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处在怎样的时代裏,政治都无可避免地要掺杂一些谎言。这种谎言,也许就是所谓的“必要之恶”吧?因为,对这个必须预测各种利害冲突的世界而言,人类除了用自己所制定的法度之网来防止之外,再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
(这的确是有欠公平的事……)
柳生宗矩带着阴郁的心情返回家中。
大自然有着任何人都无法擅自决定的自然法则,然而人为的法度(法律)就不是如此了。法律的完成,端视制定者的良心,因而在受法律限制及利用法律来压迫他人之间,往往产生了难以逾越的差距。
(伊达政宗真的考虑到这个问题了吗?……)
竹千代斩杀了俊美小厮坂部五郎,是不争的事实;而今为了隐瞒此一事实,却必须欺骗他人谓坂部五郎并没有死。
(这个谎言真能瞒过死者的父母吗……?)
宗矩甫一踏进家门,立刻发现式台停了一顶从未见过的女子轿笼。
“这顶轿子是谁的?”
宗矩对出门迎接自己的家人村田弥三询问道。
“是阿福。”
弥三如此回答。
“阿福特地前来探视夫人的病,现在正在客厅裏呢!”
听到这个消息之後,宗矩蹙眉来到了客厅。其妻阿铃因为罹患感冒,所以自早上起就一直躺在床上休息。当然,宗矩知道阿福前来探病只是个幌子,实际上是要和自己商讨有关竹千代的问题。
宗矩很快地来到客厅,发现脸上薄施脂粉的妻子正用茶点招待阿福。
“哦?原来是乳母啊!真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阿福脸上的表情紧绷,仅以淡然的口气说了一声“哪裹”,似乎此行的目的真的只是前来探视阿铃的病情而已。
这位具有明智家血统的竹千代之乳母,乃是家康刻意挑选出来的。不过,她和在城内负有家督之责的御台所阿江与,一直处於尖锐的敌对状态。
“区区小病还劳你大驾光临,真是不好意思。最近诸事繁忙,一直到刚才才有机会喘口气呢!阿铃,你先下去休息吧!这裹由我来好了。”
阿铃依言退下之後,
“有什么事吗?乳母大人。”
宗矩故意压低声音问道。
阿福依然保持沉默。不过,在她那张化着浓粧的脸上依旧掩不苍白、紧张的神色,而脸部的肌肉更是不停地抽动着。
“方才我到伊达家去了一趟。伊达大人表示最近要在家中招待将军,藉以慰劳他上洛之行的辛劳。”
“……”
“我准备向将军报告此事,你认为这么做好吗?”
“……”
“事实上,对於这次事件我早已有所计划。我将遵从伊达大人的指示,以招待将军为由,让伊达大人和将军做一番恳谈……你觉得这个主意如何?”
当宗矩说到这裏时,突然……阿福突然伏案痛哭。
“这次的事情……都是……都是阿福的过失……请你原谅我。”
“不,这并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而是侍奉主上的坂部本身的过错……不,伊达大人认为这是纵容主上接近坂部的青山大人的错。”
“不论如何,这都是由於我的疏忽……我居然让他和同龄的小厮一起沐浴……这实在是一种不智之举……”
阿福对於自己没有察觉到竹千代已经进入思春期一事,感到非常内疚。
不过,她会因此而伏案痛哭,却是宗矩始料未及之事。
“柳生大人……御台所一定会毫不保留地把这件事情告诉将军的。而且,她会因此而认定竹千代大人无法胜任将军之职……像他这种人,是不能继承像将军这么重要的职位的。”
“哦,她真的会这么说吗?”
“这件事一旦传进了竹千代大人的耳中,他一定不会保持沉默的。对了,请你看看这样东西。”
说罢,阿福取出一把刀鞘上刻有三叶葵金纹的竹千代的小刀,丢在自己和宗矩之间。
“你是说……你是说……主上要切腹自尽吗?”
“是呀!所以我才来找你帮忙……我把他的刀拿了过来,并且请青山大人和小厮们片刻不离地盯着他。坦白说,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制止他做出伤害自己的行为。”
“噢!”
“犯下如此大错,竹千代大人自己也非常後悔,但是……”
“但是……?”
“如果竹千代大人切腹自尽,事情果真会就此了结吗?一旦知道主上自尽,则青山大人必然也会随之切腹,而我阿福当然也会追随主上於地下,绝对不会辱及明智一族的声名……”
宗矩下意识地看看自己身边的大刀。如果青山伯耆守和阿福都死了,那么奉命指导竹千代的宗矩,当然也不能苟活於世。
一旦宗矩切腹自尽,则其余殉死的小厮还有六人。
首先殉死的,当然就是阿福所生的稻叶千熊。一旦千熊死了,则松平长四郎(后来的伊豆守信纲)当然也不能保持沉默。长四郎乃大河内金兵卫之子、松平正纲的养子,在成为小厮之後颇受竹千代喜爱。既然长四郎已经殉死,那么永井直胜的三男熊之助、水野义忠的二男清吉郎、冈部庄左卫门的么儿七之助、阿部正吉的长男小平次……等人也必须一同殉死。
虽然阿福没有明说,但是谁都知道该为这件事情负责的,还有青山忠俊和柳生宗炬等人。
“身为武者,必须为主上奉献性命。”
这种严苛的戒律,并不仅限於侍奉竹千代的人。然而,竹千代却丝毫没有考虑後果,就意气用事地杀了小厮,虽然事後颇有悔意,但却已经无济於事了。
“柳生大人!阿福并不吝惜自己的生命,但是……青山大人和你都必须自杀,甚至连千挑万选所选出来的小厮也必须一并殉死,这是多么可惜啊!到底有没有方法能救他们一命呢?请你告诉我。”
宗矩突然觉得头晕目眩。
问题的发端在於人力所无法制止的思春期,因此这次事件乃是大自然意志下的产物。
由此可见,任何人只要一违背大自然的规律,往往就会造成一场大悲剧。
(是的,不切腹自尽就无法使事情结束……)
为了坂部之子的一条命,竟然要连累这么多无辜的人。
宗矩默默地拿起竹千代的小刀,不断地凝视着。当他看到刀鞘上的三叶葵金纹时,心情蓦地变得格外沉重。
此时,庭院对面的壕沟不时传来摇桨声。
“我来点灯……”
弥三那诚惶诚恐的声音自隔壁房间传来。
政宗正式於家中招待将军秀忠,是在五天以後。
当时坂部事件已经处理完毕。
事实上,早在将军家抵达之前,政宗即已将坂部五左卫门叫到自己面前。
政宗的说服方式和阿福、柳生宗矩大不相同。
“五左卫门哪!在你面前有两条道路,分列於左右两边。”
当五左卫门来到面前时,政宗首先向他提起自己最近正在学习易经。
“如果选择右边的道路,那么你很快就会出人头地,这是依照大自然所决定的公道。最近我将推荐你担任腰物奉行。”
“啊!推荐我为腰物奉行……?”
