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林去找了卢达,好像也并没有什么结果,那些蒲窝还是照旧堆放在孙玉峰的小院里。孙玉峰对本林说:“罢!还得我们自己串街去卖了,没别的法子,进南山吧!”
他们两个,加上小进,沿着收红麻的路,重新进了南山。
“卖蒲窝来!卖蒲窝来——!”
他们串街走巷,不地呼喊。结果还是没有卖掉多少。焦急之中本林说:“玉峰,还是带来你的琴吧。那是好东西呀,收红麻时还不是亏了它!”
孙玉峰采纳了本林的意见,以后每次进山都背了那琴。奇怪的是,有琴相伴,三个人真的都乐观一些。孙玉峰拉起琴来可以忘掉一切,本林也在琴声里歌唱起来。当围看的人多了,本林就唱起了专为推销蒲窝而编成的歌词:
围看的人照例是笑,照例是鼓掌,可就是不愿买蒲窝。本林完全为了推销方便起见,几天来都是忍着热气穿着厚厚的蒲窝,在观众围成的平场上走着唱着。蒲窝在热天里穿出来,与单薄的夏衫相配,显得可笑极了。而本林走路极其轻快,两膝高抬,不断把软软大大的两团蒲窝提离地面,别有一种趣味……有一次人们笑得厉害,本林低头一看,才发现蒲窝不知什么时候裂开了一个大口子!……
做买卖的艰难,这一次他们是体味得特别深刻了。每天,他们都是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山民们的房子大多建在高高低低的石场上,他们要攀上去,敲响那黑漆漆的门。孙玉峰每逢在路边树阴下躺了歇息,就再也不愿起来。本林有时甚至要用哀求的语气劝他起来。本林在任何时候也忘不了夸赞孙玉峰。当他一觉醒来后,本林说:“玉峰啊,你不知道你打鼾有多么响。都是有大勇气的人才打这么响的鼾哩!嘿嘿,你睡得真快呀……咱们再往前走,好么?”
有一天早上,本林在家里等孙玉峰上山,却怎么也等不来了。他们已经歇息了好多天,原来讲好这一天上山的。本林有些焦急,于是跑去敲孙玉峰的院门了。
院门虚掩着,孙玉峰请他进去。
本林刚跨进门来,就深深地吃了一惊!这个小院变了!原来堆放在显著位置的那堆蒲窝已被胡乱推到了一个角落,取而代之的是四个带有小孔的木箱,正有小蜂子从小孔里嘤嘤地飞出来,飞遍了整个小院——原来孙玉峰养起了蜂子!
本林笑了!他好奇地蹲下看着,咕哝说:“你养了这东西呀!”
孙玉峰笑眯眯地看着他说:“‘孙玉峰’不养蜂么?”
“好东西!好东西!”本林连连夸赞。当他一转身看到那堆蒲窝时,立即皱起眉头说:“这个买卖怎么办?”
“怎么办都行。你和小进去做这买卖吧,我从今天退出来了!”孙玉峰说。
本林的脸色有些变。
孙玉峰继续说:“朋友归朋友,买卖归买卖,我是再也不跟你合伙了。你这个人身上有晦气,我戴了这么好看的帽子都没有冲掉……”
本林这才注意到他又戴上那顶鲜艳的太阳帽了……他死死地盯住孙玉峰,颤着嗓子说:“玉峰,莫是开玩笑吧?你真不要我了?”
“我可没有心思开玩笑。真的。”
本林像被什么击中了似的,一下子软在了蜂箱上。蜂子围着他旋转起来,他的眼里滚落出两颗大大的泪珠……
……
本林扯着小进,去卖那些蒲窝了。
他们攀在小路上,一齐张开喉咙呼喊,一粗一细的嗓音,一高一低的嗓音,像二重唱……这好像是个没有生意的季节,他们一连几天,才卖掉两双蒲窝!他们流了无数的汗水,他们讨了那么多茶喝。
有一天,小进去敲一个院门讨茶,出来了一个大约三十岁的抱孩子的妇女。小进的眼睛很快凝住了,嘴巴抖着,手里捧的水碗也跌在地上。瓷碗碎成几片,小进看也不看,他只是盯着那个妇女——她就是十几年前,小进被捉时,伏在窗外哭了一夜的那个姑娘!此刻她也认出了小进,惊讶地叫起来,紧紧地抱着孩子往后退开一步……
本林全都看在眼里。他扯住小进就走。小进挣扎着,喊叫着,最后还是无声地跟上姐夫走了……
他们迅速地离开了这个村子。可当他们拐过一个山坳时,回头看那村子,那村子羞羞怯怯地笼在一片薄雾里,又像在他们的脚下了!……本林扯一下小进,再往前走去。走了没有几步,突然小进抛了草窝,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往身后的那片山野里跑去了……
本林拼命地追赶过去。
他紧盯着前面那个奔跑的影子,放开喉咙呼叫着他:“小进!小进——!”
没有回应。小进变疯了,他又变疯了——本林明白过来,身上强烈地战栗了一下!他觉得两腿突然变软了,身子就要坍倒下来。他用力扳住了一块青石,大口地喘息起来……他已经在这山路上走得太久了,他已经奔波得太疲惫了。他完全应该再回到那闪着蓝光的、像湖水般轻轻荡漾着的芦青河湾,洗去这泥尘、这汗渍、这无穷尽的懊恼和焦灼!他几次下了这样的决心:他再也不离开这片河水了,他要依偎在它温柔的抚摸中。可是这始终不能。他要忙生活,有时要攀很高很高的山,要在山上呼喊,要卖这该死的、一点儿也不漂亮的蒲窝!……
不知在这青石上靠了多久,本林才勉强站立起来。他搓揉着眼睛去寻那个在山野上跳动奔跑的身影——左右前方、崖上崖下,全是漫起来的雾,没有那个小进了,没有任何的影踪了……
“小进——”
本林呼喊着,踉踉跄跄地往前奔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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