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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那个活报剧似的话剧一连演了一百场,学生包场,工厂包场,机关干部、团委、工会,观众全是一卡车一卡车地来。看完戏不是献花、鼓掌,而是观众和演员一块儿开现场讨论会,讨论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的进攻多么猖狂。

        演了小护士,接下去又是一个新时代角色落到小菲头上。她要扮演一个年轻的农业社长,和反对合作化的落后农民斗争。话剧团分了两个剧组,一个剧组演现代革命戏,另一个剧组演果戈里、莎士比亚、易卜生的戏。渐渐地,第二剧组的人高傲起来,在团里的院子走过去走过来都是:“活着,还是死去……”“罗密欧,罗密欧……”嗓音话语都半个洋人似的。小菲心想,假如她能争取演上朱丽叶,一定能让欧阳萸来看一场。她悄悄地看马丹排练,心里对马丹的功底很服气。她从欧阳萸的书架上找到莎士比亚全集,开始偷偷背台词。小菲是个极用功的人,一旦想到欧阳萸会看她的戏,她的用功便有了方向。她要自己把戏设计好,词念得炉火纯青,再去说服鲍团长。团长偏爱她,她要给他好好争口气。欧阳萸会在台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心想到底读了几天“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就是不一样了。天才还是有的,过去只是一块生坯子天才,现在铸出来了,可是了得!那些什么业余女诗人?怎么能和这个风采的名角儿同日而语?小菲不几天就把整本背了下来,洗着脸刷着牙也会突然对镜子说:“罗密欧啊,罗密欧!为什么你偏偏是罗密欧呢?否认你的父亲,抛弃你的姓名吧;也许你不愿意这样做,那么只要你宣誓做我的爱人,我也不愿再姓凯普莱特了……”常常在喂女儿吃蛋糕或陪她摆洋娃娃家时,她对女儿说:“恨灰中燃起了爱火融融,要是不该相识,何必相逢!”女儿有时吓一大跳,有时咯咯地乐起来。

        有一次母亲替外婆挖鸡眼,叫她哄一哄闹瞌睡的女儿。她抱着女儿在屋里踱步,踱着踱着又来了:“啊!不要指着月亮起誓,它是变化无常……”女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母亲从外婆的小屋冲出来,问她怎么又吓着孩子了。她说她正给她念诗,哄她睡觉,哪里会吓着她?母亲上来,把孩子接过去,身子两边晃,嘴里只说:“吆吆吆、吆吆吆……”女儿便安静了。

        鲍团长却让她安心演现代戏。他安抚她说,去北京参加话剧会演都是现代戏参加。她说一个好演员不经过经典作品,是考验不出来的,至少让她试试,经受一下经典作品的考验。团长答应考虑考虑。

        她急不可待地想告诉欧阳萸她要演朱丽叶了。正逢周末,人们买了餐券舞票,去俱乐部热闹。小菲穿着深玫瑰红的布拉吉,涂着深玫瑰红的唇膏,两样都是欧阳萸为她买的。第一支舞曲她拒绝了邀请者,把欧阳萸拉起来。欧阳萸平时是个懒散、散漫的人,能不动就不动,舞却跳得极好。小菲看着他,风度十足,这样一个公子哥从小闹革命,她爱他爱得越发不知如何是好。他从她两个眼睛里读得出她此刻多满足。她爱他至死。世上再找不出一个女人能像她这样爱他,这是没错的了,他全看得出,灯光暗下来,他吻了她一下。她想说此生此世她做什么都是为了他。但她知道他喜欢内向含蓄,就忍了。那是真话,她做什么都为他。

        跳了一圈之后,小菲被别人请去了。小菲青春美貌苗条丰满,一身占个齐全,男人们省不下她,一会儿就把她捧成了舞会之星。她边跳边希望欧阳萸看到,她跳得多么好,迷倒多少人,可她只迷他欧阳萸。小菲一想到要欧阳萸欣赏她,动作表情总要大几度,笑声也格外清脆,可欧阳萸却不看她,坐在一边的沙发上抽烟斗和几个业余诗人谈笑。小菲快要累死了,一支舞曲也歇不了。这个土里土气的省城里所有的有头面人物几乎都和小菲跳了舞。

        九点钟时,舞曲奏到一半,突然停下,一个人走进来激动地说,省长和夫人陪着诗人丁艾之来了。丁大诗人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名流,一进来把省长都衬得黯然失色。他穿着灰色西装,花白的大背头,金丝眼镜。他从30年代红到现在,小城市的诗人们全冲上去握手,请他题字签名。他慢慢晃晃手,说他不想打断舞会,来就是想凑一份热闹,签名题字就太把他当外人了。省长夫人方大姐也替他挡驾开路,把他安全引渡到靠墙的沙发上。