“是的。坦白说,这都是由於令郎五郎的功勋。”
“什么?小犬五郎的功勋……你是说?”
“是啊!另外一条就是左边的道路。一旦稍有疏忽而选择了这个方向,则必将导致家破人亡。”
“……”
“怎么样?如果你想走右边的道路,那么首先必须改名换姓。这个未来的腰物奉行,最好名叫坂部五右卫门正重。正重这个名字,意味着正确、稳重,也就是说你所走的路是正确的。此外,它也意味着令郎所走的路是正确的。反之,如果你选择左边道路的话,则纵使改名换姓也於事无补。事实上,五左卫门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不好,甚至叫左五左卫门也可以,只不过听起来很别扭罢了。”
“喔?此话怎讲?”
“因为一旦选择左边的道路,则必招致家破人亡的後果。这是我以武士特有的敏锐感觉,所提供给你的良心建议。”
政宗喀喀地笑了起来。
“如果你选择右边的道路,即意味着受到令郎正直、健康的影响。不瞒你说,他特地托我问你一件事情。”
“哦?小犬有什么事要问我呢?”
“他说他和另一位名叫稻叶千熊的小厮发生争执,因而受了一点小伤,希望你能派人悄悄地把他接回家中……”
“殿下!这样是不对的……”
“稍安勿躁!令郎曾经向我表示:家父是个个性急躁的人,一旦听说我受了伤,必定会以为我身受重伤。”
“啊!”
“如此一来,可能你根本还不清楚事情的原委,就急得到处张扬,甚至逢人就说自己的儿子被人杀死:果真如此,那么事情就无法收拾了。因为你这么做的结果,很可能会使得和令郎情谊深厚的竹千代大人不得不切腹自尽,进而导致大奥发生骚动。首先,伯耆守必须殉死,接着柳生和乳母……还有很多小厮也必须跟着自尽。届时,御殿之上必将沾满鲜血。因此,令郎才说自己只受了一点小伤,希望你能悄悄地派人把他接回家中……这件事是酒井雅乐头告诉我的。实不相瞒,雅乐头被令郎的一番话感动得泪流满襟,直夸坂部之子真是个不凡之辈……”
听到这裏,坂部五左卫门不禁松了一口气。起初由於担心儿子的安危,因此急得眼睛都红了。
“这、这是真的吗?殿下?”
“这是千熊亲口告诉我的,而且柳生但马守也这么说,我想应该不会有假才对。”
“哦!那么小犬最後所说的话是……”
坂部恳求似地平伏在地,而政宗则站起身来轻轻地拍拍五左的肩膀。
“令郎几经考虑之後,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回到家中,因而决心隐居他处。他的思虑之周到,连大人都要自叹弗如,所以你大可不必为他担心,毕竟他只是暂时离家而已。更何况,也许经过这番历练之後,他能成为一名出色的演员呢!……事实上,我的卦中也出现了分歧点。”
“分歧点……?”
“正是!令郎所选择的,是右边的道路,也就是能使竹千代大人及其身边的人能够平安无事地继续侍奉主上的道路。这样真好!酒井雅乐头就是因为这样而对令郎十分敬佩,故而有意推举你为腰物奉行。但是,一旦你违背了上天的旨意,那么你知道将会发生什么情形吗?”
“如果违反……”
“是的!除了重要官员之外,包括稻叶、柳生、松平、冈部、水野、阿部等人在内,都会非常憎恨你。而且,由於令郎的离去,这些具有才干的人都要被杀……身上担负着如此沉重的怨恨,你想自己还能保持平安无事吗?”
“哦!”
“当然,我并不是要你和令郎一样,非走右边的道路不可。毕竟,每个男人都应该有自己的想法。”
“大体而言,政治本身是一种非常愚劣的恶势,但是我们却不能因而一脚把它踢开。在人类所制定的法度当中,主人可以任意宰割对其无礼的随从。同理,凡是对三代大人无礼的人,则不论是其父母、妻妾或子女都可能遭到被讨伐的命运。令郎天资聪颖,当然不会做出这等蠢事……这是我以武士的身份向你提供的建议,你可以自由选择是要做五右卫门或左五左卫门。”
五左卫门一语不发地站在当场,脸色显得格外苍白。
经过一番深思之後,他的内心已经有所决定了。
即使是容易感情用事的人,也不免会有利己之心,偶尔也会表现出一丝理性。
“哦!殿下。”
“你决定了吗?”
“殿下,你觉得我选哪一条路较好呢?”
“不要徵询他人的意见,五左卫门。”
“是……是的。你放心,今後我五左卫门一定会格外小心自己急躁的个性。不过,我比较喜欢自己是五右卫门……正重。”
由此可见,善於打大鼓的五左卫门终究只是一个可悲的、凡愚的人情主义者罢了。
“我想小犬并非畏罪潜逃,因此等他回到家中以後,事情早已风平浪静了。”
政宗佯装充耳不闻。
“是吗?你选择右边的道路?那很好。我相信你一定是经过详细的考虑後才做成这个决定的,是吗?毕竟,政治是充满肮脏、污秽的事情。”
如果当时柳生宗矩也在场的话,一会以沉默来抗议政宗的这一番话。
之後,政宗对前来商讨此事的柳生宗矩说:
“事情已经摆平了,我是指坂部之子的事情。”
他轻描淡写地告诉对方:
“如今这孩子正偷偷地藏在某处,或许成为一个流浪汉也说不定。总之,你就这么告诉竹千代大人吧!”
