事有些不会呢?
不对,杀害丈夫的是妻子,所以是夫妻问题。但是,原因却是儿子。
晚上六点——
彩花发泄没丢成石头的闷气,在手机网站的留言版上写慎司的坏话。她从昨晚开始已经留言好多次了。
但是彩花的留言只要过个几分钟就会被新的留言盖过,一下子就看不到了。无数的留言中似乎有些是认识的人写的,但绝大部分都是跟高桥家完全没关系的人。全是些抽象的臆测。
这些人根本没有感到任何不便,为什么还能一副了不起的样子来留言呢?正因为是对面人家发生的事情,彩花才死命地留言。她从来没对别的事件发表过意见。因为根本没兴趣。
但是在阅读这些留言的时候,彩花觉得这才是最好的制裁方式。犯下了案件,被警察抓了、法院判刑,光是这样的话不算受到制裁。电视跟网路全国报导、被不认识的人中伤、被社会葬送;不止是凶手,连凶手的家人跟亲戚都明了这是无法挽回的大错,这样才能深刻反省不是嘛?
这上面写的关于慎司跟比奈子的事,他们也不得不诚心接受。
——活该。
这里也这么写着。就是因为以为自己高人一等,目中无人,才会发生这种事。一点没错。
就因为那种态度才会引发那天晚上的事。
对面人家的凶杀案是我引发的。我诅咒下坡的慎司发生不幸。我的愿望实现了。
彩花回想起案发当天的情形。
那天回家之后,慎司的话仍在脑中萦绕不去。
彩花原来以为只有脑筋不好的笨蛋才会取笑别人、瞧不起别人。她只是没机会跟慎司说话,只要有机会,他一定会和蔼地对待自己。想像中的慎司对彩花非常亲切。
就算在学校有不开心的事,就望着跟慎司很像的俊介海报,想像自己跟慎司抱怨。无论彩花说什么,慎司都会说,这真是太糟了,连连点头说我明白,最后则说不是彩花的错,别介意。
但是对慎司的不满无法以俊介的海报消除。海报上腼腆的笑脸越看越有气。听见母亲说:“饭好了。”就立刻下楼去。
吃饭的时候一向都要看电视。一家团圆这种事根本想也没想过。父亲回来吃晚饭一星期大约三次,三人聚在一起或跟母亲两个人,都完全没有话说。一面看电视一面随口聊两句就可以了。
父亲没有回家,彩花就跟母亲两个人吃晚饭。电视转到每个星期都很期待的益智猜谜节目,特别来宾高木俊介出场了。本来想换频道的,但母亲也很爱看。节目都开始了,若是换频道一定会问:“怎么啦?”实在太麻烦了所以就放着了。
俊介虽然长得像慎司,但是脑袋不一样,益智问题一定答不出来的。
但是高木俊介一一解答了难题。搞笑艺人吐槽说:“这是怎么回事啊......”,主持人说俊介在上有名的私立学校,有名大学的附设中学。“好厉害啊!”现场欢声四起。坐在对面的母亲也发出同样的赞叹。
——俊介真厉害啊,脑筋这么好,怪不得演技也出色。台词什么的一定很快就背起来,也能完全融入剧情吧。又会唱歌又会跳舞,总之聪明的孩子做什么都没问题。
母亲佩服地这么说,深深叹了一口气。
又叹气。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反正我就没考上!
叫喊的瞬间,本来应该是平坦的桌子在彩花眼前倾斜了。杯碗瓢盆都朝彩花滚来。彩花挥手把这些东西都扫开。
冲回房间,乱扔书桌上的东西。房间倾斜了、桌子倾斜了、一切都朝彩花滚来。好像快被墙壁压扁了。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彩花把字典、教科书、铅笔盒都扔到地上,这样才不会被这些东西袭击。
不要把我当傻瓜!
志保、班上同学、慎司、母亲,连俊介都——
谁要这种海报!
彩花望着书桌旁边的墙壁。那天撕破的俊介海报扔到垃圾桶了。虽然是稀有物品有点可惜,现在想起来后悔,但海报这种东西再买新的就是了。
墙上的粉红色格子壁纸也有刮痕。看起来真寒酸。要不要贴上杂志附的海报遮掩一下呢?不,让父亲重贴好了。反正那个人也只能做这种事。这次要换怎样的壁纸呢?配合新壁纸也把窗帘换掉吧。母亲会罗哩罗嗉要替她选,这次完全不让她插手。
要不要再去留言呢?
