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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幕

        我对你能有用吗?

        一个男用人在点烛台上的蜡烛,两个女用人把花盆、灯和蜡烛从外头搬进来,分别安置在桌子上和靠墙的架子上。鲁米尔穿着礼服,戴着白手套,系着白领带,站在屋里指挥用人。

        棣纳!

        喔,听我说——

        卡斯腾!

        对,对!应该这样。

        因为自从你回来之后——尤其是今天晚上——我想得很多。喔,我只恨自己在那时候——在当初——为什么不能彻底了解你。

        这就是说,你一生最光荣的时候到了。全体市民排着队伍就要上这儿来向公民领袖致敬。

        好,我愿意等待,希望——

        喔,其实在美国我已经只能做他一半儿主了。这孩子一心想自立,因此我在他面前假装想家要回来。

        你也别责罚渥尼!

        没什么,没什么!别管我的事!

        原来是这么回事!现在我才明白你为什么回来。楼纳,可是他将来还要你去。

        了解了又怎么样?

        不会见面了!棣纳,答应我,不要再回来。好孩子,飘洋过海去过幸福日子吧!我在学校里也常常盼望能到那边去过新生活。那地方一定很美丽,天比这儿宽,云比这儿高,人们呼吸的空气比这儿自由——

        唱歌?喔,是那些美国人在唱歌。他们正在把“印第安少女”号从船坞里拖出去。

        诸位朋友,请安静点儿。你们的敬意我不敢接受,因为我现在决定的办法不是我原来的意思。我原来打算把全部产业都留在自己手里。并且我现在还相信,要是全部产业交给一个人经营,成绩可以做得特别好。究竟怎么办,应该让股东们决定。要是股东愿意把事情交给我,我一定拿出最大的力气给他们服务。

        我决不长期拖累你。只要你把我带到美国去,帮我起个头儿——

        希尔马·汤尼森又慌慌张张走进来。

        对,不能再耽搁了。楼纳,再见,谢谢你一向这么照顾我。马塞,也谢谢你对我的深情厚谊。

        博尼克先生,当然你不是不知道这件不幸的事情。可是你还照样埋头苦干,因为你知道一个爱国公民不应该只顾本地的利益。

        你把他找着了!真的吗?他在什么地方?

        哦,哦,我在这儿听。你说这时候海里风浪是不是很大?

        哦,你是为“棕树”号担心!它已经保足了险,你不知道吗?

        嘘!声音小点儿!

        来不及了——一切都是白操心——

        真是,你不必明白,所以你一定得跟他结婚,一块儿走。

        好,上船去!楼纳,我跟你说句话。过来——(把她带到后面,跟她很快地说了几句话)

        没多大关系!不错,不错,我只是说——快听——他们又唱起来了!

        嘿,嘿,你来了?好,你们出去吧。

        只剩下咱们几个自己人了。我的名字不在灯光里照耀了。窗户外头的灯都灭了。

        ——我认为对于咱们的事业这是个吉利的预兆。现在我提起这件事,是因为咱们知道在眼前这位模范公民的家庭里,道德观念比亲属关系更被重视。

        飘洋过海,你是行家,怎么不再仔细——

        博尼克先生,我相信上帝!再说,我刚到船上去过,发了几份小册子,他们随身带着可以消灾免祸。

        把开船的日期往后推了一天。

        我听说大国家的轮船公司常把破烂的棺材船装运客货,要是“印第安少女”号也像那种船,那就糟了——

        别问我。话虽然这么说,我还得活下去。为了渥拉夫,我还得活下去。我要他恢复我的事业,并且替我赎罪——

        让他们进来!

        对,对,对,这都是我撒谎欺骗人的下场。

        马塞,现在剩下咱们两个人了。你丢了棣纳,我丢了约翰。

        博尼克先生,“印第安少女”号已经开出去了。

        明天也不开。我给你的期限太短了。那条船必须彻底大修理。

        楼纳,你心里瞧不起我。

        马塞!

        我倒愿意替你说话。

        现在我们知道,有几个外来的人偷偷地抢在埋头苦干的本地人前面,把应该属于本地社会的利益抓在自己手里。

        渥拉夫!

        海斯尔小姐,咱们先把窗帘拉上。你当然知道外头在干什么?

        你究竟有什么事?

