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政宗的怒气终于像排山倒海般地爆发了。
自从父亲的遗骸送回小浜城内的上馆宫之森后,政宗就一直静静地坐在父亲身旁,直到第二天清晨为止。然而,当第一道曙光由天际露出时,政宗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性。
(父亲不是被杀而死!他像所有的战国武将一样,是在敌阵当中自杀身亡的……)
唯有这么想,才能使其思绪保持稳定,进而有条不紊地处理善后。
但是在假寐醒来之后……
(啊……父亲已经不在人世了……)
当这个念头窜入脑际时,突然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袭上心头,而理性又再度为愤怒所取代。
从来不曾享受过母爱的政宗,只有从父亲那儿,才感受到真正的骨肉之情,难怪他会对辉宗的死感到哀恸逾恒。更何况,父亲是为了不使自己左右为难,才会假义继之手刺穿胸膛而自杀身亡,这叫他怎能不耿耿于怀呢?
“义继,你这个混蛋!”
假寐之前的政宗,和现在完全判若两人。将父亲遗骸运回小浜的政宗,所憎恨的是整个战国时代,而不是义继一个人。但是当他醒来以后,那股啃噬心头的孤独愁绪,却将先前的理性完全淹没。此刻他根本没有想到,自己的愤怒会在家臣心中掀起轩然大波。
“藤五郎!小十郎!”
政宗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大声朝门外叫道。他焦躁地在亡父遗骸周围来回踱步,又突然伫足凝视着父亲那覆盖着白布的脸庞及供在其枕边的义继首级。
“把义继的首级挂在小浜城下示众。”
“啊?你说什么?”
成实讶异地反问道。事实上,早在昨夜割下义继首级的那一刻起,藤五郎成实就打算把它挂在城门口示众了。
“我再也无法忍耐了!如果我就这么放过他,岂不成了一个不孝之人吗?”
“这么说来,你要照我所说的那样,把首级……”
“是的!我要你割去他的耳朵、挖去他的双眼,然后枭首示众。按着我要立刻出兵踏平二本松,以泄心中之恨……”
政宗咬牙切齿地说着。他静静地看着父亲好一会儿,然后大步朝门外走去。此刻的他,心中已被仇恨所占满,再也无暇顾及情感了。
“太好了!早就应该这么做了。”
藤五郎雀跃万分地提着首级飞奔而出。
“等一下,藤五郎!”
须田伯耆挡住成实的去路。
“什么事?难道你对殿下的决定有什么异议吗?”
“不,我没有异议。只是,殿下所说的话和昨晚完全不同……”
“我觉得没什么不同啊!好了,别管这个了,你还是赶快准备把主人的遗骸送回米泽城去吧!”
“可是,我觉得还是暂且……”
这次出声制止的是远藤基信。虽然他对主君被杀感到十分痛心,但是并不赞成这种毁尸的暴行,只是他根本无法制止比政宗更憎恨义继的成实。
“不这么做的话,怎么能重振伊达家的士气呢?”
远藤基信和须田伯耆面面相觑,内心感叹不已。
“这也难怪,毕竟我们大将只是一个年轻气盛的十九岁少年啊!”
“不知他昨晚所说的话是否属实?”
正当众人交头接耳之际,片仓小十郎却双手紧抱在胸前,静静地凝视着辉宗的遗骸,一句话也不说。
远藤基信站起身来,在枕边的供桌上添加香烛。
“依我之见,还是暂时封锁主上已死的消息吧!”
“但是这根本就不可能啊!”
伯耆反驳道:
“至少二本松这些敌军的口就封不住。”
“不!即使他们知道主上已经去世,但只要我们不正式对外宣布,一定可以使对方放松警戒。”
基信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然后走出房门。将义继的首级挂在城下枭首示众,无异是向敌人宣布伊达军队已经决定在今年之内攻打二本松。但是在此之前,政宗所必须做的,是尽快把父亲的遗骸运回米泽城,举行葬礼才行。
如此一来,敌人就有充裕的时间可以巩固城池了。
基信走到廊下,眼光搜寻着站在晚秋庭园中的政宗之身影。
政宗背对着他,独自站在叶子已经脱落大半的榉木下,静静地凝视着远方的天空,似乎正极力抑制胸中的怒气。
“他毕竟只有十九岁……”
虽然政宗命令藤五郎将义继的首级悬首示众,但是心中的愤怒却依然无法消除。在久经压抑之后,政宗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仰天大叫。
人类理性与情感的平衡,果真是以年龄为支点吗?
由于政宗亲自下令将义继的首级枭首示众,再加上年轻气盛的成实对他的怀恨,因此首级很快地就被破坏得面目全非了。
待破坏工作完成之后,成实将挖出来的眼珠、耳朵、鼻子和首级分别挂在城门的四个角落枭首示众。不久,又有人在首级之旁悬挂了一个狗头。
当义继的首级悬挂起来之后,城内军民们的情绪都不禁沸腾起来。此时,即使是向来十分憎恨阴险的义继之人,也对伊达家的残忍性格不寒而栗。
这就是战国时代的统治手腕——唯有示威、压迫,才足以服众。然而,起初坚持要把首级擦拭干净的政宗之心情,却没有人能了解。
到底洗净义继首级的政宗是真正的政宗,抑或挖出其眼珠、割下其鼻子的政宗才是真正的政宗呢?
“两者都是表现人类特性的型态。”
如果虎哉禅师在场的话,或许会合掌这么说吧?总之,此刻政宗的内心已被憎恶的情绪所占据,开始要展开“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报复行动了。由于内心充满了憎恨,因此他完全忘了计算报复的结果,将使自己蒙受多大的损失……
挂在城门的首级,令小浜的军民不寒而栗,然而政宗却浑然不觉。经过商讨之后,政宗决定将父亲的遗骸送回米泽城,然后在资福寺举行一场隆重的葬礼。
此外,政宗还决定建造寺庙以供奉父亲的灵位,并在牌位上加封寺庙名称“觉范寺殿受心大居士”。
为了略尽人子之孝,政宗决定在出兵攻打二本松之前,先建造觉范寺以供奉父亲的灵位。至于往后的事情,则不在政宗的考虑之列。
十月十四日之后,政宗一待葬礼结束便立刻束装返回小浜,怒气腾腾地准备出兵攻打二本松。就在这时,远藤宗信突然来了。
“家父基信已经在家中为追随觉范寺殿于地下而殉死了。”
事实上,除了远藤基信之外,须田伯耆及内马场右卫门等人,也都为了与辉宗“在泉下相伴”而切腹自尽了。
(糟了!)
