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泽城及其周围的旧知行,大约有七十二万石,而新领地却只有五十八万石而已。
“辛苦奋斗的结果,反而平白减少了十四万石,这不是太可笑了吗?”
更何况蒲生氏乡的会津领地共有七十万石,因此政宗内心的妒恨可想而知。
“羽柴越前守又算什么呢?只不过是一堆泡影罢了。”
目前正在二本松的军监浅野长政,对政宗一向十分友善,因此这次改封领地之事,必然是秀吉身边第一号宠臣石田三成所施的诡计。
“我恨不得扭断这个卑鄙小人的脖子!”
正当政宗的叛意日益强烈时,浅野长政突然派人送来了一封信。
原来是当时正在岩手泽城的德川家康希望和政宗会面,所以长政特地写信问他是否有意前往。
岩手泽自古以来即是玉造郡内的五道之一,距今之仙台约有十三里,是昔日大崎家臣氏家弹正的居城,同时也是山中的要塞。
家康是为了平定这次的暴动而来到此地,并在进入了居城之后,决定将部队驻留在此。
“好,既然德川大人有意见我,我当然会去!”
根据记载,家康和政宗曾在京都及箱根等地私下会面。
性格刚毅的政宗,并不欣赏家康那种沉闷的个性,但既然对方已经正式提出邀请,他也就不便拒绝了。
(这只土龙到底想做什么?难道他想趁机恐吓我吗?)
继而一想,由于家康是秀吉的义弟,因此不论自己有何想法,都可以藉他而传入秀吉的耳中。
“此次承蒙关白殿下的厚爱,不但允许我冠上羽柴之姓,而且还任我为越前守,政宗的内心十分感激。不过,我想与其待在这穷乡僻壤的奥州一隅,倒不如前往越前一国,展现实力以巩固京师的背后,不知德川大人认为如何?”
政宗很想知道家康听到这一番话后,脸上会出现怎样的表情。
事实上,当时的治安并不安定,而且各地都潜伏着暴民及败兵。
纵使暴动已经平息,但是土地和人心却无法立刻从荒废当中恢复过来。
“我不想被人视为胆小鬼,因此只要带着二十名手下前往即可。我相信不论对方说什么,我都能够立即回答的。对了,小十郎,你是一定得要陪我同行的。”
主意既定,政宗立即朝岩手泽城出发,并且以轻松的心情欣赏沿途的景色。
根据《大八洲记》的记载,岩手泽城崭岩壁立,有玉照川流经其间,故白石突出、多隧道,交通极为不便。
然而,家康却不知何故而大力加以修复。
在踏进城门的那一瞬间,政宗突然觉得眼花撩乱。
(这看来有如《太平记》中的千早城嘛!)
这座原为氏家弹正所固守的居城,如今已经耳目一新,成为非常坚固的堡垒。
“嗯,德川大人到底是奉了谁的命令而把这座城加以改造呢?”
政宗向全副武装前来迎接他的士兵问道。
“欢迎光临,我是榊原康政。”
“哦,你就是在小牧之战好好修理了关白一顿的那个榊原吗?久仰,久仰!噢,对了,是谁命令你督造此城的?”
“当然是家主人家康喽!家主人认为,此城的地势险要,只要好好地加以修复,那么纵使有大军来袭,至少也可以支持两年。”
“嗯,德川大人真是深谋远虑!不过,通常我们一次的战役,只要三天就可以结束了呀!”
政宗极力掩饰心中的惊讶。
“请榊原先生代我通报德川大人,羽柴越前守政宗来访。”
政宗故意不提伊达而采用羽柴的名号。
当然,政宗自称为羽柴于礼并无不合。
正因为榊原康政一直露出“这个小鬼”的不层表情,所以政宗才故意使用羽柴的名号。不过,榊原表面上依然表现得相当殷勤地引导政宗来到家康的面前,丝毫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已经泄露了内心的想法。
“伊达大人,你终于来了!”
家康的外表和以往一样,依然显得十分肥胖。那毫无表情的面孔、庞大的身躯及突出的腹部,使他看起来有如世俗的土豪一般。
“首先我要恭喜你,又获得关白殿下的加封了,你的运气可真叫人羡慕哪!”
家康似乎完全不曾察觉政宗的愤怒似地向他道贺。
政宗不觉露出无奈的神色。
“真是奇怪!这次的加封使得我的俸禄由七十二万石减少为五十八万石,怎么还会值得恭喜呢?我倒想听听德川大人何以有此一说!”
家康的脸上仍然毫无表情。
“伊达大人,像你这么伟大的发明家,我想根本不必我来多作解释。你想,人的一生当中能有几次好运呢?你的幸运可说完全来自先祖的庇荫,所以才更值得恭喜啊!”
家康的原意是说,政宗不论在何种地方都能生存,然而此种说词却使他原本已经平息的怒气再度爆发开来。
“我想,这应该不是德川大人真正要说的话吧?老实说,我认为这是石田治部少辅所施的诡计。”
“噢,为什么你会认为是治部少辅呢?”
“那个家伙没事就喜欢玩弄小把戏,更何况他可是关白身旁的第一红人哪!”
“我不得不再次请问你,治部少辅和这件事有何关联呢?”
“什、什么?是那个小人亲口把这件事告诉小十郎……”
“没错!这件事的确是由治部少辅传达给你的家臣,但实际上却是我出的主意。”
“你、你说什么?这是德川大人你的……”
家康徐徐地颔首为礼。
“你看,这是关白在六月四日派人送来的信,要我代他处置奥州的领土。”
家康依然面无表情、不露痕迹地说:
“我之所以这么做,绝对不是因为讨厌伊达大人,而是基于年龄差距的考虑。此外,我也是为了你才整理这座城池的。当然,我在这么做之前,已经事先徵得了关白殿下的同意。怎么样,这座城并不亚于米泽城吧?……”
政宗默默地环视大厅。看来,家康似乎认为让政宗自米泽移到岩手泽城来,政宗一定会非常高兴才对。
“这真是令人惊讶!不过我很怀疑,当初德川大人由骏、远、三的父祖之地迁移到江户时,是否也因为觉得自己非常幸运而大肆庆贺呢?”
