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阔别已久的领国不及两个月,秀吉对政宗的信赖就完全丧失了。
当初,秀吉不但极力夸赞他有三国第一的武功,甚至还写下了感谢状,而他本人也曾亲口说道:
“这段时间你辛苦了,不妨回到领国去看看藩政的情形吧!”
直到此刻政宗才蓦然醒悟,原来秀吉当初所表现的体贴及慰劳之情,其实是为了让政宗离开京城,好让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准备陷阱。
能够证明政宗清白的人,除了关白秀次以外,还有他的重臣们,但是如今这些人都已经伏诛。
(他的技巧真是高明啊!)
在愤怒逐渐平息之际,政宗突然觉得全身毛骨悚然。
原来在他还未察觉之时,秀吉就已经竭思弹虑地在筹划这项阴谋了。
当然,政宗的粗心大意,也是导致这项阴谋能够得逞的主因。不过,或许秀吉本身也是这项阴谋中的受害者之一,只是他自己尚未察觉罢了。
秀吉固然憎恨自己的外甥关白秀次,但是他的心里却相当清楚,秀次根本没有企图谋叛的胆识。
因此,虽然他以谋叛罪名处决了关白,但是内心却认为伊达政宗才是真正的主导人物,于是以共犯之名命他立刻上京接受调查。
下达此一命令的人,也就是本身亦为受害者之一的秀吉,和政宗一样,都陷入了一个他人精心设计的巧妙陷阱当中。
(这一连串的意外,将使事情变得下可收拾。)
虽然情形和以往并无两样,自从政宗回国以后,上京的命令就奸像如影随形般地很快送达……但是此次与其说是不希望让政宗回到自己的领土上稳定下来,倒不如说是暂时让他离开秀吉的身边,以便乘机进谗言来破坏太阁对政宗的信任……这才是设计此一阴谋者的真正用意。
这么一来,政宗的嫌疑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如果秀次及其重臣仍在人世,那么政宗就可以要求对质,并且举出有力人证,然而如今他们却已经全部被杀。
“政宗也是同谋!”
这就是最后的结论。
唯今之计,如果想要解释的话,就必须尽早出发,否则一旦上京太迟,则必使得事情更加恶化。不过,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贸然上京,岂不是正好中了对方的阴谋吗?
事实上,既然秀吉杀死了纯真的秀次,则其心理上……想必也已经陷入了半疯狂的状态。
“秀次绝对没有谋叛的智慧,因此一定有人在其背后煽动,而这个煽动者就是那狡猾的政宗!”
一旦秀吉有了这种先入为主的想法,那么必然会把一切责任推到政宗身上……这个计划真是天衣无缝、滴水不露啊!
于是政宗暗中派遗铃木重信到资福寺去,将虎哉禅师请到岩出山城来。
“京里的太阁派人送信来,命我即刻上京。”
由于房内只有师徒二人,因此政宗毫不隐瞒地将遭到怀疑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禅师。
听完政宗的敍述之后,禅师面不改色地说:
“那么,殿下打算何时出发呢?”
他以平静的声音反问道。
在一刹那间,政宗突然觉得全身汗毛直立。
依照禅师的话意来看,他是要自己立刻上京一趟,然而政宗并没有为自己开脱的自信。更何况,尽管自己曾一再强调自己和关白谋叛事件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对方却丝毫不肯相信。
禅师在政宗的脸上发现了困惑的表情,于是改以严肃的口吻,斩钉截铁地说道:
“这是他们特地为你做好的美食,再不赶快去的话,恐怕就要腐烂了哟!”
“特意为我做好的美食……师父,这是你的看法吗?”
“那当然喽!殿下你不也常说,人生就好像被人招待旅行一趟的过客一般吗?”
“但是……”
“既是客人,当然没有挑剔菜肴是否合乎口味的权利。换句话说,不论是多么难吃的菜,你也必须甘之如饴。反正只要你的肚皮够强壮,就下必担心会食物中毒了。不过……”
“不过什么?”
“如今正值盛夏,天气十分燠热,东西腐坏的速度往往很快。所以啊!你要是不赶快去吃的话,到时可真的会食物中毒喔!”
“嗯!”
“现在你不妨先巩固自己的肠胃,然后尽快出发。放心好了,即使真的有阴谋,那也是出自人类的常识……既是常识,往往会像破网一样,存在着许多漏洞。”
如果是在平常,政宗一定会击掌叫好:但是此次事关重大,因而使得他的心情格外沉重。虽然他知道禅师的意思是要他先行出发,途中再慢慢地想办法,否则一旦出发太迟,则会引起更多不必要的麻烦,但是他却仍然犹豫不决,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这么做。
“师父的意思是要我不论如何先出发,到时再碰碰运气喽?”
“如今你除了这么做以外,别无选择了呀!别忘了,你的妻子还在京里,而且猫夫人、公主及刚出生不久的兵五郎也在那里,如果去得太迟,只怕对方会把陷阱加在他们的身上啊!这么一来,你也不得不自投罗网了。”
“嗯,看来我只好去碰碰运气了。”
“不!不是去碰运气,而是去破坏对方的运气。”
禅师以泰然自若的神情说道:
“嗯,蜩虫的叫声居然也这么动听呢!”