对於这次坂部事件的处理,柳生宗矩认为是一种包含实际政治在内,是属於一种善恶交混的错综表现。宗矩并非奸诈之人,但是他知道有时为了成就善事,往往必须耍弄一点小技巧。
因此近三十年来他拒绝一切加封、也不以德川家的生死家臣自居……始终坚持这个立场和信念。
父亲身为家康的兵法老师,而自己则是帮助秀忠登上将军的功臣及三代将军竹千代的老师:做好自己的工作,这就是柳生所追求的生命意义。
但是,如今这种崇高的理想和地位,却可能因为坂部之子和竹千代间的众道纠纷而告幻灭。
所幸政宗及时化解了危机。
政宗之所以能够轻易地解决这次事件,主要原因即是故意隐瞒事情真相,而以凭空揑造的谎言来代替。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许政宗所说的并非“谎言”,而是事实真相。
政宗认为政治本身就是一种恶势,因此为了让坂部五左卫门改名为五右卫门,他不得不略施小计以掩饰事情的真相。
但是正如政宗所言:
“竹千代大人,坂部并没有死,请你不要表现出一副非常歉疚的样子。事实上,他已经投身於演员群中了。”
听到政宗的话後,竹千代不禁瞠目结舌地问道:
“这……这……这件事是……是……真的吗?”
每当心情急躁时,竹千代就会不停地咳嗽,并且显现出严重的口吃毛病。看来,他似乎还不能了解事情的真相。
尽管坂部死於自己的刀下,但是竹千代本身并不能确定他是不是真的死了。因为当长四郎目睹少主斩杀小厮时,当即飞奔而出,迅速地带他离开了汤殿。
“是的。其父为人耿直,是绝对下会说谎的,因此请殿下切勿贸然自尽,以免沦为笑柄……要不要我由演员群中把他找来,以便接受你的惩罚呢?还是就让他跑了算了?”
竹千代半信半疑地凝视着虚空,似乎正在想些什么。
“可是,连我自己的母亲都认为我杀了他……”
这时面带微笑的宗矩突然察觉到自己也非得要说谎不可了。
(也许我自己也喜欢说谎吧?)
想到这裏,他不得不承认如果当初依照青山忠俊的个性来处理此事,则事情必将一发不可收拾。
“青山大人生性不肯服输,因此才会像在战场上表扬战功一般,说你一刀将小厮砍为两段,而外界的传闻也因而产生。”
这时竹千代突然喃喃自语似地数着一、二、三……一直数到六十二时,才咬牙切齿地说道:
“好吧!不必找他了。我……我……也有不对的地方。这么说来,他已经加入演员的行列喽?”
当然,这件事很快地由某人的口裏传进侍女的耳中,而原先随时可能爆发的愤怒之火,也迅速地自大奥消失了。
事实上,这一切都是谎言。不过,这个谎言扑灭了愤怒之火,解救了青山伯耆、柳生但马及乳母阿福等人的性命,却是不争的事实。
(这个谎言是以解救众人的性命为目的,故可以称之为解救之神……)
因此,来到伊达宅邸的秀忠根本不想提起这个不愉快的问题,而是兴高采烈地观赏舞台上政宗所表演的“实盛”及不停地敲打大鼓的坂部五右卫门正重,然後便尽兴而返了。
政宗看着宗矩:
“看见了没?这就是政治!”
虽然他没有说出口,但是眼神却已表露无遗。
接着政宗又笑着对宗矩说道:
“我觉得将军今天的心情很好。”
在回到屋内的走廊下,政宗轻声对宗矩耳语。
“任何贵重的礼物都比不上……?”
“是的。我坦然接受将军把振姬嫁给小犬为妻的美意,并且决定明年早春即开始进行江户城二之丸的石垣修筑工作。坦白说,我并不讨厌这项工作。在石垣崩塌之前,我的心意始终不曾改变:总之,我一定会诚惶诚恐地完成这项工作。直到工作完成为止,我是绝对不会返回领国的。
“换言之,伊达家也将随着德川家追求天下太平的目标前进……所以我才自告奋勇担任修城的工作。柳生,假如你是将军,现在应该不会再对我有所怀疑了吧?”
宗矩很快地看了政宗一眼。
(政治的谎言到底是什么呢?)
既然结果是好的,那么又何必追问事情的真伪呢?
这和天照大神以来的太阳之道稍有不同。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宗矩觉得心头的乌云愈积愈厚了。
然而政宗却始终保持好心情,一直到薄暮时分才亲自恭送将军一行离开家中。
支仓六右卫门常长再度踏上仙台的土地,是在翌年,也就是元和六年(一六二零)的八月二十六日。
打从四月初起,伊达政宗即在江户城的二之丸进行石垣修筑工作,直到工程全部结束,才於四月十六日自江户出发返回仙台。
回到仙台不久,因年纪老迈而卧病在床的铃木元信,於六月二日握着政宗的双手死去。
换言之,元信是在距支仓六右卫门重返故国两个月又二十四天之前死去的。根据记载,元信在临终之前曾经询问政宗:
“殿下,如果六右卫门和索提洛回来了,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
对政宗而言,这也是他一直耿耿於怀的事情。
支仓六右卫门是伊达家历代以来的家臣,然而索提洛却不是。基於信仰因素,他希望自己能够成为解救日本列岛居民的救世主、更希望自己能顺利地带着菲利浦三世强大的海军舰队前来,以神的使者之身份进入大坂湾……
结果不但没有舰队,而且建立丰臣政权的梦想也已经烟消云散了。不过,他的信仰和从信仰当中所衍生出来的野心并没有改变。
(连我的女儿五郎八姬都不肯退让一步……)
一旦索提洛出现在政宗面前,必然会将政宗视为异端、异教徒,甚至逼他背叛德川家。
信仰本身的意义和政治、武力全然不同,是一种具有强韧思想的根源。
(不信奉上帝的教义,就无法解救人类!)