        回头你可以再给他把幕拉开。等到花园里挤满了人,你把窗帘拉开,让人家看看这又惊又喜的一家子。公民的家庭应该让大家一目了然。

        好,好,你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到那时候我会——哦,你们在这儿!喂,马塞,你把衣服穿整齐点儿。告诉贝蒂也换件衣服。当然我并不要你们穿得特别讲究,只要家常衣服整整齐齐就行。可是你们得快点儿。

        好,棣纳,你去找他吧!

        约翰走了!棣纳也走了!他们坐的是“印第安少女”号?

        天呀,孩子,你吓死我了!

        阿姨,别做声!

        叫渥拉夫也下楼来。我要他站在我旁边。

        妹夫,你学会的道理靠不住。你说错了。真理的精神和自由的精神才是社会的支柱。

        别走!站住!渥拉夫!渥拉夫!

        可是,诸位,首先你们必须彻底了解我,然后每人也扪心自问,让咱们在今天晚上真正开始一个新时代。咱们要抛弃旧时代,把旧社会的假面子、假道德、假正经和怯懦的劣根性都送进博物馆让大家去展览,当做个教训。这套咖啡用具,这只酒杯,这本相片簿和这本羊皮纸印的精装祷告书,是不是也应该送进博物馆?

        克拉普先生,出了什么事?

        还是博尼克家对着花园那间屋子。桌子搬走了。黄昏时候,狂风怒吼,天气昏暗,夜色越来越深。

        嘘,嘘!

        你把他找着了!

        我一定要见他!我一定要见他!

        喔,你知道什么!可是我——我——我看这些灯光像送丧的蜡烛!

        你放心,他会来的。克拉普先生——(在后方对克拉普低声说了句话,克拉普从花园门里走出去。随着,各处的灯光逐渐熄灭)

        永远不回来了?棣纳也走了?

        外头有谣言,说有人在新铁路线旁边收买大批的产业。这些产业都是我买的——都是我一个人买的。

        博尼克先生,你只要信任上帝。

        嗯——

        真愿意,带我一块儿走。那家伙写信给我,说今天晚上他要宣布——

        你的大公无私的光明举动给地方上带来了说不尽的利益,尤其是在这时候。目前你正在给我们筹划——不怕俗气说句老实话——一条铁路。

        不错,就在眼前了。

        现在我还有什么可计较的?现在我还给谁出力?

        孩子,你不必明白!

        好极了!棣纳,这一定办得到。

        对,对!听他说,听他说!

        走了,去做他老婆了。你看,像我从前似的,他们俩在你们这些正派人脸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不必再提了!

        对,对,对!

        你为什么从窗户里跳出来?你上哪儿去?

        你脸色确实不好看。可是你得打起精神来。喂,喂,朋友,快把精神打起来。我和桑斯达、维纪兰都把这件事看得非常重要。咱们要用群众的力量压倒敌人。外头谣言四起,收买产业的事情不能再不发表了。今天晚上,趁着唱歌、演说、碰杯的当口——趁着庆祝会的热烈气氛——你一定得把你做的事当众宣布,说明是为本地人谋福利。借着庆祝会的热烈空气,我刚说过,你可以在群众中间取得巨大的胜利。可是咱们首先必须制造这种热烈气氛,不然就没办法。

        嗯!不对,不对!对,对!

        他们都对我说,我应该恨你,应该瞧不起你——他们说这是我的义务。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这是我的义务。我一辈子不会明白。

        真混账!喔,天呀,我说的什么话!

        现在?楼纳,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对,对!

        在大家面前,我不说这是我的错误,因为我至今还相信,在本地最会办事的人里头,我也算得上一把好手。

        为什么你现在才明白这道理?

        干什么?他们已经来了吗?

        以后叫我怎么再把理想的旗帜举起来——嘿!

        将来我想做什么你就让我做什么吗?

        可是首先我要工作,像你似的,做个有出息的人。我要对人家有贡献,不愿意只做个被人家收容的人。

        诸位朋友,你们的发言人刚才说过咱们正在跨进一个新时代,我希望事实确是如此。可是,要想跨进新时代,咱们必须认识一个咱们这社会从前不认识的真理。我首先必须声明,我不能接受罗冷博士那一篇在这种场合照例有的颂扬文章,我担当不起,因为到现在为止,我的行动并不是大公无私。即使我并不一味只想发财,至少在大部分事情上头我的动机是为争取权力、地位和别人对我的尊敬。

        花园里挤满了人。

        孩子,你的希望会实现。现在上船去吧。

        喔,来不及了,还有半点钟他们就来了。

        在这么个时候,一个人一定觉得又骄傲又快活。

        棣纳!

