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离开柳生的家中以后,伊达政宗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很快地调转马头朝向左边。
“殿下,这条路好像不对吧?”
持枪陪在一旁的布村多之助以为政宗走错路了,于是试探性地问道。
将马头朝向左边,是从镰仓河岸走到神田桥的方向,但是伊达政宗的家,却是位于相反方向的外樱田。
“没错,没错!事实上,我只是想再次看看江户而已。”
多之助接口道:
“殿下毕竟还年轻啊!”
他急急忙忙地跟随其后。
也许他是要到镰仓河岸看新完成的丹前风吕。
“哦?我还年轻吗?事实上,我今年已经四十七岁了。”
“不,我是说你的心境很年轻。”
“那当然!如果我现在就老了的话,那以后该怎么办呢?”
说完以后,他又自顾自地坐在马背上捧腹大笑。
“柳生这家伙真是一个吹牛大王!哈哈哈……”
“啊?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是说日本国内有我伊达政宗。好了,你再骑那么慢的话,可就赶不上我喽!”
政宗于一桥御门前通过水道桥,然后一成不变地向左转,依照牛込见附、四谷大木户、赤坂喰违的顺序巡视外壕沟,最后才回到自己的家中。原来他只是绕了江户城一周而已,并没有做其他的事。
在回家的途中,他静静地坐在马上,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可是他经常会停下马来,背对着江户城,眺望围绕在城外的人家。
回到家裹,他便立刻换下身上的衣服。
“阿波!谁是家中最有耐性的男子呢?嗯,可以从老臣之中挑选……我立刻就要出发回国了,赶快叫索提洛准备一下。”
一次被问三个问题,伊达阿波感到很惊讶。这时,政宗放声大笑说:
“你觉得很奇怪吗?阿波。哈哈哈……”
“到底怎么回事?出发回国的事早就准备好了,索提洛大人正在等你回来呢!”
“阿波,江户好大啊!”
“啊……是的!索提洛大人也说,他走遍世界各地,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宽广的街道。”
“真是令人惊讶!如果有人想要围攻这座城的话,那么至少需要二十万大军。”
“什么?进攻江户城?”
“不,我们的责任是保护它。”
“原来如此……”
“你说原来如此……我告诉你吧!大御所已经决定把这座城交给我了,不过不是最近,而是再过二、三代以后。当然,如果这些子孙不贤的话,那么身为祖先的我一定会感到气短。”
说到这儿,政宗突然止住微笑。
“怎么啦?阿波,你的脸色好苍白啊!”
阿波不停地颤抖着。由于政宗的话实在毫无脉络可寻,因此他不禁怀疑政宗是不是生病了。
“殿下……你、你真的没事吗?”
“咦,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啊!你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生病了?”
“不,我只是担心殿下。刚才你说……你说大御所有意把江户城交给你的事,绝对不能传进他人的耳中……”
“噢,原来是这件事啊!”
“是的,正是这件事。由于殿下的孩子是越后的女婿,因此一旦你所说的话传了出去,恐怕将军会对那孩子不利……”
“唉,你不必担心啦!”
“啊……?”
“柳生那个吹牛大王认为,日本国内只要有伊达政宗和柳生宗矩在,詹姆士和菲利浦一定会吓得牙齿打颤。”
“的确如此……”
“咦,你侧着头在想什么?是不是连你也认为我发疯了呢?”
“不、不!我绝对没有……”
“好,那么我们就继续说下去吧!不瞒你说,大御所请求我让我的孩子担任二代将军、三代将军呢!”
“请求你……?”
“是的!他觉得以他的年龄来说,随时都可能死去。”
“这件事等他死后再提也不迟,万一给旁人听见了……”
“哈哈哈……”
虽然政宗表面上笑着,但是心底却陡然窜起一股寒意。
(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这么害怕家康呢……?)
甚至连我的家老也……想到这儿,政宗真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好了,我了解了!现在赶快去准备饭菜吧,阿波。”
“遵命!”
“吃完饭后立刻叫索提洛来见我。在展开旅程之前,我要先和他谈一谈。”
“遵命!”
阿波好像终于放心似地,重重地吐了一口气,然后朝门外走去。
待阿波离开之后,政宗又喃喃自语道:
“在不知不觉当中,这儿已经成为真正的大江户了。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也可能被击溃……”
事实上,江户城内的市街及城堡本身都像和政宗比赛谁长得快一样,不断地朝外扩大。
当家康于天正十八年(一五九零)进入江户城时,这裹共分为子城、中城、外城,并有所谓的“静胜轩”及“泊船亭”,是一个与太田道灌命名完全吻合的荒野平城。
其时城的四周是一片草地,并没有石墙。至于壕沟本身,则非常宽广,约有十间左右。大体而言,此地颇具乡土气息,民风十分淳朴,而且经常举行为镇守该地的平河天神及日枝神社所办的村祭。
城代由远山右卫门大夫政景担任。不过,当时并没有人想像得到这裹会出现像大江户这样的市街。
直到现在政宗仍然记得,家康自从来到此地以后,就将小田原之役后的总收入及领民辛勤耕耘后所缴纳的稼穑九十三万石作为修复城池的费用,并由奉行天野清兵卫及山本带刀统筹支配。
当时在此的诸侯,每人可以分得一万石及五名人夫,受其统辖的人口总数不超过五百人……但是在不知不觉当中,此地已扩展为两百八十万石的领地,市街成为大江户,城堡本身也变得比大阪城更加气派、豪华,而且成为历代征夷大将军的居城。
其实这种改变是理所当然的。入城之初拥有不及五百名人夫的家康,如今却拥有百名以上的人才,而且每个人都有十万石的封土。此外,由于家康的作风深得人心,因此在短短的数年之内,就有几十万人聚集于此,使得他的声望日隆。
(这座城池没有被破坏的理由……)
但是,江户城之所以能够缔造今日的成果,也许正如家康所言,是由于神佛的加护也说不定。
(虽然具备了智慧和才干,但是如果没有神佛的慈悲,那么仍将频临于毁灭的边缘……)
这句话令政宗十分在意。在智慧和才能方面,政宗自认为绝对不亚于家康。然而,虽然政宗在建造仙台城时也是绞尽脑汁……却总觉得有不足的地方,因此政宗的内心感到十分怨恨。
(在神佛的眼中看来,我到底有哪一点比不上家康呢?……)
家康以神佛为中心,因此他所做的事情,全都是为了天下。
(如果天下不能掌握在我的手中,那么我要如何处理呢?……)
待阿波送上晚餐之后,政宗便很快地吃完饭。在整个吃饭的过程当中,他几乎都没有开口。平心而论,政宗确实非常庆幸到现在为止,家康和秀忠都非常信任自己;但是,万一这种情况改变了,那么又该如何是好呢?
