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应该。可是，克里斯蒂纳，现在让我告诉你，我也做过一件又得意又高兴的事情。
是的。
咱们真有那么些年没见面吗？不错，不错。喔，我告诉你，这八年工夫可真快活！现在你进城来了。腊月里大冷天，那么老远的路！真佩服你！
什么？这话怎么讲？
没有。
你说什么，娜拉？
可是，娜拉——
好托伐，别多说了，快把钱给我吧。我要用漂亮的金纸把钱包起来挂在圣诞树上。你说好玩儿不好玩儿？
找工作？那是休养的好办法吗？
除了那个，我还用别的法子去弄钱。去年冬天运气好，弄到了好些抄写的工作。我每天晚上躲在屋子里一直抄到后半夜。喔，有时候我实在累得不得了。可是能这么做事挣钱，心里很痛快。我几乎觉得自己像一个男人。
那么请你到书房去找他吧。
我不见客。记着。
我想大概少不了。
说到这儿，海尔茂胳臂底下夹着文件，从门厅里走进来。
你？难道你也冒险救过你老婆的性命？
你跟他们都一样。你们都觉得我这人不会做正经事——
可是一让他知道这件事，他的命就保不住。你明白不明白？不用说把这件事告诉他，连他自己病到什么地步都不能让他知道。那些大夫偷偷地跟我说，他的病很危险，除了到南边去过个冬，没有别的办法能救他的命。你以为一开头我没使过手段吗？我假意告诉他，像别人的年轻老婆一样，我很想出门玩一趟。他不答应，我就一边哭一边央告他为我的身体想一想，不要拒绝我。并且我的话里还暗示着要是没有钱，可以跟人借。克里斯蒂纳，谁知道他听了我的话非常不高兴，几乎发脾气。他埋怨我不懂事，还说他做丈夫的不应该由着我这么任性胡闹。他尽管那么说，我自己心里想，“好吧，反正我一定得想法子救你的命。”后来我就想出办法来了。
娜拉，娜拉，你的老脾气还没改？从前咱们一块儿念书时候你就是个顶会花钱的孩子。
嗯，嗯——
喔，你又提那个取笑我呀？小猫儿要钻进去把我做的东西抓得稀烂，叫我有什么办法？
不错，不错！大概是我太太的老同学吧？
哦，那是阮克大夫。他不是来看病的。他是我们顶要好的朋友，没有一天不来看我们。从那以后托伐连个小病都没有害过。几个孩子身体全都那么好，我自己也很好。喔，克里斯蒂纳，克里斯蒂纳，活着过快活日子多有意思！咳，我真岂有此理！我又净说自己的事了。（在靠近林丹太太的一张矮凳上坐下，两只胳臂搁在林丹太太的腿上）喔，别生气！告诉我，你是不是真不爱你丈夫？既然不爱他，当初你为什么跟他结婚？
克里斯蒂纳，那种工作很辛苦，你的身体看上去已经很疲乏了。你最好到海边去休养一阵子。
也不一定是——
托伐，你可以给我点儿现钱。用不着太多，只要是你手里富余的数目就够了。我留着以后买东西。
也没孩子？
我在盼望后天斯丹保家的化装跳舞会。
什么！那阔人是谁？
你也没在你丈夫面前说实话？
当然父亲的影响也一样，不过一般说都是受了母亲的影响。这一点凡是做律师的都知道。这个柯洛克斯泰这些年一直是在欺骗撒谎，害他自己的儿女，所以我说他的品行已经堕落到不可救药的地步。我的娜拉宝贝一定得答应我，别再给他说好话。咱们拉拉手。怎么啦？把手伸出来。这才对，咱们现在说好了。我告诉你，要我跟他在一块儿工作简直做不到。跟这种人待在一块儿真是不舒服。
不，不，我要走了。我在这儿会打搅你。我去找你太太说说话。（把书房门关好，一眼看见林丹太太）哦，对不起。我到这儿也碍事。
喔，这么快就回来了？
（把头一扬，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喔，你别摆出老前辈的架子来！
嗯。
克里斯蒂纳！你看，刚才我简直不认识你了。可是也难怪我——你很改了些样子，克里斯蒂纳！
海尔茂走进书房。爱伦把林丹太太请进来之后自己出去，随手关上门。林丹太太穿着旅行服装。
现在我不用一个人闷坐了，你的一双可爱的眼睛和两只嫩手也不用吃苦了——
小松鼠儿又在淘气了？
林丹太太吃了一惊，急忙躲到窗口去。
一十，二十，三十，四十。啊，托伐，谢谢你！这很够花些日子了。
从前认识——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他在我们那儿一个律师事务所里做事。
（还是靠在椅背上，慢慢地抚摩海尔茂的头发）托伐，要不是你这么忙，我倒想向你求个大人情。
我来找你说句话。
一点儿都不错，能节省多少就节省多少，可是实际上一点儿都节省不下来。
你真是个小怪东西！活像你父亲——一天到晚睁大了眼睛到处找钱。可是钱一到手，不知怎么又从手指头缝里漏出去了。你自己都不知道钱到哪儿去了。你天生就这副性格，我也没办法。这是骨子里的脾气。真的，娜拉，这种事情都是会遗传的。
好，我也要在饭前看几个文件，并且还得给你想服装。也许我还能给你想点用金纸包着挂在圣诞树上的东西。我的宝贝小鸟儿！（说完之后走进书房，把门关上）
因为在那种撒谎欺骗的环境里，家庭生活全部沾染了毒气。孩子们呼吸的空气里都有罪恶的细菌。