因此,所谓的异端,就是必须超越时代而斗争的恶魔,也就是敌人。
(如果索提洛真的随他回来,那该如何是好呢?……)
话虽如此,但是事实上也可能出现相反的情形。
毕竟这是一段历时甚长的旅程。打从庆长十八年到元和六年为止……仔细算来,已经过了七年的时间。在这七年当中,他和索提洛朝夕相处、一起接受洗礼、接受欢迎、一起晋见罗马教宗,因此六右卫门本身可能早巳成为一个完完全全的天主教徒——这点是政宗所不能不考虑到的。
“元信,如果你是政宗,那么你会怎么做呢?索提洛是信徒,六右卫门也是信徒,当这两个人携手出现时,我该如何是好呢?”
说到这裏,政宗突然涌起一股憎恶自己的感觉,因为他竟然询问一个垂死的老人如此残酷的问题。但是,他真的很想听听元信的回答,以便掌握自己的意志、确定处理的方向。
“殿下……万一事情紧急,那就杀了他们吧!”
元信说道:
“如果是丰太阁,一定会立刻斩杀阻碍他的人。”
“的确如此。”
“但如果是大御所,就不会采取如此断然的措施。在这广大的世界当中,对於什么事要有怎样的考虑,都必须事先加以确定才行。确定以後再施予处置,而处置的同时也能教育殿下……这是元信从这世上所学来的智慧。”
政宗一语不发地将手掌贴在元信的额头上,不断地点头。
“你放心!政宗已经五十四岁了,绝对不会做出令自己懊悔的蠢事。”
“那就好……殿下,这次的旅程还愉快吧?”
“是的,愉快极了。”
“我知道你一直在设法增加领民的财富。”
就在政宗痛失另一位重要侍臣不久以後,支仓六右卫门所乘的船只终於又回到了七年前出港时的月之浦。当听到这个消息时,政宗下意识地在胸前合掌为什。
消息传来是在八月二十六日的傍晚。政宗很快地派遣柳生权右卫门前去迎接,而自己则在备好晚膳的起居室裏等待支仓常长一行人。
(索提洛真的会一起来吗……?)
由於六右卫门并非可以堂而皇之地加以迎接的使者,因此政宗只派了一、两人前去迎接,并且授意他们秘密地带领六右卫门一人前来。而在支仓常长到达之前,政宗的内心有如少年一般,久久无法平静。
六右卫门用布盖住脸部,和权右卫门并骑来到城中时,戌时(早上八点)早已过了……
“六右卫门,你辛苦了,快进来吧!”
政宗的话声甫落,六右卫门那庞大的身躯早已进入室内。此时他的衣着已经换回日式服装,不过胸前的银色十字架并未取下。
“殿下……我好想你啊!”
“噢,你的鬓脚已经出现白发了。”
“是……是呀!尽管相隔时日甚久,但是殿下依然每晚都出现在我的梦中。坦白说,我觉得你一点都没有变。”
“是吗?每天晚上都出现在你的梦裏……对了,索提洛没有跟你一起来吗?”
“是的,我和索提洛於六月初在吕宋首都马尼拉分开。”
“六月初……这么说,在此之前你们一直都在一起喽?既是如此,你们怎么又会分开了呢?”
“经过的情形我会详细地向你报告……由於索提洛和我一起会见菲利浦三世,并且由罗马教宗亲自任命为日本国的司教、大僧正,未料结果反而招致吕宋僧官的嫉妒,最後因为遭人诬陷而被捕。”
“什么?招致吕宋僧侣的嫉妒……?”
“是的。除了索提洛之外,他们连我也算计在内。由於我们曾经直接谒见西班牙国王,因此他们认为我们会成为第二个西班牙,和墨西哥以外的国家进行直接贸易,而这是他们所无法容许的结果。”
“原来如此!除了墨西哥以外……他们是这么想的吗?”
“他们认为此举将使菲律宾群岛遭到莫大的损害,因此凡是对吕宋不利的人,他们都不会放过……这都是由於过度执着於权力、欲望而产生出来的憎恨……所幸殿下及时派遣密使前来接我,我才得以逃过一劫。”
“是吗?……这一切全都是由於嫉妒所引起……真是如此吗?”
“殿下!有关大坂的事情,权右卫门都告诉我了。我知道大御所已经死去,而天主教也遭到了禁止。”
“是的,我必须把这些事情告诉你。不过,既然你已经知道天主教被禁,为什么还把脖子上的十字架露在外面呢?”
六右卫门大吃一惊地用手按住胸口。他抬头望着政宗的视线,闪动着激动的情绪。
(他终究还是变成一个信徒了!)
政宗连忙将视线自六右卫门身上栘开。
“你在哪裏受洗的?”
“在西班牙的首都马德里。”
“哦?是菲利浦三世直接向你提出建议的吗?”
“是的。受洗的地点是在圣?法兰西斯科教堂……由国王的大主教敦?切?歌廸?克兹曼主持受洗典礼,教父为哈雷曼公,教母为王妃的亲友巴拉加伯爵夫人。”
“哦?当时菲利浦三世也在现场吗?”
“是的。他带领三名皇子女出席,并在授戒之後为六右卫门洒上圣水及赐予菲利浦?法兰西斯科的教名。”
“是吗?这么说来,你和西班牙国王一样,都叫做菲利浦喽?”
“殿下……可是,我六右卫门……”
“没关系,政宗并非要你昧着良心做事,所以你大可不必觉得不安。我……会原谅你的。”
“……”
“秉持良心生存於世间……这就是政宗经常告诫家人的武士道。当然,有意奉行武士道的人,都必须接受政宗残酷的试练。”
“殿下!”
“稍安勿躁!对了,後来你有没有到罗马去呢?”
