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杰战战兢兢的活像个躲债的人。老远的就看见那家伙今天又当班了。
白色的制服,一点都不洁净,油光的头发,苍蝇站上去都要滑脱下来,红着眼,永远都一副没有睡够的样子。
真要命!他想他八成有点神经病,一个人站在柜台前,嘴巴还念念有词的,不像是在哼歌。
你知道人在哼着歌的样子的。
神清气爽,脚上还要打着拍子,但这家伙并不是,他只是莫名其妙的念着些话,间或紧张的咬着牙,过一会儿还触了电似的,猛力的曳着头。
这公司上上下下的就只有这道口。他老兄三两天就会轮到这儿来当班。
叫这样神经兮兮的家伙,管理这大楼来来往往的几百个人。
这样的城里,你说这谁是疯了的?谁又正常了?挺讽刺的。小杰是真的害怕了他。
小杰摇了摇头,期望自己今天是隐形人,夹在人群里,混了过去,没被那家伙看见。
“啊!杰哥!小杰哥哥!好久不见了。我回乡下去了一个月,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
小杰打心里苦笑,记得每次散人时,心里想的都是:
“永别了!朋友!大哥!饶了我吧!不要再来烦我了。”两只脚却又好心的定住。
像一部超写实的电影,不要的桥段,一点废话都没有的就剪去了,那人是憋了很久了,接上了上一次分手时没完的话题。
“我妹妹下午又打电话给我,又骂我说:‘啊哥你年轻的时候,不是也有很多理想的吗?怎么连跟你借两万块都没有呢?’我就跟她说,再等我一下嘛,这世界这么大,一定会有赏识我的人,我也不甘心每天都待在这门口,帮人家看门嘛……。我休息了一个月,很痛苦,回到台东老家去了……。唉!”
小杰顿了顿,忍住将上了喉头的话又咽了回去。年来,两个人都知道要怎样对付彼此了。
不知道是怎么开始的,这家伙就知道自己在楼上的唱片公司上班,很积极的就在家里就着破败的手提音响,录了好些带子,三不五时的拿来向他推荐。
有弹着吉他和着的。有喝了酒似的胡乱的清唱的。有写了句子的,也有什么都没有只是拉拉杂杂哼着的。
起初,也就像对待所有有心写作的人那样,支支吾吾的回话说:
“嗯,我觉得应该写得更深刻一些,比如说现代人对感情的事,是不太问缘由的,过程是没有人会在乎你的。像最近那首很红很红的歌……,原来你……什么都不想要……。你了解我的意思吗?”很正经的,小杰还刻意的将后面的句子哼成了歌来唱,真的希望他能够懂。
“啊你是说……要跟得上流行吗?”那家伙又咬了咬牙,触电似的曳着头。
“不是什么流行不流行的啦!要能真的感动人,没有人会在乎你关了房门干了什么事的啦!要洒狗血!你要能写得出每个人共同的欲望才行。”
“唱啊!原来你什么都不想要……啊……他妈的!欠我的一百万还我……。那样才行。你懂我的意思吗?”
大概是太过于认真了,在起初,真的!小杰也没有真的马戏过他,总是会热心的牺牲了自己午饭或晚餐的时间,就在大楼出入的柜台边,跟他扯上老半天。于是后来就没完没了了。
“说真的。谁懂呢?或许那家伙还天才些呢?”每回小杰跟他聊过上了楼来,坐在自己靠窗的美丽的办公室里,总是这样的想着。
也许一开始,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刻开始,一切就都已经注定了吧?看来,其实大部分的人,都没有能力去决定自己坐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而这一回,只不过是因为自己待在这大楼的上头,而那家伙在楼下守着门。于是彼此就有了那样的邂逅,勉强的对话。
他真恨自己没能在生活里,再悟出些什么人跟人之间的真理来,好去对那家伙说。
“啊老哥你不是从小就很有才气吗?家人也都一直以你为荣,你要振作啊老哥!唉……!”
“我也很痛苦啊!这世界那么大,一定会有赏识我的人哪!”每次都会有这样的引子,作为他话里的起头或结束,总弄得小杰在 他那美丽的办公室里,老半天仍回不了神。
“我跟你换个位置坐坐吧?大家都在混,可能我混得比较高明吧?”记得有次闷极了,也曾经生气的这样对他说。
“哈哈!老哥你开玩笑了……。”
小杰看着他脏污的领口,发亮的油头,实在没有勇气盯住那家伙的眼睛看。
每个人的眼睛都像是一扇不能遮掩的窗扉。
“知!是何其苦恼的事情啊!”
他想到那个听来的,有关于天山山脚下,大草原上的故事……
旅人问放羊的小娃儿说:
“娃儿!你放羊做啥?”
“放羊……。羊肥了好赚钱娶媳妇啊!”
“娶媳妇做啥啊?”
“娶了媳妇好生娃儿哪!”
“生了娃儿做啥呢?”
“生了娃儿好放羊!”
然而“知”这道欲望的窗扉,已经开了,无法再掩上了。
小杰站在这柜台边上。人们来来去去的,实在再也听不见那家伙后来的唠唠什语……。
看来,知会带人到一个无法习惯的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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