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辉显得如此急迫,是颇不寻常的表现。
生性桀骛不驯、思想深受大久保长安煽动及影响的忠辉,由于曾经前往大阪城与秀赖见面,再加上发现父兄与红毛人过从甚密,因此他也开始用那有如豹子般的锐利双眼,重新估量未来局势的发展。
重新估量的结果,他发现自己的确不像哥哥秀忠那样,只知一味地顺从义理。
此时的他,就好像十九岁时的家康在田乐狭间之役当中,不顾家臣的反对而奋不顾身地冲入大高城索取兵粮一样,均表现出一股令人折服的霸气来。
“长安这个愚蠢的家伙,自己的头都快掉了,居然一点也没有察觉。父亲之所以接近威斯卡伊诺,主要就是为了和他们通商,然后藉自己的力量开采金鑛。因此,一旦威斯卡伊诺答应了父亲的要求,那么长安就没有利用价值了。在这种情况下,他怎么能让双方的会谈成立呢?”
此话一出,立刻使得大久保石见守长安浑身一颤。仔细想想,忠辉所言确实不差。
事实上,家康之所以召唤南蛮人前来,可能是因为他对经费占去五成,而其余五成纳入公库的五五分帐法早已心存不满之故。
值得庆幸的是,威斯卡伊诺所提的要求远比五五分帐还要过份,因此双方的会谈已陷入僵局。
不过,威斯卡伊诺是个相当狡猾的人,故而很可能会答应采五五分帐的分配方法,藉此钓住家康父子,然后伺机使用武力占领日本列岛……万一事情果真演变至此,那该如何是奸呢……?
一旦回到武力作战方式,那么长安就一无可用之处了……
如果日本政府同意和南蛮人携手合作,那么最重要的问题,就是确认已经无法掌握正确数目,而且正在急速增加的“天主教徒”之动向。根据保守估计,这些信徒总数约在三十万~五十万之间,由于他们都具有非常坚定的信仰,因此一旦有人居中策动,则后果将不堪设想。对于曾经有过“暴动”经验的人来说,这是最令他们感到害怕的结果。
“这件事情必须从长计议才行。目前遍布国内各地的教徒,大多信赖忠辉而不肯依附秀赖。因此,一旦忠辉成为大阪城的城主,必然可以有效地防止父兄偏向红毛方面。但是以目前的情形来看,忠辉若不及早建造大船前往罗马,那么待在这儿又有何用呢?如果是因内部问题而无法造船,那就必须要求尽早将大阪城交给忠辉,否则那些信徒们一定会觉得上总殿下不足以信赖。这么一来,为数庞大的教徒们只好退而求其次,改拥秀赖为盟主,然后起兵推翻幕府。这些事情只要稍加解释,相信一定可以取得父亲大人的谅解。一旦国内发生动乱,那么还谈什么世界政策呢?但是你居然没有对父亲说明此事就回来了,真是愚蠢的家伙!”
虽然被骂得狗血淋头,但是大久保长安却仍不改其嬉笑怒駡的本性,以悠闲自在的神情望着窗外的雪景,内心盘算着立刻就从越后出发。
凭着敏锐的直觉,他知道最可怕的结果,莫过于天下再度回到战国时代。
一旦再度回到战国时代,那么他的智慧、黄金、经验就毫无用武之地了。
(大御所怎会生下这么一个骠悍的孩子呢?……)
最近这段时间以来,大御所一直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但是,在他的监视之下,诸大名无下敬谨于自己的职责,不敢稍有二心。换句话说,虽然家康表面上已经隐居,但是不论是在大阪城、禁裏或五山,他的影响力却仍无所下在,而且一如往常般地赢得人们的尊敬及服从。
然而,年仅二十的忠辉却敢于向家康挑战——虽然在他人的眼中,这只是年轻人瞻前不顾后的一种年轻气盛的表现罢了。
家康会答应让他建造大船吗?或者他宁可把秀赖赶出大阪城,然后把城交给忠辉呢?
如果现在不立刻作成决定,则人数多达数十万的天主教徒和关原的余党极可能改立秀赖,并于大阪城举旗叛变,重蹈当年一向宗徒暴动的覆辙。
从某一方面来看,忠辉不论是见识或气概,都颇有凌驾其父之势。
(这件事情绝对不能掉以轻心,而我也必须展现自己的实力才行……)
在开采黄金、富国政策方面,属于进步主义者的大久保长安堪称日本第一:但是在临场指挥作战方面,他的才干却仅足以胜任小队长之职。
(我不适合于生长在战国。)
反覆地检讨自己的才能及适性之后,长安发现事情愈来愈不乐观了。
家康究竟会允许忠辉建造大船呢?还是交出大阪城?
不过,万一家康在答应建造大船的同时附上一句“不要再回来了”,那么忠辉等人必将立即陷入穷途末路。
年轻人的主张是不容轻视的。因此,如果家康说“不要再回来了”,而且毫无安慰或鼓励的表示,则必然会招致忠辉极大的愤怒。
不久之后,长安沿着积雪的道路来到了信州的海津城,会见掌管松平家内政的家老花井远江守吉成夫妇,然后再由江户出发前往骏府。
就血缘关系而论,花井远江守吉成之妻乃是忠辉的同母异父姊姊。换言之,此女乃是忠辉的生母茶阿与前夫“八五郎”所生,后来嫁与远江守为妻。
事实上,长安此次来到海津城,主要是为了请求远江守之妻修书给她远在骏府的生母。自从家康回到骏府隐居之后,茶阿就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负责照料一切生活起居事宜,因此对年老的家康而言,她是最值得信赖,也是最得宠爱的才女。
“馆主大人,在大雪纷飞之际到此打扰,实在非常抱歉。待事情全部处理完毕之后,自当登门道歉,并致上最深的感谢。”
言迄即出发前往江户去了。其时政宗已经早一步来到江户,要求秀忠将其“忠”字赐予嫡子虎菊丸,正式改名为忠宗,并且为其举行元服仪式。
元服敍任的祝宴于十二月十三日召开,虎菊丸在这一天正式受封为从五位下、松平美作守忠宗。不过,即使是在此刻,凡事都不轻易放过的政宗也不忘乘机接近将军秀忠……
“伊达少主已经到了元服之龄了呀!真是可喜可贺!”
大久保长安一到达伊达家中,就郑重其事地向政宗道贺。然而,政宗却蹙起双眉,一语不发地看着他。
(伊达大人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正当长安这么想时,政宗突然怒声说道:
“长安!我看你好像急着赶到骏府去,对吧?”