彩花打开手机,才过了十分钟,留言版没有什么变化。顺便也说说高木俊介的坏话好了。
——他老是演些愿意听人诉说烦恼的好人角色,其实心里根本瞧不起人的态度太明显了,看着就想吐。演技真是烂到爆。
彩花一面哼着歌,一面按下传送键。倾斜的景色似乎稍微平坦了一些。
晚上七点——
微波解冻的炸鸡、生菜沙拉、味噌汤。这是打工疲累的时候常常准备的晚餐。
真弓在楼下叫彩花吃饭,平常都叫半天不来,今天却立刻下来了。彩花坐在桌边,拿趄电视遥控器,转到歌唱节目的频道。真弓盛了饭放在她面前,她望向电视拿起筷子。
彩花夹了一块炸鸡吃下去。冷冻炸鸡口感很差,平常彩花一定要抱怨的,但今天只默默地伸手拿味噌汤碗。她是累了吗?
真弓坐在彩花对面,拿起筷子。
“彩花今天也早退了吧。”
“你怎么知道?”
彩花看着电视说。
“老师打我手机留言了。说今天已经是连续第三天了,你觉得怎么样?有没有量体温?不去看医生没关系吗?”
“太夸张了吧。只是有点不舒服而已。”
彩花夹了炸鸡塞进嘴里。
“但是以前你都没有早退过啊,而且还连续三天。马上要期末考了,明天不用上学吧。妈妈明天上晚班,上午去医院吧?”
“烦死了!”
彩花砰然放下筷子,呼地用力叹了一口大气。
“你也看看情况好不好!我现在不是正在吃饭嘛?要是不舒服的话吃得下炸鸡吗?你这个人老是这样。根本不好好看我的样子跟脸,就只会装装样子说这些话。要是真的担心的话,做饭以前就应该问我吧。自己省事做这种偷工减料的饭菜,就不要说好像在担心我的话。”
“怎么这样……?”
真弓本来想做彩花喜欢的汉堡,还买了新发售的乳酪,心想她看见融化的乳酪从汉堡里流出来应该会开心。但是,是彩花让她没力气做饭的。而且她自己做了那种事,丝毫没有后悔的样子,还敢大剌剌地说这种话。
“算了。电视都听不见了,不要说了。”
彩花把电视音量一下子转大。真弓不由自主地想掩住耳朵,但是唱歌的是高木俊介。
“啊,新歌。”
真弓想缓和下气氛说道,彩花啧了一声,换了频道。动物节目。好几只小猫在一起玩耍。彩花对动物根本没兴趣的。
彩花拿起放下的筷子,刺向炸鸡块。她望着筷子上刺的肉,嘻嘻地笑着。到底有什么好笑的?真弓完全不明白。
“哎,彩花啊,学校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事。”
“但是大家都知道对面发生的事了吧?有没有人对你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
“没有。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住在云雀之丘。”
彩花拿起筷子,把炸鸡整块送进嘴里。
“但是上次你们班的志保到家里来了耶。”
彩花睁大了眼睛,用麦茶冲下嘴里的炸鸡,呛了一下。
“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什么事?”
“为什么志保来的那天你没有说!”
彩花用两手拍桌子。
“我忘记了。”
真弓抱歉地说,但她不知道彩花为什么生气。当时志保说:“我弄错了。”所以显然不是来找彩花的。
“你就是这种地方讨人厌!已经老人痴呆了吗?你知不知道你害我丢了多大的脸?都是你死要面子把房子盖在这种地方,害我被志保跟班上同学耻笑,连杀人凶手家的少爷都看不起我!”
彩花坐着把桌子朝真弓一掀,味噌汤碗倒了,弄脏了真弓的上衣。
她按到抓狂开关了吗?
但是彩花并没有进一步的行动,完全不理会真弓,开始吃沙拉。味噌汤已经冷了,并没有烫伤,但是沾湿的地方感觉很难受。
然而现在顾不了这些。她说杀人凶手家的少爷——
“彩花,你今天碰到慎司了吗?”
“啥?怎么可能今天碰到他?是星期三的早上。但是今天碰到了比奈子大小姐。”
“碰到比奈子了?在哪里?”
“便利商店。她在看杯面。”
“买了几人份?”
“不知道。干嘛问这个?应该会连高少的份一起买吧。你这种迟钝的人绕着圈子说话更显得蠢,还是不要这样了。”
彩花轻蔑地望着真弓笑道。
“因为说他失踪了啊。总会担心他上哪去了。”
“你干嘛那么担心高少?”
