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循环线电车命案

        今年秋天似乎来得比较晚,不过,一进入十一月,却让人觉得寒意袭人,有一阵秋雨一阵寒的感觉。

        尤其是今天,硬就像是一跃而下,向你预告了冬日的来临——光吉一边打哆嗦,一边这样的想着。

        伫立在钢筋水泥柱的一旁,聆听打在伞上的雨点声,只觉一股刺骨的寒意,从潮湿的鞋尖爬了上来。

        光吉看看手表,已经十二点一刻,或许是空肚子的关系,益发觉得寒冷难当。

        他的眼睛瞪在一幢建筑物的大门上,裡面还不时有一些下课的学生三三两两的走出来,伞下缩起肩膀,用发音很不正确的英语交谈着走过他的身边。说是学生,其实只是一所英语会话学院,又是星期天上午的课,因此学生的年龄都比较大。这些人中又多是因为平日工作无法前来上课的月薪职员,光吉就是其中的一个。

        等了半天,披了件微葬的灰褐色风衣的千代子,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总算推开那扇弹簧门出来了。她的一双大眸子朝这边望,与光吉的视线作一番交接后,才慢慢的撑开那蔷薇红的雨伞。

        光吉迎着千代子朝着大门那边走过去几步,忽然又皱起眉头停下来。

        原来他看到潇洒的穿了件麂皮夹克的早田先生,急步的赶了出来,正准备抢上来和千代子并肩而行。千代子抬起白皙的脸,对早田不知说了些什麽。

        不一会儿,两个人并肩走到光吉身边来。

        “抱歉,劳你久候了。”千代子用有些僵硬的口吻向光吉告罪。

        原来他俩同班上课,光吉要她下课后一起回家,千代子表示还有点事情要去办公室,请他先去大门口那边等她,不想她这一耽搁居然耗掉了一刻钟。

        发现早田先生似乎准备跟他们一样的走向目黑站,光吉于是儘可能装做若无其事的问道:“老师也要回家了嚒?”

        “嗯,主任有事找我到他家去。”早田的轮廓很深,像西方人一般的脸上,漾着和蔼可亲的微笑。

        “院长的家住在品川是不是?”

        “是的,我的车子送去检修了,准备搭电车去。”

        这所英语学院面前,是一条难得有空计程车通过的单行坡道。

        不过,光吉总算鬆了口气,即使早田决定要和他俩一起从目黑站搭乘循环线电车,好歹他也得在品川站下车,之后就剩下他和千代子两个人了。

        早田看起来只有二十七、八岁,是个英俊的青年,他是这所英语会话学院院长的外甥,由于父亲职务上的关系,长居国外,又是美国有名大学毕业,凭这份经历,在学院裡当讲师,据说他在某一家电子计算公司裡拥有正规的工作,只在学院裡担任夜间部和星期天的课。

        换上别人,总得找个藉口甩掉他,但对方是教自己英语的老师,也就只好认了;光吉死了心的继续沿着雨水犯滥的坡道,朝国营电车的方向走去。

        和身高一八零的早田并排走着,总觉得自己矮小的身子裹在藏青色的风衣裡,益发显得单薄了。光吉装作若无其事的变换位置,走到千代子的外侧。

        微风过处,他闻到了从千代子身上传来的幽香。

        今天无论如何要找个地方跟她好好的谈一谈,从她那裡获得一个决定性的答覆才行——光吉强自压抑着内心裡那股莫名的紧张和亢奋。

        循环线电车的车厢,给人一种閒閒散散的感觉。冷雨绵绵的午后,刚才在目黑区月台上,早田与千代子閒谈之间有意无意的走向后边,光吉只好跟了过去,三个人就那样的上了倒数的第二节车厢。通常这节车厢停靠的地方,多半在月台的棚顶之外,因而每逢雨天,乘客们大都会聚集在月台的中央部位。

        三个人以千代子作中心,在车厢的角落裡坐了下来。

        “天气变冷了。”千代子望望这边,又瞧瞧那边,似乎怕冷落了任何一方。

        “是啊。到了年底,你们大伙儿的公司只怕又有得忙了吧?”早田也同样交替着望望旁边的两个人。

        千代子任职一家经营儿童书籍为主的出版社,光吉在一家电器製品的营业部服务。他进入那家公司已经是第三年了,今年二十五岁。

        “我们还好……可是男士们恐怕就要大忙特忙了?”千代子看看光吉。

        “可不是嚒?我们公司正要迈入暖气机的旺季了。”