“是的!的确,刚开始时大家都极力反对、感到不安,然而现在他们却认为这是由于神佛加护所致。”
“神佛加护……”
“正是如此!坦白说,我并不像你那样才气横溢,因此凡事总以平安无事为第一要件。而且,我的人生哲学是:尽可能不出力就能解决一切。由于神佛了解我的心意,所以才给了我这个经营新领地的机会。经过我努力开垦的结果,如今关八州已经成为两百数十万石的大领土了。”
“愿闻其详!”
政宗颇感好奇地追问道。
“你的意思是说,当我被人从米泽城赶出来,移居到这处处不便的岩手泽城时,也必须努力开垦喽?”
“嘿嘿嘿……”
家康这才笑了出来,不过仍是一个十分内敛的笑容。
“伊达大人,看来你对自己并不是非常了解嘛!”
“你、你说什么?”
“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毕竟你还年轻嘛!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虎还是龙……但我可以确定你绝对不是一匹顺从的马。”
政宗无言以对。他不知道家康的这句话是襃或贬,因此只能保持沈默。
“一旦让你得到会津,那么你就会食髓知味,摇身一变成为会吃人的老虎。我告诉关白殿下,如果把这只会吃人的老虎放回原来的渊薮,也就是米泽城,那将会是最愚蠢的决定!”
“哦?”
“会吃人的老虎,不可能乖乖地待在自己的渊薮里睡觉,总会伺机而出,甚至跑到会津吃了蒲生。当然,蒲生绝不会乖乖地任由老虎啃噬,因为他具有非常强烈的自负。两者对抗的结果,奥羽势必无法治理得当,所以我决定给这只虎一项新工作……我是根据自己的经验才向关白提出建议的,希望你能接受。”
政宗惊讶地侧着头,口中不断地嘟嚷着。
从家康的语气可以知道,他认为这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当然自己也必须表现出感谢他的态度才对。
“这么说来,德川大人是在为我着想喽?这真是一个奇妙的想法。你故意让关白殿下把我从米泽城赶出来……也就是故意把我的俸禄从七十二万石减为五十八万石,竟然还说是为了我好?”
“正是如此……”
家康毫无愧色地点头称是。
“不过根据我的判断,虽然你的领地不及蒲生,但是收入却可以达一百二十万石以上。”
家康的怪诞言论,使得政宗一时无法领会。
“你说什么?收入会从五十八万石变为一百二十万石?”
“我已经奉关白之命详细地调查过了,蒲生的七十万石已包括石田和大谷的收获在内。虽然目前改采一段为三百步(坪)的新制度……即使是在这个小气的规定下,你的新领地仍然有发展的余地。尽管表面上看来只有五十八万石,但是大崎的耕地十分辽阔,只要努力耕耘,一定很快就会达到百万石以上。据我估算,甚至可能超过一百五十万石哩!”
“这、这个计算也是自一开始就……”
“那当然!对于你这只会吃人的老虎,我当然得让你感到满意才行。”
家康一副事不关己似地笑了起来。
“如果奥州不能治理得当,那么我也会感到非常困扰。目前我所管辖的关八州,收获量已经达两百五十万石了。怎么样?伊达大人!这个岩手泽城在我的授命之下,已由榊原康政奉命督造得有如铜墙铁壁一般,今后即使有敌军大举来攻,你也可以安枕无忧了。当然,我并不是要你终老于此,不过我希望在往后的十年之内,你能静心地在此历练人生。你还年轻,一定要有长远的打算才行。”
“噢!”
“更何况,此次宫城郡系由东海展开,我相信凭你的才干,一定可以开创更多的财富才对。事实上,此地从山到海,都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宝藏,其中单是葛西的金山,就已胜过以往你所拥有的财富了。所以,我认为你从米泽城移到此地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不是吗?”
政宗的视线由家康的身上移向渺茫的虚空。
和蒲生的七十万石相比,自己只拥有五十八万石的事实始终令他难以释怀。
(不论如何,检地终了仍有七十万石的俸禄,和虽然有山、有海,却只有五十八万石的土地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但是,家康不但对此地极为赞赏,并且不辞辛劳地为政宗重建城池,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我知道了……你把我当作已经识得人味的食人虎,所以千方百计地想要把我踩在脚下?”
“你有这种想法,就证明了你还太过年轻。年轻人多半勇猛有余、经验不足,所以我希望你能利用这十年的时间,好奸管理民政,使万民归心,如此才能造就成为明君的才干……如果你能这么想的话,就会对这份幸运及我为你筑城的辛劳表示感谢……”
“这么说来,如果没有奥州这些事情,德川大人也会安心地经营关八州喽?”
“那当然!人与人之间必须互助合作,光是一个人精打细算是没有用的。同理,如果人与人不能互助合作,那么如何能战胜敌人呢?要知道,技巧拙劣的战略,只是徒然招致失败罢了。”
政宗再度沉默不语。
在此地向家康低头固然令他感到懊恼,但是对方所说的话,和虎哉禅师经常告诫他的“你并不是为了杀人而来到世上”一词,却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场胜负的感受,和关白之间的胜负之争全然不同。)
政宗再度蹙起双眉,慢慢地将视线移至家康身上。
家康的作风与秀吉完全不同。秀吉有如经过千锤百链的金钢一般,敲打时会有铿铿的声音。
至于家康,则有如躺在山腰的巨木一般,即使用斧头去砍,也只能伤及其表皮而不会及于内部。换言之,没有人知道它是坚硬的举木、樫木,或是质地柔软的朴木、桐木?
根据结城秀康的说法,家康年轻时候的作风相当粗暴。事实上,后人只需根据秀康本身的粗暴程度,就可以知道其父绝对不会是一个温驯的人。
在小牧?长久手之役里,秀吉之所以不断地遣使和家康讲和,原因不外乎是欣赏这条大鲶鱼,希望能够借重他的胆识为自己效劳。
(现在最好的作法,就是顾全家康的颜面,乖乖地移到岩手泽城来。)
政宗的性格与秀吉比较接近,因此每当与秀吉交手时,总是会激发一股不可思议的斗志,使得智慧如泉水般地不断涌现,但是在家康面前却适得其反。家康就好像涂在身上的树汁一样,经常令他觉得全身发痒。
“这么说来,在往后的十年间,德川大人会全力巩固关八州,缔结不战条约喽?”