政宗不禁愕然。殉死原是身为武人的义理,一旦主君死了而自己却仍苟活于世,则往往被视为耻辱。这些行为原本可以事先预防的,结果却因自己只顾沉缅于丧父之恸而忽略了这点。
(他们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死去呢……?)
对现在的政宗而言,不论是远藤基信或须田伯耆,都是守护内城的重要支柱啊!然而这些重要的支柱却舍弃孤苦的政宗,为先主殉死……
这都是因为义继的奸计所致。想到这里,政宗的怒气又加深了。此时,他不但决心打破以往避免在冬天作战的惯例,而且完全没有想到伊达士兵自春天以来历经多次战役后所产生的疲劳回到小浜之后,连日疲劳以致两眼充满血丝的政宗立即命令小十郎及成实准备出兵。
对于这项命令,藤五郎成实一如往常般地感到欣喜雀跃,但是片仓小十郎景纲却未立刻领命。
“怎么啦?小十郎!难道你不赞成我为父报仇?”
“微臣不敢……”
“那么就赶快去做吧!葬礼已经结束,而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因此我们必须一鼓作气攻下二本松,否则政宗之名将被世人视为笑柄。”
“但是……我并不是这么认为。”
“什么……那么你是怎么想的?”
“如今留在二本松的,并非义继本人,而是他那年仅十二岁的儿子国王丸。”
“你的意思是说我以大欺小喽?”
“微臣不敢!不过,站在国王丸的立场来看,他的父亲和家臣也都被你杀死……因此他必然会视殿下为仇敌。”
“什么?把我视为仇敌?”
“那当然!假若当初殿下能够洗净义继的首级并送还给二本松,那么国王丸必定会感激涕零,然而如今你却把他父亲的首级枭首示众。如此一来,你认为国王丸会怎么想呢?因此,我希望殿下能够平心静气地在小浜城供奉先主,等来年春天再采取行动吧!”
“不行,我不能听从你的意见。如果我们在此等到来春才开始行动,那么国王丸必定会利用这段时间四处请求支援,借以巩固城池。因此,等待对我们并没有任何好处。”
“至少……”
小十郎一反常态地违背政宗的决定。
“至少能使殿下激动的情绪逐渐冷却。”
“我激动的情绪?”
“殿下也许不觉得自己的情绪太过激动,但是我们却看得一清二楚。如今围绕在殿下四周的,除了有意称霸奥羽的佐竹、芦名、相马以外,还有白川、石川、岩城、田山等南线的街道七家。真正与我方站在同一阵线的,则只有田村一家罢了。”
“那又如何呢?我们不是正想多多树敌吗?”
“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们要攻打二本松的话,那么就绝对不只是攻打二本松而已。芦名、佐竹等势力必定会以帮助田山国王丸讨还父亲血债为名出兵攻打我方,借机除去殿下这个眼中钉。”
“小十郎,这么说来你是害怕他们的联合部队喽?”
“不!我所担心的是,一旦对方组成了联合部队,那么殿下就会被钉在这儿动弹不得……对北边势力而言,这是一个出兵的大好机会。而在殿下这方面,届时山形的最上义光、师山的大崎、寺池的葛西等,都会联手出动;如此一来,伊达家的内部必然会产生巨变……”
不待小十郎说完,政宗立刻猛烈地摇头说道:
“不要再说了,小十郎!否则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的。”
根据小十郎的说法,一旦南街道的七家联合起来对抗伊达氏,则舅舅最上义光便会乘机策动北边的军势血洗伊达家,进而导致家中发生骚动。
由于义姬打从心底憎恶政宗,因此义光很可能煽动义姬改由政宗之弟竺丸小次郎继承伊达家……对政宗而言,这才是最叫他感到痛心的事情。
政宗手握刀柄,身体因过度激动而微微颤抖。眼见其心意如此坚决,小十郎也无话可说了。
不过,政宗的表现乃是人之常情。失估之痛未愈便又听到师父基信殉死的消息,再加上母亲背叛自己的打击,一下子全部降临在政宗身上,难怪他再也无法以理性的态度来面对一切。
“我说了殿下不爱听的话,内心真是惶恐之至。”
“不必多言!我已经不再是个小孩子了,我会仔细衡量得失,不会像飞蛾扑火般地卤莽行事。事实上,我之所以要这么做,只是为了试试自己的力量。如果你不服的话,那么就回米泽城去好了。”
“既然殿下有此觉悟,小十郎矢志跟随到底。”
于是当下决定在今年内出兵攻打二本松。
不论是谁,终其一生当中都可能数度超出理性的范畴。
例如一向小心翼翼的德川家康,就曾因为失去理性而忽略了武田大军会从三方原进犯的可能,以致留下惨败的记录。只是,当时德川家康已经三十一岁了。因此,年仅十九岁的政宗因为父亲之死而被感情蒙蔽了理智,乃是无可厚非之事。
政宗在父亲葬礼后的次日,也就是十五日当天返抵小浜城,随后立即筹划出兵事宜,等到一切都准备妥当之后,已经是二十五日中午了。
家康的三方原之战因为天降大雪而备尝艰辛;同样的,雪也成了伊达政宗此次出兵的最大阻碍。
在北国,阴历十月二十五日距离降雪时间还早;但是在此地,紧接着初雪之后还有声势惊人的大风雪,而且连下三日不止。
对二本松的军民而言,这次的大雪乃是因为孝子的至情感动了上天,所以特地降下大雪来拯救他们。
当然,这里所指的“孝子”并非伊达政宗,而是十二岁的田山国王丸。
人类的悲痛、憎恶等情感,全都是以自己的感情为主所产生的,因此如果以世人的眼光来看,则往往会有不同的想法。
例如伊达辉宗与田山义继之死,原本应该只是战国武将之间的恩仇,而不需牵扯到双方的家族。更何况两个人都死了,当然更不应该记恨。
然而,伊达的士兵不但割下义继的首级,而且将其枭首示众。由于义继之子年仅十二岁,而将其父枭首示众的政宗却已经十九岁……在双方年龄相差悬殊的情况下,一般人当然偏向于同情弱者。政宗已经借着枭首示众报了大仇,但是国王丸却必须忍气吞声,等待报仇的机会。
“田山殿下才十二岁就得临阵出兵了。”
“自从接获父亲被杀的消息之后,他就已经决心要报杀父之仇了。”
“这场大雪一定可以迫使伊达家的部队退回小浜城。”
连刮三天的大风雪,确实使伊达势蒙受重大的损失。除了积雪妨碍部队前进之外,寒冷的天气更使得冻死的人马不断地增加。
在大雪纷飞之际,不但景物不易辨认,甚至连方向也无法加以区别。
当伊达势无奈地退回小浜城时,正是援军抵达二本松的重要时刻。
由于街道七家已经知道伊达政宗有意称霸奥羽,因此帮助十二岁的田山国王丸报父仇之联合战线,便成为人人都不肯放弃的歼敌机会。
更重要的是,一旦二本松为伊达军攻陷,则上述诸家都会直接受到影响。
“拯救国王丸!”
