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亲爱的妈妈,我应该是他的伯爵夫人,
我的期望被埋在日子的坟墓里。
哈丽雅特几乎已经忘了这个女人的存在,但现在所有的断片在她脑子里拼凑起来,她开始责怪自己怎么能这么愚蠢。那紧张的等待,那迷茫而兴奋的表情,又渐渐演变成暴躁的不安;她对亚历克西斯先生的问询;她那懊恼又匆匆离开房间的样子。现在打量一下这个女人的脸,她看见一张衰老的脸,因为伤心和害怕而更加憔悴。有一种微妙的尴尬让她挪开了眼神,很直接地回答说:
“是的,正是。来我的房间吧。”
“你真是太好了。”那个女人说。就在她们往扶梯方向走的时候,在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那个女人又加了几句:“我叫威尔顿——威尔顿夫人,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了。格瑞利先生——就是酒店经理——和我很熟。”
“我了解了。”哈丽雅特说。她明白,威尔顿夫人是想解释,她不是施诈者、宾馆行骗者或者白人奴隶中介之类的坏人,于是也婉转地表示,她并没有把威尔顿夫人往这种地方想。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说话的时候有些僵硬。她能隐约看到有个故事在等待着自己,但她并不是喜欢这类故事的女人。她在阴郁的沉默中来到二十三号房,并请威尔顿夫人坐下来。
“我是来说,”威尔顿夫人陷进一把扶手椅里,那双干瘦的手紧紧抓着她昂贵的手袋,“我是来说——关于亚历克西斯先生的事的。这里的服务员告诉我一件很可怕的事——我去找了经理——他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我看见你跟警察在一起——还有那些记者们也在谈论——他们对你指指点点的——哦,范内小姐,请求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哈丽雅特清了清她的喉咙,本能地在自己的口袋里找起香烟来。
“我实在很抱歉,”她开始说,“有件极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你看,我昨天下午正好在海滩上,发现了一个男子躺在那里死了。根据他们所说的,这个人恐怕就是亚历克西斯先生。”
在这里没有拐弯抹角的必要。这个染了头发、脸色苍白而憔悴的可怜人,她一定要知道真相。哈丽雅特划了一根火柴,眼睛死死地盯着火焰。
“我也是这么听说的。你知道不知道,是不是心脏病?”
“恐怕不是。不是。他们,似乎觉得他是(那个词最温善的说法是什么呢?),‘自己干的’。”(不管怎样都要避免使用“自杀”这个字眼。)
“天啊!他不可能!他不可能!范内小姐,这一定是搞错了。他一定是出了什么意外。”
哈丽雅特摇了摇头。
“但你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一切太不可能了。你们说话不能这么残酷。他生前那么开心幸福——他不可能做那种事情的。为什么,他——”威尔顿夫人停顿了,她那双渴望的眼睛在寻找着哈丽雅特的脸,“我听他们提到关于剃须刀的事——范内小姐!他是怎么死的?”
对于这个就没有婉转的词可以代替了——甚至连个术语或拉丁名称也没有。
“威尔顿夫人,他是被割喉死的。”
(残忍的萨克逊音节。)
“天啊!”威尔顿夫人似乎缩得只剩下眼睛和骨头了,“是的——他们说——他们说——我现在听不清楚了——我不喜欢提问——但他们似乎都为此感到很兴奋。”
“我知道,”哈丽雅特说,“你要知道,这些新闻记者们,他们就是以此谋生的。他们没有任何恶意,这对他们来说只是黄油和面包而已,没有办法。而且他们也不可能想象得到,这对你有多大的伤害。”
“他们不会想到——但这的确伤害了我。但你——你不希望事情变得更糟糕。我能信任你。”
“你能信任我,”哈丽雅特慢慢地说,“但千真万确,这不可能是个意外。我不想告诉你所有的细节,但请你相信我,那绝对不可能是个意外。”
“那么,他就不可能是亚历克西斯先生。他在哪里?我能见他吗?”
哈丽雅特解释说,尸体还没有浮出水面。
“那就一定是别人!你们怎么就肯定那是保罗?”