察觉到政宗的不悦之后,长安只好陪着笑脸解释道:
“是的,我有不得不赶往骏府的理由。”
“你没听说过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吗?再说,你什么时候又成为上总大人的跑腿了呢?”
“你说我长安是跑腿的……?”
“正是!说你是跑腿的,还算是恭维你呢!不管怎么说,你毕竟是大御所派给上总大人的家老,也就是他的师父,为什么不做你该做的事情呢?请问,最近你是否曾经训示过上总大人呢?或者只是听从他的指示,四处奔走呢?——对于你的作法,我实在是无法理解。”
长安的双颊刹时变得通红。不过,为什么政宗的指摘会令他如此气愤呢!
或许是因为他自己也逐渐感受到忠辉所带来的压迫感吧!
“不要再说了!陆奥守大人,你知道为什么我要赶往骏府吗?”
他以粗暴的语气询问政宗。
政宗看也不看长安一眼就回答道:
“这么一点小事,你想能够瞒得过我独眼龙的法眼吗?”
“哦,这么说来你是知道喽?好,那我倒要反问你了。”
“笨蛋!你也不先想想大御所的心裏究竟在想些什么,怎么可以贸然要求他允许你们建造大船或交出大阪城呢?至于最近你之所以像只无头苍蝇似地到处奔走,想必就是为了这件事吧!”
“嗯……伊达大人果然明察秋毫。不错,事实正是如此。不过从你的话听起来,似乎认为一旦我向大御所提出这个请求,将会对上总殿下不利,是吗?”
“也许会有不利,也许没有……”
政宗茫然地望着前方,突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先吃饭吧!等我们喝杯酒后,你再好好想想身为家老所应该做的事。”
“好好想想………”
长安带着困惑的表情凝视着酒杯,并未立刻伸出手来。
“我家主君之所以会提出这项要求,自然有非常充份的理由。”
“虽然有理,但是考虑却欠周详,这就是愚蠢的表现。你有没有想过,即使现在你赶往骏府向大御所说明理由,并且取得了他的允许,是否就真的能够确保松平家的安全呢?依我看来,日后一旦有所闪失,松平家依然难逃灭亡的命运。”
“你是说……我不懂你的意思。不瞒你说,我是考虑到天下可能再度发生动乱,所以想要防患未然……”
长安的话还未说完,政宗突然伸手制止,并且用力拍膝说道:
“我有事和石见守商谈,你们全都退下。看来石见守对目前骏府所盛传的大八事件是一无所知啊!好了,你们赶快退下吧!”
政宗一声令下,侍卫及侍女们随即弓身退下,刹时屋内响起了杂遝的脚步声。
“大蠢蛋,你给我仔细听着!”
在厉声斥责过后,政宗突然噗哧笑了出来。
“长安,你知道正月很快就要到了吧!看你!额头上全是汗,真是……真是可爱极了。”
“不、不、不……”
察觉政宗突然改变语气之后,长安不禁苦笑着用手擦拭额上的汗珠。
“看来殿下喜欢演戏的习惯,是已经病入膏肓了。现在能否请你告诉我,所谓的大八事件究竟是指什么呢?”
“噢,这件事啊!就是指本多上野介(正纯)的同心(江户时代下级公安员)冈本大八施用巧计欺骗有马晴信的事嘛!”
“有马晴信……就是那位与我的联名书有关,而且向来喜欢南蛮的九州大名吗?……他怎么会被本多上野介的同心给骗了呢?”
“我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所以才摒退下人的啊!来,我们先乾一杯,然后再好好地讨论吧!”
政宗故意压低声音说话,但是自己却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人生的得意与失意,是不断地重复出现的,石见!”
政宗亲自拿起酒壶为长安斟酒,并且以严肃的口吻说道:
“你不觉得自己最近太过得意了吗?也许你会因而认为幸运之星总是围绕自己身旁打转,但是我要特别提醒你,这种想法本身就是一大错误。”
“哦?我长安都已经六十七岁,难道还需要四十五岁的你来告诉我人生的道理吗?”
“问题是,思虑的周延与否,并不是由年龄来决定的。像大御所最为宠信的有马晴信,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但是有马大人今年只有四十四岁……是个比你小一岁的毛头小伙子呀!”
当屋内只有他和政宗时,长安突然变得相当强硬,一步也不肯退让。
“哦?……你可知道有马晴信因为被冈本大八所欺骗,很可能连性命也不保了。”
“什么?性命不保?”
“正是!你也知道,有马在诸大名中,是少数几个具有世界观的大名之一,同时也是大御所最宠爱的家臣。”
“这个我当然知道!他下但深受大御所宠爱,而且还获赐海外渡航的朱印呢!”
“正是如此啊!长安。有马晴信因为太过得意,所以失意也接踵而来,但是他自己并不知道。尤其是在获赐朱印之后,他更是得意非凡,认为自己已经能够分毫无误地揣度大御所的心意……事实上这种想法实在太过轻率了,所以最后终究被人识破,而且还加以利用。”
“是谁的眼光这么厉害呢?”
“当然是本多上野大人的同心冈本大八喽!”
“那么,大八这家伙又是如何欺骗有马大人的呢?”
“大八是个贫困的同心,再加上喜欢玩乐,因此早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为了改善拮据的窘境,长久以来他一直像只四处猎食的鹑、鹰一样,不断地搜寻发财的机会。于是,得意洋洋的有马晴信很自然地成为他的首要目标。”
“哦!”
“他私下告诉晴信……你希望在不久的将来,由日野江的城主摇身一变成为统领肥前一国的大大名吗?……我是目前最受大御所器重的执政本多上野介之同心。有马晴信大人,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在本多大人面前为你美言几句,帮助你早日出人头地。”
“有马晴信就因为听了大八这番话,所以用金钱来贿赂他吗?”
“是的,而且给了他一大笔钱,结果大八又把这笔钱送给他最心爱的女子……就只是这件事情而已,但是大八却可能因而遭到火刑,而有马晴信轻则切腹……重则抄家灭族。我听说晴信之子直纯曾经当面向将军家苦苦哀求,希望能够保有旧领地。”
长安不禁瞠目结舌。
“那么,这件事和我到骏府去又有何关呢?”
“长安,你毕竟是老了。有马晴信贿赂他人而冀望接到加封的通知,然而加封的消息却迟迟未来,于是他知道自己上当了……如果他自认倒楣,就此绝口不提倒也罢了,谁知他却一状告到骏府,并且在家康面前大吐苦水……你知道吗?如果他不告到骏府去,那么不但大八平安无事,他自己也能长保安泰……如今,你下也是因为有所求于家康而到骏府去的吗?……”
“殿下!”