“不要攻打国王丸!”
由来自各地的反对声浪看来,现在无疑是讨伐被他们视为眼中钉的政宗之大好机会。
正如殉死的远藤基信和片仓小十郎景纲所料,奥羽一带很快地集结了七家的联合军。
来自芦名义广的邀请,使得佐竹义重率先出兵,按着岩城常隆、石川昭光、白川义亲、相马盛胤、二阶堂辉行等人也陆续加入,因而救援军的人数在瞬间增加了许多。到了十一月间,联合军的总数已达三万余骑。他们以破竹之势席卷安积郡、降伏中村村,并且朝着小浜城直攻而来。联合大军的攻势所向披靡。
此时,二本松的士气比义继生前更加昂扬。在老臣新国弹正的拥戴下,年仅十二岁的国王丸身披铠甲出现在城内各处。
“大家好好地守城,距离我们取下伊达小儿首级之日已经不远了。”
为了鼓舞士气,国王丸亲自到各地慰问士兵,并且散布即将打败伊达势的消息。面对如此紧急的情况,即使是一向英勇过人的政宗,恐怕也无暇顾及冰雪消退的问题了。
不难想象此刻田山国王丸一定正幻想着要割下政宗的首级,然后一如父亲所受的待遇一般,将政宗的首级挂在二本松城下枭首示众。
“小儿?他竟敢称我政宗为小儿?”
政宗率领八千士兵由小浜城进入岩角城,并在各地要塞配置军力,是十一月十五日的事。在众多的部将当中,政宗特令桑折宗长、富冢近江、伊东重信等三位大将带领两百挺火枪固守高仓城,而濑上景康、中岛宗休、浜田景隆及樱田元亲等四家老,则负责守护本宫。
此外,玉井城由白石宗实负责防守,而政宗本身则在高仓与本宫之间的观音堂亲自坐镇指挥。至于被视为第一阵线的青田原,则由互理元宗、重宗父子、国分盛重、留守政景、片仓小十郎及原田宗时等人率领四千精锐在此守护。
这是一种如鱼鳞般的防御阵式。
当然,除了这些兵力布署之外,还有一支刚强敏捷的游击队。
不用说队长当然是精悍无比的伊达藤五郎成实。成实率领一千精兵镇守在观音堂的西南方,经常派出斥候观察荒井一带的动静,等待时机成熟。
在敌人这一方面,首先,联合军分为三队,采取齐头并进的策略。先是先头部队由前田泽抵达高仓城的西方,准备进攻政宗本阵;另一队由荒井口出发来到人取桥,准备向成实挑战。至于进兵中央的一队,则临机应变朝左右移动,采游击队般的作战策略。
时序进入十一月后,谁也无法预知白魔雪将军何时会成为敌人或同志。因此,这场皑皑白雪都使双方产生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两军的战火于十一月十七日首先在高仓城点燃。
来自前田泽的敌人,不断地朝高仓城西方逼进。城将伊东肥前守重信不顾富冢近江宗纲的制止,出城讨伐来袭的敌军。
“如果任由敌军继续前进,那么必将影响到大将的安危,所以我必须立刻制止他们。”
于是他率领有两百名勇士的火枪队及三十名骑兵,一齐冲向敌人的阵营当中。
由于当时的火枪无法连续发射,因此在一起发射之后,如果不能一击中的、歼灭敌人的话,那么就没有太大的效果。再者,如果敌军只有三、五百人,则这种突击策略还可能成功,但一旦敌军人数超过太多,则很容易被对方杀出一条血路。
“快点包抄过去,绝对不许有漏网之鱼!”
一声令下,两军立即陷入激战当中。
在观音堂的本阵里观看战况的鬼庭左月入道良直突然高声喊道:
“伊东危险了!目前敌众我寡,恐怕胜算不大。”
于是七十三岁的左月入道立刻率领步卒一百五十人及六十名部众,在转眼间便冲进了敌阵当中。此时政宗不但没有思考的余暇,而且再也不能像以往般地悠然指挥作战。在他眼前的敌人,早已和伊东重信、左月入道的人马展开厮杀,只见到处鲜血四溅,景况十分惨烈。
“千万不能让入道被杀!快,把指挥刀交给入道。”
政宗把自己随身佩带的金黄指挥刀交给近侍,然后驱马奔向敌阵。连总大将都已加入作战,其他的人当然也不能袖手旁观。于是战斗刹时变成一场混战,甚至连政宗的生死也在未定之数。整个情势对伊达家而言,是相当不利的。事实上,如此轻率的作战方法,可说十分罕见。因为在面对如此紧急的情况下,甚至连富冢近江都由城内杀出来了,虽然这是迫于无奈的决定,但是对战争本身来说,并不会因此而转为有利。
十九岁政宗的情绪失控,是导致这场混仗的主因,然而此时他根本无暇静心下来分析利弊得失。自从由城内冲出之后,伊达士兵个个奋勇杀敌,但是敌军却有愈来愈多的趋势。此时,连岩城常隆的五百余骑也加入了混战当中。
枪声、马蹄声及短兵相接的刀剑声,使得天地刹时变成一片阴暗。在这阴沉的冬日里,雪地上沾满了士兵们的鲜血,形成一幅红白强烈对比的画面。
这时,伊达成实也正和由荒井口攻过来的芦名义广之部队展开殊死战。
(观音堂的殿下危险了!)