        可是今天晚上你们不必急于作决定。我劝诸位回家去——平心静气,扪心自问。头脑清醒之后,你们就可以判断,今天我说了实话,是吃亏还是不吃亏。诸位朋友,明天见!我还有好些事情要忏悔,不过那是我自己的良心问题。明天见!把这场面赶紧收起来,谁看着都觉得刺眼。

        什么!

        我?我永远不会来。我在这儿有点儿小事业,现在我想我可以一心一意地干下去。

        而且船身一点儿毛病都没有,这是最要紧的事。

        等你饶了他,我才告诉你。

        这是在“棕树”号船上唱。

        用人们从左边第二道门里出去。

        博尼克,可是你这么心慌意乱的——

        我再也见不着他了!

        咱们——咱们面前还摆着一大串正经事,我的事比别人格外多。可是我不怕!只要你们这几个忠实可靠的女人紧紧挨着我。这几天我学会了一条道理:你们女人是社会的支柱。

        博尼克好像要说话,可是忽然急忙转身走进办公室。

        是啊,你原先有什么打算?我猜不透。

        罗冷对两个雇工打了个招呼,他们马上把篮子抬上来。罗冷说下面的话的时候,代表们照着他说的次序把篮子里的礼物一件一件递上来。

        喔,跟自然斗争的时候当然会紧张——嘿!

        卡斯腾,现在你儿子又找回来了。

        哦,这是——。贝蒂,贝蒂!

        博尼克先生,办不到了。咱们没法子——

        棣纳——你这有福气的孩子!让我再看看你,跟你亲一亲——这是最后一次了。

        不,约翰,你是我最亲爱的人。

        棣纳,有好些事舍不得撇也得撇。不过你将来吃不着这种苦,好孩子。你要答应我,让他快快活活过日子。

        谁都比不上你对我用处大。咱们都做过干妈妈——现在咱们的干儿女都走了。只剩下咱们两个人。

        不错,只剩下咱们两个人。现在我要老实告诉你一句话:他是我最心爱的人。

        就因为怕你不赞成。这件事是我跟你太太安排的。她叫我把屋子布置一下,她自己在准备茶点。

        你那孩子在大西洋上走一趟就会回来的。

        这种出卖朋友的下流举动——

        话没说完,渥尼带着渥拉夫从花园里进来。

        嗯,渥拉夫——

        喔,饶他,当然饶他!可是你怎么知道他——

        他们打着旗子,带着乐队!本来还想拿火把,因为风太大,怕有危险,所以没拿。可是有灯彩——明天登在报纸上格外体面。

        渥尼?跟他什么相干?“印第安少女”号后来开出去了吗?

        对我一点儿好处都没有。我迟早一定会垮台,这个乱七八糟的社会会跟着我完蛋。可是咱们这儿有新的一代,我正在为我儿子卖力气,给他的事业打基础。在咱们社会里,真理总有一天会抬头,那时候他的生活可以过得比他父亲更快活。

        他来了!

        朋友们,犯罪的是我,逃走的是他。后来传布的那些下流无稽的谣言现在来不及反驳了,可是我用不着抱怨。十五年前我借了这些谣言的力量青云直上,爬到了社会的上层,现在谣言揭穿了,我是不是也跟着下台,这应该让大家决定。

        楼纳,你为什么不早这么做!现在太迟了。我这一辈子都完了。明天我就活不下去了。

        哼,这简直是——

        贝蒂,你能不能原谅我?

        嘘,阿姨,别告诉人。我去找约翰舅舅,就在码头上——给他送行。明天见,阿姨!

        真的!现在我才明白——我看见他从窗户里跳出去的。

        好!博尼克先生万岁!

        楼纳,他怎么了?

        不会,不会,那孩子有信给我。他说他要藏在货舱里,等船开到大海里他才钻出来。

        爸爸,下回我不这样了。

        渥拉夫逃走了?没有的事!

        不错,并且大街上的群众还要高声欢呼,要求我走到门口跟他们见面,我不能不出去鞠躬道谢。

        伟大庄严的时候就在眼前了。

        我想你不会很快活。

        怎么样?

        怎么样?