长安重重地把杯子放在桌上。
“我之所以到骏府去见大御所,和有马大人只为自身的利益而去之情形不同啊!”
“哦?有何不同?”
“至少我是为了防范天下大乱于未然啊!下管怎么说,这总称得上是大事中的大事吧!更何况,我家殿下是大御所的亲生儿子,现任将军的同胞兄弟。”
“这么说来,你是非去不可喽?”
“那当然,否则怎能善尽家老的责任呢?”
“是吗?既然你执意如此,那么我就不再阻止你了。不过,在你出发之前,最好先把八王子的住宅清理乾净。”
“什么?要我整理八王子的住宅?”
“是啊!也许你从此和家人永别,再也不会回来了。”
说到这儿,政宗突然想起什么似地:
“你是不是也曾送钱给冈本大八呢?”他以好奇的口气询问道。
至于长安,则愕然回答:“我连这个人的名字、长像都不知道,怎么会送钱给他呢?……”
“可是大八在供词当中,却不时提到你的名字。”
“什么?他提到我大久保石见守的名字?”
“是啊!目前虽是太平盛世,但是对一个阮囊羞涩的同心而言,要想每天流连于歌台舞榭,穿梭于莺声燕语之间,则绝非其能力所能负担的。据说目前住在八王子家中的同心,都曾接受大久保长安的资助。尽管大久保长安素有挥金如土的习惯,但是却也因而得以出人头地。在这个政道挂帅的社会当中,也许你所做的并不算是坏事,因此应该不致遭到烤刑才对。”
“那些同心们连这件事也说出来了?”
“是的。如今所有的人都说,大久保长安是全日本最浪费的……说这些话的人,多半是在羡慕之余还带着一点嫉妒。不过,对于主政的人士而言,这并不是他们所能接受的事实。更叫人惊讶的是,如今这个传闻中的主角,居然还堂而皇之地带着女子准备到骏府去……当然,这些钱并非你偷盗或从年贡当中贪污所得,而是因为你开采黄金的技术出众,再加上五五分帐的制度,所以你才会拥有享用不尽的黄金。不过,像冈本大八那样的人却不会想到你所曾经付出过的努力,而只会因为你拥有这么庞大的财富,但他却一贫如洗而感到愤恨不平。这种嫉妒的心理,往往是导致社会紊乱的原因……如此一来,在主掌政道者的眼中,你们岂不成了必须尽速铲除的毒草吗?更何况你现在正是声名大噪之时,一旦前往,岂不等于自投罗网?当然,如果你执意前往的话,那么我也不便阻拦。不过我必须先告诉你一件事情,据说骏府方面已经决定将冈本大八处以烤刑,至于有马晴信究竟是该切腹自尽或是贬为平民,则还在议论当中。”
政宗轻描淡写地说道,然后仰头喝尽杯中的酒。相反地,长安却于刹时变得血色全无。
(果真如此,那么现在我还能到骏府去吗?……)
对长安而言,明知情势对自己不利,却硬要置身其中固然是愚不可及的行为,但是主君忠辉不断地在背后催促,确实也有其非去不可的理由。
如今,新西班牙方面已经派了使者威斯卡伊诺前来,自己这一方面当然也应有所回应才对。
否则一旦这位将军的谋略和数十万天主教徒、关原的牢人连成一气,侵入大阪城拥护秀赖为王,那么天下必将再度大乱……
“殿下……”
长安再度拿起酒杯,试图压抑内心下断起伏的波涛。
“那么伊达殿下,你认为长安……如果现在我前往骏府,为忠辉殿下徵求建造大船的许可或争取给与大阪城的承诺,是一定会被逮捕的喽?……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正是如此!”
政宗爽快地答道。
“你不是经常用高价去买女人的吗?任何事情做得过度,往往就会招致毁灭。也许你认为这是一种风雅的作风,但是因为花钱买女人而影响到政道的运行,甚至因而招致刑罚,倒也称得上是史无前例的创举。由此看来,称你为色道之中的英雄豪杰倒也当之无愧啊!我相信直到百世之后,人们仍会因为你迷恋心爱的女子而甘冒大不讳的勇敢作风,而封你为色道大明神。”
“殿下!你已经说过太多讽刺的话了。”
“哦?你觉得这些话很刺耳吗?其实我还蛮羡慕你的呢!我经常在想,你一个晚上到底要换几个女人才够?”
“殿下!”
长安的声音裏流露出一股不可思议的急迫感。
“上总介忠辉大人是个年轻气盛、不肯稍加等待的大将啊!”
“不要藉故转移话题!听说你每天晚上都和不同的女人睡觉,是真的吗?”
“女人……说到女人……我大久保石见守长安……并不是一生下来就想要成为色道大明神的。”
“废话少说。难道你每次都带着一群女子浩浩荡荡地到各地去的作风,其实只是一种表演技巧?”
“我倒宁愿你说我大久保长安……是个率先航行世界之海的先知先觉者。”
“哦?那么你会不会觉得自己玩女人玩得太过度了?”
“求求你!到底是建造大船或让渡大阪城呢?请你给我一点意见,好让我对上总介忠辉殿下有所交代。否则的话,长安我……真的已经无路可走了。”
长安从未像此刻这么低声下气过,而且语气也从未如此真诚过。在过去,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会不计任何代价胁迫对方,甚或卑躬曲膝地谄媚对方:然而在内心深处,他却非常地鄙视对方,而且深信自己能够轻易地将对方玩弄于股掌之中。
这样的长安如今之所以肯对政宗表示顺从,乃是由于他察觉到自己已因冈本大八事件而卷入危机当中。
想到这裏,政宗不禁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长安,你的智慧和日本的黄金一样,是无穷无尽的啊!”
“不要再挖苦我了……现在我知道一个人的思虑程度,是不能由年龄来决定的……不错,正如你所说的,我的确是太过喜欢女人了。下过,这是由于我年轻时所经历的不幸遭遇而产生的报复心理……好吧,我坦白告诉你。当我还年轻时,凡是我所想要的女子,都会……都会被那个人夺去,所以我才会产生报复的心理……”
“你所说的那个人是谁?”
“就是鼎鼎大名的武田信玄。信玄公爱好女色的程度绝对不亚于我,所以才会招致武田家的灭亡。但是他曾经告诉我:长安,你看着吧!像我这样的人,总是会有数十名自己心爱的女子陪侍在身边……”
政宗摇摇手打断长安的话。
“够了!现在请你告诉我,你是真心地想要降服于我吗?”