习于作战的成实,很快就看出情势对伊达家不利。然而他却无计可施,因为不断涌上的芦名军势,早已使他分身乏术了。
终于,伊达家的残兵向高仓城退去了。想必如今他们已经发觉,当前除了紧闭城门死守高仓之外别无他法……
而最先由城内冲出的伊东重信又如何呢?
被称为“战场之鬼”的七十三岁之鬼庭左月入道和富冢近江又如何呢?……
在观音堂的本阵附近,政宗的身影忽左忽右、忽隐忽现,因此连伊达家的人也不知道他是否仍然健在。正当伊达军队在大田原节节败退之际,原本在天际飞舞的雪花也逐渐变为雪片降下,使得人们无法看清彼此的脸孔。然而,在敌军的一阵猛攻之下,观音堂的本阵终告失守。这时,就连伊达家的人也深信这场战役必败无疑。
主战场由观音堂附近逐渐移向人取桥。
这时,大部份的伊达军势都已被大批的敌军团团围住,正陷入苦战当中。由路旁伤者敌寡我众的情形看来,胜败已然分晓。
“殿下到底到哪儿去了呢?”
片仓小十郎率领两百名部下沿着桥下的田梗,一边寻找政宗,一边确认敌我的旗印。
敌人的主力为芦名势,而正与其陷入苦战的部队,则是白石宗实、浜田景隆及高野亲兼等人的手下。
“不知这支联合部队能否有效地制止敌军的攻势?”
正当他这么想时……
“报告!”
一名小厮指着桥下说道:
“那不是左月入道先生吗?他已经被敌军杀死了。”
“什么?入道被杀死了?”
“是的。虽然没有看见本人,但是他一向戴在头上的黄帽子就搁在地上……”
小十郎茫然地策马朝小厮所指的方向奔去,结果赫然在枯槁的树荫下,发现了两条人影。
“你们是谁?是入道的家臣吗?”
“是的!我是入道的家臣佃中新助,他是竹藏。”
当其中一人回答时,被称为竹藏的家臣却突然“哇”地倒在田埂上痛哭失声。这时小十郎才发现田埂上还躺着一个人,只是他已经死了。
那个人就是在这场战争中结束了七十余年人生旅程的左月入道。
“入道已经死了!?”
“是……是的。他曾十八次驱散敌人,结果在第十九次不幸被敌军刺死。”
“全部的人只剩下你们两个?”
“是的……我们歼敌两百六十余人……但是铃木式部重安、早川源左卫门所率领的一千名士兵伤亡惨重,而今野彦次郎、同苗小三郎、舟生八郎右卫门等人也相继战死。更令人遗憾的是,入道主上和岩城的家臣洼田十郎在混战当中不幸中枪而由马上摔落……”
“那么,你们怎会逃到这里来呢?”
“入道主上虽然身受重伤,但是却依然不肯放弃,不断地大叫:‘跟随殿下,跟随殿下’,并且拚命向前冲去……我们一直追着殿下来到这儿,才发现他已经气绝身亡了。”
直到此刻,小十郎仍旧不了解佃中新助这番话的含意。
尽管新助不断地叙述左月入道如何奋勇杀敌、入道势如何以寡敌众,但是小十郎所听到的,却只有“追着殿下来到此地……”这句话。
他迅速地翻身下马,探手抚摸入道的额头,赫然发现尸体已经变得十分冰冷。这只已经七十三岁的猛虎,身穿水色法服,头部用黄色的绵帽覆盖住,并未像大多数的战士一样,穿着全副武装。或许他是因为盔甲太重而改穿轻装应敌,只是万万没有想到竟然因此而被敌人刺伤肋腹致死。
“你们带着入道先生的遗骸,赶快离开此地吧!小心一点,千万不可让入道先生的首级被敌人夺去。”
“我知道,我绝对不会让他们得手的。”
“如果我们都能度过此劫,相信一定还会再见面的。”
小十郎纵身上马,调转马头朝桥的方向望去,突然“啊”地一声叫了起来。
他看到一名骑马武者被七、八个敌兵团团围住,正企图冲出重围。
此人穿着武装的身影看起来威风凛凛,但如果没有人伸出援手,恐怕也会遭遇和入道相同的命运……不!小十郎定睛一看,愈发肯定这名武者就是主君政宗……
小十郎景纲突然对着昏暗的天空大声咆哮。
“赶快放开小十郎,政宗在这儿呢!”
他毫无所惧地坐在马背上。
“你们都给我仔细听着。我就是伊达藤次郎政宗,今日为了拜见芦名义广,所以特地驱马来到此地。不久之后,我将取下芦名的首级;不过,如果你们当中有人想要见我,那么就赶快放马过来吧!这一生当中,你们休想再踏上会津的土地。大家等着瞧吧!我一定会取下芦名的人头、我一定会的!”
他挥舞着指挥刀说道。
满腹狐疑的敌军互望一眼之后,迅即拥向这个新出现的伊达政宗身边。
当敌军涌向小十郎的身边时,政宗终于得以自危机当中脱身而出。然而,小十郎的吼声却令他感到十分焦虑,因此他并没有立刻逃走。
在人取桥下,一场新的混战再度展开。
此时天色已经昏暗。在无法分辨敌我、又无路可退的情况下,小十郎意识到此次恐怕难逃全军覆没的下场。
等到政宗逐渐恢复意识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
他的身体由两名小兵扶着,手脚已因过度寒冷而毫无知觉。但是尽管如此,右手所握着的血刀却片刻不曾离身。
“这是哪里?”
政宗呻吟道。虽然他很想问身旁这两名小兵许多问题,但却感到力不从心。
“不必担心,我们是自己人。”
有人这么回答。
“自己人……这么说来我并没有被敌军掳去喽?”
“先把血刀移开,设法让自己平静下来吧!”
另一个声音在他的耳际响起。
“现在你正在一个百姓的马房里,这就是我们的本阵。难道你没看到外面有我们的旗帜吗?”