        现在还不。

        我倒很愿意,可是办不到。你要知道,罗冷博士今晚在会上致词,当然主要是对你说话,他在我们这几个人身上也许顺便只提一两句。这话我已经跟维纪兰和桑斯达说过。我们商量好了,你致答词的时候应该提议为社会公共福利干杯。你说完之后,桑斯达要谈一谈本地各阶层的友好关系,维纪兰也要说几句话,热烈希望咱们的新事业不至于破坏本地的道德基础。最后,我要用几句恰当的话请大家注意妇女的权利,她们力量虽然有限,对于社会却是很有用处。啊,你怎么不听——

        你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

        嗯——

        几个男人都走进博尼克办公室。楼纳已经把窗帘都拉好了,正要去拉开着的玻璃门的帘子,渥拉夫忽然从楼上屋子里跳下来,落在花园台阶的顶端。他肩膀上披着围巾,手里拿着一卷东西。

        也罢——渥拉夫坐了“印第安少女”号逃走了。

        我告诉你们,我再也见不着他了。楼纳,我没有儿子了,并且,我现在才明白,从前他也不能算是我儿子。什么声音?

        博尼克先生,我只剩几句话了。你给本地人出力办事当然不希望物质报酬。可是本地市民感激你,对你有一点儿小小的表示,你决不能推辞——在目前这重要当口更不能推辞,因为做实际事务的人告诉我们,我们正在跨进一个新时代。

        那是因为你从来没让她参加你的事业。因为你不让她跟你自由坦白地交换意见。因为你做了对不起她亲人的事情,害她成天心里难受。

        我知道——可是你——你真糊涂,不把儿子的事情放在心上——

        快把窗帘门帘都拉开!克拉普先生,过来帮我拉!桑斯达,你也来!真糟糕,偏偏在这时候他们一家子东一个西一个的不在一块儿!跟预定的节目完全不一样。

        喔,像我这没出息的人不配你这么抬举!

        不行,不行,博尼克先生,这件事可不能开玩笑。

        纺出线来给他织幸福的生活。

        这么说,你不是恨我?也不是要报仇?你究竟回来干什么?

        我给他的产业比你知道的坏一千倍。可是这个罪孽迟早会消除。可是——可是——你怎么能把这些事情一齐堆在我头上!现在事情已经做出来了。干下去再说吧!你没法子打倒我!

        马塞,你被棣纳压下去了。

        嗳,我知道——

        我的生命就在这句话里头。我爱他,我等着他。每年夏天我都盼望他回来。后来他果然回来了——可是不把我放在心上了。

        没有,没有。我要马上找人说句话——

        嗯。即使轮船出事,船上的人不一定都会死。船也许会沉下去,货物也许会沉下去——箱子和文件也许会沉下去——

        可是他还要回来——

        他还是拿定主意要走?

        游行队伍来了,可是贝蒂不在家,不知她上哪儿去了——

        什么?今天晚上船开不出去。

        卡斯腾,你说我们这次回来打算跟你过不去。我老实告诉你这个浪子是怎么一种人吧。你们这些假道学看他好像身上有鼠疫,不敢走近他。他是个好汉子。他不用你们帮忙,他已经走了。

        决不改主意。

        你说什么!

        啊,我早就料到。

        博尼克,全城的人都出来了。真叫人高兴。

        并且信任那只船。我知道那只船很靠得住。

        喂,我告诉你,你把事情看得太认真了。

        现在他们都走了。

        要拉上窗帘吗?我还以为你要——

        我马上跑出去,抓住渥尼,我们坐了他的小船追出去,那时候那只美国船正要往外开。幸亏我们到得早——我们到货舱里一阵子搜查——才把他找着了。喔,你千万别责罚他!

        你不应该瞧不起我。你不应该!楼纳,你不能了解,在这狭小局促的社会里,我完全是单枪匹马一个人做事——我本打算痛痛快快干点大事业——可是事业的圈子缩得一年比一年小。表面上看着很热闹,其实我做了什么事?我只做了点零零碎碎、微不足道的事。在这儿做不出大事业。要是我打算在思想上比别人多迈一小步,大家就会跟我过不去,我在社会上就会失掉势力。人家说我们是社会的支柱,其实我们是什么?我们不过是社会的工具。

        马塞,咱们俩现在必须要靠紧。

        还有你们几位跟咱们领袖热诚合作的先生,我们也准备了几件不成意思的小东西,务必请你们赏脸收下来。鲁米尔先生,这只银酒杯是送给你的。你不止一次地在宴会碰杯的时候发表流利动听的演说,拥护大众的利益。祝颂你将来常有机会用这只杯子在宴会上干杯。桑斯达先生,请你收下这本相片簿,里头是本地公民的照片,你待人慷慨厚道,所以社会各阶层都有你的朋友。维纪兰先生,我们送你这本家庭祷告书,它是羊皮纸印的,装潢很精致,随着年龄的增长,你做人的态度严肃起来了。崇高神圣的思想提高了你在世俗生活中的行动。朋友们,现在咱们给博尼克先生和他的同事们致敬!社会支柱万岁!