不错，我是改了样子。这八九年工夫——
柯洛克斯泰转身走出去。娜拉一边冷淡地打招呼，一边把通门厅的门关上。她回到火炉边，对着火出神。
不久他果然就死了？
你说什么？
回来时候你丈夫完全复原了吗？
不错，我看你会。
我想有毛病的人确是需要多照顾。
我倒急于要看看你准备了什么新鲜节目。
日子准得很。可是咱们还是回到主要的问题上来吧。海尔茂太太，那时候你是不是正为一件事很着急？
人家说，他做的事不怎么太体面。
可是难道你没想到你是欺骗我？
我不要你别的，只要你像现在这样——做我会唱歌的可爱的小鸟儿。可是我觉得——今天你的神气有点儿——有点儿——叫我说什么好呢？有点儿跟平常不一样——
那你就太丢人了。想想，我这件又高兴又得意的秘密事要用这么不漂亮的方式告诉他——并且还是从你嘴里说出来。他知道了这件事会给我惹许多烦恼。
可是爸爸一个钱都没给我们。筹划那笔款子的人是 大事情？这话怎么讲？
娜拉！娜拉！你真不懂事！正经跟你说，你知道在钱财上头，我有我的主张：不欠债！不借钱！一借钱，一欠债，家庭生活马上就会不自由，不美满。咱们俩硬着脖子挺到了现在，难道说到末了反倒软下来不成。
你觉得非常好玩的事就是这个？
我说的不是那意思。我！你怎么会以为我在丈夫身上有这么大力量？
我再请问一句话，为什么那时候你不把借据寄给你父亲？
哦——你身体不大好？
那么你来干什么？
听见了，妈妈 。可是你还得跟我们玩儿。
让我给你介绍，这是克里斯蒂纳，刚进城。
娜拉，你能赖得了吗？这是一只可爱的小鸟儿，就是很能花钱。谁也不会相信一个男人养活你这么一只小鸟儿要花那么些钱。
喔，没什么！别害怕。你当然不知道托伐不准吃。他怕我把牙齿吃坏了。喔，别管它，吃一回没关系！这块给你，阮克大夫！你也吃一块，克里斯蒂纳。你们吃，我也吃一块——只吃一小块，顶多吃两块。喔，我真快活！我只想做一件事。
笨也罢，不笨也罢，要是我拿这张借据到法院去告你，他们就可以按照法律惩办你。
克里斯蒂纳擅长簿记，她一心想在一个能干人手下找点事情做，为的是自己可以进修学习。
是的，做点轻巧活计，像编织、绣花一类的事情。（说到这儿，口气变得随随便便的）还得做点别的事。你是知道的，我们结婚的时候，托伐辞掉了政府机关的工作。那时候他的位置并不高，升不上去，薪水又不多，当然只好想办法额外多挣几个钱。我们结婚以后头一年，他拼命地工作，忙得要死。你知道，为了要多点收入，各种各样的额外工作他都得做，起早熬夜地不休息。日子长了他支持不住，害起重病来了。医生说他得到南边去疗养，病才好得了。
暂时不用管那个。我来是为别的事。你有工夫吗？
她是不是刚进城？
对，真是太好了！
可是，托伐——
我但愿能像爸爸，有他那样的好性格，好脾气。
娜拉关上炉门，把摇椅往旁边推一推。
是的，我走得很慢。我最怕上楼梯。
他样子可改多了！
银行的公事。
阮克医生、海尔茂、林丹太太一块儿下楼梯。安娜带着孩子进屋来，娜拉也走进屋来，把门关好。
没什么。就是工作太累了。
伪造签字，一句话都在里头了。你懂得这四个字的意思不懂得？
你也要走，克里斯蒂纳？
海尔茂太太，你好像还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老实告诉你，从前我犯的正是那么一桩罪，那桩罪弄得我身败名裂，在社会上到处难以站脚。
对不起，海尔茂太太——
什么！杏仁甜饼干！我记得你们家不准吃这个。
犯罪的人只要肯公开认罪，甘心受罚，就可以恢复名誉。
外头有人按铃。我还是走吧。
因此你——
买彩票？哼！那谁都会！
不错，人人都说这句话。
没有，托伐，真没有，真没有！
你不是说没人来过吗？我的小鸟儿以后再不准撒谎！唱歌的鸟儿要唱得清清楚楚，不要瞎唱。你说对不对？应该是这样。现在咱们别再谈这个了。喔！这儿真暖和，真舒服！
但愿如此。
我知道你最爱你父亲。后来你们就到意大利去了，是不是？
喔，别生气。
我知道。
既然想说，为什么不说？
（忙着装饰圣诞树，过了会儿）托伐！
这话我信，并且你还答应过我——娜拉宝贝，现在你尽管把圣诞节的秘密瞒着我们吧。到了晚上圣诞树上的灯火一点起来，那就什么都瞒不住了。
那是因为你不愿意帮忙。可是我有法子硬逼你。
我不——哦，是了！——不错——什么，克里斯蒂纳！真的是你吗？
这意思很好。
喔，这人你不认识，他叫柯洛克斯泰，是个坏透了的人。可是他一张嘴，就说要活命，好像活命是件了不起的事情似的。
太太，有位女客要见您。
（走近柯洛克斯泰一步，有点着急，低声说道）原来是你？什么事？你要见我丈夫干什么？
我真不知道我要什么！喔，有啦，托伐，我告诉你——
一个钟头，不会再多。
嘘！嘘！嘘！
不，不见得，娜拉。我心里只觉得说不出的空虚。活在世上谁也不用我操心！所以在那偏僻冷静的地方我再也住不下去了。在这大地方，找点消磨时间——排遣烦闷的事情一定容易些。我只想找个安定的工作——像机关办公室一类的事情。
什么古怪事？我不知道——