对于政宗的讽刺,家康竟然毫不在意地点头说道:
“我的说法也许你还不太了解,不过我认为最重要的,是大家都必须好好地活着才行。现在,先让我带你仔细地参观一遍,然后就把这座城池送给你。”
直到此刻,政宗仍然无法平息内心的愤怒。斗志必须由两个人你来我往才能引发出来,然而家康却表现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使政宗不禁气得咬牙切齿。事实上,他对家康的一切攻击,就好像拳头打在萄薯上一样,丝毫没有任何反应。
但也正因为这些缘故,所以使得家康和政宗的一生产生了奇妙的关联。
政宗终其一生都不曾对家康表示心服。不,不仅是家康而已:事实上,他对秀吉也是同样的不肯服输。严格说起来,政宗永远也不会心服于他人,是只具有强烈自尊的龙或虎。因此,家康对他的批评是非常恰当的。
“是吗?我真是已经尝到人味的食人虎吗?……”
政宗对这个批评丝毫不以为忤,因为他已察觉到自己经常都想要吞噬对手。
(未来的路还很长,不如先巩固自己的实力吧!)
在当晚的祝宴上,榊原康政和片仓小十郎交谈甚欢,形成了一幅非常有趣的画面。尽管与会的众人都在装疯卖儍,但是私底下却已经充份地认可了对方的实力。
后来,政宗将长女五郎八姬嫁给家康的六男忠辉为妻:而家康在临终之前,甚至将后事托付政宗。
就这样地,政宗决定移居岩手泽城,而家康、长政、秀次及石田三成等人,也迅速地率兵离开奥羽之地。
不幸的是,这一年的地方收入可谓相当贫乏。天灾接踵而至的结果,使得暴民再度四出为乱,在天灾与人祸的恶性循环之下,该年的收获量竟然不及原来的三分之一。
然而,即使是在如此艰困的时刻,政宗也必须忍痛从米泽迁至此地。
九月二十三日,政宗将米泽时代的大町、立町、东町(肴町)、南町、柳町、新町等六町的町民,全部移至岩手泽城来。
在迁移町民的同时,政宗将岩手泽城改为岩出山城,并且自是日起重新划分各町的范围。
除了划分各町的范围之外,由于大多数的家臣都是由旧领地迁徒过来,因此也必须重新划分领地才行。当家臣们发现自己不再拥有二、三千石的年收入时,无不哗然。
在迁城的期间,猫夫人、也就是政宗的侧室饭坂氏再度产下一子,即政宗的庶长子兵五郎(后来的宇和岛侯秀宗)。就在同时二乐都突然传来了最令家康和政宗担心的出兵高丽之命令。
在凝视着正月里的第一场大雪时,政宗突然觉得前途一片茫然。
迁城的工作尚未结束,大雪却已经降临:刚刚喜获麟儿,却又必须马上准备出兵……一连串接踵而来的事情,使得政宗根本无暇分心去经营这片新领地。
(那只大猿(秀吉)是不是疯了?)
在政宗所接到的命令当中,还指出秀吉已将关白一职让予秀次,自己则担任太阁之职,并且正式宣布明年就要率领大军前去攻打明朝,因此特命政宗立即率领一千五百名士兵上京。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命令,政宗当然感到惊讶不已。
(人类并不是为了杀人而来到这个世间。)
这句话和人类并不是为了作战而出生一样,具有异曲同工之妙。
但是,已经持续了百余年的战争,一旦突然平息下来,往往会使人感到难以适应。这种异常的心态,很明显地是源自一种倒错的感觉。
当人们不再认为和平是寻常之事,而战争是异常行为时,就会陷入一种互相杀戮、直到彼此同归毁灭为止的恶性循环里。
(一切都没有改变,战国时代依然持续……)
战国时代仍然持续的事实对政宗而言,是非常有趣的事情。
与其固守城池、计算年贡米,还不如策马奔驰于沙场,较能感受到人生的意义。
然而,自己所要面对的,是相当浩大的战争场面,届时这些家臣及领民们,不但家园可能被毁,甚至连性命也难以保全。
(当今之计,必须多为这些百姓们考虑才对……)
当今的日本,因为秀吉而得以暂时维持和平。更何况,即使有人起而叛乱,其武力终究无法敌得过秀吉。
因之,只要秀吉愿意停战,日本国内就可以维持安泰……遗憾的是,秀吉却不肯停止战争。
秀吉之所以汲汲于征战,主要是因为其独生子已死,在自觉老来无人可以继承家业的情况下,自然会对人生的意义重新予以评价,而讨伐明朝的决定也就此产生。虽然不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秀吉的想法都是大错特错,但是他的心意却相当坚决,任何人也改变不了。于是,曾经来到的和平,又再度远离了人们。
换言之,秀吉的天下至此结束,时间又再度回到信长那种倒行逆施的制霸时代。
政宗怀着复杂的心情,自元旦起即忙着展开一连串的军事评定会议。
“想必各位都已经知道,秀吉已决定自今年春天开始,将关白一职让予秀次,自己则担任太阁一职。此外,太阁殿下也已经决定要兴兵征讨明朝,所以要我率领一千五百名士兵即刻上京,以便参与此次战役。对于这点,我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家臣们大多表情凄苦、沉默不语。如今,京里还有政宗的正室爱姬及长女五郎八姬被留作人质,因此绝对不能贸然拒绝秀吉召其上京的命令。但是在另一方面,他们也不想这么快就领兵出发。
“怎么?大家都没有意见吗?”
“不!此事事关重大,臣等不知如何开口。”
率先开口的,是正为如何处理新领地之财政感到头痛的屋代景赖。
“关白殿下的这个决定,势必会使人心惶惶……不!现在该称他为太阁殿下……我很好奇,这个太阁殿下是不是一个战争狂呢?”
“也许是吧!”
政宗颇有同感地点点头。
“但是,即使他是一个战争狂,却拥有权力这项武器,那么大家有背叛其命令的勇气吗?”
“恐怕没有……”
片仓景纲慌忙地打断他的话:
“我们并不想背叛太阁殿下的命令,但不知是否能够延缓出发的时期?我看,这次的评定会议就由这一点开始讨论吧!”
“小十郎,你认为谋叛绝对不会成功,是吗?那么,藤五郎你又有何看法呢?”