“什么?这么说来,我……”
“现在你连分辨敌我的意识都没有了。”
对方以嘲弄的语气说道,并且用力夺下政宗手中的血刀,把它丢在地上。
火炉中烈焰熊熊,但是政宗的手脚却依然麻痹。在他的身旁有五、六条人影,然而屋内却是一片静寂,甚至连屋外的风雪声都清晰可闻。
“现在战……战况怎么样了?”
“让黑暗来决定吧!快,先把你的手伸出来。”
这时,政宗发现一名僧人正从法衣袖中取出一片雪块,然后把它交给另一个人,两人合力在其毫无知觉的左右手掌和指间不断地摩擦。
“父母所赐的重要手足,绝对不能因为冻伤而任其掉落。”
“咦?你是……文殊堂的法印!啊?这不是虎哉师父吗?”
俯身为政宗脱去脚上破鞋的人影,正是穿着黑色僧衣的虎哉禅师。眼见弟子已经认出自己来了,禅师却仍一言不发地用力摩擦政宗的双脚。
一种不可思议的沉默不断地持续着。
自己怎么会被带到这里来呢?此处距离方才作战的人取桥到底有多远呢?
人取桥之战的胜负如何?疾驰而来帮助自己解危的小十郎到底怎么样了呢?一连串的疑问在他心里漾开……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你想知道是什么时候吗?”
“那当然!此外,我还想知道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是在什么城镇、哪一个百姓家?”
“我不是告诉过你,这是自己的地方吗?像你伊达藤次郎政宗这种不孝之人的藏身处,普天之下就只剩这个地方了。”
“哼!”
“好,行了!至少你的手脚保住了,可以减少你不孝的罪孽。”
在说话的同时,虎哉禅师突然举起双手用力拍打政宗的脸颊。
“啊!”
政宗用双手拊住脸颊。这时,正准备将袖中的雪块丢到地上的文殊堂法印,却忍不住哈哈大笑。
“法印,不要笑得太大声了!”
斥责法印之人不是政宗,而是虎哉禅师。
“到这儿来烤火吧!”
“我可不想再挨您的耳光。我看,我还是在这儿等着烤饼吧!”
在房间的角落里,有三名全副武装的小厮及一名和法印、禅师同行的修验者,正忙着煽火、煎药……
“这家的人呢?”
“没有任何人!”
小厮回答道:
“他们可能逃难去了。”
“马……我的马还好吧?”
小厮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默默地摇了摇头。看来,他最心爱的座骑也已经不在人世了。政宗只知道自己掉下马来,然后就什么也记不得了。
尽管手脚已经逐渐恢复知觉,但是记忆却还是一片空白,于是政宗只好把视线移到老师身上。
“师父,你怎么会到这儿来呢?”
虎哉沉默不语,自顾自地把由政宗脚上脱下来的草鞋埋入灰烬当中,然后瞪视着政宗。
“刚才老师说我是个不孝的人。”
“那又如何?”
“但我是为了报杀父之仇……”
“可是你却杀了将近两千人!”
“将近两千人……?”
“正是!根据片仓的统计,我方死亡人数约在三百八十人左右,而敌人则将近一千人。然而,在我看来,真正的死亡人数绝对不止此数,而你居然杀死了这么多人……”
他用力地将火箝丢到政宗的脚边。
“这样你就高兴了吗?难道你是为了杀人而来到这个世上的吗?”
政宗努力压抑内心的激动。
他突然想起禅师曾经问他:“人类是为自己而活?抑或为他人而活?”,然而自己却至今尚未找到答案。
“如果你不是为了杀人而来到这个世上,那么就把令尊、田山义继的性命还来,让那些因你而死的人重新复活!”
听到这一番话的政宗,突然觉得胸口梗塞。
“可是……难道师父你也认为这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战争吗?”
“笨蛋!难不成你能让死者复生啊?”
“可是我……”
“不断杀人的人,无疑就是到这世上来杀人的鬼畜之化身。”
“可是,可是我并不……”
“可是你却杀了许多人。你仔细听着,今天之所以演变到这步田地,完全是由你一手所造成的。令尊心性慈悲为怀,当然不希望招致义继的怨恨,然而义继却化为恶鬼来报复他。如今,你也变成了一个被怨恨所蒙蔽的恶鬼到处杀人……怎么样?难道你不承认?”
“可是,那是……”
“假若当初你能沉住气在小浜待到明年,那么这场战事就不会发生了。义继之子有何罪过呢?对于一个没有过错的人,你不但不知宽恕,甚至还故意加深其内心的怨恨,迫使他不得不集结重兵……憎恶会不断地蔓延开来。所谓的堕入地狱之苦,就是在贫穷的心中种下了憎恶的种籽……这是毫无意义的举动,然而你却至今仍然不知悔悟。”
虎哉握拳打在政宗的身上,但是政宗却不曾回避。
疼痛、愤怒、悔恨、寒冷等感觉交织在一起,使得他不停地颤抖着。但即使是在这个时候,政宗丝毫没有这种感觉。如果当初他保持沉默地度过今年,真的就能避免战争吗?对于这个说法,政宗感到十分怀疑。
“如果不能了解恶魔的诡计,那么你的人生很可能也会变得有如恶鬼一般。但事实上,唯有以天为父、以大地为母,才能孕育人类。令人遗憾的是,你竟然对人类做出这种暴行。”
“假若当初你能洗净义继的首级,然后很郑重地把它送回国王丸的身边,那么国王丸必定会感念你的恩德而诚心归服……如此一来,不但辉宗的慈悲得以发扬光大,同时你的志向也能够逐步实现。”
“除了建庙供奉父亲的灵位之外,你还想借着杀戮来表现自己的孝心。如果心怀慈悲的辉宗地下有知,必然会对你的愚蠢行为感到震怒。因为你已经化为一名恶鬼,毫无感情地残杀了两千名佛之子;对于一个像你这样的恶鬼,上天为什么要庇佑你呢?既然你已经是个无用之人,不如就在这里切腹自尽吧!至少可以让这个世界重新恢复平静。心存憎恨的人,必须接受万死的惩罚,此乃天经地义的道理。”
“……”
“你快死啊!快点切腹自尽啊!我和法印原是为了引渡你而特地由米泽城赶来,难道你忍心叫我们失望吗?快死啊!你这个杀人狂。”
“啊……”
在虎哉猛烈地抨击下,政宗终于忍不住发出了悲鸣声。然而,虎哉无视于他的悲鸣,依旧抡起双拳打在其身,直到他不支倒地为止。
文殊堂的法印默默地把烧饼埋入热灰当中,其余的人则静观一切,自始至终都不曾开口说话。就在此时,有人发现了政宗的旗印,于是立即冒着大风雪赶了过来。片刻之后,伊达成实所率领的部队已将屋子四周团团围住……
等到政宗再度苏醒时,虎哉和法印都已离开了。
围在火堆旁的,是一些全副武装的战士,大家正热热闹闹地吃着烧饼。
在座的人,有原田宗时、伊达元重父子、留守政景及国分盛重。当然,忠心耿耿的片仓小十郎也在其中。此时,小十郎正以担忧的眼神望着政宗,左手则包裹着厚厚的纱布。
“噢,大家都在这儿吗?”