“有啊!我於庆长二十年(一六一五)十月二十九日抵达罗马……回来後才知道日本的年号已经改为元和,而且大坂的事也已经告一段落了。”
“我们不要谈日本的事,六右卫门……人类对於一件事情往往会有下同的做法。教宗保罗五世是如何迎接你的……你快说来听听!”
“遵命!所有的事都还历历在目……我是在蒙第?卡巴尔宫内见到教宗的,之後被安置在阿拉契克教堂裏。教宗以盛大的入府式欢迎我抵达罗马……成千上万的罗马市民涌到安戴罗门外欢迎我。”
“当时的行列究竟是怎样的情形呢?”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教宗所特派的五十名轻骑兵、其次是卡尔其纳尔法员的家人、各国大使馆的馆员。此外,罗马、法国、西班牙的贵族也都骑着马列在队伍之中。十四名鼓手、五名喇叭手由一名罗马贵族领导前进,而我们就跟在他的後面。至於殿下所派遣的七名家臣,则全都骑着纯白的骏马,随行人员为佩带两把长刀、两只立伞的年轻武士。尾随其後的是罗马贵族、教宗的外甥马尔它?安东尼,最後才是身为使节、骑着教宗所赐的白马,在执繮的马夫及捧鞋的侍从簇拥着的我。”
在敍述的过程当中,六右卫门的眼光逐渐变得柔和,甚至连声音也下自觉地变得异常温和。
看来,他似乎非常怀念这趟异国之旅。
虽然这些话是在政宗的诱导下脱口而出,但由此即可证明他的内心对这一切并未忘怀。
“嗯,听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自己好像就在当场一样。对了,当天你的穿着打扮是?”
“我戴着缀有长穗的乌帽,身後跟着一名翻译官及乘着金色马车、已经被任命为大僧正的索提洛。如今想来,这恐怕是索提洛今生最後一次打扮得如此华丽了。”
“是吗?……从那之後,你就一直和索提洛在一起?”
“是的。行列在府厅广场前解散时,我特地向前来迎接我们的绅士们表达谢意。当时索提洛还以目示意,暗示我日本已经更加接近天国了。在他的暗示下,我似乎也看到了天国的入口。”
“是吗?那裏可以看到天国的入口……”
“正是……在索提洛的建议下,我於谒见室等候谒见教宗时,特地换上一套绣有蓝白纹饰的南蛮服装,因此出现在教宗面前的,并不是支仓六右卫门常长,而是与其有共同信仰的菲利浦?法兰西斯科……”
“这么说来,你真的见到保罗五世了?”
“是的。教宗坐在金碧辉煌的宝座上,身旁除了卡尔其纳尔官、书记官以外,还有穿着各色法衣的僧官。当我走到教宗面前时,则依照传统施行三跪三拜之礼,并且跪下来亲吻教宗的脚。”
政宗突然觉得胸口一阵疼痛。在和具有相同信仰的索提洛经过长时间的旅行,而且经过如此隆重的仪式之後,相信六右卫门一定受到了比教义还要深远的影响。然而,尽管支仓六右卫门变成一个侍奉二主的武士,但这并不是他的过错。
“我知道了!那么在亲吻过教宗的脚後,你是不是把我的书简和礼物交给他了呢?”
“是的。当时教宗的书记官还曾向我转达教宗的旨意,表示教宗非常希望日本奥州之王伊达政宗阁下能够早日受洗、接受天神的祝福……”
“好了!其他的事情等我看过日记以後再说吧!”
政宗略显狼狈地打断他的话。那是因为,依照日本的方式来解释,则政宗所交给教宗的书简即是:
“世界上最尊贵的大御亲、第五代的罗马教宗。”
而且他在书简上也这么写着。
根据索提洛的说法,政宗的用意是要把日本的天皇变成世界人类之亲。由此可见,政宗的确是用心良苦。
(我自己仍然深信自己是象徵天照大神的太阳之子……)
“六右卫门,我们再把话题转回你胸前挂着的十字架上吧!……”
政宗的声音蓦地变得异常混浊。
“关於信仰,我们已经不必再多作解释了。但是,胸前挂着十字架的南蛮人却意图在已经太平的日本国内制造事端,以便打倒德川政权,重建丰臣家业……所以遭到禁止。”
支仓六右卫门再度露出非难的眼光。这只是一小部份人的阴谋,和教宗及真正的教义无关……他的眼神充份地说明了这一点。
“或许这就是人类的欲望也未可知。贪婪的人类对於可以利用的东西,总是会尽量加以利用以便满足私利,政宗当然也不例外。不过,政宗所希望的,是真正没有战乱、万民所期待的太平。”
“因此,因此我六右卫门才……”
“等等!就是因为如此,所以我才说服你到罗马去。当初我之所以希望你能从菲利浦三世那儿借得兵力、舰队和武器,原意是要藉着这股力量迫使德川家和丰臣家握手言和、缔造太平盛世。”
“……”
“但是舰队早已沉入海底了……在你走後不久,我就知道了这件事。尽管如此,我仍然不认为自己所做的事情完全无益。在对你感到愧疚的同时,我的内心也开始将日本和吕宋加以比较。”
“如果我和罗马握手言和,那么很可能会成为第二个吕宋。此外,我还可以不断地前往该国,探查当地的情形,因此派你前去绝对不是一种无端的浪费……”
“可是殿下认为索提洛被捕之後,吕宋王国的梦想也随之幻灭了。在这种情况下,天主教徒的命运是不是也已经决定了呢?”
“不,事情并非如此,真实必须由上天来裁夺。实际上,丰家已经不存在於日本,而国内则以德川家为中心,正一步步地迈向太平之路。不论是对你或对我而言,索提洛所描绘的,都只是一个仲夏夜之梦罢了……因此德川家才舍弃南蛮,转而和红毛携手开创一个崭新的大国。这么一来,我的梦想当然也必须舍弃才行。”
“梦想……你是指罗马的大殿堂吗?”