我不清楚，好像是为银行的事情。
哼！
喔，我不知该怎么谢你才好。
是。
你丈夫害病的时候，你来找我要借一千二百块钱。
还比从前老多了，娜拉。
刚才又溜到糖果店里去了吧？
不，不，现在不行。
胡说！告诉我你正经要点儿什么。
那我知道。你们花的钱是你父亲供给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在报上看见的。喔，老实告诉你，那时候我真想给你写封信，可是总没工夫，一直就拖下来了。
不错，托伐和别人全都那么想。可是——
娜拉，你好？
没有？我记得刚才你还说——
你不赞成的事情我决不做。
话是不错，那就是说，要是你真把我给你的钱花在自己身上的话。可是你老把钱都花在家用上头，买好些没用的东西，到后来我还得再拿出钱来。
没有。别胡说！
你还记不记得去年圣诞节的事情？事先足足有三个礼拜，每天晚上你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熬到大后半夜，忙着做圣诞树的彩花和别的各种各样不让我们知道的新鲜玩意儿。我觉得没有比那个再讨厌的事情了。
（等了会儿，把头往后一仰，狠狠地瞧着柯洛克斯泰）不，不是他的亲笔。是签的父亲的名字。
不错，我签了字。
五十个欧尔。
没听说。什么好运？
我觉得你瞒着他就是太鲁莽。
你过来。（把林丹太太拉到沙发上，叫她坐在自己旁边）克里斯蒂纳，我也做过一桩又得意又高兴的事情。我救过托伐的命。
从前我也认识她。
又怎么样？
是你？那么大一笔款子？
真的吗？
不会？为什么不会？
应该签？他确是签了字。
仅仅是烦恼？
后来你果然把钱给我借来了。
（一边哼一边笑，心里暗暗高兴）哼！你哪儿知道我们小鸟儿、松鼠儿的花费。
他日子很过得去。不过他的事业靠不住，他死后事情就一败涂地了，一个钱都没留下。
是。可是我不明白——
娜拉，从你脸上我看得出他来求你给他说好话。
干什么？
对了！大家都这么想，所以咱们的社会变了一所大医院。
哦！原来你都知道。我早就猜着了。现在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林丹太太在银行里有事了？
是啊，可怜的娜拉，你确是没办法。你想尽了方法使我们快活，这是主要的一点。可是不管怎么样，苦日子过完了总是桩痛快事。
不错，你签了字。可是后来我又在那借据上加了几句话，要你父亲做保人。你父亲应该签个字。
难听？
托伐，你当然不是那等人。
没关系，没关系。这是阮克大夫——这是林丹太太。
别多耽搁，托伐。
一件要跟托伐当面说的事。
（嘴里哼着，脸上露出一副叫人捉摸不透的笑容）哼！特拉——拉——拉——拉！
我知道你认识她。
好吧，既然这样，我也许可以给你找个事情做。
你认识他吗？
不错，从一月一号起。可是还有整整三个月才到我领薪水的日子。
他一定肯帮忙，克里斯蒂纳。你把这事交给我。我会拐弯抹角想办法。我想个好办法先把他哄高兴了，他就不会不答应。喔，我真愿意帮你一把忙！
你疯了？
好吧，太太。
一点都不错。
你想想！她这么大老远地专诚来找你。
你太无聊了，娜拉。
尼尔·柯洛克斯泰
今天是二十四号，是圣诞节的前一天。这个节能不能过得好全在你自己。
那包是什么？
好，好，我跟你说着玩儿呢。
嗯！
那还用说。尽管我活着是受罪，能多拖一天，我总想拖一天。到我这儿看病的人都有这么个傻想头。道德有毛病的人也是那么想。这时候在里头跟海尔茂说话的人就是害了道德上治不好的毛病。
不，不，我要先听听你的话——
我还有事呢。（过了会儿，手里拿着笔，开门朝外望一望）你又买东西了？什么！那一大堆都是刚买的？我的乱花钱的孩子又糟蹋钱了？
娜拉，我实在不明白——
这很难说。那种事不大容易弄清楚。我只知道凡是能拼拼凑凑弄到手的钱全都还了债。有时候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我时常坐着心里瞎想，好像有个阔人把我爱上了。
不行，不行，别让他们上我这儿来！安娜，让他们跟着你。
要是你说话时对我丈夫不尊敬，我就请你走出去。
真的吗？不见得吧。我不知道。咱们不谈那些事——讨厌得很。
我们到意大利去的事情我刚才已经说过了。要不亏那一次旅行，托伐的命一定保不住。
这是一克朗。不用找钱了。
不用说，一定是来过个快活的圣诞节。喔，真有意思！咱们要痛痛快快过个圣诞节。请把外头衣服脱下来。你冻坏了吧？好。现在咱们坐下舒舒服服地烤烤火。你坐那把扶手椅，我坐这把摇椅。现在看着你又像从前的样子了。乍一见的时候真不像——不过，克里斯蒂纳，你的气色显得没有从前那么好——好像也瘦了点儿似的。
一点儿都不错。
你父亲是九月二十九死的。可是你看，他签字的日子是十月二号！海尔茂太太，你说古怪不古怪？你能说出这是什么道理吗？另外还有一点古怪的地方，“十月二号”跟年份那几个字不是你父亲的亲笔，是别人代写的，我认识那笔迹。不过这一点还有法子解释。也许你父亲签了字忘了填日子，别人不知道他死了，胡乱替他填了个日子。这也算不了什么。问题都在签名上头。海尔茂太太，不用说，签名一定是真的喽？真是你父亲的亲笔喽？