政宗不停地搜寻着房内。
“藤五郎呢?怎么没看到他的人?”
“殿下请放心,藤五郎现在正率兵驱散敌人,很快就会回来见你了。”
“战……战况如何呢?”
“我方大获全胜。不过,这都是片仓和藤五郎的功劳。”
下郡山内记一边回答,一边捧着烧饼、味噌汤走近政宗身旁。
“噢,内记你也平安无事啊?真是太好了。”
“是啊!真是老天保庇。虽然观音堂的战事失败……当藤五郎发现情况不对时,就立刻率领军士赶往人取桥……之后我方就开始反败为胜了。现在先别管战事了,赶快喝点热汤吧!”
“可是,师父虎哉禅师和文殊堂的法印呢?”
“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哪儿去了。他们只说暂时不引渡你……然后就离开了。”
“这么说我不是在做梦喽?”
“是啊!法印带着十几名修验者送来大批的食物和一大坛酒,我立刻就拿过来。”
这时屋外又响起了人马逐渐接近的声音。
原来是前去追击敌人的藤五郎成实回来了。
“噢,你回来啦!成实。”
“嗯,大家都还好吧?敌人总算如雪崩般地退回二本松去了,否则就只好冻死在这儿喽!”
他边说边朝屋内走来。
“殿下,我们胜了!明天我们就一鼓作气攻入二本松吧!”
十八岁的成实拍掉身上的积雪,然后加入围在火边的诸将。这时政宗才发现,屋内的入口处还有很多军士正忙着升火取暖;然而,军士虽多,但全身毫发无伤者,却寥寥无几。
政宗下意识地把烧饼贴在颊上,无言地凝视着每一位士兵。
“小十郎,今天的作战谁居首功?”
“当然是藤五郎喽!”
“藤五郎,你也这么认为吗?”
“我不知道。不过在我看来,应该是片仓第一。”
“小十郎,拿纸笔来,我要写张战功奖状。”
“在这里就要写……”
“是的,今年的作战到此结束,恭喜你们啦!不过,人取桥的胜利将是我政宗终生难忘的伤痛……不!应该说是我最值得骄傲的事情。然而古人不是说‘见好就收’吗?所以我决定今年的战事到此为止。等这场雪变小以后,我们立刻班师返回小浜。”
“殿下!可是……敌人已经被我们打退了呀!”
成实似乎颇感不服,但是政宗并未加以理睬,依然伏在案上振笔疾书。
政宗在记功奖状上这么写道:
今日九死一生防卫战中,我方能够以寡击众,全赖全体官兵互助合作,本人内心之感谢,绝非笔墨所能形容。据闻敌军不日即将再度进犯本宫,故吾等不可坐以待毙,必须立即赶回本宫守护,并会同留守政景合力巩固城池。
书写完毕之后,政宗以严肃的表情命片仓小十郎景纲大声宣读。
对政宗而言,军功奖状是针对这场令他终生难忘之战役的一种记录,但是对血气方刚的藤五郎成实来说,却是一道无言的命令。由政宗决定将主张乘胜追击的藤五郎成实留在留守政景身边一起保护本宫,及决定今年的战事到此为止等事实来看,想必经过这次的教训之后,政宗也已经有所醒悟,不想再多造杀孽了。
当小十郎大声地朗读军功奖状之际,年轻的成实则若有所思地摸着鬓脚。此刻,他已经完全了解政宗的意思了。
“大家来喝酒庆祝吧!”
征得众人同意之后,政宗突然高举双手仰天叫道:
“胜利!大家赶快喝酒庆祝吧!不论结果如何,今年可真是名副其实的多事之秋啊!”
“大家干吧!”
深知政宗心意的原田宗时,不待吩咐就把注满了酒的杯子放进政宗的手里。
当伊达军出人意表地班师返回小浜之后,敌军的主力芦名军及为其强力后盾的佐竹军,也很快地回到了常陆。
“真是奇怪!”
自从回到小浜之后,政宗就经常探视士兵们的伤势,然后陷入沉思当中。
(当自己的人痛苦时,敌人也会感到痛苦——难道世上的事就只有这些吗?)
虽然曾经预测敌人会在本宫、岩角之间发动奇袭,并因而特地加强防卫,但是敌人却没有这么做。令政宗感到意外的是,当敌人发现自己已经引兵返回小浜之后,竟然也都各自散去。
(到底我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
这里所说的“他们”,并不是指人,而是指虎哉禅师称为父母的天地间之神佛。
然而,政宗确实太过多虑了。
到了天正十四年(一五八六)时,由于这是伊达势首次在小浜城迎接新年,因此德川家康特地派遣一位名叫成田政充的汤殿山修验者担任特使,前来小浜道贺。
此人曾在秀吉与家康的小牧?长久手会战中,担任居中议和的角色,并且说服家康次子于义丸(即后来的秀康)过继给秀吉当养子。
“打算让于义丸继承筑前、结城家的基业……因此希望伊达家的殿下能和我们合作。”
政宗依往例以酒宴款待来使。小酌片刻之后,政宗突然侧着头说:
“这是德川先生自己的意思吗?”