        “啊。我说呢,每年一到了年根岁底,班上的出席率就会显着的下降。”早田接过话头轻轻的笑道。

        电车经过五反田、大崎,驶入品川站的月台,早田精神抖擞的站了起来:“再见,我就在这裡下车了。”说着,将目光停驻在千代子脸上好一会儿,这才大步走向敞开的门。

        在品川站上下车的乘客依然不多,车门关上,电车重新奔驰了起来。不一会儿,他们看到早田从月台走向天桥的楼梯,似乎向车厢这边轻轻的挥了挥手。

        和千代子单独面对时,光吉再度感到胸口一阵子发紧。

        “肚子好饿,很想吃点什麽热腾腾的东西。”光吉说,好像有意藉这句话鬆弛一下自己的心情。

        千代子没有搭腔,勾头望望她,只见她把目光投向灰濛濛的窗外,好像在沉思什麽。

        “我说,你今天没事吧?”光吉稍稍加重语气问道。

        千代子一怔,眨着长长的睫毛,转过脸来看他。

        “我们在新桥或是有乐街下车吃个饭如何?我很想跟你好好的聊一聊。”光吉说。

        “可是,我……”千代子也不知有多抱歉的蹙起眉头,都起了嘴唇。无意中流露出来的这副十足女性的表情,最令他倾心。

        “今天我母亲会从名古屋来。”

        “几点钟?”

        “我想这个时候她大概已经搭乘新干线火车抵达了。我姊姊去接她老人家,说好由我买菜,做好中饭等她们回来吃的。”

        “那麽,你预备直接回家萝?”

        “是啊,真是对不起。”

        正因为原本过于期盼,光吉像隻洩了气的皮球那样失望。

        千代子和光吉同样都是二十五岁,她跟大她两岁的姊姊在日暮里那边租了间公寓房子住在一起。她们的老家据说在名古屋近郊。

        光吉不知该怎麽把话头接下去,千代子也不再作声,兀自低着头在思忖着什麽。

        不久,电车经过了新桥,到了有乐街站,上来了一群看来是高校女学生模样,分明到处都有空位,她们偏偏站到光吉的面前来,大声的交谈男生们的风言风语。原本打算和千代子一起下车的光吉,这样一来可更加心烦意躁了。

        到了东京站,女孩子们下车以后,车厢裡又重新恢复平静,光吉这才死了心。

        “下星期我们再找个日子好好谈一谈……”他说。

        “好的。”千代子仍然低着头,轻轻的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用低沉的声音加了一句:“我会跟母亲好好的商量一下。”

        她这句话给了他的内心些许的温暖。

        电车驶入上野站后,光吉这才起身,他家住在距离上野站步行约十分钟的地方。千代子还要再坐两站才会到家。

        “请代我向令堂问好,对了,还有佐知子小姐。”光吉加上了只见过两次面的千代子姊姊的名字。他伸手轻轻的按了一下她的肩膀,这才下车离去。

        光吉站在月台上,目送着翠绿色的车辆从眼前流驰过去。千代子只抬起头来一次,对他点头致意,她那柔婉的下巴,以一副苍白而又寂寞的印象,残留在他的眼帘裡。

        午后三点多。

        泷野川警察局的中坚干员佐伯刑警,和另一个年轻的菊地刑警,一起从莺谷搭上内转的循环线电车。

        他们坐在倒数第二节车厢,车厢裡有很多空位,却也有不少人站着。

        两位刑警选了适当的座位,并排坐了下来。

        从午后开始,气温似乎又上升了一些,雨却仍旧不停的下着。乘客们的雨伞和湿漉漉的靴子,把车厢的地板弄湿而泛出暗淡的光亮。雨云笼罩的窗外阴沉一片,车厢裡即使亮着日光灯,但也堆积着鬱闷的空气。

        这真是他妈的叫人难受的日子——佐伯内心裡这样的噌着,吁出了一口长气。

        这也并不全然由于气候的关系,想想牺牲了礼拜天,四处查证而又没能捞到具体线索的那份徒劳之感,心底真是不痛快极了。

        “归根结底,现代人就是对别人和周围的事物毫不关心。”菊地刑警好似猜着了佐伯的心情,说了这麽一句。

        “不关心加上注意力散漫,即使看到了,也认不清是怎麽一回事。也许他们是想都不愿意去想一下,所以事后才会一问三不知。从事查访工作这麽多年,近来这种感受特别强烈。”