        卡斯腾!

        什么?

        喔,我知道。让我帮你拉。我给妹夫闭上幕——其实我倒愿意给他把幕拉开。

        你说什么?

        从船坞里拖出去!喔——鲁米尔,今天晚上我不行,我身体不舒服。

        我不敢告诉你。

        谢谢你,爸爸。那么,我不愿意做社会支柱。

        渥拉夫——坐了“印第安少女”号逃走了!没有的事!

        跑了?跟他跑了!没有的事!

        真像是个晴天霹雳!本地第一号大人物——喔,博尼克太太,我真替你难受!

        你撇了我跟贝蒂结婚的时候,难道没想过她将来是你怎么样的一个帮手?

        咱们一定得截住它!渥拉夫在船上!

        行,行——一百个行!

        这是什么话?你可以给我们出力,给社会出力。

        博尼克先生,领港的人会把他送回来的。

        希尔马·汤尼森手里拿着一封拆开的信,慌慌张张从右边跑进来。

        旗子都打起来了。队伍多整齐!啊,代表团来了,罗冷博士带着头。

        万岁,万岁,万岁!

        我急得头发都白了。

        是,是,是——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把这些撒谎欺骗的丑事一齐都揭露出来?

        我不能见人,我不愿意见人。

        鲁米尔,今天晚上我不行。你能不能替我——

        撇不下从前的旧交情。

        嗯,爸爸,你放心,我不走了。

        我既然爱他,我怎么能不成全他?不错,我从前爱他。自从他走了,我整个的心都在他身上。你也许要问,我有什么理由痴心等着他?喔,我想从前我有理由。可是后来他回来了,好像把从前的事都忘了。他不把我放在心上了。

        一点不错。

        ——并且还是在你自己厂里修理的,博尼克先生。

        唔,这是怎么回事?

        不,我不用你照顾。我自己会想办法。到了美国我一定有办法。只要让我离开这儿。喔,你不知道,那些女人真可笑,今天她们给我写信,说我运气怎么好,说他的气量怎么大,劝我必须知道好歹。从明天起,她们每天要注意我是不是对得起这步好运气。这番好意我实在受不了!

        你要那些灯再点起来吗?

        好,现在让他们来吧!

        门帘窗帘全都拉开了。满街都是明晃晃的灯彩。博尼克住宅对面有一幅灯彩大标语:“社会支柱卡斯腾·博尼克万岁!”

        我这次回来不是想揭开你的假面具,我只想试一试能不能劝你自己把假面具揭下来。这事我没做成功。你还照样在撒谎。你瞧,我把这两封信撕碎了。撕碎的信你拿去。卡斯腾,现在证据消灭了。你没有危险了,并且,要是你做得到的话,还可以尽量地快活。

        博尼克先生,对不起,你是不是神志不清?

        我一定这样,马塞阿姨。

        嘘!

        快把挖苦我的标语摘下来,听见没有!你们难道看不见这些灯光一闪一闪地都在眨眼笑咱们?

        我舍不得撇下你。

        不,约翰带着这件宝贝不敢坐混账水手开的那只船。他带着棣纳坐的是“棕树”号。

        嗯——

        赞成,赞成!

        约翰不回来了。棣纳也跟他走了。他们俩都永远不回来了。

        你不生气?

        马塞和楼纳催他们走到后门口。约翰和棣纳急忙穿花园出去。楼纳关上门,拉上门帘。

        我愿意跟你结婚。

        喔,马塞阿姨,早晚有一天你会来找我们的。

        喔,贝蒂,我高兴极了!

        随你的便。

        快把标语摘下来!我不愿意看!快把灯吹灭!

        要是别的东西你都拿走了,那么——

        我听说今天晚上全城都要张灯结彩。

        你为什么不小心照管他?现在儿子丢了。你有本事给我把他找回来?

        妹夫,我给你道喜!

        这些产业目前都在我手里。当然,我没瞒我的同事鲁米尔、维纪兰和桑斯达三位先生,我们商量好——

        约翰叫我替他给大家辞行。

        你看,天晴了,海面上多光明。“棕树”号运气真好。

        你也放心,以后我不会再把你逼走了。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事业,我不强迫你干我的事业。

        是的,并且还得让他真心爱你。

        这话什么意思?