“我对此感到十分气愤。”
成实咬牙切齿道。
“一旦进入冬天以后,此地就会降下大雪,更何况我们才刚由米泽城移到这儿来,大家都还居无定所呢!怎么还谈得上出兵打仗呢?这些事情殿下应该都知道才对呀!然而他却命令我们即刻出兵,这分明就是在为难我们嘛!”
“这么说来,你是决心要谋叛喽?”
“不!我……”
“那么,你是赞成延期出发喽?”
“所以我才说我很生气嘛!如果我们延期出发的话,很可能会导致小田原事件再次重演。更何况在没有充份理由的情况下,延迟出兵必然会遭到惩处的。叔父,你的意下如何?”
突然被问到的留守政景,表情茫然地摇摇头。
“截至目前为止,在殿下的计策之下,我们都平安无事地活过来了。但是,如今我们一方面要在此地重建新势力,一方面还得在雪中进军,其中的困难可想而知。不过,由于太阁殿下只要求我们率领一千五百名士兵,因此除了即刻出发以外,别无他法。”
“我也赞成大人的看法。我们之所以能够多次度过危机,完全是凭藉着殿下的智略,因此我认为还是遵从殿下的指示较好。”
一待白石宗实说完。
“那很好!”
“的确,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石川昭光、原田宗时及亘理重宗等重臣,也纷纷表示同意。
“是吗?这么说来,大家对于我的决定都不会有任何异议喽?”
“臣等毫无异议。”
“那么,我们就决定在这个月的五日由岩出山出发。”
“五日……殿下你是说五日?”
“正是!我们必须在五日之前选出三千名兵士,然后前往京师。”
“三千……命令只要求我们拨出一千五百人,为什么需要这么多呢?”
片仓景纲狐疑地问道,然而政宗却昂然答称:
“你的思虑仍嫌不足!放心好了,把一切都交给我吧!你知道我不喜欢用相同的藉口,两度拒绝别人。”
“殿下所谓相同的藉口是……”
“在大雪中行军必定会延迟到达的时间,而且如果只率领一千五百名士兵出发的话,中途可能会折损一部份兵力……假若我笨到以此为藉口的话,那么势必会被秀吉这只大猿反咬一口。”
“可是,当你率领三千大军前往时……”
“我已经详细地考虑过了。在这片旱灾频仍的新领地上,只需留一千五百人负责生产粮食即可供应领内所需了。”
“的、的确如此……”
“我的想法和各位略有不同。首先我要请问各位,你们认为太阁这次讨伐明国的行动会成功吗?不论如何,我们必须事先有所觉悟才行。”
听到这裹,景纲再也按捺不住地挺身发言。
“明军的实力如何我们不得而知,但是我认为我军绝对不可能轻易地获胜,因此我们必须尽可能控制士兵的人数……”
“等等!你认为我们不会轻易地获胜吗?”
“正是如此!”
“那么,认为太阁军能够轻易战胜,及早结束战争的人请举手。”
然而却没有人举手。
这时政宗突然露齿一笑。
“正是如此!事实上,当我还在京里时,就已经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了。据我所知,太阁是因为认为高丽王已经臣服于他,所以才想要以对方为向导,尽快出兵攻打明朝,不过这个判断却是错误的。”
“哦,殿下又是由何处来证实此事的呢?”
片仓景纲一语道破了问题的症结。
“利休居士死后,我亲自向与他交往密切的茶道中人今井宗薰查证得来的消息。”
“哦?是宗薰大人?那么,他对边界的大小事情,想必都了若指掌喽?”
“正是如此!而且,德川大人也接获了相同的情报。我想,当宗薰大人诚恳地把这个消息告诉德川大人时,德川大人一定气得咬牙切齿。原本应该担任向导的高丽王,看来似乎会先渡海攻打日本军呢!”
“的确如此!”
“怎么样?现在各位可以了解为什么原本我只要率领一千五百人出征,现在却要增加一倍人数的用意吗?”
“呃,我们……”
“连小十郎也不知道吗?哈哈哈……”
政宗放声大笑。
“好,我就坦白告诉你们吧!太阁虽然只说要我率领一千五百人出征,但是如果我带去的人数不足一千五百人,而且又延迟到达的话,势必会遭到斥责,甚至故意命我去打头阵呢!”
“哦,这么一来可就糟了!”
“可是,如果我们率领三千人,而且又提早上京,但是秀吉却仍命我们打头阵的话,那该怎么办呢?”
“嗯!”
“这三千人一定要穿着与众不同的武装去见大人才行。我要让世人见见我这食人虎的样子,我想可能连太阁也会大吃一惊呢!”
“以怪异的装扮去见秀吉,会有什么好处呢?”
“哈哈哈……这就是重点所在,你们必须牢记在心。当我们穿着在太阁眼中看起来十分豪华的武装时,自然就不会被派去打头阵。要知道,光是三千名士兵的服装就够叫人眼花撩乱了,而太阁一定想要自己率领自卫队先行渡海。不过,万一太阁殿下并不这么想而要我们打头阵的话,那么伊达士兵势必会成为高丽军的俎上肉,这点各位了解吗?”
在座诸人均异口同声地表示赞同。
“殿下所谓的奇异服装,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事实上我已经计划好了。成实,这件事就交由你去办吧!首先,我们必须准备三十根印有太阳的旗帜,然后是火枪百梃、弓五十张、长枪一百支……”
“那么,骑兵共有多少人呢?”
“大约只要三十骑就行了。不过,同时还必须准备相配的马铠才能相辅相成。这些士兵所穿的铠甲,必须以豹、虎、熊皮制成,并且装饰以孔雀羽毛:此外,所有的骑兵都必须配戴黄金制成的大、小刀。”
“佩戴黄金制成的大、小刀?”
此时,甚至连成实也不禁瞠目结舌。
“是的,除了骑兵之外,连扛旗帜、火枪、弓箭的小厮,也必须穿着黑色的服装、前后并镶上金星、腰间且佩戴大刀及银、红相间的刀鞘。重信,快把我命你督造的刀鞘拿来。”
“遵命!”
当与屋代景赖一起留守岩出山城管理民政的铃木重信拿着刀鞘出来时,在座诸人无不目瞪口呆。
刀鞘早已没有了刀鞘的形状,而是一面涂银、一面涂朱的棹棒型。带着这些棹棒型刀鞘的士兵,头上一律带着三尺高的金色尖帽。
即使是习惯了奇装异服的演艺人员,恐怕也不敢穿着如此怪异的服装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殿下真要以这样行列去参战吗?”