        “也许是人人都忙于自己的生活,也就没有馀情去关心和注意别人的事情。”

        电车驶进日暮里站,两个人的交谈于是中断。

        他们正在查访的案子,就发生在日暮里站北侧人车熙攘的陆桥上。

        三天前的傍晚,下班回家的一名职业妇女,被人从陆桥推下去身受重伤,有个司机开车经过下面的马路,碰巧看见她坠落的刹那,好像有一个看似男人模样的影子推落的。警方所能查出的仅仅到此为止,再也没有进一步的发展。由于被害人伤及头部,至今仍在昏迷之中,无法从她嘴裡问出什麽来,并且再也找不到一个可靠的目击者。

        傍晚六时许天色虽然暗了下来,但时当交通尖峰时刻,陆桥上也人来人往,照理说总该有人注意到被害人当时和什麽样的男人走在一起,或是停下来交谈。对!必定有若干视线曾经从这对男女身上扫过去。

        他们几经耐心查访,每日傍晚六点左右必定路过现场附近的,那些所谓“定时通行者”,却毫无所获。没有一个人曾经留意过,或足以记起的程度。

        说不定就有人目睹了那男的将女的推落陆桥那决定性的一刹那,只是这幅情景看在被一整天的生活弄疲倦了的目击者眼裡,怕也只像个朦胧的远景那般的无意义了——佐伯刑警如此的想,不禁感到不寒而慄。

        “前不久,在一列客满的快车上发生过上吊自杀的命案不是?”菊地隔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似的说:“死者将绳子挂到网架或是什麽上面,直到他死掉,周围的人居然没有一个人发现。”

        “可不是嚒?真是难以置信。”

        “敢情人人都不自觉的具有视而不见的倾向,像是不愿被牵连到什麽麻烦……。”

        “唔……”佐伯凝重的点着头站了起来。

        马上就要到田端站了,他俩准备在田端下车,回局裡去。

        佐伯所以会不觉的把目光投向对面的座位,或许是因为听到菊地提起快车命案的关系。

        坐在佐伯对面的,是带了个小学二、三年级大的小女孩的一名家庭主妇,和一个推销员模样的中年男人。同一排的角落裡,有个身穿一袭灰褐色风衣的女郎倚窗而坐。

        那母女俩,做女儿的不住嘴的对着母亲说这说那,后者苦蹙着满佈雀斑的面孔,不胜其烦的回应着。推销员膝盖上放着一隻小提箱,正在打瞌睡。至于……佐伯的眼睛也就自然而然的扫向旁边,再度停在角落裡的女郎身上。

        不,不仅再一次,事实上从他上车以来,几乎一直在看着斜对面的那个女郎,却始终是视而不见,也就是说眼睛是看到了,脑子裡却没有留下任何印象。

        这个身材纤细的女郎睡着了的样子,以一个女子而言,未免太不像样。她坐的是角落裡的位子,后脑倚靠在窗台的一角,微侧着脸,下巴埋入风衣领子与绿色丝巾裡,她整个的身体慵懒的鬆弛着,直挺挺搁在地板上的两条腿,两膝之间大大的叉开着。