大久保长安就是最好的例子。长安因为同情忠辉的处境而做出有违常理的事情,结果家康方面却毫不宽贷地加以处分。
晚饭之后,政宗静静地坐在桌前,再次屈指计算。此时他才发现,摆在自己面前的难题,竟然多得数不完……
在众多的难题之中,最困难者莫过于告诉忠辉,虽然船只已经造好,但是他却不能乘船出海……乍听这个意外的消息时,那匹悍马不知要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呢!
其次是必须尽快进行筑城动员,再其次则是寻找代替忠辉上船的人选。
不,在这之前更重要的是,必须让原本打算和上总殿下同行的索提洛和威斯卡伊诺了解整个计划改变的原因。
事实上,威斯卡伊诺并不认识忠辉,不过索提洛却对忠辉知之甚详。因此,如果要让他答应换一个代理人,那么首先就必须编些巧妙的谎言才行。
此外,大阪之役何时开始呢?
战争会是怎样的规模呢……?
在政宗屈指计算之际。
(可怕!真是可怕……)
政宗觉得全身冷汗直流。
以为了天下着想为由,家康请求政宗届时必须设法说服将军秀忠交出政权,把所有的问题加诸在自己身上。而家康现在所做的,却是:
(藉着褒贬,使对方充份发挥功能。)
政宗突然有这种感觉。
(对于这种老奸巨滑的老狐狸,神佛居然会对他如此慈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想到这儿,政宗不禁笑了出来。
就在这时,“索提洛神父来了!”
伊达阿波在隔壁房间喊道。
“哦,快请他进来,我正等着他呢!”
话声甫落,纸门随即轻轻地被拉开,首先进来的是政宗的妻子爱夫人。不,除了爱夫人之外,原本应该待在浅草住宅的忠辉夫人五郎八姬也和索提洛一起来了。只见三人不约而同地在胸前划上十字,并且露出神妙的表情。
政宗“啊!”地低呼一声。
“你……你们全都来了?”
突然之间,他觉得头上一阵燥热,甚至连声音也嘶哑了。
有人说,人在撒了一个谎之后,往往必须用一百个谎来圆谎。事实上,潜藏在内心的结,通常必须藉由谎言来加以各个击破。不过,看到三人都忧心仲仲地等待自己宣布消息,政宗实在不忍加以斥责。
站在政宗面前的三个人,表情都显得十分凝重,似乎不知道自己是该相信神,还是相信丈夫、父亲的谎言。政宗知道,对付这些人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政宗略略调整坐姿。
“哦?你们三个人都来了,也许这是上帝的旨意吧?现在先把纸门关上,坐近一点,我有重要的……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们。记住,绝对不可以泄露给其他人知道。”
政宗故意压低声音,露出严肃的表情。但是就在同时,他的脑海裹却突然浮现家康和柳生宗矩装佯的样子。
“今天我特地去巡视江户城的周围。”
即使是在此时此刻,政宗依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始这个谎言。
“这座城池真是广阔,而且非常壮观!”
直到目前为止,政宗所说的全都是实话。事实上,江户城的确令政宗忍不住拍膝赞叹。所以,原本正在思索问题的索提洛,这时也以认真的表情附和道:
“正是如此!你瞧,这是瓦雷基山德耳?瓦里弥雅送到罗马的信,我把它抄下来了。信内对江户的敍述,和殿下所说的几乎一模一样。”
索提洛边说边自口袋裏掏出一张小纸片。政宗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用日文写道:
“江户的市街长约四里、宽三里;人口之众,是欧洲各大都市所无法比拟的。在城郭之内,有周长一里半的牙城,此外还有龟甲状的铺石、围绕着三隍的建筑……(中略)其壮丽奇巧,令人叹为观止……”
政宗再次拍膝大声说道:
“嗯,的确是如此!”
“在当今的日本,足以和江户媲美的大都会,还有三个,那就是骏府、大阪和京都。不过,每一座城内都没有真正神的教义……”
“对极了!正如你所说的……”
对政宗而言,索提洛的一番话就好像帮助船只前进的水流一样,使得他能够顺利地开始编造自己的谎言。
“神父,你一定要好好地保重身体。我相信等你再度回到日本时,必然已经荣升为大主教了。届时,你就可以解救这些可怜的羔羊了。当然,在你离开的这段时间裏面,我一定会好好地照顾这群羔羊。”
“喔,我一定会回来,我一定会带着教宗的正式许可回来的。对了,上总大人什么时候抵达仙台呢?”
“这……这件事嘛!”
“上总大人……不,从现在开始我要称他为殿下。一旦上总殿下抵达仙台以后,我们马上就可以启航了。”
“这、这、这件事……神父!”
“这件事……到底是哪件事啊?船不是已经造好了吗?最好早点出发。”
“早点出发……不,关于这件事……我也觉得早点出发较好。不过,还是应该先计划一下才对!”
“计划早就已经决定,现在只等付诸实行了。”
“是吗?可是,呃……这个季节似乎不太适合。”
“季节……?”
“是的,季节不太适合。”
政宗终于找到了一个藉口。当然,一旦找到藉口以后,则整个谎言的构造都变得不一样了。
事实上,他觉得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家康卖弄狐狸技巧的那一套。
“没错,神父!我们很快就要到仙台去,不过由于船的准备还不太充份……因此随时都可能发生故障。更何况这是一次长途旅行,所以一定要贮备足够的水和食物才行。再加上招募船员,至少也要花上一个月的工夫。”
“话虽如此,但是我还是觉得早一点启航……”
政宗夸张地摇了摇头。
“不管怎么说,八月初是绝对不可能启航的。据我所知,在日本沿海附近,一年当中有两百一十天是属于风不平、浪不静的日子,而且经常有狂风豪雨自南部吹来,对吧?爱子。”
面对丈夫的询问,爱夫人很快地在胸前划了个十字,然后点头道:
“情形的确如殿下所言。”
索提洛不禁发出叹息。
“那么,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发呢?”