哈丽雅特极不情愿地向她提到那张照片,心里知道她下一步的请求会是什么。
“给我看看那照片。”
“那只会让你难过的。”
“给我看照片,照片不会撒谎的。”
也许,让她的疑惑画上句号会更好。哈丽雅特慢慢地拿出照片,威尔顿夫人从她的手中抢了过去。
“哦,上帝啊!哦,上帝啊……”
哈丽雅特按了呼叫铃,并立即冲出走廊找到一个服务员,向他要了一杯威士忌加苏打水。等威士忌来了,她把酒端在手中,让威尔顿夫人喝下,然后又找了一块干净的手帕,等着她的情绪慢慢平息下来。她坐在椅子的一只扶手上,不知所措地拍着威尔顿夫人的肩膀。她感觉自己的心中升起一股对威尔顿夫人的同情。等威尔顿夫人的哭泣声平静了一点,手指开始颤抖着摸索手袋的时候,哈丽雅特把手帕塞到她的手里。
“谢谢你,我亲爱的。”威尔顿夫人虚弱地说。她开始擦拭眼睛,脸上的妆把手帕弄得红一道黑一道。然后她擤了擤鼻子,站了起来。
“对不起。”她失落地说。
“没有关系,”哈丽雅特说,“我想你已经受了很大的打击。也许你哭出来是件好事。这会让你感觉好受些,是不是?”
她又拿给她一些棉球和毛巾,让她把被泪水弄花的妆擦干净。在毛巾的擦拭下,威尔顿夫人呈现出一张悲伤的脸,大约在五十岁到六十岁之间,她自然的肤色让自己显得有尊严多了。她下意识地要去拿手袋,但最终又没这么做。
“我看起来很糟糕,”她一边说,一边闷闷地苦笑了一下,“但现在,这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我不在意。”哈丽雅特说,“你看起来很好,真的。过来坐下吧,抽支香烟。让我给你找点止疼药或者别的什么。我想你现在大概有点头疼吧。”
“谢谢你,你真好。我不会再犯蠢了。我给你带来了不少麻烦。”
“完全没有,只希望我能帮到你。”
“你可以的,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敢肯定你是个聪明的人,你看起来很聪明。我不聪明,真希望我能聪明一点。我想如果我聪明一点的话,肯定会更快乐一些。能够工作一定很美好。我经常想,如果我可以画画或者骑摩托车或者干点别的什么的话,应该能在生命中得到更多的乐趣。”
哈丽雅特很郑重地表示同意,有一份工作也许的确是件好事。
“但当然了,”威尔顿夫人说,“我从来也没有争取过。我一直为自己的感情活着,这是我不能选择的。是的,我的婚姻生活是一个悲剧,不过现在都已经结束了。我的儿子——你也许不觉得我已经老到有一个成年儿子的地步,我亲爱的,但我结婚早得几乎有点不近常理——我的儿子让我伤心失望。他完全没有良心——这听起来的确很奇怪,因为我是一个感情这么细腻的人。我为我的儿子无私付出,亲爱的范内小姐,但年轻人就是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如果他对我好那么一点点,我就可以跟他生活在一起。每个人都说我是个好母亲,但当你自己的孩子都不亲近你的时候,那种孤独简直可怕。你不能因为我想索取一点点的快乐而责备我,是不是?”
“我了解,”哈丽雅特说,“我也尝试过索取快乐,但没有用。”
“是吗?”
“没有用。我们争吵,然后——他死了,而且人们以为是我谋杀了他。但其实不是我,是别人干的,但结果还是一样的悲惨。”
“可怜的人。但你很聪明,你有工作。这一定要容易一些。但我能怎么办?我甚至都不知道怎么去处理好和保罗的这些事。你很聪明,你要帮助我——可不可以?”
“如果你能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的话。”
“好的,当然了。我真愚蠢,都不能把一件事解释明白。但你要知道,范内小姐,我知道,我绝对知道,可怜的保罗不可能——不可能做任何轻率的事。他跟我在一起是那么快乐,非常期待未来的日子。”
“未来什么?”哈丽雅特问。
“这还用问吗?我们的婚姻。”威尔顿夫人说,似乎这是显而易见的。
“哦,我明白了,对不起。我没想到你们两个打算结婚。什么时候?”