        脸上化妆得很漂亮,气色却有些红裡透紫,好像是喝醉酒了。

        然而,当佐伯看出女郎嘴角淌着口水的刹那,一股反射性的战慄陡的贯穿了他的背脊。

        佐伯一个箭步抢到女郎面前,将手搭上她的肩膀,女郎的上半身摇晃了一下,勉强搁在窗台上的头部脱离了,一张脸摩擦着座位的套布,连头带身子整个从座位上滑落下来。

        女郎单薄的下颚敞了出来,当佐伯发现那条绿色丝巾紧紧的勒进她喉头,在那儿打了个死结的时候,电车已然减低速度驶入了田端站。

        光吉抬起两膝无力的双脚,勉强步下泷野川警局的石阶。

        下了一整天的雨,入夜总算停止了,潮湿的人行道上弥漫着冷飕飕的雾霭,时刻已经接近九点钟了。

        从傍晚到现在,感觉裡就像做了一场恶梦一样。

        刑警组那个叫佐伯的方脸刑警到他家的时候,大概是六点左右。

        “——对不起,今天下午三点多,有人发现山崎千代子小姐被人杀死在循环线电车的车厢裡,她是被人用她自己的丝巾勒死的,从尸体的情况判断,是在一个半小时到两个小时之前死于非命的,算起来该是成了尸身以后,在没有人发现的情况之下,转了将近两圈的循环线电车。”佐伯对着在门口接待他的光吉,彷彿生谁的气那般快速的说:“我们从她身上的定期车票立刻查明了身分,除了跟她姊姊取得连络外,又向S英语会话学院查证,他们表示死者于中午十二点多,和早田讲师和你三个人一起离开了学院。再问过早田先生,他说他在品川站下了车,只剩下您和山崎小姐还在车上,这一点有没有差错?”

        “没错……不过,我也在上野站下了车,她该独个儿坐到日暮里站的……”光吉呆若木鸡,心不在焉的答道。

        “可是她并没有回家,原该在日暮里站下车的,电车到站的时候,她已被迫陷入没法下车的情况,也就是说,她已经被人杀死啦。成了尸体以后还跟着车子转了两圈,直到第二次通过田端,才给发现。根据研判,我们做了以上的看法。这在时间上来说也是合情合理,循环线转一圈大约要六十分钟,从目黑到日暮里所需时间约莫是六十分钟的一半。你们三位从目黑站上车的时刻就算是十二点半好了,到达日暮里是一点钟左右,再转上两圈,在三点多发现尸体的话,算起来死后也已经过了约莫两个小时的时间……”

        “你这不是指明了我在快到日暮里站之前,杀了千代子小姐嚒?”

        “你有没有办法证明,你确实在一点钟以前在上野站下了车,而你下车之后,千代子小姐仍然活着?”

        “这个……”

        由于事态发展得太过意外,使得光吉的神智几乎飞走了一半。

        一点钟左右,走出车站,光吉不想直接回家,便跑去逛了逛书店,又到撞球店转了一下,偏就不曾遇见任何熟人。其实,即使他以最短的时间直接回家,家人的证词恐怕也发生不了什麽作用。

        何况要他拿出同他分手之后千代子依然活着的证据,这只有叫他不知所措的乾瞪眼了。

        “不管怎麽样,你要是肯移驾我们局裡,跟我们慢慢的谈一谈,那就太好了。”

        措词是相当的客气,但刑警的口气裡却透着对待嫌疑犯的那种冷漠。

        在警察局,警方侦讯起来,却比想像中尖锐而执拗得多,他们甚至连光吉向千代子求婚的事都弄得一清二楚。这或许是从她姊姊佐知子那裡打听到的,他们好像认准了千代子犹疑不决的态度使光吉冒了火,于是在一时衝动之下勒死了她。

        警方似乎认为当时车厢裡很空,只要用乾淨俐落的手法将她勒死,然后立刻下车的话,便不至于被任何人发觉。

        然而,光吉自然是坚决否认到底,他虽然提不出不在场证明,却也没有任何决定性的证据足以将他定作嫌疑犯,因此,经过两个多小时的侦讯之后,警方到底还是让他回家。

        不过,如果始终找不出真凶的话,他们迟早总会断定是光吉所为了,因为千代子被人谋杀身死,是桩无可置疑的事实。

        失去了千代子的悲伤,对于冤罪的恐惧,加上浑身有如千斤重的疲劳,使光吉走起路来有点摇摇欲坠,他蹒跚的步向田端站。

        今天下午,在上野站的月台,电车临开走之际,千代子那张怪苍白而显得异常消沉的面孔,此刻在脑海裡闪现着。

        终于没能获得她的回答,早在三个月之前便已向她求婚,如今……

        光吉几乎是不自觉的搭上外转的循环线电车,老半天才发现自己在日暮里站下了车,走在前往千代子住处的商店街的后街上。以往约会之后,他曾经送过她几次,是他俩常走的一条昏暗的巷子。也因此,他自然知道千代子所住的公寓,也跟她姊姊佐知子交谈过两三回。

        任职股票公司,又跟公司裡的一名同事订了婚的佐知子,是一个家庭主妇型的妇女,在光吉的印象裡,似乎对他颇具好感。

        走过了小公园的砂坑与木製鞦韆架,又走过一座穀神庙,便望见千代子家那幢单薄的三层楼公寓,座落在一排楼房的一端。她们姊妹俩所住的二楼前面的房间,此刻亮着橘黄的灯光。

        看到那盏灯光的刹那,光吉突然被莫名所以的一股激情所撞动,他低哼着朝那个方向奔去。

        他忽然有个衝动,渴望大声的对着谁宣佈:我没有杀千代子!我可是打心底裡爱着她哪!