“那当然,我保证绝无半点虚假。经过冈本大八事件以后,我已经彻底了解到,虽然我大久保石见守长安基于报复心理而经常带着一群女子浩浩荡荡地游走四方……但是最后她们却可能成为我遭人报复的工具。”
“很好,只要你知道这一点就好了。现在请你记住,今天晚上你生病了。”
“什么?我生病了?”
“是的!以年龄来看,就说你中风好了。然后你就以休养的名义返回八王子的家中,一直待到我说痊愈之后,才可以公开露面。当然,我会立刻派人把这个消息送到越后去。”
“原来如此!那么就只好让焦急的忠辉大人继续等待喽!”
“不这么做的话,事情永远无法摆平。事实上,不论是建造大船或夺取大阪城……只要你一提起这些事,必然会招致大御所的愤怒,届时恐怕越后的七十万石瞬间就会化为乌有……这是我个人的看法。”
“咦?这……这是为什么呢?”
“长安,你还不了解吗?大御所根本无意歼灭秀赖,但是万一大阪城落入天主教徒及串人大名的手中,那么后果就不堪设想了。为此,大御所想必也正陷于苦思之中。在这种情况下,任何想要夺取大阪城的人,当然也包括上总大人在内,都会被他击溃。”
“那么大阪城将会永远属于秀赖喽?”
“这倒未必。总之,城最后一定会交出来,但是并不是由任何人去收取……这是我的看法。将来很可能会设置一个城的代理官,并令其永世成为江户的出城。总而言之,有关大阪城的未来,是绝对不会由任何人接管的。反而是……”
“反而是……”
“有关造船的事情,我已经和将军家谈过了。目前可以确定的是,建造的场所绝对不会是在越后。”
“那么……是在仙台、你的领域内喽?”
政宗并未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在不久的将来,你就会知道了,可能是和你生病的期间互相配合吧!等接到我的通知之后,你再前往越后去谒见忠辉,然后告诉他已经徵得建造大船的许可。我的智慧和你不同,凡事都会事先仔细地加以计划。”
“真是惶恐之至。”
“既然你已生病,就不能再接近女人。一个中风病人如果还要和女人狂欢的话,那么必将丧失性命。你该知道,经过冈本大八事件以来,重臣们都将目标指向你的浪费,因此你一定要多加忍耐,做一个最合作的病人才行。”
“我、我知道……我会照你的吩咐去做……希望能早日获得建造大船的许可。”
政宗闻言不禁放声大笑。
“你大概还不知道吧?为了这件事情,我只得含泪把你献给我的玛丽亚让给威斯卡伊诺了。”
“什么?你把自己的爱妾玛丽亚……?”
“正是!如果让威斯卡伊诺任意地在近海一带进行测量工作,必将对我们造成很大的困扰。”
这时他的眼中突然流露出些许寂寞的神色,但随即又放声大笑。
“现在威斯卡伊诺可能正在仙台城的某处,一边去了喝着浅贺屋所酿造的清酒,一边如痴如醉地吸吮玛丽亚那香醇诱人的双唇吧!哈哈哈……”
大久保长安抵达江户之后,果然不再朝着骏府出发。
表面上他是在回到自己位于八王子的家中时,因为突然中风而致无法行走,只得遵照医生的嘱咐,待在家中静养。依照先前的计划,这个消息很快地便传进正在越后的忠辉的耳中。在这种情况之下,即使是性情急躁的忠辉,也不得不稍加忍耐。
不久之后,长安在八王子的家中迎接正月的来临。就在此时,突然发生一件令他感到吃惊的事情。那就是有马晴信的家臣居然修书给自己的儿子藤十郎,请他帮忙援救晴信。
事实上,这项救援活动的触角也延伸到伊达政宗处,因此与晴信交往密切的长安,当然不可能独漏。
“哦?毕竟还是来了……”
“是啊!冈本大八这家伙是本多正纯大人最宠爱的同心。”
在长安的眼中,年逾四十的儿子藤十郎是个信守义律,而且诚实不阿的人。
“有马大人如此轻视本多上野介,实在是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据我所知,上野介大人曾经表示,在其手下冈本大八被处以极刑的同时,断然不会容许有马晴信侥幸逃过一劫。”
“是吗?他们居然互相勾心斗角起来!”
“目前唯一能够压制大御所的执政本多正纯之气焰的,唯有重臣中的重臣大久保忠邻。但是能够说动忠邻的,却只有最受大御所爱顾的大久保石见守。因此,孩儿希望父亲能够鼎力相劝,否则一旦下达切腹的命令,那么事情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为此,孩儿特地命人送信至八王子来,还望父亲不吝伸出援手……”
长安一语不发地望着身旁的火炉。
在他的想法裏,这是一个非常重大的政治问题。
由于自己的属下出现了冈本大八这个不肖之徒,因此本多正纯很自然地会把这次事件当成“纲纪肃正问题”来处理。
“既然大八按律应遭火刑,那么企图以贿赂方式求得加俸的有马晴信,也不能轻易饶恕。”
不过,由于一向与本多正信、正纯互为政敌的大久保忠邻自从恸失爱子之后,即变得意兴阑珊,极少登城。因此若想活动大久保派的势力,就必须藉助长安之手才行。
(问题是,现在我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啊……)
正当长安这么想时,其子藤十郎又乘机进言道:
“父亲大人,你可千万轻忽不得啊!这件事情之所以会牵扯上你,完全是本多那帮人所策划的。”
“什么?他们把我石见守也牵扯进去了?”
“是的!如今坊间盛传冈本大八自很久以前,就经常私下和你见面。”
“真是可恶!大八这个人别说是见面,我连听都没有听过啊!”
一顿抢白之后,长安又接着问道:
“传闻到底是怎么说的?”
“他们说,父亲为了刺探本多一派的内情,因而送钱给大八,好让他沉迷于浪荡的生活。”
“连、连这种事情也有人相信?”
“所谓无风不起浪嘛!他们说父亲由大八那儿获得了许多情报,然后又把情报转手卖给他人……因而使得下司大八养成放浪形骸的癖性。为了支付庞大的开支,冈八只好铤而走险,意图以欺骗的方式从有马晴信处取得财物供其挥霍。由此看来,有马大人之所以身陷囹圄,乃是由于父亲太过奢侈的缘故……”
“够了!这就是一般的传闻吗?”