“两个星期后,我把事情都安排好就结婚。我们那么快乐,像孩子一样……”
威尔顿夫人的眼睛里又聚满了泪水。
“我会跟你说完整个故事。我是去年一月份来到这里的。那时我生病了,医生说我需要到一个气候温和的地方养病,我也受够了里维埃拉。我想,我应该来威利伍康伯住住看,只是换换环境而已,所以我就来了。这是个很不错的宾馆,你也知道。我以前来过这里一次,是跟哈特普尔夫人一起来的——但她去年死了。就在我来这里的第一天晚上,保罗过来邀请我跳舞。我们似乎互相吸引,就在眼神交会的那一瞬间,我们都立刻意识到彼此遇到了另外一半。他也很孤独,我们每天晚上都跳舞。我们还一起开车郊游,他跟我倾诉他所有的悲惨经历。我们两个都是流浪的人,只是流浪的方式不同而已。”
“哦,是的——他是从俄国来的。”
“是的,很小的时候就来了,可怜的小家伙。你要知道,他其实是个王子——但他从来都不愿意就此多说什么,只是时不时隐晦地提一两句。如今他降格成了一名专业舞者,心里很不舒服。我对他说——在我对他有更深的了解之后——他现在是我心中的王子,他说这句话对他来说胜过帝国的王冠,可怜的孩子。他爱我爱得发狂,有时候几乎让我害怕。你要知道,俄国人是充满激情的。”
“是的,是的。”哈丽雅特说,“你们之间没有任何误会,或者其他什么有可能让他……”
“哦,没有!我们在一起好极了。头一天晚上我们还在一起跳舞,他轻声地跟我说,他的生命中就要出现一个重大而又美好的转变了。他是那么渴望和兴奋。当然,他也经常为一点点小事兴奋得不得了——但那天晚上真的是极为兴奋和快乐。他那天晚上跳舞跳得那么好。他对我说,这都是因为他满心快乐,他觉得自己是在云上舞蹈。他说:‘我明天可能要离开一下——但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要去哪里以及为什么要去。’我什么都没问,不想破坏了氛围,但我自然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他是要去拿结婚证明,这样我们两个星期后就可以结婚了。”
“你们准备在哪里举行婚礼?”
“在伦敦。当然会去一家教堂,我觉得结婚注册所很让人压抑。你觉得呢?所以他必须得离开这儿,去教区里待着——这就是他说要离开的意思。我们不想这里的任何人知道我们秘密订婚,因为可能会有些不好听的闲话。你知道,我要比他稍微大一些,人们会说难听的话。我自己是有一点担心的,但保罗经常说:‘内心才是最重要的,小花。’他是这么叫我的,因为我的名字是芙罗拉——真是个美丽的名字,不知道我亲爱的父母是怎么选中这个名字的——‘内心才是最重要的,而你的内心只有十七岁。’他说得多美好啊,不过说得也很在理。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十七岁。”
哈丽雅特含含糊糊地嘟囔了些什么。这段谈话对她来说真是个噩梦。令人作呕又让人同情,那么娇柔造作又偏偏是真实的;荒诞的黑色幽默比悲剧更糟糕。她真希望能不惜一切,阻止这段谈话;但又想不惜一切,从这段艳俗又混乱的荒谬故事里找出几道事实线索。
“在遇到我之前,他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威尔顿夫人继续说,“一个年轻人的初恋,总是让人觉得既新鲜又畏惧。让人感觉——几乎可以说是虔诚。他对我先前的那段婚姻很嫉妒,但我告诉他这完全没有必要。我跟约翰·威尔顿结婚的时候,还只是个小孩子,太年轻了,根本不知道爱是什么。直到我遇到保罗的时候才如梦初醒。也有过其他的人,我不会故意否认的,想跟我结婚(我很年轻就成了寡妇),但他们对我来说什么也不是——什么都不是。‘少妇的经历,少女的心。’保罗喜欢这样形容我。这是真的,我亲爱的,的确是真的。”
“我相信。”哈丽雅特说,试图让自己听起来真心一点。
“保罗,他那么漂亮那么优雅,如果你能看到他生前的样子就好了!而且他也非常低调,尽管所有的女人都在身后追逐,他却一点都没有被宠坏。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不敢跟我说——我的意思是,跟我说他对我的感情。事实上,是我先主动的,不然他永远都不会有胆量先说,尽管他的感情已经那么明显了。我们二月份订婚,但他建议把婚礼推到六月份。他觉得——他真是体贴又细心——我们应该等一等,等到我儿子不再反对为止。当然了,保罗的处境让他非常敏感。你要知道,我是挺富有的,但他却身无分文,可怜的孩子,他在结婚之前一直都拒绝接受我的礼物。他必须得自己养活自己,那些可恨的布尔什维克什么都没给他留下。”
“他刚刚来英格兰的时候,是谁在看护他呢?”