        舞会继续时,上来一个女诗人请他跳舞,他欠身作个揖,谢绝了。小菲从他身边旋转过去,发现他眼睛给她打了好一会儿追光。又见一个京剧团的女旦角上去请他赏光,他还是谦谦地摆手微笑。舞曲结束,下面是慢三步。小菲对这支乐队的节目顺序了如指掌。她裙摆一甩一甩地走过大厅,朝丁大诗人走过去。她想也不去想,被拒绝该有多难堪。欧阳萸就坐在离丁艾之三张沙发的地方,正和方大姐热烈交谈。小菲的高跟鞋“嘚嘚嘚”地敲着小板鼓,微卷的头发束在脑后,走一步起一朵浪花。太青春了。但她留神到欧阳萸的表情了。他突然不再说话,紧张地看着小菲。那意思是亏你干得出来!小菲此刻已到了丁艾之面前,双手一扯裙摆,一只脚向后撤一步,行了个西欧仕女礼节。她的神色俏皮,你把她当出洋相也可以。

        丁艾之哈哈一乐,站了起来。方大姐回头对她说:“小菲也不自我介绍一下!”

        小菲正想介绍,大姐已经代理了。她走到他们面前,指着小菲说:“喏,我们省里的话剧演员田苏菲。”

        丁艾之对小菲的身份头衔兴趣不大,一只手把小菲一侧的腰已经焐烫了。不久他便带领小菲进入了抒情的旋涡,一圈又一圈,两人搭档得天衣无缝。诗人对小菲耳朵眼说:“你很好带,敏感得很。”

        小菲团到诗人嘴里的淡淡酒气。她不在乎他拿她临时浪漫一下。她只在乎欧阳萸能看见诗人晕眩的微笑笼罩着她。舞到欧阳萸身边时,她说:“哎呀,你别抽那么多烟行不行?”

        欧阳萸和方大姐正聊得入神,给她一叫不知声音从哪个方向来的,抬起头来找。小菲对他响亮地笑一声:“傻瓜!”

        诗人有些扫兴,酒意也挥发掉不少。正好舞曲结束,他和小菲松松地握了握手,从熟识回到陌生。

        接下来越发了不得,省长也来邀请小菲。这一晚她风头可是出足了。欧阳萸该明白,在多少人梦想里,他妻子是他们的宝贝儿。女人做到这分儿上,算拔尖了吧?全省女人精筛细箩,能箩出几个小菲来?排头十名也得排上小菲。只有一个人小菲耿耿于怀,就是那个神秘的孙百合。她突发奇想,万一欧阳萸的恋人正是孙百合呢?果然是这样,小菲便卷铺盖让位。幸运在于并不是孙百合,怎么可能是她呢?小菲恶毒地想,孙百合什么都占全了,偏偏占不上个好命。连被话剧团录取的好命都没有。这样的女子是不能给她好命的,她再有好命别人还活不活?

        她跳着跳着,无意间发现欧阳萸也下了舞池。他的舞伴是背影,梳一根独辫子,村姑似的。小菲盯得他们死紧,一脚踩到舞伴皮鞋上。欧阳萸怎么那样含情脉脉?女子转身了,眼熟,再细看,似乎是那位医院宣传委员,下颌也要搭到欧阳萸肩上了。这还成话?成拥抱了!小菲想着,反被动为主动,带着搭档就往舞池那一头进军。这是个小快板舞曲,特别适合冲锋或撤退。于是小菲推着她的舞伴,她一路冲锋舞伴一路撤退。

        到了欧阳萸身后,小菲见那女舞伴眼皮低垂,陶醉得家也认不得了。果然是女宣传委员。原来她不是暴牙。那么她在室内戴口罩什么意思?兔唇,刚刚手术缝合?但毫无疤痕怎么可能?小菲猜测、推翻,再猜测。最后的答案她比较满意:因为她鼻子或嘴边长了粉刺。粉刺化脓,在姑娘脸上是十分不雅的。现在粉刺退了,真还挺标致。

        小菲什么也没有表示。她深知欧阳萸讨厌没有教养的人,尤其女人。光跳个舞你能挑剔他们什么,你自己跳疯了,一晚上从这男人怀里到那男人怀里。突然之间,她后悔不该如此疯狂,难免会引起方大姐的嘀咕。方大姐自认为她是世界上头一个爱护欧阳萸的人,会对他说:“可以管一管啦!成来者不拒了!活泼有尺度,过了度就是轻骨头!现在不管,出事就晚了!没听说多少舞会让多少家庭遭遇不幸吗?”方大姐语气用词小菲全想象得出来。真不该忘乎所以,这下理亏了。

        他们表面上还是一如既往,白天各自上班,晚上小菲不演出就与欧阳萸去母亲家吃晚饭,逗女儿玩。欧阳萸对女儿的溺爱是小菲的一颗宽心丸。女儿可以坐在他肩上叫他“欧阳欧阳”!他一见岳母逼女儿吃东西就屏住呼吸地看,最后总是他替女儿说情:“不要吃拉倒,爸爸想多吃一口呢!算了,她喜欢什么就给她吃什么吧!”