“是的。对于这点,父亲绝对不能大意。”
长安露出苦涩的表情沉默不语。
长安的子女人数颇众,但是到底有多少,甚至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而且他的子女遍布各地,例如石见、佐渡、伊豆、甲州等地都有。
真正在他脑海裏留下深刻印象的孩子,只有七男二女。他的正室乃池田辉政一族,亦即本愿寺显如上人的侧臣池田赖龙之女。
不过,此女并非长男藤十郎及次男外记的生母。至于三男,则成为青山成重的养子。当然,这三个孩子的生母并非同一个人。
正室池田氏出生于本愿寺,是个非常虔诚的天主教徒,而这也是长安对天主教深感兴趣的原因。不过,他和夫人之间的感情不融洽。
长安的纵情酒色,使得正室池田氏对一夫一妻制的信仰愈加坚定,乃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至于如今长住在八王子家中的藤十郎之妻,则是在正室池田氏的恳求之下,自同为天主教徒的信州深志(松本)城主石川康长处娶来的媳妇。石川康长即是在家康与秀吉对立的时代,为了不使双方互相残杀而暗中自冈崎城走访秀吉的石川数正之子。换言之,藤十郎夫人乃是数正的孙女。而居中撮合这桩婚事的,则是最近热中于天主教的大久保忠邻。
由于家庭方面的问题,因此原以为只要托病躲在八王子的家中,就可以高枕无忧的长安,突然觉得这裏并不是一处令人愉快的居所。
虽然长安和正室池田氏之间育有二女(目前都还年幼),但是自从丈夫因为中风而返回家中静养以来,池田氏始终不肯让女儿与父亲见面。
池田氏的美貌颇负盛名,外表据说与武田胜赖的生母诹访氏极为相似,是武田遗臣私下所仰慕的正夫人。不过在信仰方面,她却明显地故意与长安为敌。当然,这也正是导致长安日益沈迷于酒色的恶性循环之主因。
总之,回到八王子家中的大久保石见守长安,就好像被抛在雪地裏的青蛙一样。
由于妻子、媳妇、女儿都下搭理他,因此长安觉得此刻的自己,有如被上帝遗弃的孩子一般。
“好冷啊!藤十郎!我实在受不了了,咱们父子俩来喝一杯吧!”
虽然明知周遭的情势对自己不利,但是长安却不愿为这些事情烦心,于是以带着恳求的眼光望向儿子,希望他能陪自己畅饮一番。诅料他的话刚说完,其子藤十郎就立刻义正辞严地斥责道:
“绝对不能再喝酒了。”
他的眼中闪着怒火。
“人都中风了,还想喝酒……你应该自己多加小心才对!”
“笨蛋!酒是……酒是百药之长,难道你不知道吗?或者你宁愿看到我的身体被冻僵?好了,赶快拿酒来吧!”
藤十郎以含怨的眼神望着父亲:
“先让我和家人商量、商量再说吧!”
说完立即站了起来。这时,长安不禁抱头叹息:
“说什么正月嘛!既没有酒、又没有女人,这种生活我怎么受得了呢?”
但是目前他所能做的,就是等待政宗的通知……没有政宗的通知,恐怕他的病永远都无法痊愈了。想到这儿,哭笑不得的长安突然觉得有股寒气沁入心田。
整个正月当中,政宗都过得非常忙碌。除了按照往例登城之外,他还在江户的家中举行年中行事。另外,由于大久保长安托病躲在八王子的家中,因此政宗也就义不容辞地负起照顾女婿忠辉的责任。
在这段时间裏面,他曾两度派遣使者前往越后。第一次是通知长安发病的消息,第二次则是告诫忠辉绝对不能直接写信给家康。
如今大御所家康一定正为如何平稳地将秀赖自大阪城移往其他地方而绞尽脑汁,再加上冈本大八事件余波荡漾,因此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来考虑忠辉的意见。
在这种情况下,与其正面面对家康,不如针对建造大船事宜,先行拟定计划,并且耐心地等待适当的时机较好……这是政宗对忠辉的劝告。
到了正月十五日——
于新年期间二度登城拜访的政宗,特地透过柳生宗矩提出谒见将军秀忠的请求。
当然,政宗的目的是想透过秀忠了解一下骏府的现况。
“虽然大御所已经七十一岁了,但是身体却还十分硬朗。为了表示祝贺之意,我计划在今年春天亲自前往骏府向他请安。另一方面,我也希望当面向他请教,对于威斯卡伊诺之事究竟有何打算。”
藉着这次的招呼,政宗已把将军秀忠完全纳入掌握之中。
“敢问将军,你对答应让威斯卡伊诺在日本近海测量一事,是否感到后悔呢?”
“这个嘛!”
秀忠很快地步入政宗事先设下的陷阱裏。
“虽然这件事情决定得太过草率,但是这些从西洋诸国来到近海进行测量工作的人,看起来并不像是敌人,怎么能随意把他们赶走呢?”
“是大御所这么告诉你的吗?”
“那当然!不过据我所知,这是三浦按针所提出的忠告。他认为如果不允许他国在近海一带测量,那么对我国而言,将是一大耻辱。”
“哈哈哈……”
政宗状极轻松地笑着。
“既是如此,我也就安心了。事实上,我所要告诉你的是,那家伙虽然是以测量为由来到我国,但是现在却正在仙台的某处接受美人的测量呢!不瞒你说,我早就拟好了计划,绝对不会让他随意测量的……”
“什么?计划……到底是什么计划呢?”
“你绝对想像不到的。我准备暗中破坏他所乘坐的船只,藉此迫使他在此地另造新船。”
“什么?故意破坏他的船,好让他在此另造新船……”
“是的。船只遭到破坏以后,他当然必须另外建造新船才行……届时只要徵得将军的允许,派遣船手向井将监及其手下的船工一起帮忙,就可以学会建造洋船的技术了。对我方而言,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不是吗?”
“嗯!”
秀忠非常严肃地思索着。
有关建造洋船的技术,日本已经从先行渡海前来的英人威廉?亚当(三浦按针)及船长杨约斯那儿学到了一点皮毛,目前仍在摸索阶段。
事实上,家康之所以邀请威斯卡伊诺前来,学习造船技术也是其中的一个目的。
“你想这件事情能够极为巧妙地进行吗?”
“那当然,我愿意对此事负起全责……”
政宗很有自信地拍着胸脯笑道:
“不过,如果不能获得将军的许可,那么恐怕我的脑袋就得搬家了。建造大船是被明令禁止的行为,就好像随意构筑城郭会获罪一样……”
秀忠果然中了政宗的激将法。只见他“哈哈哈……”地纵声长笑,然后毫不在意地说道:
“伊达大人,你想我怎么会处罚你呢?但是,万一对方在提出建造新船的要求之余,又想继续测量任务的话,那该如何是好?”