受罚？
做老婆的不得她丈夫的同意没法子借钱。
要是难听，还是不说好。可是在我们面前你不妨说一说。你想跟海尔茂当面说什么？
妈妈，生人走了。
不错，可是现在不行。快上你们自己屋里去。我有好些事呢。快去，快去，乖乖的，我的小宝贝！（轻轻把孩子们推进里屋，把门关上。转身坐在沙发上，挑了几针花，手又停住了）不会！（丢下手里的活计，站起身来，走到门厅口喊）爱伦，把圣诞树搬进来。（走到左边桌子前，开抽屉，手又停下来）喔，不会有事的！
他刚走。
难道我不应该得意吗？
对不起，外头的门是开着的，一定是有人出去忘了关。
不错，他也许像有些人似的完全是粗心鲁莽。我也不是那种狠心肠的人，为了一桩错处就把人家骂得一文不值。
这话怎么讲？喔，我明白了！你想托伐也许可以帮你一点忙。
我从前不知道柯洛克——这位柯洛克斯泰先生跟银行有关系。
没有的事。不会有的事！
喔，我的好娜拉，你说的那人究竟是谁？
我的宝贝，我当了多少年律师，这一类事情见得太多了。年轻人犯罪的案子差不多都可以追溯到撒谎的母亲身上。
是谁？
是钱！
托伐，你把他打发走了吗？
是，他带着几个孩子过日子。好！火旺起来了！
我不能寄给他。那时候我父亲病得很厉害。要是我要他在借据上签字，那我就一定得告诉他，我为什么需要那笔钱。他病得正厉害，我不能告诉他，我丈夫的病很危险。那万万使不得。
法律不考虑动机。
你肯不肯想办法帮我保全我在银行里的小位置？
好。刚才我在对门饭馆里，看见你丈夫在街上走过去——
他也许是不得已吧？
那没关系，咱们可以先借点钱花花。
喔，妈妈，来吧，刚才你答应我们的。
（低低叫了一声，转过身来，半跪在地上）哦！你来干什么？
走吧，林丹太太。这股冷风只有做妈妈的受得了。
我是搭今天早班轮船来的。
是不是因为你父亲病得很厉害？
事情虽然没闹到法院去，可是从此以后我的路全让人家堵住了。后来我就干了你知道的那个行业。我总得抓点事情做，在那个行业里我不能算是最狠心的人。现在我想洗手不干了。我的儿子都长大了，为了他们的前途，我必须尽力恢复我自己的名誉，好好儿爬上去，重新再做人。我在那银行里的小位置是我往上爬的第一步，想不到你丈夫要把我一脚踢下来，叫我再跌到泥坑里。
太太，外头有位男客要见海尔茂先生。
刚回来。（把那袋杏仁饼干掖在衣袋里，急忙擦擦嘴）托伐，快出来瞧我买的东西。
撒谎？
我好像听说有那么一回事。
那还用说。反正这件事是我一个人在筹划。每逢托伐给我钱叫我买衣服什么的时候，我老是顶多花一半，买东西老是挑最简单最便宜的。幸亏我穿戴什么都好看，托伐从来没疑心过。可是，克里斯蒂纳，我心里时常很难过，因为衣服穿得好是桩痛快事，你说对不对？
你用不着明白。我没说钱是借来的。除了借，我还有好些别的办法。也许是从一个爱我的男人手里弄来的。要是一个女人长得像我这么漂亮——
她听说你当了经理——这消息她是在报上看见的——马上就赶来了，托伐，看在我面上，给克里斯蒂纳想想办法，行不行？
爱伦，把那棵圣诞树好好儿藏起来。白天别让孩子们看见，晚上才点呢。多少钱？
脚夫
（站在海尔茂椅子后面，两只胳臂搭在椅背上）托伐，你是不是很忙？
那一堆是什么文件？
托伐，她就是林丹太太——克里斯蒂纳·林丹。
我自己一点儿都不觉得讨厌。
喔，托伐，真是不用吃苦了！喔，想起来真快活！托伐，让我告诉你往后咱们应该怎么过日子。圣诞节一过去——喔，有人按铃！一定是有客来了。真讨厌！
阮克医生
可以说是——银行的事吧。我在合资股份银行里是个小职员，听说你丈夫就要做我们的新经理了。
现在他是不是单身汉？
这儿得插支蜡烛，那儿得挂几朵花。那个人真可恶！没关系！没什么可怕的！圣诞树一定要打扮得漂亮。托伐，我要想尽办法让你高兴。我给你唱歌，我给你跳舞，我还给你——
海尔茂太太，听我告诉你。不是你记性太坏，就是你不大懂得做生意的规矩。我一定要把事情的底细跟你说一说。
娜拉，你听我说，这件事你是不是做得太鲁莽了点儿？
给你！我当然知道过圣诞节什么东西都得花钱。
请她进来。
你们在意大利住了整整一年，是不是？
当时我答应给你想法子。
是。我们钱也有了，医生叫我们别再耽误时候。过了一个月我们就动身了。
娜拉，我没有父亲供给我钱呀。
不错。这是克里斯蒂纳送给我的。
你好？
可惜我们没有空屋子，没法子留你住——
没什么，没什么！想起来真有趣，我们——托伐可以管这么些人。阮克大夫，你要不要吃块杏仁甜饼干？
唔，要是我真告诉他又怎么样？
小娜拉居然明白了？
那些债主怎么办？
因为我想不出什么好节目。什么节目都无聊，都没意思。