        一天下午,小菲鬼使神差地去欧阳萸的办公室。她预谋这个突袭已有一阵了,但她从来不相信自己会实施它。直到她站在他办公室门前,才明白自己爱他爱得这样丧心病狂。门开着,欧阳萸在接电话。小菲坐下来翻画报。翻完画报她看到了蛛丝马迹。他抽屉里有几块巧克力。她知道他从来不吃糖,不是他招待女客人的,就是女客人送他的。放暖壶的小桌上搁着一听克力架。他也不喜欢这类腻人的饮料,显然也为了款待女客人。字纸篓里,几张彩色锡箔纸,巧克力的包装。女客坐在这儿,吃巧克力喝克力架,谈诗论画,成了温馨的小咖啡座了。

        欧阳萸放下电话,问她来有事吗?她说没事就不能来?他说他一会儿要开会。她说噢,我一来你就要开会?她从他眼里又看到那种忍气吞声,就是她父亲对她母亲的忍耐。她叫自己克制,对自己说:你又讨厌了。

        她身不由己,拉开他的抽屉,拿起一块璀璨的巧克力,又意味深长地放下。

        “怎么不吃啊?”他问。

        “又不是请我吃的。”

        他笑起来,动手把糖纸剥了:“喏,请你吃。”她眼泪慢慢涌上来,站起身,提上皮包,快步走了出去。晚上演出结束,已经十点了。大家人欢马叫地抢夜餐的素蒸饺。小菲哪有心吃素蒸饺,急匆匆上了路。白天不能在文化局的欧阳副局长办公室把话说透,她今晚再不说就活不到明天了。小菲一向注意影响,从来不坐欧副局长的车,但是晚上电车很少,她没耐心等,颠颠跑跑地徒步回家。这座城市纵穿横穿就那么几条马路。走过一个西瓜摊子,瓜贩子都躺到外面来了,她只好绕到马路上。半高跟凉鞋一下踩在一块西瓜皮上,她人摔得横起来,屁股从半空中砸到地上。她摔出来的那声惨叫把瓜贩子们全惊醒了,都上来拉的拉拽的拽,一看她两胳膊肘的血,问她要不要去医院。

        她强忍住眼泪继续往前走,拐了弯才把手抚在摔伤的屁股上。眼泪成了雨点,滴滴答答落在路面上。她站了很久才把疼忍过去。

        回到家发现灯黑着。

        楼上的门锁了,汽车却停在车房。小菲一步一挪地进了卧室,拿出一条家常的旧衣服把沾了一大片馊西瓜汁的连衣裙换下来。似乎是摔到尾骨了,她坐也坐不了,动也动不了。她再疼也不会去休息,她得看自己跟他唱一出好戏。

        十二点钟,他回来了。“哎,你怎么还不睡?”

        “等你呀。”她眼神火辣辣的,意思是:看你怎么交代。

        “我去桥牌俱乐部了。”

        她想,这很容易,只要一打电话给他的牌友就真相大白。

        “你和她看的什么电影?”小菲问。

        “谁?”

        “那根大辫子。长着粉刺,何必那么虚荣?捂个大口罩。口罩一揭,不是大暴牙,意外收获吧?”小菲的伤痛、胳膊肘流的血全让她感到受太大的欺负,她惨透了。

        欧阳萸又不说话了。他和那些男女业余诗人那么能说会道,却不屑于理会她小菲。小菲把她的分析、推测一桩一桩摆出来。她说不定有做律师的才华。分析推测入情入理、丝丝入扣,不容推翻。她对他的了解加直觉可以省略证据。

        他站起身来,一副受刑受得体无完肤、奄奄一息的样子。她叫住他:“你往哪儿躲?你别又往被窝里一缩,说困死了,让我睡吧!你知道你睡着我在干什么?我就开着台灯看你,想你让我受多少罪我都爱你!我这么爱你,我也没办法!”她哭起来。

        他说:“我是挺喜欢她的。”

        小菲马上不哭了。这个人怎么这样?哪怕骗骗她,绕绕弯也好。

        “你们到什么程度了?”

        “她有时到我办公室来坐坐。有时我们一块儿去护城河边走走。你说得一点不错,我们去看过几场电影。”

        小菲一直想逼出真话,现在真话出来了,她根本没有准备。“她不是爱你!她爱你的地位,她想出名!你嫌这个俗嫌那个俗,看她那副村姑样!”