        嗯。卡斯腾,你听我说。约翰叫我告诉你,从前你借用过他的名誉,他在外国时候你也偷用过他的名誉,现在他把他的名誉交给我保管。约翰自己不说话。这件事我想怎么办就可以怎么办。你看,现在我手里拿的是你给他的两封信。

        奏乐的声音。游行队伍来了。

        马塞和棣纳从左边第二道门里进来。她们都穿着外套,棣纳手里拿着个小旅行袋。

        后来怎么样?

        信在你手里!现在——现在你打算——也许就在今天晚上——游行队伍来的时候——

        贝蒂!

        楼纳!

        嗯——

        听吧,听吧!听他说什么,听他说什么!

        不过这个计划似乎注定了有困难,主要是因为有一批人只在自己狭小的利益上头打算盘。

        幸福就在那船上。

        棣纳,我一定用心照顾你。

        说得好!听他说,听他说!

        不出乱子才怪呢!啊,诸位先生,晚安。

        马塞从左边第二道门里进来。街上远处有音乐声。

        别的不说,反正我知道她不是我需要的那么个帮手。

        博尼克先生,我不知道。

        卡斯腾,我问你——这套骗人的把戏究竟对你有什么好处?

        一篇好供状!唉,这真是——

        你真愿意走?

        我们没商量什么!

        什么事?你一定得告诉我。

        就这么办——记着,要老老实实地彻底修理。咱们这儿有好些事都应该老老实实地彻底修理。你去吧,渥尼,明天见!

        你在打什么主意?不行——

        我有本事!我把他找着了!

        杰克,蜡不用都点,一支隔一支就行了。屋子别布置得太刺眼,要做得像是突如其来的样子,不是预先安排的。这些花儿怎么办?喔,搁着没关系,让人看着好像原来就在屋子里。

        楼纳!

        这是什么声音?他们这么快就来了?我好像听见有人唱歌。

        不,谢谢你。今天晚上我要自己说话。

        你知道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喔,鲁米尔,别害怕——现在我知道该说什么话了。

        这时候音乐停止。花园门突然敞开。罗冷率领代表团从外头进来,两个雇工抬着一只有盖儿的篮子跟在后头。各种各样的市民随着进屋,把屋子挤得水泄不通。花园里,大街上,到处都是打旗子拿标语的人。

        博尼克先生!看了你脸上惊讶的神气,我就知道今天晚上你坐在安静幸福的家庭里,公正热心的同事朋友围着你,你没想到我们这些客人会突然跑来打搅你。我们敢来打搅你,是因为我们的热情逼着我们来向你致敬。当然,我们不是第一次向你致敬了,可是今天的规模特别大。我们不止一次地感谢你把咱们的社会像大楼似的,建立在宽广稳固的道德基础上。今天我们向你致敬,主要因为你是个有眼光、有毅力、不自私并且肯牺牲自己的公民,你带头办了一件事,我们相信,这件事会大大地促进本地的物质繁荣和公共福利。

        好!好!

        喂,咱们进去开一次最后的参谋会议吧。克拉普先生,你也进来,我们要请你供给点材料。

        我的毛病是喜欢用拐弯抹角的手段,我不敢老老实实,因为我知道我们无论做什么事,社会上的人总疑惑我们居心不正。现在让我举个眼前的例子。

        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不错,你大概没想到。连我自己都没想到。不过我知道事情早晚会发作。喔,本地的风俗习惯把咱们压得多苦啊!棣纳,起来反抗!跟他结婚!让大家看看,咱们有胆量反抗传统的风俗习惯!

        马塞,你得高高兴兴,快快活活的。要知道这是一件意外的大喜事。

        他们正在把“棕树”号拖出去。博尼克先生,你好!

        咱们眼前这件事非常扎手,更得格外小心。博尼克,幸亏你的名誉很好,可以支持咱们。现在咱们必须安排几个节目。希尔马·汤尼森先生给你写了一首歌词。开头一句漂亮得很:“高举起理想的旗帜”。罗冷博士答应在会上致词。你当然要致答词。

        有时候确是如此。

        博尼克先生,游行队伍从花园门里进来了。

        你太紧张了。

        她不在家!楼纳,你看!快活的时候,伤心的时候,都没人支持我。

        不是最后一次。我的好阿姨,咱们将来还能见面。

        我不愿意预先答应什么事。我最恨事情没做先许愿。事情该怎么样就一定怎么样。

        还有几分钟工夫。我一定得再见她一面。我们不能就这么分手。

        啊!为什么不愿意?