        “千代子时常跟我谈到你,所以我很清楚你的为人,我并没有怀疑你。”佐知子红肿的眼睛裡,泛着慈柔的光辉,听着光吉的解释。

        他从上野站与千代子分手的情形,到傍晚刑警来访始知她遇害,以及被传到警局接受严密的侦讯种种,都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佐知子。光吉发现自己满心巴望,起码能够让千代子的这位同胞姊妹相信他这个人。

        “可是,警方的态度好像已经把我看作谋杀千代子的凶手……”

        “这个……敢情因为我坦白的告诉了他们你向我妹妹求婚,千代子还在拿不定主意,加上到现在为止,你是最后一个跟她待在一起的人,所以才会涉嫌的……其实,我倒认为另外有人更值得怀疑。”佐知子狠狠的咬了咬跟千代子一样有些倒扣齿的嘴唇。

        “您是说……?”

        “在英语会话学院担任讲师的早田。我见过他和千代子一起逛新宿,同时,从妹妹当时看他的眼神,我知道她是完全被他迷住了。”

        光吉发出低低的呻吟。不错,千代子很有可能迷上身材魁梧而脸上有那麽一抹阴鬱的早田。

        “这一头嘛,光吉先生又这麽认真的向她求婚,使她不知道该怎麽办才好。我总觉得早田先生这个人不太靠得住,託人调查结果,发现他已经和他公司裡一位董事的小姐在论婚嫁。”

        “这麽说,千代子是受骗了?”

        “是的。两天前,我把实情告诉她,要她死心,千代子却坚持要跟他当面谈判一次,确定一下他的真意如何,因为……她好像怀孕了,这一点我相信解剖后自然会晓得。”

        刹那间,光吉的脸色变得苍白,紧接着浑身的血液有如要倒流那般的怒火狂烧。

        他约她出去过好多次,也仅止于握握手,可碰都不曾碰过她的芳唇,该说是千代子从不教他有机可乘,原来是早田这个人的存在困惑住她。

        “不过,早田先生的确是在品川站下了车是不是?”佐知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钉着问了这麽一句。

        “一点也不错,我清清楚楚的记得他站在月台上还对我们挥了挥手……”

        “那就想怀疑也无从怀疑了,他总不能下了车,再追赶上去搭乘原车,是不是?”

        那是不太可能的,刑警也说过,发现千代子尸体的那节车厢,和十二点半左右光吉他们三个人从目黑站所搭的那一节是同一个车厢。

        然而,一个人要再度搭乘他曾经走下的原来那班电车,也并非绝对的不可能。

        光吉陡的屏住气息。

        他想起了那是循环线电车,在品川站下了车的早田,如果在原地等上一个小时,绕了一圈回来的原班电车就会再度驶来停在他面前。

        只是在这个案子裡,这一点并没有多大的意义,因为如果没有什麽特殊的事故,千代子必已在日暮里下了车。

        思忖到这儿,光吉重新环顾了一下室内,姊妹俩同住的这个两房相连的公寓房间,收拾得很整洁,想是遗体还没有运回来,也就无法佈置灵案,只好暂时把千代子的照片竖在书桌上,点燃一主香。看样子,屋子裡除了佐知子之外并无别人。

        “令堂呢?”光吉问道。

        “啊?”

        “令堂不是今天下午会从名古屋来吗?”

        “没有啊。”佐知子纳闷的摇摇头。“你怎麽会问这个?”

        “千代子这麽说的,她告诉我因为这个缘故,所以下午不能陪我……”

        “那就怪了,我刚才打电话通知家裡,才晓得家母一早就到大坂去了,他们并没有说老人家要到东京来。”

        这麽说,千代子是对他撒谎了?

        为什麽?

        光吉突然感到视界倾斜起来了,脑子裡泛起了一幅自虐性的想像。走出英语会话学院之际,他曾经巴不得甩掉早田,然而,事实上,会不会是早田和千代子串通起来甩掉他这个人的——?