“不论如何,总是得等到南边风平浪静以后才能出航。据我所知,在这种时候向南航行的船只,都无法安全地回来。因此,最快也要等过了两百二十天以后风向转变了,才可以启航。我来算算,大概……要过了九月十五日以后吧!”
“九月十五日……这么说来,还要再等两个月喽?”
这时政宗突然眼露金光,双手不停地拍打膝盖,似乎又想到了其他计划。
“我有事情和你们商量。刚才我去巡城,结果发现了一椿天大的秘密。阿波,你到外面看着,不许任何人接近一步。夫人和公主都能在这儿,或许是由于上帝的慈惠吧?总之,我想到了一个可以解救国家的方法。”
这时的政宗,再也不是方才三人进门时所看到的政宗了。
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声音和呼吸变得急促。这时的政宗在他人的眼中看来,有如文殊菩萨的化身一般。更令人惊讶的是,他扯谎的灵感也有如神助般地不断涌出。
不,应该说他使得谎言和事实结为一体,以致自己也陶醉其间,成为智慧的俘虏。
这种神秘的妙境,或许只有所谓的恶魔、政治家、诈欺专家或天才才能体会吧?
“在我说出自己的计划之前,我希望能够听听夫人和女儿的真心话。我先间公主,大御所对于上总介有意开放日本门户的想法极表反对,因此如果上总还要勉强去做,则恐怕连性命也会下保。”
结果索提洛的反应比公主更强烈,甚至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了。
“公主,你认为让大御所和自己的丈夫互相争斗,是一件好事吗?”
五郎八姬冷静地看着父亲,然后以倾吐心事的语气说道: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对于你的问题,我……无法回答。”
“不行,你非回答不可!现在,我就把为什么一定要你回答的理由告诉你。事实上,大御所并不是禁止天主教的始作俑者,而是将军秀忠!”
“……”
“大御所比将军更疼爱上总大人……虽然他嘴裹并没有这么说。总之,他认为上总大人对于世事还不太了解,因此根本不适合远赴欧洲游历。否则万一回不来了,那该怎么办呢?因此对于这件事情,他必须特别慎重考虑才行。你知道吗?这是很重要的一点。”
政宗的声音变得非常急迫。
“对年老的父亲来说……这种想法是可以理解的。而且,英国的使节已经快要抵达平户了。事实上,使者戴利斯正带着英王詹姆士的亲笔函从平户出发,朝骏府方向去了……神父,你知道吗?詹姆士一世和菲利浦三世事实上是水火不相容的仇敌……一旦英国方面得知菲利浦三世所派遣的使者威斯卡伊诺所坐的船上,有日本大君的儿子……那么情形将会如何呢?”
索提洛的表情显得更加紧张了。看来,他似乎根本没有想到这个问题。
“听说詹姆士一世所统领的英国海军,很多都是海贼出身。因此据我猜测,他们可能会在中途袭击我方的船只。果真如此,则上总介大人唯有不在船上,才能逃过一劫,否则一旦身在船上而又遭到袭击,那该如何是好呢?当我们置身船上时,命运就有如一叶孤舟般地操之在天;届时不只是威斯卡伊诺将军,甚至连索提洛神父、上总大人也会一同葬身鱼腹……大御所早就预知这些可能的情形,因此他感到十分担心,这也正是他断然拒绝上总大人乘船出海的理由。公主,你想我应该让他上船呢?还是动用众人的力量劝阻他,另外选派一名代表上船出航呢?这就是我要和你们商量的秘密大事。”
“……”
“大御所担心的事情还多着哩……更何况,我听说将军家和英国比较接近,所以厌恶天主教而喜欢英国派的宗教。此外,如果上总大人不听兄长的阻止而坚持出海,那么必将导致兄弟不睦:如此一来,不但我必须居中仲裁,而且大御所也不得不出面处理。届时万一上总大人被捕,那该如何是好呢?如果外人以此要胁日本,并且提出不合理的要求,那么必将导致日本和英国之间发生战争。同理,如果西班牙也提出下合理的要求,则我方也势必要与之一战。由此看来,上总大人乘船出海的决定,可说有百害而无一利,所以大御所极力反对。事实上,这也使我感到非常困扰。因为大御所所说的,确实很有道理……现在,你们觉得如何呢?还是由夫人先说吧!到底该不该让上总大人上船呢?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政宗的话刚说完,公主突然放声大哭。
那是因为,公主一直梦想着能和丈夫一起乘船航行世界各地。
“嘘,你哭得太大声了。公主,你忘了吗?不可以让其他人听见啊!”
“父亲大人,请你答应让我回越后去吧!”
“你回越后做什么?”
“我会好好地把事情分析给上总大人知道。”
“我不懂你的意思,你到底要不要让他上船呢?”
“我决定亲自前去劝阻忠辉上船。”
“是吗?现在我已经知道你的想法了。那么,夫人你有什么竟见呢?”
“既然大御所反对……那么当然只好终止了。”
“是吗?好,我知道了。那么神父呢?”
政宗轻声问道。不可否认的,他的说话的确很有技巧。虽然他没有想到自己能轻易地一次就说服这些人,但是他的心裏着实感到松了一口气。
(并非我没有爱心,而是这实在是迫不得已的事情……)
如此一来,索提洛当然也就不好坚决反对了。毕竟,他也非常爱惜自己的生命。
“既然神父也同意了,那么阿波,我们必须赶快找出代理人选才行。刚才我回到家裹时,不是问过你了吗?在我的家臣当中,谁是最有智略、耐性的人呢?”