边说边眯起了双眼。
经过与虎哉禅师的一番详谈之后,政宗终于在七月底时,再度离开岩出山城向京师出发。
正如他所预料的,当时秀吉的情绪显得十分焦躁。
有关政宗离京后的情势演变,早已由留在京里的留守政景处,源源不绝地提供所有的情报。
但是……当政宗于中仙道接获政景传来的消息,得知秀吉居然于八月二日将毫不知情的秀次之妻妾三十四人及四名儿子押赴三条河原斩首时,不禁浑身战栗不已。
当骨肉亲情转变为憎恨时,人性中残暴的一面也就毫不隐瞒地表现出来了。诸如此类的例子,政宗自己也曾亲身体验过。
然而,在政宗回国之后,太阁的所作所为居然有如此巨大的改变。
“他竟然会做出这种事……”
呈现在眼前的事实,令政宗感到心寒。
七月十五日当天,秀次在高野山的青岩寺被福岛正则、福原直高、池田秀氏等人所率领之一万多名士兵团团围住,毫无辩解余地地被迫切腹自尽。
只比政宗年轻一岁的秀次,一直像玩偶般地为其伟大的舅父所操纵,如今甚至还来不及长大成人,就匆匆地结束了他的一生。更令人惋惜的是,继秀次之后,驻守在东福寺的隆西堂、雀部淡路守,以及当时在京里风评颇佳的山本主殿、山田三十郎等两名十九岁的少年和年仅十七岁的不破伴作等人,也分别被秀吉处以极刑。
除了重臣们相继被处死之外,更令众人感到意外的是,秀吉居然连秀次的妻孥也要一并斩死。
事实上,在太阁计诱关白秀次前往伏见的当天夜里,同时也命人至聚乐第逮捕其妻妾,并且迅速押赴德永寿昌的官邸里……
负责执行此次任务的,是五奉行之一的前田玄以和田中吉政。根据传闻指出,原来秀吉是打算把她们押往丹波的龟山,但八月二日却不知何故突然改变主意,迳自把她们带往三条河原就地处决了。
为了处死这些无辜的妇孺,秀吉特地命人在三条河原上挖了二十四个洞窟,并且在三条桥下筑了三座大冢,然后将秀次的首级朝西放置。
当看到秀次的三十四名妻妾及四名遗孤被以非人的手段砍下首级时,围观的群众无不紧闭双眼、默默地一掬同情之泪。有些人甚至为她们诵经超渡,并且把小旗埋在河滩上。
对此残暴作风感到愤怒的百姓,当天夜里在城内各处贴上了许多标语,上面写道: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关白之罪应核依照往例,由关白一人独自服刑,其罪不应及于妻孥。然而,如今太阁却让她们背负莫须有的罪名就死,以致灵魂永世都不得自由,这种作为岂能称为政道?为恶之人必遭天谴,相信因果报应终会降临其身……
由这些慷慨陈辞的标语可以知道京都的百姓并非全然麻木不仁,而他们的愤怒也逐渐蔓延到了政宗的心中。
政宗并不认识秀次的三十四名妻妾,但是由粟野木工肋的口中得知,其正室名为一御台,并且生有四名子女。
一御台是曾和政宗一起在吉野赏花的菊亭晴季卿之女,据说年纪比秀次稍长。至于她所生的子女,则分别是:
嫡男仙千代丸(五岁)
二男百丸(四岁)
三男于十丸(三岁)
长女一之姬君
由于秀吉担心一旦留下这些血脉,则其长大成人后可能会找阿拾(秀赖)复仇,因此乃毫不留情地将其全部斩杀,以便永绝后患。
在三十余名妻妾当中,最可怜的莫过于第十一个被斩首的于伊万。由政景的口中,政宗得知于伊万竟是自己的表妹。
原来于伊万就是最上义光的女儿,与前来奥羽的秀次一见锺情,最后并且嫁给了他。
不!应该说是秀次对她一见倾心。当那时年仅十一、二岁的于伊万捧着茶盘出现在秀次的面前时,“嗯,这个小女孩长大后必然是东海第一美女。”
两年之后,秀次假装不经意地问道:
“对了,令嫒今年几岁了?”
他问来到京城的最上义光。
“小女今年已经十四岁了。”
义光未加思索地答道。
“我有意纳她为侧室,像她这样的美女……”
既是关白的请求,义光当然不能拒绝,于是只好立刻派人接于伊万上京。
然而,当年仅十四岁的于伊万抵达京城时,秀次已经被囚在高野山了。
当时正在伏见城的淀君得知此事之后,特地来到秀吉面前,为于伊万请命。
“什么?她连秀次的面都没见到?那么她是真的不知情喽!好吧,就照你说的饶了她吧!”
于是淀君立即派遣使者快马奔往位于三条河原的刑场,制止行刑人员对于伊万用刑。
然而,在刑场监督行刑的石田三成却告诉使者:
“你来迟了一步,行刑已经结束了。”
得悉噩耗的政景,连忙将于伊万被排在第十一顺位斩首的稍息传了回来。
(这真是一件惨无人道的事情!)
人类一旦踏进了不顾情理的血池地狱,则结果往往会变得更加慌乱。
事实上,一个曾经中毒过的恶鬼,可能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
“政宗还没有来吗?好,我就把他的妻、子全部抓起来斩首示众。”
在狂乱的状态下,秀吉很可能会做出此一决定,因此虎哉禅师才会希望政宗赶快出发。
虽然政宗也了解这一点,但是这并不能减轻他内心的焦虑。
八月十二日当天,在京内百姓仍然对三条河原的处刑闻之色变之际,政宗终于抵达京城。而他第一个拜访的对象,却是施药院全宗。
尽管已经到了京城,但是政宗却依然脑中一片空白。他不了解对方到底有何打算,也找不到任何门路可以打通关节,因此根本无法想出能够有效消弭祸源的对策……
“咦,你到得很早嘛!”
施药院全宗以无比惊讶的表情迎接政宗。
原先他以为政宗抵京的日子,最快也要在八月二十日以后。
“相信你也已经听到外界的传言了。哎!谣言真是可怕。先是有人说关白的谋叛与你有关……如今却愈传愈可怕了。”
“哦?到底变成什么情形呢?”
“大家都说,真正主张谋叛的,其实是你本人,认为是你趁机煽动因为阿拾出生而心情郁闷的关白。”
“哼!真是一派胡言。那么,太阁殿下也如此认为吗?”
“虽然这个传言过于夸大,但是你该知道关白并不是一个非常贤明的人……”
全宗禀性善良,而且一向都非常照顾政宗。然而,政宗却从全宗的话里,知道对方的计划果然设想得十分周密。
如此完善的心理作战,是政宗从未遭遇过的。
所有能够证明自己无辜的证据,都被对方堵死了。更可怕的是,对方不但完全掌握了太阁在人性上的优点、弱点及骨肉亲情等感情的发展经过,而且巧妙地将其融入陷阱当中,使得政宗根本毫无反击的余地。
太阁认为自己的外甥虽然愚蠢,但是却绝对不可能背叛自己。
更何况,秀次的生母日秀是他唯一还在人世的亲姊姊。因此秀吉告诉其姊:
“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怂恿他。”
而这也正是秀吉本人的想法。
秀吉在某些地方和信长极为类似,虽然处事果断、残酷,但基本上仍不失为一个善良而富有人情味的人:虽然在战场上杀人如麻,但是却从来不恨人,故可以说是一个充满矛盾组合的战国英雄。
正因为他的性格鲜明,所以很容易为人所掌握,并且针对其特点设计了这项阴谋。
筹划这项阴谋的主角,当然就是石田治部少辅。不过,除了治部以外,还有谁会欺骗秀吉呢……?