政宗再度拍着胸脯说道:
“果真如此,我们就把他赶回新西班牙去。”
“哦,他会乖乖地回去吗?”
“我们可以藉着开采金鑛的分配方法未能达成协议,而他的船只又遭到暴徒破坏为由……再加上他对工作又不够勤奋……以这三个理由要求威斯卡伊诺尽速返国,谅他绝对不敢有任何异议。”
“这么说来,我们既可以阻拦测量工作,又可以学得造船技术,真可以说是一石二鸟之计喽?”
“不,光是一石二鸟的智慧还不够。事实上,我们还可以一石三鸟,甚或一石四鸟。”
“一石三鸟?一石四鸟……”
正直的秀忠不禁瞪大了双眼。
“愿闻其详!一旦我了解了以后,相信就不会和禁造洋船的法令有所抵触了。”
“如果将军同意,那么船上应该还有另一名乘客,而这也正是一石二鸟的功能所在。”
“你所说的二鸟是指?”
“是的。我希望你答应让浅草医院的索提洛同船前往罗马。”
“这……”
“罗马是天主教的大本营,而镇守该地的教宗,则是当今世上唯一能够压制住西班牙王菲利浦野心的人。经由索提洛,可以打开教宗与日本直接贸易的通路,同时还能封锁菲利浦王的侵略之道……这么一来,可就是一石三鸟了。”
秀忠依旧茫然地沉吟着。对于促进国内政治不遗余力的他,觉得政宗所说的这一番话,有如仰望彩虹桥般地遥不可及。
“那么……如果真的这么做的话……就能安心地和南蛮进行交易了吗?”
“正是!这就是所谓的第四鸟,亦即派遣使者前去谒见菲利浦王。”
“哦?这就是你所谓的一石四鸟吗?”
“是的。不过,要想找出适当人选并不容易。”
政宗佯装陷入苦思,而未直接说出忠辉的名字。事实上,目前的问题是,秀忠能否打破禁止建造大船的法令。一旦获得许可以后,则有关人选的问题,自然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商量。
“你觉得如何呢?将军?你同意政宗这个一石四鸟的提案吗?我所谓的四鸟,第一是指赶走威斯卡伊诺的船,第二是把索提洛送往罗马的船,第三是迫使菲利浦王放弃侵略日本野心的船,第四是指站在对等的立场上,能够确保我国航行于世界之海权利的船……若再加上学得造船技术一项,则为一石五鸟……相信将军一定也很高兴有如此高明的计策才对。此外,我还准备等春天一到,就立刻赶往骏府,当面向大御所提出这个建议,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秀忠不安地调整坐姿,但却始终保持沈默。看来,他正慎重地再次考虑政宗所说的话呢!
“的确,这果然是一石五鸟的绝妙好计。”
略加思索之后,他情下自禁地发出感叹的声音。
“很好,这个计划称得上是天衣无缝。既然建造大船的目的是基于遣返南蛮人的特殊事例,那么我就答应你的请求吧!”
“喔,那真是太好了!”
政宗大大地行了个礼。
如此一来,有关女婿忠辉想要乘着混乱之际,在建造大船与取得大阪城之间做一选择的建议,也就不必勉强提出了。
(但是,船只绝不能在越后建造。)
想到这裏,政宗很快地转移话题。
“对了,有关冈本大八的事情,究竟是如何处理的呢?”
“唉,这件事情实在非常棘手。”
“据说已经决定对大八处以火刑……我的家臣之间有这种传闻。”
“不瞒你说,如今大八事件已经和天主教问题合而为一了。”
“大八和天主教?……这是否就是所谓明珠暗投的问题呢?”
“也不尽如此!事实上,大八是天主教徒,而有马晴信也是天主教徒,因此目前骏府方面正在议论纷纷,试图了解天主教和纲纪废弛究竟有无关联。”
“你是说,天主教和贿赂之风盛行……”
“正是如此!据我所知,天主教的教义之中,有所谓的殉教。如今由于天主教的势力日益扩张,因此殉教观念也已形成一种牢不可破的信仰,深植于每一位教徒的心中。他们认为人遭处死之后,会很快地返回上帝的身边:所以处刑对他们而言,是一种幸福的召唤……这种教义由一批侵略尖兵负责广泛地散播民间。换句话说,有马之所以忘记自己的身份,大八之所以四处横行,全是由于这个教义使然。因此,光是处罚这两个人,并不能彻底斩断导致教义混乱的根源。”
“那么,你认为应该怎么做……才能斩断混乱的根源呢?”
“事已至此,恐怕不得不明令禁止邪教了……能够为了上帝而舍弃生命,就好像为了神佛而不顾个人生死的一向宗徒一样,随时都可能引发暴动,使天下再度大乱……换言之,只要巧妙地利用这些宗教狂,就可以使天下陷于混乱当中。而利用教徒对宗教的狂热进行不当的活动者,即是所谓的邪教,必须立刻加以禁止……”
听到这裏,秀忠的表情逐渐变得灰黯,甚至连语气也变了。
“我告诉你一件秘密,最近这几个月内,骏府城中已相继发生了九次纵火事件。幸好每次都有人及时发现,才不致酿成巨祸。但是令人觉得奇怪的是,第九次发生火灾时,火势居然延烧至厨房大黑柱的天花板附近。”
“什么?连手都构不到的粗大黑柱居然也……”
“正是。据说纵火的凶嫌,是一名年轻女子,同时也是经常来往大阪城之间的天主教徒。据她供称,由于大多数的天主教徒都认为,一旦德川父子取得天下之后,必然会接纳英国及荷兰方面的邪教,而将天主教徒流放至国外,因此上帝特地命她前来烧毁骏府城,让大御所葬身火窟……你说她是不是疯了?人有宗教信仰固然很好,但是一旦过于狂热,则应及早加以禁止,以免酿成大祸。当这件事情传出之后,金地院崇传等人就很生气地逼迫上野介这么做。”
这一次轮到政宗在那儿低声嘟喽着。
政宗曾经自索提洛处学到天主教的敦义。事实上,如果不是有人因为某种野心而利用此一信仰的话,那么教义本身根本不具有任何危险性。
(难道有人想要利用这些宗教狂热份子……)
但是不论如何,冈本大八事件已由原先的纲纪问题,扩展为天主教的问题了……
“那么,大御所是怎么想的呢?”