这时,一直闭目聆听的索提洛,突然睁开双眼,以严肃的表情看着政宗。
“殿下,我有事要和你单独谈谈。”
“哦?神父对上总大人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索提洛用慌乱的眼神看着爱夫人和五郎八姬。
“到仙台的这段路程还很长呢!我们有的是时间可以好好谈一谈。”
政宗的话刚说完,索提洛又立刻恢复了笑容。
“神一定会救助信它的人,两位夫人大可放心。”
当然,像索提洛这么狡猾的人,是不会轻易就中了政宗的计的。
索提洛和政宗联袂前往仙台城的旅程,成为两人互相揣测对方心意的间谍之旅。
根据各种迹象显示,索提洛似乎认为忠辉之所以无法按照原定的计划上船,完全是由于政宗临时改变心意所致。
察觉到这一点之后,他对政宗之所以让船出海的目的,当然十分清楚。
换句话说,政宗是故意要把自己和威斯卡伊诺赶出日本,然后进攻大阪……
“殿下,大君仍然决定进攻大阪吗?”
索提洛假装不经意地问道,而政宗则非常诚恳地回答。
“是的。不过,并不是因为大君讨厌天主教,而是为了安定世局,所以才不得不忍痛一战。”
索提洛顿时哑口无言。既然家康已经决心一战,那么政宗当然无法反对。就在这时,他突然想到以忠辉作为人质的话,或许可以迫使大御所收回成命。
遗憾的是,政宗并没有察觉到索提洛这个突发的奇想。
对索提洛而言,忠辉不但是个能够得到罗马教宗信任的重要使者,同时也是一个非常有用的“人质”。
当时幕府已经正式颁布禁止天主教的命令,因此如果不是政宗的帮助,索提洛恐怕早已遭到火刑。
在四处充满危险的当今日本国内,唯一能够帮助虔诚的信徒免于被捕命运的地方,只有大阪城。
因此,首先必须安排信徒至大阪城避难,然后利用这段期间造船出海回到罗马,设法达成大君和天主教之间的和议……为了达成这个目的,首先索提洛必须成为教宗的大主教。当然,副将军政宗确实非常重要,但是上总殿下忠辉大人更是不可或缺。
忠辉是大君之子,也是政宗的女婿。因此,一旦忠辉也在船上,那么大君就不会贸然进攻大阪城,而政宗也会尽力阻止战事爆发;如此一来,大阪城内的天主教徒就可以得救了。想到这儿,索提洛的决心更加坚定了……
因此,尽管政宗百般说明必须找人代替忠辉的理由,但是索提洛却始终下肯答应。
在前往仙台的途中,索提洛说道:
“我觉得再也没有比日本更好的国家了,因为它是世界上最接近天国的地方。所以,我也不想上船了。”
一旁的政宗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不知是否已经了解索提洛的计划,或是仍对自己的错误计算充满自信?总之,当政宗在度过白河关,来到妙关寺休息时,突然告诉索提洛许多丰太阁曾经说过的自傲话语。
“神父,在你回来之前,我会先建好七座大教堂等着你。其中三个分别建在江户、骏府和京都:至于其余的四个,你认为应该建在哪裏呢?”
“嗯……”
“我猜一定是一个在大阪、一个在仙台。只是这么一来,根据已经划分完毕的土地来看,似乎只能建在大本山附近。据我所知,大本山位于那须野原,是个会冒烟的活火山。”
“原来如此!”
“在环绕着这座山的附近,建造世界第一的教堂。哈哈哈……由于这山的火山口能为日本信徒烧出上帝所恩赐的茶点,因此不论是大君也好,将军家、上总大人也好,相信对于我的请求一定不会有异议的。哈哈哈……”
当他停泊在片仓小十郎所领有的一万六千石的白石城时,这些话又被重复了一遍。
但是,索提洛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事实上,由于胸前挂着十字架的索提洛,经常露出天主教徒特有的严肃表情,因此两人之间有时根本无法继续交谈。
两人就在这种沈默的气氛下抵达了仙台城。在翌日就要赶往建造新船的月之浦的前一天晚上:
“我有话要告诉殿下。”
索提洛从和威斯卡伊诺相邻的城内西郭的白鹤殿出现,然后在小厮柳生权右卫门的带领下,来到了政宗起居室所在的内庭。
他的手上拄着像摩西所用的天然原木杖,显得步履蹒跚,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然而,当他看到政宗时,却毫不犹豫地一口气说道:
“殿下,我下去月之浦了。”
“哦?有什么事先进来再说吧!”
“上帝不让我去。他说:大阪城内的信徒和上总殿下正面临被杀的危险,你怎么可以丢下他们,独自返回罗马呢?……仔细想想,我确实不该这么做。”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政宗心裏暗想道。
“这么说来,你认为这次的出航行动应该中止喽?”
“这是上帝告诫我的话……”
“又来了、又来了!又是上帝……”
说到这儿,政宗才猛然察觉自己的失言,于是只好歉然表示:“我真不会说话……”
“我的意思是说,上帝他……他真的这么说吗?”
政宗慌忙地掩饰自己的过失,然后点头说道:
“事实上,我也同意神父你的看法。”
“哦?殿下也赞成吗……?”
“是啊!这是一次非常危险的旅行。当我还在旅行途中时,英国的使节似乎已经到达骏府了。因此,当他正在将军面前数落菲利浦三世的罪行时,一旦知道我的船要出海的消息,那么很可能派兵在海上伏击我方。事实上,骏府已经快我一步派人送消息来了。”
说到这儿,政宗的眼睛再度闪着异样的光芒。
(我该如何说服索提洛神父呢?)
斗志能够激发智慧,而智慧能使斗志更加坚定。
“权右卫门,把红色的葡萄酒拿来。此外,玛丽亚也很久没有看见神父了,所以你去告诉威斯卡伊诺将军,请他把玛丽亚借给我们一会儿。记住,不能让他误以为我是要把人讨回来喔!不,不!还是派一个说话比较练达的人去较为妥当!对,就叫支仓六右卫门去把玛丽亚借过来吧!”
政宗连珠炮似地说完以后,又看着索提洛说道:
“你真的想要中止出航吗?果真如此,那么我也比较放心了。但是,一旦中止航海计划以后,我就不知道该如何继续掩护你了。事实上……”
他看看四周,然后低声说道:
“事实上,我要向你忏悔,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索提洛瞪大了双眼。
“哦?是什么事啊?”