“正是。如果不把它视为梦想的话,那么很可能又会再度引发叛乱事件。届时不论日本是第二个吕宋或第二个新西班牙,都会再次沦为乱世。”
“这么说来,殿下是已经放下长矛,成为德川的家臣喽?”
“不!我不是德川的家臣,而是太平之世的家臣。正确地说,我只是帮助德川家巩固日本太平的基础而已。因此,我必须遵从将军家的决定,全面禁止旧教。这就是教会遭到破坏、禁止天主教传教的原因……现在我必须好好地治理领民,而你也已经回来了……其他的话不必再说,只希望你能用心地想想我所说的话。”
这时六右卫门的双眉突然剧烈地颤抖着。
“殿下,我有话要告诉你。”
“喔?你想说什么?”
“殿下!照你这么说来,我支仓六右卫门是否应该如你所愿地切腹自杀呢?”
“什么?你认为我希望你切腹自杀?”
“这是一种野蛮的做法,因此我无法照你所想的切腹自杀,好让事情圆满结束。不瞒你说,切腹的行为是天父所禁止的。”
政宗不禁瞠目结舌。
“我政宗怎么会想要你切腹自杀呢?想不到你和五郎八姬居然说出同样的话来。直到现在为止,她仍然自认为是上总介忠辉的妻子,甚至不愿意接近我这个父亲。”
“这么说来,上总介大人也……?”
“是的。由於他是罗马信徒,因此遭到处罚,被流放到飞弹一带。真可怜,你们这些具有信仰的人既不能自杀,又不能自圆其说。你知道吗?五郎八姬和忠辉已经离婚了。”
“喔!”
“政治和信仰必须分开才行。一旦两者混同,则必导致类似南蛮和红毛之间的冲突,使得神与佛……不!即使是佛中各派,也会经常发生纷争。因此,信仰是个人的事情,而政治则另当别论,必须视为浮世规律而加以遵从……目前政宗努力地想要区分两者,使其不致发生混淆。”
六右卫门突然大声嘟囔道:
“政治和信仰必须分开才行……?”
“是的,大御所的内心早已有此决定,因此虽然他自己热中於法然上人的念佛,但同时也承认高野山(真言)、本愿寺(真宗),并且复兴伊势,并未蓄意隔绝五山和比睿山,而却独独禁止旧教……你能了解他的想法吗?……”
“不,我想你不会这么轻易就了解的。由於南蛮人和红毛人直到现在仍将政治和信仰混为一谈,因此两者始终无法亲近。如今既然选择与属於新教的英国、荷兰合作,共同开创新世界,我希望你能退一步想想。”
“你是说,六右卫门不必切腹自杀?”
“当然喽!不过根据世俗的规律(法律),你最好不要戴着银色十字架外出。”
但是六右卫门并未立刻取下颈间的十字架。
也许因为那是菲利浦三世或保罗五世亲自为他戴上的十字架吧?
其时,放在桌上的两份晚餐早就已经凉了。
有一种说法是,政宗并未亲自接见支仓六右卫门,而是派遣比他年轻四岁的老臣桑折丰後纲长前去向支仓说明时势的变化。
个中的真伪,我们当然无从得。不过,如果这是事实的话,那么政宗必然会举脍炙人口的图南鹏翼诗以安抚六右卫门。
透过这首诗,我们知道政宗内心对於天主教的信仰毫无芥蒂。但是,事实却比这个更加复杂。
支仓六右卫门所带回来的教宗赠礼及其他东西,因为惮於幕府的禁令,所以一直到明治维新为止,都藏在评定所内的一隅,由此不难想见当时政宗的心情是多么矛盾。
所幸六右卫门在了解政宗的心事後,随即於表面上做出改宗的决定。
如果他不这么做的话,则不论是面对政宗或重臣,他都不能亲切地和他们交谈。至於自己为什么不得不舍弃信仰的理由,他也对和自己一起回来的传教士(?)加凯兹做了说明。
由於长年在气候、风土完全不同的异乡奔波,以致健康严重受损,因此六右卫门在返国二年後,亦即元和八年(一六二二)七月一日於故乡柴田郡的支仓村病殁,享年五十二岁。不过,一直到死为止,他都是一个如假包换的天主教徒……
有关这件事情,我们可以由六右卫门死後,其子遭贬为平民一事看出来。所幸到了孙子辈,支仓家又恢复了家名。
不过,这些都是以後的事——
元和六年(一六二零)秋天,已经返国的支仓六右卫门和政宗二度见面,是在九月初青叶城的大奥。
当时政宗的膝上,坐着和圣母玛丽亚一样,传闻是处女怀孕的侧室村上氏所生的千菊姬。她的头上绑着辫发,模样十分可爱。由於处女怀胎之初的女儿已经夭折,因此现在她是政宗正式的么女。
当时六右卫门胸前的银色十字架已经取下了。
两人的面前放了三个玻璃瓶,另外还有两名男子同席。
三个玻璃瓶中分别装着六右卫门远从国外带回来的葡萄酒、柠檬酒及桔子酒。当他把酒倒进三个酒杯中时,众人皆以诚惶诚恐的表情注视着。在座的另外两名男子,是在政宗进入仙台的同时,於大手门外从事造酒业的清酒酿制专家浅贺屋及自京都携来清酒的肴町细横町御用酒铺的主人岩井屋。
“你们仔细品尝一下洋酒的味道,然後设法把它变成仙台的名产,如此方能遂我图南鹏翼之志。因为,如果物产不能增加,那么政宗有何面目去见领民呢?”
膝上坐着么女的政宗说:
“直到目前为止,仙台城并没有受到全国欢迎的名产。”
支仓六右卫门蓦地满脸通红。
由他的表情看来,似乎仍未忘记先前和政宗之间的对立。
浅贺屋恭谨地把酒杯凑近唇边,呷了一口酒後说道:
“好酸的酒啊!这东西真能合日本人的口味吗?”
他蹙眉说道。
“一旦口味不合,又怎能受到世人欢迎呢?我经常接受大御所邀宴,品尝这种水果酒。据说进餐时饮用这种酒,能使食物变得更加美味。”
然而岩井屋却有不同的看法。
“这种酒是不是从味甑裏面提炼出来的?”