“是的。我已经画好图形,大家过来看看。”
于是政宗将一幅画有一列难得一见之士兵行列之图画在众人面前摊开。
“咦?这些骑在马上的士兵为什么都背着像竹竿一样的长刀呢?”
“哇!它们到底有多长呢?”
“共有九尺。这么长的大刀有如风车一般不断地摇晃,而且还有打着太阳形状的旗帜奔入明军之中……光是想像此种情景,那只大猿就不会让我们出兵了。”
看到如此怪异的装扮,留守政景突然觉得这场战争过于荒谬,于是再也无法保持沈默了。
“殿下,这不是太不合乎战争之道了吗?”
政景蹙眉说道。
“正是如此!不过,对付疯子怎么可以使用正道呢?”
政宗若无其事地说道。
“根据禅道,一般人若是存有正气,那么即使略显疯狂,我们也必须以正道对待。但是丝毫不顾国内已经兵疲民困,一味地想要出兵明朝、树立敌人的战争,就称不上是正道了。既然对方已经疯狂,那么唯有以更疯狂的作法,才能够加以制止。放心好了,只要我们做好充份的准备,那么纵使即刻上京,也不必前往高丽作战。”
“嗯……殿下的智慧的确远在太阁之上……”
“哈哈哈……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则会遭受重大的损失。好,就这么决定了。出发的日期定在五日,在到达京师以前,一定要把这些军装做好,知道吗?”
所有的家臣都不再表示异议。
政宗的做法乍看之下非常大胆,但实际上却非常细心。正如原先所预定的,伊达军队于五日由岩出山城出发。当然,在出发之前还曾特地举行了一场暖身运动,也就是在黑川郡的七之森举行狩猎大演习。
这个做法,当然是为了向新领地的民众示威,同时祈求出兵期间城内事事安泰,并且兼具了鼓舞士气的作用。
这次狩猎的结果,共猎得猪三百头及无法胜数的雉、山鸟。除了供奉军神之外,其余均用盐巴腌起来,作为此次出兵的粮食,然后便展开了冬季行军之旅。
政宗带领着比命令多出一倍的三干名士兵,于二月十三日抵达向岛邸,并且立即参见太阁秀吉。
“什么?政宗带了三千名士兵前来?”
秀吉非常感动地问道。
“是吗?真不愧是聪明的独眼龙,竟然带了比命令多出一倍的人来。”
秀吉喜形于色,但立刻又侧着头思索。
“这不是太奇妙了吗?治部?”
“正是如此!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嗯,他这次上京的行动非常迅速,明天就让他到官邸来见我吧!”
秀吉边说边用眼角望着三成微笑道。
“我看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三成再度低下头来。
根据常理来判断,只要求一千五百人却带了三千人前来,这无异是对主上忠诚的表现。
但是,秀吉却认为这是政宗的另一场恶作剧。
事实上,秀吉本身就是一个喜欢恶作剧的人,虽然他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但是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必须藉此排除内心的孤独及自卑感。
秀吉的心思,在这次的征明军役里表露无遗。
“平定日本之后,接着就要讨伐邻近诸国……”
除了秀吉以外,许多生在中世纪的豪杰之士也都曾经夸下这类豪语,如足利义满、织田信长等人。至于秀吉本人,则在攻打高松城时发此狂言。
当然,如果没有周详的计划,则不论是谁都无法实现这个梦想。
事实上,秀吉之所以能将此梦想付诸实行,完全是由于老来独子鹤松丸不幸死亡所造成的影响。
虽然鹤松丸已死,但是秀吉的生命却仍然残留着能源,他绝对不是那种任由自己沈醉于悲伤当中、离群索居的人。
(好,我一定要尽仅剩的精力,做一番前所未有的大事!)
秀吉的性格刚毅、爽朗,而且在战场上从未尝过败绩。
仔细想想,这次政宗会在武装方面如此耗费心力,原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前面说过,他已经将干利休所建立的情报网,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因此当然知道高丽王不会为其效劳。
然而,当伊达政宗到达京城拜见秀吉时,后者对他的计划仍然一无所知。
反之,在日本国内,只需留下一名具有才干的武将固守当地即已足够,因此如今已经成为关白的秀次,也就顺理成章地留在京城里了。
当然,如果战况顺利,而天子也移居明朝的首都北京的话,那么其下的臣子就可以在扬子江附近的宁波筑城。如此一来,就可以利用地形之便,分别出兵攻打现今之越南、柬埔寨、老挝、泰国、缅甸及天竺等国了。
在此情况下,日本人就可以成为各国的大名了。
因此,秀吉才会倾全力进行此次的侵略。
“即使是太阁,其想法有时也会出错。”
秀吉自认为意义非凡的“人生之意义”,却成为后人批评他的原因之一。
如果老年得到的鹤松丸仍在人世,那么他当然不会如此贸然地采取行动。但由于爱子已经夭折……因此他早巳不再顾及种族保全的问题。这种由绝望所产生的野心,是一种超乎常理之外的脱轨表现。
由于有了这层想法,因此当时的秀吉认为“发现人物”是人生的一大乐趣。
一般的小老百姓看到他,也许会说:“这是中国哪一省的王啊?”,但是大名们却会认为他是“来自安南的王吧?”……
尽管如此,秀吉对于违反带领一千五百名士兵的命令而带领三千人上京的政宗,仍然不敢掉以轻心。
(这个年轻人或许想要统治大明国的半壁江山呢!)