        “村姑和俗没有关系。”

        “你还为她说话!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了!从什么时候你们开始约会的?一定是从舞会上!”

        “是的。”

        “早就知道跳不出什么好事!跳舞跳散了多少对幸福夫妻!”

        “跳舞就能跳散的,绝对不幸福。”

        “噢,你和我在一起,原来是不幸福的。”

        他又沉默了。

        “你说,你是不是很不幸,因为娶了我?”

        他还是沉默。

        “看来很不幸。我的爱得来太容易,也太多,成剩余的了,成负担了。田苏菲自作自受啊,人家越烦你,你越自作多情。”

        “我从来没有烦过你。”他抬起脸。脸又涨得通红。现在他不是因为羞涩而脸红——他已过了羞涩关。他脸红是受委屈、动感情的缘故。

        “那你为什么喜欢她?”

        “……总想有个能和我长谈的女人。她非常善解人意,谈话也机智。话是不多,不过都有见解。我承认我有坏毛病,开始是不忍心伤女人心,不忍心赶她们走,渐渐发现她们有些可爱处,渐渐就陷进去了。”

        他诚实得残酷了。他和她这一点上很相像,都懒得和对方撒谎。

        “假如你和你那个情人结婚,不是和我,是不是就从一而终了呢?”

        他摇摇头,说:“那我怎么知道?”

        “恐怕你就老实了。你说你和她很有话说。她比较全面完美,是吧?”

        他犹豫一下,点点头。

        真残酷。革命是残酷的。革命把这个宝哥哥卷到了小菲命运里,把她和他阴差阳错地结合起来。让他和他命中该有的那个恋人擦肩而过。而小菲以为是犟得过都师长的,现在看来都师长很英明,他知道只有他能给小菲这样自命不凡的女人幸福。

        一个可怕的想法出现了:她应该立刻离开欧阳萸,和他离婚,或者分居。文化局的新宿舍楼建成了,话剧团也租下一个杂院分给演员们住。小菲可以借机和他分开。欧阳萸是那种极能在悲剧中寻找美感的人,缺憾总给他满心诗意。他对任何俗成的东西都不屑,比如幸福婚姻、美满家庭。在精神上他是一个永远的造反者,在心灵上他懦弱迁就,巴望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他平等的一份眷顾。小菲若成为一场感情角逐中的牺牲者,他的爱情天平会立刻倾斜。他爱的是黛玉、安娜·卡列尼娜、玛丝洛娃,她们全是他的悲剧英雄,是美丽的烈士。

        小菲也要做一个情感沙场的美丽烈士。让他回到那个恋人怀里去,让那恋人每天以凡俗小事,以女人不可救药的嫉妒、占有欲去让他大彻大悟。什么仙子也经不住在一块儿洗脸、刷牙、喝粥,真面目原来都大同小异。小菲会在他的回忆和思念中脱俗,他会明白他伤害了多难得的一个女人。小菲不在乎她将成一块伤疤落在他心上,不在乎隔一阵让他痛一痛。小菲的豪言壮语将是:“为了你幸福,亲爱的。”

        然而他们在那个晚上狂热交欢,像是以肉体来推翻所有猜忌、辩驳。年轻就是好,什么账算不下去,在床上可以一笔就勾销,成糊涂账。小菲深信,只要他们的肉体能夜夜狂欢,其他都不在话下。

        小菲和欧阳萸都非常忙碌,一个不断出发,去巡回演出,下乡或去工厂体验生活,一个也不断出发,去各个基层文化单位指导文化建设。两人常常是在省城小聚几天,便马上各奔东西。女儿已经快到上小学的年龄,只会背小菲外婆口授的老掉牙的儿歌。小菲一次从巡回演出的旅行中回到母亲家,发现女儿被欧阳萸带着一块儿出差去了。父女俩回来后,女儿满头头发结成饼,牙齿吃糖吃坏了几颗,不过坐下来便把几本童话连环画读给小菲听了。欧阳萸十分得意,觉得女儿和他自己一样,聪明并不必用功。只有一个月的共处,女儿一顾一盼,一举手一投足都是欧阳萸的。她也会微微迈着八字步走路,也会用五根手指当梳子去刨她的头发。领她去商店扯布做衣服,她只要白色或蓝色。小菲妈俭省惯了,每件衣服裤子都把边角缝进去半尺长,随着她个头长高一点点往下放。女儿现在坚决不从外婆,她只穿恰合身的衣服。都是欧阳萸的影响。

        有时小菲把女儿带回家过周末,把楼下的孩子召集起来和女儿玩游戏。小菲是个很好的孩子头,楼上楼下地跟他们一块儿闹。女儿会审视着她,似乎妈妈的行为让她难堪。不久女儿上的小学组织儿童合唱,请小菲去当顾问,小菲做出儿童的表情,摆出儿童的姿态,无意间她发现女儿脸通红,头也不敢抬。等节目排完,回家的路上女儿说:“妈妈,你好可怕哟!”