“他说:这可恶的上帝……除了苦笑之外,他也只能设法压抑城内百姓们的信仰。不过,伊达大人,依你这么聪明的人来看,到底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听见秀忠的询问之后,政宗不禁为之语塞。
既有信仰,难免会产生一批狂热份子。但是这名女刺客不但经常在大阪出没,而且还如此接近家康的身边,因此绝对不能等闲视之。
(的确,这个问题已经演变到急待解决的地步了。难道忠辉的直觉是对的……?)
如今,政宗已经分下清楚这件事情的因果关系了。
愚不可及的冈本大八事件,已经发展为争论双方成败的纲纪问题。从某一方面来看,这次事件会导致一位有力的天主教大名遭到被杀的下场,已经够不寻常了,结果居然还演变到可能迫使日本政府颁布全面禁止天主教的命令,这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原本只是一件小事,结果却被绘声绘影,以致弄到这步田地……)
“这么说来,大御所也同意禁止天主教的说法喽?”
“依我看来,目前的情形是演变到不得下采取这种做法了……”
“真是令人感到遗憾!那么大御所他……丰太阁之所以禁止天主教,主要是由于南蛮人将九州一带的百姓和渔夫卖到奴隶船上去,因此可以理直气壮地禁止天主教在国内传教。至于这一次,恐怕就很难找到充份的理由了。”
“这些意图刺杀大御所的歹徒即使不幸被捕或遭到处决,也会认为这是殉教,因此反而满心喜悦地赴死。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又该如何是好呢?……”
“政宗深感遗憾的,也正是这件事情。一旦大御所果真因而禁止天主教徒的一切活动,那么旁人必然会以为他是因为害怕大阪方面的刺客,所以才禁止天主教……”
“哦?这么说来,伊达大人你是反对禁止喽?”
“反倒……这倒不尽然,事实上我只是觉得非常遗憾。宗教和贸易毕竟不同,因此如果对开放国内门户不遗余力的大御所之见解因此事而遭到扭曲的话,那么……那么首先必将招致大御所害怕大阪份子之活动的批评。如此一来,恐怕会损及大御所的威名。”
“嗯!”
秀忠再度陷入思考当中。
“这么说来,还是应该依照崇传等人的建议,全面禁止天主教才行喽?”
“全面禁止……”
政宗仿佛不敢置信似地重复道。
一旦实施全面禁教的话,那么这就不再是别人家的事情了。因为除了忠辉夫妇之外,连伊达家的夫人本身也是一个非常虔诚的天主教徒。再者,藩国内部的天主教徒也有日益增多的趋势。政宗认为,禁止令的颁布就有如火上加油一般,只会使情况变得更糟。
“哈哈哈……真是奇怪的事啊!”
政宗故意轻松地笑道。
“这件事情已经徵得大御所的同意了吗?一旦同意了,那么这些叛徒将会环伺在大阪四周,使事情闹得更加不可收拾。这原本只是一件小事……一件非常小的事情……结果却演变成政治事件。”
“小事……?”
“是啊!即使真要禁止,也应该由各大名自己去做,才是上上之策。否则一旦太过在意这件事情,则徒然使得将军沦为他人的笑柄。”
“可是,那些老臣们都……”
“那么只需在骏府府内颁布禁止令就可以了……否则将会有损大御所的威名。这些宗教狂热份子就奸像重病患者一样,在上位者愈是施加压力,他们的病症就会愈加猛烈。以织田信长公为例,不就因此而必须终生与本愿寺的一向宗徒对抗到底吗?……这些宗教狂热份子一旦具有殉教之心,则对政治根本毫不顾虑。”
“是吗?只需在骏府领内颁布禁令就可以了?”
“是的。这么一来,大御所也能保持安泰。更何况,现在还不是全面禁止的时候哪!不瞒你说,我正准备前往骏府,把这件事情告诉大御所呢!”
“是吗?嗯,也许这样反而比较好吧?的确,现在只要稍有差错,很可能就会立刻引发一场大骚动……”
政宗苦口婆心地将这件事的不利之处一一对秀忠说明。因为一旦幕府颁布了禁止令,则诸大名就必须奉命行事,不得稍有违抗。
但是,信仰往往会使人将现实利益置之度外,因此一旦再与其他的不满要素相结合,那么就可能会引发全国性的暴动。
秀忠郑重其事地侧耳倾听,好几次点头表示同意。
秀忠在整理了幕府方面的意见之后,又在三月十一日以处理要事为由,从江户出发前往骏府。在这前后,政宗也曾多次向家康阐述自己的意见。起初家康坚决不肯承认自己的决定太过草率,但是等到秀忠抵达骏府之后,情况却突然急转直下。
冈本大八于三月二十一日在安倍川原遭到火刑,翌日(二十二日)有马晴信也被削去封地,流放至甲斐一带。下过,其子仍然获准继承原有的家业。
有关对天主教徒的严格审问及禁教之议,最后则决定只在骏府领内实施。
刚刚返抵江户的政宗在听到这个消息以后,总算放心了。
将军秀忠说服家康仅在骏府领内禁止天主教后回到江户,是在四月十日。
至于建造大船的事情,将军秀忠也从家康那儿得到了肯定的答覆。
“这么一来,我就可以通知长安他的病已经痊愈了。”
当政宗这么想着时,绝对不会想到在这一年当中,国内居然四处弥漫着紊乱的气氛。
首先是流放甲斐的有马晴信于五月六日奉命切腹自尽,接着是吕宋为了拓展贸易而派遣船只来到日本。
当手捧荷兰王的国书来到日本的使者,将丰臣秀赖与葡萄牙密谋一事告诉家康时二乐都大佛殿的重建工作已经告一段落了。
关于密谋的内容,当然就是西班牙和葡萄牙的旧教徒意图勾结秀赖,合力打倒德川政府,使日本成为其殖民地。
当此之际,甚至连家康的信心也开始动摇。
到了这一年的年末,江户府内终于颁布“禁止天主教”的命令。
这件事对政宗而言,绝对不是像隔岸观火那么轻松。毕竟,浅草医院的索提洛正面临极大的危险。事实上,除了政宗以外,就连打算集结全体教徒的大久保长安及其有意拥为天主教徒统帅的松平忠辉,也都随时可能被白刃刺进胸膛。
在这个紧张的时刻裏,来自全国诸藩的信徒们为了徵询忠辉的意见,已经秘密地来到了越后。
家康交出写给荷兰王的回信而来到江户,是在同年的闰十月二日。
其时江户方面已经决定藉町奉行之手,全面逮捕天主教徒,于是在很短的时间裏面,索提洛及其同志全都遭到逮捕。
事实上,起初家康并不准备将这些教徒处以极刑,而是希望他们能改信其他宗教。不过,对一个教徒而言,要改变其宗教信仰简直比登天还难。
当时与索提洛一起被捕,并于翌年庆长十八年(一六一三)八月十六、十七两天因为拒绝改信其他宗教而遭到处刑的殉教者共有二十三人。到了九月七日,殉教者人数又增加了两名。
在日本方面看来,这些人乃是邪教的狂热份子;但是从天主教方面来看,却认为他们是能够坚持正确的信仰,肯为上帝奉献生命的殉教者。
根据记载,这些殉教者包括:
约亚金勘助、安东尼奥与兵卫、约翰源助、汤玛神田、雷欧小崎
尼卡尼尔笹田、鲁卡神田、编缮书田边、玛可喜左卫门托马喜右卫门
约亚金喜左卫门亚科布荣藏、里奥作内、约翰藤四郎、马可幸肋
尼采尼尔弥藏、马其亚基新五郎、亚科布弥四郎、达尼亚诺茂助、约亚金源助
约翰水户、路易神田、葛雷里歌雷与兵卫等
关于路易斯?索提洛是否也包括在这批殉教者之中,由于他并没有日本名字,因此无从得知,但有人认为他就是“路易神田”。在这些殉教人士当中,如以职业别来看,则多半为工人、商人、侍役及牢人。在这次禁敦行动裏,共有二十五人遭到火刑,至于被逮捕者,则多达数十倍之众。
在这段期间裏改信其他宗教的人,一律称为“转教徒”。从表面上来看,这次与信仰有关的镇压行动,似乎颇具成效:但是从另一方面来看,却是政治上的一大瑕疵。
有过多次暴动经验的家康,为什么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呢?