唔，也许有一天会告诉他，到好多好多年之后，到我不像现在这么——这么漂亮的时候。你别笑！我的意思是说等托伐不像现在这么爱我，不像现在这么喜欢看我跳舞、化装演戏的时候。到那时候我手里留着点东西也许稳当些。喔，没有的事，没有的事！那种日子永远不会来。克里斯蒂纳，你听了我的秘密事觉得怎么样？现在你还能说我什么事都不会办吗？你要知道我的心血费得很不少。按时准期付款不是开玩笑。克里斯蒂纳，你要知道商业场中有什么分期交款、按季付息一大些名目都是不容易对付的。因此我就只能东拼西凑，到处想办法。家用里头省不出多少钱，因为我当然不能让托伐过日子受委屈。我也不能让孩子们穿得太不像样，凡是孩子们的钱我都花在孩子们身上，这些小宝贝！
也许不应该。大概那时候他有钱吧？
喂，喂，我的小鸟儿别这么耷拉着翅膀。什么？小松鼠儿生气了？娜拉，你猜这里头是什么？
你觉得他——
柯洛克斯泰先生，我没力量挡住这件事——一点儿力量都没有。
后来呢？
门厅里有铃声。紧接着就听见外面的门打开了。娜拉高高兴兴地哼着从外面走进来，身上穿着出门衣服，手里拿着几包东西。她把东西搁在右边桌子上，让门厅的门敞着。我们看见外头站着个脚夫，正在把手里一棵圣诞树和一只篮子递给开门的女用人。
林丹太太
什么？我不明白——
嗳呀！这话亏你怎么问得出！他最恨的是跟人家借钱，你难道要我把借钱的事告诉他？再说，像托伐那么个好胜、要面子的男子汉，要是知道受了我的恩惠，那得多惭愧，多难受呀！我们俩的感情就会冷淡，我们的美满快乐的家庭就会改样子。
要是真有这么回事怎么办？
我刚才问你是不是只怕在家庭里闹别扭？
有簿记的经验？
你笑什么？你懂得什么叫“社会”？
也许你真不知道。干脆一句话，趁着现在还来得及，我劝你赶紧用你的力量挡住这件事。
我把借据的日期空着没填写。那就是说，要你父亲亲笔签字填日期。这件事你还记得不记得？
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想法子。
咱们别站在风口里说话。
不错，我想大概是——
债主！谁管他们的事？他们都是跟我不相干的外头人。
住了一整年。我告诉你，那段日子可真难对付。那时候伊娃刚生下来。可是，当然，我们不能不出门。喔，说起来那次旅行真是妙，救了托伐的命。可是钱也花得真不少，克里斯蒂纳！
我实在谁也没看不起。不过想起了母亲临死那几年我能让她宽心过日子，我心里确是又得意又高兴。 不错，今天刚进城。
先生，阮克大夫刚来。
一千二百块。四千八百克朗。你觉得怎么样？
柯洛克斯泰先生，我丈夫不在家。
是的。
没别的病？那么，不用说，你是进城休养散闷来了。
你不认识我了吧？
嗯，他在家。（嘴里又哼起来，走到右边桌子前）
这儿好热，我事情还多得很。
没有，真的没有。
不错，是我！
唉，一个人有了稳固的地位和丰富的收入真快活！想想都叫人高兴，对不对？
啊！夫人，你知道不知道承认这件事非常危险？
不算很少。
我记得刚才进门时候，你们的女用人说什么大夫来了。
你记着约阮克大夫没有？
娜拉正在想心事，忽然低声笑起来，拍拍手。
陪着一位女客。
海尔茂太太，你还记得他死的日子是哪一天？
夫人，你的胆子真不小。
怎么样？
难道你父亲从来没告诉你丈夫，钱不是从他那儿借的吗？
这话我不懂。谁想抢你的位置？
难怪柯洛克斯泰——
喔，没有的事！他想吓唬我。我也不会那么傻。（动手整理孩子们刚才脱下来的衣服。住手）可是——？不会，不会！我干那件事是为我丈夫。
爱伦搁下圣诞树，转身走出去。
幸亏你们花得起。
不，你先说。今天我不愿意净说自己的事。今天我只想听你的。喔！可是有件事我得告诉你——也许你已经听说我们交了好运？
好，你尽管告诉他。到后来最倒霉的还是你自己，因为那时候我丈夫会看出你这人多么坏，你的位置一定保不住。
嘘！声音小一点！要是让托伐听见，那可不得了！别让他听见——千万使不得！克里斯蒂纳，这件事，除了你，我谁都不告诉。
是。这儿有人来过没有？
是的。
可怜的克里斯蒂纳！我忘了你是个单身人。
这儿？没有。
一点都不错。我仔细调查过。可是这里头有件古怪事——叫人没法子解释。
我的小鸟儿又唱起来了？
真的。抬起头来。
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么说，我都猜对了。
我不想打搅你们。再见，娜拉，谢谢你。
你想想！我丈夫当了合资股份银行经理了。
要是真有这种倒霉事，我欠债不欠债还不是一样。
可不是吗！做律师生活不稳定，尤其像托伐这样的，来历不明的钱他一个都不肯要。这一点我跟他意见完全一样。喔，你想我们现在多快活！一过新年他就要接事了，以后他就可以拿大薪水，分红利。往后我们的日子可就大不相同了——老实说，爱怎么过就可以怎么过了。喔，克里斯蒂纳，我心里真高兴，真快活！手里有钱，不用为什么事操心，你说痛快不痛快？
太太，搁在哪儿？
我的好娜拉，那笔钱你怎么弄来的？是不是买彩票中了奖？
不错，我正是那么想的。
想起了给两个弟弟出了那些力，你也觉得很得意。
嗳呀，娜拉——
有关系。他是银行里的什么职员。我不知道你们那儿有没有一批人，东抓抓，西闻闻，到处搜索别人道德上的毛病，要是让他们发现了一个有毛病的人，他们就摆开阵势包围他，盯着他不放松。身上没毛病的人，他们连理都不爱理。