        大街上也挤满了。

        这么说,你一直在耍我们——

        博尼克先生,现在请你收下这套银咖啡用具,等到将来我们像过去一样到你府上打搅的时候,你可以把它摆在桌子上做个点缀的东西。

        当然。

        博尼克先生万岁!社会支柱万岁!万岁!万岁!万岁!

        喔,卡斯腾,说什么配不配,要是我们女人在这上头太认真——

        我去告诉贝蒂。

        喔,胡说。这么一只结实船,又是新修理——

        约翰把十五年前的谎话在我面前揭穿的时候,我就发狠对自己说:“我一定要让我年轻时候的意中人做个自由诚实的人。”

        约翰,再见!棣纳,再见!祝你们俩一辈子幸福!

        是怎么回事?

        哼——哼! 你从前爱过他!可是给他成全这段美满姻缘的就是你自己。

        做母亲的难道是瞎子?我提心吊胆怕你知道这件事。昨天他露了点儿口风。后来楼上屋子里没人了,他的背包和衣服也不见了——

        你以为我原先有别的打算吗?

        不逃走了?

        这话不是真的!拿出证据来!拿出证据来!

        渥拉夫,你应该做你自己;做了你自己,别的事自然就有办法了。渥尼,你——

        各团体都要打着旗子排队游行。你的名字要用灯彩扎出来。今晚各报馆要用电报把这条新闻打到全国各城市,新闻里写着:“博尼克先生,被他的快乐家庭围绕着,接受了本地公民的致敬,大家公认他是社会的支柱。”

        卡斯腾,你知道不知道这些年我从没像今天晚上这么快活过?现在我有了新希望。

        不错,关于刚才我正要谈的那件事,我们的意见还不一致。可是我现在决定组织一个开发这些产业的股份公司,愿意入股的人都可以入股,我想这三位先生一定赞成我的主张。

        你——丢了约翰?

        对,应该大修理——还得装新机器!

        鲁米尔先生,咱们的态度要谦虚点儿。

        那个女人是棣纳·铎尔夫!

        (把约翰刚给她的几张纸掖在衣袋里)好,好,约翰,我的好孩子,走吧。

        他已经上船了吗?

        这些新玩意儿真讨厌。我不会拉这窗帘。

        说得好,说得好!

        楼纳,谢谢你,你保全了我的良心——并且还救了我。

        棣纳——你不爱他吗?

        喔,我真是说不出的高兴!

        博尼克先生,这些年你在本城是个赫赫有名的模范人物。现在我不提你的模范家庭和你的高尚品格。你的这些美德是私人谈心的题目,不必当着大家宣扬。今天我要说的是你在公共事业上表现的成绩。船身坚固、设备完善的轮船一只一只从你的船厂里开出去,挂着咱们的国旗在大海洋上航行。一大批快乐幸福的工人把你当父亲那么敬重。你创办了许多新工业,给好几百个家庭带来了幸福。换句话说,你简直是咱们社会的支柱、社会的基础。

        现在我要清算最主要的一笔账。刚才有人说,恶劣分子今天晚上走掉了。我可以补充一个你们不知道的消息:你们说的那个恶劣分子不是单身走的,他还带走了个女人给他做老婆——

        像我这么个不同胞的老姐姐,他要我回去干什么?幸福生活一招手,男人就把亲爱的老朋友撇在脑后了。

        什么!

        博尼克太太头上蒙着大披肩,从花园门里进来。

        让我——

        那时候渥尼像我一样地心慌。搜查耽误了时候,天黑下来了,领港的不愿意开船。因此渥尼假借你的名义——自己做主——

        现在你总算认清了自己的真面目!

        快说,快说!

        底下怎么样?

        我从来没爱过那家伙!我宁可淹死在海峡里也不愿意跟他订婚!喔,昨天他说了一大篇迁就我的话,好像他是我的大恩人,好像我的身份比他矮一截儿。他好像要我明白他在抬举一个下贱女孩子!我不愿意再让人家瞧不起。我一定要走。我跟你一块儿走行不行?

        带我一块儿走!

        她把我压下去,倒是件好事情。约翰出去的时候我跟他年纪一样大。可是这回我再看见他——喔,见面时候真难受——我觉得自己比他大十岁。这些年他在光明灿烂的阳光里过日子,呼吸青春健康的空气,我却坐在家里不停手地纺线——

        真是刺眼。她跑了!这么说,她到底不配受抬举。诸位,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咱们还是赶紧散会吧。

        恐怕是。你的社会在本质上是光身汉的社会,你眼睛里看不见女人。

        博尼克先生,你一定记得,咱们——

        棣纳,老实告诉我,你想离开这儿是不是只为这件事?是不是你没把我放在心上?