在浅草兴建了免费的贫民医院、对其他人都敬而远之的癞病患者给予亲切照顾的索提洛,赢得了多少贫困百姓的心啊!
因此,当索提洛即将被处以火刑时,就连伊达政宗也不断地奔走,希望能够救他脱险,不过这是后话……
听到天主教徒被捕的消息之后,比索提洛还要担心的,是闲居在八王子的假病人大久保长安。
这时,他们已经准备建造大船了。
担任御船手奉行的向井将监及其手下的船工人们来到伊达领内的牡鹿郡月之浦,准备开始造船。这艘长十有八间、宽五间半、高十四间的巨船,可以容纳两百名以上的乘客,自由自在地航行于世界之海……政宗相信这么一来,忠辉必然会非常满意。
虽然当时并未决定由松平上总介忠辉担任日本国使,不过在船只建造完成以前,还有非常充裕的时间可以讨论这件事情。
“这么一来,殿下终于可以安心了。”
对于忠辉的任何询问,长安都能详细地加以说明。但是就在他刚做好心理准备之际,其子藤十郎却带来了天主教被禁的消息。
“什么?町奉行的岛田大人逮捕天主教徒……?”
由于已经和社会隔离了很长一段时间,因此长安无法想像原本极为单纯的冈本大八事件,居然会导致天主教被禁。不过,长安很快地就掌握住事情的来龙去脉了。
“为什么……大御所居然……这一定是荷兰人从旁挑拨所致……”
“据说徘徊在大阪附近的天主教徒为了取得大御所的首级,曾一再地潜入骏府城内,并且九度纵火,因而才会导致天主教徒被捕。”
同为天主教徒的藤十郎说:
“这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只因为自己和大阪方面不睦,结果却使得毫不相干的信徒们受苦受难。”
“哦?那个……那个纵火者也是天主教徒吗?”
“是的,他们认为她是天主教徒,所以才开始逮捕教友。不过,我认为这只是传言罢了。”
“这么一来,我也不能置之不理喽?不,我不能再像这样……像只病猫似地躺在床上,既不能喝酒,又必须坚守一夫一妻制的教义,未了甚至还可能被迫改信其他宗教:如此一来,我还能做什么呢?好,今天我已经痊愈,我要起床了。为了庆祝我能够下床,赶快拿些酒来,并且派几名女子来陪我饮酒。你等着瞧吧!我大久保石见守长安很快就要从病床上起来,因为我比任何人都关心索提洛神父的安危。事实上,索提洛就是来到日本的上帝之化身。”
话刚说完,长安随即由床上跳了起来。
实际上,他除了担心索提洛的安危之外,更关心忠辉的事情。
忠辉夫妇的信仰并下像长安那么表面化,而且为人行事又缺乏融通的政治手腕。他们坚信,唯有虔诚地信奉上帝,才能赢得国内信徒们的信赖:同理,如果不能成为单纯之信徒所拥戴的对象,那么对国家就毫无任何利益可言。
因此,一旦他得知江户府内开始逮捕天主教徒的消息以后,必然会站在个人的立场上,坚决反对父兄的作法。
(这对我而言,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坚持己见的结果,可能会使他陷入政治的陷阱。
“反对自己的父兄,而与天主教徒勾结,企图谋叛……”
一旦事情果真演变到这个地步,那么原先打算呈给菲利浦三世及罗马教宗保罗五世的信徒签名簿,很可能会被认为是谋叛者的签名书。
长安当下决定,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见政宗,请他设法营救索提洛。至于自己,则必须马不停蹄地赶往越后,及时封住忠辉之口才行。
“我不是说要在床上庆祝我的康复吗?你怎么还呆呆地站在那儿呢?不要被这不利的情势冲昏了头,快把八王子的同心和手代们全都找来,告诉他们:大久保石见守长安已经完全痊愈了,要他们好好地庆祝一番。如此一来,长安一定能够长久保持平安。好了,不要再畏畏缩缩的了,快提起精神来,否则我们一族的性命都将不保。”
藤十郎哑然望着父亲。截至目前为止,他还不知道父亲是故意装病。
“你真的不要紧吗?父亲!”
“笨蛋!我自一开始就没有生病啊!想不到身为人子的你,居然一点都没有察觉……赶快去准备庆祝事宜吧!”
为了扫除长久以来的郁闷,长安以自己的方式举行酒宴。
“现在不论是赏菊或红叶,都嫌晚了点。不过没关系,就当作是庆祝我康复好了。待庆祝酒宴结束后,我立刻就要出发到越后去,因此正月裏福神并不在家中。总之,我们要用吾家特有的庆祝方式,让世人大开眼界,并且把鼓手、吹笛手全部叫来,好好地热闹一下。还有,赶快派人把二公子、三公子请来。”
事后仔细想想,长安当日的焦躁,确实是脱离常轨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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