        “为什么?”

        “你为什么不好好唱歌,要这样呢——”她把头两边歪,学小菲导演孩子们的模样,“你唱歌还‘噢……’老发抖,别人都不抖。”

        小菲爱死女儿的模仿了。女儿不懂这种美声发音,她当然不计较她的批评。她把女儿紧紧搂住,咯咯笑得马路上的人都瞠目。她看见女儿又脸红了,活脱脱一个小欧阳萸。她更是给女儿逗得乐坏了,蹲下来,仰起脸说:“亲亲妈妈。”

        女儿还是那副“亏你想得出来”的表情,直往她的怀抱之外挣扎。小菲的情感实在富足,爱起谁来就铺张得很,她把女儿“吧唧吧唧”地吻了十多下,她才感觉不到马路上行人的眼光呢。

        一次从学校接女儿回家,女儿说她肚子痛。小菲吓一跳,在她肚子上按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样。她把女儿背到背上,想让她开心,自己弓下身撅起屁股小跑,一边唱:“马儿呀,你慢些走……”

        女儿抗议地叫她停下,说马路上那么多人看她们。小菲呼哧带喘,说:“叫他们看去!”跑了一阵,真的累了,她背着女儿进了“玫瑰露”法国菜馆。这个省城解放以来,市容变化很大,新建筑使城市看上去干净了,不那么潮湿阴暗、藏污纳垢了。法国菜馆也从上海请来师傅,门面店堂都装修得登样不少。至少干净不少。小菲有空会带女儿来吃一客冰激凌或一块蛋糕。这里的东西都是天价,小菲只坐在一边看女儿吃。半块蛋糕吃完,女儿说肚子不痛了。小菲教她,这叫饿,不叫肚子痛。以后再有这个痛法,就说“我饿了”。

        她发现她讲话时女儿总有些紧张,她的面部表情和姿势似乎让她有几分惧怕。有时女儿会迅速扭转一下脸,扫一眼周围,看看有没有人注意她妈妈过分生动的表现。这时女儿又转过头,向店堂扫一眼,叫起来:“爸爸!”

        小菲呆住了。欧阳萸正和那位医院女宣传委员走进来,两人正聊得神魂颠倒。

        欧阳萸脸一僵,但还算自若地把奔过去的女儿抱起来。他不来看小菲的脸,只和女儿进行儿童式沟通。小菲心里一个劲对自己说:“别说丑话别说丑话。”但她怎样也装不出惊喜或漫不经意来。她看着那个把一根辫子绾在胸前的女人:看你还往哪儿逃!

        女宣传委员居然比小菲世故,很快从最难下台的境地脱身出来,指着他们的女儿对小菲说:“你们真幸福,有这么漂亮的女儿!”小菲冷冷地看着她。看你还想怎么圆场!我反正不给你留情面。欧阳萸抱着女儿走过来。女宣传委员居然厚颜地跟女儿说:“想不想吃冰激凌?阿姨给你去买?”

        女儿是敏感的,这时立刻要回到妈妈身边来。她看一眼小菲。小菲心里一热,眼泪差点滚出来。她从来没得到女儿如此的慰藉眼神。欧阳萸看着菜单,自言自语:“好像有点法国意思了。”

        女宣传委员点的冰激凌上来时,小菲说:“对不起,我们吃过了。”

        她伸出手给女儿,女儿立刻紧抓住她的食指和中指。

        “一块儿在这儿吃晚饭吧。”欧阳萸说,“反正该吃晚饭了。”

        他现在不仅不脸红而且可以临场不惧,小菲满心潜台词地看着他,什么也不说。潜台词是:你真阔呀,女儿的抚养费和我妈的赡养费以及我们俩的伙食费你按时付了吗?我知道你父母已经不寄钱给你了,你还在这种地方请女人的客,你有心有肺有脸皮吗?你可以看见桌上只有一只碟子,我舍不得在这种地方开洋荤,只买给女儿一人吃。你要在这里开法国晚宴,下得去手吗?她的潜台词上面是她客气礼貌的谢绝:“不了,我妈妈已经准备了晚饭,不回去她会不高兴的。”

        在母亲那里吃了晚饭她就回到自己家收拾东西。现在欧副局长和其他三个副局长合住一幢红砖小楼,房间挺大,却是一副住不熟的样子。一副公家居所的样子。欧阳萸尽了全力布置新环境,也无法消除那套古色古香的家具和这房子的格调冲突。小菲把自己的衣服收拾到两个皮箱里,又打了一个背包,拿了两只脸盆。再一想,不行,得把欧阳萸送她的所有书籍都带走。这次从家里出发要壮大一些,让他明白她和他告别不是拿姿作态,是经过长期思考的,是有永久意味的,是悲壮的。

        欧阳萸回家时小菲正拎着箱子下楼。

        “又出发?晚上出发?”他上来帮她拎箱子。

        她不理他。他还问得出来!