        “请你从头到尾再清清楚楚的说一遍。”手握电话筒的佐伯那张脸,忽的绷紧了。待在一旁的菊地,不解的望着他。

        “我姓木村,和今天在循环线电车上被人谋杀的山崎千代子小姐同在一家公司做事。我是看了九点半的新闻才知道这个命案的,我想把自己所看到的告诉你们,也许可以作个参考,所以才打来这个电话。”年轻女子的声音似乎比刚才冷静了一些,她慢慢的重複了一遍。

        “是的,你说今天下午曾经在循环线电车上遇见山崎小姐,那个时候是几点钟?”

        “我想大概是下午一点十分还是十五分。我家在巢鸭,当时正准备到池袋的百货公司去买点东西。电车快要到池袋站的时候,我从前面一直朝后边的车厢走,正预备从倒数的第二节车厢下车,无意中发现千代子独个儿坐在车子裡。”

        “她坐在哪一个位子上?”

        “嗯……算起来该是车子进行方向左前方的角落吧。”

        那正是佐伯发现她成了尸体的那个座位。

        “你们可曾交谈过?”佐伯的问题愈来愈接近核心。

        “只交谈了两三句,因为我看到她的时候,车子已经停下来,车门也打开了。”

        “你们谈了些什麽话?”

        “我问她上哪儿去,她好像回答说要到新宿去一下,我对她说了句明天见,就下车了。不过,我知道她在目黑的英语会话学院上课,心裡还在想着,如果是下课回家,搭乘反方向循环的车子不是更近嚒?”

        “她告诉你要到新宿去?”

        “是的。”

        “当时只有她一个人?”

        “是的。在池袋站下车的人很多,她旁边的座位空出了好几个,并没有看到有什麽同行的人。”

        “她的模样看起来如何?”

        “这个……我也说不上来,不过,好像一心一意的在想什麽心事,因为直到我站到她面前喊她,她一直都没有发觉。”

        打电话的女子看到晚上九点半的新闻才知道发生了命案,又听说千代子被杀的确实地点尚未查明,才打这通电话提供参考的。

        佐伯问清楚对方的住址,表示回头再派员去听取详情,然后放下了话筒。

        过了一会儿,佐伯盯着菊地说:“山崎千代子好像打算独个儿到新宿去。”

        “您是说车过日暮里而不下车回家?”

        “敢情这样。——直到刚才,我一直认为除非临时发生了什麽变故,她必定已经在日暮里下了车,果真如此的话,势必在抵达日暮里以前就已经被人杀死了,这麽一来,跟她一直同车到上野站的光吉就大有嫌疑了,因为从上野到日暮里只有一站,你怎麽也无法想像,有别人在短短的这段车程裡搭上车来谋杀她。不过,要是她出于自己的意志,故意过日暮里而不下车……”

        “要是她准备到新宿,索性从目黑站搭乘外转的循环线,时间上不是更快嚒?”菊地指出和刚才电话裡那个女子相同的看法。

        “该不会是为了摆脱光吉,假装要回家吧?”

        “啊?”

        “光吉好像追她追得很累,并且已经向她求过婚。千代子想必不便断然拒绝他,只好骗他说家裡有事,假装直接回家,事实上却是到新宿去……”

        “也就是说,她是刻意把他甩掉了。”

        “甩掉他,然后到新宿去跟谁碰头呢?”

        “我们似乎有必要再度查一查,她和异性方面的交往情形。”

        两名刑警从清早以来,这才第一次交换了一回振奋的眼神。

        光吉一叠连声的猛按门铃,屋子裡的早田好半天才有回应,也不知是出于胆怯还是睡昏了头,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无力。晚上十一点,礼貌上并不适合拜访别人,但对年轻人而言,也没有晚到已经上床沉睡的时候。

        屋子裡亮起了灯,门旁的毛玻璃那头,有个魁梧的身影在走动。这是座落于青山区的豪华公寓四楼,早田独居的房间。

        “哪一位?”早田问道。

        “我是光吉,有点急事找你。”