(一定还有其他实力强大的人与治部联手……)
政宗首先将母亲保春院和粟野木工助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施药院全宗。
木工助是父亲辉宗特地为政宗之弟小次郎聘请来的师父,后来由于身为母亲的保春院偏爱小次郎,因此他也加入了毒杀政宗的计划。
事发之后,木工助遭政宗驱逐出境,于是辗转投入关白的门下,并且决心痛改前非。关白深知其内心的悔恨,因此特地居中斡旋,希望政宗答应让他重回伊达门下。
“只是如此而已!我敢向天地神明发誓,除了这件事情以外,我和关白绝对没有任何牵连。”
依目前的情形看来,最好的方法就是尽快找到一些知己,因此这时政宗的语气格外地认真、诚恳。
听完政宗的敍述之后,施药院不觉长叹一声。
“原来如此,我完全了解了。不过,你还是很难洗脱谋叛的嫌疑。”
“谋叛的嫌疑……?”
“正是!太阁殿下认为,除了粟野事件之外,一定还有其他因素促使你计划此一阴谋。”
“是谁在旁蛊惑他的呢?”
“当然是淀夫人喽!”
“哦?太阁怎么会相信淀夫人所说的话呢?”
“那是因为太阁殿下深信,自从当初他将蒲生封于会津之后,你就一直怀恨在心……”
“怎么又会扯上会津的幽灵问题呢?”
“为什么不呢?他们认为,你必然会找机会一吐胸中的闷气……因此这段期间你所遭遇的一连串事情,都被联想成别有用心。比方说,他们一直认为当初是你和母亲保春院合谋,联手杀害了弟弟小次郎……”
“等等!你是说,他们认为我和母亲联手杀死弟弟……”
“是啊!因为令弟对太阁心悦诚服,极力主张要追随殿下,所以你和令堂便联手杀死了他。”
政宗不禁哑然。
“这么说来,他们认为木工助是帮助我和母亲杀死小次郎的共犯喽?”
“或许是吧?毕竟,伊达大人的才智之高,是有目共睹的。而且你行事向来周密,甚至连花押上都会穿上针孔……因此在杀死小次郎后,不论是驱逐木工助或让母亲逃回最上家,全都是做给外人看的,真正的目的则是要使木工助潜伏在关白的身边。换言之,你故意在关白身旁安置了一名亲信,藉着朝夕相处的机会,鼓动关白起而谋叛。”
政宗闭上双眼,两手用力地紧握住。
对方的陷阱设想得如此周密,甚至连政宗都自叹弗如。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事呢!”
全宗以同情的口吻说道:
“阿拾的诞生,正好让你趁机鼓动已经陷于狂乱的关白起兵谋叛……证据之一,便是伊达大人曾经在某个狩猎场上与关白殿下密谈。此外,据说石川五右卫门也曾经和伊达大人有所交涉。”
“什么?连石川五右卫门这个盗贼也被当作证人?”
“是的。据说在你的精心策划之下,五右卫门乃奉了关白之命,潜伏在伏见城内搜集情报。”
“哼!太阁殿下相信他们的说辞吗……?”
“这是淀夫人说的,太阁当然深信不疑。”
“那么,到底是哪个家伙让淀夫人相信这种说法的呢?”
“我不说相信你也应该知道。总之,这是一个精心设置的陷阱,恐怕你是很难解释得清了。”
“你对政宗的关爱,令我十分感激。不过,今天的谈话绝对不能传入秀吉殿下的耳中……嗯,看来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在与全宗会谈之后,政宗深觉若非自己太过粗心大意,也不致使事情演变至不可收拾的地步。
如今,所有被对方用来诬陷自己的人证,如秀次、五右卫门、小次郎及蒲生氏乡,都已经不在人世,使得政宗根本无从辩起。
当然,现在若是再随意妄动,则无疑是给对方攻击自己的机会。
“就这么办吧!请你告诉太阁殿下,就说我马不停蹄地赶到京师之后,特地来到你的府邸,向你表明内心的惶恐,并且希望获得殿下的谅解。”
“我知道了!明天一早我就去见殿下。”
“此外,还有一件事想拜托你,能否请你派人将留在聚乐第府中的留守政景找来呢?”
“没问题,我立刻就派人去。不过,对于家中一统的问题,你是不是有所计划呢?”
说到这里,全宗突然压低了声音:
“不如这样吧?你不妨将家督之职让给兵五郎,然后向殿下表示有意隐居。”
“这件事等我见到政景以后……”
政宗着实委决不下。事实上,全宗根本不了解他内心的想法。
(我这奥州第一的食人虎,真的就这样被石田锁得死死的吗?……)
全宗之所以建议政宗隐居起来,是因为他认为除此之外,已经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救得了政宗。
然而,猫夫人所生的兵五郎,目前实岁也只不过是个四岁几个月大的幼儿罢了……
(毕竟,关白一家人的遭遇,未必就会发生在我的身上……)
一般而言,解决问题的方法不外两种。一种是鼓起勇气斩除祸根,另外一种则是抽丝剥茧,对所有的疑问耐心地一一加以解答。
然而,依目前的情况来说,两者的通路都已被对方堵死,根本无法采用。
即使真的派人前去刺杀石田三成,根绝促使淀夫人传话的根源,却可能导致反效果。
“事实真是如此吗?”
结果反而加深了秀吉的疑念。
另一方面,如果想要采取抽丝剥茧的方法,则苦于没有充裕的时间。
令人担心的是,一旦这个问题延宕过久,则太阁甚至可能连自己的胞姐都会斩杀,更何况是政宗一家呢?
“连关白都杀了,政宗有什么舍不得的呢?”