        楼梯上没灯,为了节约电,谁上楼谁开灯。欧阳萸把灯拉亮,一下子全明白了。小菲满脸眼泪。他的两条大长腿两三步跨下楼,把箱子夺过来。

        “我和你离婚。”小菲轻声地狠狠地说。

        他只管把她的箱子拎进屋,回去拽她上楼。拽不动,他两手一抄,把她抱起来。结婚当夜大家闹他们,一定要欧阳萸把小菲抱进洞房。一想到那一幕,小菲更加泣不成声。“我受够了,你让我走吧。”

        “好了,都七八年的夫妻了。对不起,好吗?”

        “我要离婚!”

        “……那女儿可怜死了。”

        “你还知道女儿?你别想再见到女儿!她懂事得很,一路上都对我察言观色,平常不乖乖吃饭,今晚上吃饭一气也不吭。临走她两手抱抱我的头,说:‘妈妈你好漂亮!’”小菲做演员做惯了,再悲痛都不妨碍倾诉,形容能力也不受哭泣的影响。

        欧阳萸张皇失措地看着她。

        “我为什么不离婚,在人家中间当绊脚石?我这么贱?人家不爱我我死赖着?”她已经完全哭成了一摊。

        欧阳萸上来搂住她,她又踢又打。他只好退到一边。

        “你知道我怕表白,不过你要听,我就告诉你:我是爱你的。我知道你这么纯真一个人,哪里也找不到。”

        “那你也爱她,也爱其他女人,对不对?看你和她们在一块儿的样子,海阔天空、滔滔不绝,我以为你瞧不起哗众取宠的人。一到女人捧你场,你就是最哗众取宠的人!”

        小菲一边嘴巴痛快淋漓,一边心里直打警钟:又来了又来了,又像母亲那样,看破的东西都说破,说破了大家两败俱伤。过去她想只要他承认爱她就行,她就如愿以偿,眼下他承认了,并且那样诚恳地令她信服地承认了,她却又得寸进尺。

        “我不知道。”他回答。

        “你不知道你爱她不爱她?哈!我来给你回答吧,你爱她,不过也嫌她美中不足。你们亲热的时候,你还不能完全投入,因为过去那个恋人实在太美妙了。你想在这个女人身上找一点,那个女人身上找一点,七拼八凑,优点凑一块,能凑出那个恋人来。”

        一看他的眼睛小菲就心疼。这样揭露太具杀伤力。总把他揭得体无完肤过后会留伤痕的。父亲和母亲自相残杀了一辈子,就是因为他们不懂男女双方有时必须得饶人时且饶人。小菲有时也巴望欧阳萸滑头一下,别把事情的狰狞真相全亮给她。而她发现母亲正在占据她的身体和内心,她不能自已,一个揭露跟着一个揭露,竟然就说到欧阳萸的工作上。说他不过多读了几本书而已,对别人的创作指手画脚算什么本事?你自己来呀!团里排的新戏他在报纸上批评,那么在行你怎么不动手,编出一出剧来让这个小省份也知道什么叫话剧。不就是一个学者家庭出身吗?也没看你做出多大学问来。你父亲消极逍遥,也硬碰硬翻译了几大部作品!她一面痛快一面骂自己,太没教养了,看他的眼睛,那么吃惊,从来没想到自己娶了个如此讨厌嚣张的女人!

        然后她说:“你和她断不断?”

        他抽着烟斗,吐一口长长的浓烟。他说:“让我想一想。”

        小菲马上去拎箱子。欧阳萸马上去夺箱子。

        “我现在答应你也是假话!你要听假话我就答应你!”

        小菲承认这话是有道理的,便打开背包,在客厅沙发上睡了一夜。

        夜里她听见欧阳萸打开浴室的药柜。又是取安眠药。一早又听他开了浴池的淋浴器。那是没热水的,小菲赶紧起来。他不是洗澡,而是把头伸在冷水里冲。水溅得一地一墙。安眠药吃下去也失眠一夜,现在他想冲醒自己。

        小菲克制住满心疼爱。她上午请了假,跑到方大姐办公室。方大姐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找她跟医院挂号一样难。小菲硬闯了进去。方大姐一看,不问她怎样了,先问:“阿萸病了?”