听说从前他们夫妻很别扭。
不单是不缺少日用必需品，还有大堆的钱——整堆整堆的钱！
我现在不怕你了。过了一月一号，我很快就会把那件事整个儿摆脱了。
娜拉，娜拉！你居然做得出这种事！跟那么个人谈话！还答应他要求的事情！并且还对我撒谎！
喔，真痛快！
当然不会是你借来的。
好——他来了。
我也一样。孩子们更不知怎么高兴呢，托伐！
喔，托伐，帮我想想办法吧。你要是不帮忙，我就没主意了。
带坏我的儿女！害我的家庭！这话靠不住！不会有的事！
好娜拉，别见怪。像我这种境遇的人最容易发牢骚。像我这样的人活在世上并不为着谁，可是精神老是那么紧张。人总得活下去，因此我就变得这么自私，只会想自己的事。我听见你们交了好运——说起来也许你不信——我替你们高兴，尤其替自己高兴。
你也得工作吗？
为什么？
搭救丈夫的性命能说是鲁莽吗？
是，托伐。不过——
你是不是永远不打算告诉他？
不害臊！你怎么说这话！我花钱一向是能节省多少就节省多少。
你们都以为在这烦恼世界里我没经过什么烦恼事。
不错，他在那儿做过事。
也没吃杏仁甜饼干吗？
我并不专为那薪水，那个我最不放在心上。我为的是别的事。嗯，我索性老实都对你说了吧。我想，你跟别人一样，一定听说过好些年前我闹了点小乱子。
那么那一定是笨法律。
什么！我——？
孩子们怪可怜地嚷着要上妈妈这儿来。
并不是真有那么个人！是我心里瞎想的，只当他已经死了，人家拆开他的遗嘱时，看见里面用大字写着：“把我死后所有的财产立刻全部交给那位可爱的娜拉·海尔茂太太。”
什么人情？快说！
可不是吗！
找我！
不错，要找你说话。
现在你一定觉得很自由了！
海尔茂夫妇的三个孩子
你想，一个人干了那种亏心事就不能不成天撒谎、做假、欺骗。这种人就是当着他们最亲近的人——当着自己的老婆孩子——也不能不戴上一副假面具。娜拉，最可怕的是这种人在自己儿女身上发生的坏影响。
谢谢你！那几朵红花多好看。托伐，我问你，这个柯洛克斯泰犯过的事当真很严重吗？
后来我把借据交给你，要你从邮局寄给你父亲。这话对不对？
没有，托伐，真的没有。
喔，有工夫，可是——
我？我没经历过——？
怎么啦？
这就怪了。我看见柯洛克斯泰从咱们这儿走出去。
嗯，托伐，现在咱们花钱可以松点儿了。今年是咱们头一回过圣诞节不用打饥荒。
对。
海尔茂太太，是我。
真的吗？他找托伐干什么？
一点儿都不错。
（一边伤心地笑着，一边抚摩她的头发）娜拉，有时候真有这种事。
不是别的，是件讨厌的公事，海尔茂太太。
他叫柯洛克斯泰——是个律师。
他还叫你假装说是你自己的意思，并且叫你别把他到这儿来的事情告诉我，是不是？
克里斯蒂纳，我知道你急于要打听这件事。
我不敢说，说出来很难听。
花了一千二百块！四千八百克朗！你看数目大不大？
喔，托伐，现在咱们可以多花点儿了——只多花那么一丁点儿！你知道，不久你就要挣大堆的钱了。
喔，阮克大夫，你自己也想活下去。
真的吗？
阮克医生从海尔茂书房里走出来。
我得了原经理的同意，人事和机构方面都要做一些必要的调整。我要趁着圣诞节把这些事赶出来，一到新年事情就都办齐了。
她跟三个孩子在这间和右边连着的那间屋子里连笑带嚷地玩起来。末了，娜拉藏在桌子底下，孩子们从外头跑进来，到处乱找，可是找不着，忽然听见她咯儿一声笑，他们一齐跑到桌子前，揭起桌布，把她找着了。一阵大笑乱嚷。娜拉从桌子底下爬出来，装作要吓唬他们的样子。又是一阵笑嚷。在这当口，有人在敲通门厅的门，可是没人理会。门自己开了一半，柯洛克斯泰在门口出现。他站在门口等了会儿，娜拉跟孩子们还在玩耍。
林丹太太，你这回来得真凑巧。
娜拉！（走到她面前，开玩笑地捏着她耳朵说道）你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要是今天我借了一千克朗，圣诞节一个礼拜你随随便便把钱都花完了，万一除夕那天房上掉下一块瓦片把我砸死了——
既然使不得，当时你就不如取消你们出国旅行的计划。
娜拉——刚才来的那人是谁？
娜拉把手抽回来，走到圣诞树的那一边。
没有，从来没有。爸爸就是那时候死的。我本打算把这事告诉我爸爸，叫他不要跟人说。可是他病得很厉害，所以就用不着告诉他了。
你说的是谁？
那么咱们一块儿走好不好？
为什么你只说母亲？
你们真精神，真活泼！小脸儿多红！红得像苹果，也像玫瑰花。（娜拉说下面一段话时，三个孩子也跟母亲叽里呱啦说不完）你们玩儿得好不好？太好了！喔，真的吗！你推着爱密跟巴布坐雪车！——一个人推两个，真能干！伊娃，你简直像个大人了。安娜，让我抱她一会儿。我的小宝贝！（从保姆手里把顶小的孩子接过来，抱着她在手里跳）好，好，妈妈也跟巴布跳。什么？刚才你们玩雪球了？喔，可惜我没跟你们在一块儿。安娜，你撒手，我给他们脱。喔，让我来，真好玩儿。你冻坏了，快上自己屋里去暖和暖和吧。炉子上有热咖啡。（保姆走进左边屋子。娜拉给孩子们脱衣服，把脱下来的东西随手乱扔，孩子们一齐乱说话）真的吗！一只大狗追你们？没咬着你们吧？别害怕，狗不咬乖宝贝。伊娃，别偷看那些纸包。这是什么？你猜猜。留神，它会咬人！什么？咱们玩点什么？玩什么呢？捉迷藏？好，好，咱们就玩捉迷藏。巴布先藏。你们要我先藏？