“我根本不该怀疑神父你的。不瞒你说,我确实有意背叛当今的将军家,改由我的女婿上总大人担任将军之职。”
“什么?你要谋叛……?”
“嘘!小声一点。事实上,我比任何人都希望日本成为拥有真正教义的国家,然而现任将军却似乎比较倾向于同为天主教的英国教派。因此,我才千方百计地让自己的女婿成为使者……这就是我的阴谋。”
听到政宗那低沈而又强硬的声音,索提洛脸上的肌肉不禁微微地颤动着,而碧绿的眼眸中也闪耀着金黄色的光芒。
“殿下意图谋叛将军家……?”
索提洛已经完全陷入政宗的诡计裏了。于是他小心翼翼地看看四周,确定没有其他人后,才曲身凑近政宗,故意压低声音说道:
“值得庆幸的是,大阪的秀赖和上总介大人一向处得很好。”
“我也深有同感!毕竟,大家都是天主教徒嘛!”
“所以,我并不希望将军对大阪用兵。不瞒你说,我认为与其进攻大阪,倒不如和秀赖大人同心协力,共同推翻将军,改立上总介大人为新任将军……这是我个人的看法。”
“噢……那么你认为该怎么做呢?”
“我随时可以变成夺取将军性命的叛徒,但是即使我把自己的心意告诉秀赖大人,他也绝对不会相信。”
“的确如此!”
“所以我才想到让上总介大人担任使者,居中与各国交涉,希望能由菲利浦三世那儿借得三艘军舰。不过,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会谈,绝对不能泄露给第三者知道,懂吗?”
“三艘军舰……?”
“正是!一旦开始进攻大阪,将军必然会派我担任先锋,因此我想把自己的计划坦白告诉秀赖大人,以便拖延发动总攻击的时间……这就是作战策略,你了解吗?”
“我了解,我当然了解。”
“然后,当上总大人率领三艘军舰堂而皇之地登陆大阪湾时,情形又将如何呢?”
索提洛激动得不停地颤动着。看来,这位神父并不畏惧作战。
“这么说来,你打算用大炮攻击将军的大本营喽?”
“正是如此……”
政宗再次压低声音,然后用手摸摸鼻尖。
“我当然不会特意去攻打他。因为一旦秀赖和忠辉联手从海、陆两方面发动攻势,那么将军根本毫无胜算。不过,我相信将军应该下至于笨到连这一点都不懂吧!”
“应、应该是吧?……”
“这么一来,将军就必须宣布隐居,而上总介大人则得以名正言顺地接替他为将军。不用损失一兵一卒,就可以使日本成为天主教国……这确实是一个很高明的计谋吧?”
“计谋……这有什么奸忏悔的呢?”
“可是,如果上总大人和神父都不上船……那么我的计划就全部泡汤了。也许这是上帝对我的惩罚吧?因为他认为我不该背叛将军……因为弛打从心底厌恶我的卑鄙行径,所以故意破坏我出航的计划。”
“哦?”
“不过这样也好。万一你们真的启航了,我还真不知道上总大人会变成什么样子呢!神父是否平安无事?船只有没有发生故障?天候如何?会不会遭遇狂风暴雨呢?……如此一来,我反而必须时时刻刻地担心着你们。”
“……”
“如果不出航……那么情况又截然不同了。毕竟,只要大家觉悟到自己可能会在大阪城内被火烧死而毫不畏惧,那么一样可以上天国去。”
政宗边说边观察索提洛的反应。只见索提洛茫然地望着天空,身体不停地颤抖着,使人分不清他是兴奋,还是害怕。
(这么一来,胜负就已经决定了……)
政宗假装颇有悔意地在胸前划了个十字,藉以掩饰脸上的笑意。
就在这时,走廊的那端突然响起了一阵忙乱的脚步声。在下一秒间,抢在支仓六右卫门之前进入起居室的,是已经送给威斯卡伊诺的玛丽亚。
玛丽亚大喊一声“殿下”,随即奔向政宗的怀裏。
她像婴儿般地放声大哭,一边拚命地往政宗的怀裏钻。
“威斯卡伊诺……不喜欢,不喜欢!玛丽亚喜欢殿下……”
跟在她身后跑进来的,是神情紧张的支仓六右卫门及柳生权右卫门。
“玛丽亚,你怎么啦?”
室内的气氛完全改变了。六右卫门和权右卫门露出困惑的表情,而政宗则面红耳赤地将双手伸到背后,藉以支撑上半身。
只有索提洛依然镇静地望着天空,令人不禁怀疑他是不是看到伟大的天父了。
“不喜欢!”
玛丽亚的哭声盖过窗外的松籁和蝉鸣,响彻了整个房内……
为了安抚玛丽亚,政宗确实费了好大一番工夫。
玛丽亚用生涩的日语一再地表示,她真正喜欢的人是政宗。
玛丽亚认为,政宗是上帝为她挑选的丈夫……换言之,她认为自己是政宗的第八位夫人。因此,虽然日本并不崇信一夫一妻制,使得她被迫必须入境随俗,和其他女人共同拥有一个丈夫:但是不管怎么说她也是政宗的妻子,威斯卡伊诺怎么可以对人妻日夜逼奸呢?
如果只是偶而一、二次,倒还可以忍受,然而威斯卡伊诺却把她当成自己的妻子对待,因而使得身为政宗夫人的玛丽亚的自尊,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在这同时,身为妻子的玛丽亚对于丈夫政宗不在身边保护自己一事,也感到非常气愤。
陪伴在妻子的身边,是丈夫的义务。而玛丽亚深爱丈夫而不愿意离开他,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这就好像猫夫人的吵闹一样。女人在生气之时,总是很难运用智慧,而是像孩子般地放声大哭……此外,她们还十分坚持自己的主张。玛丽亚认为,丈夫无权逼迫妻子与他人通奸,因此她的吻如雨点般地落在政宗的身上。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会好好地想一想。我知道你很懊恼,不过白天不要对我做这种事,等到晚上、等到晚上再说。”
这时索提洛终于也开口说话了。
虽然政宗并不知道他对玛丽亚说了些什么,但是他的话刚说完,玛丽亚就立刻放开圈在政宗脖子上的手臂,满脸愧色地离开了政宗的身边。。
“真是对不起,殿下……”
对政宗而言,这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
只差一步,索提洛就要落入自己的陷阱当中……但是在这个重要的时刻裹,玛丽亚的疯狂亲吻却把一切都搞砸了,这是政宗始料未及之事。
更叫政宗吃惊的是,玛丽亚居然不喜欢同文同种的同胞,而喜欢自己。
政宗的内心深受感动,于是重新对索提洛说道:
“伊达政宗真是罪孽深重之人……我愿在此向你忏悔。”
然而索提洛并没有回应他的忏悔,反而转身对同为虔诚天主教徒的支仓六右卫门说道:
“仙台是不是也有转教徒?”