        小菲只说一声“大姐”,眼泪就流下来。方大姐赶紧打发走来访者,问她:“阿萸怎么了?”

        “他在外面搞腐化!”

        方大姐一口气提到胸口,明显被这句话泄了下去。她表情说:“我以为出什么性命攸关的事了呢。”

        小菲被她让了座,请了茶,她坐在自己的皮转椅上,听小菲把事情诉说一遍,然后说:“我骂他,你别哭了。”

        小菲又说,欧阳萸还要“想一想”,才能决定是否和那骚女人分手。方大姐问小菲打算怎么办。

        “我要离婚!”

        方大姐马上不屑地摇摇手:“这种意气用事的话不要说,噢?我骂他就是了。阿萸也苦,走到哪里都有一帮女人跟他缠绵。”

        她悠远地一笑。这么个脸让一层梦罩住了一刹那。小菲想,是啊,他是苦,你这样的也跟他缠绵,够他招架的。不过方大姐爱欧阳萸果真爱得超然高尚。她站在小菲立场上给了他一场痛骂。方大姐骂欧阳萸时声势剧烈,言辞却缺乏实际攻击力:“你以为你了不得了是吧?女人为你发疯!哦哟,四面八方招架她们也来不及……你不会冷淡一点?反正这一生你注定要伤女人心的,早伤比晚伤好……”小菲听下来,这是自家人的袒护,把错全推到外面的女人身上了。

        这样的骂对欧阳萸一生是怎样的防护,小菲要到以后才能明白。她在口沫横飞、帽子乱扣的漫骂中,把一些关键的实质给偷换了。“反右”轰轰烈烈地起来,欧阳萸批评过的诗人、剧作家、小说家们认为全省头一号该戴右派帽子的就是欧阳萸。他在文化局党委会上还若无其事,淡淡地说他的批评文章是纯粹的理论研讨,是美学修养的探索,他一直希望能够在这个省建立美学论坛。但人们认定他不是批评,是恶毒攻击。攻击的对象是正在树立无产阶级美学标准的新文学家。方大姐亲自参加了党委会,在欧阳萸还要辩争时开口大骂:“你还说什么?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你?你的小布尔乔亚意识从上海延续到现在,怎么出生入死也没用!经历了白色恐怖、严刑拷打、大战役就以为自己百战不胜,是无产阶级老战士了?做梦!小布尔乔亚不改造好,就会和无产阶级离经叛道!同志,不要以老资格共产党人自居,批评这个,指摘那个,目中无人,傲慢无礼,以为自己多读几本书就是权威!这样的傲慢是要好好接受群众批评的!”

        如此几番,方大姐声色俱厉,却暗中把矛头拨转过来。方大姐知道党内运动和群众运动都可以一夜间毁掉一个人。她的省长丈夫在红军肃清“AB团”时险些给毙了。她站出来大骂小护短也是有风险的,但她为了欧阳萸的政治生命不被毙掉,冒险也甘心。她知道欧阳萸和他父亲的性格一样,越逼越硬,他十四岁在监狱的刑具面前临危不惧,不是信仰所致,而是个性使然,真较上劲儿来,也会出现一种自我膨胀,戴棘冠背十字架,让群氓耻笑迫害去吧,我以我生命和鲜血作永恒的启迪。方大姐了解欧阳萸的本质,所以她不想看他吃眼前亏。当众骂完,又私下里骂。骂的原因是他居然不肯在报章上发表认错文章。“可以遮遮掩掩地认个错嘛,对那些批评你的同志们也有个交代。你不是一向讲究含蓄吗?就含蓄地低一下你高傲的头颅吧!我告诉你,这点起码的态度你都不表示,后果你自己去负责吧!”

        “这是一个人格问题!”

        “人活着才有人格!而且你确实有错误,你根本没有好好地读《讲话》!这是个新的文艺批评准则,你不读透它你整天胡扯什么美学探讨?!”

        “如果因为纯理论的研讨而认错,以后这个国家的理论就一块空白。”

        “那么所有人都错了,你完全正确?自以为是到什么程度了!”