喔，从前我们同学时候我就知道你丈夫的脾气。我想他不见得比别人的丈夫难支配。
可以什么？快说！
什么都没有？
我的好娜拉，刚才你不是已经把你的烦恼事都告诉我了吗？
好，好，让我仔细想一想。咱们反正有办法。
娜拉，可是后来我们什么玩意儿都没看见。
谁高兴管你们那讨厌的社会？我刚才笑的是别的事——一桩非常好玩的事。阮克大夫，我问你，是不是银行里的职员现在都归托伐管了？
我忘了。其实也用不着约。他反正会来。回头他来的时候我再约他。我买了点上等好酒。娜拉，你不知道我想起了今天晚上过节心里多高兴。
（玩弄海尔茂的衣钮，眼睛不看他）要是你真想给我买东西的话——你可以——
爱伦——女用人
喔，不错，我常听说林丹太太的名字。好像刚才我上楼时咱们碰见的。
他是九月二十九死的。
一八七九年，易卜生在罗马与阿马尔菲（意大利名镇）写成《玩偶之家》，该剧出版两周后即在哥本哈根演出。易卜生关心妇女问题并非从此剧开始，女主人公娜拉的形象也有其生活原型。早在十年前发表的《青年同盟》中，易卜生就曾为妇女地位鸣不平，其中宫廷侍从官的儿媳赛尔玛身上已有娜拉的影子。一八七一至一八七二年，剧作家在德累斯顿认识了挪威女权主义者卡米拉·科莱特（1813—1895），几年后在慕尼黑与她再度会晤。在卡米拉为妇女解放而斗争的精神感召下，易卜生产生了创作一出反映妇女问题的戏剧的热情。一八八九年，剧作家写信告诉这位女权主义者：“您开始通过您的精神生活道路，以某种形式进入我的作品”，“至今已有许多年了”。一般认为，劳拉·基勒（1849—1932）是娜拉的更为重要的原型。劳拉为医治丈夫基勒的病而在一份借券上伪造保人的签字，导致幸福家庭破裂。这个真实的故事使易卜生深受感染，他就以它为“蓝本”写出自己的剧作。不过，剧中女主人公是高度的艺术概括，并不等于原型。在世界舞台上，《玩偶之家》的演出经久不衰，受到各国观众的好评。它的较早的中译本有陈虾的《傀儡家庭》，胡适与罗家伦的《娜拉》（1918）。潘家洵译本最初收入《易卜生集》（1921），后经修改收入《易卜生戏剧集》（1956）。这里采用的是潘家洵的译本，并经译者校订。
柯洛克斯泰先生，老实告诉你，我真没力量帮助你。
不，别走。没人会上这儿来。那一定是找托伐的。
连个可以纪念的东西都没有。
安娜——孩子们的保姆
哼，那点小事情算得了什么！大事情我还没告诉你呢。
什么？
喔，说起来真心烦！
爱吃甜的孩子又偷嘴了吧？
你丈夫！哦，运气真好！
怎么见得？反正我欠你的钱都快还清了。
这倒不是做不到的事。林丹太太，现在你是单身人吧？
什么事？
没有。
那么，那笔钱你从什么地方弄来的？
海尔茂太太，你肯不肯用你的力量帮我点儿忙？ 这事当时我并没放在心上。我一点儿都没顾到你。那时候你虽然明知我丈夫病得那么厉害，可是还千方百计刁难我，我简直把你恨透了。
完全复原了。
娜拉，你心肠真好，这么热心帮忙！像你这么个没经历过什么艰苦的人真是尤其难得。
请问你那女客是不是林丹太太？
嘘！别这么胡说！
你的债究竟还清了多少？
不用说，你一定是马上寄去的，因为没过五六天你就把借据交给我，你父亲已经签了字，我也就把款子交给你了。
他到我书房去了吗？
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别告诉人有生客到这儿来过。听见没有？连爸爸都别告诉！
可是——刚才那位医生？
不错，正是那时候死的。你想！我不能回家服侍他！那时候我正等着伊娃生出来，并且还得照顾害病的托伐！嗳，我那亲爱慈祥的爸爸！我没能再见他一面，克里斯蒂纳。喔，这是我结婚以后最难受的一件事。
你要知道，那笔钱是从我爸爸那儿弄来的。
一点不错，我们从小就认识。
克里斯蒂纳，我真不应该。喔，你真可怜！你一定吃了好些苦！他没给你留下点儿什么吗？
那儿，屋子中间。
唔——
可是怎么样？
不错。不缺少日用必需品至少是桩痛快事！
嗯，也许是老了点儿——可是有限——只是一丁点儿。（忽然把话咽住，改说正经话）喔，我这人真粗心！只顾乱说——亲爱的克里斯蒂纳，你会原谅我吧？
也许是。可是像咱们眼前这种事我懂得。你信不信？好，信不信由你。不过我得告诉你一句话，要是有人二次把我推到沟里去，我要拉你做伴儿。
脚夫道了谢出去。娜拉随手关上门。她一边脱外衣，一边还是在快活地笑。她从衣袋里掏出一袋杏仁甜饼干，吃了一两块。吃完之后，她踮着脚尖，走到海尔茂书房门口听动静。
给我自己？我自己什么都不要。
今天就找我？还没到一号呢——
喔，你不用装糊涂。我知道你的朋友躲着不肯见我。我也知道把我开除了谁补我的缺。
为什么？