如此一来,爱夫人、猫夫人、兵五郎和五郎八姬等人,就会遭到和关白的妻子们相同的命运。
事实上,这个阴谋的最终目的,就是要置政宗一家人于死地。
在全宗的通知下,留守政景匆匆赶到。当政宗看到叔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时,只得勉强一笑。
“政景,人生真是到处都布满了陷阱啊!”
“殿下!这时候你还笑得出来啊?”
“哈哈哈……放心吧!政宗生来就是一副不死之身,不会这么容易就被人烹醢的。”
“这我当然知道。就我所知,如今甚至连一向和治部少辅关系良好的前田玄以,也对伊达家抱持同情的态度。”
“你看,如此一来我们不就可以打开一条活路了吗?明天一早,你先到伏见城的官邸去见德川大人吧!”
“拜见德川大人?殿下你的意思是要依靠他……”
“依靠……我才不会去依靠他呢!”
政宗大声说道:
“我伊达政宗即使身逢灾难,也不会去依靠神佛或其他人,这一点你不要忘了。”
“是……那么,我该对德川大人说些什么呢?”
“我之所以派你前去和德川大人交涉,就是要你告诉他,石田三成已在伊达家最重要的生命之井当中,丢下了一块巨石堵住泉水涌出的出口,以致我们面临无水可暍的窘境。”
“无水可喝?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可能会死……”
“正是如此!为了求得生存,我们必须除去这块巨石。但是由于人手不够,因此需要找其他人帮忙。”
“殿下是指德川大人吗?”
“你不必担心,德川家也有需要我们帮忙掘井的时候呢!到时,恐怕他非得找我帮忙不行了。”
留守政景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然后抬头望向政宗。
“殿下,你和我们的父祖一样,始终都保有不肯服输的决心。”
“我很高兴自己能和先祖有相同之处。总之,我并不想依赖他人,因此你可以问问对方,究竟有没有帮我挖井的打算。事实上,我只需根据德川的答案,就可以知道他的才干了。”
“嗯,我知道殿下的意思了。你是要我绝对不能向对方摇尾乞怜,而是尽力游说对方成为我们的同志。不管怎么说,政景终归是伊达家的血脉,因此我绝对不会低声下气地请求对方,让殿下蒙羞的。至于往后的事,殿下到底有何打算呢?”
“我会乖乖地坐在这儿。你也知道,放在刀俎上的鲤鱼是动弹不得的。”
“的确如此!殿下毕竟是个聪明人……不过,我还有一件事必须请问殿下。”
“是有关把督家之职让给兵五郎的事吗?”
“啊?殿下,连你也这么认为……”
政宗摇头苦笑。看来全宗和前田玄以早已共同讨论过,并且一致认为这是政宗唯一的生存之道。
“仔细听着,政景。俗话说三十而立,我今年尚未年满三十,连立都不曾立过,怎么可以就此隐居呢?”
“嗯!”
政景低声嘟嚷着。直到这时他才知道,原来政宗并没有隐居的打算。
(但是,如果能因此而保全性命……那就又另当别论了。)
尽管心里这么想道,但是政景依然遵照政宗的吩咐,于翌日一早朝伏见城的向岛出发。
家康故意让政景苦候良久才出现在客厅里,并且露出不悦的表情。
“让你们这些人辅佐政宗,真是一大错误。至今我才明白,不管主君有多么杰出,一旦周围没有贤臣辅佐,则终究无法立家。我先警告你,不要在我面前诉苦。”
“这么说来,你已经……知道我家主人的计划喽?”
“我不知道!不过,即使我知道也不会告诉你。很多事情只要不说出来,就不会引起问题。”
“事实上,主人之所以要我来此,是为了告诉你,有位狡诈的家伙在伊达家最重要的生命之井中丢下了一块巨石,正好堵住了井水的涌出口。”
“既然是重要的生命之井,你们这些为人家臣的就应该尽全力保护才对呀!”
“是……是的!的确是我们这些家臣的疏忽……”
“对不起,我很忙。”
家康打断政景的话:
“现在我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帮忙伊达家掘井。请你转告政宗,家臣的疏忽就是主人的疏忽,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请他千万不要忘了。现在我已经完全了解你的来意,而且也告诉你我无能为力了,是不是可以请你离开呢?坦白说,伊达政宗想要向他人求助的表现,更加证明了他是一个胆小鬼,同时也使我更加地看轻他。”
留守政景不禁面红耳赤。虽然此行的确是来向家康求助,然而对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傲态度,却使他非常生气,因此乃决定采取高姿态。
“家康大人,你误会了,我并不是来求你帮忙的。”
“即使你真的请我帮忙,我也无能为力。”
“我家主人曾经说过,只要看你的回答,就可以知道你的才干了。因此,方才你所说的话,我会一字不漏地转达给主人知道。”
“很好,事情本来就是如此,我只是一个旁观者而已。更何况,既然主人是胆小鬼,家臣也懦弱无能,那么又怎能奢望获得他人的帮忙呢?”
家康大笑数声之后,接着又以略带嘲讽的语气说道:
“我曾经听说伊达家有很多优秀的家臣,然而事实却非如此。眼睁睁地看着主人遭到流放的命运……这些家臣的胆怯作风,实在令人无法苟同。”
留守政景忍不住气呼呼地站了起来。
(罢了!这么冷酷的人,怎能冀望他会帮助我们呢?)