“案发当晚妈妈在便和商店给了他一万圆。他说忘了带钱包。”
直一弓本来打算在找到慎司之前保持沉默的,但还是说出来了。她觉得老实说出来的话,彩花也能明白自己担心慎司的心隋吧。
“真是不敢相信,平常会给那么多钱吗?没有零钱的话,让店员找开不就好了?”
“因为是对面邻居,而且他说第二天早上就会来还的。”
“他来还了吗?”
“那是因为……发生了那种事。”
“你是白痴吗?就是因为发生了凶杀案所以逃走的。虽然忘了带钱包,总之先去便利商店逛逛。然后你出现了,刚好当冤大头。啊啊,真是蠢毙了。”
彩花非但不明白,还满脸轻蔑。叫她去便利商店的不是彩花吗?彩花要她买生理用品,所以才不好意思跟慎司要买的东西一起结帐。
“你真的太低级了。”
那看不起真弓的表情跟真弓傍晚在外面见到的表情重叠了。
“靠,你还真能这样活下去,脑袋里的螺丝是不是松了啊?”
彩花笑着看她沾了味噌汤的上衣。这也是彩花的错。然而她非但不道歉,还取笑母亲,这个孩子到底是怎么了?彩花这样启介也不管,所以她才越来越嚣张。
——还是非我说她不可。
“用石头丢别人家的房子才真的太低级了。”
“啊?”
“对面人家的窗户破了。”
“喔,那个啊。”
彩花毫不在意地回答,看见真弓谴责的表情,反而怒瞪回去。
“你是怀疑我吗?”
“你手上不是拿着石头吗?”
“但是不是我。”
彩花生气地说,但亲眼看见的真弓无法相信她。临时编出来的借口听得太多了。
“你那表情是什么意思,自己的孩子都不相信?你不是信任对面邻居的小孩吗?你也以为那些纸是我贴的?”
“那……”
应该不是彩花。短时间内一个人要准备那么多不同的传单然后贴上是不可能的。不,还是她跟学校同学一起做的呢?在学校的话有纸也有马克笔,还能用电脑。她或许是跟篮球社的朋友讲好了,早退回来贴。然后扔了石头。
“一个人可能办不到。但是彩花,就算是发生了犯罪事件的人家、就算是大家一起干的,破坏别人的住宅,搞不好你也会成为罪犯的。”
“都说了不是我了!”
彩花双手拍在桌子上,猛地站起来,拿起装炸鸡的白色盘子往地上扔。盘子破了,碎片四散。
“不要这样!快住手!彩花。”
“不是我!”
彩花大声尖叫,把伸手可及的东西都扫到地上。餐厅并没铺能吸收声音的地毯。
彩花的手伸向放在饭桌中央的观叶植物——
晚上七点三十分——
启介搭公车上下班。他在离微笑超商云雀之丘店的路口几公尺处的公车站下车,走上云雀之丘的坡道。看见邻居车库里的高级车,常会想着住在云雀之丘搭公车上下班的,估计只有自己吧。但他并不想开高级车去上班。有时候会想直接把公司的小货车开回家算了,但那是禁止的。
启介喜欢装潢公司的工作。装潢新房子也好、重新装修旧房子也好,都能看见在那里生活的人的笑脸。启介的生活重心在公司,他觉得家里只是回去休息的地方而已。而他家刚好在云雀之丘。
启介一手拿着装有手工蛋糕的纸袋,走上坡道。客户用有名的巧克力店的纸袋装蛋糕,好像是要讨彩花欢心一样。
昨天晚上这里还挤满了警车跟媒体的车辆,才经过一天就空空荡荡了。启介在办公室整理东西的时候,看见电视上别处人家发生凶杀案的报导。嫌犯是家里的次男,他持刀逃走,引发一场大骚动。
大家忘了云雀之丘的事最好。
接近自己家的时候听见前方传来昵当的一声。像是玻璃破掉的声音。启介定睛一看,有人站在路边,腰边的东西在路灯照射下闪闪发光。那人正要对着高桥家丢东西。
“小岛太太!”
启介不假思索叫出声来,自己也吓了一跳。小岛聪子把石头扔在脚边,望向启介。
“啊,远藤先生,回来了啊。”
她微微笑着,完全没有打算做坏事的样子。启介抬头望着高桥家。二楼的窗户破了两处。从车库门到围墙上贴满了不计其数的中伤传单。全部都是这个人干的吗?