“是的,他是这么告诉我的。”
“哦?德川先生居然要把视若珍宝的儿子当作人质……”
“不,您会错意了。于义丸殿下是要当秀吉的养子,而不是人质。”
“对不起,我失言了。原来他要把儿子过继给人当养子,然后继承结城家的基业……”
说到这里,他突然用力一拍膝盖。
“这么说来,羽柴筑前是不是很快就会出兵攻打关东呢?”
“正是如此!届时恐怕伊达家也会受到影响。”
“什么?会影响到我们……这是德川先生说的吗?”
政宗那仅存的一只眼睛散发出强烈的光芒。
(他的意思是说,秀吉可能出兵攻打小田原的北条氏政吗?)
当然,他很希望北条氏能够巩固关八州。
“这么说来,常陆的佐竹会攻打小田原……”
“正是!这么一来,你将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境,因此希望你能臣属于我们,接受我方的保护。”
“我知道了!”
“我想你也该了解当前的情势才对!”
“是的,我很清楚……正如德川先生所言,到了年末,佐竹义重会骤然由此地退兵,以致北条方面也会发生重大的变化。对于德川先生的忠告,政宗十分感激。”
如果仔细分析起来,则事情其实相当简单。一旦对方退兵,则小田原的军队就会向此地进攻,而这也正是德川派遣使者前来的理由……
政宗的心情豁然开朗,天空也好像突然变得一片澄净,大地则展现出春天的气息。天地所散发的光芒,令政宗感动得五体投地。虎哉禅师所谓的“天为父、地为母”,已经在他的心里开花结果。
“啊!有趣、真有趣!请你回去告诉德川先生,我对他的提议感到好笑。哈哈哈………真是有趣!”
使者愕然地望着政宗,但是政宗却依然笑个不停。
“顿悟”这个世人经常挂在嘴边的境界,在政宗二十岁那年的正月五日翩然而至。
(仔细想想,这根本没有什么嘛!)
自从由人取桥班师回来以后,沉重的阴霾至此一扫而空。
政宗很有自信地告诉使者:
“这样吧!你告诉德川先生,政宗这个位于奥羽之地的太阳会先走一步,不久之后春天就会来了。”
“先走一步……”
“这么一来对德川先生必然会有很大的帮助。”
“我会把你的话带到,在此先敬你一杯。”
使者离去之后,政宗笑着召唤原田宗时。
“宗时,你立刻赶回米泽城去,告诉吾师虎哉禅师我准备在十一日召开军事评定会议,请他务必前来。还有,麻烦你告诉他,我一定会重新振作起来的。”
原田宗时了解政宗的心意,于是立刻出发前往米泽。
然而,听完宗时所带来的消息后,虎哉禅师却露出困惑的表情。经过上次的巨变之后,以往围绕在政宗身旁的辉宗及远藤基信、须田伯耆等慎重派的老臣,全都相继死去。
不止如此,连伊达军队当中,最为精锐的伊达藤五郎成实麾下之勇士,也已丧失大半。
因此虎哉对于政宗这么快就要召开军事会议,而且坚持要他出席的决定,感到非常惊讶。
“现在就再度加入作战未免太快了?真是令人担心哪!”
虎哉心想政宗之所以要他前往,一定是为了要他对积雪消退后攻打二本松之事提供建议,因而在前往小浜的途中,他的步履格外沉重。
(好吧!我就再度斥责他是为了杀人而来到世间的恶魔吧!)
十一日当天天寒地冻,甚至连树上都形成了冰柱。
虎哉自十日抵达后,即暂住下馆,直到翌日才前往上馆与政宗见面。
不久,诸将陆续来到,在依照惯例登记人数之后并坐在大客厅里。
虎哉面无表情地通过大厅,来到政宗的身旁坐下,但是却故意不和他打招呼,借以表示对他的作法仍然毫不宽贷。
政宗笑着迎接禅师。
“大家都到齐了吧?好,那么就开始进行军事评定会议吧!”
他的声音里没有了以往那种强烈的口气。
(哼!又想展现他奸诈的本性吗?)
正当虎哉这么想时,政宗又开始吹嘘了。
“当然!正月谈这个问题稍嫌过早,不过我们必须赶快解决左京大夫的叙任问题才行。依我之见,左京大夫的选择方式应该和以往有所不同才对。”
诸将无不全神贯注地凝听着。对于生长在偏僻的奥羽之地的人们来说,位阶和叙任等足以代表身份和地位的头衔是相当其有吸引力的。
“从今年开始,作战的对象也会有所不同。据我所知,中央的羽柴筑前即将与德川成为亲戚,而且很快就要到关东来了。”
“这、这和我们有何关联呢?”
成实侧着头问道。
“当然有关系喽!筑前是个敢做敢当的人,因此只要大家愿意,他一定会大力提携我们。这就是今天所要评议的第一件事……”
听到这里,虎哉忍不住想要高声大笑。
(真是只狡猾、奸诈的狐狸!)
政宗知道如果一开始就提起进攻二本松的事,一定会使气氛变得非常紧张,因而故意谈到有意和即将取得天下的羽柴筑前结为盟友,借以缓和气氛。
“如果筑前派人前来说项,要求和我们缔结盟约,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应该怎么处理呢?”
正当原田宗时侧着头苦思之际,片仓小十郎突然笑着说道:
“这些事情就由殿下做主吧!”
“是啊!反正我们又没见过筑前。”
成实也附和道。
“好吧!既然各位要我全权处理……”
“各位觉得怎么样呢?……”
“不论是否真能握手言和,他都必须先送我一匹好马。”
“那敢情好!”
“那么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其次是……”
诸将以为按着所要讨论的,一定是进攻二本松的事情,于是个个摩拳擦掌静待政宗发言。
“其次是……有关亡父的事情。”
诸将都觉得松了一口气。
“虽然如今已经有觉范寺这个寺号,但是却没有庙。这是极为不孝的表现,所以我决定等积雪消退以后,就尽快动工兴建寺庙。”
“这也是一种战略吗?”
“是的。在这段时间里,各位还是回到妻子身边去吧!也就是说,我希望各位在积雪消退后前来米泽帮忙兴建觉范寺之前,先回家好好睡上一觉,多制造几个小孩吧!”
“制造小孩……嗯,这真是一种战略呢!”