政宗固然自负、倔强,但是这一次所遭遇的困境,却非得请求他人协助不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家康不但不肯伸出援手,而且还展现出人性中最丑陋的一面,真是令政景觉得齿冷。
在京内各处,正盛传着各种传闻。
有人说伊达政宗之所以迅速进京,并不是因为害怕被秀吉治罪,而是来指挥留在京师的一千多名家臣群起暴动,焚烧京师的街道,救出其妻孥,然后堂而皇之地班师返回奥州。
因此,他一返回京城之后,就住进了施药院法眼的家中,精心筹划一切事宜。然而,当秀吉派遣诘问使前田玄以、寺西筑后守及岩井丹后等三人于八月二十日前来调查详情时,政宗却表现出截然不同的态度。
“我和关白谋叛之事没有任何关联。”
但是一等使者离开之后,政宗随即命人锁上大门,然后在聚乐第的大宅裹制造火药,准备谋取秀吉的性命。
诸如此类的传闻,下停地在街头巷尾之间流传着。
事实上,这类传闻之所以产生,是由于伊达军在出征高丽之前,华丽军列的记忆仍然深印在人们脑中,而且又在战场上立下了三国第一的功勋,因此一般的老百姓自然而然地对其威力感到敬畏。
传闻并且指出,这些以精悍闻名的伊达众,正聚在藩邸里闭门演练战技。
“当大门打开的那一瞬间,也就是京师失守之时。”
有些人甚至言之凿凿地表示,亲眼看到有好几挺大炮偷偷地运进了宅内。也有人说,宅内有许多头戴尖帽的枪队,日夜不停地演练突击战术。
还有人说,政宗运送了大批的兵粮进入宅邸内,而先前借住在他处的藩士,也陆陆续续返回其身边。
当然,这些传闻也传进了五奉行及秀吉的耳中。
当时,秀吉已经决定好处分政宗的方法了。他准备把政宗流放到五岛列岛,然后让年仅六岁的兵五郎继承每年二十万石的家督之职,并且充当人质,上京陪伴与其年龄相近的秀赖。
(那么,伊达家中该由谁来治理呢?)
在尚未决定人选之前,秀吉打算让前田玄以或施药院全宗全权负责。
石田三成对此当然极力反对,不过当时的秀吉,并没有老到足以成为三成之傀儡的地步。
“政宗毕竟是奥羽名家,因此一旦令其家臣四处逃散,则日后反而可能酿成麻烦。”
另一方面,原本认为政宗必然难逃流放隐居命运的家臣们,在政宗抵达之后,却突然由意志萎靡而变得奋发昂扬。
(政宗一定有什么企图!)
因为很多人都有这种想法,所以在传言四起之际,京里面的百姓们纷纷变卖家产逃出城去,似乎想把此地拱手让人。
“快把江户的大纳言找来,我相信他一定掌握了某些情报。”
在前田利家、宇喜多秀家、毛利辉元、小早川隆景等人的连署下,秀吉终于颁布“御旨”,火速地召家康前来。
家康仍然不改其面无表情的本色来到秀吉面前,但却出人意表地率先开口说话。
“殿下,市中有关伊达徒众的传闻,你都听到了吗?”
“嗯!我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所以才特地召你前来的啊!那么,传闻是否属实?”
“大概是真的吧?据我所知,那些一身傲骨的伊达家臣们,都已经来到京里了。”
家康指的,乃是片仓、藤五(成实)、留守、亘理、国分、白石、原田、石母田等人。
“这些拥有五万石以上的大名及足以指挥两千人以上的勇将,总数约在十九人左右。”
“这么说来,你也认为他们打算在京里制造暴乱,乘机将京城夷为平地喽?”
“不!我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家康斩钉截铁地说道:
“一旦让他们簇拥着政宗返回奥州,则我们势必得要立刻中止对高丽用兵才行。”
“什么?你认为伊达真有这么大的力量吗?”
“正是如此!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伊达的家臣绝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政宗被流放到外岛去的……一旦其家臣们决定返回奥州,则势必与太阁的部队发生冲突。可想而知的是,这场战争必定比攻打小田原之役难上数倍,同时我们还必须应付国外的战争……这实在是很难兼顾到的。”
“嗯!这么说来,你认为他们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喽?”
“正是如此!据我所知,他们的内心都感到非常气愤。”
“那么依你之见,该如何收拾善后呢?”
“只好饶恕政宗,让事情尽快结束喽!”
“大纳言!”
“在!”
“这好像不是你会说的话嘛!为了高丽之战,我就一定得要颁旨赦免这个存心拆我台的家伙吗?这未免太不合情理了。”
“这的确是不太阁乎常理,不过殿下可别忘了,现在生气的人是政宗啊!由他一接到你的诏令就立刻上京的表现,显示他希望能洗清自己的嫌疑,而且他的一族侍从家臣都抱持着必死的决心而来,更何况目前并没有足够的证据能证明政宗的确涉有重嫌。”
“什么?连你也认为政宗并未煽动关白?”
“臣惶恐之至。不过,像政宗这么绝顶聪明的人,怎么可能背叛殿下,自取灭亡呢?”
秀吉慢慢地咀嚼这一番话。
(甚至连家康都认为政宗是无辜的……)
想到这裹,他有如被人浇了一盆冷水似地。
“这么说来,大纳言,你认为政宗是无辜的喽?”
“殿下,我想你也不认为政宗会如此愚蠢吧?像他这种凡事小心翼翼、精打细算的人,怎可能做出此一错误的决策,使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呢?”
“嗯!”
“因此,为了天下百姓及后世子孙着想,我认为殿下应该放他一马。”
“可是……大纳言,这恐怕很难吔!”
“为什么呢?”
“如果我饶恕了他……岂不表示我的想法有错吗?”
家康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
“父母经常会过份苛责子女,但是也会藉着各种不同的形式来原谅子女。既然你不可能中止高丽之战转而攻打伊达家族,那么何不展露父母般的慈颜,原谅政宗呢?如果殿下愿意的话,家康自愿负责处理此事。”
“哦?这么说来,大纳言愿意当着诸侯面前代政宗请命喽?”
“不、不!”
家康忙不迭地挥动那熊一般的大手。
“现在并不是家康为他请命的时候,所以我不会这么做的。不过,我会想出一个可以让殿下顺理成章地原谅他的方法。”
“好,那么一切就拜托你了,大纳言。”
一旦事情明朗化后,秀吉也变得大方起来。
“你好好地安排一下,务必让其他的奉行都成为你的证人,知道吗?大纳言。”
家康郑重地行了一礼,然后转身离去。
在伊达位于聚乐第的宅邸里,家臣们全都抱着必死的决心,因此士气显得格外昂扬。
尽管传闻指称伊达众计划焚毁京城,然后堂而皇之地返回领地,但是事实上他们并不准备这么做。
如果真的有意烧城,则恐怕连大阪城也无法幸免,然而他们真正想要做的,只是放火烧毁聚乐第附近的藩邸罢了。当然,如果先前的谣传属实的话,则恐怕石田三成会比秀吉更加慌张。
“这么一来,也许能找出一些妥协的办法。”
“既然把生命都豁出去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不过,在政宗到来之前,他们的想法完全不同。原先大家都抱着消极的态度,认为凡事能忍则忍,只求平安就好,但是如今由于生命受到威胁,因此立场完全改变。
不可否认的,促使他们下决心不依赖他人的主要原因,是由于遭到家康无情地拒绝。
“这只奸诈的狐狸!现在,既然先前的希望已经落空,大家还有什么好办法呢?”