那时候我母亲还在，病在床上不能动。我还有两个弟弟要照顾。所以那时候我觉得不应该拒绝他。
别得罪那有力量的人？
你要干什么，今天款子我没预备好。
海尔茂太太，你听我说。到了必要的时候，我会为我银行的小位置跟人家拼命。
人总得活下去，阮克大夫。
你是不是要把借钱的事告诉我丈夫？
好吧，随你的便，托伐。
我答应给你弄钱的时候，有几个条件。当时你只顾着你丈夫，急于把钱弄到手让他出门去养病，大概没十分注意那些小节目。现在让我提醒你一下。我借钱给你的时候，要你在我写的一张借据上签个字。
等一等，我跟你一块儿走。（走到外厅把自己的皮外套拿进来，在火上烤烤）
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这种日子怎么受得了！我有三个顶可爱的孩子！现在他们都跟保姆出去了，不能叫来给你瞧瞧。可是现在你得把你的事全都告诉我。
我不信。难道法律不许女儿想法子让病得快死的父亲少受些烦恼吗？难道法律不许老婆搭救丈夫的性命吗？我不大懂法律，可是我想法律上总该有那样的条文允许人家做这些事。你，你是个律师，难道不懂得？看起来你一定是个坏律师，柯洛克斯泰先生。
小松鼠儿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很明白你的困难，娜拉。
究竟是什么事？
谁的审美能力都赶不上你。我很想在后天化装跳舞会上打扮得漂亮点儿。托伐，你能不能给我帮忙出主意，告诉我扮个什么样儿的角色，穿个什么样儿的服装？
克里斯蒂纳？对不起，我不认识——
是吗？
难道后来我没按日子还钱吗？
喔，原来是这样。他正是那时候死的，是不是？
不对，不对，咱们还不能乱花钱。
海尔茂太太，古怪的是，你父亲死了三天才在这张纸上签字！
可是柯洛克斯泰并没这么做。他使用狡猾手段，逃避法律的制裁，后来他的品行越来越堕落，就没法子挽救了。
喔，你只懂得做点轻巧活计一类的事情。你还是个小孩子，娜拉。
是，我得找个住的地方。
可是我实在——
我恨不得说“我该死”！
找我说话？你们进去找安娜。什么？别害怕，生人不会欺负妈妈。等他走了咱们再玩。（把孩子们送到左边屋子里，关好门。心神不定）你要找我说话？
没去喝杯果子露吗？
不错，托伐说我现在还是。可是“娜拉，娜拉”并不像你们说的那么不懂事。喔，我从来没机会可以乱花钱。我们俩都得辛辛苦苦地工作。
娜拉——他的妻子
一间屋子，布置得很舒服雅致，可是并不奢华。后面右边，一扇门通到门厅。左边一扇门通到海尔茂的书房。两扇门中间有一架钢琴。左墙中央有一扇门，靠前一点，有一扇窗。靠窗有一张圆桌，几把扶手椅和一只小沙发。右墙里，靠后，又有一扇门，靠墙往前一点，一只瓷火炉，火炉前面有一对扶手椅和一张摇椅。侧门和火炉中间有一张小桌子。墙上挂着许多版画。一只什锦架上摆着瓷器和小古玩。一个小书橱里放满了精装书籍。地上铺着地毯。炉子里生着火。正是冬天。
你看！你看！
救过他的命？怎么救的？
要是我丈夫知道了，他当然会把我欠你的钱马上都还清，从此以后我们跟你就再也不相干了。
不错，我丈夫三年前就死了。
海尔茂从自己屋里走出来，帽子拿在手里，外套搭在胳臂上。
我的好克里斯蒂纳，真有这种事吗？
啊哈！你这任性的孩子居然也会自己没主意向人家求救。
后来我对付着开了个小铺子，办了个小学校，反正有什么做什么，想尽办法凑合过日子。这三年工夫在我是一个长期奋斗的过程。现在总算过完了，娜拉。苦命的母亲用不着我了，她已经去世了。两个弟弟也有事，可以照顾自己了。
不，我是进城找工作来的。
大概她是你的好朋友吧？
柯洛克斯泰先生，你是我丈夫手下的人，怎么敢这么盘问我？不过你既然要打听，我索性告诉你。一点儿都不假，林丹太太就要进银行。举荐她的人就是我，柯洛克斯泰先生。现在你都明白了？
那些会花钱的小鸟儿叫什么名字？
不错，他躺在床上病得快死了。
真是够花些日子了。你快过来，瞧瞧我买的这些东西。多便宜！你瞧，这是给伊娃买的一套新衣服，一把小剑。这是巴布的一只小马，一个喇叭。这个小洋娃娃和摇篮是给爱密的。这两件东西不算太好，可是让爱密拆着玩儿也就够好的了。另外还有几块衣料几块手绢是给用人的。其实我应该买几件好点儿的东西送给老安娜。
喔！要是做老婆的有点办事能力，会想办法——
那也使不得，不出门养病，我丈夫一定活不成，我不能取消那计划。
这话我倒信。你说的是什么事？
喔！乱花钱的孩子，你给自己买点儿什么没有？
喔，不用说，我知道，它们叫败家精。托伐，你先把钱给我。以后我再仔细想我最需要什么东西。
唉！
你看，一个人有时候多少也有点儿力量。并不是做了女人就——柯洛克斯泰先生，一个人在别人手下做事总得格外小心点儿，别得罪那——那——
托伐·海尔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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