他以另一种方式探询有关改变信仰的事情。
“当然没有!”
表情严肃的六右卫门迅速地摇摇头。
“在殿下的劝导下,已经入教的当地、当藩之信徒们,均未受到颁布禁令的影响而改信其他宗教。”
“哦,那真是可喜可贺之事!谢谢你,殿下!”
政宗突然感到非常高兴,因为他发现谈话的内容又逐渐回到原来的主题上了。
“在当地的夫人和孩子们,都在等待殿下的恩典呢!唉,这赵旅程使我身心俱疲,权右卫门,麻烦你带我回去休息吧!”
“遵命!”
柳生权右卫门连忙伸手扶住正要起身的索提洛。
眼见不能再把索提洛引回陷阱裹去,政宗不禁恨得咬牙切齿。但是他又不能当面斥责玛丽亚,于是只好幸幸然看着索提洛离开。更何况,刚才政宗自己也说,如果索提洛不上船,他反而比较安心……虽然心裹并不这么想,但是话既已出口,又怎能打自己的嘴巴呢?
“喔,那么你好好休息吧!看你好像真的很累了,小心不要摔跤哦!”
政宗一直送他来到门口。
这时,走廊上再度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报告,是秀宗大人和片仓大人前来表示问候之意。”
六右卫门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政宗依然背对着门口用心地思索着。
身为庶长子的秀宗,这时已是一个挺拔的年轻人,正在等待初次临阵的那一天的到来。后来秀宗得到宇和岛十万石封地,是在翌年大阪冬之阵(战)和议达成后的十二月二十八日。
“殿下!秀宗大人他……”
“我知道了!噢,小心神父的脚步!”
令政宗感到厌烦的,下是秀宗,而是跟在秀宗身后的生母猫夫人饭坂氏。
饭坂氏是个无可救药的醋坛子,据说经常带头欺负玛丽亚。
“六右卫门,把玛丽亚带到房裏去。秀宗已经是个大人了,我相信他会了解的。我已经很累了。”
“是……是的!”
“快去吧!蝉都已经叫个不停了。”
政宗背对着门口下达命令,然后假装观赏庭院中的花木……
对政宗而言,仙台家中的吵杂比江户住宅更令人难以忍受,而且经常使得他神经疲劳。
“父亲大人,你回来啦!”
秀宗急切的声音裏洋溢着喜悦。
位于陆奥牡鹿郡的月之浦,昔日是葛西氏的船只停泊场,最初名为着之浦。
在吉田东伍所着的《大日本地名辞书》中,曾对这个地方能让洋船出帆一事提出质疑。
“事实上,月之浦并不能用做建造新船的场所。因此,很可能是由于南蛮船遇风漂流至附近,乃将残破的船只拖到此地整修或仿造西洋方法重新建造。之后复与索提洛商议,并召向井(将监)前来,在岸边进行建造工程。”
此地是否适合作为建造能够航行至世界各大海洋的船只,我们不得而知。
但是对于有过仙台筑城经验的政宗而言,在获得家康的允许以后,此地便成为学习西洋造船技术的绝佳场所。
此地距离日船出入最为频繁的荻之滨约有半里,亦即桃之浦的西南方。位于浦内的小鲷岛,是一个天然的避风港。
此外,这裏也是气仙东山所产木材的集散地。
虽说是偷盗他人的技术……但是在严禁建造大船的当时,即使是政宗,也不能太过于明目张胆。因此,对率领着手下的船工人来到这裏的幕府之船手奉行向井将监来说,此地确是建造大船的最佳场所。
这艘看起来像座小山的大船由于被涂成黑色,故又称为黑船。至于船身则是用铁打造而成,故看起来气势宏伟。
其中,舢板的材料是来自气仙东山所伐的木材,而滚木则是来自片滨通的磐井江刺。
根据记载,这艘船的长度为十八间、宽五间半、高十四间一尺五寸,中央的大帆柱为松木所制成,高十六间三尺(约三十公尺)。而像山字形般地立在舷前、舷后的木柱,也是以松木制成,长九间一尺五寸。船上的人员约在一百八十至两百人左右。
这艘黑船自船台开到水上,是在七月二十三日,正式出航则是在九月十五日。在这五十天当中,海滨附近的居民每天都可以欣赏到这艘船的威容。
此外,船帆所需的布料及张帆的绳网,也都不是普通的材料。
当船只下水之后,内部的完成工作也就此展开,因而船中敲打的声音下绝于耳。
一天,有艘从桃之浦的方向、挂着伊达家旗帜的船缓缓地朝黑船驶来。而坐在船上的,则是政宗、秀宗、支仓六右卫门和索提洛。
来船于湾内右转,缓缓驶进黑船与泊船场之间。这时,穿着华丽阵羽织的秀宗站在船首,将手圈在嘴边大声喊道:
“奉行在吗?向井将监大人……家父政宗已由江户来到此地了。”
话声甫落,甲板上立即出现了一个同样身着阵羽织的男子,此人即是幕府御船手奉行向井将监。当他发现来者是政宗父子之后,精悍的脸上立刻浮现了笑容。
“喔,你们来啦?我已经在此恭候多时了。”
他很快地从仍为白木的阶梯上走下来。
“嗯,光看将监脸上的笑容,就知道船已经快造好了。”
政宗对身旁的索提洛说完之后,随即又转头对向井说道:
“将监,你是不是要向我吐吐苦水啊?”