直到此刻,留守政景仍然对家康的做法感到气愤。但是当他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时,却遭到政宗严厉的斥责。
“政景,不要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我们原本就不打算要倚靠他人的呀!正如那只狐狸所言,今天的事完全是因为我们自己的警觉性不够所致。那个家伙虽然蠢笨,但是做事却非常谨慎、小心。”
虽然嘴里这么说,但是对于自己被讥为胆小鬼一事,政宗却始终无法释怀。
(既然对手是太阁殿下,那么即使没有他人的帮忙,我也要一举成功!)
对于政宗的表现,连京童们都忍不住击节赞赏:
“真不愧是伊达家的子孙!”
但是在喝采之余,却又不禁为他的未来惋惜。当此之际,所有的人都认为伊达众将会自京中消失。
不过,一旦有了必死的决心之后,则情形就完全改观了。在不想依赖他人、也不愿意有人介入的情况下,自然能够利用现有的条件打开活路。毕竟,以秀吉目前的情况看来,根本没有余力在征伐高丽的同时,出兵攻打奥州。
(连我都没有想到这一点,难怪家康要说我粗心、胆小了……)
经过一番省思之后,政宗开始搜购火药的材料,并且正如传闻所言一般,开始闭门制造火药。
至于传闻所谓政宗命人运来了数挺大炮,则完全是空穴来风。事实上,人们口中的炮弹,其实只不过是个纸糊的酒桶罢了。
政宗一共做了将近二十个纸糊的酒桶,准备在从聚乐第撤退的夜里,向天际发射五彩焰火。
“伊达军队趁着黑夜,乘着云雾凭空消失了。”
如果不以如此浩大的声势撤退,则很难平息政宗内心的怒气。
当然,如果这个计划真能付诸行动,则伊达政宗便是烟火的始祖了。事实上,这种制造彩色火药的技巧,是政宗自一位在边界遇到的南蛮传教士那儿学来的。
此时政宗已经领悟到,如果只是一般常识内的思考,那么绝对不会做出惊人之举。同理,如果只是遵循虎哉所传授的禅道或自己盘坐悟道所想出来的方法,则往往只会使事情变得更糟。
就在他们忙着准备制造火药之际,聚乐第里突然发生了一件非常奇妙的事。
那是在九月二十三日的早晨。
一早就在宅内巡视的留守政景,突然神色慌张地跑到政宗父子的房间里来。
“殿下,治部又在要诡计了。这一次,他竟然把高牌竖立在门前。”
“什么?高牌……”
“殿下请过目。他说这家的主人伊达政宗和最上义光合谋,准备夺取天下……”
“什么?说我和最上义光合谋……”
对政宗而言,这是最令他感到痛心的话。
事实上,政宗目前和最上义光并没有联络。不过,等他回到奥州以后,他自然就会这么做。
这不仅是因为母亲保春院的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同时也是由于义光对女儿应关白秀次之请而上京,结果却连秀次的脸都还来下及见到,就被处死在三条河原一事极感悲愤之故。
(直到目前为止,治部仍然不断地在讨好阿拾和淀君……)
盘据在义光内心的反感,使得他愿意尽释前嫌,和政宗携手合作。
政宗自政景的手中接过高牌,脸色怵然变得苍白。
(他为什么这么执拗呢?……)
既然会在伊达家门前设立高牌,那么想必在京城及伏见等地也竖立了相同的东西。
(如今,甚至连最上家也卷入其间……)
如此一来,岂不阻断了和母亲和解的管道,使双方的谈话无法顺利进行了吗?
面对这种情形,连政宗都不得不承认对方的奸智的确高人一等。
令人气恼的是,对于三成咄咄逼人的作法,自己居然没有反击的余地。
唯今之计,为了不显得太过怯懦,伊达家也必须竖立高牌才行。
“真的要这么做吗?”
如果真要站在责备的立场,则责备的话语永远也说不尽。既然对方可以诬陷政宗意图割下秀吉的首级或毒死阿拾,则伊达家人当然不能继续保持沉默。
但是,在还来不及针对这些不实指控一一加以澄清之前,伊达家就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了。
“最上家自有最上家的智慧,赶快把这块高牌折断,千万不可让其他人看到。反正,我们已经决定好要怎么做了。”
在斥责政景的同时,政宗的脑海里不断浮现保春院和义光愤怒的姿态。
伊达家的内部,多半属于作风踏实的稳健派人士。
此外如片仓景纲,则是属于智慧型的人物。至于中岛宗求、汤目景康(后来的津田景康)等人,则认为政宗应该针对外界的谣言提出辩解,藉以消除太阁内心的疑惑。
问题是,虽然政宗有心消除太阁的疑惑,但是由于有人在一旁进谗言,以致真实永远无法传进太阁的耳中。
由于无法晋见太阁,因此,这些谨慎派的人士只好每天带着诉状在市中徘徊,希望能够遇到太阁外出,以便将诉状直接交到秀吉的手中。
结果皇天不负苦心人,中岛宗求及汤目景康两人终于在九月二十二日当天,实现了他们的梦想。这一天,当两人发现秀吉乘轿准备外出狩猎时,即偷偷跟着舆轿来到了津田原。
“殿下,我有事情要求你,有事情……”
汤目景康将绑在竹竿上的直诉状递给了秀吉的护卫长。
这时秀吉突然下令停轿。
“哦?原来是伊达家的家臣,你们对主君的忠诚的确可嘉。”
虽然有人说秀吉对于汤目两人拦路告状之事大为震怒,不过以秀吉喜欢演戏的作风来看,应该不会表现得如此缺乏风度才对。
当汤目和中岛两人把直诉状交给了秀吉之后,由于并不知道结果如何,因此并未向政宗报告。
殊不知政宗早已由其他人的口中得知此事,只是因为知道他们的出发点完全是基于一片好意,所以就故意装作不知、也不想多加询问。
二十二日早晨在伏见城的大内,当秀吉正在聆听侍卫朗读昨日(二十二日)由伊达家臣处送来的诉状时,德川家的布施谷久兵卫、牧野主水及水竹仲左卫门等三人奉了家康之命,特地送来一样东西让秀吉过目。
“什么?江户的大纳言派人送东西过来?好,先让他们在庭院裹等着吧!”