“什么?从味甑……”
“是啊!仙台的味甑一向很受欢迎,应该好好地加以利用才对。”
“不要再提什么味甑了!味甑固然是名产,但是怎么能变成酒呢?以五色笔为例,不也是一种名产吗?其他如漆、蜡烛、桑、灯、织物等,都必须成为我领内的名产,否则我凭什么扬名立万呢?当久兵卫自将军处拿来一支五色笔时,我发现这种用产自东北的羊毛、熊毛所制成的笔品质粗劣……但是既然武人喜欢,我们就应该加以改良,使其成为名产。”
“如果要造酒,那么可以使用瑞穗所产的米。”
“不行!这种粗糙的产物到处都有,如何能成为名产呢?因此我决定用葡萄或柑桔之类的水果造酒,相信我们一定可以种出这类水果来的。唯有如此,才能酿造出纯正的洋酒,而这正是酒屋的工作。”
就在这时,千菊姬突然伸手捧起浅贺屋放在桌上的酒杯。
“啊!公主想喝桔子酒呢!……”
千菊姬一口气喝乾了杯中的酒,然後眯着眼睛说道:
“好好喝啊!”
政宗愕然地看着么女。
“哇!脸都变红了,真是伤脑筋。”
接着他对两人说道:
“不要害怕失败!所谓失败为成功之母,从失败当中反而能够拓展新道路。为了了解医药,我甚至让自己的弟弟服下毒药。人生就是如此,跌倒了再爬起来……我们不妨设法种植这些东西,相信一定能够开创出一条新道路的。”
支仓六右卫门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虽然遵照政宗的吩咐将代表自己信仰的十字架自胸前拿下,但是六右卫门并非真的从此改宗。身为东北武士所独具的严正及刚直,使得他把自己的想法完全藏在内心深处。
而六右卫门认为,政宗所谓的“跌倒了再爬起来”,其实是在安抚自己所受的创伤。
两名酿酒专家在研究了好一会儿之後,终於先行告退。
“殿下!请你允许六右卫门返回故里吧!”
“什么?你的意思是说,你不想再为我工作了?”
“不,当然不是!洋酒是六右卫门带回来的,所以我打算回到村中,看看有没有适合种植葡萄的土地……换言之,我是要回去检视土质。”
说到这儿,他突然双手伏地,斗大的泪珠如雨般地落下。
(是的,这个侍奉二主的可怜的菲利浦?法兰西斯科!)
“好吧!”
政宗爽快地答应了。
“这趟旅途你也够累了!我想,你一定非常怀念故乡的泥土吧!”
於是六右卫门终於回到了睽违已久的支仓村。不幸的是,不久之後就传出了他卧病在床的消息。虽然天主教严禁教徒切腹自尽,但是并不能禁止人因为丧失食欲以致衰弱而死。生性轻薄的人们固然忽略了义务,然而对正直的六右卫门而言,这却是他应尽的责任……
“将军现在不论到什么地方,都带着灿然的微笑,这真是太好了。大御所生前曾经说过,我朝天子必须像高挂空中的大阳一样。太阳能够孕育万物,是不能任意加以叱责或责罚的,因此任何人都不应对其抱持怨恨之心,如此才能持续天壤无穷、万世一系的大统。”
土井利胜在通过秀忠起居室的黑木书院时,以若无其事的语气说道。
其时酒井忠世、酒井忠利和柳生宗矩都已登城来到秀忠身边,因此他的这番话主要是说给这三个人听的。
“大御所的话真是至理名言。自己既身为朝廷的家臣,当然不能把所有的责任都转嫁到天子身上:即使是自己所憎恶的工作,也必须强力而为。不过,身为将军家臣的我的觉悟,也许和各位稍有不同。”
“哦,有何不同呢?”
秀忠吃惊地反问道。
“对我来说,将军也是太阳!因此我们必须有人民的怨恨将由将军所取代的觉悟才行。我们应该了解到,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好人。”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你是指……?”
酒井忠世以平稳的语气说道:
“伊达大人吗?”
土井利胜高声说道:
“那个人怎可能会乖乖地听从将军的命令呢?他一直都在卖弄奸智,事事瞒着将军,但是却能平安无事地活到五十五岁。他和信长公一样,毫不留情地斩杀亲生兄弟。不同的是,斩杀胞弟的信长公只活到四十九岁,而他却一直瞒着大御所和将军,如今又一味地护卫支仓,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家伙。”
“嗯……”
忠世侧头沉思:
“的确,信长公在四十九岁就遭到了灭亡的命运。伊达大人的智略和才干皆不亚於信长公,但是却年届五十五岁仍能保持安泰,这可能是因为他平日积德或见识优於他人的缘故吧!”
“积德……哈哈哈……”
利胜不禁拍膝大笑。
“这只老狐狸一旦觉得某人可疑,就一定要设法除去对方才行,怎么会是积德之人呢?当初他笼络大久保长安在大坂城内呼风唤雨,接着又唆使忠辉大人背叛,致其遭到被贬为平民的命运。此外,他还一味地保护领内的天主教徒,虽然表面上要求教徒转宗,但也只是故作姿态而已。甚至连已经奉命离婚的五郎八姬,他都顺由其意,绝口不提与他人缔结姻缘之事。如今将军又决定要把养女振姬嫁与其子为妻,无异是助长其气焰。依我之见,今後如果不紧紧抓住绑在他脖子上的繮绳,此人必然会做出对将军不利的事情。”
“等等,大炊头。”
秀忠忍无可忍地伸手制止道。
“你说的话也许不无道理……不过,你到底想要说什么呢?”
“听说将军这次上京,主要是为了和子姬入宫之事?”
“是啊!那又怎么样呢……?”
“在公主入宫之前,你首先必须处理的内政,就是击溃最上家……我希望将军派政宗去接收最上家的山形城。”
“什么?命令政宗接收山形城?”
这真是一个残酷的建议……秀忠露出责备的眼神,然後将视线投向比忠世更为温健的忠利身上。
“备後守……你对土井的建议有何感想?”