“哈哈哈……才不是呢!我只是觉得把这艘船交给殿下实在太可惜了。不瞒你说,我真希望把这船开到江户去,让将军家大开眼界呢!”
将监笑着回过头来,发现索提洛已经快步走上阶梯,于是连忙摇手高声制止道:
“不行,这是不祥之兆,神父!你必须等到最后才能上去,否则会触怒了船神喔!”
索提洛慌忙地让秀宗先行。
“哈哈哈!将监,这不像是你的作风嘛!你什么时候变得会为这种小事计较呢?这位索提洛神父原本要在江户被处以火刑,但由于他是个吉祥之人,所以才得以逃过一劫,并且来到这裏。现在,你怎么可以不让他上船呢?”
“哦?处以火刑……那么是谁救了他呢?”
“当然是将军家喽!神父,你不必担心,跟在我身后来吧!”
政宗催促索提洛继秀宗之后登上甲板。
“哇,真棒!”
当双脚踩在那两寸厚的船板上时,政宗对索提洛说道:
“纵使开船好手向井忠胜,现在也还不能乘着这船到西班牙或罗马去。所以一定要仔细地检查一遍,以确定这艘船是否真能开到海上去。”
“喔!这个神父……是陪同殿下前来检查的吗?”
“是啊!他是奉了将军之命而来的。”
“原来如此!方才我的态度太恶劣了,请原谅!哈哈哈……”
向井将监忠胜是拥有五千石封地的旗本兵库头正纲之子,于庆长二年开始成为秀忠的手下,当时年仅十六岁。
但是这时忠胜却已经是个三十二岁的成熟男人了。此外,他也是大阪冬、夏两军之中九鬼水军的副大将。虽然后世对他的评语不佳,但他却是公认最具盖世气概的江户子之元祖。
“你可不要太小看他啊!现在,赶快带我们四处看看吧!”
政宗故意亲热地拉着索提洛的手来到甲板上。
在站上甲板的那一瞬间,索提洛也忍不住“哇”地赞叹一声。
当时,随着威斯卡伊诺前来的南蛮技术人员,都已经不在船上了。
目前他们正住在桃之浦的洞仙寺。由于他们的外表和日本绝不相同,因此附近的女孩对他们是又好奇、又害怕。
“怎么样?神父。由于负责造船的技术人员以日本人居多,因此船内的设计、装潢较偏向于日本风格。我相信以这样的船,一定可以航行至世界各地了。等威斯卡伊诺看到了它,必定会非常高兴的。”
接着,一行人在向井将监的引导下,到船内各处巡视。
在湛蓝的晴空下,不时可以看见小鲷岛上隐隐若现的点点渔舟。当这幅如梦幻般的景象映入眼帘时,再加上和煦的阳光、徐徐吹来的海风,不禁使人昏昏欲睡。
突然索提洛回头对政宗说道:
“日本人真棒!造的船真好!”
说完以后又凑近政宗的耳边:
“这艘船到底要做什么用呢?”
他小声地询问道。
“啊?做什么用?”
“既然上总殿下和我都不坐这艘船,那么它要做什么用呢?”
“当然是送走威斯卡伊诺喽!毕竟,威斯卡伊诺也在等着这艘船的完成哩!”
政宗故意假装若无其事的态度,然后藉故离开索提洛的身边。
但是索提洛却跟着移了过来。
“这么说来,这条船的初航所搭载的……不是日本人喽?”
政宗边走边摇摇头:
“虽然上总介大人和你都不上船,但是其他的人仍然按照预定的……都会搭乘这条船。”
“喔!那真危险……有威斯卡伊诺那么愚蠢的人在船上。”
政宗更是假装若无其事地说道:
“让这个笨蛋早点回去不是更好吗?否则留在身边也是个麻烦。不过,现在威斯卡伊诺却具有相当微妙的地位。首先,他会回到墨西哥和总督打个招呼,然后再带着这班人到西班牙或罗马去游历一番。当然,这正是大家所热切期待的。”
“这、这真是……”
“事实上,我也很想一起去呢!只可惜无法成行。因此我只好找人代替上总介大人,以便把信呈给菲利浦三世和罗马教宗。”
“那么,代替上总殿下的人……是哪一位呢?”
“当然必须是一个处世圆熟、技巧、不会闹出笑话、为日本招致耻辱的人喽!在我的家老当中,以支仓六右卫门常长的教养最好、信仰最坚定,因此我决定由他来代替上总大人出使罗马。”
“支仓大人?”
“正是!纵使威斯卡伊诺在中途舍弃他们,也不必担心他们会遭到杀害。凭支仓大人的才干,我相信他不但能够保住全船人的性命,甚至还能说服总督,让他们堂而皇之地到欧洲去……总之,他们一定会全力完成任务,把日本国的副将军伊达陆奥守政宗的亲笔书信和贡礼带到欧洲去的信。”
索提洛猛地停住了脚步。在这同时,他紧紧握住了政宗的手,嘴唇不停地颤抖。
索提洛一直想把忠辉当成人质带到船上去。
但是,即使忠辉不上船、索提洛也不上船……船仍然会按照预定的计划出航。
(这真是人算下如天算……)
他觉得眼前一片黑暗。
仔细观察以后他才发现,现在自己根本就是一个多余的人。
不,不仅多余!当幕府开始进攻大阪,整个国家陷于纷乱之际,自己很可能再度面对火刑的威胁,因而必须四处逃亡才行。
索提洛握着政宗的手,绿色的眼眸凝视着天空,身躯摇摇晃晃地跌坐在地。
“神父,你怎么啦?”
支仓六右卫门和秀宗很快地跑了过来。
向井将监回头大声召唤家臣:
“喂!伊势八,神父晕船了,快拿加贺的混元丹来,让他舐舐就没事了,哈哈哈……”
就在这时——
在松平家的浅草住宅中,负责留守的久世右近正忙着准备送夫人五郎八姬返回越后的事宜。
对家老右近而言,这次的越后之行实在令人无法理解。
(既然现在让夫人回国,当初又为什么硬要拆散这对年轻人呢?……)
据他所知,当把夫人带回江户时,原本双方是打算要“离婚”的,因此惹得右近几度为这对硬被拆散的爱侣泪流满襟……
如果这对年轻夫妻是彼此怨恨对方……那么离婚未尝不是好事。但是,他们两人明明恩爱有加,为什么父母反要活生生地分开他们呢?……当时每想到这件事,他就会感到既悲伤又生气。
为了让五郎八姬把心从忠辉的身上收回来,他还故意运用了小小的离间之计呢!