启介望着聪子。
“这是云雀之丘妇女会小小的抗议。”
聪子对启介说道,望着高桥家。
“云雀之丘不止是历史悠久的高级住宅区,像这样沿着山坡建筑,出入一定要上下坡道的地方非常不方便。以前就住在这里的人大家都努力贡献。赚了钱也不到下面花,在这里买土地,建更大的房子。这样累积了数十年,云雀之丘的地价才高起来的。高桥先生家是十八年前盖的吧。他是借着再婚的机会搬到这里来的。他是医生,孩子们也都优秀有礼貌,这里的邻居都很高兴有这样的好家庭搬来。这里又安静又平和,真的是个好地方。但是……”
聪子用双手捧起小包包,爱怜地望着,然后递给启介看。
“这个小包包是我的宝物。在高级的天鹅绒上只用一条丝线,把亮片一片片地细心缝上。缝很辛苦,选亮片更辛苦。虽然是向有名的法国公司订购的,但是每几十片里就有一片有肉眼很难看见的小伤痕。那些瑕疵品不能用,非仔细挑出来不可。用我这双老眼精挑细选呢。为什么非这样不可?因为完成之后要是有一片坏了,是没办法只把那片取下来的。旁边的也都得拆掉。就算换掉的亮片只有一片,也就不是一条丝线缝成的了。那样的话就变成普通的小包包,毫无价值了。您明白这意思吗?”
启介完全不明白。但是聪子迳自说下去。
“只要打出云雀之丘的名号,就可以用高价卖出,所以建商进一步开发山地,盖了更多的房子。您家也是呢。与其说是繁荣,不如说是变嘈杂了。不能破坏以前的居民累积起来的成就,这是后来的人必须遵守的最低限度的规矩吧?我是这么觉得的。但是竟然发生了凶杀案。这是从以前就住在这里的老居民的抗议。”
饮介忍着不叹气。
这是犯罪行为被人逮个正着的老太婆又臭又长的狡辩。
发生凶杀案的确令人不快,但张贴写着污言秽语的传单,朝别人家丢石头,是幼稚低劣的举动。而且把云雀之丘比喻成品味低劣的小包包,根本毫无说服力。
“虽然如此,这种方式……”
“唉哟,真令人惊讶。您竟然对我有意见。您到底——”
聪子的声音被尖叫盖过了。
——不是我!
接着传来玻璃制品破掉的声响。
“又来了。”
瞎子一面叹气一面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启介也转过头,望着自己家。彩花的尖叫声在寂静的住宅区里回荡。东西破碎的声音也是。
“就算对面发生了凶杀案,您家也仍旧没有改变。真是够了。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家儿子媳妇不肯回来。”
启介真想捂住耳朵。真想沿着坡道逃下去。
——我是不是非得进去不可呢?
为什么不能跟别人一样平静地过日子呢?自己从不动手,也不骂人,无论人家说什么都听,甚至买了云雀之丘的地盖房子。
“为什么不进去呢?快点去阻止吧。又不是今天才开始这样的,您也很清楚。”
聪子好像在责怪他一般说道。但是启介动也不动。
回家去做什么?要是能阻止的话早就阻止了。只能等里面安静下来。
“快点进去吧。”
聪子推着启介的背。
“我进去能做什么?”
“唉哟,一家之主这种态度是不行的。要我拿着那个纸袋去阻止吗?”
聪子叹着气望向启介拿的纸袋。有本事就去看看啊。启介赌气似地递出纸袋。聪子又深深叹了一口气。
“别人家的事躲在一旁看看就好,您对自己家的事也是同样态度呢。”
启介吃了一惊。
“这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的。高桥先生家出事的时候,慎司跟淳子太太的声音也像现在一样听得清清楚楚,您却一直躲在那边车棚的车子旁边。”
原来她发现了。启介望着自家的车棚。案发当时自己的确在那里。但是并不是在躲。而且聪子既然知道,那表示当时她也在屋外倾听不是吗?
“小岛太太你也……”
呕当!这次不是从屋内传来的。是窗玻璃破掉的声音。
住手!
像是要掩盖所有的声音,打破黑暗般的野兽吼叫。
真弓的声音。
启介拔腿就跑。朝坡道下方众集的温暖橘色灯火奔去。
七月五日(星期五)下午三点......晚上八点三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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