在当时,居下位者只要稍有不慎,往往就会被指为有谋叛的企图。
以秀吉望向三成的眼神为例,事实上即包含了警戒及恶作剧的意味。
秀吉恶作剧的对象,当然不只限于政宗,甚至连许多著名的勇将及陪臣,也经常遭到他的冷嘲热讽。
“他真是一只狡诈的猿猴。”
当秀吉这么说时,事实上对于世人为他冠上“猴子”一词早已知之甚详。更令人吃惊的是,他居然还为此而特意养了一只猿猴。在秀吉的精心调教之下,这只猿猴除了主人的命令之外,绝对不会听从他人的指令。当秀吉把棍子递给它时,则不论在其身旁伺候的是大名、公卿、豪杰或女性,它都会飞扑至对方身上,毫不留情地用棍子敲打对方的头。
被打的人忌惮太阁之威仪,根本敢怒不敢言,只能苦笑着任由泼猴肆虐,而秀吉则兴高采烈地在旁观赏这幕闹剧。
“这真是奇怪的事……不过,如果这只狡诈的猿猴胆敢做出对我不利的事情,我只要闻一闻其味道就可以知道了。虽然它可能是一只狡诈的猿猴,但也可能只是一只任人摆布的猿猴罢了。”
秀吉特别喜欢看政宗忍耐其傲慢的愤怒表情,并且以践踏其才干为乐,因此他决定再度恶作剧一番。
他决定明日午后再次试试政宗,看他到底能够忍气吞声到什么时候?
诅料政宗早已从茶道众今井宗薰的口中,得知这场即将上演的恶作剧了……
政宗于十三日到达京城,并且首先去巡视会见秀吉时的城郭。
当时,伏见城的后方尚未建造完成,然而在向岛有“聚乐第别墅”之称的向岛第,却已经竣工。诸侯当中,只有前田、德川等人蒙秀吉恩赐宅邸。
政宗将部队屯驻于伏见的木幡山附近,等候接下来的命令。
(只有三千名士兵而已,根本不需要大惊小怪!)
此次随同政宗前来的,除了石川昭光、伊达成实、片仓景纲、留守政景、原田宗时、白石宗实、亘理重宗、鬼庭纲元等能够以一当十的大将之外,还有田手义宗、高野亲兼、远藤宗信、富冢信纲、泉田重光、桑折宗良、石母田景赖、柴田宗义等人,再加上马上的三十骑均手持长约九尺五寸(约三公尺)的大刀,因此声势看起来十分浩大。
如果伊达政宗一开始就被喜欢恶作剧的秀吉嘲弄一番,那么此次出阵的舞台效果就会大打折扣。
(那只大猴子一定会故意戏弄我……)
既然是同一类型的人,对于对方的行为当然会格外敏感。为了预防万一,政宗严命士兵必须尽量避免与其他前来拜谒的诸侯势力发生纠纷,自己则首先前往狂言方的长屋拜访茶道众。
政宗以一小袋砂金做为见面礼,然后向茶道众问道:
“我来自山中,因此只能以产自奥州的砂金来表达我的一点心意。对于这次攻打明国的行动,不知阁下有何高见?”
要掌握人心的秘诀,莫过于登堂入室请问对方的意见。因此,当政宗来到观世左吉的长屋时。
“好久不见了,观世先生。刚才我好像听见你在打大鼓,是吗?”
接着政宗又说道:
“真是奇妙的声音啊!”
“你说奇妙的声音……对我来说,却是非常可怕的声音。”
“有那么可怕吗?不过,你的鼓声似乎在告诉我们些什么?”
政宗一边说着,一边将耳朶贴近大鼓。
“好,谢谢你,我会特别小心的。”
左吉瞪大了双眼问道:
“鼓对你说了些什么……?”
“它说当我明天拜谒太阁殿下时,可能会发生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变化,所以要我先做好心理准备。”
这时左吉低声嘟嚷道:
“伊达大人,不瞒你说,殿下明天将要命你去接近那只傲慢的猿猴哩!”
“哦?是那只名叫丹波守的猿猴吗?”
“是的,而且他们想……”
“我知道了!不过,我想请你先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还有,这只猿猴到底是谁负责饲养的呢?”
“是一位名叫与吉的小厮。”
“他的长屋也在向岛吗?”
“不,是在川端长屋的尽头。不过,即使你找到了他也没有用……”
“是吗?不论如何,这是名器对我的忠告,所以我打算先去向那只猿猴致意。请问左吉先生,这只丹波守到底喜欢些什么?”
“它喜欢吃胡桃,而且最好是洒点盐……它的嘴甚至比人还挑呢!”
“我知道了,真是谢谢你!噢,对了!你能帮我准备一些胡桃吗?”
“遵命!”
在左吉命令门下调配送给猿猴的食物时,政宗则以悠闲的神情打着大鼓。
不久,左吉将为猿猴调配的食物递给政宗,而政宗则将一袋砂金递给左吉,并且说道:
“这是产自奥州的砂金。”接着又说:
“事实上,我也有一只猿猴想要送给太阁,相信一定可以和丹波处得很好。我想,如果有机会的话,不妨让它们见见面吧!”
“好,当然好!可是……”
“你不必担心!我只是把猴子最喜欢的胡桃送去,很快就会回来的。”
“那就好,我带你去吧!”
前去一看,果然是只限露凶光、癖性不良的波斯猴。
“与猿猴初次见面时,仅限于两个人,而且你最好离它远一点。”
政宗自怀中取出事先准备好的胡桃。
“丹波大人,你的心情看来不错嘛!”
猿猴发出了猫一般的笑声,两眼笔直地瞪视着政宗,并且不停地耸动鼻子凑近身来。
它似乎根本不把政宗看在眼里,而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政宗手中的胡桃。就在它伸手过来时,政宗的白扇突然动了一下,然后“叭哒”一声,猿猴的头被用力地敲了一记。就在同时,猿猴突然颤抖着身体跳了开来。
“怎么样?会痛吗?你这只不知教养的泼猴!”
猿猴瞪大了双眼摸摸隐隐作痛的头部,然后又不自觉地往后退去。
“来,给你一颗胡桃,快过来吃呀!”
政宗把胡桃抛了过去,猿猴接到以后,迅即投入口中。看来当它面对自己最喜欢的食物时,就什么也不管了。而且,当它吃完口中的食物后,便又伸出双掌,慢慢地靠了过来。
当它快要接近政宗时,“叭嚏”一声,白扇又敲在它的肩上了。
敲一记之后再给它一粒胡桃……不久之后,猿猴的表现已经和以往截然不同了。此时的它,已经学会了乖乖地低下头,似乎觉悟到如果想要吃到自己喜欢的东西,就得乖乖听命才行。
“很好、很好!你表现得不错,所以我还要再让你吃一颗。至于剩下的,就等到明天再给吧!”