“这是大炊头的用心之处,我想应该不会有错才对。”
“什么?应该不会有错?……那么雅乐头你呢?”
“这么想似乎有点过份……将军特意把振姬嫁给其子为妻,而政宗为了报答你的厚爱,更自动自发地请命担任石垣修筑工作:因此一旦现在命他去接收山形,则恐怕会招致反效果。毕竟,施行仁政才是最重要的。”
“是吗?……万一引起反效果,那就麻烦了。不过,这是一个相当特殊的例子。但马守,你这个兵法家有什么看法呢?快把你的想法说来听听。”
宗矩故意抬头看看天空,然後才缓缓开口说道:
“啊?你说什么?”
“我说请你站在兵法家的立场,评论一下我能不能对伊达下此命令?”
“呃,这件事与我无关,因此我根本没有听进去。你说要命令伊达大人……到底是什么事啊?”
“少装蒜了,柳生!你不要故意假装不知。老实告诉你吧!将军打算派伊达去接收山形。”
利胜高声对宗矩说道。
“那真是太矛盾了……伊达的母亲不是正在山形城内吗?”
“那又如何呢?”
“万一山形城内有人不服,因而挟持其母为人质,那么伊达大人是不是应该牺牲母亲的性命,以求完成将军所交付的使命呢?为什么一定要逼伊达大人害死自己的母亲呢?不论是在兵法或人情上,这都是说不过去的。”
“住口!如果不紧紧抓住他脖子上的繮绳,那么这只老狐狸还不知要如何作怪哩!”
“这么说就更奇怪了。”
“什么?什么奇怪?”
“一等最上家交出山形城,紧接着就要进行送和子姬入宫的工作了。届时伊达大人这只老狐狸势必会担任上京的先驱,哪裏还有余暇去处理这些事情呢?然而现在你却故意要他去接收城池,意图激起他的愤怒,这在兵法上是说不过去的。如果伊达大人真有不当之处,那么将军可以命其担任上京的先驱,然後乘机在道中将其讨伐,这才是真正的兵法之道。不过有关政道之事,实非我一介武者所能了解的。”
宗矩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说完这番话。
秀忠对利胜扬眉说道:
“是吗?政道和兵法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吗?既然如此,我们不妨以担任入宫先驱为由,命令伊达出府,然後再派其家臣前去接收山形。怎么样?如此一来大炊头(利胜)应该没有异议了吧?”
这是在支仓六右卫门回国一年後,亦即元和七年(一六二一)七月底所发生的事情。
最令土井利胜感到介意的,是去年四月离开江户的政宗,整整一年都不曾出府,因此他的内心产生莫大的疑虑。另外,忠利也同样对此事感到怀疑,所以同意利胜的做法。
不过,秀忠既然已经做成决定,利胜和忠利当然不能继续坚持己见。
“好,就这么办吧!雅乐头,这次上京我将任命政宗为先驱,而你则负责监视他。”
话刚说完,秀忠又接着说道:
“对於已经关在栅栏裏的悍马,实在不必再加以鞭打了。秀忠不但不会做出如此愚蠢的事情,而且还要让上方的大名及公卿众们口服心服,如此方能顾全江户的颜面。”
当催促政宗出府的使者抵达仙台时,已经是八月初了。
一般而言,大名在使者抵达之後,都会立刻出府。不过,此刻政宗也已经察觉到江户方面不寻常的气氛了。
“放心吧…这么重要的事情我自当全力以赴,不过在此之前,我必须先安排好领民的生计才行。”
不久他便颁布了改种桑树、漆树的命令,自己并亲自前往领内各地巡视,致力於百姓们的居住及开垦工作。
“政宗不慎染患风寒,必须等到中旬以後才能出府。”
他一方面派人将此消息通知幕府,一方面於八月十五日结束巡视领内的工作,当晚并於城内召集重臣们共商大计。
“为了不让江户的孩子(将军)焦急地等待,我必须立刻出府才行。据我猜测,一旦我出府以後,他们立刻就会发布最上义俊除封的消息。”
在他身旁除了伊达成实以外,还有片仓重纲、山冈重长、鬼庭元信、川村孙兵卫、石田将监、小平太郎左卫门、冈崎喜斋、入生田三右卫门及大槻喜右卫门等人。
“幕府对於是否派我前去接收山形感到犹豫不决,因而先命我出府。等我到达江户以後,他们必然会派尔等重臣代替我去接收城池。到了那时……”
说到这裏,他默默地环视在座诸人:
“好吧!就由片仓小十郎和山冈志摩代表我前去接收城池。不过,到了山形之後,务必设法让山形的百姓们了解,你们并非为了接收城池而去的。”
“哦?不是为了接收城池而去……?”
“是的。唯有如此,他们才会接受。对,就说你们是为了接回政宗那无处可去的母亲,而非特地前去接收山形城的……”
片仓小十郎重纲仍然大惑不解地侧头沉思。
“是的,就这么说就奸了……这句话远比接收城池来得更加重要。有了这句话,纵使他们仍有反抗之心,相信也能接受我方的解释。就这么办吧……政宗实在已经无计可施了。叫他们乖乖地把城池交出来吧!相信他们应该能够了解才对。”
“那么、那么令堂呢?”
“我想做儿子的把母亲接回家中,应该不会有人表示异议吧?等我出府之後,你们就立刻把这件事情禀告将军,相信母亲一定会感到非常欣慰的。”
“是……是的。”
“喔,不止母亲而已。目前正在故乡养病的支仓六右卫门有很重的心病,必须尽快加以治疗才行。关於这一点,就偏劳你们了。”
“遵命!”
“目前天下的政治,都需要我来奉献心力才行。政宗虽然不是幕府的统领,但一向都以日本的总指挥自居……一旦忘记这个事实,那么将是身为仙台武士的耻辱。”
说完,政宗又再度注视着在座诸人,脸上显出深沉、寂寞的表情。在一片寂静当中,庭院中的虫鸣变得格外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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