秀吉认为家康必然已经想出解决政宗之事的方法,因而心中不免怀有期待。
当三人的身影出现在庭院裹时,首先映入秀吉眼帘的,是布施谷久兵卫拿在手上的全新白木高牌。
(嗯!这其中必然暗藏家康的计谋。)
秀吉故意蹙起双眉来到三人的面前。
“希望殿下看了以后心情更加开朗……”
然而秀吉却对三人说道:
“我一点也不觉得高兴!”
他高声怒吼:
“今天早上我一点都不高兴!咦,这是什么高牌啊?”
“启禀殿下,这是竖立在德川家门前的牌子,所以大人特地命我等送来给你过目。”
“读给我听吧!我的眼睛已经不行了。”
“遵命!这高牌上面写的是……”
布施谷久兵卫举起高牌,由木野主水高声朗诵。
“伊达政宗和羽前山形的最上义光合谋想要取得天下,真是罪大恶极!”
“就只有这些吗?”
“是的!不过,后面还记载有文禄四年九月二十三日等字样……”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嘛!为什么大纳言要把它送给我看呢?”
“大纳言认为这其中必有隐情,因此命我们即刻送来请殿下过目。”
秀吉脸色阴郁地说道:
“这只老狐狸想的就是这个计策吗?他自己怎么不来……”
说到这儿,他突然忍不住似地放声大笑。
“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知道了。这种专门用来欺骗小孩子的高牌,恐怕连大纳言也会感到十分吃惊吧?”
“是的!我家主人认为有人要狙击天下,因此他绝对不能坐视不管……”
“哈哈哈……你告诉大纳言,请他放心吧!这种专门欺骗小孩的高牌把戏,我怎么会看不出来呢?不过,他还真是一个心思细腻的人。我想,这一定是憎恨政宗的人所耍之小伎俩。由此看来,先前对政宗的所有指控,必然也是为了报复私怨而凭空捏造的,现在我终于完全了解了。你们回去告诉德川,我并不是会轻易被小人蒙蔽的人,如今我对政宗的疑虑全都解开了。”
三名使者抬头望着秀吉,表情愕然。但是秀吉却仍毫不在意地大笑不已,并且猛跺地板召唤茶坊主。
“坊主,立刻将玄以、施药院全宗、寺西筑后及岩井丹后等人全部叫来,我要派他们到伊达家去。什么?筑后和丹后都不在……真是些愚蠢的懒惰者。如果他们再继续怠惰下去的话,恐怕就要变成狐狸的饵食了。赶快派人把他们找来,就说殿下非常生气。哈哈哈……这样就行了。好,把高牌放在这儿,让其他人也来看看吧!”
不论如何,秀吉依然对政宗抱持着好感,所以才愿意原谅他……
反观一手策划此事的家康,则不曾再进一步表示任何意见。
不过,根据后来的考证,据说竖立这块高牌的人,实际上是受家康之命去做的柳生但马守宗矩。
当时宗矩正负责教导称为又右卫门的秀忠兵法,是家康的亲信大臣之一。由此下难想见,他的智略必然来自于家康。当然,也有人认为这纯粹是宗矩个人的行为。
后来当政宗在江户家中举行能乐表演,招待代替二代将军秀忠前来的宗矩时,宗矩慨然表示:
“真不愧是陆奥名曲,今日有幸聆听,实乃本人之福也。”
这次拜访政宗之行,宗矩还带了一位名叫村田弥三的家臣前来。弥三乃柳生家的男子,其剑术系由素有“绝世名人”之誉的宗矩之父石舟斋亲自传授,是一个对石舟斋、宗矩、十兵卫三代忠心耿耿的老臣。
由此想来,他一定就是奉了宗矩之命到处竖立高牌的那个人。因此,政宗特地命人送来一个大钱瓶,然后说道:
“你可以把手伸进去抓钱。”
他告诉弥三。在这个瓶口直径为七寸五分的瓶中,装了许多小颗粒状的二分金。
弥三诚惶诚恐地把手伸进瓶中,等到手伸出来时,瓶内已经空无一物了。
对于他的惊人抓技,甚至连政宗都不禁瞠目结舌。
“哇!柳生家的人手掌真大!”
不过,真叫人感到惊讶的,则是以后所发生的事情——
翌日(二十四日),来自伏见城的太阁使者很快地来到了伊达家。
在前田玄以、施药院全宗、寺西筑后及岩井丹后等四人说明来意之前,伊达家人以为最后时刻已经到来,因此每个人都换上武装,来到门口迎接使者。
但是,当他们打开城门迎入奉行等人时前田玄以却迫不及待地开口说道:
“恭喜、恭喜!伊达少将的嫌疑已经全部洗脱了。”
此言一出,在场者除了政宗以外,其余重臣无不瞠目结舌、面面相觑……
“虽然嫌疑已经洗脱,但是由于传言指称贵府与关白谋叛之事有所关联,以致家臣们心生不满,因此太阁希望这些重臣们能够交出连署的誓书,表明永世不忘殿下的恩德。”
“这么说来,我不必隐居,也不会被削减封地喽?……”
“是的!既然已经证明你并没有异心,当然必须免除一切的刑罚。”
接着他又继续道:
“大人为了你们,可是费了不少的心力喔!”
他所说的大人,当然就是指德川家康。不过,当时伊达家的重臣们并未察觉到这一点。
他们认为,政宗这次之所以能够平安归国,完全是由于前田玄以及施药院的大力协助。
“由于局势不稳的传言不断地在市中流传,因此希望你们能打开家中的大门,澄清外界的疑虑。”
“遵命!”