“把他带过来的那个女人。他叫她‘老纳塔莎’,说她是一个农妇,并对他忠心耿耿。但很快她就死了。一个犹太裁缝收养了他,又给他办理了英国移民手续,还把自己的姓氏哥德斯密特给了他。后来,他们的生意不好做,变得非常穷。保罗必须得跑点差事,卖卖报纸什么的。然后他们试过移民去纽约,但在那里更糟糕。后来,他们死了,保罗就得自己养活自己了。他不喜欢多说那段经历。对他来说这太可怕了——像一场噩梦。”
“我想,他应该上过学吧。”
“哦,是的——他跟所有东边的穷孩子一样,去的是普通的国立学校,但他很讨厌学校。因为他太瘦弱了,大家总是笑话他。他们对他很粗暴,有一次他被打趴在操场上,因此还病了很久。他真的非常孤独。”
“他离开学校以后干过什么事?”
“他在一家夜店里工作,在那里洗杯子。他说那里的女孩子们对他很友善,但当然了,他很少提起那段经历。他很敏感,你要知道。他觉得如果大家知道他干过那样的工作,会瞧不起他的。”
“我猜,他就是在那里学的跳舞。”哈丽雅特思索着说。
“哦,是的——他是个无与伦比的舞者。你要知道,舞蹈是他血液里与生俱来的东西。当他年纪足够大的时候,就找到了一份职业舞伴的工作,而且干得很好。不过当然了,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这份工作也让他生活得不错。”哈丽雅特若有所思地说,想起了那些很光鲜的衣服和鞋子。
“是的,他工作非常勤奋,但身体一直都不好。他告诉我,他不可能再跳很长时间。他的一只膝盖有问题,好像是关节炎什么的,他很怕情况会变得更糟,让他跛掉。这是不是太可怜了?保罗是那么浪漫的一个人,你要知道,他会写很动人的诗句。他热爱所有美丽的东西。”
“他当时为什么要来威利伍康伯呢?”
“哦,他十七岁的时候回到英国,在伦敦工作。但那个地方破产了,或是被警察查封了,或者别的什么。他来这里是打算用自己的一点点钱度个假。然后他发现他们需要一个舞者,就暂时接了这个工作。但他太优秀了,管理人员就把他留下了。”
“我明白了。”哈丽雅特意识到,想要查证亚历克西斯的这些经历会很困难,得从纽约的犹太人区追踪到伦敦西部的大麻俱乐部。
“是的,保罗曾经说过,是命运之手把我们都带到这里来的。这的确很离奇,是不是?我们两个人都恰巧来到这里,完全是偶然的,就像我们注定要相识。但现在……”
眼泪从威尔顿夫人的面颊上流下来,她无助地抬头看着哈丽雅特。
“我们两个人都曾那么孤独和忧郁,我们打算要快乐地在一起。”
“真是太不幸了。”哈丽雅特的话有些不恰当,“我想亚历克西斯先生很情绪化。”
“如果你的意思是,”威尔顿夫人说,“他自己做了那种可怕的事——不,绝对不会!我知道他没有。他的确有些情绪化,但他跟我在一起非常快乐。我根本不相信他会就这样离开我,连一声再见都没有说。这不可能,范内小姐。你一定要去证明这不可能。你是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我知道你可以的。这就是我为什么想见你,并告诉你所有关于保罗的事的原因。”
“你要知道,”哈丽雅特缓慢地说,“如果这不是他自己干的,那一定是另一个人干的。”
“为什么不呢?”威尔顿夫人激动地哭诉着,“一定是有人嫉妒我们的幸福。保罗那么俊美,那么浪漫,一定有人嫉妒我们。或者可能是布尔什维克干的。这些可怕的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昨天才在报纸上看到这些人都蜂拥来到了英格兰。报纸说护照之类的程序根本就不能把他们挡出去。我觉得这太邪恶了,我们允许他们过来,威胁每个人的生命安全,政府根本就是在鼓励他们。他们杀死了保罗,我现在怀疑他们下一步是不是要对国王和王后扔炸弹了。这一定得终止,不然我们就会有一场革命了。他们甚至向海军散发他们恶心的小册子。”
“好了,”哈丽雅特说,“我们得等等看警察们有什么发现。我觉得有的故事你得跟警察说一说。对你来说这有些为难,但他们肯定希望尽量多了解些情况。”
“这是该做的事,我不会介意的。”威尔顿夫人一边说一边擦着眼睛,“如果我能把对保罗的怀念放在一边就好了。太谢谢你了,范内小姐。我怕我耽误了你太多时间。你真是个好人。”
“不用谢,”哈丽雅特说,“我们会尽全力而为的。”
她把来访者送出了门,然后回到扶手椅上,若有所思地点燃了一支香烟。和威尔顿夫人日益逼近的婚期作为自杀的动机是否充分?她觉得还不充分。这种事情他总是可以摆脱的。但对于一个情绪化的人,你永远都不敢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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