        “我从来没认为他们错了。我一直鼓励有人能像我一样,心平气和地展开讨论。他们有权力有自由驳倒我。”

        “你占着报章的阵地。”

        “假如他们的辩论精彩,可以把阵地夺回去。”

        “看看,又是狂妄吧?人家不如你精彩……”

        “精彩不精彩没法知道,没一个人站出来!这个省可怕就可怕在这里,只会暗中怀恨,然后伺机总攻。一下子出来一个反攻的大部队,一呼百应地全上来了,把好几年前的账全算出来,原来他们一天也没闲,暗中记我的账!这算什么东西?能碰上一个和你打平手的辩才,激得起你辩论的热情,是快事!古希腊、春秋时期、文艺复兴,就是因为有否定之否定的局面才建立了那样的辉煌文明。我宁愿面对天才的敌手,不希望拥有平庸的应声虫朋友。因为这些应声虫不可能成为你的朋友,一到关键时刻,他们就变成平庸的敌人。”

        “太狂妄了!欧阳萸,我告诉你,这样下去谁也管不了你了!”方大姐在皮沙发上弹起落下。

        欧阳萸最终没有戴上帽子,不过调任到新成立的艺术学院当副院长去了。表面上是平调,但谁都明白是革职,副院长好几位,欧阳萸也只是个摆设,给他个领工资领粮票的地方。

        小菲直是窃喜。省委划右派的批判文章在报上连登,欧阳萸的名声从白的到黑的,渐渐销声匿迹,那个大辫子业余诗人一看轧不出好苗头就也销声匿迹了。对欧阳萸的留党察看处分也是众人皆知,身边一群找表扬找骂找书读的追随者也不见了。树倒猢狲散,猢狲女也散,小菲心里拍手叫好。欧阳萸失意冷清,一到家就躺在沙发上读书。有时他沙发边上摞着十几本书。

        不到一年,小菲发现欧阳萸又给一大群人围住了。他们有中年有青年,也有不少是艺术学院的教师、学生。尤其是文学系、戏剧系的学生。来了都提着酒和凉菜,把小菲叫成欧师母。小菲发现欧阳萸什么时候已练得极有酒量,一晚上可以喝下五两白酒。不仅酒量见长,连他的笑声也是那种豪饮之徒特有的哈哈大笑。谈吐也常常是四座皆惊,满堂彩。无论别人谈什么他都引经据典,古今中外,纵横打诨。小菲不演出时也陪他们喝几杯,听一个客人说:“欧老师就这样挺好,做做名士。”

        学院里事务不多,除了主编一个学刊之外,欧阳萸有大把时间剩余下来,他便开始去乡下周游。有时和两个美术系的教师一块儿去,走访的走访,写生的写生。不久欧阳萸开始发表写农村或工厂生活的散文和小说,不属于一炮而红的作家,但大家都对作品的别致、语言的功力很服气。

        小菲这时和方大姐已做了朋友,一有什么不顺心就去叫方大姐“骂骂他”。比如酒喝多了,酒后狂言,不按时去学院上班。方大姐总是那样护短地骂欧阳萸几句。小菲现在对方大姐已没了顾忌,她那长长的马牙也不扎眼了,偶尔她已生细皱纹的脸对欧阳萸来个少女嗔笑,小菲也不再恶心。再老资格的革命家,也是女人。方大姐还剩什么呀?不就是偶然向欧阳萸做个娇嗔小样儿,复活一下二十年前的小女儿态吗?小菲心宽了。方大姐如此厚待他们,连厨子烧一只盐水鸭也请他们尝半只,连家里的梔子花开花也剪下来,一束一束地派小车司机送过来。她知道她那个小布尔乔亚的小老弟自己再邋遢,环境必须优美。小菲有了拿不定主意的事,便请方大姐做主,比如和欧阳父母的关系。她很快要去上海参加会演,听说老婆婆身体差,想去看看,又怕欧阳萸父母不接受她。

        “带上女儿一块儿,她们一定接受。”

        “好的,我替女儿请一个星期假。”

        “让阿萸也请假好了,一家三口一块儿上门,比你一个媳妇自己上门要好看多了。”

        “欧阳萸不肯去的。他和他母亲通信,但他父亲从来不写一个字给他。当时他把家里人的心都伤透了。”

        “你哪里知道?不止伤心,他连累了他哥哥,让他哥哥帮他送一个文件,不告诉他真情,结果他哥哥差点给警察抓起来。他还在许多亲戚家借钱。地下党缺钱。后来也让他父亲知道了。小时候他真是个文雅少年,干起这些事来,谁也想不到他会那么果断。一个典型的理想主义者。一接触到马列主义就爱上了这个理想,然后就不择手段。对马列主义他是个有用的人,对他那个家,绝对是浪子、祸害!”

        小菲见方大姐的眼睛忽然湿润了。那些年轻的日子,那些柔情之梦还没在她心里消散的日子,那些她心存痴想,一厢情愿,不安分的日子在那双湿润的眼睛里飘忽而过。女人总把伟大的公共事业和自己最私密的柔情融为一体,化成同一股浪漫,末了是为了伟大事业还是为了私情去患难牺牲,已搞不清了。于是和欧阳萸这样的热血少年患难与共,生死同舟成了她浪漫诗情的高潮,这是以后占有欧阳萸的心灵或肉体的人都不能取代的。她和他有过的那段日子,谁也夺不走,什么也不能类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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