“殿下仍然梦想着坐船出海,因此经常召唤海边的渔夫和舟子们,一起讨论出海的事情。此外,在你走后不久,他就纳了一名侧室,每天和她饮酒作乐,根本就忘了你的存在。”
在提到侧室这两个字时,右近还特别加重了语气,然而五郎八姬却充耳未闻。
不知是由于太过自信或原本就不善嫉护,因此她总认为自己不在丈夫身边,忠辉当然会觉得寂寞。
“新纳的侧室乃和贺忠亲的女儿,名叫阿刈。如今殿下已经为她置了一栋屋子,叫做南部之方,两人的感情很好……”
这时五郎八姬反而柔声地劝慰右近:
“尚未确定的事情不要乱说,我知道殿下不是那种光凭阿刈就可以安慰的人。当然,他也有不能向人倾吐的寂寞,所以才藉着饮酒作乐来排遣,他的心情我完全了解。”
听完五郎八姬所说的话后,右近的心裹更是焦急,恨不得立刻跑去见政宗,求他让公主回越后去。就在这时,伊达家的家臣伊达阿波突然到来,而且还带了一个目光炯黑、熠熠生辉的同伴。
“这位是柳生右卫门宗矩,是将军家的兵法指导师父。”
阿波介绍道。
(将军家的兵法指导老师为什么会来松平家呢……?)
正当右近侧头沈思时,阿波立即说明这位兵法指导老师是一名证人,然后要他赶快把公主送回越后去。
“喔?这件事……已经决定了吗?”
身为松平家的家老,他当然应该谨慎一点。
然而,阿波在回答他的问题时,却故意语焉不详。
“这、我也不太清楚!总之,我家主人不久就要出去办事了,所以特地命我赶快把公主送回越后去。”
“为什么?而且……还带了这位指导老师当证人……?”
“你放心,这件事将军家已经知道……这就是证人来此的目的。”
“原来如此!那么……”
右近狐疑地望着柳生又右卫门,然而对方却只是静静地笑着,一句话也没说。
“详细理由我也不太明白!总之,公主很想回去,而我家主人已经答应,将军家也知道了,那么就这么做吧!”
既然如此,久世右近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不过,他还是觉得这件事情太不合乎常理了。
“我听说世上有所谓的盲判,但是我倒觉得主母这次回国,是一种盲目接受的行为。”
“的确如此!”
“万一主母遭遇不测,责任该由谁来担负呢?”
面对右近来势汹汹的询问,伊达阿波有如吞了涩柿子似地,做了一个切腹的动作。
“一切责任由我担待。”
既然已经表明愿以性命来担保,那么同为武士的右近当然不能再加以拒绝。换言之,虽然久世右近并不了解其中的道理,但是却必须送五郎八姬走。
翌日,政宗夫人前来探望女儿,当晚就住在该处。这天夜裹,母女俩在五郎八姬的房裹谈了一整晚的话,直到第二天中午,政宗夫人才依依不舍地回去了。
护送五郎八姬返回越后的时间,已经订在八月三日。因此,所有要带回越后的衣物和其他东西,都必须在三日之前准备妥当。
除了负责准备的人手之外,负责一路上押运东西的人手也需要很多。
由于准备工作仓促进行,因此久世右近几经考虑之后,还是觉得应该由自己亲自护送比较妥当。
原先他以为这次五郎八姬之所以获准回国,是因为她太过想念忠辉,于是跑去向将军求情,最后终于获得了回国的许可。
明天就是八月三日了。
八月三日这一天,政宗夫人一大早就又乘着船来到江户住宅了。
忙碌再加上残暑未退,使得夫人必须不停地擦拭着身上的汗水。
商人不断地把订购的货品送来,因而来往府内的人比平常增加了许多。不久之后,右近走过长廊,来到主母位于河边、通风、凉爽的起居室外。
“右近告进!”
“哦?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真是辛苦你了。”
说话的不是五郎八姬,而是政宗夫人。当右近抬起头来时,似乎看到五郎八姬突然离开了母亲的怀裏。
(难道方才她们母女俩相拥而泣……?)
到底为什么呢?
右近慌忙地将视线移往隅田川的川面上。
“这间屋子通风良好,真叫人觉得神清气爽。”
“今年的气候很好,我想战争应该不会太早到来才对。”
“啊?战争不会太早……?”
“哈哈哈……既然五谷丰收,战争当然就必须往后延喽!毕竟,辛勤耕作的谷物,怎么可以无端地浪费呢?我相信这件事情大御所比谁都清楚。所以,他一定会等到谷物全部收成之后,才可能对大阪发动攻势。事实上,刚才我也正和公主谈这件事呢!”
“哦,原来是这件事啊!不过,今年的确是个丰收之年。”
“既是丰收,就更免不了要作战了。”
这时五郎八姬悄悄地拭去泪水,然后回头看着右近,脸上又露出了如花般的笑容。
“右近,最近你有没有听到什么传闻?”
“夫人所说的传闻是……?”
“我是指如果关东、关西一定要作战,那么这一次……这次将由松平家领兵打头阵的传闻……”
“打先锋?那么伊达殿下不也要一起去吗?”
“不过,我所听到的传闻却不是这么说的。听说这次是由我们殿下率先出兵,而在他的背后还有密密麻麻的洋枪大炮对准着他……这个传闻早已传迈了大街小巷,人人都在议论纷纷呢!”
“这种毫无根据的话到底是谁说的……?”
“德川家的老臣们一致认为,介入天主教过深、对将军家有谋叛嫌疑的上总介若不除去,则不但会使德川家蒙羞,甚至还可能夺去将军的性命……右近,这一点我们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五郎八姬的最后一句话,给人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似乎蕴含着某种特殊的意义。
右近再次看看公主,觉得她真是美!他一边想着,一边忙着擦拭不断流出的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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