政宗将剩余的胡桃让这只满脸不舍的猴子仔细看过之后,便揣在怀中站了起来。
在向岛别墅迎接政宗的秀吉,心情显得格外愉快。
“政宗,你到得很快嘛!不错,不错!”
“殿下的心情似乎很好……”
“那当然!虽然我只命你率一千五百名士兵前来参战,但是据说你总共带了三千人前来。”
“是的。如果这只是国内的战争,那么我就不会带这么多人前来。但由于是对他国的战役,为了避免丧失国家的威信,所以才特地多带些人来。更何况,当士兵们知道这是奉殿下的召唤时,无不争先恐后地前来报到。由于他们都是能够以一当十的勇将,因此声势之浩大自然不在话下。不过,我还是很担心殿下会对我的行为感到愤怒。”
“我怎么会生气呢?你做得很好,应该得到奖赏才对呀!”
“那真是谢谢殿下的厚爱。对了,是不是这两、三天内就要出兵了呢?”
“两、三天……哈哈哈……你不必故意表现得如此英勇,名护屋的城和船只都还没造好哩!我相信当大明国听见我军即将来袭的消息后,一定会闻风丧胆的。你先稍安勿躁,我准备三月一日才从京都出发。三月一日对我而言,可是一个幸运日喔!天正十八年(一五九零)的这一天,我手持节刀讨伐九州,翌年(十九年)也是在三月一日这天,率兵征伐小田原,因而这场第三次在三月一日出发的战争,一定也会获胜。对了,我打算派你到安南国或天竺去,如果你有任何意见,不妨先告诉我。”
“我说了你就会答应我的请求吗?”
“那当然,我会作为日后的参考嘛!”
“我曾经看过世界地图,因此希望殿下在派我到天竺之前,能先让我到南蛮去。”
秀吉不禁笑了起来。
“我早就知道你会提出这样的请求。不过,老实告诉你吧!政宗!这次出征我们可能只打到天竺,更何况如今船只仍然无法配合,一切都还在未定之数呢!”
说到这里,秀吉看看站在身旁的石田三成。
“三成,政宗难得到得这么早,赶快命人准备酒菜,我要好好地跟他喝一杯。”
“遵命!”
“此外,我还要丹波跳舞为我们助兴,好吗?政宗?”
“那真是太好了。”
“希望下次你来见我时,也能像猴子那样表演曼妙的舞蹈。你是后学,所以一定要特别用心观赏才行。”
“遵命,我一定会用心观赏的。”
“观赏完舞蹈之后,先和大谷刑部一起商讨国事。至于士兵们,则让他们分别住在聚乐第周围的寺庙,然后你就可以和尊夫人会面了。”
想到当猿猴敲打政宗的头时,其脸上的反应,秀吉的心情不觉更加愉快了。
然而,当杯盘摆设妥当,而丹波猴也被带出来时,气氛却和秀吉原先所想像的下同。
政宗很快地仰头乾尽杯中的酒,展现出威风凛凛的样子,而猿猴则畏畏缩缩地偷看着政宗,纵使旁人将舞扇递给它,它也不肯接过来。
它看到政宗手上拿着昨天的白扇,突然记起政宗的怀里还有胡桃。
“丹波,你在做什么?”
秀吉怒不可遏地站了起来。
一旁的三成不禁瞠目结舌。
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三成拍拍丹波的屁股。这时,丹波突然朝政宗的方向奔去,然后蹲在政宗手够不到的地方,脸上露出渴求的表情。
“这只猿猴今天怎么搞的?快把它带走!”
“啊……?”
政宗左手拿起第二杯酒,右手仍然紧握白扇。
“看来这只猿猴并不想接近我,难道它也看得出来我是一只会吃人的老虎吗?”
秀吉虽然喜欢恶作剧,但是这一次却轮到政宗占上风了。
他的脸上露出艰涩的表情,沉默地看着三成把猿猴带走。
就在这时,秀吉突然察觉到政宗一定对丹波猴要了什么花样。
(这个家伙到底对它做了什么……)
人类固然不能无视于他人而生存于世间,但人际关系是否能够圆满地处理,则端视能力之有无。
如果欠缺这种能力,则任何事都会被敌人洞烛机先,进而使自己濒于毁灭边缘。
像信长对待明智光秀、吉良上野介对待浅野长矩的方法……诸如此类的例子不胜枚举。
不久之后的某日,政宗在秀吉所赐的屋内,奉上茶点招待秀吉。
“怎么啦?政宗!你和加藤清正、上杉景胜、佐竹义宣等人,相处得似乎不太融洽嘛!既然新邸已经完成,何不邀请他们前来一敍,以便改善关系呢?”
看来秀吉似乎很希望政宗能够召开茶会。
“遵命!你看,这是利休最喜欢的茶室!我打算在此招待他们三人及浅野长政:当然,殿下更是务必得要赏光。”
“哦?你也要招待我吗?”