        不一会儿,门上的挂钩去掉了,光吉闪身而入,和披了件宽袍的早田相对而立。

        大概是蒙被而睡的样子,早田的头髮乱蓬蓬的,脸色也很苍白。正因为长得一副单薄的都市型面孔,他这个模样也就使人感到带几分阴惨的暗影。

        “你说的是什麽急事?”早田问道,那双眼睛却给牢牢的吸向毛玻璃那边。

        原来外面的走廊上,还浮起披了件灰色外套的另一个纤细的剪影。刹那间,早田的侧脸掠过了一阵痉挛。

        “那,那边的……那个人是谁?”早田的声音也判若两人,变得硬帮帮的。

        “山崎千代子小姐呀。”光吉回答。

        “不,不可能,哪有这麽荒谬的事情!……”

        “不错,千代子小姐确是变成尸体被人发现在循环线电车上,新闻报导也这麽说,可是她刚刚在医院裡甦醒过来了,换句话说,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她陷入一种假死的状态裡,听说被勒住脖颈谋害的案子裡,偶然会有这样的例子。”

        “…………”

        “她恢复神智以后满心想见你,一直闹着说有事要向你问个清楚,我只好把她偷偷的带到这裡来。我马上去叫她进来。”

        早田大张着那双深凹的大眼睛,让那副呆若木鸡的表情胶着在脸上,连连后退了两三步,接着将背脊紧贴在牆上,忽然剧烈的摇摇头:“不,我不想见她。”

        “为什麽?你害怕?”

        “不,也不是……”

        然而,他那张越来越没了血色的脸上,佈满了浓烈的恐惧,乌紫色的嘴唇清清楚楚的颤抖着。

        “害怕,是不是?分明亲手勒死的女人居然活过来了。千代子小姐可是记得一清二楚,不过,她希望弄明白详细的情形,同时,看你的态度再决定怎麽做,也许她可以让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所以你还是坦白的供出来,你是在哪儿动手的?”

        早田顺着牆壁一点一点的朝下滑,终于一屁股跌坐地上。他别过脸去躲开光吉的目光,用肩膀喘着气。

        “你是在哪儿下手勒千代子小姐脖子的?”

        “刚,刚刚过目黑站不多久……”

        “你是用什麽方法把她再度引诱到目黑站去的?”

        早田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她……怀了孕,一直逼我跟她结婚。她告诉我今天无论如何要跟我作一番摊牌,所以只好想办法甩掉你。我们的计划是我一个人先在品川站下车,再搭逆转的电车回到新宿。她呢,等你下车以后,继续坐回新宿来同我碰头。”

        “这麽说,你该比她先到新宿站萝?”

        “是啊,我等她搭乘的电车进站以后,抢在她下车以前坐了上去,告诉她我们直坐到品川去找我那位院长舅舅商量。她听了好像很满足的样子。我本来已经放弃计划的,……儘管漠然的揣着谋杀她的计划,可真到了节骨眼儿的时候,又怕被人看到。车厢裡虽然很空,可是总觉得只要你有什麽异样的行为,立刻就会被人发现。——可是没想到忽然来了个意想不到的机会。”

        “机会?”

        “是的。要不是横生了枝节,我也不至于下手的!……是这样,从惠比寿站上来了两个小流氓模样的瘪三,这两个家伙居然纠缠起对面座位上的一位学生,也不晓得是怎麽引起的。总之,那名学生被那两个小流氓一左一右那麽一挟持,可真吓坏了。车厢裡其他的乘客想伸出援手,却又没有那份勇气,只好不作声的静观事态的发展。车过目黑以后,两个小流氓越发不像话的推起那学生来了,乘客们全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他们身上,看看那两个人到底想要怎麽样——一觉察到这点的瞬间,我立刻压到千代子身上,一边用手肘封住她的嘴巴,一边使劲勒紧了丝巾……”

        “杀了她以后,在哪儿下的车?”

        “大概是下一站——五反田吧……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早田颓然把脸孔埋入两膝之间,平日看起来高大魁梧的体格,此刻却显得单薄而矮小,那是被恐惧与懊悔所击垮的一个胆小罪犯的形象。

        “我明白了。现在你再把所有的经过情形向千代子小姐说一遍。”

        光吉说着回首望向走廊那边。原来刚才站在毛玻璃外面的,是披上千代子那件灰褐色风衣的佐知子。她和光吉先约好,只要早田露出有意坦白的迹象,她就马上利用楼下的电话和警方连络。

        然而,她似乎已没这个必要,因为门开处,进来了泷野川警局的佐伯刑警一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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