“我非常鼓励各位这么做。自从去年失去左月入道后,伊达家又先后失去了彦次郎、小三郎及八郎右卫门等勇将,因此一定要多生些孩子来补充才行。更何况,各位将来所生的孩子当中,也许就有一个是家父投胎转世的呢!总之,大家一定要多多努力。”
在座的人都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这真是一次前所未见的军事会议啊!
见此光景,原田宗时不禁发出谓叹。
“原田,难道你不想成为左京大夫吗?”
“当然不是!然而,像制造子孙这么重要的大事,我原田却无法办到。”
成实也在一旁帮腔。
于是政宗又提高了声音说道:
“不论是建造觉范寺或制造小孩,都是为了扩展目前的规模。”
“扩大目前的……哦!我知道了。”
“有时我会上京去,偶尔也会有一些尊贵的人到这儿来,因此在米泽城郊所建的觉范寺,一定要非常气派才行。师父,你说是不是呢?”
突然被问到这个问题的虎哉,显得有点慌乱。
“呃,这……”
“师父,我知道像你这么勤俭的人,一定不希望寺庙的建筑过于铺张。不过,如果不建造一座富丽堂皇的寺院,以便接待贵客,那么岂不是要成为天下的笑柄吗……?”
“使伊达成为天下的笑柄……”
“正是如此!而且啊!光是寺庙富丽堂皇,而家臣却个个人丁单薄的话,也会成为天下的笑柄。所以我希望各位能够回家去,努力多制造些优秀的孩子。”
“说得很有道理!的确,光是寺庙富丽堂皇是不够的。”
“那么,今天的会议就到此为止,大家不妨轻松一下吧!”
政宗正准备起身离去时,片仓小十郎景纲突然伸手拦住他的去路。
“大人慢走!请问攻打二本松的事又如何呢?”
“二本松的事情以后再谈,现在我们必须先建造寺院才行。对吧?师父!”
政宗笑着回头看看虎哉禅师,然后很快地离开大厅。在他的背后,猛然响起一阵喧闹声。
“怎么可以说这种吹嘘的话呢?……”
来到政宗起居室的虎哉,脸上并未露出愤怒的表情。
“我已经回答老师的问题了。”
“问题?……是什么问题呀?”
政宗先是望着天空,然后示意走近身边的阿茑准备酒菜。
“首先,我想参拜般若波罗蜜多。”
然而禅师却好像充耳不闻般地站了起来。
“这个女人是谁?”
他厉声质问政宗。
“她像只温驯、可人的小猫,是一般人家的小孩。”
“我知道她是人家的小孩!我问她是谁家的女儿?”
“你不是说父为天、母为地吗?她就是生长在其间的饭坂阿茑。”
“哼!你似乎很闲嘛!不过,这名女子和你的妻子比起来,简直像是一只山猫。”
“一点都没错!当我初次看到饭坂时,也觉得她像只山猫。”
“这只山猫也具有佛性吗?”
“我不知道她是否具有佛性,但是我知道她能为我生儿育女。阿茑,赶快请师父坐下来,否则他会一直欺负你呢!”
阿茑非常慎重地对虎哉行了个礼,然后凛然说道:
“在殿下面前不得无礼,赶快坐下吧!”
“哈哈哈……这还差不多。好,我就坐下吧!”
言毕虎哉随即坐了下来,但是却将注满了酒的酒杯置于一旁。
他注视着政宗的双眼闪耀着异样的光芒。
“你这个别扭的孩子,有没有看到净土啊?”
“我一向都看到净土的。”
“少吹牛,你一向都是慌慌张张的。”
“弟子惶恐之至。”
政宗坦然说道。
“阿茑,替师父下碗面吧!”
“遵命,马上就来。”
“师父你……”
“真是个沉不住气的家伙!”
“我终于清醒了。”
“你的意思是说,过去你都是在沉睡当中喽?”
“是的!在梦与现实之间,我只知道杀人,把人埋藏于天地之间。”
“你知道它们的顺序吗?”
“是的。第一是天,第二是地,第三是人,而我则是为了保有天、地、人之位而来到人世。”
“少卖弄聪明!快告诉我,为什么把人放在最下位呢?”
“那是因为没有天地就没有人。事实上,人只是来回于天地之间的过客,一旦把它放在最上位,就会违背了自然法则,因此必须依照天、地、人的顺序……而且天地是永远都爱着人的。”
“那么你要停止杀人了吗?”
政宗笑着摇摇头。
“天地会孕育人,也会杀人。”
“杀生过多的人,有如粪土般一文不值。”
“但是坏人总得铲除啊!”
“好!”
禅师这才仰头饮尽杯中的酒,然后看着政宗说道:
“倒满!把酒倒满,把天地间的丑恶都吞下去吧!从今以后无生亦无死,这才是真人政宗!有你在的地方,才能贯彻天地的意志,达到善根正义之根源。”
“嘿嘿嘿!承蒙师父谬赞,弟子愧不敢当。”
“你这个别扭的家伙!”
“我的别扭还不及师父你呢!”
“那么,二本松怎么办呢?”
“我准备等到八月再来处理。待觉范寺落成以后,整个奥羽之地都会笼罩着一片祥和之气。届时希望老师不要舍弃政宗,觉范寺的开山仪式还得由你来主持呢!……”
“唉!”
虎哉轻轻叹了口气,正张口欲言时,温驯的山猫阿茑却已经用桃子堵住了他的嘴。
“师父,这桃子的味道不错吧?”
“嗯!”禅师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名女子。
以才干来说,她当然无法与正夫人爱姬相提并论;但是从气度来看,却绝不亚于爱姬。
“嗯,桃子确实很好吃……”
这个饭坂氏就是后来的伊达秀宗,也就是政宗的庶长子,有名君之称的宇和岛侯之生母……
“这孩子已经懂得如何疼爱女人,也知道把二本松看做成熟的柿子了。嗯!很好、很好……”
当禅师发现自己正在自言自语时,连忙轻咳数声借以掩饰内心的尴尬。
初春的煦阳温和地照着庭院,书房的纸门上清楚地映着梅花的影子。每当微风吹过,纸门上的影子便会款摆腰肢,为这春日的庭院里添加了几许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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