        鲁米尔,你听我说——我不要这一套。

        为什么?

        这许多年我老觉得你曾经爱过我,后来才不爱我了。现在我才知道,你从来就没爱过我,可是总有一天我会使你真爱我。

        啊!这么说都是白操心——(慌忙跑到办公室门口,把门使劲拉开,朝着里头喊)克拉普,赶紧截住“印第安少女”号!今晚别让它开出去!

        这时候消息已经在群众中悄悄地传开,参加游行的人陆续走出花园。鲁米尔、桑斯达和维纪兰一边走一边低声热烈地争辩。希尔马·汤尼森从右边溜出去。屋里只剩下博尼克夫妇、马塞、楼纳和克拉普。半晌无声。

        他说什么?他?博尼克先生?

        (在办公室门口,绝望悲哀地喊道)克拉普,无论如何要截住“印第安少女”号!

        不错,我给他纺的是金线。我心里不难受!楼纳,咱们都是他的好姐姐,你说是不是?

        你以为那时候我心里快活吗?

        鲁米尔,这是怎么回事?

        罗冷先生,她要做他的老婆。底下我还有话说。贝蒂,沉住气,听我说下去。我说,我要向那个人致敬,因为他勇敢地把别人的罪名担当在自己肩膀上。朋友们,我要招认这件撒谎欺骗的事情,我身体上每个细胞里几乎都沾染了欺骗的毒素。现在我要说实话。十五年前犯罪的人是我。

        是,是,你说得有理。只要你不改样子——对自己忠实。

        可是他的生活还不是建筑在谎话的基础上?你仔细想一想,你给他的是一份什么样的产业?

        卡斯腾,卡斯腾,你知道不知道——?

        你说得一点儿都不错。正因为如此,楼纳,你别离开贝蒂和我。咱们就这么约定了,好不好?

        好!好!

        “印第安少女”号的水手全都喝醉了。要是这群畜生能活着到美国,往后谁也别信我的话。

        嗯——

        约翰·汤尼森穿着旅行服装,肩膀上背着背包,小心地从右边门里溜进来。

        嗳呀,箱子和文件没多大关系。

        啊!

        群众肃静无声,等博尼克说话。

        没有,现在我要说的就是这件事——

        好,好!说得好!

        嗯,大概有这么回事。

        所以我们今晚开会向你致敬,你是个理想的公民,你是一切公民道德的模范。我们预祝你的事业会促进本地的真正永久的福利!不用说,修了铁路,恶劣分子容易从外头钻进来,可是,修了铁路,咱们也可以很快地把恶劣分子从内部清除出去。目前,外来的恶劣分子还没肃清。可是,我听说就在今天晚上咱们这儿清除了几个这样的恶劣分子,这是意外的好消息,要是这消息可靠的话——

        喔,棣纳——

        棣纳,你怎么说?

        不,渥尼,咱们不分手。并且还要请你原谅我——

        我知道它保了险,可是——

        还没上船,反正快了。我们在旅馆外头分的手。

        马塞!这是真话?

        那我当初就不会把你撇开。你不离开我,我就不会弄到今天这地步。

        明天见,博尼克先生。谢谢您。

        什么!马塞,我要亲你一亲!我没想到你会说这话。

        博尼克先生,我知道,您把我开除了。

        喔,贝蒂,我现在已经爱你了!听了楼纳一篇话我才真正了解你。快叫渥拉夫进来。

        再也不要了。这些年我过的日子是什么滋味?你知道了会吓一大跳。我现在好像中了毒的人刚醒过来。可是我觉得——我觉得我还可以做个年轻有力的人。喔,你们凑紧点儿——过来挨着我。贝蒂,过来!渥拉夫,过来!马塞,你也过来,这些年我好像没看见你似的。

        为什么不能不——?

        喔,我想那一定怪没意思的。

        对,楼纳,你千万别走!

        好,我不走。你们一对年轻人刚起头过日子,我怎么舍得把你们扔下。难道我不是你们的干妈妈吗?马塞,咱们是两个老姑姑——喂,你在瞧什么?

        怎么着!你又回来了?

        一个人都找不着。都出去了。连贝蒂都不在家。

        喔,约翰——

        ——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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