就在当天,重臣们交出共有十九人连署的誓书。
起请文如下:
一、世间对政宗不利之传闻,自前年迄今已曾数度发生,然殿下均能加以宽贷,实令政宗不胜感激。此次有关唆使秀次公谋叛之传闻,殿下仍能一本毋枉毋纵之初衷,深入调查并且不予计较,致政宗得以全身而退,家臣们对此恩德永志不忘。
二、为表示对殿下之感谢,今后凡是殿下所降之旨,吾等必当戮力以赴,至死方休。
此外,对兵五郎殿下也愿本着效忠太阁之心,永速服膺其领导。
三、吾等誓言世世代代不忘殿下之厚恩。
右列各条如有违背,愿意接受上天的惩罚,纵使五雷殛顶、永世不得超生,也绝无怨言。
在此誓书上连署的重臣,包括石川中务义宗、伊达藤五郎成实、留守上野介政景及片仓小十郎景纲等十九人。
监督签名者,是施药院法眼、民部卿玄以法印、寺西筑后守及岩井丹后守等四人。
当四名使者以喜悦的心情带着誓书回去之后,政宗随即下令打开官邸大门,刹那间府内上下充满了热络的气氛。
在他们抱持着必死的决心之后,从来不曾想过事情会演变至此。
“直诉果然有效!”
“是啊!太阁毕竟还是非常同情我们。”
直到此刻,汤目民部景康和中岛伊势宗求才终于鼓起勇气,把当初向秀吉呈递直诉状的事情告诉政宗。
待两人告退之后不久,政宗的表情突然变得晦暗无比。
(真是这样吗?真的有效吗?)
也许真是如此吧?不过,世间之事是没有一定道理可以追循的。
(我必须再仔细想想,才能明白事实的真相。)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但是当天晚上政宗却仍无法安然就寝。
翌日一早,施药院全宗再度来到,并且告诉政宗一件令他极感震惊的事情。
原来秀吉已经奏请天皇册封政宗的长子兵五郎为从五位下的侍从,正式成为秀赖的侍卫。此外,并且为他举行元服仪式,赐予秀吉之“秀”字,名之为秀宗。
“这么一来,你就可以完全安心了。秀宗待在秀赖的身边,相信一定可以过得很好。”
对猫夫人所生的兵五郎而言,这种安排的确非常理想。不过,他只是一个未满五岁的孩子,怎么可以被当成人质呢?虽说他在名义上是从五位下的侍从官……到底秀吉对他有何打算呢……?
(这和太阁的智慧似乎不太相同……?)
“伊达大人,听说你因这次的事情而对殿下有所不满……有人这么告诉我,但是我们自认为把事情处理得很好,因此当然不会这么想。”
“等等!法眼大人,你说有人告诉你我对殿下有所不满……是谁这么说的?”
“是江户的大纳言。”
“什么?家康大人说我对殿下有不满之处?”
“是的!对于这次事件上的处理,表面上你显得极不信任,所幸由于家臣们的忠诚表现,才使你获得太阁的宽恕。此外,在家臣所写的誓书上并没有你的签名,因此家康大人认为你必然有所不满。”
“家康大人真的这么说吗?”
“我为什么要骗你呢?大纳言认为你不肯服输,所以才靠家臣向外求助,因而他也颇感不满。至于你嘛!是否真有不满的表现呢?”
全宗咄咄逼人地质问政宗。
“嗯!”
政宗支吾道。
全宗的这一番话,终于使他顿悟自己无法豁然开朗的原因。
当然,事实并不是像全宗所说那样,是由于自己好胜心强、不肯服输所致。实际上,问题的症结在于此次事件完全是由家臣为他承担一切过错,以致形成上下颠倒的情势。如果这种有违家风的作法继续存在伊达家的话,则必将引起家中的骚动……政宗本人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主人所遭遇的不幸,竟然必须由家臣出面道歉,藉以保持安泰……”
这么一来,家臣们必定会无时不刻地监视、批评主人,以“我们家的大事”为藉口,造成以下克上的事实。
“这么说来,德川大人完全了解我的不满喽?”
“啊?那么你是真的有所不满喽?”
“是的!不过事实正如德川大人所言,这封誓书原该以政宗的名义递呈太阁殿下,如有必要,再由家臣们副署才对!”
“那么,你对太阁对令郎任官的照顾有何感想?”
“我非常不满!”
政宗直言无讳。不过话一出口,他就察觉到自己的这番话,必然又会使对方心生警惕。
“让这么小的孩子任官,而且又赐予秀吉殿下的秀字,是不是想要令其操纵家臣,藉此赶走政宗呢?如果我猜得没错,让兵五郎任官一定是治部少辅的建议吧?”
“正是如此!治部大人对于你能洗脱嫌疑一事感到非常害怕,因此想要藉此向你示好。”
性情纯良的全宗,认为世界上根本没有恶人。
然而政宗却不这么想。事实上,他知道石田三成之所以要这么做,并不是为了表示友善,而是希望争取更多的时间重新武装自己。
他不仅是要以兵五郎为人质,同时还想利用兵五郎担任秀赖侍从的这段期间,瞒着伊达家的家臣们,达到操纵兵五郎的目的。
换言之,他仍然处心积虑地想要陷害政宗。想到这里,政宗突然暗叫一声:
(等一等!)
他抬头望向虚无的天空。
(家康居然连这么细微的小节都能注意到,而且了解我的想法,知道我心有不满,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打从心底冒出的一股寒意,使得政宗浑身战栗不已。
原来像自己一样足智多谋的人并不少。
太阁就是最好的例子。当他在仔细衡量奥羽之乱及征韩之役的利弊得失之后,便当机立断地挣脱三成所精心设置的陷阱。
然而,三成却仍毫不气馁地继续编织下一个陷阱。而比三成更厉害的是,“政宗对殿下有不满之处。”
对政宗的想法了若指掌、对政宗的动向能够完全掌握的人,除了家康以外不作第二人想。
“嗯!”
年近三十的政宗想到自己的年龄,不禁又是一阵叹息。
(政宗啊!政宗!尽管你曾自诩为食人虎,但事实上却只不过是个尚未成熟的家伙罢了,你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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