“是的!如果有殿下在场,我们就不会发生争吵了。”
“也好,相信那天大家一定能够相处得非常愉快。”
事实上,秀吉乃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情,想要知道政宗这个不易与他人和睦相处的别扭家伙,到底会以何种态度在茶室里招待其敌人。
现在是最适合食用小菜的季节,因此宴席上自然少不了一道鹤肉熬炖而成的小菜,及一碗热腾腾的羹汤。
当天的客人包括加藤、上杉、佐竹等人,均为各执一方、互不相让的武者。
他们对于讲究泡法的茶道极不耐烦,一心只希望主人早点上酒。
等到羹汤上桌之后,在主人政宗的示意之下,小厮很快地端上酒来。久候多时的众人,纷纷端起酒杯,迫不及待地把酒送入口中。
突然“噢……”地一声,三人均扭曲着面孔,露出痛苦的表情。原来他们认为不太烫的酒,居然温度奇高,几乎把他们的舌头都烫熟了。
秀吉和浅野并未喝酒,所以不知道三人何以会有这种反应。
政宗殷勤地再度为他们斟酒。
“今天的天气略寒,所以我特地命人把酒烫了一下。听说各位都是酒中豪杰,因此我谨以这杯水酒聊表寸心,希望各位尽情享用。”
已经有过一次被烫经验的加藤等人,当然不可能再重蹯覆辙。
“不,我们已经喝够了。”
“不,已经够了……”
三人狼狈不堪地藉故逃开。
事后秀吉忍不住捧腹大笑。
“哎呀!今天的主人政宗……真是拿你没办法!这么一来,他们更不可能与你言归于好了。你真是天下第一别扭的家伙。”
绝大多数的战国武将都认为,一旦被他人骑在头上一次,就再也没有翻身之日了。事实上,这也就是导致这场恶作剧的主因。但是,根本不去了解酒的温度是否过高,就毫不犹豫地狼吞虎咽,以致自己受窘的结果,却不能一味地责怪他人,而必须好好地自我反省一番。唯有能够掌握这种微妙的心思变化之人,才能够战胜他人;换言之,不是技巧高明的人,绝对做不到这一点。猿猴的事件,甚至连秀吉都忍不住感到生气。在经过调查以后,才发现政宗确实于前一日去看过猿猴。
“这家伙真是心思巧妙至极,任何小地方都逃不过他的手心。这次算他幸运,又巧妙地逃过一劫。”
不过,猿猴终究还是无法了解政宗的伎俩。
出乎秀吉意料之外的是,当被视为会为他带来好运的文禄元年(一五九二)三月一日终于到来时,他却无法准时由京师出发。
那是因为他在两天前不惯染患眼疾,以致无法一展马上雄风。
这一天到来时,可说已经万事俱备,因而更使秀吉感到遗憾。除了发动城民百姓欢送远征军出城之外,甚至连由公卿百官陪同,天皇阅兵用的看台都已经搭建完成,就等着这一天的来临。事实上,在“太阁的大计划”当中,首先必须进行的是对高丽出兵。为了方便日后的作战,担任先发部队的加藤清正已于三月四日由肥前的名护屋向壹岐出发。到了三月十二日,壹岐、平户、有马、大村的士兵也在小西行长的率领下,准备渡过对马海峡。
当然,军队的部署早就已经安排妥当。
第一队:小西行长、宗义智、松蒲镇信
第二队:加藤清正、锅岛直茂、相良亲房
第三队:黑田长政、大友义统
第四队:岛津义弘、毛利秀元、高桥之种
第五队:福岛正则、长曾我部元亲、蜂须贺家政
第六队:小早川隆景、立花宗茂、毛利秀包
第七队:毛利辉元
第八队:宇喜多秀家
第九队:织田秀信、羽柴秀胜
此外还有水军九鬼嘉隆、加藤嘉明、藤堂高虎
至于德川家康、前田利家、织田信雄、上杉景胜、蒲生氏乡、伊达政宗、佐竹义宣等人,则留在肥前的名护屋成立参谋总部,藉以巩固秀吉的大本营。而原先决定三月一日出发的秀吉,也已经延到三月二十六日才动身。当然,如果秀吉没有罹患眼疾的话,伊达的军队就必须先行渡海。
伊达军队及秀吉麾下的日本总队不断地延迟出发的日期,一直到三月十三日才终于从京里出发。
这一天,病体初愈的秀吉坐在搭建好的看台上,接受百姓们的欢送。
当日的先头部队是第一军的前田利家,其次是第二军的德川家康,伊达政宗为第三军,紧跟在前田、德川两将之后。
如果政宗只率领一千五百人而不是三千名士兵前来的话,那么恐怕将不会占有如此高顺位的席次。
秀吉满心喜悦地观赏阅兵仪式。当军队由聚乐出发、通过上杉景胜的宅邸前抵达三条回桥时,沿途的民众欢声如雷,构成了一幅撼人心弦的画面。
前田部队通过了,德川部队通过了,然而市民的欢呼却仍未到达顶点。虽然士兵们个个英勇无比,但是此去生死未卜,因此即使是在路旁欢送的百姓们,也忍不住感到辛酸。
(纵使我方军力强大,也不一定非要征伐高丽或明国啊……)
然而,当第三军的伊达部队出现时,原先低沉的气氛却一下子变得热烈起来。
前田及德川军队所看不到的意气风发之气势,居然出现在伊达军队的身上。
率先出现的第一队,是扛着画有太阳形状的旗帜之大旗队。在春阳的照映下,街道刹时变得十分明亮。
手持大旗的士兵所穿着的服装,也使得众人的眼前一亮。
士兵们身上所装饰的金星,更是随着身体的摆动而闪闪发光。
第二队是火枪百梃。
第三队是长弓五十张。
第四队是长枪百支。
其中,手持长箭的士兵,头上一律戴着直径八寸、长在三尺以上的金色尖帽,身上则佩戴着附有朱鞘的大刀及银鞘的小刀。由于帽子的长度相当大,因此这些士兵看起来有如来自巨人国的巨人兵团一般。
至于第五队,则是能够以一当千的三十名骑兵。
这些士兵身披黑色钟甲、乘坐高大的骏马、手握粗大的繮绳,黑衣上一律装饰着缤纷灿烂的孔雀羽毛。
此种奇异的色彩组合,令人不禁连想到毘沙门天的行列。
在行列当中,原田宗时、远藤宗信及后藤信康等七人的背上,均背有长九尺五寸的大刀,而且自刀的中段以下用金锁将其固定在马鞍上。
走在队伍后面的政宗,身披熊毛战袍,手持团扇,看起来有如魔神一般。
政宗的军队为大地描绘出斑阑的色彩,也使得群众的欢呼声响彻天地,甚至连秀吉也不禁忘我地从椅上站了起来,口中不停念道:
“那家伙……那家伙……”
他浑然不觉眼中已经溢满了泪水。
“那家伙……他所率领的军队将跟随着我……在北京制造出惊人的气势。”
当然,此时秀吉仍想亲自领兵渡海,而对政宗内心的计算毫无所觉。
政宗眼见自己的策略获得成功,内心窃笑不已。
(秀吉必然十分欣赏这些军装,因此不会要伊达军队渡海的……)
纵使秀吉能够很快地渡海,这次的战役也绝对不会太过轻松。由于已知必将陷入苦战,因此前田利家和德川家康均极力劝阻秀吉渡海……这么一来,军装出类拔萃的伊达部队,就会像玩具军队般地留在秀吉身边,不必上战场作战了……
秀吉并不了解政宗的计策,仍然尽情地挥舞着手中的摺扇。
于是,热情的群众及已经卷入其中的秀吉,全都和伊达的军队一起站在舞台上,成为搭配政宗演出的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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